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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3/30 乡津香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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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的空气开始带点潮湿的气息,我想著「喔,冬天结束了呢」。不过,轻轻打开缘廊上的落地铝窗,来到外头后,刺上肌肤的空气依旧冰冷生硬。说不定还会下雪。
在冬天时将天空一分为二,清晰到不像现实的山棱线逐渐蒙上一层雾,愈来愈模糊。一想到从今天起,将有一阵子看不见这片看惯了的风景,就觉得有些特别。
今天,我将离开生活了十八年的安昙野,前往东京。
放榜之后,我终于从真的十分漫长又煎熬的大考准备中解脱,过了一段真的很轻松又开心的日子。回过神来时,今天已经是前往东京的日子了。
再过几小时,我就会离开这个家。尽管明白这一点,我内心的某处却觉得这不是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仍缺乏真实感。明明已经近在眼前,但对独自到东京念大学,在那里居住一事,我仍无法具体想像这会是什么样的生活。
我原地踏步几下,以双手掩嘴,用呵出来的气息温暖掌心时,后方传来落地窗被拉开的喀啦喀啦声。母亲也来到院子里。
「早安,香衣。你在院子里做什么?」听到母亲这么问,我以「我在看山」回答她。
「这样啊。毕竟你会有一阵子看不到常念大人。」母亲面对常念岳的方向,静静双手合十。我也效法母亲,对山合掌。虽然不知道是在对谁祈祷,不过,这座城市里的人说,那座山上存在著什么。比人类伟大,却又比诸神更容易亲近的存在。
「好啦,来准备早餐吧。」母亲返回屋内。我朝著她的背影喊了声「嗳,我出去散步一下喔」,穿著Crocs的懒人鞋直接往外走。
我从农业用蓄水池的旁边往北走去。这是我国中上学的路线。两只鸭子漂浮在看起来很冰冷的水面上。它们在水面下拚命地摆动双脚,但因为水流的关系,从座标来看,它们一直都待在同一处。鸭子的表情总是很认真,我想本人(本鸭?)应该也很认真地在划水吧,但看在旁人眼里,这样的它们滑稽又可爱。
我的高中生活或许也是这种感觉。尽管当事人为了抵抗水流,拚命挣扎著往前跑,却还是一直待在相同的座标上也说不定。看在旁人眼中,一定也很滑稽可爱。
天气明明这么冷,一个穿著短袖短裤慢跑的男人跟我擦肩而过。若是为了健康而慢跑的话,他的速度非常快。用这种速度跑步的话,感觉反而会危害健康。擦身而过后,我才涌现了「咦?」的疑惑,转头望去。
那个男人也停下脚步望向我。
啊,原来是诹访同学。只看他的眼睛、鼻子、嘴巴或脸型的话,我明明能认出那就是我熟悉──曾经熟悉的诹访同学。但不知为何,他整个人的感觉几乎判若两人。擦身而过的当下,我甚至没认出他。他的肩膀好宽,身高或许又长高了一些。
「嗨,乡津。」诹访同学露出软绵绵的笑容。只有这张意外讨喜的笑容,从国中到现在都不曾改变过。看到诹访同学像国中时一样对我爽朗地笑,我感到非常怀念。
「早安,诹访同学。」回应他的招呼后,我缓缓走近诹访同学。
「我一时没认出你。诹访同学,你变得非常壮呢。」
「有吗?你没什么变呢。不过,好像瘦了一点?」
「因为准备考试很辛苦,我大概变得有点憔悴吧。不过,在确定上榜,终于解脱后的我又慢慢胖回来了,所以可能马上会恢复原样。」
虽然是没有什么意义的闲聊,但能跟诹访同学这样普通地交谈,让我很开心。我们好像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调适,但该怎么说呢……已经没事了。我可以很普通地跟诹访同学说话,这明明是一件令人很开心的事,我的内心却感受到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点刺痛的甜美痛楚。
流逝的时光会将一切吞食殆尽。无论是好的事情,还是不好的事情。
「你是考上东大吧?我从以前就觉得你很厉害了,但你果然很厉害呢,乡津。」
「你才是呢,呃,是什么来著?我记得不是Bellmark的……」
看到我歪著头努力思索的模样,诹访同学说:「你还是老样子,对足球没有半点兴趣呢。」但是他在笑,或许是感到傻眼吧。
诹访同学跟某支名字很像Bellmark的球队签约,从这个春天开始就是职业足球选手了。在同年的球员中,他的未来发展指日可待,似乎还被选为下一届的日本队代表候补。
「我在几年前教你念书的那些日子,好像一场梦呢。」
「真的,高中三年感觉转眼之间就过了。明明彷佛是前一阵子才发生的事,却已经想不太起来了。照这样下去的话,好像会在转眼之间死去呢。」
至此,我们的对话一时中断,出现了一段奇妙的空白。我不自觉地望向山的方向。三百六十度,不管往那个方向看去,都是一片山景。
「加油喔,诹访同学。」
「嗯。我会踢出响亮的名号,让对足球完全没兴趣的你,都会听我的名字听到厌烦的程度。所以,你就在某处看著吧。」
「嗯,我知道了。我会替你加油。」
「你也加油喽,那我先走了。」
「嗯,掰掰。」
诹访同学再次以惊人的速度跑走了。他宽广的背影就算是跑步,也不太会左摇右晃。每一步都扎实又稳定。
我轻声道出的「再见」没有传入任何人耳中,只在冰冷的空气中化开、消失。
再见了,诹访同学。
很意外的,芹香说要帮忙我做搬家准备。我到车站接转乘电车来到穗高的芹香时,她异常亢奋地说:「好厉害~!真的什么都没有!完全就是『乡下』的感觉!」
「这是芹香第一次搭乘大系线,窗外的景色会慢慢变得像亚利桑那州吧?所以,芹香忍不住想著『真的有人住在这种地方吗?』,觉得超级不安。咦~只是离开松本一段距离,现在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啊~!」
她的发言太过失礼,我愈听愈生气,「啪!」地打了一下芹香的屁股。
「啊!好痛!你做什么啦,小香衣!咦?好过分喔,反对暴力!啊~讨厌讨厌,暴力的人最讨厌了。你以前明明不是会做这种事的女孩子~」
就像这样,芹香仍一如往常地保有谐星般的夸张言行。不过,初次目睹到她的便服打扮是一身简单的紧身牛仔裤,加上黑色的素面连帽上衣。这身简朴打扮和她标致的脸蛋搭配得天衣无缝,让芹香看起来宛如一名成熟女性。
芹香已经完全从女高中生的身分毕业了。
高中的毕业典礼在三月初举行,比国立大学的放榜日来得早,因此包括我在内,出席毕业典礼时,也有很多人还不确定自己会去念哪所学校。也因此,整体气氛跟国中毕业典礼有些不同。没有大团圆的温馨感,弥漫著一触即发的紧张感。
与其说是毕业了,感觉更像只是因为时间到了,而被学校赶出去。我连自己已经高中毕业一事,都还没有什么实感。
「你看起来好帅气喔,芹香。」听到我这么说,芹香捏起大腿部分的牛仔裤布料,开心地笑著说:「你觉得这条裤子看起来多少钱?」
「呃~?两千日圆上下?」
「答错了~!正确答案是七百九十八日圆~」
「咦,好便宜!」
「对吧?芹香很会买东西吧?总不能穿制服去大学,我也在想得买齐需要的衣服,又不会超过预算。不过,衣服跟鞋子这些东西比想像中便宜很多耶。这双鞋子也是在均一价三百九十日圆的店里买的。」
前往我家的路上,因为芹香对可以在车站附近的大马路看到的大鸟居倍感兴趣,所以我们稍微绕路到神社去。
「这么说来,芹香没去神社参拜过呢。这是我第一次参拜,人生第一次。」
「你不去神社参拜吗?」
「嗯。因为笨蛋王国里不存在这么庄严神圣的文化。」
既然都来了,我们决定去参拜后再走。但因为两人都已经考上了大学,所以没有什么特别想祈求的愿望。我问芹香「你想许什么愿望?」后,她说:「真要说的话,芹香想祈祷自己的学费能全额减免。」
「现在还没办法确定吗?」
「芹香是有去申请,但好像要等入学后才会通知结果。不过,成绩应该没问题,再加上校方也会考虑家庭环境和收入等条件,所以应该能通过审核吧。」
芹香考上了信大的财经法律系,从这个春天开始会搬进信大的学生宿舍。虽然会和即将前往东京的我分隔两地,但芹香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态度,也不会对我说些离情依依的话。虽然我也知道她就是这样的个性,但还是觉得有点落寞。
我问她为什么选择财经法律系,芹香说:「因为芹香对人类有兴趣。」
「虽然说是人类,但芹香不是指个人,而是抽象的『人类』这种生物的整体系统,所以芹香不是选择心理系。要说的话,芹香这样的想法比较偏经济学的理论。」
「喔,原来是这种意思。」
「另外,把就业志愿、自己的偏差值、学费和助学措施等要素考量进去的话,这算是最妥当的选择吧。信大财经法律系的毕业生也都找到了不错的工作。」
芹香意外地有好好考虑到自己想做的事、之后的日子该怎么走下去等相关问题,不免让我感到敬佩。
至于我,被问到为什么选择农学系的话,我也能答得出理由。可是,要是现在问我大学毕业后的愿景,我实在一点概念都没有。
说到底,我连下个月就要开始的大学生活都还无法想像。
透过申请入学的方式,龙辉同学很早就确定要去念东北大学的工学系了。从这个春天开始,他要一个人到仙台去生活,跟前往东京的我分隔遥远的两地。
我尽可能避免去想这件事。
因为就算想了,也只会觉得难过而已。
几乎不需要再去学校的圣诞节前夕,龙辉同学说「我有话想跟你说,出来见个面吧」约我出去,久违地前往松本。
那时,为了准备大考苦读的我因为疲惫而变得有些焦虑。听到他从手机另一头传来的语气很严肃,就让我认定是「唉~绝对是要跟我谈分手~」,在搭乘电车时陷入重度忧郁。那阵子的我脾气异常暴躁又神经质,仗著龙辉同学总是无条件地温柔对待我,我有时会莫名其妙地迁怒于他。准备入学考试固然很辛苦,但龙辉同学同样是考生,明明两人互相扶持就好了。单方面乱发脾气的行为真的很差劲。唉~说得也是~老是做出这样的行为,人家当然会想跟你分手啊~直到这时,我才开始反省自己的行动。在电车里,乾脆直接回家好了的想法好几次闪过我的脑海。可是,不论是不是会分手,我不想再经历不上不下、半吊子的关系了。所以,我鼓起勇气去见他。
所以在龙辉同学带著一脸快哭出来的悲怆表情说:「其实……」他的下一句话是「我透过申请入学的方式,考上了东北大学」时,我一瞬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因为,我还以为他绝对要说什么坏消息。
有人一脸严肃地表示「我有话跟你说」的话,一般人都会这么想吧?
过了三秒后。
「恭……恭喜你~~~~!」我哭著回应他。
因为龙辉同学考上大学而感到开心,与为了他不是要跟我谈分手而感到放心。两种情绪一口气满溢而出,让我变得极度亢奋,大声嚷嚷著「咦?很棒啊!好棒喔!考上了?那是国立大学耶!好棒~太好了~!恭喜你~~!」同时不知为何,泪水也不断流出。
看到我拚命鼓掌,原本想说些什么的龙辉同学像是将自己要说的话吞了回去,只笑著以「谢谢」回应我。
「是喔~……所以,你已经可以脱离准备入学考的战场喽?好好喔~真羡慕你。」还得继续应付私立大学入学考的我打从内心这么表示。
「在你忙完考试之前,感觉有好一阵子也不太能出来玩了呢。」结果,我们那天只聊了这件事就解散了。
然而,我想念的大学几乎都在东京,所以,虽然还不知道有没有考上,但我恐怕会跟龙辉同学分隔两地──在回程的电车上,我才终于想到这件事。
喔,所以一开始的时候,龙辉同学才会面色那么凝重吗?
也就是说,他今天约我出来最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谈分手。
可是,被我嚷嚷著「太好了~」的兴奋情绪压倒,他觉得当下的气氛不适合谈这个。再加上,我的考试也还没结束。我的想像力最多只能延伸到「大学能不能考上」的范围,比这件事更久远的计画就像是不同世界的事情,我完全无力去试想。
「既然这样,你也去报考东北大学不就好了吗,小香衣?你应该能轻松考上吧?」听到芹香这么说,在听到她这么说之后,我才惊觉到自己从没思考过这种事,然后再次大受打击。
我一心只想考东京的大学,从来不曾想过,也不曾有过「为了龙辉同学,就算得修正自己的目标,也要跟他一起去念东北大学」的想法。
或许,我对龙辉同学的感情就是这点程度而已──我不禁这么想。内心有个冷静的自己告诉我「应该是这么一回事」。
毕竟,虽然我喜欢龙辉同学,但为了一时的感情,甚至改变足以动摇往后人生的重大决定,这不是能轻易做到的事情。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啊。
我们都要选择自己要走的路,努力去争取它,到了春天就各奔东西。这或许很令人难过,但也是一个崭新生活的开端,所以是一件很棒、值得开心的事情。因此,带著笑容往前踏出步伐才是正确的吧?
之后,我没机会跟龙辉同学讨论春天以后的事情──应该说,我连跟他闲聊的机会都几乎没有,一直过著只有在早上或睡前会传送早安或晚安的LINE贴图给彼此的日子。
我们是否要分手的问题,在大考结束后的现在,仍被搁置在春天的另一头。
因为芹香的手脚异常俐落,我的打包作业两三下就结束了。全身充满谜样干劲的她还嫌不够,催促我说:「来来,做事要有始有终!」,谜样地拉著我开始大扫除。
我把不打算带去东京的衣服都折好,塞进衣物收纳箱里。这时,听到芹香说「啊,芹香发现一个好东西了」的声音。我转头一看,她打开了我的国中毕业纪念册。
「你不要看啦~」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我也来到她身旁看著。
「啊,是诹访同学。喔~像个小孩子一样。他高一的时候是这种感觉吗~?」
「嗯。国中时的诹访同学给人娇小可爱的感觉。」
「啊,还有小香衣~啊~好可爱喔。感觉完全是个朴实的乡下少女。对了对了,这么说来,高一刚开学的时候,你就是这样的感觉呢~」
「咦~是这样吗?春假的时候,我为了迎接高中生活,应该做了不少努力耶。」
「嗯~发型之类的的确是有比这张照片再时髦一点啦。可是,该说你完全没有那种感觉吗,看得出来你的本质是个纯朴的乡下少女。」
「真的假的?」站在客观角度来看,原来我给人这种印象吗?好难为情。
在国中毕业纪念册里的自己,不知为何看起来一脸不安,有静不下来的眼神,感觉是个神经质的人。对喔,我以前可能就是这种感觉──我站在客观的立场想著。跟国中时期相比,我确实变成熟了。不过,或许也可以说是神经变粗了。说不定长大成人这回事,只是变得愈来愈粗神经,愈来愈迟钝而已。
感觉到视线的我,转头望向一旁的芹香,发现她正以莫名温柔的表情盯著我看。所以我涌现了「干嘛?她这次究竟又在打什么主意?」的想法,稍微提高警戒。
「你变漂亮了呢,香衣。」她露出美丽的笑容说。
「什么啊?」我也笑著回应。希望我的笑容看起来也很美。
「到了东京以后,你一定会变得更漂亮。」
「会吗……如果会就好了。不,搞不好很难说。」
就连这种事,我都无法断言。再过没几天的时间,一切都会改变。我们努力冲刺、为期三年的高中生活即将完全告终,都成为过去。这让我相当不安,所以无法想像接下来的日子、自己在这个春天后迎接的灿烂未来。
「芹香之前作了一个梦喔。」芹香说。
「还是高一生的你跟我待在放学后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大概是夏季的尾声吧。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的风很舒服,半掩著的窗帘随风飘动,午后的阳光相当眩目。你低著头,忙著把世界史的内容整理在活页纸上。你脸上的光影对比、不断更换各种颜色萤光笔的指尖等等,就连这种小地方都非常鲜明又清晰。在那个当下,我没有任何特别的想法,也不觉得那个场景有留下深刻的印象,照理说,明明只是日常生活中的某一幕而已。可是,在梦里,这些小地方真的很美,而且闪闪发光。」
这么说来,好像有过这么一幕。不过,即使芹香提起,我仍无法清楚回想起来就是了。这些点点滴滴都已经被我完全归类到「过去」这个资料夹里,为了避免直接触及,小心翼翼地保管起来。
「那时候的我跟你,对彼此都保持著一段距离。明明完全没有卸下心防,表面上却佯装成朋友,彷佛『别人认定我们两个人是朋友』才是友情成立的关键似的。不过,原来只要一直假装跟对方是朋友,最后真的有可能变成朋友呢~」
「为了变成朋友,我们耗费太多时间了呢。」听到我这么说,芹香耸耸肩说:「就是说啊。」
「过了几年之后,或许在不经意的某一天,芹香又会梦到今天的事呢~现在的我们还不觉得此时此刻让人印象深刻,不过,到了梦见的那一天,一定会觉得一切看起来都闪耀著光芒吧。」
是这样吗?这是好事吗?不知为何,我觉得有点难过。随著时间流逝,一切终将成为回忆。
「香衣,你也作点梦吧。」
「咦?」
「像现在这一刻。去东京之前,在你的房间里。把行李全数打包完毕,看起来有点冷清的房间里,把国中毕业纪念册摊开在地板上,跟芹香闲聊的梦。我束起头发的发圈、脚上这双船型袜的花样,或是放在小茶几上那只耐热玻璃材质的马克杯。过了几年后,你梦见连这些细节鲜明地浮现,很怀念的梦。」
如果你能因此感受到几分暖意,那我们的高中生活一定也会变得具有某种意义吧。
「咦~什么意思啊?我听不懂。」
「嗯~?是喔~你听不懂啊~」
所谓的长大成人,就是把过去当作一段美丽的回忆,将它悄悄收藏在箱子里吗?是这么一回事吗?
我还是觉得这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
「我考上了~~~~~~~~!」
放榜当天。一收到录取通知的Letax邮件,我随即打电话向龙辉同学报告这件事。龙辉同学也说著:「啥?真假?连东大都考上了?你太强了吧!小香衣,你真的超强!报考的每一间学校都上了啊!」为我高兴,当下我纯粹只感到开心而已。
「这样的话,我们终于能出去玩了!」听到龙辉同学兴奋的嗓音,我也回他「嗯,现在就出去玩吧!」。想跟他讨论要约在哪里碰面的时候,龙辉同学却说:「啊,没关系,我去接你,在家里等我吧。」他说要来接我是什么意思?如此想著,但我乖乖在家里等著后,看到龙辉同学开著一辆车身有几处凹陷的小轻型车出现。
「毕竟已经确定上哪所大学了,我闲来无事,就去上了驾训班。来,上车吧。」
「咦?要我上车?坐这辆车吗?」
「咦?你不上车吗?里头确实有椅子喔。」
龙辉同学的轻型车,车体是活泼到有点傻气的鲜黄色,完全不适合他。他高壮的身子夹在方向盘、椅背和车顶之间,头顶甚至快要顶到天花板了,看起来非常挤。我不禁露出苦笑。
「这辆车便宜到吓死人呢。」
「嗯。不过,看起来确实是便宜到吓死人的质感。」
「哇哈哈。不过,它有好好装上四颗轮子,可以前进、转弯,也可以停下来喔。」
龙辉同学放下手煞车后打档。黄色轻型车慢吞吞地往前行驶。虽然驾驶技巧还不算纯熟,但龙辉同学开车的方式比我想像的更小心,一开始有点心跳加速(不好的那种),但我马上就习惯坐他的车,开始乐在其中。
「对喔,我们已经十八岁了嘛,可以去考汽车驾照了。」
听到我百感交集地这么说,龙辉同学笑著回应:「对啊。现在只要有心,不管想去哪里几乎都去得成喔。真的很厉害。」
车子在沙拉大道拐弯,朝西边前进。冬季时,因除雪作业而在路肩堆起的一座座小雪山也彻底融化,消失无踪了。尚未种植作物的裸露田地上,烧田除草的烟雾四处升起。
「好夸张,真的什么都没有。不管往哪里走,都是一堆田地。」
「对吧?那我们要去哪里?」
「毕竟我们没什么钱呢。」
「这不是一如往常吗?反正,我们很擅长漫无目的地到处乱逛啊。」
许久不见的龙辉同学表现出彷佛我们昨天才刚见过面的爽朗亲切,让我十分放心。让我可以不为任何事情烦心,充分享受这趟旅程。
龙辉同学驾驶的这辆车身有几处凹陷的黄色小轻型车,自由自在地带我们去了很多地方。我们到室山的Agri公园远眺安昙野的整片平原,一边吃著从便利商店买来的冰,一边将脚伸进八面大王的泡脚池里。
「这样兜风很不错呢。安昙野意外是个好玩的地方耶~」
「另外还有大王山葵农场、阿尔卑斯公园等等。能去的地方意外地很多喔。」
「这样啊。在前往东京前,没办法都去过一次呢~」
我原本以为安昙野什么都没有。我莫名讨厌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城镇,一心想追求不同的事物,茫然地憧憬著都市。升上高中后,虽然得以前往松本,但我觉得那里似乎也没有我在追寻的东西。应该说,会把这里当成什么都没有的城镇是我个人认知上的问题。
有没有什么……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呢──我就像只只在原地等待母鸟喂食的雏鸟,张开大嘴等待著「什么」出现。但这个「什么」想必不存在于任何地方。就算去了东京,我觉得自己也会过著单方面等待「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发生呢」的无趣生活。
在我这样懒散度日的时候,龙辉同学想必轻松地玩遍了仙台的大街小巷吧。开著这辆车身有几处凹陷的黄色轻型车。
龙辉同学这种能够轻松付诸行动的地方──
我真的很喜欢。
我想继续待在他身旁。我希望他让我看到更多我没察觉到,忽略掉的东西。我想让他继续提醒我「有这么好玩的事情喔」。
可是,就算现在这么想,一切也已经太迟了。我即将前往东京的日子早已近在眼前。
吃完早餐后,我搭上准备去上班的父亲的便车,让他送我到穗高车站。
虽然母亲有在家门口送我离开,但因为时间有点紧迫,在一片手忙脚乱之下,道别的场景没有太感人肺腑。对我说「那么,路上小心哟」的母亲,看起来既不悲伤也不难过,一如往常的普通表情。
在车站下车时,因为刚好是早上的交通尖峰时段,车没办法在圆环公车站停靠太久。所以,在几句「有没有什么东西忘记拿?」「嗯,没有。」「这样啊,那你保重喽。」的对话后,父亲的车子在转眼间驶离。
怎么回事?女儿要离开老家,意外地只是这么一回事吗?
我搭上高中通学时每天都会搭乘的相同电车,来到松本车站。虽然学校已经进入春假期间,但我仍看到几个身穿捧高制服的同学。直到前一阵子,我明明也穿著相同制服、搭乘相同电车,但现在看在我的眼中,这些捧高学生彷佛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存在,感觉遥远又令人怀念。
中萱车站月台旁的樱花树,枝头上仍只有看起来硬梆梆的花苞,或许得再等上一段时间才会开花。这三年来,明明几乎每天都会搭乘这班电车,却不曾好好看过车窗外景色的我,事到如今才想将其烙印在脑海中。就像在大考来临前,才慌慌张张打开课本抱佛脚的学生。
在松本车站的六号月台下车后,龙辉同学已经坐在车站长椅上等我。
「早啊,好冷喔。」将两只手插在外套口袋里的龙辉同学说。
「是『有名无实之春』呢。」我回答。
「实之春?」
「咦?对喔,在你住的区域,早春赋可能没那么流行吧。这是安昙野的一首歌,刚才那句话的意思是『虽然说是春天,但名不符实,还是很冷呢』。」
「是喔。所以,实之春是什么意思啊?」
今天明明是最后一次见面了,龙辉同学和我却仍一如往常地闲聊著。躲不了的离别氛围,明明如空气般笼罩著我们,但直到现在这一刻,我仍不愿意正视它。
「是开往新宿的梓特急列车对吧?」
「嗯,不过不是梓二号,而是超级梓六号。」
我们走上楼梯,来到三号月台。
电车还要一段时间才会进站,我们并肩在长椅上坐下。
等电车的时候,我突然想和龙辉同学牵手。
然而,三月的松本还很冷。在寒风不断吹来的月台上,我跟龙辉同学都缩起身子,将双手插进口袋里。
我无法对龙辉同学说出「我想跟你牵手」的要求。
因为,这么做的话,就好像我舍不得跟他分开一样。
我明白。我也很明白就算舍不得跟他分开,我们今天还是得在这里分开。尽管明白,却怎么也无法面对。只是任凭时间、状况推著一切往前走。
我又无法靠自己做决定了。
跟之前相同。我无法主动朝诹访同学走近,也无法好好道出分手的提议,只是茫然地随波逐流。从那时开始,我就不曾前进过半步。
告知电车即将进站的广播传来。
我拉著行李从长椅上起身。
电车驶进月台。随著排气声,电车门叩咚一声敞开。
我们并肩朝电车走去。在距离车门三步的地方,只有龙辉同学停了下来。
接下来这三步,我必须独自前进。
那时候无法踏出的三步,终于必须在这一刻踏出去了。再前进三步,我会和这个人分开。我会基于自己的意志、基于自己做出来的决定,离开这个人。
因为我已经不想再暧昧不清地随波逐流了。
走完这三步,踏进电车门的内侧后,转过身来,笑著说出和他道别的台词吧。
我从原地往前踏出一步。
还剩两步。
我想跟他说一声「谢谢」。因为我们彼此都很忙,到头来也无法一起去很多地方玩。可是,能跟龙辉同学一起度过那些时光,真的很有趣,很开心。我想为这件事跟他道谢。
还剩一步。
我在脑中反覆排练对他说「谢谢」的动作。笔直地抬起头,挺直背脊,尽可能以动人的笑容说出「谢谢」。我不断练习。
我的脚踏进了电车车门内侧。
我拉著行李,转头望向龙辉同学。
「呃,那再见喽。」依旧将双手插在口袋里的龙辉同学说。
「咦咦?就这样?」
我明明努力以像是在开玩笑的轻松语气开口,但不知为何,最后的「样?」听起来有点破音。龙辉同学露出了看似相当困扰,又好像很难过的奇妙表情。啊,我好像要哭出来了──我连忙低下头。
我不想哭。因为这就是最后了。可以的话,我想笑著潇洒地向他道别,我想以笑容祝福彼此一帆风顺。我忍著泪水抬起头。
挺直背脊,抬起头来,尽可能露出动人的笑容。
「谢……盖?」?!??
「咦?盖?」
我想说「谢谢你」,想对龙辉同学说「谢谢你」。这是一句潇洒的道别,直到「谢……」这个字为止,都跟我在脑中排练的状况一模一样。
这时我吓了一大跳,想好的计画全在瞬间蒸发。
龙辉同学的后方有个奇怪的东西。
一个戴著金光闪闪的安全帽,像是生化人的存在。他的脸部是一片液晶面板,上头有一行红色的英文字以跑马灯的方式闪烁著。因为太过吃惊,导致思考完全停摆的我只是死盯著那行英文。
「怎么了?小香衣,你没事吧?」
「是盖•马努尔•德霍曼•克里斯托。」
听到我这么轻喃,龙辉同学「咦?」了一声转过头。
接著,他一脸若无其事地露出「喔~」的表情。龙辉同学似乎也看得到它。
那个金光闪闪的怪人应该是盖•马努尔•德霍曼•克里斯托,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金光闪闪的盖•马努尔•德霍曼•克里斯托,现在以帅气的姿势站在松本车站的三号月台上,竖起大拇指,以脸上的液晶面板向我传送讯息。而我只是看著那句讯息。
盖•马努尔•德霍曼•克里斯托在鼓励我。他从后方推了我一把。将下了奇怪决心,决定往错误方向踏出脚步的我,导向正确的方向。
「我!」
提示列车即将发动的铃声响起。剩下不到几秒的时间了。
我发出宏亮的嗓音,不输给响遍整个月台的铃声。因为我的声音比想像的大,龙辉同学吓了一跳。
盖•马努尔•德霍曼•克里斯托说得没错。我现在该说出口的话,不是潇洒的道别台词。我不需要勉强自己顺利说出这句话。
就算表现得很笨拙也无所谓,是强人所难也无所谓。就算是无计可施,无可奈何,也全都无所谓。只要把真正的想法……坦率地说出我现在的想法。
「我!想跟龙辉同学在一起!就算……到了很远的地方!」
明明必须赶快说完,我却无法说完一句话。不同于此刻的心境,满溢出来的泪水和呜咽声让我的话语鲠在喉头。事到如今,无论我许下什么心愿,电车仍会在几秒后开走。我的双脚已经站在大门内侧,不会拋下这一切跳上月台。我还是要去东京,可是──
「就算相隔两地!就算这样!我以后也希望能继续跟你!在!一起!」
铃声停止了。
在车门叩咚一声关上前,龙辉同学直望著我的双眼,以充满自信的坚毅嗓音说:
「我会想办法。」
强而有力的双眼,以及宛如战士的可靠表情。
车门关上。在一阵轻微的摇晃后,电车缓缓驶动。
龙辉同学在玻璃的另一头挥手。他在笑。所以,我也想对他笑。尽管止不住泪水,我还是笑著朝龙辉同学点点头。
真是的……我会想办法是要想什么办法?
完全不够具体,也不是实际有什么解决方式。
我跟龙辉同学还是会各奔东京和仙台,隔著四百公里之远的距离。大学要念四年,状况完全没有改变,仍是无计可施。
「我会想办法」这种话,十分模糊不清,只意味著一股傻劲。可是,只是听到龙辉同学说「我会想办法」,就让我涌现「喔,他会想办法」的心境。
泪水无止尽,没有受到任何阻力地不断从我的眼眶滚落。尽管如此,我的嘴角仍自然扬起了笑。
龙辉同学在月台挥手的身影在转眼间变得好遥远,再也看不到了。
跟龙辉同学一起度过的两年多时光,现在全都成为过去,被我收藏了起来。可是,在我们的前方还有名为「今后」,无限宽广的可能在等著。
之后,我会过著什么样的大学生活,会变成什么样的大人,我依旧完全无法想像,看不到这个春天另一头的景色。
可是,「我会想办法」。
就算有时会迷惘、困惑,还是要自己思考,以自己的意志,自己做出选择,然后往前迈进。抬起头,挺直背脊,尽量站得笔直。
再过几小时,这辆电车会抵达东京。
我的崭新生活即将开始。
季节是春天。
东京街头一定有灿烂盛开的樱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