──光辉灿烂的舞台上,存在著一切。
那是在椿的记忆中最闪耀、宛若梦境般的时间。
母亲带著当时才刚升上国中的她,来到歌剧院。
座位在一楼的后方,虽然是正面,但距离舞台很远。不过从关键的舞台传来的热度,却淹没广大空间的每一个角落,几乎令人晕眩。
音乐厅呈研钵形状,除了灯光照射到的局部区域之外都很昏暗。观众席悄然无声,彷佛自己以外的一切都化作舞台外围阴影的一部分,就连叹息都在转瞬间被吸收,没有发出声响。
取而代之的是华丽而整齐的管弦乐音色。熟练到没有分毫偏差的音乐席卷观众,扩散到剧场的边缘。
在音乐的漩涡当中,椿握住双拳,紧盯著舞台。
她看不到其他任何东西,甚至没有发觉当她移动身体时,手帕掉落在地上。
坐在旁边的陌生男孩弯下腰替她捡拾手帕。然而当他要把手帕递出去时,看到椿仍旧凝视著舞台,苦笑了一下,把手帕放在膝上。
椿的眼中只有在中央唱歌的新娘。
扩展成圆形的长头纱吸引她的目光。白色礼服宛若大朵的花,在灯光底下绽放耀眼的光芒。
这或许是结婚典礼的场景。捧著花束的新娘带著幸福的微笑歌唱。
歌声宛若不断滚动磨亮的珠子般。
每一个颗粒都像奇迹般美妙,处处洋溢著幸福,让椿小小的胸膛也在发热。泪水从她的眼眶流下来。
──明明是接触到美丽、幸福的东西,为什么会想哭呢?
孩提时期的椿还不知道理由。坐在隔壁的男孩发现她无声地在哭泣,惊讶地瞪大眼睛。椿只是凝视著高声歌唱的新娘。
如果自己有一天,也能够像那样歌唱──
椿伸手去摸自己带有热度的喉咙。
不知会多么──
然而这一切已经成为……无法实现的梦想。
※
手掌触摸到的喉咙宛若生锈的弦,绷紧而僵硬。
当然这也可能只是椿自己的错觉。身旁的同学看她的表情变得忧郁,问她说:
「羽鸟,怎么了?」
「啊,没事。只是有点紧张……」
她生硬地回答,对方似乎就轻易相信了。
一行人都是同一所女子大学的新生。当她们走下车站阶梯看到校园,便不约而同发出欢呼。充满历史气息的他校大学门口挤满了人,宛若学园祭般热闹。走在前方的一人指著并排竖立的看板问:
「你们想先看哪一个社团?」
「先看球类社团吧。不是去当社团经理那种,要可以自己打球的地方。」
「我想找舞蹈社团。」
接二连三提出的选项,都是她们在接下来的大学生活想要尝试的活动。然而她们提出的社团当中,却没有古典乐相关的社团。换一个环境,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差异──椿一边感到惊讶,一边回顾现在的自己。
那一天,她在自认赌上命运的比赛中,迎接了残忍的失败。
她不只无法唱完,还在舞台上倒下。这是作为一名演出者难以置信的失态。
然而降临在彻底失败的她身上的……还不只这样。
椿在无意识中,又伸手去摸冰冷的喉咙。
这里彷佛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或许是因为在那场比赛之后,她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唱歌,所以才会这么想。至今她不曾这么久没有唱歌。
然而就算想唱,她也已经无法唱歌了。
因此她……自行选择离开音乐大学。
椿就这样脱离声乐之路,重新转入普通大学,此刻在这里过著一般的新鲜人生活。
「呃,那个,真的要进去吗?啊……」
校门口树立著色彩缤纷的看板,还有许多学生在发传单。椿被正门乱哄哄的景象震慑,转头探望左右却哑口无言。
和她一起来的同学不知何时已经一个不剩。在她被热闹非凡的景象吸引注意力时,她们已经分头前往自己要去的社团了。
椿这么快就在陌生的大学落单,不禁垂头丧气。
「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来的……」
她在音乐大学时,从早到晚都专心一意在练习,老是拒绝同学的邀请,再加上她拒绝的方式也很笨拙,到最后理所当然变得孤立。也因此,来到新环境之后,她决心要避免重蹈覆辙。
今天椿受邀前来这所大学举办的「社团招生日」。各社团为了招募新生,各自借用教室进行招生活动,有些社团还开放其他大学的学生参加。椿盯著一块看板,上面写著:「我们是感情很好的校际网球社!」
「网球啊……」
她在国中上网球课时,球总是飞到围栏外,最后得到「全垒打王」的称号,还被老师哀求「拜托,挥拍的时候不要使出全力」。这段经历如果被知道了,大概会被拒绝入社吧。不过反正除了网球以外,应该还有多到数不完的社团。
她至今一直过著以歌唱为重心的生活,因此对于该做什么完全没有头绪。除了想要交朋友以外,她也觉得应该找个音乐以外的兴趣。
椿低头看著自己空虚的胸口。
「好……进去看看吧。」
她下定决心,随著拥挤的人潮走进正门。她避开人群集中的地方,开始漫步在陌生的大学校园中。
「一号馆正在上映!欢迎来观赏!」
「下周末的迎新会要举办烤肉!」
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和一张接著一张的传单──人数之多和他们散发的活力,让椿感到招架不住。由于是男女合校,因此男学生也很多。女子大学的同学之所以会彼此相约前来,也许是为了这个理由。
椿正在比对传单上的地图与校园,突然有个亲切的女学生对她说:
「你要去哪里?你对文学有兴趣吗?」
「很抱歉,我对文学不太……」
椿老实回答,对方便显得很失望。她连忙改用委婉的方式说:
「那个……我还没决定要参加什么社团。我想要到处看看。」
「这样啊。如果你之后有兴趣,就到我们这里吧!」
椿拿到传单想要道谢,对方已经去招呼另一个新生了。
椿实在很难跟上如此精力充沛的步调。如果说这就是一般大学生,那么椿大概还只是大学实习生吧。
「总之,先往前走……」
广大的校园内,铺石板的林荫道路到处分岔,耸立在道路两旁的建筑新旧并陈,设计也不尽相同。大概是因为这所大学历史悠久,所以校舍各自建立的年代和用途都不一样。其中有看起来像古迹的红砖建筑,也有现代化的白色教学大楼。今天有很多大楼似乎都开放作为社团招生使用。
椿朝著招呼她的声音一再点头,盲目地到处乱走。她从中途就刻意避开人群,单纯是因为受不了太多人而头晕。
「好、好累。」
她差不多想回去了,可是却不知道正门在哪里。她检视地图,环顾人已经变少的四周。
──这时她突然停止动作。
「管弦乐团的……现场演奏?」
她回顾林荫道路的另一端。
在社团招生骚乱的空气中,隐约可以听到管弦乐团的声音。
这首曲子听起来轻盈而快活,似乎是以小编制的乐队演奏。椿受到乐声吸引开始往前走,越接近音源,整齐的音乐轮廓就越清晰。
「这是……莫札特的《费加洛婚礼》。」
乐团演奏的是天才作曲家莫札特的人气作品《费加洛婚礼》序曲。即使是不常听古典乐的人,应该也至少听过一次这首有名的曲子。椿受到宣告喜剧开始的轻快曲调吸引,不知不觉加快脚步。她穿过捷径般的小路,来到白色墙壁的教学大楼后方。
「是这里吗?」
她不知道入口在哪里,不过总不能从附近的窗户爬进去。
椿沿著墙壁走。乐声稍微远离,相对地招生的声音变大了。大楼入口和其他建筑一样,有几个学生在发传单。
其中一人注意到椿,对她说:
「我们是合唱社!你对唱歌有兴趣吗?」
「唱歌……」
她反射性地伸手去摸喉咙,然而那里只有僵硬的触感。
「……很抱歉,我不太擅长……唱歌。」
「这样啊,真遗憾。不过这里有各式各样的社团,你可以来逛逛!」
从建筑里面传来嘈杂的说话声,伴随著几种音乐的声音。椿听到这个声音,感到有些紧张。音乐大学苦涩的回忆闪过她的脑海。
──即使如此,当她想起先前的莫札特乐曲,心情就奇妙地变得轻松。
椿为了鼓舞自己,点了点头,然后踏入建筑内。
建筑内部比外面更有学园祭的热闹气氛。
每一间教室似乎都分配给各社团。走廊上有好几个手拿传单的学生,招呼著往来的新生。如果新生有兴趣,就可进入教室听说明。其中也有些新生或许已经决定要去哪个社团,看著传单上的教室号码直接走到教室。
椿也和他们一样,虽然有几个社团的人招呼她,却继续沿著走廊往前走。
「原来这栋都是音乐社团……」
递给她的传单都是管弦乐、合唱、乐团、吹奏乐等音乐社团的介绍。毕竟有好几百个社团,场地分配似乎有一定程度的系统。从周遭的教室传来的演奏声是公演的录音。
「不过刚刚那个应该是现场演出。」
莫札特的乐曲声已经听不到了。不知是被室内的喧嚣声淹没,或是已经结束。椿内心祈祷是前者,快步搜寻附近一带。
接著她在走廊尽头看到大教室的门。
门上贴的纸写著「演奏中请随手关门•欢迎自由进入」。旁边竖立的看板上则有时间表。看来这间大教室应该是各社团轮流表演用的。
「就是这里……」
心急的椿没有检视这个时段的使用社团名称,就推开了门。
──在这个瞬间,音乐如潮水般涌来。
这是轻巧悦耳的莫札特音乐。宛若细流般令人感到舒畅的乐音,仔细听却是每一个音符都经过仔细琢磨。以扎实的熟练度为基础、却不夸耀技巧的轻快演奏,令椿屏住气息。
舞台是大型阶梯教室的讲台。
台上有围成半圆形的十二名管弦乐演奏者及指挥,另外还站了两名没有拿乐器的女性。其中一人是穿著连身裙的长发美女,另一人则与之形成对比,是个穿著牛仔裤的娇小短发少女。她们并排站在管弦乐团员前方,面对著指挥。
「那是……」
椿凭她们站的位置,立刻理解到她们的角色。
曲子和刚刚一样,是莫札特的《费加洛婚礼》,而现在进行的是──
长发美女张开嘴巴,唱出嘹亮有力的歌声。另一名少女也迅速接著唱同样的旋律。
两个女人原本若无其事的表情突然产生变化,凶狠而冷淡地瞪著彼此。交互唱出来的义大利文对话,怎么看都是充满恶意的争吵。其中一人交叉双臂,另一人则委婉地指著背后。看到这个「出去」的手势,对方偷偷地吐舌头。
光是这个演技,应该就能让观众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喜剧性的演技与轻快的音乐,引来台下的笑声。
两人生动活泼地表演,管弦乐团则围绕著她们。坐在折叠椅上的十二名演奏者当中,有的面带微笑,有的用身体打拍子,每个人都愉快地奏出自己的曲调。这些音符自由跳动,却能巧妙地纺织成一条美丽的腰带。令人心情雀跃的愉快乐曲,旋即让教室内的空气变得活络。椿低声喃喃自语:
「这是……歌剧。」
那是莫札特注入爱与热情的艺术。
将音乐与戏剧结合在同一座舞台上。
又称为综合艺术,是人类创造的杰作之一。
椿呆呆地望著演奏的景象,脑中唤起过去曾经看过的华丽舞台。
不断轮替上下台的剧中人物、打动人心的歌声、将世界无限扩张的管弦乐团──椿就像投入到几乎要被吞没的孩提时代一般,凝视著铃铛般的美妙歌声与舞台。
眼前的舞台上,歌手与演奏者都穿著便服,却奇妙地让她联想到昔日看过的舞台。椿情不自禁地想凑向前,突然注意到挥著指挥棒的青年。
那是身穿黑色衬衫的背影。
他的身高大概比椿高两个头,宽广的背挺得很直,举起的双手纤细地、时而大胆地引导演奏。
他具有静谧但确实的存在感。
白色的指挥棒统整著场上的所有演奏,更进一步地任其自由。椿之所以在此刻之前没有意识到他,是因为他充分引出其他乐手的魅力,自己则忠实扮演幕后人员的角色。
然而一旦注意到他的技术,就能理解他非凡的指挥能力。他能够仔细而巧妙地将时而彼此冲突的元素融合为一首乐曲。
在此同时,受到他引导的乐手却也没有被局限在狭小的框架里。两位女性能够神采飞扬地歌唱,一定也是因为信任他的指挥。
「……好厉害。」
追随他的视线,就会发现他不仅看著歌手,也看著所有乐手。他紧盯著每个人细微的动作,控制整首乐曲。
这份安心感让椿静静地吁了一口气。
──看著他,就会觉得胸口微微发热。
椿不知道这样的热度会孕育出什么样的感情。
她目不转睛地凝视著指挥的青年。在指挥的动作中,她看到对方的侧脸,心跳不禁加速。
他的年纪大概比椿稍微年长,有一双细长的眼睛和漂亮的鼻梁,整体来看脸孔相当英俊。不过给人更深刻印象的,应该是他那副感觉很难相处的严峻表情吧。
毫无差错地计算莫札特节拍的他,看上去和轻快的曲调完全不相符,感觉很严谨。椿屏住呼吸,视线无法离开那张认真专注的侧脸。
听见的只有音乐,看到的只有演奏者。
其他的一切都从意识中消失。椿宛若被吸入舞台般,越来越专注。
她彷佛受到音乐的牵引,摇摇晃晃地走下一步阶梯。
然而就在下一个瞬间,教室内突然响起掌声。
曲子结束了。椿不禁跳起来,指挥的青年却不受影响,转身对观众说:
「刚刚的曲子是同样出自《费加洛婚礼》的〈吵架二重唱〉。在这首曲子当中,两个年纪相差很多的女人为了争夺一个男人而彼此嘲讽……虽然如此,在这次演出中,两人都是由三年级饰演的。」
指挥介绍时,长发美女笑咪咪地对台下挥手,旁边的另一名少女则深深鞠躬。不知是因为服装还是因为身高,两人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同学年,其中一个甚至怎么看都像国高中生。不过既然是三年级,应该比椿还要年长才对。
坐在椅子上的管弦乐手也都站起来鞠躬。掌声再度响起,指挥的青年在掌声中作结:
「那么这次的宣传演奏就到此告一段落。如果有兴趣,我们也会举办公开练习,欢迎来参观。」
即使放下指挥棒,他的态度依旧缺乏亲和力。
不过就好像是要弥补他的态度一般,立刻有几个拿著传单的社员走上阶梯。椿这时才想到自己站在通道中央,连忙想要闪到旁边,结果失去平衡。
「啊!」
「哇,危险。」
椿差点以怪异的姿势跌倒,被坐在旁边的男学生扶住。椿连忙起身鞠躬。
「对、对不起,我太不小心了。」
「别介意,反正女生很轻。」
「我没有很轻……也满有肌肉的……对不起。」
听到她这么说,男生忍俊不住。他看上去是个很擅长交际的人,头发染成褐色,身穿浅蓝色麻衬衫,有一双修长的双腿和俊美的长相,想必很受女孩子欢迎。
反观椿则穿著灰色衬衫和黑色喇叭裙,服装很朴素,长相和身高也很普通,没有吸引人的地方。唯一与众不同的是原本及腰的长发,但是在放弃唱歌之后,她觉得没有必要再留长发,便剪到肩膀的长度。
椿感到不知所措,摸摸还没有习惯的半长发。或许是感受到她不擅长与人交际的气氛,男生快活地笑著邀她坐在旁边的座位。
「你也跟我一样是新生吧?你是来参观的吗?」
「是的。啊,不过我是从别所大学来的。」
「哦,好像满多人都是这样。我也逛了几个社团,不过这个社团特别罕见,可以理解会有其他大学的人过来。」
「很罕见……吗?」
谈到这里,椿才想到自己还不知道这个社团是什么社。不过从他们演奏的曲子来看,应该不是普通的管弦乐团或合唱团,而是──
「你们对歌剧有兴趣吗?」
声音突然从通道传来,害椿差点又要跌倒了。
这是有发声基础的人特有的宏亮嗓音。
她连忙回头,看到刚刚唱歌的美女在那里。
「啊,玛赛琳娜……小姐。」
「喔,你知道《费加洛婚礼》?没错,我唱的就是玛赛琳娜的角色。你该不会对歌剧很熟悉吧?」
「也没有很熟悉。」
椿反射性地暧昧回应。玛赛琳娜递给她粉红色的传单。
「总之,我们是东都大歌剧社。我们会自行举办歌剧公演,请多多指教。」
「……真的是歌剧?」
歌剧是古典乐的一种类型,有四百年以上的历史。
简单地说,就是搭配现场演奏的音乐剧。以管弦乐团为伴奏,由站在舞台上的人唱歌进行演出。一出歌剧会长达三小时,有时甚至超过四小时。除了演奏本身很困难,要制作舞台也是一大工程。考量到工作的多样性,由学生社团上演歌剧的确是特例,被说「很罕见」也是可以理解的。
当椿哑口无言时,褐发青年从她身后插嘴:
「歌剧就是那个吧?像是《歌剧魅影》之类的。」
「不对喔。《歌剧魅影》不是歌剧。」
「明明有歌剧两个字,却不是歌剧?」
「《歌剧魅影》是以法国巴黎歌剧院为舞台。原著是卡斯顿•勒胡的小说,后来改编成戏剧,不过它是音乐剧。」
「音乐剧不就是歌剧吗?」
「不一样,歌剧是古典乐。音乐剧是录音伴奏的,可是歌剧不一样,有管弦乐团现场演奏,歌声也不会透过麦克风。还有歌手也不会跳舞。」
这是常见的误解,不过听她乾净俐落地一一否定,感觉很爽快。
椿一边听她说话,一边注视著拿到的传单。印了「东都大歌剧社招生中!」的传单上,介绍大致的活动内容和招募部门。椿把传单翻到反面,念出招募纲要。
「管弦乐手、歌手、舞台制作……」
「──基本上,几乎全部都要招募。因为我们一切都要自己来,所以总是人手不足。」
「咦?」
听到突然插入的男人声音,椿抬起头。
首先看到的是黑色衬衫。没有皱纹而保养得很好的衣服,令人联想到舞台上的礼服。椿战战兢兢地继续抬起视线。
「啊……」
从近处看,他的脸孔比椿预期的更俊美。
给人锐利印象的双眼、高而直挺的鼻梁,高雅的五官自然吸引他人目光。
然而他整个人的气质却显得一丝不苟。担任指挥的青年俯视著椿,表情就如站在舞台上时一般难以亲近。
面对这种僵硬的气氛,如果是普通新生,大概会不禁想要后退吧。
但是椿并不会为了这种事而退缩。
对于原本就读音乐大学的她来说,严格而难以亲近的指导者并不罕见。也因此,她只是为了这名青年近在眼前而感到惊讶。
他注视著椿,稍稍张大眼睛。看到他惊讶的表情,想不出理由的椿歪著头感到疑惑。
「请问……」
这时玛赛琳娜回头告诉他:
「黑田,这个女生好像对歌剧很熟喔。」
「你想要演奏乐器吗?」
听到他这样问自己,椿连忙在面前摇手。
「啊……不是,我没有学过管弦乐器。」
「那么是唱歌吗?」
「唱歌……」
对方纯粹只是在确认她会不会唱歌。
然而光是这样的问题就让她语塞。最后看到的舞台灯光闪过脑海,身体顿时变得冰冷。
她紧紧闭上眼睛,缓缓吐气。
「我……不会唱歌。」
她刚说出口,就感到苦涩的滋味在胸腔扩散。累积在她心中的除了失落感与罪恶感,更强烈的是宛若失去半个自己的虚脱。
然而这应该是早已经历的痛苦。她必须让这个痛苦成为过去,不应该到现在还要重新面对。
指挥的青年看著她,露出狐疑的表情。椿张开眼睛,摆出不自然的笑容。
「所以,很抱歉……啊,不过刚刚的莫札特真的很棒!」
椿边说边急忙站起来。
那场演出的确非常精采,也因此她才会循著乐音来到这里。她已经好久没有因为听到音乐而奔跑了。她笨拙地寻找适当的句子。
「音乐很自然地进入心中……大家听了都很愉快、很兴奋。呃,如果你们要举办公演的话,我一定会想要再来听。」
椿一鼓作气地说出感想,因为紧张的反作用力而叹息。
不过她很庆幸说出来了。她不擅长说出内心想法,但却想要尽可能向对方表达。
指挥的青年听到率直的赞词,睁大了眼睛。看到他的表情,椿对于自己说的话感到些许后悔。在他眼中,椿或许是个自以为是地发表评论的门外汉新生吧。
「很抱歉……谢谢。」
她致谢之后,匆匆地想要穿过青年旁边。
然而这时对方却对她说:
「你说的话还真奇怪。」
「咦……」
椿不禁停下脚步。她回头,看到青年直视著自己。
「不是会不会唱歌,而是想不想要唱歌吧?」
──想不想要唱歌。
这是很单纯的问题,但不代表会有单纯的答案。椿感到彷佛自己的懦弱被看穿了,身体抖了一下。她游移著视线,思索著该如何回答。
「……这个、那个……」
「啊,我很有兴趣。请问有开放参观吗?」
众人的视线同时集中到举起的手。椿回头看身后的青年,松了一口气。玛赛琳娜把传单递给他,指著其中一个地方。
「这里。合唱在星期二和星期六练习,请在十分钟之前到正门集合。」
「知道了。顺带一提,我完全没有学过音乐。」
「不要紧,我们会教你。虽然说最好会看乐谱,不过如果不会看也没关系。」
「哦,那我就放心了。那么下次练习,我会去参观的。」
他站起来拍拍椿的肩膀并指著门,大概是意味著「出去吧」。椿虽然感到不知所措,还是跟随他。
玛赛琳娜朝著准备回去的两人挥挥手。
「谢谢你们来听。欢迎随时再来。」
在她旁边的男指挥则一直注视著椿。
椿原本以为在校园里逛了很久,但距离正门却不到一百公尺。
听到椿这么说,带她到门口的褐发青年不禁苦笑。
「原来你迷路了?对了,你说你是别所大学来的。」
「多亏有你的帮忙,谢谢。」
椿在正门口很有礼貌地鞠躬。先前走出大教室之后,对方立刻问「要回去吗?还是要看其他社团?」椿回答「差不多想要回去了」,他便送椿到门口。
椿有些吞吞吐吐地又为另一件事道谢:
「还有……刚刚也谢谢你。」
──她被问到想不想唱歌时,一时词穷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对于指挥的青年来说,这句话应该没有特别用意,但是对于「无法再唱歌」的椿来说,却刚好被戳中痛处。
来参观的褐发青年大概是发觉到她的状况,才会带她离开教室。她道谢之后,对方笑著搔头说:
「没什么,只是因为那个学长看起来有点可怕。而且有些人本来就不擅长拒绝邀请。」
「可怕……吗?」
那个人的态度虽然冷淡,但是椿并不觉得可怕。硬要说的话,大概是「很严格」的程度吧。这点或许是从他的指挥而来的联想。
对于椿的反应,青年睁大眼睛,不过立刻笑出来,把传单递给她。
「既然这样,我对刚刚的歌剧社很有兴趣,如果你方便的话,跟我一起去参观吧。」
「啊?可是我不会唱歌……」
「就算不会唱歌,还有招募很多其他方面的人。刚刚那场戏剧和音乐,感觉满好玩的吧?有这么多选项,应该会有自己擅长的项目才对。」
他给椿看的传单上,印著管弦乐、合唱、舞台制作等各种招募人员。需要这么多的人才,这个社团大概真的在上演歌剧吧。不过即使有歌唱以外的选项,椿也没有学过管弦乐器,当然也没有制作过舞台。剩下的只有──
「钢琴的话,应该可以……」
传单上有一句「另外也招募合唱练习的伴奏钢琴」。
椿原本最早接触音乐是从钢琴开始。她从幼稚园开始学,一直和幼年好友加奈美上同一间教室。由于她学到一半改学声乐,因此只有兴趣程度的琴艺,不过仍旧算是会弹钢琴。
听到她腼腆地回答,青年佩服地说:
「好厉害!你会弹钢琴?太帅了!对了,那你要不要去参观合唱练习的伴奏钢琴?如果不方便,那就没办法了。我对古典乐一窍不通,所以如果有懂音乐的人跟我一起去,会比较安心。」
他困窘的笑脸并没有隐藏别的用意。椿考虑了这个提议。
──她无法唱歌。
离开原本占据她全部生活的歌唱之后,她现在来到了新的环境。
而这一次……她想要很普通地交朋友,和大家一起去吃饭,过著简单平稳的生活。对于普通学生是理所当然的事,对椿来说却是暗中憧憬的生活。
──去逛社团的话,或许就能遇见那样的朋友。
她原本是为了这个理由才来参观社团招生的,所以应该也没必要刻意回避古典乐社团。椿只是放弃成为一名专业歌手,但绝对没有变得讨厌音乐。
她在短时间内做出决定,抬起头说:
「我知道了。如果……我能帮上忙的话。」
「喔,那真是太好了。这是我的联络方式。啊,刚刚没有介绍,我叫清河直树。」
「我叫羽鸟椿。我的联络方式是,呃……」
椿拿著清河的名片笨拙地搜寻,清河便笑著对她说:
「什么时候告诉我都可以。你写信到我的信箱吧。」
接著他又说:
「还有,这个也给你。我已经读完了。」
他递出来的是印著「东都大歌剧社」的新生招募手册。椿反射性地收下,清河便挥挥手说:
「那就下周二见了。
「啊,好的!再见!」
回到校园内的清河背影,看起来就是一副干练的大学生姿态。对于和自己有天壤之别的待人技巧,椿甚至有些感动。
「好厉害……真想学学他。」
两人虽然都是新生,不过重新进入大学的椿其实比清河还要年长。说到理想,她希望自己能够表现得更成熟一些。
椿把拿到的名片慎重地放入钱包。她为了谨慎起见环顾四周,但还是没有看到同学的身影,只好独自走向车站。
「话说回来,《费加洛婚礼》……以前也唱过。」
今天看到的二重唱,连听的人都会感到心情雀跃。
莫札特的许多歌剧都充分展现人性,具有喜剧特质及吸引人的魅力。椿以前上课时唱的《费加洛婚礼》咏叹调也是如此。
少年憧憬爱情而唱的歌──〈知否爱情为何物〉。
这首名曲也常出现在广告和背景音乐。为了能够用清亮、直接的声音唱出开头的乐句,她曾经一再苦练。
椿通过车站验票口来到月台,东张西望环顾四周。现在是平日的白天,因此周围几乎没人。她确认没有其他人之后,把右脚往后伸。
她深深地吸入一口气,直送到身体深处。这个程序已经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她试图要让声音随著停留在体内的气息送出去。
她不是要正式唱歌,只是哼首曲子而已。
但是──
「……啊……」
只有沙哑的气息发出「咻」的声音,从喉咙泄出去。
视野瞬间被烧灼成白色。椿回忆起那天的灯光,反射性地咬紧牙关。她用颤抖的手按住喉咙。
「……啊……啊……啊~」
她拚命地想要平息加速的心跳。
椿无法将歌声送到变得僵硬的喉咙,只能送出空气而已。
闭上的眼睛渗出泪水。她做了好几个深呼吸,终于摆脱来自过去的光线。
几分钟之后,椿总算稳住加快的呼吸,垂下肩膀。
「……我还是……」
──自从那场比赛之后,椿就无法再唱歌了。
她能够发出声音,也能正常说话,但只要稍微意识到要唱歌,就无法发出声音,彷佛自己的喉咙变成冰块一样。
她的身体没有异常。医生说这是心因性的症状,自己也认为如此。比赛后有一段时间,她甚至无法踏出自己的房间。她窝在拉上窗帘的黑暗房间里,完全无法思考,只是抱著膝盖。
她之所以离开音乐大学,也是因为觉得「像自己这样,已经什么都做不到了」。她曾经那么渴望踏上歌唱之路,但却对自己做的决定不会感到太惊讶。
「我明明一直想要唱歌的……」
──就像那天在舞台上看到的新娘。
然而原本一直朝著梦想迈进的椿失去了一切,来到这里。
所有的一切都从她的双手流走了。
她明明已经接受现实,但是回想起来仍旧涌起苦涩的滋味。
椿用手背粗鲁地揉揉湿润的眼睛。最后听到的加奈美的声音伴随著残响,在她脑中重新响起。
『你怎么可以自己主动放弃!我们失去了音乐,还剩下什么?』
「什么都没剩下,加奈美。」
虽然从封闭的房间走出来了,但现在的椿只是个空洞的人。她不了解世事,也没办法和他人好好交往,就好像漫无目的持续空转一般。
即使如此,她还是得继续活下去。
「什么都没有……所以得寻找才行。」
这是她现在能做的最大努力。椿抱紧薄薄的宣传手册。
她吐出的气息很乾燥,没有产生任何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