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片白色大地隔著挡风玻璃在眼前延伸开来。
白盐以及梭梭的矮树覆盖著地面。沿路上,可看见游牧民族的移动式帐篷分散坐落在白色大地上。其户外搁著小台子,台面上排列著骆驼奶酒或乾酸奶球等商品。
随处可见像是利用藤制家具搭盖而成的水塔竖立著。
那些是为了收集大气中的水分而存在的「绿洲塔」。大大小小的水塔呈现不规则形状延伸到地面,看起来和墓碑也有几分相似。不过,在这块海洋消失的大地上,对人们而言也好,对骆驼而言也好,这些水塔都是不可或缺的维生管线之一。
眼镜把手上的麦克风凑近嘴边。
「后宫姊妹今年也会回来和大家见面喔!」
安装在吉普车车顶上的大型扩音器放大了呼吁声的音量,在路况原本就崎岖不平的状况下,低音化为震动力让吉普车更加剧烈晃动。
「场地就在马格里斯拉德国民广场!一张戏票七索姆!只需要花七索姆就够了!请大家务必前来欣赏我们的歌剧,共度预言家诞生祭的美好夜晚!」
游牧民族的一对母子从帐篷里探出头来,露出彷佛看见什么奇妙东西似的眼神看向这方的吉普车。
别往这边看啊!
眼镜这么心想后,立刻改变想法暗自说:「不对,要让大家听到才行。」
「后宫姊妹!请大家务必支持艾莎以及后宫姊妹!」
眼镜豁出去地挤出声音呼吁时,缓慢前进中的吉普车忽然倾斜一边。
昨晚似乎落下少量的雪,积雪在阳光照射下融化成水,导致路面变得滑溜。
阿拉尔斯坦的道路少有柏油路面。针对作为进出口枢纽的主干道,中国人建盖了平整的道路,但对于其他地方,好比说像这些游牧民族的放牧场,都是崎岖不平的道路。
驾驶座上的高个儿发出咋舌声的同时,用力踩下油门。
轮胎不停空转。
这么一来,只能乖乖等待另一辆吉普车恰巧路过,再拜托对方帮忙拉起整辆车。眼镜关上麦克风的电源,叹了口气。
「为什么我们非得做这种事情不可……」
「没办法啊!」
高个儿抱著半死心的想法让汽车座椅往后躺,跟著双手交叉在后脑勺上。
「大家都怕被恐怖份子攻击,票根本卖不出去。难道要在观众席只见三三两两的观众之下,在各国的高官面前表演吗?」
「可是啊。」
「话说回来,今天不是你自己说想要负责拿麦克风的吗?」
高个儿狠狠戳中眼镜的痛处。
「不然你跟我说要怎么办嘛!我讨厌每天都要被那些眼神充满杀气的财务官僚包围著。反正到最后我也只是需要确认内容,然后签名而已。」
「你这样跑出来没关系吗?」
「只有今天一天还好吧。资产负债表都已经快要被我翻到烂掉了,依我看来,财务算是健全。可能是那些官僚太优秀了,反而让人觉得闷得快喘不过气来。」
「还真是苦了你啊!」
高个儿向眼镜点点头后,再次踩下油门。轮胎依旧空转。
「好吧,能做的就先试著做做看吧。」
高个儿这么低喃一句后,走下车去。她绕到后方,试图从后方推动车子。眼镜急忙按下副驾驶座的车窗,探出头看。
果然不出所料。
高个儿就在眼镜的面前因为脚步打滑而失去平衡,险些摔跤。
「不要再推了啦!你也是要上场演戏的人耶!」
「有什么办法?歌剧本身能不能顺利上演都还是未知数呢!」
就在这时,引擎声从后方的沙漠传来。眼镜期待著可以得到救援,但期待心情立刻化为危机感。
「快趴下。」
高个儿犀利地发出指示。
「你假装在睡觉,尽量表现得自然一点。」
眼镜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她放下麦克风,趴在仪表板上。
引擎声发自于阿拉尔斯坦•伊斯兰运动(AIM)的摩托车队。
姑且不论身分并未曝光的高个儿,眼镜毕竟是处于管理财务的立场。万一在这种地方被抓去当人质,那可是大事一桩。
不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照理说,这一带地区不在AIM的势力范围内。
「唉呦!这不是后宫的小姐们吗?」
摩托车队追上吉普车后,在前头带领的男子停下摩托车,朝向高个儿搭腔说道。对方想必是因为看见高个儿身穿民族衣裳,才会猜出高个儿是后宫的人。
眼镜从手臂缝隙里偷看状况。
眼镜看见对方以白色头巾遮住脸孔、身穿短外套,也就是所谓的AIM标准造型。
「轮胎陷下去了啊……我们是很想帮忙,但可惜是骑摩托车。」
这时,男子忽然凝视起车顶上方可疑到了极点的扩音器。
「那什么东西啊?」
「歌剧的票卖得不如想像中的好──」
高个儿走回驾驶座拿了数量符合人数的传单,再走了回去。
「不嫌弃的话,你们也来欣赏一下歌剧吧!」
那是由眼镜她们制作,再利用后宫的喷墨印表机大量印制的传单。虽然这场歌剧也算是国家的活动,只要委托文化部负责制作传单就好,但那么做也不会轻松到哪里去,据说在程序上满复杂的。眼镜现在回想起来,不禁有种被对方巧妙推拖的感觉。说到艾莎看见制作完成的传单时的反应,她先是沉默了一秒钟,才开口说:「嗯,有手工设计的感觉不错啊。」
男子收下整叠的传单后,转过身把传单也分给其他成员。
「嗯,歌剧啊……」
「说实话,我们真的很头痛。你们可以变装来,没关系的。」
邀请游击队来看戏像话吗?眼镜忍不住这么心想,但也猜想到高个儿的用意应该是不想在这里让对方起疑心。
「再说,预言家诞生祭又没有什么敌我之分。只不过,如果你们这一身装扮来看戏,会让人比较伤脑筋就是了。」
男子们听了,面面相觑。
别再笑了,赶快离开吧!眼镜这么心想时,对方当中的一人探出头试图观察眼镜的状况。
眼镜悄悄地闭上眼睛。
「你同伴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眼镜暗自说:「我没事!我好得很!别再问了!」
「我拜托她来一起帮忙,但好像是睡眠不足吧!你们可不可以就别吵她,让她睡吧!」
在这种时候,高个儿的坚定声音可靠极了。
「要不要帮你们叫吉普车来支援?」
「不了……毕竟我们也有自己的立场,总不能求助于你们。」
「那倒是真的。」
对方脸上挂著苦笑,并催动摩托车的油门发出引擎声。
「我们会期待你们的表演的,依阿拉的旨意!」
「感谢你们的好意。依阿拉的旨意!」
没多久,传来摩托车队从吉普车左右两方奔驰而过的声音。
不过,眼镜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所有摩托车都驶离,所以任凭汗水滑落,动也不敢动地保持著姿势。等了老半天,高个儿终于越过副驾驶座的车窗摸了一下眼镜的背部。
眼镜抬起了头,但依旧惊魂未定。
高个儿眨一下一边的眼睛后,指向自己的额头说:
「你的额头上面有压痕。」
「那些人有可能会来吗……」
「我猜……不会来吧。」
高个儿语带保留地答道。她的脸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哀愁。
这时眼镜终于也想起一件事。理应和乌兹别克斯坦合作开发的南方油田突然遭到乌兹别克斯坦的侵略,而被占领了油田。对于此事,AIM抢先政府一步发出了声明。
其声明内容是──阿拉尔斯坦的土地乃是咸海人民所拥有。
AIM表示不论艾莎等人的临时政府决定如何应对,他们都会靠自己的力量夺回油田。
「你觉得那些人打得赢吗?」
听到眼镜的发问后,高个儿让身体倚在副驾驶座的车门上。
「那就像一场竹枪对磁轨炮之战。」
高个儿没有直言不讳,而是一边以比喻的方式回答,一边抬头仰望天空。
「所以啊,那些人是真心期望可以来欣赏我们的歌剧。」
意思就是,那些人准备前去赴死。
眼镜知道自己内心的真心话和场面话在互斗著。最后,真心话赢得胜利。
「但愿他们可以来欣赏。」
「是啊,很希望他们可以来。」
高个儿毫不犹豫地答道。
眼镜把视线移向前方。
摩托车队早已看不见踪影。在那同时,后方传来像木头嘎吱作响,也像牛只鸣叫的声音。
原来是一群骆驼。
一名游牧民族男子带著将近十头骆驼从后方逼近。不对,男子不是只带著骆驼。不知道是不是受托当响导,男子身旁跟著一名东方人观光客。
眼镜自动开启麦克风的电源。
「后宫姊妹今年也会回来和大家见面喔!」
游牧民族男子立刻脸色大变地跑了过来。
看出声音的主人是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眼镜后,游牧民族男子握住拳头,用手背猛烈拍打挡风玻璃说:
「很吵耶!这样会把骆驼吓跑的!」
2
从不曾如此凝重过的气氛充斥著后宫一楼的休息室。
夏希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碰到这种气氛时,曾经无意义地叫出声音,或是乱跳起来。事实上,夏希现在也有点想要那么做。她深刻体会到自己不适合当一个必须身负责任的人。
在架高地板的空间里,艾哈马多夫上校横躺在夏希的对面。
这阵子艾哈马多夫经常从基地偷溜出来,在这里喝茶聊天后才又回去。不仅如此,艾哈马多夫还会抽起加工精致的玻璃水烟壶,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把水烟壶带进后宫来的。
夏希觉得有点烦,但眼前这副德行的艾哈马多夫是军方的关键人物,所以也不能冷漠对待。
「另外一位小姐不在啊?」
艾哈马多夫做出这般发言,态度中隐约流露出不满的情绪。
夏希暗自骂一句:「你烦不烦啊!」
目前这方除了夏希之外,还有艾莎。不过,这次可不像平常,只是喝茶聊天就没事了。这次必须针对乌兹别克斯坦突如其来地侵略这方,进而占领南方油田一事进行讨论。
首先,国军不具有足以夺回油田的军力。
在防卫方面,国军总是依赖独立国家国协(CIS)的维持和平部队(PKF)。正因为如此,一路来周边国家才会容忍阿拉尔斯坦以「自由主义岛屿」的定位存在。
「这次这样才正是应该请PKF采取行动的状况,只是……」
艾哈马多夫一副慵懒的模样吐出白烟来。
柑橘类的香气隔著胡桃木桌飘了过来。
「PKF给的答覆是『请你们和乌兹别克斯坦两国之间自己去解决』。期待再多也是白搭。」
艾莎在桌面上交叉起双手,木桌随之嘎吱作响。
击毙前任总统阿里的那发子弹飞过来又飞过去,如今导致中亚各国之间就快失去平衡。
「各国已经说好不出面调解,打算对这次的侵略行为视而不见。你是这个意思吗?」
「八九不离十。若非如此,乌兹别克那些家伙想必也不会如此大动作。」
艾哈马多夫再次吐出白烟。
「是说,这么点程度的事情你们应该早就猜测到了吧?」
没错,夏希等人确实早就猜测到了。然而,她们猜测不出未来会如何演变。
夏希朝向艾哈马多夫伸出手。艾哈马多夫递了水烟壶的其中一根吸管给夏希。就像章鱼脚一样,水烟壶的本体底下接著多根吸管。为了避免直接含住吸管,夏希用双手摀住吸管吸入白烟。
随著「啵」的一声水声响起,柑橘香气在夏希的鼻腔蔓延开来。
「乌兹别克斯坦的对外说法会是──」
夏希一边说话,一边试著整理思绪。
「第一点,我们的统治做得不够完善,放任AIM那些游击部队的跋扈举动。因此,他们必须守护合作开发的油田,以免AIM伸出毒手。这理由算是合理。」
正确来说,其实不合理。乌兹别克斯坦只是在周边各国可勉强默认的边缘上游走。
艾哈马多夫皱起眉头。
「哈萨克斯坦他们协助乌兹别克的好处是什么?北咸海的水资源?」
日渐乾枯的咸海北端还保有一汪小湖,艾哈马多夫口中的北咸海就是指那汪小湖。
当初,「创始七人」的第一项任务就是设法让小湖存活下去。创始七人著手建设水库使咸海隔开为南北两端,此举让北端的咸海好不容易保持住水位,如今也可再度看见鱼儿在水中游泳。
虽然阿拉尔斯坦是沙漠国家,但也有极少部分的渔业。
「嗯……」
艾哈马多夫变换著姿势,眉头也随之皱起。
夏希听人家说艾哈马多夫被检查出有胆结石。可是,艾哈马多夫拒绝接受手术,坚持表示在地区的动乱局势平息下来之前不可能住院。听说暂时不去理会胆结石也不会有大碍,但伊斯梅尔上将也拜托过夏希想办法说服艾哈马多夫。夏希忍不住暗自抱怨:「真是的,怎么老是多出这种不必要的工作!」
夏希恨不得可以有一个人出现,来帮忙搞定眼前的顽固老爹。
「乌兹别克那群人拿下南方的油田。然后,哈萨克取走北部的水资源。」
顽固老爹举高双手让左右掌心在半空中互对著,然后一鼓作气缩短掌心之间的距离。
「也就是说,他们打算来个前后夹攻,来分割我国的领土和资源?」
「这──」
「不可能。」夏希还来不及回答完,艾莎已抢先一步斩钉截铁地说道。
「为什么?」
「河川流入北咸海的水量一年最多也只有区区二立方公里。」
北咸海的水源来自哈萨克斯坦,而这样的水量是根据与哈萨克斯坦的协议而定。
二立方公里的水量听起来或许显得少,但即便增加水量,基于地形和水坝的限制,水位也不会上升。不过,这区区二立方公里的水量足以为北咸海地区带来恩惠以及鱼儿。对夏希等人而言,也是如身上流动的鲜血般少了一滴都心疼。
然而,对对方而言,就不见得如此珍贵了。
艾莎耸起一边的肩膀说:
「哈萨克的本业在于出口原油。这个产业占了七成左右,金额概算起来差不多会是几百亿美金吧。相较之下,北咸海的鱼值多少钱?对哈萨克而言,风险大过侵略的好处。」
「说是这么说……」
艾哈马多夫开口说到一半时,按住右腹喊了几声痛之后,继续说:
「但毕竟是人类决定要怎么做。想必也有想要占领领土的野心吧。」
「现在这时代,顶多只有俄罗斯才会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想要占领领土的野心。大部分国家即使各自怀抱野心,还是会遵守冷战后的秩序,以目前的国境线为准。我是说原则上都有遵守。」
说到这里时,艾莎看向夏希。
夏希点点头,接下话题说:
「乌兹别克能够提供给哈萨克的好处多得数不清。如果要举出极端一点的例子,好比说实施双重汇率或降低关税都行。或者是也可以让石油的输油管道横越过土库曼。所以,应该可以认定他们两国之间已经在我们不知情之下谈好了某种交易。」
「那现在我们是要怎样?难道要袖手旁观不成?」
「这个嘛……」
艾莎先这么回应后,让交叉在桌面上的双手弓起大拇指继续说:
「首先,我们要向国际发出谴责的声音。很明显地,乌兹别克斯坦没有遵守冷战后的秩序,就算他们再怎么找藉口也说不过去。」
「然后呢?」
「国境线的存在不是在划分土地,而是在划分资源。如果从这样的观点来看,在决定展开油田合作开发的那个时间点,我国和乌兹别克斯坦的国境线就已经变得模糊不清。这么一来,就表示这次的侵略行动本质在于为了针对合作开发上,未来将如何分配利益一事进行谈判。」
艾莎朝向夏希伸出手。
夏希正感到纳闷时,便看见艾沙指向吸管。夏希点点头,递出了吸管。
「什么嘛!这没有含尼古丁啊!」
吸入一口后,艾莎抱怨说道。这位才色兼备的大小姐,偶尔会在让人感到意外之处做出少根筋的表现。
大小姐继续说:
「先发出谴责的声明,在国际间得到注目之后,我们也开始攻击对方的痛处。像是指出乌兹别克斯坦至今仍在实施双重汇率的事实,或是指出他们是个半独裁国家。还有,也可以指出他们无视于伊斯兰保守派的人权,甚至可以谴责因为他们这样的所为而导致激进派流出的事实。」
「意思是要挑衅?」
「没办法啊,他们的举动太教人生气了。」
听到艾莎的发言后,夏希和艾哈马多夫都顿时沉默了下来。
艾莎轻咳一声说:
「重点就是,必须营造出乌兹别克不得不设法让我们闭上嘴巴的状况。营造出这样的状况之后,我们也要派军前往南方。派军的目的不在于夺回油田,而是要实施军事性的合作管理。如果是这样,以乌兹别克的立场也难以找藉口拒绝。在协议方面,不要透过CIS,而是要透过上海合作组织( SCO )来订定。」
如果阿拉尔斯坦意气用事地试图夺回油田而打败仗,或是AIM趁机加入支援,对乌兹别克斯坦而言,将会是最理想的状况。这么一来,事后的谈判就会变得困难。
艾莎的提案为的就是设法把事态打回原点。
透过由中国握有主导权的SCO也是个好点子。与徒见规模庞大的CIS相较之下,由中国人新提倡的组织对于这类个别案件的问题,具有卓越的解决能力。
「可是啊……」
艾哈马多夫开口试图说话,但又沉默下来。那一霎那,艾莎也垂下头。夏希猜想此刻三人都在思考著同一件事。
也就是AIM。
国境线的存在不是在划分土地,而是在划分资源──AIM并没有抱持这样的观点。他们虽然是游击队,但思想保守。他们重视传统,也重视人们居住的土地。
油田被占领的消息报导出来后,一段影片被上传到网路上。
影片中出现AIM的干部纳杰夫。
纳杰夫以流畅的俄语发表其组织的声明。
首先,阿拉尔斯坦的土地乃是咸海人民所拥有。不论临时政府决定如何应对,AIM都已经做好准备要靠自己的力量夺回油田。既然已选择加入AIM,就有义务这么做。
看见这样的声明内容后,或许人们的眼里会觉得夏希等人的应对显得畏缩,AIM才是正义的一方。
不过,简单说一句要夺回油田,也不是说得到就做得到的事情。
「要见死不救吗?」
艾哈马多夫单刀直入地问道。
隔了好一会儿的时间后,艾沙轻轻闭上双眸说:
「……所以,我希望利用外交多争取一些时间,尽可能地拖延派军行动。」
这跟见死不救有何差别?
夏希原本这么心想,但仔细一想后,发现并不尽然。这么做至少就不需要和AIM拿枪互斗。
艾莎的计划是在军事方面,也一起合作管理油田。然而,如果国军和乌兹别克斯坦一起迎击宣言要守护阿拉尔斯坦的人们,那才真的会让大家的心变成一盘散沙。如果当真发生那样的事态,AIM的支持率想必也会攀升。
「嗯……」
艾哈马多夫发出低吟声。
这时,广场的方向传来匆忙奔来的脚步声。脚步声的主人是吉拉•欧菲莉。
吉拉一看见艾哈马多夫的身影,瞬间像一只胆怯的小猫停下脚步,跟著朝向夏希投来求救的眼神。
夏希从架高地板的空间探出身子后,吉拉在夏希的耳边迅速传达讯息。
「我知道了。」
夏希点了点头后,把水烟壶的吸管还给了艾哈马多夫。
「跟对方说我马上过去。」
3
那家店在城市的南方,正好落在旧闹区和新闹区的交界处。
划出闹区分界线的大马路旁有赛马场。相较于外国观光客总会光顾赌场酒店,聚集在赛马场里的,主要都是空闲的当地居民。艾莎等人曾经偷偷跑来买过马券,但自从赌输之后,很自然地就一直回避来到这一区。
在赛马场的同一侧,可看见家电行接二连三地并排著,再继续往前走一会儿后,就会看见一条聚集多家小吃店的小巷子。在小巷子里走到一半时,看见以朴素的西里尔字母小小写出「尤金别什巴尔马克」的白底红字招牌。
「你在这里等一下喔。」
夏希这么告诉驾驶座上的士兵后,用披巾盖住脸以免被人认出来。
小吃店的店门不宽,差不多是夏希张开双手的宽度。穿过店门后,立刻看见通往半地下室的阶梯。肥油的香味弥漫整个空间。闻了那香味后,夏希笃信这里是一家真的小吃店。水泥阶梯相当老旧,处处可见缺角,下方还看见塑胶袋和果皮堆积著。
夏希先做了一次深呼吸。
走下阶梯穿过拱门后,夏希立刻被带领到最深处的包厢。
「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
略显沙哑的朦胧声音传来的同时,对方也替夏希倒了一杯红茶。
在这里等待夏希到来的人物是AIM的干部纳杰夫•本•拉希德。
「我就在想如果是你,应该会愿意独自前来。」
夏希轻轻点头后,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夏希让士兵在外面等著她,所以正确来说,并不算是独自前来。不过,夏希相信纳杰夫也是如此。
夏希不影响头发之下解开披巾,喝起红茶润喉。
「之前,你以应该对待俘虏的正当态度对待过我们。照理说,我们也应该视你为正当的使者,并接受你来访。不过,我们没能够做到这点,我想先针对这点向你致歉。」
夏希说出在前来的路上想好的台词后,纳杰夫轻轻笑了笑。
「你就别那么拘谨了吧。你第一次来这家店吗?」
「是的。」
「那可不行。高喊著欧亚主义的人怎么可以不知道这家店。」
纳杰夫放大嗓门呼唤店员。
纳杰夫以熟练的语气点了优格羊肉汤以及别什巴尔马克。别什巴尔马克是一道放上炖肉的手工面料理。如果要说对农耕民族而言,抓饭是最好的招待,那么对游牧民族而言,最好的招待想必就是别什巴尔马克。
纳杰夫今天没有遮住面孔。
夏希看见纳杰夫的黝黑肌肤,以及身上还残留著吹过沙漠风的海潮味,不禁觉得也有些像是渔夫。不过,纳杰夫头部以下的装扮和上次一样,依旧在绣布外面套上迷彩外套。至于突击步枪,则是立在包厢的角落。看见突击步枪后,夏希不禁觉得胸口微微揪紧。
沉默气氛持续了好一会儿。
「你走下来的时候,就闻出味道了吧?这里不是用羊肉,而是用真正的马肉。」
纳杰夫以柔和的口吻继续说:
「不过,从以前大家就在怀疑可能跟附近的赛马场有关。你哪天如果知道真相,记得要跟我说啊。」
夏希迟疑著不知道该不该笑时,店员端来了汤品。
清爽的香气传来。
汤品的汤头有著浓浓的酸奶和羊肉香气。其调味虽然单纯,但味道高雅。
紧接著,主餐的面也送上桌来。切得短短的面条上头铺著大量的洋葱,还紧密排上炖马肉和切成圆块的热狗,并且冒出阵阵热气。
纳杰夫直直盯著夏希看。
夏希一边留意纳杰夫的目光,一边用叉子刺起肉块送入嘴里。
虽然使用羊肉比较便宜,但比起羊肉,马肉更加别有一番滋味。夏希听说过在东边的吉尔吉斯一带,马肉是家常菜,在婚宴等场合上也都会被烹调成招待佳肴。
夏希忽然想起贾米拉也爱吃马肉。
不过,从以前就会在假日去马术俱乐部骑马奔驰,还低调当起马主的艾莎就不爱马肉料理。原来如此,有可能是因为这样,夏希三人才会不曾来到这家店。
纳杰夫擦了擦右手后,直接用手抓起面条和肉块大口送进嘴里。面条是因为纳杰夫特别提出要求,才会切得短短的。这么一来,就可以真的照著别什巴尔马克的名称含意,用五指进食了。
沉默气氛再次降临。
不需要特地开口,夏希和纳杰夫双方都知道彼此想说什么。然而,两人却不想进入主题。隔没多久后,炖肉面也吃完了。夏希忍不住暗自说:「明明才刚开始吃而已,怎么这么快就吃完了!」纳杰夫把手擦乾净后,再次唤来店员,追加点了红茶。
到最后,夏希先开了口。
「乌兹别克军已经在油田四周布阵,配置了大队规模的军队。首先,有三座反战车炮。然后,有无数重机枪、火箭推进榴弹以及迫击炮瞄准著四周。凭你们的摩托车实在不是对手……」
「我想也是。」
纳杰夫迅速眯起透彻如水的眼眸。
「不过,已经做好决定了。」
「你也会加入战斗?」
「我负责前线。上面的人似乎嫌我太烦了。」
夏希搔了搔脖子。
她心想:「纳杰夫该不会是因为都抓到了国防部长当人质,却不在乎地放走人质而遭到责怪?」前阵子向贾米拉借来的手环发出清脆的声响,滑落到夏希的手肘位置。
「……我方除了既有的兵力之外,也有一些愿意提供协助的游牧集团加入。」
纳杰夫终于进入主题说道。
「这时如果有你们的大炮加入,想要夺回油田并非不可能。我知道你们不能公开加入我方。不过,国军为了夺回油田而采取行动是很自然的举动。」
纳杰夫在桌面上交叉起双手。
夏希看见纳杰夫的大拇指上方有细皮翘起。纳杰夫的手因为沙漠生活而晒伤且皮肤乾燥。
「你们愿意和我方并肩作战吗?」
如果纳杰夫早了一天,甚至只要早半天提出这个请求,就有并肩作战的可能性。或许应该说,AIM若愿意在制度内参加政治,就有并肩作战的可能性。
这般从发烫地面升起,宛如热浪般的空想从夏希的脑海里闪过。然而,夏希立刻改变想法心想:「还是不能接受这提议。」
「有困难。」
虽然不想回答,但夏希还是这么答道。
「……即便暂时性地夺回油田,乌兹别克为了维持住威信,还是会派出第二批、第三批军队过来。这时如果战败,有可能会导致失去未来的一切油田权利。」
「了解。」
纳杰夫像是老早就知道答案,一脸无所谓的表情拿起茶杯喝茶。
夏希也在茶杯里倒了茶,但红茶刚端上桌不久,还呈现淡淡的茶色。
「你既然都明白,为什么还要这么提议?」
没错,今天的这场会面不也像是从发烫地面升起的热浪吗?夏希这么心想而抬起头看,但纳杰夫依旧面无表情,也没有回答。夏希有种碰了壁的感觉。
稍作思考后,夏希改变话题说:
「我们同伴当中,有个人很羡慕我今天能来。她说是你的粉丝。」
「为什么?」
看见纳杰夫眨著眼睛的反应,夏希明白了一件事。眼前这个男人并不知道自己因为地下坟场的那场演讲,拉高了多少支持率。他只是纯粹说出自己的理念而已。
或许纳杰夫这样的态度,也是让上面的人起反感的原因。
看见纳杰夫似乎判断话题已经结束,夏希下意识地就快脱口说出:「等一下。」不过,要等什么呢?话题确实已经结束。
纳杰夫重新套上外套时,夏希看见了绣布的图案。上次成为俘虏时,夏希心中也一直很在意那块绣布。
夏希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不过,真的很像。很像夏希在不知不觉中搞丢了的那块母亲亲手刺绣的绣布。虽然夏希的记忆也已模糊,但她记得母亲是照著在中古书店买来的维吾尔族图案集刺上图案。夏希母亲刺上的图案设计和这一带地区的创作意念有所不同。
夏希很希望可以更近距离地确认图案。
「方便的话,可以让我看一下那块绣布吗?」
纳杰夫惊讶地停下动作,犹豫了一阵子。
「这绣布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不太想给别人看。」
隔了一段显得尴尬的时间后,纳杰夫才继续说:
「至少现在还不想给别人看。」
「什么时候就会愿意?」
「等和平到来的时候。」
纳杰夫答道,那口吻听起来像是压根儿就不相信未来会有和平的一天。
话题没有继续下去。
纳杰夫从座位上站起身子,拿起立在角落的枪往肩上扛。看著纳杰夫的身影,夏希忽然觉得那身影比上次遇见时显得稀薄。就像时而会弥漫在这个国家的海盐沙漠上、令人难以捉摸的朝雾一般。纳杰夫就这么踏出步伐往包厢门口走去,但走到一半时,忽然停下脚步。
纳杰夫保持背对著夏希的姿势,自言自语似的低喃:
「我知道你们的感情很要好。不过,我劝你还是要小心一点。不然哪天会像我一样……」
夏希暗自说:「不要这样!别像在交代遗言一样!」
夏希急忙想要重新披上披巾,但偏偏在这种时刻就是怎么也绑不好。夏希追著纳杰夫的背影而去。当夏希走出包厢时,纳杰夫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也已经结了帐。
那感觉简直就像从未安排过会面。
一切就如一场梦。
夏希在感受不到真实感之下,爬上阶梯走出地面时,晚秋的寒风毫不留情地迎面吹来。原本停在稍远处的国军吉普车驶到夏希的面前。士兵走出驾驶座,为夏希打开后座车门。夏希内心闪过一股莫名的后悔情绪。
夏希一脸严肃的表情坐进吉普车里。
很快地,吉普车驶了出去。士兵手握著方向盘,视线保持看向前方的道路轻声询问:
「部长没有让对方请客吧?那样在事后会构成问题……」
「放心,根本没那回事。」
虽然这场问答显得诡异,但士兵也没有继续追究下去。
「我看见那家伙走出来,看起来是准备前往南方。我在他的摩托车装上GPS了。」
拜托,谁叫你这么做了!
夏希就快这么脱口而出的那一刻,硬是把话吞了回去。
「辛苦了。是伊斯梅尔上将命令你这么做的?」
「是的。上将命令我如果部长和纳杰夫有所接触的话,就要这么做。」
如同这名士兵在外面待命,纳杰夫的同伴肯定也在四周。他们想必目击了士兵安装GPS的举动,GPS也很快就会被拆除。
这样岂不是在白费工夫吗?
拜士兵的举动所赐,存在夏希与纳杰夫之间的薄弱信赖关系这下子要归零重来了。
「部长等一下要回后宫吗?」士兵隔著后照镜投来视线。
「……抱歉,先绕到警察署一下。我有点小事要处理。」
「遵命。」
前往警察署的路上,夏希拿出行动装置联络了伊斯梅尔上将。
「我方才和AIM的纳杰夫接触过了。」
夏希虽然不太想和伊斯梅尔说话,但总不能不做任何报告。
「对方的目的是提出并肩作战的请求。我已经拒绝对方的要求,同时也针对他们的计画,试著说服对方改变念头。」
这是夏希为了保身的骗人说法。夏希知道纳杰夫一旦做出决定,就不会改变想法。
「不过,我猜想他们应该会展开油田的袭击行动。」
「这没什么好担心的。」
夹杂著噪音的回应声透过电话线路传来。
「如果乌兹别克军和AIM可以互相消灭对方,对我们来说,也是值得高喊万岁的事情。」
「是的。」
对于伊斯梅尔的恶态,夏希告诉自己当作什么也没听见。
可能是这阵子老是在一堆文件上签名,夏希觉得眼睛深处发疼。夏希心想未来想必会有更多艰辛的任务等著迎接她。哪怕短暂片刻也好,夏希不想再思考任何事情。夏希告诉驾驶座上的士兵让她睡一会儿,便闭上了眼睛。很快地,周公就来找她了。
4
随著废工厂的铁门往上拉,屋外的冻人冷空气吹了进来。
一辆卡车缓缓倒退驶进工厂。奇特的语言随著哔哔声传来。那语言应该是日语,对方似乎是在说:「在包包里面。」
卡车完全驶进工厂内之后,其中一名属下动作俐落地拉下铁门。
卡车熄了火。为了迎接客人,纳杰夫迅速站起身子。反弹力量使得被留在工厂里、生了褐锈的铁板凳失去平衡,翻倒在地。
没多久,驾驶座的车门打了开来。这次的交易对象──伊果•费尔兹曼露出脸来。或许是卡车上载的货物并非一般货物,伊果不是穿著小丑服,而是一身工作服的打扮。
纳杰夫伸出右手与伊果握手,空著的左手则是互相搭起肩。
「迫击炮、反战车炮、机关枪其他等等。原则上,都照你的订单内容把东西凑齐了,只是……」
伊果用著兴致缺缺的语调说道,同时递出货斗的钥匙。
纳杰夫把钥匙丢给其中一名属下。大家立刻著手验货。
在那之后,纳杰夫和伊果一起离开现场,移动到位在废工厂的一角、想必过去曾被当成接待室的房间。纳杰夫拿起放在煤油暖炉上的热水壶,泡了两人份的咖啡。用来泡咖啡的杯子是塑胶杯,咖啡则是雀巢即溶咖啡。
不过,即便是即溶咖啡,价格还是比红茶贵上三倍。
纳杰夫没有喝过真正的咖啡。他知道除非去到市区的赌场酒店,否则喝不到真正的咖啡。
在围著暖炉的铁板凳坐下来后,伊果立刻开口说:
「您真的要去吗?」
明明往来已久,伊果说话还是那么彬彬有礼。
「哎呀,我说这次真的是太有勇无谋了!对我来说,每位都是重要的老主顾──」
「你去服务临时政府就好。听说你很顺利地拉到了生意,不是吗?」
「这……是的,确实做到了一些小生意。」
纳杰夫也在椅子上坐下来,两人一起喝起雀巢咖啡。
「可以允许我分享一下我的个人哲学吗?」
伊果徐徐做出这般发言。
纳杰夫沉默地点头回应。他心想:「反正就算拒绝,这男人还是会自顾自地说起来。」
「问题就是,人们在什么时候会是真正的主角?」
伊果保持著让人无法识破其想法的表情,竖起指头继续说:
「依我的想法,我认为是在出生的时候。一个人在受到渴望之下诞生在世上后,才可能成为主角。在那之后,人们将花费时间慢慢学习到自己并非主角……要再重新回到主角,将会是面临死亡的时候。所以,人们都会主动想死。」
「你是在愚弄我吗?」
「我是在留你。」
「就这点来说,我看你是打算一辈子坚持都当主角。」
「那怎么可能!」
咖啡洒了出来。
「跟您或是后宫的小姐们比起来,我这种人根本就是连一根草都不如。再说,我也不是在受到渴望之下诞生在世上。我只是一个平凡庸俗、微不足道的武器商人。喔,同时也是吟游诗人就是了。对了,差点给忘了!最近呢,我还开始学当编剧──」
「我听说了。」
塑胶杯的杯底特别窄,纳杰夫在地面上轻轻放下塑胶杯,以免不小心翻倒。
「听说你在帮忙修改歌剧的剧本。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是、是!没想到您已经有所耳闻,真是太令人意外了!不过,我怎么会有企图呢?还请您务必收回『企图』两个字啊!我之所以会敢这么说,是因为小姐们的剧本呢,那剧本的内容有不妥之处……小的伊果在这里对天地神明发誓,我完全是出自一颗纯真的心……」
「好了,是我失言。」
纳杰夫面带苦笑,把掌心朝向伊果以示阻止。
伊果不以为意地继续说:
「而且,而且喔!我个人是抱著下一生赌注的想法,让小丑朝向皇后献上一张表达思慕之情的红心牌!不过,我这样的举动疑似遭到误解──」
纳杰夫虽然听不懂伊果在说什么,但觉得有个东西卡在内心某处。
「你该不会是喜欢那个丫头吧?」
「我不知道您指的是哪位,但我一向都是只有艾莎小姐一个选择!」
纳杰夫隔著头巾轻轻搔了搔头。
他忍不住心想:「跟这个男人说话,总会说到一半就失去紧张感。」
「是怎样一场戏?」
纳杰夫动动身体改变姿势后,开口问道。
纳杰夫之所以如此发问,是因为他打从心底觉得自己不可能有机会前去欣赏歌剧。
「很普通幼稚的一场戏。标题是『三个米迦勒』──」
「对抗米哈伊尔•切尔尼亚耶夫将军的故事啊?」
「不愧是纳杰夫先生,洞察力十足!」
伊果动作夸张地拍打一下额头后,继续说:
「是、是!就是在不会讽刺到任何国家之下,把对抗那位俄罗斯将军的故事,改编成像美国电影般的风格……我这么说或许显得失礼,但说实话,就跟园游会的表演差不多水准。如果是我呢,让我想一想喔,我会把标题设为『二个德米特里』……」
纳杰夫一边敷衍地附和著,一边在暖炉前方烘著双手。
或许是烘手的动作让伊果误以为纳杰夫积极在表示感到兴趣,伊果越说越起劲。
「这出名为『二个德米特里』的戏呢,是以同样名为德米特里的两个人物为主轴来展开故事。首先,第一个德米特里是德米特里•罗曼诺夫斯基总司令。如您所知,德米特里•罗曼诺夫斯基就是以切尔尼亚耶夫将军之继任者的身分,奉沙皇之命令突破布哈拉汗国之联合军的那位人物。再来是另一个德米特里,他就是那个人人熟知的德米特里•卡拉科佐夫(注40)!」
「你说谁?」
「哎呀?原来您不知道有这号人物啊!这位卡拉科佐夫呢,他是第一个企图暗杀俄罗斯沙皇的人物……当时他不知道正在喀山(注41)还是莫斯科就读大学。所以,就暂且假设他利用放假前往中亚好了。到了中亚后,他到访了布哈拉汗国。」
伊果的说明虽然简单扼要,但他自称吟游诗人并非无中生有。可能是说明时还不忘加上手势和动作,纳杰夫的眼前不可思议地浮现从未见过的十九世纪中亚光景。
「嗯……」
「对卡拉科佐夫来说,在布哈拉汗国见识到的一切都是全新事物。卡拉科佐夫认识了价值基准与俄罗斯截然不同的汗国,也接触到了异国风情。对了!就帮他安排一场恋爱好了。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德米特里•罗曼诺夫斯基总司令率领军队攻进汗国!我们的卡拉科佐夫少年凭著纯真的正义感,与汗国一起抗战。最后,尝到了败仗的痛苦滋味。」
「他死了吗?」
「他存活了下来。然而,这将导致他日后有了暗杀沙皇的动机!」
伊果又说得口沫四溅。
「说到当时的沙皇亚历山大二世,他是个非常热情的人。亚历山大二世在恋爱结婚后,甚至实施了贵庶通婚法,也生下不少私生子女。我看索性也把德米特里•卡拉科佐夫假设为沙皇的私生子好了!没错,就是仿照悲剧『伊底帕斯王』(注42)的剧情!」
伊果的瞳孔渐渐放大。
该形容是纯正的嗜虐成性吗?很明显地,可看出伊果陶醉在自己创作的悲剧之中。
「暗杀沙皇啊……」
纳杰夫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这么低喃道。
「对了,有一点我不明白。」
「哪一点呢?」
「……之前阿里总统遭到暗杀后,那群当议员的男人们全都逃跑,没有一个人展现气魄站出来。因为这样,最后才演变成由艾莎成立临时政府……这么一想,就会觉得为什么阿里非得被杀死不可?」
「太教人惊讶了!您是在问『Why done it?』啊!」
伊果说出陌生句子的同时,发出拍掌声。
「如果说幕后黑手是艾莎小姐,那可真是了不得……但事实上,应该是乌兹别克斯坦的计谋才是吧。事实已摆在眼前,各国势力开始失去平衡,乌国也拿下了油田。正因为如此,纳杰夫先生也等于是准备前去赴死。然而──」
伊果耸了耸肩继续说:
「不管怎样,按规定,沙皇都是要被暗杀的。」
伊果的发言像是刻意放烟雾弹来掩饰真心话,也像是某种黑暗预言。
纳杰夫甩一下头,从怀里取出一张文件。
「武器的款项已经汇入你指定的WebMoney(注43)。这是汇款单。阿拉尔斯坦这个『自由主义岛屿』简直就是为了你而存在的国家。」
「感谢您……」
伊果接下汇款单说道,脸上却流露出了无兴致的神情。纳杰夫忍不住心想:「这男人明明是个唯利是图的人,现在却一副对钱财毫不感兴趣的模样。」
伊果又开始滔滔不绝说了起来:
「确实收到您的款项了。不过,纳杰夫先生,您可千千万万不要忘记喔!小的伊果是透过提供给客户至上的承诺,让人们与社会之间保有富足的互动──」
伊果一副还说得不够过瘾的模样,但纳杰夫硬是把他赶了回去。
纳杰夫独自留在房间里,坐在火炉前烘手烘了好一会儿。在那之后,他反刍起伊果版本的歌剧内容。伊果是试图透过歌剧内容传达什么讯息吗?伊果是希望纳杰夫当起德米特里吗?如果真是如此,是要当哪一个德米特里?
伊果说的话总是那么迂回。
想到这里,纳杰夫不由得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轻笑,并心想:「那小子那副德性,我看也无法顺利把什么思慕之情传达出去吧。」
脚下传来冰块碎裂的声音。
随著日落,因下雪而变得湿滑的沙漠像在拒绝纳杰夫等人似的结起一层硬冰。摩托车队的头灯照亮结冻的沙漠,以及承受著寒冷的梭梭矮树群。
纳杰夫踩了几下结冰的地面,确认脚下的状况。
他知道自己遮在头巾底下的嘴角变得微微扭曲。对摩托车队而言,这会是最严峻的状况。然而,这是上头的指令。
纳杰夫发冻僵硬的手拿起扩音器。
「诸位勇敢的战士们──」
原本闹哄哄的一行人立刻安静下来。
「以及尽管曾经和我们在战场上交手过,仍愿意为了咸海而聚集过来的游牧民族们!我在此由衷感谢你们今晚聚集到此地来。」
先是距离纳杰夫较近的摩托车队,跟著是率领骆驼的战斗游牧民族发出呼声。
「乌兹别克斯坦是个难缠的对手。撒马尔罕就不用多说了,还有布哈拉、希瓦(注44)──他们的土地蓄积满满我们中亚的传统及历史。然而,这些都是不讲道义的国家。这些国家在独裁政策之下日渐腐败,如蝙蝠般在维持和平部队(PKF)和美军之间飞来飞去,最终竟针对虔诚伊斯兰教徒的非暴力抗议行动,使出虐杀手段。」
纳杰夫以平静的口吻,对著所有人说道。
一路来,纳杰夫不知道被命令过多少次,要更加夸大地煽动人们。纳杰夫被要求要利用煽动的方式,时而让人们感到恐惧、时而让人们心生欲念。对纳杰夫而言,这没什么困难,重点就是只要多做几次就会熟练。
难就难在纳杰夫无法违背自己的心。
所以,纳杰夫加入了AIM。哪怕他做不到上头期望他做到的言行举止。
「如今,这些不讲道义的国家企图霸占我们的土地。」
纳杰夫忽然挪开嘴边的扩音器,抬头仰望天空。
天空一片晴朗,月亮高挂在天上。纳杰夫望著眼前这群人的信仰象徵──宇宙天体。
「今晚我们将誓死夺回。要夺回什么呢?我们要夺回的既不是油田,也不是领土。」
因为掌握不到纳杰夫的真意,有几人开始骚动起来。
纳杰夫斜眼看著那些人,加强语调说:
「我们要夺回的是信仰。我们要击垮被称为世俗派的假信仰、被欧美驯养得服从柔顺、称不上伊斯兰的伊斯兰,夺回我们真正的信仰──就在今天、在这一刻,我们将为此举揭开序幕。」
虽然显得平静,但纳杰夫感受得到大家的士气渐渐上涨。
纳杰夫并不打算让眼前的这群人白白送死。
乌兹别克斯坦的军队想必不会从油田更往北上。既然如此,就能够藉由游击战的「打了就跑」铁律,来削减敌军的战力。
不过,上层人士期望见到的是一场神圣的殉教。既然如此,纳杰夫一人送命就好了。只要有干部牺牲,想必做出宣战公告的AIM也能够保住颜面。
纳杰夫这次悄悄在心里定下一个任务,也就是「最小的牺牲」。
这时,二胡的旋律响起。
看来伊果还没有离开。不知不觉中伊果已经站到大家的面前,弹奏起自古保有至今的古老乐器。
歌声渗透在夜色里。
此刻,在冰冷黑暗中准备出军的人们啊!
驾著铁马的人们啊!月亮指引下的人民啊!
在灵鸟的守护下,放下长剑改持AK的现代圣战执行者啊!
请你们击破大地,
在失去道义的油田纵火吧!
唯有这么做,才能得到解脱并看见黎明的到来。
前进吧!咸海人民啊!
为了迎接灿烂的旭日──驾著铁马的人们啊!月亮指引下的人民啊!
伊果带著从他平常的调调难以想像的优雅感,平静地歌唱。
很快地,引擎声响起。
纳杰夫也背起扩音器,跨上自己的摩托车。他催动油门,冲向最前头。明亮的月光下,冷空气化为透明的暴雪。随著摩托车队出动,骆驼们也跑了起来。
可能是为了鼓舞士气,纳杰夫听到不知某人在后方让摩托车发出特别响亮的引擎声。
骑著摩托车奔驰中,纳杰夫思考了起来。
他思考著如果以伊果版本的歌剧来比喻,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立场?会是反抗德米特里•罗曼诺夫斯基而战死的布哈拉士兵之一吗?如果是这样,也无所谓。
打从一开始,纳杰夫就没有想要当主角的意思。
*
在那之后大约过了十小时后,后宫接到了纳杰夫战死的消息。
注40:德米特里•卡拉科佐夫 一八六○年代初,俄罗斯沙皇亚历山大二世展开农奴制改革,此改革引发社会骚动和学生风潮。到了一八六○年代后期,社会骚动和学生风潮告一段落时,一名辍学大学生德米特里•卡拉科佐夫于一八六六年四月六日行刺沙皇亚历山大二世失败。此一事件成了一八六○年代后期沙俄走向正式反动的转折。
注41:喀山 是俄罗斯鞑靼斯坦共和国的首都及最大城市,位于俄罗斯的欧洲部分、伏尔加河与卡赞卡河的交汇处。
注42:伊底帕斯王 为古希腊悲剧作家索福克勒斯于西元前四二七年,根据希腊神话中的伊底帕斯故事所创作的一出希腊悲剧,为希腊悲剧中的代表之作。
注43:WebMoney 是俄罗斯的一种线上电子商务支付系统,使用者可使用多种货币与其他使用者或商店进行交易。
注44:希瓦汗国 为十六世纪至一九二○年存在于中亚地区的封建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