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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幕第二场

情感化作声音,声音变成歌曲。

毫无中断地连结在一起,就唱出歌了。

这一定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任何人在出生时,都曾经像这样发出第一道哭声。

还有──即使痛苦也想要再次往前走的人,也是如此。

黑田说过,歌手本身就是乐器。他说的应该没错。

就如管弦乐手会保养乐器、制作吹嘴,歌手也必须掌握、调整自己的身体。随身携带口罩、不喝碳酸饮料、不要过度咳嗽等等,一堆细节在意起来没完没了。

也因此,椿仍旧保持长年养成的习惯,这一阵子致力于增加体力与肌力。她虽然还不至于被称作肌力训练狂,不过也不会漏掉基础训练。

这天她在大学图书馆借了舞台相关的书之后,回程约两公里的路途也选择走路而不搭公车。平时她会以背上会发汗的速度跑步,但今天她跟人有约。她到达车站附近的出租练习室前,用毛巾擦拭额头上冒出的汗水。

她一进入建筑就看到在柜台前等候的男子,不禁跳起来。

「我、我迟到了!」

「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五分钟。」

「是我拜托的……而且特地请你过来,我应该要先到才对。对不起。」

椿再度鞠躬,拿著小提琴的黑田则以诧异的表情看著她。椿一边到柜台办理手续,一边问担任总监督的黑田:

「练习的进度怎么样?」

「应该勉强可以赶上。夏季公演的准备期间会有新社员加入,所以每次都像这样,不过我想应该不会太差。学园祭的表演也受到好评。」

「你有这样告诉大家……」

「没有。如果在正式公演之前松懈,那就糟了。」

看他依旧如此严格,椿不禁噗哧笑出来。她可以清晰想像,在学园祭的舞台之后,大家听了黑田的讲评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距离强化集训已经过了一个月左右,椿至今仍旧没有去练习。她开始怀念社团的空气。黑田反问领取房间钥匙的椿:

「清河有跟你说什么吗?」

「他会传简讯给我,很详细地告诉我各种事情。譬如大道具的进度,还有演戏很开心之类的。」

清河因为担心椿,曾经有一次到学校正门来等她。当时椿既惊讶又感谢──然后拜托他:「我一定会回去,所以请再等一下。」

她所需要的,是准备踏出脚步的时间。

──为什么无法唱歌?到底是什么绊住她?

她自己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她明明知道,却假装没看到,只有无法再唱歌的身体在诉求。

「就是这里。」

椿打开事先预约的练习室门,摸索著开灯。突然亮起的强烈灯光让她瞬间想到那场比赛。浮现在脑中的景象使她动弹不得,僵立在门口。黑田探头看她,问:

「羽鸟?」

「对、对不起,我没事。」

椿恢复理智,用快要颤抖的手转动聚光灯的开关。这间房间大概因为是多功能的录音室,因此也设置了光线强烈的照明器具。当刺眼的光线强度降低到一般房间的程度,椿总算松了一口气,放松肩膀的力量。

她做了一个深呼吸,走进房间。比她的公寓房间还要大的练习室内,一整面墙壁都是镜子,前方摆著一台平台钢琴。

「真大。」

「其实也有小一点的房间,不过我个人需要一定程度的空间,否则就感觉很难开口唱……」

「原来如此。」

听到黑田回应,椿感到紧张。一说出「唱歌」,她仍旧会全身僵硬。自从那场比赛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在他人面前唱歌。

然而她相信必须越过这个障碍,因此才拜托黑田。

椿把装了很多书的背包放在椅子上。她借用大学礼堂做过发声练习,身体也大概暖和了。一定没问题。

椿重新面对黑田,向他鞠躬。

「上次很抱歉造成你的困扰。老是麻烦你,真的很对不起。」

集训那天晚上,最后是黑田把陷入混乱的椿送回租屋处。在电车中和从头到尾缩著身体啜泣的人待在一起,再加上周围的视线,想必非常尴尬。即使如此,黑田依旧待在她的旁边,没有表现出困扰的表情。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是既感谢又抱歉。

面对红著脸道歉的椿,黑田苦笑著说:

「在那样的状态不可能让你一个人回去。行李没问题吗?」

「理惠帮我送回来了。」

次日造访的理惠或许是察觉到椿的状况,没有多说什么,只说「如果有烦恼的话,随时传简讯给我吧。」如果说东都大歌剧社的黑脸是黑田,那么白脸或许就是理惠。是她邀请仍旧找不到答案的椿去看学园祭,而椿由衷庆幸自己接受她的好意。黑田对于演奏者如何看他的指挥,大概没什么自觉。

黑田放下小提琴和包包,稍稍耸肩。

「到了这个年纪,每个人都会有些瑕疵,我也是让学长姊感到棘手的类型。我第一次看到你,就知道你大概有什么纠结的问题。这都在预期范围内。」

「真抱歉,我是个预期范围内的学妹。」

黑田一有机会就问她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一定也是因为暗中在替她担心。他对缩起身体的椿微笑。

「别再道歉了,你还记得我一开始跟你说什么吗?」

「记得。」

她到现在仍旧清晰记得社团招生时的情景。当时那句话就像来自正面的刺一般,刺中了椿。

『不是会不会唱歌,而是想不想要唱歌吧?』

「──虽然花了很长的时间,不过我现在想唱了。」

椿自己也知道,当时和现在的她有什么不同。她抬起头,直视黑田。

「黑田,你愿意听吗?」

这是宛若冲撞般的笨拙请求。

对于作为一名女高音面对自己的椿,身为指挥的黑田点头。

「当然了,唱给我听吧。」

一年前的现在,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上学、上课、读乐谱练习──在忙碌的每一天当中,她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在原地打转。

在这当中,不知从何时开始,她连理所当然的事情都无法了解了。

但现在不同。站在钢琴前方的椿展开乐谱,做了深呼吸。

「伴奏方面,请你比平常更宽容大量一点。毕竟我没有多余的力量……」

「我没有那么小心眼。就算是清唱也没关系,你要唱什么?」

「《波西米亚人》的咪咪。」

找回声音、练到勉强能够唱歌的程度,足足花了她一个月的时间。

在这段期间,她面对自我,慢慢地练习这首曲子。

在女高音的咏叹调当中,这首〈我的名字叫咪咪〉是最有名的曲子之一。

这首曲子是椿在国中时首度唱的咏叹调。在这之前的歌唱课中,她一直在唱孔科内的练习曲或义大利歌曲,因此当她得到新的指定曲,很天真地为了「可以唱咏叹调」而感到高兴。实际上她花了很久的时间,才得到最低限度的合格成绩,不过对椿来说,仍旧是难忘的曲子之一。

她和社团的人一起去看《波西米亚人》的时候,也很专注地听这首咏叹调。咪咪一开始唱的这首歌是她的自我介绍,也是歌手本身的自我介绍。

对椿来说,这是回到初心的一首曲子。

当她能够唱这首歌之后──她想要再次尝试唱那首新娘的咏叹调。

椿挪开椅子,站著面对钢琴。

她按下第一个E的音。

这是定音用的音。

然而也是宣告开始的声音。

椿等候这个音只剩下回响而消失,然后开始唱。

「Si──」

普契尼的歌剧《波西米亚人》描述贫穷的巴黎青年之间的友情和爱情。主轴是诗人鲁道夫与体弱多病的裁缝咪咪的恋情。两人经历彼此思慕的分离,最后病重的咪咪在鲁道夫陪伴下,咽下最后一口气。

咏叹调〈我的名字叫咪咪〉是她对鲁道夫第一次谈到自己的歌曲。歌词唱出朴素的日常生活、喜欢的东西和令她感动的东西,是一首做梦般而令人怜惜的歌曲。

椿贴近歌词,唱出暗藏热情而甜美的歌。

如果说加入感情能够让歌曲产生厚度,那么不知世事的咪咪正如昔日的椿。

在小小的阁楼刺绣生活的少女,从窗户仰望天空,看到春天的太阳而喜悦。读诗作为慰藉、因为「自己做的花没有香气」而悲伤的她,或许已经预感到自己生命的短暂。

然而现在的椿只是天真无邪地诉说,唱著时而无法压抑的梦想,仰望白色的天花板,在那里看见遥远的蓝天。

普契尼创造出捕捉情感的旋律,成为受人喜爱的人类之歌。

椿以情感作为捻线的材料,纺织出美丽的声音。

「──Altro di me non le saprei narrare──」

从描述自我的歌曲及梦想世界回来的咪咪,朝著面前的男人腼腆地说:

『我已经说完了,我就是这样的人……你的邻居。』

她困窘地告诉鲁道夫。

而椿的歌也结束了。

耳语般的语句结束之后,椿解除了全身的力量。唱完一曲的反作用力,让她额头上冒出许多汗。指尖之所以会颤抖,应该是因为紧张吧。

椿垂下肩膀叹息,然后对黑田微笑。

「黑田,这就是我。」

就如咪咪述说著自己,这首咏叹调也在述说椿。

从国中走来的路途,一度中断、但又连结起来的东西。

她以歌曲呈现这段路程。黑田对她深深叹了一口气,发出坦率的赞叹:

「你的声音很好,兼具透明感和坚韧度。」

「……谢谢你。」

如果狂妄地把音乐大学时期当作现役阶段,那么现在的她大概只达到当时的八成左右。椿瞥了一眼摊开的谱面。

她之所以选这首歌当作第一首,除了回到初心的意义之外,也因为这首曲子对她来说相对好唱。抒情的旋律宛若依照歌手需求裁剪的服饰,可以发出想要发出的声音。这首歌将没有使用而沉睡的身体逐渐恢复为能够唱歌的乐器。

她微微苦笑,黑田则对她点点头说:

「隔一段时间没练,要恢复到这样的程度,应该很辛苦吧?」

「我不会说不辛苦,可是很快乐。」

椿已经很久没有全心全意练习唱歌了。她用手帕擦汗,做了深呼吸,然后再度对黑田说:

「不过接下来才是我真正想要说的,所以……请给我老实的评价。」

椿握紧拳头。

接下来其实才是她必须面对、必须追求答案的东西。

找回失去的歌声,并没有解决问题。

知道自己的歌缺少什么,并没有解决问题。

依旧留下来的问题……正是椿逃跑的理由。

和加奈美重逢之后,椿才面对污泥般的这股情感。她明白了自己不愿去看的是什么,她只能凭意志压抑想遮住耳朵逃跑的冲动。她注视著黑田不会谄媚他人的眼睛。

──好久没有这么紧张了。

上一次感到如此紧张,大概是那场比赛的时候吧?椿想起强烈的灯光,以及更远处审视自己的无数眼睛,觉得心脏彷佛被紧紧掐住。

不过她立刻转换想法。

黑田和他们不同。他是东都大歌剧社的总监督,也是椿的指挥。

因此她不需要害怕。黑田也注视著椿已经下定决心的眼睛。

「老实的评价吗……」

他的表情就像指挥时一般严谨而自制,在这当中又带有一丝苦涩。然后他开口:

「如果是清河……听到你刚刚的歌声,大概会说『努力的话一定可以成为专业歌手』吧。」

「……的确。」

这个感想听起来委婉,实际上却很明快。椿闭上眼睛微笑。

换做清河,的确很有可能会兴奋地告诉她:『小椿,你太厉害了!一定可以成为专业歌手!』椿可以轻易想像到他雀跃的声音,轻声笑了出来。

不过黑田的话真正的意思却不一样。这句话只是意味著──「不常听歌剧的人听起来,会有这样的感想」──

反过来说,就是「没有到达专业的程度」。

椿闭上眼睛,按著眼头。

在那里的热度是那一天的残渣。椿忍住过去的泪水,抬起头说:

「我在国中的时候,读过特雷莎•斯特拉塔斯的访问。」

特雷莎•斯特拉塔斯是三十多年前活跃的女高音。她歌唱曲目广泛且美貌,能够将众多角色分别演得像不同的人。椿在刚认识歌剧的时候,接触到她的影像与录音,受到相当大的感动。

椿在旧书店找到的杂志上,记录著她所说的话。

「她是在接触歌剧之前就开始唱歌的。后来她偶然看到歌剧的舞台,受到很大的冲击……音乐之美让她理解到过去练习的意义。我读了那则访问,就掉下眼泪。」

椿之所以会为她的话而哭泣,是因为自己也有相同的经验。

第一次看到的公演,舞台是那么光辉灿烂,甚至改变了她的人生。

访问中描述纯粹感动的言语,充满对歌剧的爱与赞美。在世界舞台歌唱的歌手这样的感想,让椿知道她也曾经只是个普通女孩。

「大家一开始都一样。不论是我,或是其他人……所以我也相信,只要自己努力,总有一天也能够到达那里。我因为相信,所以一直不愿去正视。」

不知何时开始,她什么都看不见,也不想去看了。

她觉得如果面对逐渐接近的预感,就会无法再唱歌。

实际上,被预感追上的椿的确失去了歌声。

「如果说改变斯特拉塔斯人生的舞台是《茶花女》,对我来说就是《西西里晚祷》。」

闭上眼睛,至今她也能鲜明地回想起来。

她渴望著那道光、那股欣快,那是比聚光灯还要淡而眩目的光线。

「那首〈西西里晚祷〉,就是改变我命运的曲子。新娘看似幸福歌唱的身影,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中。我一直想要像那样歌唱,所以我才进入音乐大学,拚命练习……可是在这途中我发现了。」

在背后感觉到的预感日渐逼近,变得越来越庞大。

她依稀察觉到这个预感的真面目,却一直背对著它。

「──我没有成为专业歌手的能力。」

这不是达观,而是现实。

有一天她突然看到自己的道路前方。

即使学了声乐,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成为歌剧歌手。能够站上专业舞台唱咏叹调的,只有一小撮人。

──而椿发觉到,自己并不属于其中。

这不是有没有努力的问题,也不是程度的问题。

能够超越的人就是能够超越,不能超越的人则永远无法到达那里。为了成为一流的专业歌手,必须填补从外面看好像只有一点点的差距。

然而走这条路的人就会了解,这个距离有多么遥远,有时甚至无法填补。

「一直努力的话,应该也能达到一定的程度。不过我无法承受这个现实。当我知道我没办法变得和那个新娘一样……我就崩溃而逃走了。」

椿因自己说出来的话感到胃很沉重。

在那场比赛的舞台上,椿被隐约感觉到的预感追上了。她理解到:「即使今天状况绝佳,自己也没有得奖的实力。」「不论如何练习、拋弃一切而努力,还是无法到达那里。」

歌喉、声音,是从出生就一直跟著自己的乐器,也因此,自己比谁都明白它的极限。虽然知道……但椿却不愿面对事实。

「我拜托加奈美替我伴奏,参加那场比赛。我急著想要追上其他同学……可是没想到却在舞台上领悟到这一点。灯光让我晕眩,当我发觉时已经倒在台上。从那时候开始,我只要一想唱歌就发不出声音──到现在老实说,我好像也很怕强光。」

椿带著苦笑,抬头看录音室的灯光。

即使在记忆中忘记崩溃的事,身体却没有忘记。她失去声音,无意识间便把它当作后来补上的理由。她把不能唱歌的原因归结于失去声音,却不愿面对声音出不来的理由。

「与生俱来的才能,不是称作上天赋予的礼物吗?我觉得那是很残酷的说法……不过,更讨厌的是觉得这种说法残酷的愚蠢的自己。」

譬如加奈美,椿就认为是拥有这项礼物的人。

从以前开始,即使是粗糙的演奏,加奈美也能够吸引人心。她以更高的层次为目标而努力,挣扎多少就能前进多少。她是具有这种力量的人。

──然而自己不是。

当椿发觉到这一点,就感受到几乎晕眩的绝望。

别人拥有,自己却没有。这个差异具有决定性,不论怎么做都无法改变。即使羡慕、嫉妒也没有用,自己依旧是没有天赋的人。

这样的现实像岩浆般累积在胃里,持续燃烧感情。她曾经梦想的东西,位在不论如何奔跑都无法到达的远方,而自己永远无法实现梦想。她必须体认到这一点并继续生活。

──也因此,她长久以来不愿意去面对。

她觉得怀抱这种心情的自己是笨蛋。

然而如果不去面对,她就会永远蹲在同一个地方。

「我喜欢唱歌。我原本想要赌上一辈子在这条道路,可是最后却变成这副德性……我觉得自己已经没有接近音乐的资格,是我自己舍弃音乐的。所以我离开学校,想要展开新的生活……」

椿努力忍住一不小心就要掉出来的泪水。她感到全身虚脱,连站著都很难受。

但是椿仍旧以自己的脚站立,望著黑田。

他在椿唱歌的时候,也不曾移开过视线,理所当然地一直注视著椿。

黑田从自己的包包取出指挥棒盒。

「才能的墙壁……如果可以不知道这道墙的存在而生活下去,一定很幸福吧。」

他打开黑色的盒子拿出指挥棒,然后好像透过阳光一般把它举到眼前。

「不过任何事都有更高的境界。不论是哪一个领域,都有许多人会撞到那面墙。能否成为专业的墙……当上之后是否能够持续下去的墙,更不用说成为顶尖专业人士的墙了。吊诡的是,越有能力接近墙壁的人,越会体悟到墙壁之高,发觉到『努力就能实现梦想』其实是谎言。」

「黑田……」

「别摆出那样的表情,羽鸟。我之前也说过,我也曾经同样地做过梦。」

微微苦笑的黑田,或许是想起自己曾经走过的脚印。他的眼神怀念著过去的自己,英俊的脸上好似重叠著满怀希望追逐梦想的少年脸孔。

现在的他眼中虽然没有浓厚的烦闷色彩,但这不代表他尝到的苦恼已经消失了。黑田注意到椿的视线,腼腆地笑了。

「我原本意气昂扬,想要进入国外的管弦乐团……不过我比你更没有说服家人的力量。我了解到现实,明白自己该放弃。」

他说得轻描淡写,不过坦然的态度反而让人想像到昔日伤痛之深。

他在比椿更早的阶段,是如何面对自己的墙壁?想到他从前不得不承受的痛苦,连椿都感到难受。

进入东都大歌剧社之后,椿很羡慕大家能够享受音乐。然而理惠的态度、清河的热诚,对椿来说都太过耀眼。她觉得自己无法像他们那样。

和她相同的,是选择指挥的黑田。

黑田对深锁眉头的椿露出爽朗的笑容。

「别担心,羽鸟,我对现在的自己很满足。如果没有进入东都大歌剧社,我也不会想要自己来指挥。就算有一天产生这样的想法,也不会比现在更早;应该说,就因为走了这条路,才能像这样指挥……这就是我的答案。」

黑田注视著自己的指挥棒。

──他在走到现在这里之前,一定想像过许多可能性。

假设如他所愿踏上小提琴之路会如何?在这所大学进入其他社团会如何?──或者要是放弃音乐,又会如何?

他想像并假设过各种可能性,然后接受了现在的自己。他肯定了面对墙壁时踏上别条道路的自己。

当进入音乐大学的椿空转的时候,他以他自己的方式面对障碍。这个事实让椿有些感动。

他的指挥之所以细心到可怕的程度,是因为他自己尝过挫折,也因此,他不会割舍任何部分﹔他会很有耐心地引导每一个人前进,整合所有人营造出来的厚度,让音乐更加鲜明。

黑田把指挥棒收回盒子,发出「啪」的声音阖上。

「我不是因为自己没越过才这么说,不过我觉得,并不是只有翻越墙壁的人才厉害。翻越墙壁的人之所以受到称赞,是因为那是极少数人才能达到的成就。即使不断挑战墙壁而毁灭,也没有任何人会给予补偿。」

说这些话时,他看著椿的眼神流露著笨拙的温柔。就如他说过「没有毫无瑕疵的人」,拥有类似伤痕的人一定到处都是。

因此椿必须自己找到自己的答案。

她曾一度陷入混乱、不愿正视而逃跑,但这次她必须替自己找到道路。

「我──」

低垂的眼睑后方,浮现好几个场景。

因为泪水而模糊的舞台、看起来像奇迹的光芒。

首度拿到的教本、教本用到破破烂烂的样子。

去看榜的那一天,和加奈美抱在一起庆祝的模样。

无数的练习、筋疲力竭而睡著的黑暗房间,以及独自一人的沉默。

被强光照射而变黑的记忆……却连结到在东都大歌剧社的日子。

「我在这个社团遇见大家,学到了很多事情。」

从每日的练习到舞台制作,忙碌匆促的每一天,令她感到非常快乐。

她可以想像自己在几年后,仍旧会与人接触,抬起头继续走下去。

「我是没办法翻越墙壁的人。不仅如此,我还胆小到想要忘记自己曾经逃离墙壁。」

当她碰触到苦涩的记忆,还是会感到心情沉重。至今在她内心某个角落,仍旧畏惧著吞噬一切的聚光灯强光。她畏惧因为没有才能而被拋下的事实,以及舞台上的孤独。

「可是我还是热爱歌唱。即使知道梦想无法实现、自己没有接近音乐的资格……我还是想要唱。」

椿直视黑田。

如果只是想起逃跑的事实,自己大概仍旧无法歌唱。

她一定会为自己感到羞耻,无法前往任何地方,一直停留在原地。就如学园祭那天,她只能拖著沉重的脚步。

然而她看到黑田的指挥。

不拋弃任何部分、全数捞起并予以引导──他这样的姿态吸引了椿。

她看到众人一起创造的舞台,自己也想要成为其中一份子。

就算音乐不需要自己,自己仍旧需要音乐。即使不是一小撮特别的人也没关系。她要唱出自己喜爱的歌。

椿把双手并拢在身体前方,深深鞠躬。

「所以,总监督,请让我在你的指挥之下唱歌。」

即使无法成为专业歌手也没关系。

不论在哪里、过著什么样的生活,她仍旧想要一辈子与歌共存。

这就是椿的回答。她终于达到这样的纯真。

她屏住呼吸,等候黑田的回答。

经过几秒的沉默,他发出苦笑。

「你总算做出结论了,我还担心会变成什么样子。」

「那、那么……」

「不过我的要求很多喔。」

「啊,这个我知道。」

「羽鸟,你……」

椿迅速的回答让黑田摆出一张苦瓜脸。难不成他只是在开玩笑才这么说的?椿连忙补充:

「没、没关系。我面对比较严厉的人反而比较安心……啊,不是这个意思。你已经够仔细跟体贴了。第一首曲子还花了一小时……」

「你是在挖苦我吗?」

「不、不是的!我是指,你就像大家的妈妈一样……」

「妈妈……」

「……对不起。」

椿觉得自己越说越自掘坟墓。

看著椿垂下肩膀叹气,黑田稍稍笑出来。

「先不管我的事,你既然喜欢唱歌,就用喜欢的方式来唱吧。几千年来大家都是这样,音乐才会一直流传到现在吧?应该不是『有没有资格接近音乐』这种狭隘的问题。」

他伸手从包包取出厚厚的总谱。这份总谱不同于椿手中的歌唱谱,记载著歌曲和管弦乐的一切,可说是浩瀚音乐史中的一块碎片。

──不是《蝙蝠》,而是别的歌剧总谱。

看到标题,椿屏住呼吸。

「黑田,你为什么会有那个……」

「你唱给我听之后,接下来就要去找那位好朋友吧?」

翻旧的乐谱上到处都夹著便利贴。

这本总谱不是一朝一夕变成这样的。他一定钻研这部作品好几年了。椿看到自己非常熟悉的剧目,哑口无言。

拿著总谱的年轻指挥露出微笑。

「所以不需要太逼自己,只要享受乐趣就行了。」

把歌唱与音乐当作乐趣而生活。

把它当作自己人生的一部分,继续生活。

有一天,或许又会遇到被绝望或嫉妒打倒的日子。也许会因为想回到原来的路上而后悔不已。接著或许会再度体认到自己没有才能。

但她觉得这样也没关系。

每个人想必都是和这样的伤痕共存而生活的。

即使如此,还是爱著自己喜欢的东西,想要一同生活下去。

椿泪湿的眼睛明确地看著前方。

「谢谢你……我会努力。」

她的声音毫无迷惘地传达出去,此刻她只觉得这个声音听起来很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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