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两道身影隔著桌子面对著面。
站在门口的男子颤抖著手架起转轮手枪。然而,被枪口指著的对象表现出完全不在意的模样。对方只是斜眼瞪著门口的男子,依旧保持手倚在桌面上抽著菸斗的姿势。
「欢迎回来,沃尔科戈诺夫……我是很想这么对你说,但现在似乎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对方一副慵懒的态度开口说道。
「你可不可以说明一下是怎么回事啊?」
「切尔尼亚耶夫将军。可、可以的话,我也不想做出这样的举动。」
架枪男子把手指压在击锤上。
「将军是否愿意改变心意呢?我想表达的意思是……也、也就是对于还要更往西方的撒马尔罕,甚至更进一步进攻到布哈拉(注31)去这件事……」
菸斗的白烟升起,切尔尼亚耶夫在白烟的另一端皱起眉头。
「你是在成为俘虏的那段时间,被那群未开化的原住民感化了吗?」
「我──」
沃尔科戈诺夫试著开口说话,但话语像是被一道墙挡住似的说不出来。沃尔科戈诺夫保持架著枪的姿势,轻轻摇了摇头。
「我奉沙皇之命令,在……在波兰一路杀害无辜人民。不只有游击队而已,连神职人员、贫民、妇孺幼小也没放过!一月的起义,还有看不见终点的游击战……在我经历过这些后,这回又要我去杀害撒马尔罕和布哈拉的人民?」
「一点也没错,米哈伊尔•沃尔科戈诺夫。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把你这种人带到塔什干(注32)来,不是吗?而且你正是以一个专门杀害妇孺幼小的行家身分。」
说罢,将军转身背对沃尔科戈诺夫。
「沙皇的命令并没有改变。还是说,你这种人想要转为投身于现在流行的什么革命份子吗?」
切尔尼亚耶夫回头瞥了沃尔科戈诺夫一眼,但一副「想你也不敢开枪而不当一回事」的态度。切尔尼亚耶夫保持背对著沃尔科戈诺夫的姿势,在等待沃尔科戈诺夫自动离开。
「如果是这样,你的枪口瞄错对象了。还不快把那种危险物品收起来,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士官!」
「我既不是『你这种人』,也不是『自以为是的士兵』!」
枪声响起。双方都惨叫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拜托!干嘛放真的子弹在里面!」
扮演将军角色的高个儿大喊道,并大步走近扮演士官的吉拉。
两人身上穿的既不是军服,也不是民族衣裳,而是中国制的衬衫和运动裤。
「我胆子再大,也会被吓到啊!你是想杀了我啊!」
坐在第一排观众席的夏希、艾莎和贾米拉三人同时蒙住眼睛发出叹息声。
此刻,夏希等人在白天借了国立剧场的场地来进行排演。每年必定举办的预言家诞生祭上,都会有配合诞生祭主旨的歌剧表演,夏希她们正是为了那场歌剧在排练。
然而,实际著手后,才发现不论做什么都无法顺利进行。
首先,歌曲和伴奏搭不上时间,布景会倒下来压在演员的身上。道具刀也会飞出去到观众席上。还会发生在打斗场面上理应已经阵亡的人突然站起来的事情,最惨的是,剧场本身还会停电。后宫首屈一指的美声女吉拉•欧菲莉因此紧张过度,甚至被唤起据说让她幼小时苦恼不堪的口吃现象。
最大的原因是大家都忙于应付官僚和外交等事宜,或是为了让财务达到健全化而被工作追著跑,所以来不及写剧本和排练。
就算是这样也未免太夸张了,大家简直就像被邪眼(注33)还是什么盯上了一样。
夏希也好不到哪里去。她被夹在死脑筋的军人以及比军人更死脑筋的游击队之间,这阵子老是为了睡眠不足而苦。那也就算了,吉拉那群人还穷追不舍地质问夏希,问一些「你见到了纳杰夫先生,对吧?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之类的问题。
夏希低下头,悄悄按了按眼睛四周。
当夏希再次抬起头时,看见吉拉手拿著枪,倒坐在地上。
「我……奉沙皇之命令……」
「不是啊,醒醒啊!你现在是吉拉。吉拉•欧菲莉!」
高个儿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知道你受到很大的冲击,但我受到的冲击更大!」
子弹没有打中高个儿固然是件好事,但这么一来,就变成必须担心不小心把国立剧场的墙壁打出一个大洞的问题。要想什么办法掩饰破洞才好?
想到这里时,夏希告诉自己:「算了,这不是很严重的问题。」
贾米拉在隔著艾莎的另一端,把双手交叉在后脑勺上。
「现在第一个问题是,剧本还差那么一点点……」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艾莎摆出一张扑克牌脸应道。
「到去年还一直负责写剧本的编剧已经逃亡到俄罗斯去。其他编剧也都怕得不想写剧本。」
「可是啊。」
「别这么说嘛。」
夏希也轻声插嘴说道。
「雪儿薇她们是熬夜帮忙赶出剧本的。」
这次之所以会编写全新的剧本,是因为包含民众在内,各国的高官们也会前来观赏戏剧表演。
所以,以夏希等人的立场来说,藉由戏剧来发扬国威的同时,也必须以邻近各国,还有国内的游击队为对象,配合各状况传递符合时代、可以安稳人心的讯息。
虽然夏希觉得不如乾脆不要安排戏剧表演比较好,但她身旁的艾莎是抱著希望藉由戏剧,来向邻近各国强调阿拉尔斯坦确实受到统治的意图。
「不过,不知道是为什么喔……」
夏希轻轻阖上一气呵成编写出来的剧本。
剧本封面上印出「三个米迦勒」的标题。时间必须回溯到十九世纪的后半时期。在沙皇亚历山大二世的统治下,俄罗斯军队展开南进行动,试图征服中亚。
当时与沙皇亚历山大二世对峙的国家,即是过去曾统治过阿拉尔斯坦一带地区的布哈拉汗国(注34)。
主角是吉拉所扮演的俄罗斯下士──米哈伊尔•沃尔科戈诺夫。
这位下士在另一位同样名为米哈伊尔的切尔尼亚耶夫将军底下,与布哈拉汗国展开战斗,但下士在某场战斗中打了败仗,成了汗国的俘虏。
下士成为俘虏后,迎接他的是一场与某人之邂逅而产生的命运转机。
下士邂逅了汗国的勇猛战士──米迦勒•本•慕扎法。
一开始,下士瞧不起布哈拉的异国文化,迟迟难以融入其中。不过,没多久,下士和这位汗国的战士建立起友情,并慢慢学习追求清高及庇护的伊斯兰流武士精神。后来因为交换俘虏,下士回到了将军的身边──接著就延伸到方才排演的场面。
这样的故事内容确实不错。
不过,为什么一定要在各国的高官面前表演这场戏?
「整个架构本身确实还不错。因为不想被俄罗斯盯上,所以把主角设定为俄罗斯人。这个俄罗斯人为了过去在波兰杀害游击队而感到后悔。这部分和阿拉尔斯坦•伊斯兰运动(AIM)有重叠之处,对吧?」
贾米拉说道。
「是这样没错,只是……」
夏希调整一下额饰带的位置后,继续说:
「总觉得这故事内容好像在哪里听过……」
「因为雪儿薇她们很喜欢看美国电影。」
艾莎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回应道,都忘了自己也是主角之一。身为代表中亚的立场,艾莎将扮演米迦勒战士。
另外,因为是要以歌剧的形态呈现,所以会在各重点处加入歌曲。
照预定,最后会以艾莎为中心,演唱祈求欧亚和平的歌曲作为尾声。
艾莎的脸上依旧挂著让人无法识破真心想法的微笑。夏希猜不出艾莎是抱著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心态,还是快要被一大堆等著她签名的文件淹没,所以根本没时间为歌剧做准备。
「至少有个专业的编剧来帮忙修润细节就好了。我是说也不需要挂名。」
贾米拉硬是忍住呵欠说道,就在这时──
「咳!」
夏希三人背后的一楼观众席出入口处,传来一声响亮的咳嗽声。
2
「真的,这样不行!完完全全无法让人接受!」
绝对猜得出是谁的响亮声音,以及每次必见的小丑服。
那位不速之客又出现了。
武器商人伊果单手拿著不知从何处得手的剧本,一直眺望著排练的光景。
「喂!」
贾米拉一回过头,立刻眯起眼睛喊道
「还不快还给我们!那剧本好歹也是机密文书!」
「如果要问什么地方不妥,首先,剧本不行!」
夏希三人刚刚才讨论过这件事,现在伊果又提起,惹得三人同时露出带有杀气的目光一齐看向伊果。
伊果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在通道上大步走下来后,动作轻盈地跳上舞台。伊果从呆住不动的高个儿和吉拉身旁走过,站到舞台道具的桌子前。
伊果的表情瞬间化为米哈伊尔•切尔尼亚耶夫将军的表情。
「还不快把危险物品收起来,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士官!」
伊果就说了这么一句而已。
所有人陷入一片鸦雀无声。不如让伊果再演一下看看好了。大家开始起了这般念头的那一刻,伊果已经恢复原本的诙谐表情,晃啊晃地走到原本吉拉所站的位置。
「小姐们,仔细听啊!接下来的说话态度一定要像这样才行。」
伊果用三根手指摆出手枪的手势。大拇指代表击锤,食指和中指则是代表枪身。手指手枪指向已不见主人的桌子。
伊果脸上迅速化为下士的表情。
「我既不是『你这种人』,也不是『自以为是的士兵』!我是德米特里•沃尔科戈诺夫之子──米哈伊尔•沃尔科戈诺夫!我是个有名有姓的男人!现在我就要用你的鲜血,来补偿波兰的无辜人民以及布哈拉汗国战士们的遗憾!」
伊果撂下狠话后,用力弹一下张开的手指头来取代枪声。
「……好啦,差不多就是这样啰。」
伊果又恢复原本的表情。
「不过,我根本不知道米哈伊尔先生的父亲大人是什么大名。」
伊果原本那么强烈地提出建议,这时忽然露出看向远方的眼神。
「……在过去,这块大地充满著叙事诗。人民口口相传英雄们的英勇事迹──没错,就连列宁和史达林的叙事诗也在世上流传。」
「史达林的叙事诗?」
一旁的高个儿皱起眉头问道。
「如果各位有兴趣,下回我很乐意为各位高歌一曲。小的伊果虽然是武器商人,但是……但是呢!我更是一个吟游诗人。还请大家千万不要忘记这个事实……真是的,我说我的盟友夏希小姐啊!你这样太见外了喔!」
听到伊果这么说,大家的视线集中到夏希的身上。
夏希忍不住心想:「不要把话题转移到我身上好不好!」
「既然人手不足,你为何没有想起小的我的存在呢?哎呀~实在是太见外了!不,我明白的,我怎么可能不明白呢?」
夏希暗自说一句:「你明白什么?」
「就让小的伊果为大家助一臂之力吧!」
艾莎轻轻拍打一下夏希的肩膀。
夏希心想:「我什么时候变成伊果的保姆了?可不可以不要这样啊?」
稍作思考后,夏希让掌心朝向伊果,摆出阻止的手势说:
「喔……好啦、好啦,我等一下再好好听你的想法。我们现在连排练的时间都快不够了。这方面可不可以也帮我们著想一下?」
「我明白的,我怎么可能不明白呢?」
夏希才不相信伊果真的明白她的意思。
「首先,关于整体的架构。刚刚小姐们排练的对决场面应该要安排在最前头!然后,故事进展到中场时再演一遍!不过,我是觉得人们早就把切尔尼亚耶夫将军的存在忘得一乾二净就是了……」
「嗯。」
艾莎摀住嘴巴说道。
夏希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不出所料地,艾莎果然开口这么提议:
「俗话说做事要靠内行,就听一下你的意见也无妨。不过,在这里会打扰到排练,可以跟我一起到后台去吗?但你可别再拿出德米特里的话题啊。这出戏是以一八六五年前后的时代为背景。你说的德米特里八成是暗杀俄罗斯沙皇失败的杀人未遂犯什么的吧?」
「竟然被识破了!不愧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小姐!」
伊果发出「啪!」的一声拍打额头说道。就在这时──
「欸!」
尖锐的声音从舞台后方传来。原来是眼镜从布景后方冲了出来。
布景「啪!」的一声倒向这方来。
「真的要给这个来路不明的人改剧本啊?我都觉得快没劲了……」
「别担心。」
说罢,艾莎扬起嘴角露出睡莲般的笑容。
「我只是要先听看看他怎么说而已。我不会让你的努力付诸流水的。」
「可是……」
艾莎走上舞台,指向位于舞台侧边的后台。先是贾米拉,接著是夏希也跟在艾莎的后头走去。不过,夏希难以拭去内心的不好预感。难得大家已经渐渐团结起来,夏希担心大家会因为这出戏又闹分裂。
说到吉拉,她看了伊果的演技后,已经完全丧失自信。
可恶的家伙!
夏希把视线移向小丑的背影这么暗骂一句,但小丑依旧是一副嘻皮笑脸的模样,就是不让人掌握到他的真意。
后台虽然打扫得很乾净,但还是散发出淡淡的霉味。
一长排镜子被框上细致的金色边框,其前方摆设著化妆台,以及用红色呢绒布料包覆住的圆椅。
夏希找了一张圆椅坐下来,双手抵在圆椅的左右两侧。
至于伊果,他则是像回到自己家里似的在化妆台前坐了下来,跟著从怀里拿出一套全新的扑克牌。伊果拆开扑克牌的包装,动作灵活地从梅花到黑桃花色,各抽出2到10的扑克牌。
伊果把抽出的扑克牌一字排开,拿出油性笔一张一张地写上剧本场景。出乎预料地,伊果写得一手好字。
「喂!你已经记住剧本的内容啊?」
伊果没有回答贾米拉的询问,继续运笔流畅地写字。过没多久,几乎所有扑克牌都被写上了内容。
「嗯……」
伊果这么低吟一声。
「整体来说,算是整理得条理分明。不愧是后宫的小姐们,工作能力果然很强。不过,这本来就是抄袭来的内容,要说理所当然会条理分明也是应该的。」
「有什么问题点吗?」艾莎问道。
「首先,俄罗斯的下士和布哈拉的战士突然就变成好朋友这点不太好。或许应该再多花一些时间,双方多次起冲突后才渐渐互相了解会比较好。」
虽然被伊果指出问题让人心生一股怒气,但对于这点,夏希也不得不点头认同。
「再来是……我想一下……关于最后的合唱那一幕。」
贾米拉皱起眉间说:
「那一幕怎样了?」
「的确,选择合唱比较能够炒热气氛,不过……这地方要不要索性改成艾莎小姐的独唱呢?意思就是说,艾莎小姐独自一人站在大家面前的画面会更加突出,或许可以让大家对新政权的决心留下深刻的印象。」
「原来如此。」艾莎把话含在嘴里低喃道。
「比较大的地方应该差不多就这样吧。再来就是依每一场景做细微的调换,或是像方才我演给大家看的那样针对台词加以修改。各位意下如何呢?」
夏希三人互看著彼此。虽然对眼镜感到过意不去,但伊果指出的问题点确实有其道理。
艾莎轻轻点了点头。
得到艾莎的许可后,贾米拉便著手进行事务方面的程序。
「老实说,这剧本也不算是真正的机密文件,所以我们会借一本给你。不过,请勿泄漏予第三人。」
「是、是!」伊果深深点头应道。
「不过,我方也要考量到必须让大家有所动力。所以,不见得一定会采用你的提案,也有可能反过来针对你的提案内容加以修改。不论采用与否,文化部一定会支付酬劳给你。这样可以接受吧?」
「小的遵命!」
伊果搓揉双手答道,并拿起剧本轻快地站起身子,把右手贴在胸口上。
契约成立。
伊果准备就这么往门口走去时,忽然改变念头似的从怀里拿出一张多出来的扑克牌,跟著把扑克牌盖在化妆台上,不让这方看见牌面。
大家的视线很自然地集中到扑克牌上。
趁著大家移开视线的时间,伊果已经不见踪影。伊果留下这张扑克牌到底是什么用意?夏希伸出手时,艾莎不由得脱口说:
「难得伊果留下这张扑克牌,我们要不要来猜猜看是哪张牌赌一下呢?」
「赌什么?」贾米拉探出身子问道。
「赌『火箭亭』的抓饭(注35)如何?」
「跟了!」
夏希和贾米拉两人异口同声地答道。
在那之后,三人开始喃喃有声地思考起来。2到10的扑克牌已经为了确认剧本被用掉了,所以只剩下A,以及J到K的人像牌。
贾米拉最先猜牌。
「我猜是黑桃J。黑桃原本指的是剑,而伊果是武器商人,所以算是一致吧。」
「我猜是鬼牌。」夏希凭直觉说道。
夏希和贾米拉两人看向艾莎。
艾莎用指尖抵著下巴思考一会儿后,说出令人意外的答案:
「我猜是把红心A倒过来盖著。」
「咦?」夏希不由得发出少根筋的声音。
「……我猜他把扑克牌直接当成塔罗牌的小阿尔克那(注36)来用。」
「什么是小阿尔克那?」
「就是和扑克牌一模一样的东西。有从1依序排列下去的数字,也和扑克牌一样有权杖、圣杯、金币和剑的花色种类。这四种花色可直接代表梅花、红心、方砖以及黑桃。然后,因为是塔罗牌,所以每张牌当然都有它的含意。」
夏希和贾米拉两人互看著彼此。
艾莎没有理会两人的反应,以优雅的手势翻开扑克牌。如艾莎所说,那张牌确实是倒过来盖住的红心A。
「圣杯的象徵意义是爱心。圣杯A有著从有所交流到谈恋爱,乃至于展开共同事业的象徵意义。所以,伊果那男人是配合状况挑选了爱心A。不过……」
艾莎竖起食指继续说:
「如果把塔罗牌倒过来放,就会变成相反的意义。以圣杯A来说,就会变成是在指有才能却深藏不露、单方面的爱情,或是受挫的人际关系或爱情的意思。」
伊果这个举动是在挖苦眼镜一事吗?还是把那张牌当成名片一样在强调自身的人格?
不管真正的用意为何,都改变不了这样的举动十分符合伊果作风的事实。
「我想到凭伊果的作风,应该会把扑克牌倒过来用。还有,扑克牌当中只有A牌可以明确分出上下,然后再从象徵意义来推想,脑海里自然就会浮现红心A。」
「好啦!好啦!知道你很聪明了啦!」
贾米拉拍一下手后,一副不悦的表情搔了搔脖子。
「『火箭亭』的抓饭是吗?吃就吃啊,谁怕谁!反正我也一直很想去吃。」
3
夹在杂货店和公寓之间的几公尺宽的空间里,竖起两根生了褐锈的铁柱,铁柱之间架起一块单调的铁板。铁板上以蓝色、白色以及红色画出小小的火箭图案,并且以俄语写上「火箭亭」的店名。
火箭是苏联为了宇宙开发赌上国家威严,并引以为傲的存在,才会有如此余韵犹存的店名。
如果只是路过,恐怕难以发现这里是一家小吃店。
不过,如果踏进门口一步探出头看,就会看见店内排列著简陋的塑胶椅和桌子,最里面还有一块架高地板的空间。店内右侧沿著公寓的墙壁,设有用来烧烤串烧的长型炭火烤炉。
别看这家店如此简陋,它的料理可是相当美味,早上总是挤满了客人。
到了接近黄昏的这时刻,就不会有客人上门,但对夏希等人来说,这样反而觉得开心。不过,相对地,事先料理好的抓饭就会因为米饭一直浸泡在葵花油里,美味程度略为减分,但即便如此,还是一样好吃。
三人选了架高地板的空间坐下来,并点了三人份的抓饭和红茶。
店老板看见夏希等人的身影后,顿时瞪大了眼睛,但立刻露出温和的笑容点点头,回到厨房里去。
店老板先端来了生菜沙拉和面包。
生菜沙拉的食材很简单,只是把洋葱、番茄以及小黄瓜切片而已。取代沙拉酱的醋一方面是为了消毒,所以沙拉整体被淋上大量的醋。面包是当地的面包,也就是在体积有草帽那么大的酵母淋上热水后,加以烘烤而成的面包,近似西欧的贝果。虽然贾米拉猜测应该是犹太人把这样的面包制法带到这里来,但真正的由来并不明确。
「真希望有机会吃一次在撒马尔罕卖的面包。」
夏希抓起面包边送进嘴里。
装了红茶的茶壶,连同叠在一起的茶杯送上桌来。艾莎把茶杯摆在三人的面前,一杯一杯地倒进半满的红茶。
一阵风夹带著泥土的气味吹拂而过。
店老板一副突然想到的模样,打开了音响。四四拍节奏的俗气舞曲响起。如果是骑马民族,一般应该会比较喜欢三拍节奏的音乐,但四四拍节奏之所以流行,有可能是因为汽车的普及。一片沙漠或平原之中,在无止尽延伸的道路上开车时,听这类会让人想要点头的音乐再适合不过了。
贾米拉缓缓把茶杯凑近嘴边,以确认温度。
「我去过撒马尔罕喔。」
「不公平!好好喔~」
「不过,说到乌兹别克斯坦……」
三人很自然地谈起各自的工作。
从以前三人就因为爱吃这里的料理而光顾的这家店,如今变成了午餐会议的场地,夏希不禁感到一股落寞。不过,面对这种事情,哀愁也无济于事。
在击退AIM之后,国境仅针对进出口作业予以开放,至于民间人士,则处于「不利用机场就无法出入境」的状态。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封锁住游击队,因为执行了这样的政策,周边各国最初也对艾莎政权释出善意。
即使到了现在,各国也愿意配合进行各种包含如何分配用水等交涉。
然而,艾莎表示她感受到以乌兹别克斯坦为中心,外交的管道渐渐变得狭窄。
「感觉上各国似乎跳过我们,互相在讨论要如何处理我国……」
「我国没有情报机构是个痛处。」
夏希这么低喃时,三盘抓饭送到三人的面前。夏希吃了一口后,察觉到了一件事。刚刚还在想怎么上菜速度这么慢,现在才知道原来店老板重新煮了抓饭。裹著葵花油的米饭粒粒分明,香气四溢。
抓饭搭配了羊肉,旁边还加了羊肉最好吃的部位,也就是尾巴的肥肉。
「要帮小姐们补充精力才行。」
店老板一边收拾生菜沙拉盘,一边轻声低喃道。
「看到你们又来光顾,我真的很开心。」
这位店老板其实是前苏联的技术官僚。根据传言所说,店老板过去曾经在拜科努尔太空发射场工作过。然而,店老板所设计的火箭提案未被采用,因而丧失升官的机会。于是,店老板就这样辗转到了阿拉尔斯坦。
即便如此,店老板还是以火箭取了店名,是否就表示对宇宙仍然恋恋不舍呢?
等到店老板离去后,夏希低声询问:
「周边国家会冷淡对待我们,是因为上次游击队那热气球吗?」
「那也是原因之一。不过,这不是你的责任。」
艾莎答道,然后先看了看夏希,再看了看贾米拉。
「先趁热吃吧!不要辜负了老爹的心意。」
夏希点点头后看向店外,马路上的车子来来往往。
马路的另一端就是国民广场。广场西侧可看见栉比鳞次的行政机关和银行,只有夏希此刻所在的东南方一角,还保有传统市场以及像火箭亭这样的餐饮店。
夏希三人准备离开之际,店老板送了三块像砖头那么大的哈尔瓦酥糖给夏希三人当伴手礼。
哈尔瓦酥糖是从南印度到西非,受到广泛地区人们食用的块状甜点。
听说过去曾经光顾火箭亭的阿富汗人旅行者把哈尔瓦酥糖的做法传授给了店老板,其做法就是先把面粉和奶油加热炒过后,再放入辛香料混合而成。只要咬一口,哈尔瓦酥糖就会碎裂开来,跟著在嘴里如幻影般融化消失,最后只留下满口的香气。这样的美味会让人吃上瘾,但如果吃下整大块哈尔瓦酥糖,两三下就会超过二千卡路里,所以也是相当危险的物品。
艾莎提出相当诱人的提议:
「难得有人送哈尔瓦酥糖,要不要去那屋顶上面品尝?」
夏希心想时节已即将进入冬季,现在跑到屋顶上肯定会很冷,但也没理由反对。
三人横越过宽得不像话的马路,往管理办公室的那栋小房子走去,如今管理办公室负责管理的广场上,人们变少了。路上可看见一对又一对的情侣。树上垂挂著灯泡,看得出来陆续为了举办预言家诞生祭在做准备。
「哟!好久不见了呢!」
管理人慕达发一看见三人的身影,立刻放大嗓门说道。
「如何?要不要下一盘西洋棋?」
「对不起喔,等过一阵子比较稳定后,我再陪你下棋喔!」
「什么嘛!」面对夏希的冷漠回应,慕达发似乎有所不满。
四周的克瓦斯摊贩各给了一杯克瓦斯,霜淇淋摊贩也给了新开发的甜菜口味霜淇淋。紧接著,杂货摊贩又送上了一整袋的威化饼。
转眼间,夏希两只手上拿著满满的甜点。
夏希有好一段时间没喝到克瓦斯,不禁觉得那味道令人怀念。新口味的霜淇淋味道也不差。甜菜是一种耐盐害、在中亚地区经常被种植的植物,以观光客为对象来销售甜菜口味的霜淇淋或许会是个不错的点子。夏希说出这般感想后,霜淇淋店的老板显得有些开心。
三人无视于慕达发的制止,爬上了屋顶。
晚秋的寒风吹来,但点缀上银饰的衣裳和披风可以帮忙挡风。比起寒风,反倒是预期外的霜淇淋让人打起寒颤。
慕达发说过屋顶上有一块铁板就快破了,夏希发现那块铁板不知何时已经破了一个小洞。
小洞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毛浓密的手臂。原来是慕达发把装了热绿茶的茶壶和茶杯送上屋顶来。夏希道谢后,把吃不完的甜点分给了慕达发。
夏希和贾米拉在屋顶上坐了下来,但艾莎不知想到了什么,一直站著眺望广场。艾莎的披风随著风飘动,披风底下的额饰带忽隐忽现。
夏希再咬了一口哈尔瓦酥糖。酥糖碎裂开来,粉末随著风飞落下去。其实呢,哈尔瓦酥糖应该是要使用汤匙来品尝的甜点。
夏希这么心想时──
艾莎以坚定有力的口吻,像在宣言似的……不对,是真的宣言说:
「我有一件说什么也想去做的事情。」
贾米拉原本喝著绿茶,听到后抬起头询问:
「你是说以政治家的身分?」
艾莎隔了一会儿后,才点了点头。
「我在车臣出生长大,爸妈拚了性命才把我送到阿拉尔斯坦来。爸妈还会定期寄钱给我,让我能够在比大家优渥一些的环境下接受教育。不过,如此爱护我的爸妈早已离开人世。刚好就在我跟你们慢慢变得要好的那时──」
从艾莎当时的态度,夏希也隐约感受到可能是那么回事。不过,这是第一次听艾莎亲口说出事实。
一路来,车臣的独立派针对俄罗斯多次进行恐怖攻击。或者也可能是被拷问至死。夏希不知道艾莎的父母为何而死,也不敢多问。
或多或少,后宫的学生们都背负著相同的过去。
高个儿和眼镜也是,她们是在内战不断的塔吉克斯坦失去住所,而逃亡到阿拉尔斯坦来的俄罗斯移民。
这次的歌剧主角吉拉也是。在二○○五年乌兹别克斯坦发生了安集延屠杀事件(注37),吉拉在事件当时亲眼目睹父亲死去。当时一群伊斯兰保守派居民因反对美国的反恐战争而参加非暴力抗议行动,却被乌兹别克斯坦政府诱导至封锁的广场,最后几乎所有人都被杀害。吉拉因为还是个子小的小孩,所以没有被子弹射中。
小孩个子小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这件事情却让吉拉心中产生了罪恶感。
这心中的罪恶感想必也是导致吉拉心灵脆弱的原因。
「很遗憾地──」
艾莎保持站著的姿势,以只有夏希和贾米拉两人听得到的音量继续说:
「确实会发生比起人权,更应该优先国家体制的状况。就如同会发生比起国家体制,更应该优先信仰的状况。又如同也会发生比起信仰,更应该优先人权的状况……」
夏希心想:「不过,我们一路来就是这样遭到杀害。可能是心灵遭到杀害,也可能是真的失去性命。」
贾米拉垂下眼帘。
「所以啊。」
艾莎保持视线看向远方,像在自言自语似的继续说:
「我希望能够确立国家体制、信仰以及人权的三权分立。」
夏希下意识地抬高视线。
「什么意思?」
「简单来说,就是利用人权来限制国家体制失控。同时利用信仰来限制人权失控。还有,利用国家体制来限制信仰失控。我想要让这三难困境达到制度化。」
「呃……举例来说,就是现在有国会、宗教局以及人权局,然后要让三方互相握有人事权?」
「类似这样没错。不过,如果光是这样,应该也无法顺利运作吧。」
「没那回事的……」
夏希不由得闭上了嘴巴。
艾莎失去祖国的家人,她的庇护者阿里也遭到枪杀身亡,在这般状况之中,艾莎一步一步地树立了政权。夏希思考著艾莎这位好友究竟在整个过程的哪个时间点,心生如此甚至可以用激进来形容的念头?
没错,这确实是激进的念头。不过,这个念头想要实现的目标是──
建立一个不会无意义地残杀生命、怀抱精神的国家。
那会是一个具有吸引力的国家。
夏希让思绪转移到下一个阶段。首先,有可能实现吗?毕竟那肯定会是一个保守派、左派、世俗派、宗教右派、任何人都会反对的制度。针对制度设计本身,也必须经过无数次反覆思考来设计,否则将成为有名无实的制度。
在宪法方面,也必须进行修改。
即便如此,还是有可能做得到也说不定。反正中亚各国当中除了部分国家之外,都是半独裁国家或独裁国家。每个国家都有其必须这么做才得以运作下去的困境。
说穿了,能不能实现就要看艾莎接下来能够凝聚多大的向心力。
「还有,对于下手枪杀阿里的凶手,我也一定会亲手抓到……」
夏希心头一惊。
艾莎并没有说出要亲手杀死凶手。不过,她肯定有过不止一次这样的想法。对于前任总统阿里的仰慕之情,艾莎比任何人都来得强烈。这是理所当然会有的情感。不过,夏希也同时有了这样的想法。她心想就连艾莎如此头脑明晰的人,也难以跳出憎恨的连锁。
贾米拉手上还拿著甜点,再次微微低下头。
风儿吹来,哈尔瓦酥糖的包装发出摩擦声,些许粉末随之散落。
「谁都别想阻碍我。」
艾莎以平静却坚定的口吻说道。
她的目光早已看向不知何处的远方。
「哪怕乌兹别克斯坦和哈萨克斯坦不知道在背地里算计著什么也一样。为了这点,也必须向周边国家展现我国政权的统治力。那出歌剧或许可成为分水岭也说不定。」
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
夏希轻轻搔抓耳根后,抬头瞥了艾莎一眼。夏希看见艾莎已经恢复平常的她。那不是一个独裁者的面孔,也不是高喊理念的政治家面孔,而是一个好朋友的面孔。
艾莎的脸上重新浮现微笑。
「我说小姐们啊!」
粗犷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你们不需要配一些保护高官政要的特勤人员吗?你们这样让我看了很担心耶!」
慕达发说道。
慕达发在小房子前方的长椅上摊开西洋棋盘,和克瓦斯摊贩的老板下起了西洋棋。
「这点不需要担心。」
艾莎拋出媚眼说道。
「我这个总统本来就是没有任何人想当的职务,所以没有一个我可能被视为攻击目标的合理理由。」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不是每个人都会做合理的思考吧?总而言之,你自己要小心一点啊!」
「谢啦!」
艾莎回应道,而她的脸上当然漾起那莲花般的笑容。
4
两道身影面对著面。
站在左手边的沃尔科戈诺夫颤抖著手架起转轮手枪。然而,被枪口指著的对象没有表现出一丝在意的模样。
对方只是斜眼瞪著沃尔科戈诺夫,依旧保持手倚在桌面上的姿势抽著菸斗。
「欢迎回来,沃尔科戈诺夫……我是很想这么对你说──啊!艾莎,你回来了啊!贾米拉、夏希,你们也回来了啊!」
过了租借剧场的时间后,大家仍继续在后宫的广场上进行排练。哪怕剧本的内容接下来有可能会修改……
高个儿似乎看出夏希在想什么。
「管它剧本会怎么修改,只要再配合修改过的剧本排练不就得了。对吧?」
高个儿拍著胸脯,向眼镜寻求同意说道。
「是啊……」
眼镜微微垂下眼帘,像在叹气似的回应道。
排练动作重新展开。
回到后宫换上民族衣裳后,吉拉的口吃现象似乎改善了一些。夏希往地面一看,发现地面上配合正式舞台的大小贴著白色胶带。
地上到处散落著舞台道具和换穿衣物,微微传来大家的汗臭味。
眼镜坐在舞台道具的大炮上,一脸忧郁的表情看著大家排练。
「欸。」
艾莎轻喊一声眼镜的名字。
「不好意思喔,我刚才那样。不过,国外的高官们也会来观看这出歌剧。如果有值得参考一下的点子出现,还是要考虑采用那个点子比较好。」
「这方面……」
夏希知道眼镜原本想说「这方面我当然知道」,但她把后面的话语吞了回去。
「别担心,我不会瞒著你就修改剧本。我一定会跟你商量。」
听到艾莎这句话后,眼镜似乎暂时接受了。她轻轻点头后,离开了现场。
高个儿开始了独唱。
我们神圣的圣彼得堡啊~
经过时光洗涤而闪闪发光的波罗的海啊~
在这个边境的沙漠中央、在遥远的草原上,不知多少次对汝心生思慕之情?
灾难降临了。
我们将对敌人带来更大的灾难,
然而,您是如此地慈悲为怀、如此慈悲为怀的存在──
这里是高个儿大展演技的场景之一。
将军打从心底对沙皇有所质疑。从克里米亚、高加索一路到了波兰,最后被派到了南方的「边境」。
将军诅咒著自己必须在西欧化以及富国强兵的名义下,与无辜汗国战斗的命运。
然而,说是贵为将军,但说穿了也不过是个中阶主管。对于下士沃尔科戈诺夫的诉求,将军基于自身的立场不得不予以驳回。受到沙皇之命令捉弄的切尔尼亚耶夫是与圣经中的艾优卜,也就是旧约中的约伯(注38)有重叠之处的角色。
根据史实,切尔尼亚耶夫的南进行动因遭遇人民抵抗而失败收场。
这也是为何选择一八六五年这个时代为背景的原因。切尔尼亚耶夫被卸除任务,但取而代之地,因此得以回到圣彼得堡。残暴的北方沙皇也有著慈悲之心。
夏希看向已扮演完下士角色的吉拉。吉拉让汗水淋漓的身体靠在胡桃木柱上,脸上挂著不安的表情。
夏希脱下披风,轻轻搔了搔头之后,向吉拉搭腔说:
「上次谢谢你帮忙。」
「咦?」
「我是说借衣服给我那件事。应该是因为有那套服装,我才有办法整个人豁出去。」
虽然觉得豁出去的程度有点过了头,但夏希决定不深入思考这个问题。
或许是稍微放松了心情,吉拉轻轻发出呵呵笑声。
「所以啊。」
夏希摸著脖子继续说:
「我想到了一个点子。」
「什么点子?」
「你要不要穿上服装排练看看?」
吉拉眨了两下眼睛。不过,对于夏希提出的点子,吉拉似乎有了什么想法。
「原来如此。」
吉拉丢下这句话后,匆匆忙忙冲上二楼去拿服装。
隔了一会儿后,
吉拉头戴蓝色假发再戴上黑色帽子,一身水手服配上及膝黑色长袜的装扮从二楼走下来。
虽然整体的感觉看起来,不太像俄罗斯下士,但夏希告诉自己就别刻意吐嘈了。
等到高个儿的独唱结束、排练暂停时,吉拉踏进白线内。大家的目光很自然地集中到吉拉的身上。吉拉气势十足地站在大家的面前,念起台词:
「我奉沙皇之命令,在波兰一路杀害无辜人民。」
就像伊果表演给大家看的时候一样,吉拉的表情化为下士的表情。
「不只有游击队而已。」
呼吸稍作停顿后,吉拉以坚定有力的口吻继续说:
「连神职人员、贫民、妇孺幼小也没放过!没错!一月的起义,还有看不见终点的游击战……在经历过这些后,这回又要我去杀害撒马尔罕和布哈拉的人民吗!」
夏希心想:「这就对了!」
虽然和剧本有些许出入,但吉拉的模样散发出一个遭到挫折的下士会有的浓浓氛围。口吃现象也已经消失了。问题是正式表演时该穿什么才好?不过,这个问题可以晚一点再来烦恼。
夏希终于也忍不住踏进白线内,加入了排练。
「……还不快把那种危险物品收起来,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士官!」
「我既不是『你这种人』,也不是『自以为是的士兵』!我是德米特里•沃尔科戈诺夫之子──米哈伊尔•沃尔科戈诺夫!我是个有名有姓的男人!现在我就要用你的鲜血,来补偿波兰的无辜人民以及布哈拉汗国战士们的遗憾!」
夏希心想:「酷毙了!」
面对主角的蜕变,现场的紧张感一鼓作气地高涨起来。原本在一旁盘腿而坐的高个儿站起身子,举高手掌。吉拉也举高手臂,和高个儿击掌。然而,吉拉也在这时察觉到自己不小心采用了伊果的提议。
吉拉垂著眉尾,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看向眼镜。
「还不错啊。」
眼镜面带苦笑做出回应说道。
「又不是什么大问题。」
夏希告诉自己这样应该行得通。
看见吉拉的蜕变,夏希也感觉到身体深处开始发热起来。
「我也可以唱唱看吗?」
「当然可以。」
高个儿回应道,并拿起舞台道具的吉他。
「你想唱哪首歌?」
「我想唱『梭梭』。」
这首歌是大家为了这次的歌剧,一起作曲的歌曲。
高个儿点点头后,竖起指甲弹起前奏的琶音。
对阿拉尔斯坦而言,梭梭是不可或缺的植物。其原本的植物群落分布广泛,从中国西部、阿拉伯半岛到西亚地区。「创始七人」将梭梭做了基因改良,使其成为覆盖沙漠的白色恩惠。白色恩惠不但化为骆驼的饲料,也化为串烧的木炭,更帮忙阻挡住乘风而来的盐分和有害物质。另外,历经多年的岁月后,梭梭的长根系也让土壤变得坚固。
夏希吸了一大口气。
我们还牢牢地记得,
记得早晨在天地之间的海盐沙漠上,
为我们道出祝福话语的白花,以及让人怀念起幻想之海的那片霞光。
但愿我们的梭梭能够永远覆盖土地。
我们还牢牢地记得,
记得昨晚在约旦的死海边缘、
在西奈半岛的摩天大楼旁,被骆驼啃食的白花。
但愿他们的梭梭能够永远覆盖土地。
先是艾莎跟著一起唱,接著贾米拉也以呢喃般的声音跟著一起唱。
没多久,大家一起合唱起来。
亦或是在昏暗的伊拉克油田四周、在维吾尔、在波斯、
在阿富汗、在阿拉伯半岛南端的遥远阿拉伯祖国,
独自在沙漠生根,长出弯曲粗壮体干的强悍存在啊!
但愿他们的梭梭能够永远覆盖土地。
我们还牢牢地记得,
记得早晨在天地之间的海盐沙漠上,
为我们道出祝福话语的白花,以及让人怀念起幻想之海的那片霞光。
但愿我们的梭梭能够永远覆盖土地。
音乐总能够撼动人们的情感。夏希从眼角余光看见吉拉的左眼溢出了泪水。
阿拉尔斯坦的冷热温差剧烈,每年只会有短暂的春天,而梭梭会在春天绽放花朵。从远方眺望时,绽放花朵的梭梭简直就像乘著风的白雾在大地上飘动。
一年的时光一眨眼即过。明明如此,却不知道能不能所有人再次一起迎接下一个春天。
在作词方面,为了谨慎起见,避开了以色列这个国名。即便如此,夏希等人仍然把心中的愿望寄托予这首歌。但愿她们能够再次迎接春天的到来,再与梭梭的小白花邂逅。也但愿维吾尔、巴勒斯坦、阿富汗的人民可以跟她们一样。
*
「哼!」
乌兹玛•哈里法不悦地用鼻子哼了一声后,啜饮起绿茶。
跟班的其中一人垂著眉尾,开口说:
「不错啊,会让人想起年轻的时候呢!」
预言家诞生祭的歌剧是从乌兹玛她们那一代便开始执行的表演节目。她们沉浸在过去自己担任主角时的回忆里。
此刻,乌兹玛在三楼的枢密院角落一边喝著绿茶,一边竖耳倾听雏鸟们在歌唱。她的身边跟著几名跟班。这些跟班都是从这里被改造成教育机关之前,就在这里工作,算是真正的后宫女子。
年轻世代瞧不起乌兹玛这一代,认为她们是不具学识的女官们。
甚至有些小鬼头高举西欧的自由主义牌子,反过来形容乌兹玛她们是受到性榨取的被害者。对于不过是出生在不同的时代,便高声赞扬自由的雏鸟们,乌兹玛她们这方也一样感到厌烦。说得更直白一些,乌兹玛她们不是感到厌烦,而是憎恨。理应如此的。
如今,乌兹玛感受到这样的氛围渐渐在改变。
「嗯……」
另一名跟班喝口绿茶润润喉咙后,低喃说:
「是不差,但感觉有那么一点点资优生气息就是了……」
以艾莎为中心的雏鸟们站起来,试图统治就快瓦解的这个国家。
然而,一路来,乌兹玛目睹过多次因为稚嫩年轻人的正义而导致事态恶化的例子。艾莎等人的经验严重不足。她们即便具有学识,却不懂得人性。
最初,乌兹玛猜想她们想必什么也做不到。
应该是因为夏希的存在,才改变了局势。
如果乌兹玛记得没错,夏希这个日本人最初对凡事都是采被动的态度,也一直受到四周同侪的霸凌。乌兹玛原本认定等夏希修完课程后,将会变成不中用的存在。没料到夏希不知在何时有了什么改变,居然成功做到大家都认为不可能做得到的文人领军(注39)。
当初收留夏希的不是别人,正是乌兹玛本人,好一个讽刺的事实啊!
乌兹玛再次用鼻子哼了一声。
这时,连同银制胸饰、护身符一起挂在乌兹玛胸前的行动装置震动起来。很自然地看了行动装置的萤幕一眼后,乌兹玛自知嘴角上扬,脸上浮现郁闷的笑容。
「怎么了?」
乌兹玛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把电子邮件的画面转向对方。
乌兹玛明显看见所有人的脸上当场浮现紧张的神情。
「乌兹别克斯坦军队已经突破南方的国境,占领了我国的油田。这是来源可靠的情报。」
「怎么会这样?那应该是我国和乌兹别克共同开发的油田啊!」
跟班的一人脱口说道。
另一人接著开口说:
「而且,我们这里是政治经济的中立地带,乌兹别克斯坦却跑来突破我们的国境?」
「乌兹别克本来就屈从于独立国家国协(CIS),也屈从于美军,他们只是蝙蝠一般的存在。」
乌兹玛关闭电子邮件的画面,把行动装置重新挂回脖子上。
「打从一开始,他们就不值得信任。我猜八成是和俄罗斯或哈萨克斯坦谈妥了吧。」
「这么一来,维持和平部队(PKF)不会采取行动吗?」
「谁知道。」
乌兹玛一边回答,一边放下茶杯。
「不管怎样,如果在这时向美军或联合国求救,就会导致事态暴露。我们就去瞧瞧雏鸟们的手段有多高明吧。」
「不给她们助言吗?」
跟班的一人不小心做出这般发言,但乌兹玛一个眼神便让对方闭上了嘴巴。
「俗话说『在勇气面前,连命运也不得不低头』。简单来说,就是要看那些小鬼头如何表现。要看会不会有真正拥有勇气者站起来对抗,还是会屈服于命运……我个人绝对是猜想后者就是了。」
注30:米迦勒 是《圣经》里提到的一个天使之名,为天主所指定的伊甸园守护者,也是唯一提到具有大天使头衔的灵体。
注31:布哈拉 是位于乌兹别克斯坦西南部的一座城市,也是该国第五大城市和布哈拉州的首府。
注32:塔什干 是乌兹别克斯坦首都,是全国的政治、经济、文化和科研中心,也是塔什干州的首府。
注33:邪眼(Evil eye) 也称「邪视」,是一些民间文化中存在的一种迷信力量,由他人的妒忌或厌恶而生,会带来噩运或者伤病。
注34:布哈拉汗国 是一五○○年至一九二○年间位于中亚河中地区的伊斯兰教封建国家,国名因十六世纪中叶迁都至布哈拉而得名。
注35:抓饭(Palov) 是乌兹别克的一种传统料理,其主要原料是米、肉、香料以及蔬菜,煮法类似煲饭、油饭类。
注36:小阿尔克那(Minor Arcana) 在塔罗牌中一般俗称为「小奥秘」或「小牌」,共有五十六张牌,编号由Ace至10,以及四张宫廷牌。
注37:安集延屠杀事件 发生于二○○五年五月十三日,乌兹别克斯坦内政部和国家安全局军队对乌兹别克斯坦的安集延抗议民众开火扫射。
注38:艾优卜 是『古兰经』中记载的古代先知之一,于旧约中称「约伯」。
注39:文人领军(Civilian Control) 又称为军队国家化,指民主社会里由国家控制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