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罩在舞台侧翼的紧张感,是比赛特有的气氛。
椿来到这里,看到为参赛者排列的椅子,不禁屏住气息。
坐在这里意味著自己的出场顺序快要到了。这是决定成败的舞台──这个念头让她感受到更大的紧张与压力。她几乎双腿发软,无法动弹。但这时有人从后方拍拍她的背。
「喂,不要呆呆站在那里。」
「加奈美。」
椿想起自己不是孤单一人,肩膀的力量顿时放松。
幼年好友加奈美今天穿著简单的连身裙,全黑的装扮或许是表现「自己是伴奏」的意识吧。不过即使担任配角,她仍旧具有华丽的存在感。站上舞台的人当中,只有极少数拥有这样的光芒。
就连来到这里的途中,椿也看到有几个钢琴伴奏注意到加奈美,窃窃私语:「那是佐野加奈美。」「她怎么会来这种地方?」加奈美在各地的比赛中崭露头角,受到同辈的钢琴家看重。椿为此感到骄傲,但同时也觉得自己很没用。
「来,坐下吧。」
「嗯……」
椿以僵硬的微笑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
然而她立刻又感到紧张。从舞台上传来其他参赛者的歌声,让她的指尖不自觉地颤抖。
「加奈美,对不起,麻烦你陪我来……」
「你在说什么!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能替你伴奏?」
加奈美的态度和平常一样,充满了自信。
椿苦笑点头,但无法拋开不安。事实上,教授甚至不赞成她参加这场比赛。这是因为椿的现况低迷……不过正因为如此,她希望能找到某种突破口,所以才决定参赛。
椿小声地在口中背诵歌词。
「Mercé dilette amiche──」
她这次选择的自选曲是威尔第的歌剧《西西里晚祷》中通称〈西西里晚祷〉的咏叹调。
这是在接近剧终时,新娘子在结婚典礼高唱感谢与幸福的歌曲。隐约带有乡愁的这首曲子被归类为难曲,从以前就指导椿的老师也替她感到担心,劝她「选别的曲子吧」。
然而椿并不是为了炫耀技巧而选曲的。这首曲子有特别的意义。
这是使她立志踏上声乐之路的曲子。她觉得如果是这首歌,即使在快要迷失方向的现在也能够唱出来──因为在孩提时期看到的舞台上,美丽的新娘是那么幸福地唱出喜悦。
「千万别失败……」
椿握紧戴上手套的手。
进入音乐大学才过了半年。
然而这半年足以让她体认到现实。
过去椿一直把唱歌当作生命中的全部而努力。不论多么辛苦,她都坚信只要不放弃,总有一天能够站在梦寐以求的舞台灯光下。
但是当她进入大学,她亲眼目睹同学程度之高。
她遇到和她同样、甚至更努力的人。他们精力充沛、积极学习,随时充满自信,感觉和她完全不同。
即使如此,椿仍旧继续努力。她认真上课、勤奋练习,拚命想要跟上他们。她甚至牺牲睡眠时间,也拒绝同学的邀约,只是全心投入音乐,不断练习。
即使如此──结果就是一切。没有得到结果,就无法到达任何地方。
今天的参赛者中,有不少她认识的名字,其中也有最近明显进步的同学。她们一定能够表现得很好。
因此自己也不能失败。在这里的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有很高的目标并自我砥砺。她不能落在后头。
「我得加油才行……」
椿告诉自己。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感觉背后有不祥的预感接近。
「……不行!」
她急促地说,并且回头,即将接触她颈部的「某样东西」倏地远离。一旁的加奈美瞪大眼睛。
「椿,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
──那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会在背后感觉到的「某样东西」。
宛如自己的影子般总是跟随著她,有时还会向她伸出手。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然而她觉得那东西一点一滴地逐渐接近。她也觉得自己似乎隐约知道那是什么……因此更无法回头。
她只能一心一意地看著前方继续走。除此之外别无他路。
「我得好好表现……好好……」
喃喃说出口的话语堆积在脚边,宛若被无声的沙子淹没。
当她好似要沉入无底深渊时──一只手伸过来,抓住她的下巴。
「椿,抬起头。」
「……加奈美。」
「你要抬头挺胸,要不然就会被其他人看扁了。」
她的声音强而有力,对自己的力量毫无怀疑。
她的眼睛应该能够无畏地仰视光线。
加奈美从以前就是这样。不辜负努力的才能,加上支撑才能的努力,总是让椿感到眩目。也因此,她想要成为配得上加奈美的歌手,站在同样的舞台上。
如果在这场比赛中能够得到成果──
一定也能让她接近孩提时期的梦想。她或许可以再次追上一路走在一起的好友。椿把颤抖的手放在加奈美的手上。
「谢谢你,加奈美。」
「等获胜之后再道谢吧。」
挺起胸膛说话的好友充满战斗精神,彷佛接下来要出赛的是自己一般。椿也回以僵硬的笑容。
正式演出前平和的时光,就好像回到天真无知的孩童时期。
然而这样的时间一定不会长久持续──椿此时已经有预感。
※
强化集训之前的日子转眼间就过去了。
椿每周出席两次合唱练习,星期日则制作大道具,也会练习伴奏。空闲时偶尔也会和自愿参加的人一起去看外面的公演与音乐会。像这样热热闹闹地和众人一起行动,应该就是她想要的日常生活。或许因为是和大家一起去观赏,因此她能够纯粹地享受睽违许久的歌剧舞台。
和忙于练习的音乐大学时期相较,每天的生活也许可以称得上平缓,不过实际上,新生活的一切都令人眼花撩乱。她要同时应付课业、预习伴奏、投入新的课题,每天都是这样的反覆。
「欢迎光临。小椿,你是第一个到的。」
椿提著塞入两天一夜行李的包包从电梯出来,看到熟悉的面孔迎接她,松了一口气。理惠挥挥手中的乐谱。
「不要紧吗?有没有迷路?」
「我担心迷路,所以就提早来了。」
集训使用的是距离都心不远的八层楼社区中心。
这里有宽敞的厨房、练习用的音乐室、两间会议室以及两间住宿用的和室。由于椿是第一次来,因此理惠带她逛了一圈。椿赞叹地说:
「没想到有这样的地方。」
「这里是区立设施,所以可以很便宜地借到。啊,小椿,行李放在和室。」
说话的理惠从导览时手中就拿著乐谱影本,或许是刚刚正在背谱。椿指著谱说:
「理惠,那不是《蝙蝠》吧?」
「嗯,这是舒伯特。我要在今天的庆祝音乐会上唱。」
「喔,原来如此。」
集训除了练习之外,还会有大家做的料理,以及由自愿者表演的庆祝音乐会。理惠如果要唱舒伯特的歌曲,想必又能听到和平常不同的一面。椿露出期待的微笑。理惠对她说:
「对了,小椿,你也来参加吧。反正表演什么都行。」
「我、我不太……光是负责伴奏就应付不过来了。」
「黑田虽然也这么说,不过上次还是临时被推上台演奏。好像拉了〈自由探戈〉吧。」
「临时上台还能演奏〈自由探戈〉?」
这是皮亚佐拉的代表曲之一。椿也曾经偷偷用钢琴练习这首不属于古典乐范畴的热情探戈,但却中途挫败。椿想像黑田拉小提琴的模样,憧憬地喃喃说:
「一定很帅吧……」
「应该说很好笑才对。」
「咦?」
椿心中的黑田形象与「好笑」这个形容词沾不上边。不过上次集训的时候,他才一年级,在身为学姊的理惠眼中,或许看起来很好笑吧。
「黑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当指挥的?」
「什么时候呢……他刚加入的时候只是拉小提琴而已。当时他看起来是个摆臭脸的新生,不过现在已经完全融入社团了。」
「摆臭脸……?不是严格?」
现在的黑田顶多只是「难以取悦的人」,看起来不像是「摆臭脸」。对于椿的反问,理惠苦笑著说:
「他的确很严格,不过不是这样……对了,应该说是『很难相处的人』吧。他总是紧绷著自己,可是又假装没事的样子。话说回来,毕竟是黑田,所以也没办法完全隐藏。」
理惠说到这里,耸耸单薄的肩膀。
「总之,基于各种因素,他一开始被其他的一年级疏远。我和滨崎因为比较年长,所以没有很在意。」
「这样啊……」
椿想到一年前的自己才刚进入音乐大学。原本以为只要努力就能实现所有愿望的她,看到周围的人程度之高,首度理解到现实。在椿拚命挣扎的那段期间,黑田过著什么样的日子?听了理惠的话,椿脑中浮现不曾见过的少年冰冷的侧脸。她歪著头沉思。
理惠抬起头笑了一下,说:
「大概有点像现在的你吧。感觉很勉强自己。」
「我?我、我感觉很难相处吗……」
「一点点。也许是我多心了。」
理惠发出清脆的笑声,此时的她好像看穿了一切。椿觉得自己的脆弱与罪恶感似乎都瞒不过她的眼睛,不自觉地缩起身体。理惠翻著手中的乐谱笑著说:
「因为这样,所以学长姊──啊,就是已经退社的四年级──都很担心黑田,常常去找他聊天,说『你来当指挥吧』,或是说『指挥应该像这样』之类的。或许对某些人来说会觉得很烦,不过对黑田来说却是好事。现在的他就只是个啰嗦的指挥了。」
椿不认识以前的黑田,对于理惠说的话连一半都无法了解,不过她可以猜想到,黑田自己也越过了某种障碍。
回到和室之后,理惠脱下鞋子进入里面。
「好了,我会在这里等大家。啊,距离练习还有一些时间,不过练习室现在没人喔。」
「啊……那我去练习!」
椿把包包放在宽敞的和室角落,前往据说有钢琴的练习室。
当作住宿房间的和室在五楼,练习室则在六楼。椿爬楼梯到楼上,在那里看到清河,感到很惊讶。
「咦,清河,你今天不是要去结婚典礼兼差烤披萨吗?」
「听说新人在婚礼前分手,所以时间就空出来了。」
「哇啊,该怎么说呢……真令人同情。」
「不过我拿到很多披萨皮和材料,所以我打算烤披萨当晚餐。我有很多想要尝试的食材组合。」
「呃,好。」
想到披萨的来历会觉得很过意不去,不过如果不去想它,就很值得期待了。今天除了黑田之外,似乎还有几个人自愿下厨做菜。
话说回来,集训的练习是从下午开始,因此在刚过中午的此刻,社员几乎都还没到。和清河一起最早到达练习室的椿打开合唱谱,放在直立式钢琴的谱架上。
清河把自动贩卖机买的两瓶宝特瓶饮料放在椅子上。
「理惠他们还没来吗?」
「理惠已经来了,可是她好像要在和室等其他人来。毕竟要有人看行李。」
「哦,这样啊。那我们可以自己先开始练习吧?」
「嗯,我也打算要练习。」
距离正式演出已经不到两个月,进度上合唱的抓音已经大致结束,最近在和独唱者进行共同排练。
钢琴伴奏的难度自然而然也增加了,每次都像是在走钢索一般。黑田虽然告诉她「不需要完全照谱弹」,可是即使扣掉这一点,椿还是感觉到自己能力不足。
她在琴键前端正姿势。
「原本担任伴奏的泷川也回来了,不过泷川主要是担任独唱者的练习伴奏。我至少得练好合唱出现的曲子才行。」
清河看她平静地展现斗志,笑著对她说:
「我也还会在进歌的地方落拍,所以要请你尽量指点我。」
「好啊,不过你不用休息吗?你现在应该还有别的兼差吧?」
「不用担心。我有好好安排时间表。」
清河不仅参加多个社团,还从事好几个兼差。包括今天这种特殊的临时兼差,数量相当可观。椿曾经看过他的记事本,行程比她念音乐大学时还要密集。
即使如此,他仍旧对每一件事都不马虎,练习时也这么认真,简直就像是铁打的强者。
「清河,你感觉好像在用一般人的三倍速在生活。」
「是吗?我自己没什么感觉……」
清河翻开自己变得有些破旧的乐谱,用右手抓抓褐发。他犹豫片刻,然后苦笑著说:
「毕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所以我想趁自己还能自由行动的时候,尝试各种事情。即使有些勉强,我也不觉得辛苦,更不想要后悔。」
「后悔?」
「嗯。即使在这个年纪,应该也会有满多后悔的事情吧?比如说『早知道应该做那件事』、或是『为什么自己会做出那种事』之类的。小椿,你呢?」
「那当然……嗯,有很多。」
她完全没有不后悔的地方。即使有,现在也被苦涩的记忆压在下面。就连第一次看到的舞台光芒,也因为烧灼般的刺眼灯光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椿抬头注视著清河。清河笑著对她说:
「不过大部分的事情,即使后悔也无法挽回。比方说母亲离家的时候,我才觉得应该好好跟她谈之类的。」
「清河……」
「所以至少现在,我希望可以减少这样的情况。只要稍微有些在意,我就会去尝试。虽然很忙,可是我也因此感到很满足。」
他说得轻描淡写,温和的表情丝毫感觉不到阴影。
然而这或许是他在过去的人生中学习到的处世方式,他有他自己无法为外人所知的想法。椿听到意外的话题,不知该说什么。
清河用比椿的钢琴音色更温柔的语调继续说:
「我觉得,只要最终能找到一样东西就行了。」
「只有一样?」
「嗯。只要能找到唯一的一样东西──即使再痛苦也能全心投入的东西──就行了。我想要找到能够赌上人生的东西,早点灌注全力在那上面。所以我现在才会尝试各种事物。」
接著清河又有些腼腆地笑著说:「很像小孩子吧?」
看到他这样的表情,就可以明白忙碌的生活是他自己期盼的,清河是为了自己而奔驰。或许有人会觉得这样的热情「幼稚」,但是椿却觉得他绽放著耀眼的光芒。
──以前的自己也有那样的「唯一」。
她喜欢唱歌,她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够站在光芒四射的舞台上,她想要过著那样的生活。
然而越是朝著光芒奔驰,她越深刻体认到距离之遥远。憧憬越接近现实,就只能看到墙壁的高度。在这当中,渺小的自己完全无法前进……最后只剩下难以忍受的痛苦。
椿以手指按著变热的眼睑。为了避免这个动作令清河起疑,她很快就重新抬起头微笑。
「我相信你一定能找到。」
「喔!听你这么说,我好开心。感觉充满干劲。」
「对了,歌剧怎么样?」
「虽然很好玩,可是还在入门阶段而已。啊,舞台制作满好玩的。我会去想像如果是自己设计会怎么做之类的。」
「我只能努力避免把油漆涂到线外而已……」
如果歌剧能够成为他寻找的目标当然很好,不过即使不能,只要他能够得到乐趣,那也足够了。而在这当中,过去曾走在音乐之路的自己若能够帮上一点点忙,那就是莫大的光荣了。
椿叹了一口气,重新面对琴键。
「那就从发声练习开始吧?」
「请多多指教。」
流畅演奏的钢琴声与清河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开始唱歌的他和椿不同,眼中似乎流露出持续前进的喜悦。
※
滨崎说过这是耐久集训,而实际的练习确实是在考验耐力。
虽然中间有休息,但是将近五个小时的练习让新社员都难以承受。旧生似乎都习惯了,还不至于喊吃不消,不过他们也同样为了黑田毫不容情的磨练而疲累。拿著乐器盒走下阶梯的管弦乐团员都在碎碎念:
「好惨……我还以为没办法撑到最后……」
「〈雷鸣与闪电〉那边特别惨。明明是共同练习,却让唱歌的人一直等下去。我还希望他们在等待时间跳首波卡舞曲算了。」
椿目送他们垂头丧气地回到和室,心中觉得自己也无法置身事外。
集训的最后是管弦乐团与歌唱者的共同练习。
当时从头到尾排练了一次第二幕。黑田的指导既执拗又多采多姿,就连为了当作伴奏参考而打开乐谱旁听的椿,也会在每次有人被点名时心惊胆跳。
合唱团员当然也没有例外地受到严厉指导。歌场组的新生面容憔悴地叹息。
「最后三十分钟,简直就是地狱……」
「合唱被批评得一无是处……真抱歉连累了独唱的人。」
「黑田基本上都是那样。」
笑咪咪的理惠充满美女的魅力,但对于筋疲力竭的新社员来说,她的魅力似乎也没有发挥作用,他们发出「啊啊啊啊……」的痛苦悲鸣。从后面跟来的滨崎笑著说:
「你们很快就会适应。管弦乐团平常就受到这种严苛训练了。」
「黑田学长超恐怖的。他背上是不是长了眼睛?只要一出错,他马上就会瞪过来……」
「我一直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点名……搞不好还会一个个抽考……」
一行人心有余悸地走下阶梯。椿连忙帮黑田说话:
「不过黑田不会提出无理的要求,也没有那么可怕才对……应该。」
「很可怕吧?被他瞪的时候,我连心脏都冻僵了!」
「我才刚想到『糟糕』,他就已经在看我了。简直就是超能力者。」
「羽鸟,你是肌力训练狂,所以才能承受那样的压力。」
「我不是肌力训练狂……」
不愧是指挥,即使有将近七十人同时演奏,黑田也能立刻察觉到谁出了什么错。或许是这点让新生觉得他像超能力者,不过黑田首先提醒的是「基本的音准和节奏」,在做到这些之后被指出的地方,基本上都是明确的指示。
椿再度试图替他辩护:
「不过真正可怕的人其实更不讲理,黑田应该比较像是个性太认真吧。」
「……嗯,的确。」
「状况不好的时候,他只要听声音就会发觉,然后就会说『去休息』。」
「抓音的时候,他也会很有耐心地帮忙……」
新生开始觉得,这么说他似乎也满温柔(?)的,旧生跟在后面听了都忍俊不止。走在最后面下楼梯的理惠说:
「黑田是很细心的人,就像啰嗦的妈妈一样。」
「啊~可以理解。」
「我妈好恐怖。」
「黑田很会照顾人的这个特点,其实也会呈现在演奏中。他就是以这个为卖点的指挥吧。」
听到滨崎笑著这么说,椿回头看他,问:
「演奏中也会出现?」
「没错。你只要听几次整体练习,很快就会明白了,尤其像这种业余团体更明显。黑田会试图捞起所有人的声音,最终也会办到,所以就会呈现很有味道的厚度。像这种作法,与其说是细心,不如说是执拗。外人听了或许也会觉得很土气。」
「这样啊……」
椿对于滨崎的话似懂非懂,或许是因为她在管弦乐方面是门外汉。她重新回顾今天的练习。
第一次看到的整体练习带给椿强烈的冲击。
管弦乐与歌声合为一体,创造出的音乐──
虽然杂乱而未完成,却具有吞噬观众的强大力量。
平常随和地跟自己聊天的独唱者,在出场的瞬间,就会变身为完全不同的人物。有的摆出傲慢的姿态,有的卖弄风骚,神采飞扬地开口歌唱。
这样的姿态,是椿不曾拥有过的。
他们为什么能够那么有魅力地歌唱?椿低头看著自己无法平静的胸口。
滨崎悠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要做晚餐的人,现在就去厨房吧。其他人分成两组,分别负责整理和采买。」
「好的~」
接下来就是晚餐和休息时间了。椿连忙去放行李,然后前往厨房。
同样来到厨房的清河似乎也对刚刚的练习有些感触。他注意到椿,一边在水槽洗手一边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真的完全不行……根本抓不到进歌的时间点……」
「不要紧,你已经慢慢抓到了。」
「那应该是因为黑田老是在瞪我的关系,我一直感觉到强烈的视线。」
「呃,你会不会太多心了?」
「──他不是多心,我的确在瞪他。」
立即回话的声音来自后方的调理台,两人战战兢兢地回头看默默剥虾壳的总监督。
其他社员虽说有个人差异,都已经疲累不堪;然而明明是活动量最大的指挥,却好像没事一样开始在做料理──这样的现象对于旧生来说,似乎都已经司空见惯。坐在一旁喝茶的滨崎嘀咕:「这家伙真有精神。」
黑田把剥好的虾子一一丢入竹篓,然后把料理剪刀递给在后方找东西的社员。黑田从刚刚就这样顺手协助周围的人。对于一次只能做一件事、而且马上就会因为太过投入而看不到周遭的椿来说,简直就像超人。不过她如果说出来,大概会被所有社员认证:「总监督的确异常灵巧,不过羽鸟却比一般人更笨拙。」
黑田同时洗著厨具说:
「不过抓不到进歌点的不只是清河。这一阵子我会给明显的提示,在演技练习开始之前赶快学会吧。」
「我会努力的!」
「还有,我带了多的虾子,你要吗?」
「要!我打算用番茄酱调味。」
参加集训的社员将近三十人。这么多人要吃晚餐,食材的量势必会很多。椿望著盆子里满到隆起来的海鲜。
「黑田,你要做什么?」
「先做西班牙大锅饭,再做炖小扁豆、煎蛋和Ajillo(西班牙橄榄油大蒜料理)。」
「都是西班牙料理,你喜欢西班牙菜吗?」
「因为我正在研究《卡门》。」
「咦?『卡门』是指那个卡门吗?」
「《卡门》是以西班牙为舞台。」
一旁的椿补充说明。
比才的《卡门》是非常著名的歌剧作品。在这出戏中,异国情怀与慵懒气质、热情与哀愁,都集结在卡门这名女性身上。从著名的〈斗牛士之歌〉也可以得知,这个故事的舞台是西班牙,不过应该没有特别出现西班牙料理。也就是说,这应该是黑田热中研究的副产品。
清河钦佩地点头说:
「哦,我又多了一项知识。小椿,你喜欢《卡门》吗?」
「喜欢。即使是短短的间奏也带有强烈的哀愁,感觉很棒。」
「对了,你最喜欢的歌剧作品是什么?我只问过你推荐的。」
「最喜欢的作品?」
椿想到他们的确没讨论过这个话题。她边洗菜刀边笑著说:
「我最喜欢的──应该是威尔第作曲的《西西里晚祷》吧。」
这就是椿首度观赏现场舞台的歌剧。
威尔第作曲的歌剧《西西里晚祷》是以实际发生的历史事件为基础的故事。
这起事件发生在昔日被法国统治的西西里王国,称作「西西里晚祷事件」,并成为后来持续将近二十年的战争导火线。
歌剧《西西里晚祷》是描述导致这起事件发生的经过,全剧穿插著复杂的政治意涵与人的感情。
事实上,对当时的椿来说,这个故事太过艰涩,连一半的背景情节都无法理解。
也因此,最终留在椿记忆中的,就只有女主角爱蕾娜唱的咏叹调。
在西西里与法国越来越严重的对立当中,爱蕾娜与情人阿里戈被夹在其间左右为难。他们各自继承西西里与法国的血统,在惨烈的阴谋与争斗之中,希望两人的结婚能够成为和平的开端。然而最终他们婚礼的钟声,却成了西西里人展开大屠杀的信号。
椿看到的咏叹调就在惨剧发生之前,这是爱蕾娜公主对前来祝贺的客人唱的感谢之歌。她沉浸在幸福中,以「谢谢,亲爱的朋友们」对众人唱出喜悦。
这幅美丽的场景深深感动了椿──也改变了她的人生。
「这是比较冷门的剧目,不过我很喜欢。因为是威尔第作曲,所以音乐很酷。而且我第一次观赏现场舞台的时候,听到女高音的咏叹调非常感动,还稍微哭了。」
「哦,我也想听听看。」
「我家里有CD,我去找找看。」
听到两名一年级和乐融融的对话,三年级的滨崎和理惠表情变得有些怪异。他们彼此瞥了一眼,然后滨崎手拿著茶壶问:
「羽鸟,你是在东京看《西西里晚祷》的吗?大概是在什么时候?」
「咦?我是在东京看的,那是我刚上国中的时候。」
「这么说……」
滨崎说到这里,不知为何回头看黑田。黑田以一张苦瓜脸回应:「别看我。」理惠的表情似乎觉得某件事很有趣,不过椿完全搞不清楚状况。滨崎最后没有再说什么,只说了「……好吧,算了」,然后继续倒茶。
清河从冰箱取出揉成团状的披萨皮面团。
「西西里呀……西西里料理感觉也满不错的。」
「等我有心情的时候再说吧。」
黑田把剥完的虾子放入盆子里。相对于俐落地做自己料理的两人,其他社员的动作都很悠闲。似乎有人自己带了咖啡机,开始散发出迷人的香气。明明有西班牙大锅饭和披萨,却又开始煮一般的白米,大概是因为全体都是日本人吧。椿从理惠手中接过一整颗高丽菜,问她:
「这要做什么?」
「要做沙拉,你就随便切切吧。」
「我知道了。」
「对了,小椿,你家政课成绩怎样?」
「我拿了『二』。」
「……」
不知是否多心,厨房似乎陷入沉默。椿刻意忽略,挤出笑容说:
「别担心──呃,我只是和家政老师之间,对于食谱的诠释有些见解上的差异。」
清河喃喃地问:「食谱会有诠释上的争议吗……」
椿强硬地辩解:「乐谱不是也会有版本的不同吗?大概就像那样。」
正在喝茶的滨崎抬头看一旁的黑田,对他说:
「那么你就好好地监督吧,总主厨。」
「为什么是我?」
「请等一下,我至少还会切高丽菜。而且今天带来的都是不会失败的食材,所以不用担心。」
「顺便问一下,你要做什么菜?」
「竹荚鱼一夜干。」
「……那也来做味噌汤吧,谁来教一下作法?」
黑田边叹气边下达指示,或许也是监督的工作之一吧。
不论如何,人数这么多,料理当然是越多越好。当分头做好的料理一一端出来时,原本在和室的人也齐聚到隔壁的食堂。
来到大餐桌周围的社员各自拿了餐盘,坐在位子上。西班牙大锅饭整锅端来之后,由两、三人开始分配。
「感觉好像很好吃,不愧是总主厨。」
「不要用那种称呼……」
「不过你不会做家庭料理吧?毕竟是兴趣。」
「也不是兴趣……我只是看著作法做出来而已。」
「不会存在著诠释差异吗?」
「──披萨要出炉啰!」
听到清河的声音,社员纷纷站起来。集训特有的纷杂气氛,对椿来说很新鲜。她在大餐桌的角落喝著黑田做的味噌汤,望著每一个社团成员。
此刻在这里的社员当中,管弦乐团的成员有许多她还没说过话。有些人在制作大道具时见过,不过那应该算是少数。
此起彼落的闲聊,几乎都围绕著练习和公演的话题。大家一边抱怨该面对的课题太多,一边谈论即将来临的公演,不管怎么说看起来都很快乐。
然而这是椿无法共享的领域。身为钢琴伴奏的椿不会参与正式的舞台,就如昔日国中时的自己,她只能从遥远的观众席望著耀眼的舞台。
他们的舞台一定就像第一次看到的那座舞台,将会深深打动人心。
即使椿这么想,心中涌起的不是期待,而是莫名的空虚。
「我……」
就在她停止接不下去的呢喃时,有人轻盈地在她旁边坐下。金黄色的煎蛋放在椿的面前。
「看起来很好吃,所以我就帮你带来了。」
「啊,谢谢你。」
穿著围裙的理惠露出友善的笑容,这样的感觉果然和整体练习时唱的「罗莎琳德」完全不同。椿想起她拿著小道具的扇子、大剌剌地痛骂对手的模样,不禁叹了一口气。
「刚刚练习的时候,你唱的〈查尔达什舞曲〉非常棒。」
「真的?谢谢~」
〈查尔达什舞曲〉是理惠饰演的罗莎琳德代表性的咏叹调。
在第二幕的舞会中,罗莎琳德戴上假面,假冒匈牙利伯爵夫人的身分出现。然而宾客对她的真面目感到好奇,吵著要她「露出脸」。
对此她唱出「音乐会证明我的真实身分!」也就是这首〈查尔达什舞曲〉。前半部是哀愁的匈牙利民族音乐,后半则转为引人跳舞的快节奏,是一首展现技巧的难曲。
椿也很向往唱这首歌,不过即使她说想唱,也没有得到过许可。
虽然也有声质的问题,不过这种时候她得到的固定答案就是:「对你来说还太早。」从国中就指导她的老师说:「〈查尔达什舞曲〉需要的,不只是唱得好听的声音和技巧。」也就是说,还需要另外的「要素」。
而理惠一定就是拥有那个「要素」。
性感而妩媚地唱出哀愁异国旋律的女人──热情唱出对遥远祖国思念的理惠,即使穿著T恤和牛仔裤,看起来也像是穿著礼服的贵妇。
「真的很有魅力。感觉可以理解,为什么宴会宾客都会迷上你……」
欣赏演出的观众一定也都会爱上她吧。
这和理惠本人是吸睛的美女没有关系。罗莎琳德就是罗莎琳德,绽放著和她本人不同的光彩。
「之前你在宣传演奏会唱玛赛琳娜的时候,也很有莫札特的人情味,非常迷人……唱罗莎琳德又有和当时完全不同的魅力。我很好奇,你怎么能够在唱不同歌曲的时候,唱出不同的感觉……」
椿越来越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变得结结巴巴。她红著脸,把双手贴在脸颊上陷入沉默。不过理惠却高兴地笑了。
「真的吗?这对我是很大的鼓励,谢谢。」
「很抱歉,我不擅长说明……自己也不太懂。」
椿反而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样的魅力。看到椿无法解释的模样,理惠想了一下,然后笑了。她指著加入蔬菜的煎蛋说:
「这么说吧,我们表演者就像这道煎蛋。」
「像……煎蛋?」
黑田做的西班牙煎蛋,切面露出色彩缤纷的蔬菜,椿默默地看著蔬菜与鲜黄色鸡蛋之间的对比。
「好了,先吃吧,否则黑田会生气。」
「啊,好的。」
椿在理惠催促之下,把一口大小的煎蛋放入嘴里。金色煎蛋表面带有漂亮的焦色,轻轻咬下去,浓郁的风味就在嘴里扩散。椿品味著不会太重的咸味与各种蔬菜的滋味。
理惠自己也吃了煎蛋,然后笑著说:
「歌手就像这道煎蛋一样,要把各种要素全都整合起来。不只是要求歌唱技术和声质,也包含感情、演技和角色特有的气质。」
「演技和感情……」
「嗯。也就是说,要如何传达什么东西。歌剧不只是音乐,也是戏剧。理解作品,掌握导演的意图,然后配合自己的感情来演出这个角色──这样的话,应该就能展现活生生的人物吧。」
理惠把筷子伸向烤竹荚鱼,灵巧地夹取白色的鱼肉。
「比方说,唱描绘感情的歌曲,就会和光是唱do re mi fa的唱法不一样吧?虽然说太任凭感情牵引也会把歌唱砸,可是只用技巧去唱悲伤的歌,和加入『自己很悲伤』的感情唱歌,应该还是会有不同。」
──在演技中加入感情。
听她这么说,的确是很简单的答案。或许这就叫做「表现」吧。
然而即使如此简单,这个答案仍旧在椿的内心深处产生共鸣。
「悲伤地唱悲伤的歌──」
在音乐大学的时候,她应该也在脑中想过这一点。她会去了解这首歌是在什么样的故事、什么样的场面唱的,她会阅读歌词、理解脉络之后再开始练习。
然而一旦开始歌唱,她脑中想的就只有「如何唱得有技巧」──音阶高低移动时要如何维持相同的音质、在炫技的高音部分要如何唱上去等等,讨论起来就没完没了。她必须注意无数的要点,总是跟走钢索一样……也因此她无暇去想到感情这一块。
就连在那场比赛唱自己回忆中的咏叹调时,她也没有去思考角色的心情,只想著「要像小时候看到的那个新娘一样,幸福地唱歌」。然而这样的想法或许正代表她的不成熟。
唱那首咏叹调的新娘知道即将发生的悲剧已经萌芽。椿之所以会以为她唱著毫无阴影的幸福,是因为她当时只是小孩子。
「当然如果没有实力的话,这样的表现方式也会给人不好的印象。不过我们唱的是歌剧,所以最重要的就是让观众可以享受乐趣!而且你也说我很有魅力,给了我很大的自信。谢谢!」
「理惠……」
从开朗的笑容可以感受到理惠的心意。就如之前也听过的,这就是「喜欢而快乐」的感情。椿以前也曾有过这样的感情,只是现在已经迷失了。
椿感到喉咙被失落感堵塞,不禁叹了一口气。
这时有个番茄酱碟子「咚」一声放在她面前。
黑田依旧摆著苦瓜脸,在她对面坐下。
「你有好好吃饭吗?味道如果太淡,就加这个吧。」
「……啊,谢谢。」
「这要加在竹荚鱼还是煎蛋上?」
「怎么想都是加在煎蛋吧?我总算也能吃饭了。」
黑田先前似乎一直忙著料理和分配食物,此刻手中拿著两个披萨盘。他把盘子放在两人面前,看到椿的晚餐皱起眉头。
「为什么只有你好像在吃旅馆的日式早餐?」
「是吗……?」
她面前的确摆著白饭、鱼干、腌菜、味噌汤、再加上煎蛋(西式)的组合,不过这样也很好吃,她很喜欢。小黄瓜腌菜不是椿带来的,大概是有人跟她喜好相同吧。
姑且不论这个,椿向黑田鞠躬说:
「谢谢你做的菜,味噌汤和煎蛋都很好吃。」
「要不是有这样的机会,我也不会做菜。只做一人份的话,CP值太低了。」
「这次学园祭就推出路边摊卖吃的吧!一定很好玩。」
「不行,已经申请舞台了。」
「学园祭的舞台……吗?」
椿听到黑田这么说,才想起之前好像听说过最近有这样的计画,不过她并不知道具体而言要做什么。黑田一边切开披萨一边说明:
「在正式公演之前,我们会在学园祭推出独唱会形式的舞台,从公演剧目当中抽出几首歌表演。除了宣传以外,也可以让新生有个舞台经验。」
所谓的独唱会形式,应该就是把管弦乐团搬上舞台,后方为合唱团、前方为独唱者的演出形式。这是把椿最初看到的宣传演奏会规模加大、也更正式的表演。这么一来身为钢琴伴奏的椿就没有出场机会了。她也明白,自己的工作结束的时间快到了。
看到椿默默点头,理惠用拳头敲了一下手掌说:
「对了,小椿,你要不要也来参加合唱?虽然剩下的日子不多,不过你一定可以马上抓到音。」
「这……」
她的喉咙立刻紧缩,冰冷的感觉缓缓降到胸膛。
她低下头,避免让两人看到她的表情变得僵硬。
然而这时黑田说话了:
「别强人所难。羽鸟也有她的安排。」
「咦~我明明觉得这个点子不错。而且合唱总是缺人。」
「你应该担心自己的练习状况吧?学园祭的曲目也会加入〈查尔达什舞曲〉。」
「真是魔鬼监督……」
「随便你怎么说。」
黑田冷淡地回应理惠,然后站起来去拿别的东西。
他回来时,将一盘披萨切片放在椿的面前,上面洒了烤成浅褐色的棉花糖和巧克力。他指著点心披萨说:
「来,这是清河说优先给女生的。」
「啊……谢谢。」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然后好好练习。」
「黑田真的是妈妈型的指挥。」
「为什么说我是妈妈?这是人类的基本吧?」
「我、我会注意的。」
椿连忙拿起盘子,吃下温暖的披萨。
「……好好吃。」
甜度很温和。清河如果去当披萨职人的学徒,应该也能有所成就吧。
椿原本担心集训会是什么样子,不过就连晚餐时间也过得很愉快。不只如此,周围还有值得尊敬的学长姊和友善的同学。现在的生活可以挑战新事物,也能协助音乐方面的活动,可以说很充实了。
但即使如此,她心中仍旧偶尔会闪过空虚感。
椿心里很明白,这是来自无法抹灭的苦涩。
※
午餐结束后的自由时间,偌大的练习室没有其他人。
室内虽然开著灯,但仍感觉有些昏暗,或许就是因为无人的静寂。
椿站在钢琴前方,触碰键盘。发声练习开始的A音微弱但清晰地响起。
椿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把气一直扩张到身体底部,然后停住。
只有一瞬间的紧张犹豫。
她试图用自己的声音重现脑中继续回响的A音。
她谨慎地张开嘴巴──
「……」
然而却发不出声音。
只有「咻」的扭曲气息跑出来。
类似呕吐感的东西涌上喉头。椿咬著嘴唇,忍住反射性涌起的泪水。她反覆几次短促的呼吸,终于调整到正常的频率。
「为……什么?」
她明明想要唱歌。从进入这个社团之前、尤其是在进来之后,她就想著「如果自己也能唱就好了」。
然而即使如此,椿的喉咙、身体仍旧保持沉默,彷佛在说一切都结束了,完全不打算活动。
为什么还是不能唱──明明知道无法歌唱,为什么还是会「想要唱」?
简直就像是被自己玩弄一般。椿做了几次深呼吸,把令她想哭的热度压抑下来。
「要加入感情……」
她在午餐时听了理惠的话,自己也想尝试看看。她想要接触在每天唱歌的那段时期、因为过分拚命而没有看到的东西。
然而这会不会只是愚蠢的愿望呢?
「歌声……」
椿拉了椅子,坐在钢琴前方。
她把双手放在光洁的钢琴上。苦涩的微笑只出现瞬间,接著她就开始弹奏缓慢的旋律。
让人感到怀念的温柔旋律,是她在准备入学考时为了改变心情而常常弹奏的。仔细想想,这首曲子应该就是在钢琴教室学的最后的曲子。
这是一首缓慢而温柔的曲子,宛若春天透过树梢洒下的阳光。加奈美曾说这首曲子「很像椿」。当时她还不曾想像过自己有一天会无法歌唱,现在回想起来,感觉就像很久以前的记忆。
没有很长的曲子弹完之后,椿在琴键上方深深吐了一口气。她缓缓地站起来,转身时不禁吓了一跳。
「黑、黑田!你什么时候来的……」
「稍早之前来的。抱歉让你吓到了。」
椿一旦开始演奏,就会立刻看不到周围的状况。她大概连开门的声音都没有听到。黑田靠在墙上,似乎刚洗过澡,抓著湿湿的头发。椿战战兢兢地询问:
「该不会连外面都听到了吧?」
「听到一点点。你刚刚弹的是孟德尔颂的〈乘著歌声的翅膀〉吧?」
「……这是我在钢琴发表会弹的最后一首曲子,很抱歉污染你的耳朵了。」
「没这回事。你弹得很好。」
椿乍听之下以为是奉承,不过立刻转念想到,黑田在音乐方面是不会说谎的。她微微脸红。
「谢谢。黑田,你是来练习的吗?」
「不是……」
没有直接回答,应该是他的体贴吧。椿稍稍张大眼睛。
察觉到他的意图之后,椿只犹豫了几秒钟。她就如上次在公园时,犹豫著是否要说些表面话来敷衍过去。
不过她立刻做出和当时相同的决定。
「真抱歉……你是特地来看我的情况吧?」
他大概是注意到椿在用餐时的变化,因而挂念著她。黑田总是细心地注意所有演奏者,就连担任伴奏钢琴、不会上台的自己,他也会付出关心。椿对此感到抱歉,也由衷感谢。
黑田没有露出笑容,只是点头。
「如果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那就算了。不过要是你想谈谈,我很愿意听。」
这句话让椿觉得「很有他的风格」。
黑田即使注意到他人的变化,也不会轻易踏入对方心中。这样的诚挚态度是他的美德。如果椿说「没什么」,那么即使知道是谎言,他大概也不会多说什么。
不过正因为他是这样的人,椿才想要对他坦白。
──自己至今走过什么样的道路、做了什么。
隐瞒这点而待在这里,一定是不公平的。自己是放弃音乐之路的人,在认真面对音乐的这些人当中,一定属于异端。
也因此,至少应该要对黑田告白才行。
椿刻意把呼吸速度放慢,变得更深沉。
彷佛是要告解一般。
不过她并不是要请求原谅,她甚至不曾想过要被宽恕。
她吐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缓和心情之后抬起头。
「黑田……我说过,现在的大学是第二所吧?」
「嗯。」
「第一所是音乐大学的声乐科。不过我在歌唱比赛失败之后,就没办法再唱歌……于是就退学并且逃走了。」
说完的瞬间,椿感觉全身虚脱,不禁晃了一下。
她亲手将自己想要摆脱的过去呈现在黑田面前。他究竟会怎么想?
被轻蔑也是无可奈何的。演奏者拋弃一切而逃走,对于像他这样真挚面对音乐的人,或许是难以理解的脆弱行为。
椿紧紧闭上眼睛。她希望自己此刻有勇气去看黑田的眼睛──正当她这么想著,却听到很平淡的回应:
「这样啊,那么你现在还是没办法唱吗?」
「……是的,不过……」
「不是吗?」
「是的。不过你理解得太快……真抱歉。」
虽然是自己的事情,她却为对方的反应感到意外,产生和刚刚不同的虚脱感。
黑田有些尴尬地回应:
「别在意。我只是一开始就觉得或许是这样。」
「一开始是什么时候?」
「你来看宣传演奏会的时候。」
「那不会太早了吗?」
优秀指挥的洞察力,难道接近超能力的境界?椿感到不可思议。黑田挥挥手说:
「不是这样的。学声乐的人似乎没有自觉,不过你们即使在平常讲话的时候,发声方式也不一样,一听就知道这个人有没有正式学过声乐。后来请你伴奏的时候,你能够弹出歌声需要的音符。那时候我就确认了。」
「哦……这么说,你一开始就洞悉一切……」
她虽然不太想承认,不过自己的确在平常说话的时候,声音也会过于响亮。加奈美曾经提醒过好几次,但即使留心也无法改正过来。
椿红了脸──但立刻又让脑袋冷却下来。就算向黑田坦白事实真相,她仍旧连一步都没有前进。蓦然回首,她仍旧站在和那一天同样的地点。
椿把快要化作碎片消失的言语重新收集起来,说:
「……我想要唱歌。今天看到大家练习,听到理惠的话……我体悟到自己缺乏的东西。所以我想要唱歌,觉得自己也许能唱出来,可是还是没有办法发出声音……」
椿轻轻触摸冰冷的喉咙。
这一年她不知重复了几次这样的动作,但结果总是一样。她觉得自己在尝试之前似乎就已经知道结果。
如果只需要想唱的心情就能唱歌,她应该早就唱出来了。
第一次面对无法唱歌的自己时,独自在房间里抱著膝盖时,更重要的是当加奈美质问她「你要放弃音乐吗」的时候──椿总是想著「如果能够再唱歌就好了」。
──所以一定不只是愿望不够强烈。
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或许继续不知道也没关系。自己是曾经背弃音乐逃跑的人,现在她怎么能够厚脸皮地说「想要唱歌」?
椿握紧双拳说:
「很抱歉,我会避免为了自己的私事……造成大家的困扰。」
「这不是困不困扰的问题吧?只是……」
黑田正要说什么,却又转头看了门的方向。
远处传来几个人走来的声音,或许是有人要来练习。他立刻点点头说:
「你可以出去采买一下东西吗?」
「咦?呃,好的。」
「那么五分钟后在外头见。」
黑田说完就走出练习室。由于事出突然,椿感到很惊讶,不过或许是因为话题敏感,所以他才替椿顾虑到他人的视线吧。
椿晚了些走出练习室,刚好碰见拿著小提琴盒的滨崎等人。来的都是弦乐部门的人,大概是接下来要自主练习。
滨崎朝著椿挥挥手说:
「羽鸟,你也来练习吗?」
「啊,是的。不过我现在要出去采买一下。」
「现在已经很晚了,找人跟你一起去吧。」
「好的。」
椿先到和室,只拿了钱包和手机就小跑步去搭电梯。
在一个人的空间当中,她想的是过去与现在的事情。
椿抵达一楼,走过关闭的柜台旁边到外面。黑田已经在那里等她了。
「抱歉,让你久等了。」
「我没等多久,没关系。」
黑田引导椿走向通往车站的路。宽敞的人行道面向大街延伸,即使在夜晚也很明亮。椿在光线之下偷看走在旁边的黑田。或许是因为刚洗好的头发,他的侧脸看起来比平常还要年轻。这或许是椿首度感觉到并肩行走的他与自己同年。
椿露出微笑,不过立刻又想到自己目前的状况。她正在犹豫该说什么,黑田便开口:
「歌手真辛苦,还要担心唱不出声音。毕竟自己本身就是乐器。」
「……不过也有轻松的地方,比方说不用辛辛苦苦搬乐器。」
椿开玩笑地回答,心情似乎稍微轻松了些。
变得轻松之后,感觉就能说出实话。
「唱不出声音……是因为我太脆弱。」
她变成这样的时候,双亲说「你一定是一直在勉强自己」。
也许他们说得没错。不顾周遭的一切、从早到晚只有练习的日子,对她来说只有痛苦。然而如果不勉强自己,就无法跟上进度。即使勉强了,仍旧无法到达──也没有人对她指出,她的空转其实等同于无为。
在舞台上,最终大家都是自己一个人。也因此,走音乐这条路的人必须设法与孤独取得妥协。当时大家一定也都各自孤独地走著,只是椿擅自脱离了那条路。
「离开那所大学的时候,有一个立志当钢琴家的幼年好友对我说:『你除了音乐什么都没有,难道要逃跑吗?』确实就像她说的,我是自己放弃而逃跑的。所以现在说想要唱歌,未免想得太美了……我想自己的身体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这一点。」
「……我也不是不能了解这样的想法,可是你只是在作茧自缚而已。」
「很抱歉。」
就连自己的事,她也无法自由决定。
她想要设法改善,但一开口就是自我惩罚的言语。她并不是为了说这种话才进入社团的,她讨厌对黑田说这些话的自己。
椿紧紧闭上眼睛,她觉得自己快要被不断旋转的思绪淹没。
她听到黑田轻轻叹一口气。
「我有很多话想说,不过你的个性好像满顽固的,最终还是得自己找到答案才能前进。我也一样。」
「……咦?」
附加般的最后一句话引起椿的注意。
这句话让椿停止开始变得混乱的思考,她不禁停下脚步,仰望身旁的青年。
「你……也一样?」
「不过我不是学声乐。」
光是这句话就让椿猜到情况。她回忆起在公园和黑田交谈时,他脸上的苦涩表情。
「是小提琴……」
「嗯,就是这样。」
黑田苦笑了一下,然后催促停下来的椿往前走。
虽然有明亮的街灯照射,但他眼中摇曳的却是淡淡的影子。他只抬起嘴角微笑,说:
「我之前不是说过,第一次看到的歌剧带给我很大的冲击吗?舞台本身虽然也很精采……不过观众投入的程度也带给我冲击。」
「观众……?」
「嗯。虽然是内容有些艰涩的剧目,可是周围的人都屏住气专注观赏,连字幕都看不到似的盯著舞台……光是一首美丽的咏叹调,就会让人流泪。我很惊讶音乐竟然能够如此打动人心。老实说,当时的景象一直烙印在我的脑海中,无法忘怀。」
「……」
「所以我才一直想要踏上音乐的路。不过最后是我自己能力不足,无法说服周围的人……这是常有的情况。」
听到渗入心中的低沉声音,椿努力忍住叹息。
东都大是日本首屈一指的名门大学。椿记得黑田念的是法学院,如果没有差错,可说已经确保了忙碌但一生顺遂的道路。
然而他却有更想选择的道路。
黑田至今仍旧接触小提琴和音乐,是因为刚好进入东都大歌剧社。他也曾经失去过原本以为是唯一的东西。
道路前方的便利商店越来越近,白色的光线照亮黑田的侧脸。
「黑田,你……」
不会感到痛苦吗?
就在椿想要问的瞬间,从便利商店走出几个大学生。他们似乎是朋友,朝这个方向边走边大声谈笑。黑田和椿看到他们,无言地往车道方向让路。
然而就在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走在最后面的女大学生突然抬起头。她注意到走在黑田后方的椿──然后睁大一双大眼睛。
「……椿?」
这是很熟悉的声音。
坚强而绝不容许动摇的声音,来自一直和椿走在一起的人,而这个人现在离她非常远。
椿停下脚步,像是在喘气般呼唤她的名字。
「……加、加奈美。」
从短裙露出的细腿踩著高高的鞋跟,似乎象徵著她的气质与矜持。厌恶谄媚的率直眼神,从小到大都绝对不会变得污浊。
睽违几个月的幼年好友手上拿著看似乐谱的一叠影印纸。椿刚觉得她的姿态「没有变」,加奈美却不悦地皱起眉头。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我听你妈妈说,你重新转入一般大学,原本还不相信……结果好像是真的。」
「啊……」
椿想到她必须告诉加奈美。
她的手机中还保留著没有寄出的简讯。她什么都还没说,还没有传达──不论是想说的话或不想说的话,全都还没有传达出去。
然而即使这么想,她还是说不出口。简直就跟无法唱歌一样,身体无法动弹,只有嘴唇在颤抖。
加奈美看著她,眼中带著冰冷的光芒。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已经放弃唱歌了吗?」
「唱、唱歌是……」
椿变得结结巴巴。加奈美理所当然的坚强态度令她胆怯。
但她必须说话。她必须说出自己现在在做什么、和哪些人在一起。即使自己的脚步仍旧不稳,她还是得告诉加奈美。
「我──」
她的声音微弱而彷佛随时会中断。即使如此,她仍旧想要继续说下去──然而此时加奈美身后的男学生皱起眉头问:
「喂,这个女生是谁?你认识吗?」
加奈美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有一瞬间的沉默。
她的视线游移,似乎在寻找答案,然后以苦涩的表情开口:
「……是我之前伴奏的人。」
「哦,是声乐的人。哪一间大学?对了,她已经退学了吧?」
最后一句话明显带有嘲讽意味。
这样的空气令椿缩起身体,看她说不出话,其他学生都露出苦笑。
「很可怜耶,别提起这种事。」
「是啊,每年都会有人退学吧?」
接二连三听见的话语,都出自椿不认识的人。她无法忍受掺杂怜悯与轻蔑的视线,正想要低下头。
这时有一只手放在她肩上。
「羽鸟,你不用理他们。」
听到这句话时,他已经站到椿的前方。
椿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宽广的背影。对黑田的行动感到惊讶的似乎不只是椿,非难的视线集中到他身上。
「干什么?感觉真讨厌。」
「突然说什么『不用理他们』,太没礼貌了。」
「没礼貌的是你们吧?听不下去了。」
在背后听到的黑田声音中,带有和平常不同种类的严厉。这是椿第一次听到黑田如此凶狠的声音。他对屏息的椿示意前往车站的方向。
然而这时出现更冷淡的声音:
「──你们实在很吵,滚远一点。」
这个声音带有焦躁与平静的愤怒,是加奈美的声音。她用戴著手套的手烦躁地朝周围挥了挥,这个动作让和她在一起的学生都感到扫兴。他们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当他们了解到加奈美只看著黑田──正确地说是在他背后的椿──便匆匆离开了。黑田仍旧微蹙眉头,目送他们离去。
「你这样赶走他们,没问题吗?」
「反正他们也不是朋友,只是在一起而已。」
加奈美冷冷地这么说,却让椿颤抖。她觉得「不是朋友」这句话彷佛是对自己说的,脸色变得苍白。
即使如此,她还是不能躲在黑田背后。她咬著嘴唇走到前面,重新注视幼年好友加奈美。
加奈美和她们最后分开的时候一样,从正面瞪著椿。
「我没想到你真的不打算回来。」
「……加奈美。」
「你说你要放弃钢琴的时候,我也很惊讶……可是没想到你竟然会逃离音乐。我还以为你绝对不会做这种事。」
冷酷的口吻无法隐藏她内心的愤怒。就如椿无法寄出简讯,加奈美的感情想必也没有在这几个月当中风化。性格激烈正是佐野加奈美这个人的特色。
椿彷佛被她的激烈感情击中,呼吸变得急促。
「这种事,我其实也──」
她想要说什么?
胃部有黏稠的东西在蠢动。椿感到视野开始旋转,一只手按著脸。街灯的光线和那天的灯光重叠在一起。
「……羽鸟,不要紧吗?」
她听到黑田的声音。加奈美看到椿即使受到关照仍无法停止短促呼吸,反而更加气愤。
「你别再像这样装弱者好吗?没办法自己站起来的人能做什么?如果为了一点点小事就放弃,你一辈子都注定会这样!还是说,你自己认输想要跑掉?」
否定脆弱与驻足不前的吶喊。
这是毫不怀疑自己能力与努力的话语。
强者发出的声音──以辛苦为踏板、在正道中前进的人说的话。
「这、这种事……」
加奈美的声音在椿脑中产生回音。好几个景象在她脑中像泡沫般破灭。
第一次看到的舞台。
持续练唱的日子。
进入大学之后看见的现实。
练习室白色的墙壁。谱面。刺眼的灯光。
追逐著她、追上她的预感。
喉咙像烧灼般疼痛,好像要吐出什么东西。不是歌声,而是更丑陋而纠缠不清的东西。
怨叹冲口而出。
「──加奈美,你不会了解。」
吐出来的话语一融入空气,就如毒气般扩散。
听到椿低沉的声音,加奈美双手扠腰,皱起眉头。
「什么?不了解什么?」
「我说,像你这样的人不会了解……因为你是强者。」
要求自己严格练习的幼年好友,理所当然地在好几个比赛中获奖。她是那种只要努力就能得到结果的人,因此她不会觉得辛苦。不论在什么状况,她都能朝著前方继续前进。她有如此强韧的个性与──才能。
「什么强者不强者?真无聊!大家不是都一样吗?」
「才不一样!」
大声喊出来的声音让路人纷纷回头。
然而椿已经看不到周遭。
喉咙很热,无法顺利呼吸。椿以颤抖的脚站起来,挤出话语。
「有些人不论怎么练习、怎么努力,就是没有办法到达那里!就算做同样的事情,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变得一样……相反地,只会逐渐被拉开……」
如果只要努力就能接近目标,她大概就不用体验这样的心情了。然而每个人都不一样。即使全力挣扎,也有无法达到的目标。
的确有人能越过墙壁,但并非所有人都如此。
「我并不是想要放弃。我也想要相信,自己只是练习不足……只要努力就能撑过去,绝对可以成功……可是事实上……」
好痛苦。
感情从喉咙溢出,视野和思考都被涂黑。
她发出不成声音的呜咽,然而加奈美却严厉地看著她。
「什么话!你明明就是自己放弃的,还在说什么?」
「所以我说,我……」
「──到此为止吧。」
当椿和加奈美开始拉高声量,黑田介入两人之间。他轻轻将椿的肩膀往后推,让她退下。
接著他自己站到加奈美前方,对她鞠躬。
「很抱歉我们的社员跟你发生冲突。你们彼此或许有很多话想谈,不过我们是出来采买的。可以请你们改天再谈吗?」
「……社员?不是男朋友?」
「不是。」
「才不是!」
看到一本正经回答的黑田以及使劲大喊的椿,加奈美张大眼睛。或许是焦躁感消失了,她把视线移开,深深吐了一口气。
「原来是这样……不过反正这也不重要。我已经没什么话要说了。」
「加奈美。」
「我还有自己的练习,所以要回去了……再见,椿。」
加奈美移开视线之后就没有再看椿,转身离去。当幼年好友的背影看不见之后,椿几乎崩溃。
「……对、对不起……我……为什么会说那种话……」
「冷静点,羽鸟。」
──她并不想要说那些话。
她没有理由责备加奈美,错的都是自己,她明明是这样想的。
那么她为什么要对加奈美说那些丑恶的话?
自己到底是在挣扎什么?
「……好痛苦。」
她完全不了解。
剩下的只有这个。
不知何时开始,她就一直感到痛苦,彷佛是在脚构不到底部的急流中溺水。
喉咙好热,胸口好痛,自己好像要分解了。
她几乎抱著头蹲下来。黑田伸手扶她到附近的长椅坐下。
当她蜷缩在长椅上,听到黑田平静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羽鸟,你为了伴奏的错误向我道歉的时候,我不是问过你『喜不喜欢音乐』吗?」
「……」
「我之所以会那么问,是因为你看起来很痛苦。可是你当时却想都不想就立刻回答『喜欢』吧?我当时听了感到很惊讶……也觉得你很厉害。我在那样的时候,没有办法说『喜欢』。」
椿不了解他在说什么。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她现在只觉得伤心。
如果光是「喜欢」就能幸福就好了,如果能够得到满足就好了。
之所以无法如愿,是因为自己就是自己吗?
黑田看椿没有回应,便问:
「不过羽鸟,你现在还是感到痛苦吗?」
「……」
「你跟我们在一起练习,还是没办法改变吗?」
椿听了东都大歌剧社的演奏,进入社团成为钢琴伴奏。
每天看著向舞台前进的他们,希望能够成为他们的力量──
然而一直焚烧、薰黑她内心的这个情感又是什么?
看到理惠愉快地歌唱,看到清河积极前进,她在想什么?
只能目送他们背影的自己──
「──我很痛苦。」
她抬起头注视黑田。
一滴眼泪掉落在膝盖上。逐渐模糊的视野当中,黑田的脸在晃动。
她不知道此刻站在眼前的黑田是什么样的表情。
她的脑中一片混乱,只想要像祈祷般不断吐出一些话。
她十指交错紧紧握住。黑田把手伸向低著头的椿的脸颊。
然而在指尖接触之前,他又改变主意停下来,抽回了手。
──取而代之的,是在椿头上响起的冷静声音。
「我知道了。那么你这一阵子可以不用来练习。」
「……咦?」
──他刚刚说什么?
椿反射性地屏住气,抬头看身为指挥的黑田。
他现在虽然没有拿指挥棒,但是和平常练习时一样,以有些难以亲近而严格的眼神看著椿。
这双眼睛显示刚刚的话并不是椿听错了。
椿呆呆地用依赖的眼神盯著他。
「……黑田。」
她是否又要因为自己的脆弱,失去重要的东西?
永远无法改变、无法实现任何事情,又要回到黑暗的房间?
绝望使她的喉咙变得僵硬。她微微颤抖。
「我、我……很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不希望被拋弃。
不希望被留下来。
她想要如此乞求,但黑田却摇头说:
「这是总监督命令。羽鸟,我们不需要现在的你。」
「不需要……」
摆在眼前的现实让椿屏住呼吸。
僵住的椿听到的是不温柔也不强硬的冷静声音:
「所以你得去寻找自己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