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稍早之前,仙境之馆游戏间。
──怦咚。
心肺功能停止的时间,只有短短十几秒。
比切腹、断手断脚还要更加剧烈的疼痛所导致的休克。
如果不是虚拟化身而是实际的肉体,想必会在超乎精神层面的肉体反射所导致的哀号与痛苦当中,感受体液从全身上下的孔洞流出,最终致死,可说是无可比拟的地狱。
因为与安宁的死亡相距甚远的痛楚而停下的心脏自动复原。
红莲处在联觉状态的人格原本是没有肉体的存在,接近与肉体分隔开来的意念。
因此就算肉体误判自己死亡,使身体不再运作──
红莲自动重新苏醒的第二人格还是会理性地认知到自己「活著」,迅速恢复身体功能。
就算被下毒,或流出大量鲜血,也绝对不会倒下,而他能够保持无败的战绩至今,正是多亏这种异于常人的体质。
「喀哈……!呼!呼!呼……!」
「唔……三倍也不行啊……」
红莲不断抽搐,大口呼吸。
飞溅的鲜血特效化成像是玻璃粉末的碎屑消失,而面对脸部朝下趴在地上,遍体鳞伤的最强玩家红莲,水叶吐舌说:
「没能成功杀死你。嘿嘿~」
敲著自己脑袋的她面无表情,没有显露出半点焦躁。
「这样一来,我的钱……生命值就剩下两千万。如果红莲大人的状态跟平常一样,我下一次就会死。」
「……唔唔唔唔……!」
「不过,你已经不行了吧?就算买回手、脚跟眼睛……异常剧痛的余波还是会一直干扰你的思绪。这不是精神层面,而是肉体层面上的极限。」
三倍死亡区。即三倍的冲击。
红莲的飞镖坚持选择削弱资金射中双倍,把水叶逼到距离败北只剩一步之遥。
不过,他也在几乎同一时间感受到彷佛用灼热火钳挖出左眼的剧痛,还是以三倍的强度冲击著脑神经,一般人受到这样的冲击会立即死亡。
「居然可以只造成短时间心脏停止,而且没有AED也能够自己苏醒,不愧是红莲大人。可是,你也已经到极限了,对吧?」
水叶咧嘴一笑,开口试探。
「伊邪那美机构的抗痛觉训练,被销毁的最高纪录……是致死疼痛的七倍。最高纪录保持人的名字被涂掉了,但用膝盖想,也知道那个人是谁吧?」
「……啧……」
「你变弱了呢,红莲大人。居然只是区区三倍的痛觉,心脏就停止了。」
「是啊……你说得对。因为我最近的生活过太安逸了,实力变弱了不少。」
红莲理所当然似的哀叹道。
「红莲大人,我问你──你怕死吗?」
被剥夺视觉,眼前一片黑暗的红莲耳垂被轻咬了一口。
缠著耳朵的舌头发出的水声让红莲浑身发颤,水叶语气愉快地小声说:
「当时在那座校舍打倒我的你,真的很迷人。我在那时候……知道了一件事,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游戏……知道『控制恐惧』……♪」
碎城家的玩家培育机构「伊邪那美机构」,对最高杰作──水叶所做的改造。
也就是透过药物与手术抑制动物本能产生的直觉性恐惧,让她达到不论面对什么状况都能采取最佳应对手段的无我境界──「明镜止水」。
不过,水叶无法逃离另一种恐惧。无法逃离源自「思考」的不安,以及逐渐增长的恐惧,导致她输给红莲,掉入永久的恋爱深沼。
「我不再害怕了。」
水叶露出微笑,对倒地的红莲宣告──
「我眼中没有未来,我在乎的就只有现在。我的思绪彻底停摆了,未来会怎么样根本无所谓,我心里没有一丝恐惧……」
没错,这就是──
自败北过后耗费长年岁月,进行自我改造后完成的──名为御岳原水叶的……怪物。
「我想要跟你合而为一,所以变成跟你一样的怪物。
我喜欢你。我爱你──红莲大人。」
「一样……?」
一颗小小石头被投入红莲脑袋里的泉水当中。
石头产生的涟漪逐渐扩散开来,使红莲脑海里冒出各种思绪。
(──这家伙,该不会……)
背靠著地板,仰卧在地的红莲流著血泪,脸上浮现得意笑容。
看见了。
即使失去视力,仍旧在心里如此断定的红莲假装擦拭鲜血,把手伸进放著手机的口袋。
「……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水叶?」
「咦?」
「无论是输是赢,你都会是孤独一人。」
「……………………………………………………………………………………咦?」
「你觉得自己跟我变成同类了对吧?你拋弃人性,变成怪物,甚至拋弃恐惧,逃避未来──就希望我把你当作同伴,是吧?」
「你在……说什么?」
水叶歪起头,像在表达自己不懂话中的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再怎么改造大脑,都改不了自己的本质。而你──」
红莲先稍作停顿,才以沉重又响亮的语调说:
「只是害怕寂寞罢了。」
「……!」
「你只是把有人性的幼稚欲望,转换成想杀人,想被杀,还有想玩弄别人,被人玩弄──这种丧心病狂的欲望而已。」
「才……才不是。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我跟红莲大人一样,觉得可以用游戏杀人,觉得被人杀死也没关系,我们就是这种怪物。所以──」
「不要把我跟你混为一谈,你跟我才不是同类。」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我很努力才走到这一步啊。我……我!」
──明明是想待在红莲你身边,
才变成跟红莲你一样的怪物──
「别让我说这么多次……我从来没有希望自己是怪物。我从一开始,从第一次遇到你的那年夏天的更早之前,就希望自已是平凡人了。」
他希望自己只是个普通的人类。会吃吃零嘴,玩些无聊的游戏或看看漫画浪费时间,跟家间的感情普通融洽,时而普通地起些争执,长大当个上班族来往公司跟家里的普通人。
「我不是人类,才希望变成人类。而你因为是人类,才白费力气堕落成怪物──唉,真是的。你连这种地方都跟可怜一模一样。」
红莲认为真要说出她们两个有哪里不一样,就只有是否经过「机构」改造这一点。
因为她们两个都是为了接近自己,才想要变成怪物。
「所以我才会击垮伊邪那美机构──我想先彻底排除问题的种子,避免本家的蠢蛋破坏约定,把可怜送去那里。不过,那么做导致了现在的你。到头来,玩家──过著像我一样的人生的家伙,都是一个样。就算游戏技巧再强,也得不到任何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正负相抵为零的宿命。
他为了拯救心爱的妹妹而击垮伊邪那美机构,结果产生了水叶这个怪物。
红莲认为是自己的自以为是造成的。游戏的本质是破坏跟掠夺。要说跟旧世纪的战争有什么不同,顶多就是战争的结果跟责任不是掌握在成千上万的军队,而是全权掌握在玩家一个人身上。
「我为了可怜的未来,夺走了你的未来。我当初应该清楚告诉你──我重视的不是你,让你完全死了心才对。但我当时没有彻底打倒你,反倒培养出一个不完整的,我的复制品……就只是这样罢了。」
「不要……不要说那种……奇怪的话。求你……看我,看著我……!」
她支支吾吾地说著,像个小女孩一样纯真,像个妓女一样浑身发烫。
就算这份感情是爱也无妨,是憎恨也无妨。只是纯粹希望红莲能看著自己。脑子里想著自己。多理会自己。多来了解自己。就只是如此。
御岳原水叶眼中满怀期盼,期待红莲的告白──
「好。那我就说清楚讲明白──我打从心底不在乎你这个人。」
「……怎么……会……」
这份期待毫不留情地遭受到背叛。
「我不会豢养你。不会杀你,也不会玩弄你。投完最后一掷搞定这场胜负以后,我就会忘掉你。我会把你当作一块肉,当作一只家畜卖去别的地方。什么身为玩家的能耐,或者小时候的回忆,都是些无聊至极的东西──只是些不值一顾的垃圾。」
「等一下,不对,才不是……那样。因为……我……想要跟你──」
水叶惊慌失措地颤抖著。
不过,依旧躺在地上的红莲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对了,静火也顺便一起带去卖掉吧。你们双胞胎都是美女,一定会有些垃圾中年大叔想要买你们。当然,是那种根本不把你们当人看,只当作会讲话的充气娃娃的人渣。」
「静……火……也要?不……不要……不行,不可以……那样……」
「卖掉你们所赚的那笔钱……你猜我会用来做什么?」
红莲嘴边浮现的笑容──
是想必连梅菲斯特费勒斯都不禁为之战栗的,邪恶恶魔的笑容。
「拿来帮御岳原家──买更有用处的小孩。」
「────……~~~~!」
无声的尖叫。
(果然。)
水叶的反应让红莲确信自己的想法是对的,他又接著说:
「我要送新的孩子去已经没有你跟静火的那个家,让别人享受你父母的爱。把那个家打造成充满笑容的幸福家庭。那个没有你们存在的……你们的家!」
就在红莲这么说的那一瞬间。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明镜止水就此碎裂。
先前打造出的玻璃面具消失得无影无踪。
剩下的是如同一般少女会有的表情──充满由衷的厌恶与恐惧,同时也是她这个年龄应有的神情。
「不要!只有那种事情我绝对不允许它发生!我讨厌那些家伙!怎么能只有那些家伙得到幸福!那我呢?静火呢?我们呢?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就不行!」
「对。去恨他们吧,水叶。去恨卖掉你的父母,去恨没有多想什么就把从机构回来的你带回家的那些家伙,恨那些把你粗鲁地当作道具看待,把你拿来跟静火比较……而且不是用爱,是以有多少利用价值来衡量你们的那些家伙。」
水叶没有自觉到的弱点,正是对父母的厌恶。
原本以超然态度撕碎敌人的狂战士,像个被踹飞的小孩──嚎啕大哭,用被泪水沾湿的双眼看著躺在地上的红莲,以恳求似的语气问:
「为什么……你怎么……会知道……?」
「我当然知道。」
──因为我也一样。
「以家族名誉为第一优先。根本不去了解孩子的心情──那种人我可是熟悉到不能再熟。」
「因为红莲大人家……也是那样?可是,这根本……不能解释你为什么知道。」
「我一看到你的本质,就知道了。」
水叶自豪的明镜止水可以阻绝联觉状态的视力。不过再怎么大费周章遮掩,人类的本质依旧确实存在。
红莲看过成千上万人的心思跟思维,他可以只利用少许情报,在资讯庞大的脑内资料库里找出类似的案例。
从一些话中的细节听出水叶「怕寂寞」的本质之后,再往回推算。
推算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然后会发现肯定是因为没有父母的爱。也肯定是因为必须跟唯一能排解自身寂寞的妹妹建立一段扭曲的关系。
建立这样的前提,就能察觉水叶至今的一言一行,都基于同样的行动准则。
「故意主动堕落成隶生,让静火豢养自己,而自己也透过把静火当成狗来贬低她……在其他人眼里,这种自虐行为只显得很疯狂──但你有两种面貌(阴阳相克)。必定存在著理性且有逻辑的一面。」
「……!」
「你藉由贬低身为『御岳原家的千金』的你们,让外界看到你们丢人现眼的模样,间接让御岳原家的声望跌到谷底──这就是你的目的,水叶!」
红莲手指向水叶的脸,语气坚定地说道。
「既然这就是你的愿望,我要惩罚你就很简单。我只需要把优秀的小孩送去御岳原家,尽全力让御岳原家兴盛起来就好。恭喜你啊,你会让那些家伙过上幸福的人生。」
「不要……别再说了,我……我不想……听……!」
「乖乖听好,你输了就是让那些家伙赢。御岳原家会藉著你们两个人的牺牲兴盛起来,由衷感谢你们的付出,说谢谢你们去让人渣侵犯。」
「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我不要他们那样!」
「那……就试著挣扎啊。」
「!」
「你换个心态试试看,御岳原水叶。你就用你引以为傲的特殊能力改造大脑,让自己不是用怪物的身分,而是用人类的姿态来奋战。你不想让那些家伙得到幸福,不想面对那种糟糕至极的未来的话,就靠自己掌控命运啊!」
「呜……呜呜呜呜……!」
红莲朝天花板高举起还能动的右手。
然后用唯一能够自由行动的嘴唇与喉咙,朝担任裁判的无形AI宣告!
「我要『交易』。我要用各四千万的价格──买回双脚、双眼,四个部位!」
『受理交易申请。徵收玩家碎城红莲的资金,一亿六千万──』
机器语音回应申请后,分配给手机的剩余资金一口气减少大笔金额。
剩余资金为一千万圆。金额比水叶更少,濒临死亡边缘。
「什么……?」
一旁观战的佐贺臣哑口无言,彷佛无法理解眼前所见。
「为什么要买回四个部位?剩一千万圆不用说双倍,连射中单倍,或是五百万的双倍都会死。你有什么必要刻意让自己的资金掉到可能被攻击一次就阵亡的量?」
「就凭你,大概不会懂吧。」
红莲睁开双眼。
朱红色的眼。甚至看来像鬼火一样散发淡淡光芒的特异双眸。
虚拟化身残留血泪痕迹的脸颊让红莲面容惊人,而他摀著垂下的左臂,用刚复原的脚走到投掷位置。
「这是最后一掷了,水叶。」
「……这是在……做什么?这样红莲大人简直就像是……!」
「我们就──比谁先射不中双倍吧。你所说的肉体的极限……就是剧痛的余波还满严重的,成功射中的机率大概是五成。」
双方都射中双倍的话,往来的资金会相互抵销,游戏也会继续进行。
不过,其中一方射偏了,就会立刻分出胜负……!
「如……如果我……输……了……?」
「就会像我刚刚说的一样,我会把你们姊妹俩打进不幸深渊,再让御岳原家的垃圾父母过上一辈子幸福生活。怎么样?开心吧?」
「~~~~────!」
水叶满脸绝望,猛力搔抓自己的头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
──不让我继续当个怪物?
这提问没有脱口成声,红莲虽然用他的红色双眼察觉到了,却也没有回答。
「御岳原水叶──你喜欢你妹妹吗?」
「咦?」
「你说过不会拋弃妹妹,还用锁链牵著,不让她离开你身边。」
会这么做的理由,只有一个。
「你不想让御岳原家抢走静火。你──爱著你的妹妹。」
「才……才不……才不是……」
「如果你至少还有一个愿意付出爱的对象,就还能回头。连以前完全踏入怪物领域的我,也是好不容易想办法恢复了。你完全还来得及回头,水叶。」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也能露出不错的表情嘛。怨恨、憎恨御岳原家那些瞧不起自己的家伙,希望自己跟喜欢自己的妹妹能得到幸福的──平凡人类的表情。比起原本那样,我更喜欢现在的你喔。」
这就是红莲对于水叶告白情书的回覆。
一份试图透过赌上性命的游戏传达的──心意。
「要上喽,水叶。」
红莲握起飞镖。
这段话像是涂抹护唇膏般擦过水叶的嘴唇,强行钻入口中。
红莲与用舌头缠卷、接收这段话的她直直凝视彼此。
「这是最后一战了──你不想被杀的话,就像个人类一样……去试著挣扎吧。」
「……!」
水叶没有意识到自己点了点头。
她任凭一股连她自己都不懂的奇妙情感摆布,掷出飞镖。
红莲也朝著闪烁的飞镖盘,扔出决定命运的箭矢──
『──Double Bull!』
随著这段宣告。
『十七点二十五分,特殊游戏「决斗者飞镖」──正式结束。』
机器语音说出赢家的名字。
『赢家:御岳原水叶。』
水叶的飞镖直直射中飞镖盘的「眼」──也就是正中心。
红莲的飞镖则是大大射偏,刺中空无一物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