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音没问题吗?那么最后大家一起合唱一次!」
听到这句话,所有人重新排成圆弧形的一列。
坐在钢琴椅上的椿急忙翻开乐谱。在等待大家准备好前,她瞥了一眼三楼窗外的风景。
这是她来到东都大歌剧社之后第四次的合唱练习。然而这两个星期以来,她唯一开始习惯的地方,就是可以不迷路来到练习室。
椿紧张地等候合唱团长的示意。在没有拿指挥棒的手挥下的同时,她也按下琴键。
她已经好久没有怀著拚命的心情面对钢琴了,如果能够藉此唤起已经遗忘的东西……那就好了,可惜的是完全没有唤起。每次都好像在走钢索一样。
话说回来,面临崩坏的不只是钢琴伴奏,还有加入新生的合唱团。有许多一年级唱到一半不知道自己在唱哪里或走音,整体显得相当混乱。与其说是贵族宴会的访客,不如说是误闯隔壁婚礼会场而不知所措的人。
歌曲在支离破碎的状态下结束后,练习室陷入沉默。身为合唱团长的男社员眉头深锁好一阵子,然后突然握拳敲了一下手掌。
「好……大家都知道课题是什么吧?如果有人不知道,我会把今天的录音上传,自己去听吧。确认的重点放在音准和进歌的时间点。下次练习黑田会过来,你们得自己保护自己。」
「哇~」
「知道了!」
「谢谢~」
社员纷纷开始准备回去。在这当中,椿仍旧坐在钢琴前方,仰望著乐谱叹息。
「好、好难……」
「真的好难……」
趴在钢琴另一侧的是清河。
他虽然很认真参与练习,但他是第一次接触音乐,因此似乎遇到很多困难。抓音虽然进行得很顺利,但是一旦和大家合唱,音准和进歌时间点都会跑掉。刚刚合唱时,他似乎也和弹琴的椿一样拚命地在困境中挣扎。
他盯著加注许多文字的合唱谱。
「如果是自己一个人我还能唱,可是一加入其他声部就不行了。真希望可以捂住耳朵唱歌。」
「那样反而更难,会抓不到自己的音准。」
「咦?真的吗?」
「喂,要关门了。快点出来。」
听到拿钥匙的学长这么说,两人连忙停止交谈,拿起行李,跟著其他社员一起出去。
星期六练习结束时间是下午三点。不同于星期二的练习后,外面还很明亮。在假日的校园中走动的人,大概是来参加社团活动或做研究的。椿和清河并肩走在通往正门的路上。
「小椿,你刚刚说『不听其他声部,就会抓不到自己的音准』,这话怎么说?」
「嗯……演奏音乐的时候,其他的声音也很重要。比方说,唱歌时如果没有伴奏,就连进歌的音都搞不清楚了吧?就像那样,如果听不到周围的声音,因为没有基准,所以即使自己走音了也不会发觉。」
正式演出时,常会发生因为太紧张而抓不到音准的情况。这种时候几乎都会因为没有听进其他的声音,导致状况更加恶化。
「听到其他声部,就知道自己现在唱的是和谐或不和谐音。细微的音准差异可以像这样靠听声音来调整。」
「我、我办得到吗……」
「当然了。比方说,听钢琴独奏的时候,如果有弹错音,就会和其他声音产生不协调的冲突,很容易听出来吧?」
「我想……我应该听不出来。」
「咦?」
椿觉得这就像河里竖著木桩般明显,没想到竟然会很难听出来。话说回来,从小就沉浸在古典乐世界的椿和初学音乐的清河,在常识方面有所落差也是很正常的吧?
看其他新进社员的情况,似乎也都各自在苦战。椿犹豫著该说什么,最后只能说些老生常谈。
「现在才刚刚开始,最重要的就是练习。对自己的音准产生信心之后,就会觉得有其他声部比较容易。」
「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要踏实练习才行。」
椿瞥了一眼手表。她现在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练习──她有一瞬间产生这样的念头,但又连忙摇头。她现在已经不是音乐大学的学生,没有必要不顾一切地忙于训练。
然而空出来的时间又该如何安排?
「大概只能……预习课业了。」
「小椿,你接下来要预习?真辛苦。」
「另外我也在考虑要不要做肌力训练。」
「肌力训练?你在上什么课?」
「训练只是日常固定的练习。清河,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典型的大学生星期六下午都在做什么?椿为了得到一般常识而询问,清河则很乾脆地回答:
「我待会儿有临时兼差,要代替饲主去遛狗。」
「你真的什么都做……」
姑且不论繁忙的清河,勤于打工或许也是一般大学生的日常。椿正在想自己要不要也去打工,又想到今天凄惨的练习。
「我想要……好好练钢琴!」
「咦?你弹得已经够好了吧?」
「那样的演奏,简直就像拿长筷子勉强搅动正要成形的麻糬……」
「好像懂又好像不太懂……」
别的不说,光是乐谱的音符就很多了;即使抽去几个较复杂的音,仍旧无法弹好。
虽然没有再犯参观时那种初级错误,但偶尔到场的黑田看起来(好像)也对椿的伴奏有话想说。钢琴伴奏这么差劲,应该也会对社员造成困扰吧。
清河诧异地看著垂头丧气的椿。
「对了,你是住公寓吧?要怎么练钢琴?」
「这正是我烦恼的地方。」
椿趁著转到现在这所大学的机会搬到公寓,当然没有练习用的钢琴。她还在念音乐大学时可以借用练习室,但现在却连这点都办不到。
她只能使用从国中用到现在的试音用电子琴,然而这样无法充分练习。
「我在想,差不多应该去找可以借用的练习室或工作室。我的电子琴太小,只能一次弹单手。」
「啊,我知道有一个很适合的练习场。」
「练习场?」
「没错。我也想练习,就约明天星期天吧?」
「明天……好的。我没有特别的计画,顶多只有肌力训练而已。」
「小椿,你其实是运动社团出身的吧……」
清河有些傻眼地说完,又爽朗地补充一句:「对了,你跟我说话不需要那么正式喔!」
※
早晨的空气即使在四月也有些寒冷。
薄云覆盖的天空是白色的。幽静的公园中,池塘水面也很平静。鸟群还躲藏在栖身之处,树木的绿叶似乎也殷切盼望著阳光而仰望天空。
池塘上的石桥连结到通往车站的道路,因此不时可以看到身穿运动服的国高中生经过。虽然是星期天,不过大概也有社团活动吧。椿穿梭在这些学生与遛狗的人之间,绕著公园外围慢跑。
布料偏薄的运动服是高中时的学校运动服。她的体型从那时候就没有变化,只有运动鞋是最近新买的。椿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瞥了一眼手表。
「已经这么晚了……」
屏除杂念活动身体,脑中多余的东西感觉渐渐消失,就如同专注演奏的时候一般,前进中只意识到呼吸与心跳。不过也因此,时间过得特别快。
每天的慢跑与肌力训练,原本是为了唱歌而开始的。
国中时一开始是加奈美宣称「音乐演奏者的身体是资本」而开始慢跑,却只撑了一个月就放弃,反而是椿至今仍旧每周跑五次。没有跑的时期只有音乐大学退学前后的几个月而已。
不过在那几个月之后,她能够再度走到外面,应该也要归功于长期养成的习惯。这也要感谢给她契机的加奈美。
『那是当然的,我们是一直走在同一条路上的同志啊!』
椿想起从小结交的好友自信的声音,不禁笑了出来。然而她立刻想起现况,胸口涌起苦涩的滋味。
「我得传简讯给她才行……」
她从音乐大学辍学之后,加奈美传了好几则简讯,每一则都在鞭策鼓励她。面对坚强的加奈美,椿始终无法回信。就这样,不知何时她们之间的联络就中断了。
「她一定还在生气吧……」
加奈美就是那样的人,对自己和他人都抱持著燃烧的热情。
她就是怀著这股热情,一步步确实往上爬。
「可是我……」
椿开口喃喃自语,又立即恢复理智。
「咦……怎么搞的?」
她刚刚想要说什么?
加奈美依旧持续努力,自己却辍学了──这是她充分认知的事实。只是刚刚有一个念头突然闪过脑海。
然而那个念头立刻消失,无法再想起来。它在椿的脑海中只浮现一瞬间,又立刻沉下去,就好像总是伫立在背后的预感──
「……好奇怪。」
椿心中残留著莫名的疙瘩,逐渐放慢步调开始走路。
行人逐渐增多。不知从何处传来小提琴的乐声,也许是有人在公园里练琴。椿听到这首曲子莞尔一笑。
「这是〈雷鸣与闪电〉。」
这首波卡舞曲和《蝙蝠》一样,由小约翰•史特劳斯作曲。
听了就让人感到兴奋的这首曲子常常会插入《蝙蝠》中演奏。椿以前观赏的公演中,也在宴会场景演奏这首曲子,穿著礼服的舞者配合音乐在舞台上奔跑。
「那次的舞台真的很棒……」
怀念而耀眼的记忆,让椿再度露出微笑。
逐渐接近的琴声不论是音质或运指流畅度,都显示出演奏者的技艺卓越。究竟是谁在这样的公园练习?椿产生兴趣,循著小提琴的声音前进。
不久之后,她在池畔的长椅上看到演奏的人影。这个人物似乎是个年轻男子,让椿感到更加好奇,走近一看──
她不禁全身僵直。
「嗯?」
对方察觉到停下脚步的椿,抬起了头。
这张严谨的脸孔很适合清晨紧绷的空气。微蹙的眉毛下方,一双流露知性的眼睛捕捉到椿的身影。
「你该不会是羽鸟?」
放下小提琴如此询问的,是椿参加的东都大歌剧社总监督黑田。对于椿来说,指挥不是「同一个社团的伙伴」,而始终是「比自己更高的指导者」,因此她转换态度端正姿势,鞠躬说:
「今日适逢吉日,敬祝黑田先生身体健康……」
「这是什么打招呼方式?你一大早就来跑步吗?」
「因为身体是资本……所以基本上每天都会训练。」
这时椿想起自己的打扮,不禁想要钻进地洞里。她原本以为不会遇到认识的人才穿成这样,没想到却偏偏碰上黑田。早知道她就穿正常一点的服装了。
相较之下,黑田穿著没有任何污点的白色衬衫,再加上俊秀的脸孔,拿起小提琴真的很有架势。谱架上摆的大概是〈雷鸣与闪电〉的乐谱影本。长椅上叠了几本用旧的教科书,或许他是在准备去念书的途中。椿端详著保养得很好的乐器。
「你在这种地方练习吗?」
「如果在家一直练,家人会抗议。」
他稍微露出苦笑,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困窘。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状况吧。椿差点不小心踏入他人的私领域,连忙改变话题。
「没想到你还会拉小提琴。我都不知道。」
「嗯,我原本是管弦乐团的人,从这次开始才被推为指挥。去年我是一年级,所以很普通地在台上拉小提琴。」
「咦……你跟我同年?」
椿原本从黑田超然的态度认定他是三年级,不禁张大眼睛。黑田听了也露出相似的反应。
「咦?羽鸟,你是一年级吧?你跟我同年?」
黑田猜想的可能性大概是重考或留级。
然而椿两者都不是。她原本犹豫要不要蒙混过去,但对方是今后要继续相处的社团指导者。她思索之后决定说出实话:
「其实我现在念的大学是第二所。之前我在……别的大学,可是念得不顺利,所以在升上二年级之前重新入学……」
「哦,这样啊。那就跟我同学年了。」
这个简洁的回应让椿有些意外。她原本以为听到她大学中辍,对方会显出更不以为然的态度。
不过黑田如果知道椿是「逃离音乐」,或许会有不同的反应。椿觉得自己好像在骗他,感到有些愧疚,但还是松了一口气。
黑田紧盯著椿的反应,然后像是想起来般继续说:
「虽然原本是同学年,不过你现在是真正的新生,如果有不知道的地方,不用客气尽管问吧。」
这句话大概是看穿了椿退缩的态度而说的。椿感到有些惊讶,但立刻低头说:
「谢谢……我会以学妹的身分努力的。」
「不过我也不会特别宽待你就是了。」
「请多多指教。」
话虽如此,目前为止她受到黑田的指点只有寥寥可数的几次。她觉得这一定是因为自己的琴技还不到可以接受更多指点的程度。想到对方是在包容自己的实力不足,椿就感到很歉疚。
在自然形成的沉默中,黑田抬起拿著琴弓的手。
「羽鸟,你别一直站著,坐下来吧?」
「唔,不用了,我流满多汗的,还是在此……」
她的T恤湿答答地黏在背上,头发也一样,她不想要在这种状态下接近他人。黑田看到椿保持一公尺半的距离,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她。
「那也没关系,不过你不会累吗?」
「站著也是不间断的训练之一,请别在意。」
「原来如此。那么你接下来要进行一整天的肌力训练吗?」
「抱歉,我言过其实了。其实我差不多打算要结束了。」
黑田一脸正经地说话,让椿搞不懂他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基本上,面对刚认识的新社员,黑田大概也找不到适当的话题吧?椿反省之后,决定自己提供话题。
「那个,请问你为什么会选择歌剧社呢?会拉小提琴的话,应该还有很多其他社团吧?」
就如同会唱歌的人往往会选择进入合唱社,会弦乐器的人可以参加管弦乐社,另外也有许多小编制的弦乐社团。在这么多选项当中,他为什么会选歌剧社?听到椿的问题,黑田张大眼睛说:
「我从来没有被问过这种问题。」
「对、对不起。」
「不,没关系。我也觉得这是很正常的疑问。我只是因为第一次看现场歌剧舞台的时候,受到很大的冲击。」
他忽然露出微笑,看起来几乎像个纯真的少年。椿看到他这样的表情,不禁稍微屏住呼吸。
「尤其是管弦乐部分,充满戏剧张力……简单地说就是很帅。而且不只是这样……看到歌剧本身直接打动观众的心,也让我受到冲击。所有观众都像著迷一样盯著舞台。」
他的眼神似乎回想著怀念的景象。
椿也非常了解这样的感受,她也是被第一次看到的舞台改变了人生。纯白礼服的新娘唱的咏叹调让她泪流不止。
黑田大概也和当时的她一样,领略到歌剧营造出的强烈世界吧。
他有些腼腆地笑了。
「所以歌剧社邀我的时候,我也觉得不错……其实我原本打算在上大学之后,就要停止拉小提琴了。」
「咦……停止拉小提琴?」
刚才椿虽然只听到一小段演奏,也能感受到黑田有相当程度的实力。就连对弦乐器外行的椿也觉得很可惜。或者他是为了专心学业,而不得不做此选择呢?
看到椿脸上疑惑的神色,黑田苦笑说:
「我想要停止,却没办法停止。现在我很满意现状,觉得幸好当时能够受邀入社。」
黑田面带微笑,怀著复杂的感情凝视自己的小提琴。
思及过去的苦涩,以及展望未来的意志。
两者掺杂而变得深邃的神色,具有椿似懂非懂的情感。现在身为学长的他,果然还是走在她的前方吗?
椿不发一语,黑田又补充说:
「不过这只是闲话而已。更重要的是,你时间上没问题吗?不是还有很多训练要做?」
「不……我刚刚也说过,差不多要结束了。」
再这样下去,自己在黑田心中搞不好会留下奇怪的印象。椿提起朋友的名字说:
「其实我和清河约了下午一点,他说要帮我打开社办的门。我也想要多练习钢琴……」
「钢琴?你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吗?」
黑田边说边准备拿出乐谱,椿连忙阻止他:
「不是的。我房间里没有钢琴,所以想要借用社办的电子琴。」
椿吐露想要练习伴奏时,清河告诉她「社办有很大的电子琴」。社办是校园内的教室,平常似乎都锁起来。对音准没自信的清河说「我也想练习」,因此答应要陪她一起去。
黑田听了相当惊讶地问:
「你没有钢琴吗?」
「对、对不起。」
「我不是在指责你。只是你每次来的时候都有事先练习,很明显是从小就在学古典乐吧?所以我以为你一定有电子钢琴之类的。」
「……我会尽可能早点想办法的。」
虽然这么说,但电子钢琴并不是想买就能立刻买下来的价格。不过如果要继续当伴奏,照目前的状况继续下去的确不妙。椿正在想要不要尝试人生第一次的打工,黑田以正经八百的表情对她说:
「你想要安排练习环境的态度值得钦佩,不过别太勉强,在这方面我不会严格要求。既然是素人上演歌剧,要说起不足的东西,那实在是说不完了。」
「可是……」
「更重要的是要享受乐趣。」
「享受乐趣?」
黑田虽然说得很自然,然而椿听在耳中却觉得无法理解。
从这几次的练习来看,黑田的确如他所自称的,是个严格的指挥。虽然面对新生较为收敛一些,但是他不容许丝毫的妥协,会一再要求重来。如果老是犯同样的错误,甚至还会毫不容情地斥责。
然而他这种作法反而是椿所熟悉的。指导者严厉是天经地义的。学习音乐的一大前提,就是即使辛苦也要全心全意地持续练习。也因此,对于「享受乐趣」这句话,她反而不知该如何理解。
看到椿面带困惑,黑田苦笑著说:
「没什么,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社团是爱好者聚集在一起的团体。羽鸟,你也不是主动想要受苦才进来的吧?应该是有正面理由才会选择入社。」
「那是……」
椿的脸颊微微泛红,她当然说不出「因为得到你的称赞很高兴」这种理由。黑田或许只是对参观者说说客套话,而且他也不是称赞椿的技术。
然而对椿来说,那句话比任何称赞都更打动她的内心。也因此她才想要再多接触一些黑田指挥的演奏,以及大家奏出的音乐。
椿用双手遮住变热的双颊。
「呃,我并不是想要受苦……不过,练习就是这样吧?」
为了实现完美的伴奏,必须经过严苛的练习,并不是说不想练就可以不练的。
黑田听到椿诧异的反问,却皱起眉头。
他默默地注视椿。对于理由不明的这个视线,椿感到很不自在。她重新检视自己,想要确认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那个……高中运动服果然还是很奇怪吗?」
「高中运动服?」
「我失言了。请忘记吧。」
她又不必要地自掘坟墓了。明明是最需要保持端正态度的对象,可是椿每次遇到他,似乎都表现得一塌糊涂。
椿深深叹息。这时黑田开口问:
「羽鸟,你有好好吃饭吗?」
「啊?我、我有吃饭……」
「那么有好好睡觉吗?」
「我有睡觉。」
「有没有什么想要问我或想说的话?」
「……目前没有什么……」
这是对社员的抽考吗?椿边后退边等候接下来的问题,但黑田只是皱著眉头看著她。他继续检视著椿,然后开口问:
「羽鸟,你除了钢琴之外,还有学别的吧?」
「……咦?」
他为什么会这样问?
椿已经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她紧握手中的毛巾。过了几秒,她刻意抬起嘴角摆出笑脸。
「没有,我只是喜欢听音乐而已。」
「……是吗?」
黑田在点头前迟疑了片刻,不过椿也同样地在作答前犹豫。她可以说出重新入学的事,为什么关于唱歌就要撒谎呢?
黑田打开小提琴盒,开始收拾乐器。
「总之,你只要在能力范围内慢慢来就行了。我差不多也要回去了,再见。」
「啊,打扰了……谢谢你。」
椿像弹簧般鞠躬,然后向右转,拔腿奔跑。她感觉到背后黑田的视线,像逃亡般离开公园。
※
椿搭乘私铁,经过几站来到东都大。校门在星期天依旧和平常一样开放。
她进入校园内,在前往社团大楼途中买了宝特瓶饮料。她经过依旧可以听到乐团演奏的练习大楼,走向后方的建筑。
「呃,应该是一楼的……」
东都大歌剧社的社办在平常的练习室大楼隔壁。
椿打开手机,检视清河传给她的简讯,进入建筑里。或许是因为乾燥,笔直通往尽头的走廊上灰尘很多。椿压著脸上的口罩往前走,来到最后方的门,在没有任何招牌或标示的教室入口徘徊。
「真的是这里没错吗……」
如果走错社办怎么办?椿一边这么想一边敲门。
然而不论等多久都没有回应。她虽然感到犹豫,仍旧转动门把。
「那个,我是新社员羽鸟。请问有人吗……哇!」
椿打开门,看到无人的室内不禁哑口无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好几面巨大的板子。高度虽然和椿的身高差不多,宽度却有足足三公尺以上。这些板子叠在一起靠墙站立,占据一半以上的室内空间,仔细看好像都是手工制作的。椿目不转睛地盯著放在最上面的板子。
「这是……图画?」
淡粉红色的板子上画著挂在墙上的绘画,连同画框往旁边倾倒九十度。如果从远处观赏巧妙绘上阴影的这幅画,大概真的很像一幅画挂在那里。正当她钦佩地看得出神,有人从教室外叫她:
「小椿!在这里!」
「咦?」
声音从她进来的门的反方向传来。通往后院的大窗户外,清河正在挥手。他的褐发上绑了毛巾,身穿T恤与牛仔裤,看起来有点像街头艺术家。
明明是约在社办,他为什么会在外面?椿感到诧异,不过还是在他的招手之下穿过社办内的缝隙,打开窗户到外面。
在那里等她的是意想不到的景象。
「哇啊……」
两座网球场大的草坪上,铺著和她先前在社办看到的相同的巨大板子。总共四块板子似乎正在重新上色,从原本的淡粉红色涂成奶油色。
「咦?是羽鸟。」
拿著油漆刷的乐团首席滨崎站起来。
刚刚从社办没看见他,大概是因为他原本在死角的位置。在他附近,戴著口罩的理惠也朝这里挥手。周围另外还有五名左右的社员,聚在一起蹲在地上。
他们这副模样看起来颇为可疑。虽然可疑,但椿毫不在乎地走过去。
「午安……请问,这是在做什么?」
「我们在制作舞台大道具的立板。因为新社员加入,所以有足够的人手。」
「大道具?」
听他这么说,板子上的确画了房间的墙壁。
椿原本以为放在社办的板子宽度很长,不过那似乎是要竖起来使用的。椿目不转睛地盯著有自己身高两倍以上的板子。
「好厉害……我第一次从这么近的距离看大道具。」
「那真是太好了。其实这所大学也有满多剧团性质的社团。我们的演出会更换场景,所以需要很多像这种容易移动的大道具。这次的第一、二幕使用相同的板子,不过第三幕是牢房,所以需要制作的数量满多的。」
他们聚集在草坪上,似乎正从排列在一起的油漆罐中,摸索著该如何调出最适合的颜色。附近还有一本画了设计图的簿子。椿问过滨崎之后,捡起那本簿子。
《蝙蝠》以十九世纪后半的奥地利为舞台,共有三幕。
第一幕是以主角──银行家艾森斯坦──的屋子为舞台。
故事情节是喜剧。艾森斯坦因为揍了官员而被判坐牢,边和律师争论边回家。另一方面,他的妻子罗莎琳德正受到昔日恋人阿菲列德的追求。毫不知情的艾森斯坦在好友法克的邀请下,为了在坐牢前忘掉不愉快,瞒著妻子参加贵族的宴会。
第二幕就是这场宴会的会场。这是年轻的俄国贵族欧罗夫斯基公爵举办的宴会。使用假名的艾森斯坦喝了香槟,度过愉快的一晚。他在那里见到以假面遮脸的妻子,却没有认出来,还试图对她求爱,被她逃走了。
在酒醒的次日早晨,艾森斯坦来到第三幕的监狱之后得知事实真相──而且还是在所有剧中人物面前。
簿子上以速写画出包含家具在内的这三幕舞台。看到连立板配置都考量到的设计图,椿很自然地为之感动。
「好厉害!社上有美术系的社员做这些吗?」
「不是,是我做的。」
「竟然是滨崎……」
「嗯,因为人手不足,所以乐团首席也要兼做大道具。我是在进了这个社团之后才学的。」
「好厉害。」
虽然对话变得有些蠢,但除此之外椿也想不到其他形容词。放在社办的板子上画的装饰画也非常逼真。这样下去,他或许可以从事店内壁画或道地的拟真艺术。
椿想到这里,才想到滨崎也是优秀的理组学生。理学院三年级听说课业非常繁重,却能够担任乐团首席与大道具,如果不是双胞胎就是超人吧?椿不禁拿来跟自己比较。
「怎么说呢……看到大家就会觉得,更突显出自己的笨拙了……」
「是滨崎特别厉害。还有黑田也是。」
理惠蹲在草坪上笑著说。她今天把头发盘起来,修长的紧身牛仔裤上已经到处沾上油漆痕迹。
「不过制作大道具的工作量很大,所以没办法全部都由一个人完成。滨崎在板子上用铅笔画底稿,我们再从上方依照指示上色。这次是画图,不过之前上演《阿伊达》的时候,要一直在墙壁上抄写埃及文字的圣书体,感觉就像变成埃及人了。」
「那真是……不知该说辛苦还是有趣。」
要在这么大面积的板子上写满圣书体,感觉是漫无止境的工作。
然而即使工作量这么大,画舞台立板的工作仍旧令人兴奋。椿一直盯著油漆罐,清河便问:
「小椿,你也要做做看吗?」
「咦……可、可以吗?」
「嗯,我们随时都欢迎参加者。这个社团有很多事情要做,可是很多社员都要忙别的事情。所以基本上,就是有空的人在方便的时间做自己能做的事。」
滨崎边说边环顾周围的几个人,现在聚集在这里的社员应该就是「有空的人」吧。椿战战兢兢地回答:
「呃,那么,如果不会造成困扰,我也……」
「应该是我们问你会不会造成困扰吧?」
「我在高中的时候,美术成绩只有二(注2:美术成绩只有二 日本学校成绩单上采五阶段评分,以「五」最高,「二」是非常低的成绩。)。」
「好,我会下达详细的指示,你就照指示做吧!」
椿决定参加,理惠便借她围裙和发圈。等她完全变成工作打扮,滨崎便对包括她在内的所有社员下达指示:
「我会在底稿的线条上用油漆画点,你们就用一样的颜色涂满线条里面。涂太厚的话很难乾燥,所以只要刷上薄薄一层就行了。反正最后我还会再做修正。」
「好的!」
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然后拿著油漆罐分散到板子四周。滨崎看大家各就各位之后,自己也拿起锯子。看他一副准备开始做假日木工的态势,清河问:
「滨崎学长,你还要制作板子吗?」
「不是,我要做桌子。第一幕的家具是豪宅的家具,所以我打算去外面借,不过第三幕是监狱,像那种简单朴素的家具就自己来做。」
「真的是什么都要做……」
「借来的东西会担心有没有污损吧?自己做的话,下次公演也可以使用,还可以在社办吃午餐。」
「现在的社办的确没有桌子。」
「服装看情况也可能会自己做。上演《阿伊达》的时候,大部分都是自己手工制作的。」
「那当然了……」
威尔第的著名作品《阿伊达》以埃及宫廷为舞台,是一出描绘与衣索比亚战争、以及剧中人物爱恨情仇的历史大作,也因此舞台上的人物大多穿著埃及的民族服饰。遗憾的是没有地方可以借那样的衣服。
清河说出天真的感想:
「我在音乐课看过《阿伊达》的DVD。好像会有大象出来吧?大象是用布偶装来演的吗?」
「大象不是必要的。」
滨崎认真回答,周围听到的社员纷纷窃笑。椿对几乎完全没有歌剧知识的清河解释:
「《阿伊达》有很多大场面,所以也有很多公演是以舞台美术为卖点。有的使用活生生的大象,也有的在野外上演……还曾经在金字塔前上演过。」
「在金字塔前上演?好酷!」
「不过这出戏并不是一定要这些东西。说得极端一点,歌剧会因为导演而呈现出完全不同的舞台。」
蹲在板子前方的椿把画笔浸在油漆罐中。胭脂色的油漆表面出现和缓的波纹。
「拿《蝙蝠》来做例子:第一幕是艾森斯坦的屋子,可是要布置成什么样的房间,每个导演都有不同想法。有忠于当时的时代考证、布置成典型银行家豪宅的标准舞台,也有采用现代风格的演出方式,设计成高级大厦里装潢简单的一间房间。其他作品也要看如何解释和呈现,舞台景象就会截然不同。就我知道的例子,也有抽象的演出方式,采用全白的舞台,天花板和地板只摆了很多张椅子。」
「……好酷。真想亲眼看看。」
椿第一次观赏歌剧受到冲击以来,爸妈又带她去看过几次歌剧。这些主要是著名剧团的访日公演,或是新国立剧场定期上演的舞台,不过她另外也会自己寻找市民歌剧、甚至地方公演去看。
「导演之所以很重要,是因为不同演出方式就会变成完全不同的舞台。譬如说著名的《卡门》当中,卡门最后会被昔日恋人唐•荷塞刺死,不过死法不同的话,故事也会变得完全不一样。看是准备逃走的时候从背后被刺中,还是嘲笑他的时候从正面被刺……或者是以微笑接受他的杀机。就算歌曲和台词相同,这部分不同的话也会完全改观。所以说,即使是同样的剧目,也不会有相同的舞台。」
椿缓缓举起沾满油漆的画笔,凝视著成为丝状滴落的胭脂色彩。清河佩服地叹息,说:
「小椿,你果然对歌剧懂很多。」
「我也没有懂很多……只是从以前就会尽量去看各种公演。其实有满多学生票优惠的。」
「真的?我都不知道。去看歌剧不是都要几万圆吗?」
「那只有部分有名的公演。像市民歌剧或这类素人团体,价格都很平易近人。就算是职业公演,只要不挑座位,有时候也会意想不到地便宜。真正到国外去看道地的歌剧,还会有便宜的站票……在那些国家,歌剧其实是日常娱乐的一种。」
她曾经希望有一天能够到维也纳国立歌剧院欣赏华丽的舞台,即使是站票也好。进入大学以前,她丝毫不怀疑在学习唱歌的过程中,一定会有那么一天。
现在她是否仍旧这么想?──明明是自己的事情,她却不清楚。
清河听椿这么说,睁大眼睛。
「歌剧可以那么便宜就看到?小椿,那我们也一起去看吧。你有什么推荐的作品吗?」
「啊?这……你突然要我推荐,我也……」
一开始要推荐哪一部作品比较容易懂,又能看得愉快呢?椿脑中浮现几个标题,正在犹豫,滨崎从远处对他们说:
「社团学长姊创立的歌剧团体要举办公演。演出的是《波西米亚人》,票价两千日圆。」
「喔!我也听过《波西米亚人》!是很快乐的故事吗?」
「很遗憾,是非常典型的悲剧。」
「唉呀……也好,那就看这出吧。」
「咦?」
事情在滨崎和清河的对话之间迅速决定。在别的地方涂板子的理惠和另一个女生也举起手。
「我也要去看那出歌剧。」
「我也是。」
「社团里面有很多人会去。下个星期日在邻近车站集合。」
「听起来好像不错,那也加我一个。小椿,你呢?」
「我……」
她不知道有多久没去看歌剧的舞台了。
她无法立刻回答,又听见清河温和的声音:
「那个……如果觉得会很累,那也不用勉强。」
这句话只对椿说,没有让其他人听到。这个声音不同于他平常明快的个性,显然是察觉到椿的苦衷。椿惊讶地抬起头,看到清河对她温和微笑的眼神。
「小椿,你自己决定吧。」
交付选择的话中没有沉重的压力,大概是因为他刻意避免如此。椿理解到清河的体贴,咬紧嘴唇。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说:
「──我要去……我想去。」
「喔,那就好。」
「我已经很久没有看现场演出……所以很期待。」
说出口就知道这不是谎话。相较于为舞台著迷的孩提时代,歌剧本身并没有改变,变的是椿自己。也因此,在中途放弃唱歌的现在,她或许反而能够像以前那样率真地看舞台演出。
椿把沾满油漆的笔尖轻轻放在板子上,以有些雀跃的心情开始涂银行家住宅的墙壁。
清河从分装的油漆罐沾取其他颜色来涂。
「我是第一次看歌剧。小椿,《波西米亚人》是什么样的故事?」
「《波西米亚人》的话……最有名的应该是〈我的名字叫咪咪〉这首歌吧。」
这首歌是女高音咏叹调当中的名曲,椿在上课时也有唱过。
这是以裁缝维生的女主角咪咪向诗人鲁道夫自我介绍时唱的咏叹调。透过这首述说朴素日常与淡淡梦想的曲子,观众会认识咪咪这名少女。
在狭窄的世界生活、爱做梦的少女──咪咪这样的形象感觉和过去的自己有点像。椿挤出笑容说:
「这是很棒的曲子,而且很浪漫。整出戏都是这种感觉。」
「哦。故事内容是什么?」
「会有人死掉。」
「一开始就爆雷……小椿,你有时还真是毫不容情。」
「咦?可是歌剧通常都会死人喔。」
「羽鸟,这样说虽然没错,可是会产生误会。」
在拉动锯子的声音中,可以听到滨崎悠闲的吐嘈。接下来他们继续边闲聊边工作。
逐渐变得晴朗的阳光照射在板子上。经过草坪旁边的学生看到平躺的大道具,纷纷投以诧异的眼光。
椿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笔尖。全神贯注替板子上色、避免超出细细的铅笔线条,感觉就好像填色游戏。她努力伸长手涂色,有时擦拭额头上的汗水,感觉到自己的脑内就像跑步时一般,变得很清净。
清河隔著板子对她笑著说:
「小椿,你涂得很好嘛!」
「到目前为止好像还可以。」
这种工作要求的应该是注意力。高中美术之所以拿到二,椿怀疑或许是因为在「雕刻喜欢的鱼类」这个课题时,交出竹荚鱼一夜干的关系。
另一方面,清河不愧是同时参加好几个社团的强者,手法非常灵巧。他在底稿上平均而仔细地涂上颜色。
「清河,你涂得真好……」
「我做过外墙涂漆的兼差。不过用画笔画得这么细,倒是头一次。」
「清河,你该不会是无所不能吧?」
既做过鱼市的兼差、又有涂漆的经验,这个人的经历实在是耐人寻味,和一直专注于同一件事的椿完全相反。
看来只能憨直地努力了──她集中注意力工作,又听见滨崎的声音。
「喔,黑田,你来了。」
「咦?」
听到早上才刚见过的总监督名字,椿吓得跳起来。
黑田没有经过社办内,而是直接来到外面的草坪,手中拿著小提琴盒。他的视线扫过清河与椿。
「新社员也来了。是滨崎的后继人选吗?」
「早上才刚见过,打扰了。」
「被打扰了──不对,我从之前就觉得很困惑──羽鸟,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谨慎?」
「……很抱歉。一想到是指挥,我就……」
对椿而言,指挥基本上就是「大人物」。看到椿再次笔直地鞠躬,在滨崎旁边工作的理惠笑了。
「小椿真的很像体育社团出身的人。」
「应该只是怕黑田吧?毕竟是凶恶的总监督。」
滨崎哈哈笑,黑田则绷紧脸孔。
「怎么可能。我还没有要求那么多。」
「是吗?不是跟对待管弦乐团的方式一样吗?」
「我就说我还没做到那个地步了。」
黑田把小提琴盒放在社办前方,理所当然地拿起锯子。他卷起白衬衫的袖子,加入帮忙滨崎的行列,让椿感到很惊讶。黑田注意到她的视线,有些困窘地苦笑。
「不要好像看到很希罕的东西一样,我也会做大道具。」
「对、对不起。我只是觉得,大家真的什么都会做……」
椿说话时,黑田已经把木材放在椅子上,很熟练地锯开。先前看他拉小提琴也很像一幅画,不过他做起木工也很有木工的架势。面对他这样的姿态,椿差点又要看呆了,不禁为孩子气的自己脸红。
滨崎又哈哈笑。
「虽然这么说,可是这家伙一开始连钉子都钉不直。」
「你不用说这种多余的话……」
「到现在画图还是很差,所以要避免派那方面的工作给他。」
「啊,黑田学长美术也是二吗?」
「我拿三。」
「你们是同等级的。」
总监督被这么说,便摆出苦瓜脸。滨崎拍拍他的肩膀说:
「反正就算不会画画,你还是很多才多艺的。再做些特殊料理给我们吃吧。比方说这次集训的时候──」
「集训?」
黑田会做菜这点固然让椿很在意,不过她还是第一次听说要办集训。黑田听到椿的声音,抬起头说:
「怎么了,新生还不知道吗?社团招生的宣传单上,不是放上了年度行事历吗?这次要在东京都内举办两天一夜的合宿集训。话说回来,要做的事情主要就是练习。」
「算是耐久练习吧,也就是所谓的强化集训。距离正式演出也只剩下两个月多一点了。」
「……我第一次参加集训。」
自从修学旅行以来,椿就没有和家人以外的人外宿的经验。椿怀著不知是期待还是不安的心情,显得忐忑不安。这时黑田又补充:
「地点距离这里不远,所以可以从家里来参加。料理的话,因为有厨房,所以会分工来做。平常管弦乐团和合唱团是分开的,所以也兼作新生的联谊聚会吧。」
「原……来如此。」
这么说椿才发现,除了滨崎以外,她几乎没有和管弦乐团的人说过话。椿理解了集训的目的,又问了另一个在意的问题:
「请问,黑田学长喜欢料理吗?」
「也不算喜欢……我原本是在调查文化方面的资料,之后就试图重现上面记载的料理,再加上大家的要求进行调整。结果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变成惯例……」
「这家伙一旦投入某件事,就会彻底钻研。将来搞不好还会应大家要求做出满汉全席。好,下次公演就选《杜兰朵公主》吧!」
「不要凭这种理由来选择剧目!」
黑田苦著一张脸把他的手挥开,在附近涂板子的其他社员对他说:「这次晚餐我们也会很期待的,总主厨!」看到这幅情景,可以想见黑田虽然严厉,却受到大家喜爱。椿噗哧地笑了……然后又立刻跳起来。
「啊,抱歉!我还要工作!」
「注意周围,不要打翻油漆。」
黑田刚说完,椿就差点绊到油漆罐,连忙站稳脚步。
「羽鸟……」
「我下次会小心……」
椿蹲下来之后,一直在涂细部的清河对她笑著说:
「小椿,你的美术之所以拿二,就是因为很多像这样不小心的失误吧?」
「不是……是得到正当评价才会拿那种分数……」
「羽鸟,这样感觉更惨。」
「我可以做好被交代的工作!」
椿觉得自己越说越自掘坟墓。她想要洗刷污名,拚命整理笔尖,然后像面对乐谱一般,将注意力集中在板子上。
──工作告一段落,是在两个小时之后。
涂完的板子像晒乾货一般,分散平躺在草坪上等候乾燥。桌子也已经组装完成,只等上色。
油漆罐被收走之后,椿回头看社办。
「啊,我可以趁现在使用电子琴吗?」
「可以呀,用那张桌子吧。置物柜里也有延长线。」
「谢谢!」
椿回到社办,拿出立在角落的电子琴,清河也来帮忙。当两人开始练习时,其他社员纷纷投以钦佩的眼神。
「今年的新社员还真是认真。对不对,黑田?」
「毕竟现在都还不知道有没有抓准音程,能够具备危机意识那是再好不过了。」
「反正在正式演出之前,一定来得及吧。」
由于现在是收板子之前的休息时间,听到练习的其他人也纷纷开始做自己的事。理惠拿出缝到一半的服装,拿著针线对清河的抓音提供意见:
「那里的半音不太准喔。」
「我听不出差别……」
「啊,那我暂时先帮你在那里加上要唱的音吧。」
椿弹奏电子琴。在隔壁练习大楼传来的乐声中,草坪上也四处展开管弦乐与唱歌的自由练习。融合在一起的声音与空气非常自由。
这样的时间无忧无虑而舒适。椿抬起头,与毫不做作地唱歌的清河视线交接。他唱完之后立刻问:
「怎么了?哪里唱错了?」
「没唱错。」
清河总是很愉快、从容地唱歌。这样的姿态让椿觉得很耀眼。
喜欢唱歌、自然地接受并与之同在的心──这一定就是让他不成熟的歌声具有魅力的秘密吧。椿对这样的清河抱持著一丝钦羡。
清河再度开始唱歌,在一旁缝纫的理惠也一起唱。虽然隔著口罩,但理惠的歌声听起来仍旧相当美,和清河的声音形成和声,传到草坪之外。经过的学生听到歌声,以视线搜寻歌声的来源。
椿细细品味同样在自己心中扩散的歌声,无法唱歌的喉咙产生些许温暖。
理惠说她不是音乐大学的学生,然而她的歌声听起来,却比椿昔日的歌声更具有魅力。椿不知道差别在哪里,只知道歌声沁入心脾。这和过去看到的那位新娘有相通之处。
清河唱完去休息时,椿偷偷问理惠:
「抱歉……可以问你一个私人的问题吗?」
「好啊。什么问题?」
「你是因为原本就喜欢歌剧,才进入这个社团吗?」
她是否也和椿及黑田一样,曾经看过难以忘怀的舞台?
椿基于这样的想法询问,但理惠却很乾脆地摇头。
「不是。参加这个社团之前,我完全不懂歌剧,而且我也是进了社团才开始学唱歌的。」
「进了社团才……」
这样还能唱得那么好,想必要归因于她本人的资质与努力。然而椿还有更在意的问题。
「很冒昧想请问一下,你为什么会选择歌剧?」
这个问题她也问过黑田。音乐相关的社团有这么多,不懂歌剧的理惠为什么会选择这个社团?
这个问题与其说是好奇,不如说是很单纯的疑问。理惠愉快地笑著回答:
「其实原本想要加入这个社团的是我朋友。她说这里有很帅的学长,拜托我一起参加。」
「……真是意外的理由。」
「那个朋友倒是很快就退社了。」
「咦?」
「不过那时候,我自己已经喜欢上歌剧了。」
低语般的声音即使透过口罩,仍旧能够听得很清楚。这是理惠习得义大利歌剧的发声法Bel Canto(美声唱法)的证据。本身也是如此的椿隔著口罩轻轻叹息。
理惠把针穿过红色礼服。
「我原本就很喜欢尝试各种事情,所以这个社团很适合我。你看,歌剧除了唱歌之外也要演戏,而且还要像这样制作舞台道具。除了大道具和服装以外,也有小道具之类的。这次我要缝自己的两套服装。」
「两套!」
社团的学长姊是否都像这样无所不能?至少就椿的情况来说,除了美术是二,家政科也是二。老实说,除了音乐以外,她几乎什么都不会。勉强要提的话,多亏平日的训练,她总算还有体力。
「除了可以做很多事情之外,仔细想想,歌剧本身就包含任何可能性,有悲剧也有喜剧,故事内容有时乱七八糟、有时令人感动。形形色色的剧中人物,发生各式各样的故事。能够演出这样的戏真的很有趣。」
「演戏……很有趣?」
椿过去不曾产生过这样的想法。她唱过许多歌剧的咏叹调,但只是作为必须学习的课题。虽然她被指导过『要思考角色的心情』,可是她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在这方面拿过及格分数。
「总之,我会进入东都大歌剧社,大概就是基于这样的理由吧。我喜欢唱歌,也喜欢舞台。我很感谢邀我参加的朋友。」
灿烂的笑容,证明她所言非假。
椿的视线被这张笑容吸引,喉咙缓缓产生热度。
如果此刻在这里的是国中时的自己,她大概会以同样的笑容赞同理惠吧。做不到这一点的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失去了什么东西?
椿努力压抑放任下去似乎就会跑到眼睛的热度。当热度沉淀到身体底部时,清河刚好回来。
他在草坪上坐下,打开自己的乐谱。
「会唱之后还得再加上演技……而且这是德文,所以看歌词也不太懂。」
「清河,你的第二外语选什么?」
「法文。我打算晚一点再选德文,还有拉丁文。」
「学那么多语言,简直就是狂热分子。很多人学一半就放弃了。」
「真的吗?」
他们这样的对话听在从音乐大学转来的椿耳里,感觉很新鲜。她以接近憧憬的眼神看著两人,这时清河回头问她:
「小椿,你的第二外语选什么?」
「啊,我选了德文。」
她在念音乐大学的时候也学过德文,因此目前上课没有问题。日后大概迟早会碰到问题,不过她决定不去想以后的事情。
「那你也能看懂这个歌词……」
「那太难了……不过我大概知道歌词的意思。」
不是因为她看得懂德文,而是因为她看过翻译。不过清河还是率直地赞美她:
「不愧是小椿。我也查了合唱部分的翻译,不过因为断断续续的,所以不太了解整个故事。尤其是第三幕,根本看不懂。」
「哦,毕竟第三幕几乎都是独唱。」
艾森斯坦在第一幕去参加宴会,在第二幕试图勾引妻子却被她跑掉,第三幕则来到自己预定要被关入的监狱,然而妻子罗莎琳德的昔日情人因为被误认为他,已经被关在那里。
艾森斯坦刚好在宴会中与典狱长相谈甚欢,听到有个假冒者在自己家里休息,心中产生怀疑。于是他扮装为律师,与来到监狱的罗莎琳德对峙,指责妻子外遇──
清河听椿说明这样的情节便皱起眉头,让理惠笑了出来。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因为他完全忘了自己的行为吧。不过当艾森斯坦怒骂的时候,罗莎琳德拿出在宴会中从他那夺来的怀表给他看,对他说:『你自己还不是在胡搞!』」
「完全曝光了……」
「没错,完全曝光了。接著宴会的客人都出现在那里,然后揭穿这是三年前被取『蝙蝠博士』绰号的朋友进行的报复。标题的『蝙蝠』就是从这里来的。」
「感觉闹烘烘的……」
「实际看现场演出非常有趣,所以也适合第一次欣赏歌剧的人去看。」
清河佩服地点头,又转头问正在缝纫的理惠:
「理惠,你在《蝙蝠》里要演什么角色?」
「我演的是罗莎琳德。戴上面具遮住脸去揪出丈夫外遇的证据,真的很有意思。」
「这个角色太适合你了。」
主角的妻子罗莎琳德在第一幕被昔日恋人追求而动摇,在第二幕的舞会上则以「匈牙利伯爵夫人」的身分,戴上面具出现在宴会中,巧妙地玩弄不知道她真实身分、前来勾引她的丈夫。
椿想像理惠唱出高亢的〈查尔达什舞曲〉,不禁露出微笑。
充满成熟女性魅力的罗莎琳德,由理惠来演一定会很美吧。
指挥是黑田。正式演出的舞台一定就像那场新生招募的舞台,或者更加耀眼。
「真棒。我好期待。」
大家一起努力练习,上演一出歌剧。
他们创造的华丽世界,一定绽放著让所有人著迷的光芒。
──椿则会孤单地在幽暗的观众席观赏他们的演出。
「我……」
她的胸口突然被空虚感刺痛。
从冰冷而无法活动的喉咙到隐隐作痛的胸口,产生了无言的空洞。
感觉就好像无法吞咽的某样东西残留在喉咙深处。
不知何时追上她的预感,在她心中诉说著什么。
椿为了避免去看它而逐渐停止思考──然而她听见了细微的轻快乐声,立刻环顾四周。
这首曲子正是她先前迷路时听到的《费加洛婚礼》序曲。
黑田与滨崎以小提琴演奏著这首曲子。黑田和平时完全不同,露出愉快的笑容拉琴,令椿瞬间屏住气息。
经过琢磨的美丽音符──演奏的黑田看起来非常自由,那是享受著演奏的身影。椿想起黑田说过,「想要停止,但没办法停止」。
「……好美的声音。」
无比温柔的乐音,听久了不知为何让她有点想哭。
胸口的疼痛减轻了。椿用手擦拭泛泪的眼睛。
「小椿?」
「没事……谢谢你。」
这时滨崎放下小提琴,大声说:
「好了,差不多该收拾了!帮我收板子!」
「好~」
社员纷纷站起来。椿也连忙起身,开始收拾电子琴。清河抱起拔掉插头的电子琴说:
「我来收这个。小椿,你去整理其他琐碎的东西吧。」
「谢谢,真不好意思。」
虽然说要整理琐碎的东西,但油漆罐已经被收走了。椿看到其他社员在搬运立板,自己也跑到剩下的板子旁边。她抬起边缘,试著扛在肩膀上。
「啊,好像搬得动。」
板子虽然长三公尺以上、宽也将近两公尺,不过拿起来意外地很轻。椿跟在其他社员后面走向社办。当她排队等候放置的顺序时,收好电子琴走出来的清河露出惊愕的表情。
「小椿,你拿的东西还真大件……」
「这个其实很轻。」
大概是考虑到更换舞台背景的方便性,板子做得很容易搬运。椿等候顺序放好板子之后,又去搬刚做好的桌子。
「清河,帮我拿另一边。」
「小椿,这个很重……听说是要载人的,所以做得很坚固。」
「啊,那有没有人可以代替清河?」
「等等!我可以搬!」
「别啰嗦,快点把桌子搬过来!」
听到滨崎的声音,清河似乎也放弃争辩。两人喊了「一、二、三!」把桌子抬起来,搬入社办内。
先前还能通行的社办,在搬入板子和桌子之后,已经成为完全无法通行的仓库状态。桌子刚好嵌在缝隙,大概是考虑到社办的剩余空间而设计的。椿像黏在橱窗的小孩子一般,赞叹地从草坪望著室内。
「好厉害……真有趣。」
「小椿,从你的外表真看不出来,你力量那么大……」
清河虚脱地喃喃说。在他后方,从头到尾旁观的黑田也以欲言又止的眼神看著椿。然而椿只是陶醉地看著收拾得井然有序的舞台道具。
滨崎锁上门之后过来说:
「好,那我们就去吃饭吧!可以来的人都来。」
以这句话为号令,星期天的大道具制作就结束了。
椿换好衣服拿了行李,回头看熄灯的社办。收存在那里的舞台道具,是否在沉睡中等待沐浴灯光的日子呢?
黑田发现她一直盯著那些道具,便对她说:
「羽鸟,你忘了拿走什么东西吗?」
「啊,没有。请别在意。」
和大家在一起的时间很愉快,但为什么有时会突然感觉到寂寞呢?
椿想起自己无法寄出的讯息。
『我会努力,希望有一天可以和加奈美一起站上舞台。』
孩提时代天真无邪的约定──
然而那一天不会来临了。自己已经不可能和任何人站上舞台。
她只能从遥远的观众席,饥渴地注视那灿烂的灯光与存在。
椿只抬起嘴角笑了笑,跟在他们后方。
黑田稍稍蹙眉,凝视著她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