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说昨天我真的吓了一跳呢。你居然有妹妹,我都不知道。」
「因为我从来没有说过嘛。」
隔天上学时,我和乙坐在教室靠走廊的最后一张桌子前,压低声音说话。
这样是不是太自恋了?就算用正常音量说话,也没有人想听你们的对话吧──也许有人会这么想,可是被班上同学排挤的我们,会这么做也是不得已的。由于不想被把我们当成眼中钉的家伙们找理由攻击,所以说话声音自然地就变小了。
上个月向校方告状,害乙不能使用理科准备室的那些家伙,如今也在这个班上。虽然我当时气愤地向那些家伙抗议,但是在父母即将到美国实现梦想的前夕,儿子被卷入暴力事件的话,就不好了──想到这里,我忍住反击的念头,单方面地被那些家伙殴打。由于那些家伙也不想被发现使用暴力的事,打人时特地避开脸,所以我能在父母没发现的情况下,目送他们前往美国。就这点而言,要多谢那些家伙就是了。
总之,在那之后,我就尽量不与那些家伙对上目光;其他学生也因为我曾与那些嚣张跋扈的家伙起过冲突,对我敬而远之,尽可能地把我们排除在视野之外。
所以我和乙才不得不消除存在感,让自己如空气般不受注目。人权究竟是什么呢……
我如此心想,准备拿出第一节课用的课本时,喀啦啦──教室后方的门被拉开了。
(香水──不,是洗发精的味道?)
从门口传来的女孩子特有的轻柔香气,使我紧张了起来。可悲的青春期男性的反应。
但是在见到那潇洒地从我身旁经过的人物的侧脸时……咦?我讶异地眨眼。
叼在口中的棒棒糖。
以发带随意绑着,完全不打算整理得时髦一点的红色长发。
虽然与其他女生一样穿着短袖短裙的夏季制服,可是又半穿半脱似地把风衣袖子套在两条手臂上,看起来相当奇妙。一般来说,夏天时不会穿着风衣吧?……到底觉得冷还是热,选一边啦。
是说,话说回来……
──那个人是谁啊?我们班上有那样的女生吗?
我正感到疑惑,班上同学已经开始议论纷纷了。
「是音井同学……」
「真的假的?那个音井?她不是已经被退学了吗?」
「没有啦,只有被停学而已。现在我才想起来,她是我们班的呢。」
「这是她今年第一次来学校吧……」
「《\红鲤无尊(crimson)》(编注:红鲤无尊与日文「crimson」同音。)的总长,音井……我是第一次看到她呢。气势果然不一样……!」
窃窃私语的声音如泡沫般出现又消失。
看来,班上同学都知道那女生是谁,跟不上情况的,只有我和乙而已。绝大部分的同学,都以惊奇又畏惧的眼神看着那红发女生。
……这么说来,升上二年级之后,班上一直有个没有人坐的空位呢。
因为那空位存在得太理所当然,所以我连缺席者的名字都不记得。
一走进教室,那红发女学生──被其他人称为『音井』的女生,就直接朝着聚集在教室前方,之前找过我和乙麻烦的那些不良学生走近。
啊……原来如此,是同一挂的啊?
说的也是。虽然不知道究竟是停学还是退学,但是会被校方做出那种惩处的,当然是不良学生了。
「音、音井……好、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也许是在害怕吧,只见那些不良学生们以僵硬的表情向音井打招呼。
至于音井,则面不改色地指着被不良学生坐着的椅子。
「那里,是我的位子~」
「喔、喔喔!抱歉,因为之前一直没有人坐。」
「OKOK~我不会啰唆什么的,不用在意~」
「嘿、嘿嘿!音井的器量果然很大呢。」
……这啥情况?
原本在班上嚣张跋扈的家伙们,如今变得像小弟般地唯唯诺诺。
音井懒洋洋地在空位坐下,向一脸尴尬地急着离开的不良学生们的背影开口问道:
「呐~你们几个~可以问个问题吗~?」
「噫!?什、什么问题?」
「听说最近有些人,不但殴打同学,还把老师卷进纠纷里,态度很招摇呢~你们知道是谁吗~?」
「……你、你想对那些人做什么?」
「没有啦~只是觉得那些家伙挺带种的~如果真的有那么勇敢的家伙,我也想见见呢~」
「是、是吗!?」
原本畏畏缩缩的不良学生们,表情一下子亮了起来。
他们争先恐后地朝音井探出身子。
「就、就是我们!是我们喔!」
「喔~果然是你们吗~嘿,挺行的嘛~就连我们组织里,也很少有人能做到那种程度喔~」
「真的吗!?那我们也有资格加入《红鲤无尊》啰!?太棒了!」
「顺便问问~你们具体上做了什么~?」
「虽然我不知道数学奥林匹亚有多了不起啦,可是那家伙明明一副邋遢样,却享有特别待遇,实在太嚣张了,所以我们给了他们一点教训!」
「就是那边的小日向和大星!呐,你说是吧?大星!?」
被对方点名,我握紧拳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愤怒。
要是他们再次动手动脚,我说不定会克制不住自己,出手反击。
「喂喂喂,无视我们?太过分了吧~」
不良学生露出卑劣的笑容,朝这边迈步。
喂,就叫你们别这样了。我可是很忍气吞声了喔,千万不要过来找碴。拜托了,别把我们卷进乱七八糟的麻烦里。
我正如此祈祷时──
咕咚────!
「呜哇!?」
朝这边走来的不良学生,以只有在漫画中才见得到的方式夸张地摔倒,整张脸直接栽在地上。
附近的课桌椅也因此被撞得东倒西歪,从抽屉飞出的课本等物品,哗啦哗啦地砸在那不良学生的后脑勺上。
趴倒在地上的不良学生羞耻得满脸通红,连爬都爬不起来。其他同学则傻眼地看着那不良学生丢脸的模样,连笑都不敢笑。
鸦雀无声的教室里,只有一个人仍然维持本色。
「唉~……麻烦死了……真是的,居然趁我不在时,乱搞这些事~」
「你、你干嘛啦!」
伸腿绊倒不良学生的犯人──音井懒洋洋地起身,无视其他不良学生的叫喊,一把抓起栽倒在地上的不良学生的脑袋瓜。
她把嘴巴凑到流着鼻血,看起来一脸矬样的不良学生耳边,低语:
「《红鲤无尊》不需要你们这种不会用脑袋思考的笨蛋~」
「啊……呜……呃……」
「霸凌和暴力啊~可是犯罪喔~要是学校管得更严,还被警察盯上,你们负得了责任吗~?」
「……对、对不……起……」
「你们干的这些事,是在防碍我们组织的活动喔~知道吗~?」
「呜噫……是……」
「OK~OK~知道就好~以后可别那么嚣张了喔?」
说完,音井放开不良学生的头,转身看向其他不良学生。
「──然后呢?你们好像还有什么意见~?想干架的话我奉陪~不过因为太麻烦了,你们就全部一起上吧~」
「咕……呜呜……」
对方是男生,而且人多势众。但音井不但不害怕,而且绰有余裕到令人备感压力。
屈辱使那些不良学生咬牙切齿,横眉竖眼,露出想上前揍人的表情。尽管如此,他们却连一步也无法踏出。
音井回到自己座位,瞪着那些动弹不得的不良学生。
「碍事。」
说完,音井坐回椅子上,趴在桌上睡觉。
不良学生们脸上带着懊恨之色,讪讪地离开了。
即使是毫无防备的音井,他们也不敢造次。
「那女生不是有很多破绽吗?为什么他们不动手?」
乙以只有我听得到的音量,小声发问。
如果打得赢,就动手;如果打不赢,就不动手。电脑的话应该会如此判断吧。
但,不是那样的。
「睡着的狮子还是狮子,你不会想去招惹它。这和那是同样的道理。」
「根据体格推测,双方的战斗力完全不同,我觉得不能把她和狮子相比。」
「这不是那么严谨的比喻啦……」
先不管乙那只有0与1的电脑式思考。
那个叫音井的女生,身上确实散发着非比寻常的气息。
虽然我不知道《红鲤无尊》是什么样的团体,可是会被称为不良集团的总长的,肯定不是普通人。
绝对不能和她扯上关系。
敬鬼神而远之。这说法也适用在不良集团的老大身上。
*
尽管我如此下定决心,可是我的不沾锅主义,只到午休就结束了。
「大星和小日向。你们两个来体育馆后面一下~」
「啊,是。」
不良集团的老大随便到不讲道理地把我们找出去。身为弱者,我和乙只好乖乖跟着她走。
我们被带到即使在白天也很阴暗的校园角落的角落。地面潮湿,长满杂草,不管怎么看,都像黑衣组织进行秘密交易的场所。
体育馆内隐约传来学生的吆喝声与篮球在地板弹跳的声音,不知是在玩耍或者球队正在团练。真是一群温室中的孩子啊,馆内的学生肯定做梦也想不到,在如此愉快时间的背后,有两名可怜的男孩,正被可怕至极的不良集团的总长霸凌……
「不好意思啊,把你们叫到这种地方~要吃吗~?」
音井坐在体育馆后门的石头阶梯上,从口袋中拿出棒棒糖,递给我们。
「这是……?」
「加倍加棒棒糖。我很喜欢吃这个~」
「在学校吃零食,是违反校规的行为……」
「哈哈哈,你真好玩~一般来说,会对根本不来上学的人吐槽这种事吗~?」
「我没有叫你不要吃。反正这是个人自由。」
但违反校规是事实。
「我可以跟你要一支吗?」
「好啊。拿去~」
乙不客气地接过棒棒糖,我以手肘顶了顶他。
「喂,乙。校规……」
「事到如今有什么关系?理科准备室的事也是违反校规啊。」
「那不算啦。那是为了让你发挥才能,所以无所谓。」
「咦?我不懂你的理论。」
「当然了。因为那不是理论,是我的自我满足。」
我一如往常地与乙抬杠,接着一惊回神,紧张了起来。
眼前是最强最可怕的不良集团的总长。然而我们却无视她,自顾自地聊天,该不会因为大不敬而被揍吧?我战战兢兢地偷看音井──
「啊~你们果然很好玩~看你们抬杠,我吃棒棒糖的速度也变快了~」
「除了唾液的多寡之外,有能影响吃糖速度的变因吗?」
「哈哈~吐槽也很有趣~」
音井的反应使我不知该如何回应。不论乙或音井,吐槽他们时,都像殴打空气似的,感觉很不犀利。不论反驳或吐槽回来都好,真希望他们的反应能夸张点,这样我也乐得轻松。
是说,音井对我们的印象不错,算是好事。以她现在的反应,应该不至于突然抓狂,狠狠揍我们吧……应该不会吧?我想相信不会发生这种事。嗯。
总之试着切入正题好了。
「呃……所以你找我们,有什么事呢?」
「啊~对了对了。我有事想问你们~」
「问我们?」
「没错。你们知道一年级的小日向彩羽吧~?她是小日向的妹妹,对吧~?」
「咦。」
出乎意料的名字。
「如果没有其他同名同姓的人,小日向彩羽确实是我妹妹。」
「是吗~?她是怎样的人~?」
「怎样的人?……呃──」
乙撕开塑胶纸,把棒棒糖放入口中,思考起来。
……咦?真稀奇……
说到乙这个人,就是只有0与1的电脑式思考。听到问题,会立刻说出答案。不夹带个人感情之类的杂讯,只回答事实的部分。
可是如今,乙却因回答不出问题而困扰。
而且看来不是因为答案的种类太多,不知该如何选择而感到困扰。是单纯不知道答案,也无法推导出答案……看起来就像考试时,遇到解不出的难题的普通学生。
「彩羽……是怎样的人……?唔……怎样的人……」
「喂喂,小日向你振作点啊~那不是你妹妹吗~?」
「嗯,彩羽是我妹妹没错。呃……是怎样的人……唔……」
乙认真地陷入苦思。
「是说音井──」
看不下去的我,插嘴发问:
「你为什么要问乙的妹妹的事?」
「嗯?」
「就我们的角度,这问题太没头没脑了,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喔~这么说也是~」
音井以独特的慢条斯理语气说完「这么说也是」后,告诉我原因。
「其实啊~是因为《红鲤无尊》里的#小辈#来找我商量~」
「小辈?你们全都只有十三到十五岁吧?」
「你别在意这部分~只是种感觉而已~」
「是这样吗……是这样啊……」
不良集团也真随便。
「最近啊,那个叫小日向的女孩和我们组里那个小辈挺要好的~而且她好像对《红鲤无尊》很感兴趣,所以我想知道她是怎样的人~」
「乙的妹妹对不良集团很感兴趣?」
我忍不住回问。
虽然我只在公寓玄关见过一次乙的妹妹而已,不清楚她的个性。
可是根据那短暂的交流,感觉起来,乙的妹妹是乖巧又内向的女孩。
不像想加入不良集团,自暴自弃地做坏事或嚣张跋扈地耍流氓的类型。
「她果然不是那种类型的吗~」
「『果然』……?所以你对乙的妹妹已经有某种程度的瞭解了?」
「嗯~我在一年级里稍微打听了一下,只听说她是普通的优等生~」
「没错。她给人就是那种感觉……虽然我和她不熟就是了。」
「所以我想~如果是亲哥哥,也许会知道她不为人知的本性吧~不过看起来,那个哥哥很困扰呢~」
就如音井说的,乙现在头上充满问号,与中年大叔经常使用的表情符号一模一样。
为什么他会有这种反应呢?只是要他说说对住在一起的家人的看法而已。
「你们那个……《红鲤无尊》,是吗?原来不良集团会针对想加入的人做身家调查啊?」
「我也不知道其他集团是怎样~不过我们基本上会做~」
「因为怕其他集团的间谍混进来吗?感觉很刺激呢。」
「不是~只是要确认家长有没有同意而已~」
「家长的同意!?不良的世界有那种规矩吗!?」
由于我完全不懂不良的世界,就算对我说真的有,我也只能相信。
不过,这样也未免太健全了吧?
「因为我们不能为他人的人生负责啊~而且因此吵起来也很麻烦~所以我们只收父母没意见的家伙喔~」
「太理性了吧……」
「意外吗~?」
「我还以为你们是更无视法治的团体呢。」
我松了一口气,身体也不再紧绷,甚至对音井产生了奇妙的亲近感。
被叫到体育馆后方时,我还以为世界末日要到了,没想到音井意外是个好家伙──想到这里,我的声音也自然地柔和了下来。
「啊~对了~」
音井也以闲话家常般的感觉,自然地补充说明:
「要是被看扁也很麻烦~所以我们都会锻炼身体喔~」
「对不起我太自以为是了非常抱歉。」
这个人果然很可怕。
「总之,我知道了~小日向彩羽的事我心里有个底了,谢谢啦~」
「啊!等一下!」
音井起身,对我们摆了摆手,准备离去。我连忙叫住她的背影。
「什么事~?」
「所以你同意让乙的妹妹加入吗?」
「唔……我还在考虑~老实说,我只有听和她挺要好的小辈说过,她对《红鲤无尊》感兴趣而已,本人没有说过要加入~虽然我不打算积极拉人进来,但如果本人无论如何都想加入,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呢~」
「这样啊。」
「为什么要问这个~?」
「有很多原因啦。因为我们也有一些想法。」
「喔~不过怎样都好啦~」
我含糊地回答。音井也对我暧昧的说法不感兴趣,以懒洋洋的步伐走远了。
音井的身影消失后,周围的氧气浓度似乎上升了10%左右。
光是出现在眼前,就如此具有压迫感……太可怕了。
是说……
幸好音井没有追问『我们也有一些想法』的具体内容。
因为老实说,我对音井与《红鲤无尊》抱着#强烈的否定之意#。
不管表现得多温馨,不良集团终究是不良集团。是脱离常轨,惹是生非的团体,而且成员全都不是好东西。如果我这种想法被音井知道了,说不定会被盖布袋,被丢包在破破烂烂的仓库里吧……好险好险。
──还有一件令我在意的事。
我瞥了身边的人一眼。乙仍然在抱头苦思。虽然不再自言自语,但似乎还是找不到对妹妹的看法的答案。整个人就像当机的电脑般僵住了。
「乙,你还好吗?」
「……嗯。不,到底是怎样的人呢……」
「没关系啦。这个问题本来就不容易回答。」
「是吗?对不起,我不清楚这种事。」
「你和妹妹的感情不好吗?」
「与其说不好……应该说是『没有』吧……我和彩羽之间,什么都没有。」
「啥?」
就形容家人之间关系的词汇来说,是等级非常低的形容词吧。
连喜欢或讨厌的感情都没有,冷漠到极点的关系。感觉就像即将分崩离析,完全没有修补机会的家庭。
还是说,#事实如此#呢?
小日向家的家庭关系有恶劣到那种程度吗?
……不,应该没有吧。因为──……
「你们不是会用LIME聊天吗?通知妹妹,等她回家。」
「那是因为我忘了带钥匙。我们应该有两个月没说过话了。」
「真的假的?你们那是什么样的关系啊?」
就算我父母搬到美国,我上个月还直接和他们说过话喔。而且这个月讲过不知道多少次电话了。
可是,住在一起的亲兄妹,却有两个月没说过话。有这种事吗?
太不寻常了吧。
「这样很奇怪吗?」
「当然奇怪了。而且是超奇怪。」
「是这样啊。因为太理所当然了,所以我完全没发现有什么问题。」
「你爸妈都没说什么吗?」
「不知道。我家没有爸爸,我妈很忙,很少回家。所以不太管我们的事。」
「……这样啊。」
即使只凭这些片段的资讯,也能察觉小日向家的状况相当不正常。
既然乙本身是个怪胎,就算家庭情况很奇怪,也是当然的吧。如果要这么说,确实也没错。
可是,我已经决定要当乙的朋友了。所以不想在发现令人在意的情况时装作没看到,强行压下不对劲的感觉。我不想和乙只有那种表面上的友情关系。
就乙的观点来说,这应该是没有效率的思考方式,无谓到极点又流于感情的愚蠢选择吧。
仅管如此,我还是无法放着小日向家不管。
「呐,乙──」
所以,我开口了。
同班同学、普通的邻居、不相关的外人。我说出了将会脱离这种轻松的关系,深深走进对方领域的,决定性的一句话。
「──今天放学后,我可以去你家玩吗?」
……好啦我也知道啦,就算不说那些奇怪的前言,只要有朋友,一生至少会说一百次这种话吧。可是对几乎没有朋友的我来说,这是需要下定决心,才说得出来的话啦。
*
如此这般,这天放学后,我第一次造访小日向家。
我先回自己家,拿了游戏主机与软体、手把后,出门五秒就走到小日向家门口。乙笑容满面地欢迎我进门。
由于住在同一栋公寓,所以小日向家的格局与我家差不多,从玄关看进去的感觉很熟悉。硬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气味吧。也许是使用的洗衣精与除臭剂不同,或是其他原因,总之是没有闻过的气味。
也许因为家里有女生吧,玄关的拖鞋上有动物的图案,感觉莫名地可爱。
与其重视机能,反正穿起来全都一样,所以与全是素面的量产型褐色灰色拖鞋的我家相比,可爱指数天差地别。
不过事后回想起来,这种差异根本不算什么。
小日向家最大的特别之处,是在客厅。
「咦?这里是,客厅……吗?」
「是啊。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啊,没有,虽然不奇怪……不过,和我家有点不一样。」
「喔,听起来真有趣。哪里不一样呢?」
「电视。」
小日向家的客厅里,没有电视。
厨房、餐桌、家人相处用的沙发,以及地毯,看起来全都很有品味,也就是所谓的『高级品』。
虽然没有电视上或网路上的知名富豪的那种THE好野人的感觉,但该说是真实的富裕阶级吗,或者说理想中的成功人士的家就该是这个样子呢?假如在电视上看到介绍这样的屋子,应该会觉得住在其中的人很幸福吧。
可是……该怎么说呢,这种不对劲的感觉。
明明只是少了电视机而已,为什么会觉得整个客厅都很奇怪呢?
感觉就像建商盖的样品屋似的──
这个客厅,就是如此缺乏生活感。
「你们真的住在这里吗?」
我忍不住提出极为没礼貌的问题。
「是啊。不过没有在用客厅就是了。」
「没有在用客厅……所以你一直窝在自己房间吗?」
「嗯。会用到的,顶多只有\冰箱(这个)吧。」
乙不走入客厅,而是走进厨房,打开冰箱。
冰箱内井然有序地堆放着保存食材用的保鲜盒。就连饮料,除了一部分之外,也都另外装在同款式但不同颜色的瓶子里。
这是餐厅的业务用冰箱吗?效率过高的收纳方式,使人忍不住有这种感想。
乙从冰箱拿出两瓶瓶装水(标签上写着I LOMIZU的天然水,喝完后把瓶子捏扁回收的那种),对我说道:
「你也要喝吗?」
「喔,谢啦。」
给客人喝水吗……
没有啦,就算给我喝水我也无所谓。而且我也不喜欢那种没有喝到茶或果汁的话就会不高兴,认为对方招待不周的刁民。可是……
我在难以释怀的微妙心情下接过宝特瓶,跟着乙前往他房间。
既然屋子的格局差不多,乙的房间应该和我房间差不多吧,我如此心想。但事实颠覆了我的想像,出现在我眼前的,是惊人的魔境。
「你是钢○人的主角吗?」
地板被各种机械淹没。
说得更精确点,那些东西是电子零件、漆包线、电磁线圈、磁导线、螺丝钉、晶片……等等。而且还有机器人与无人机的残骸,看起来有如电影中的发明家的工作室似的,例如东○•史塔克。
「踩坏的话,我会生气喔。」
「怕被踩坏的话就收好啊……是说你居然有办法在这样的环境下做事。」
「对我来说,这是最容易作业的配置。因为是以我的思考方式,照顺序摆放的。」
「不会有小零件弄丢的情况吗?」
「完全不会。就算暂时失踪,也可以照着顺序回忆,把东西找回来。」
「是这样啊……」
「嗯。就是这样。而且有一种说法,像这样凌乱的房间,有助于提升想像力和创造力喔。」
「那只是懒得收拾的人的借口吧……」
「不好意思,这是有学术论文作为依据的。」
「对不起我太自以为是了。」
别以我不知道的知识压我啊。吐槽的难度太高了吧……
我暗自饮泣,踮着脚尖寻找没有东西的空白地区坐下。
「主机给我吧,我来装。」
「好。是说那个,是电脑萤幕吧?」
「是啊,不过可以用转接器接游戏主机。」
乙接过天地堂的BUTTON,接在萤幕上。
我趁着他接主机时,看向房间角落的书桌。
桌上大剌剌地放着大型电脑萤幕(与目前接在游戏主机的萤幕不同,这个房间里有一堆萤幕),彷佛在暗示房间的主人对学校课业毫无兴趣似的。不过最引人注目的,是#自行拼装的主机#。
那些是CPU和主机板吧?我只知道大概的名词,不知道正式名称。总之,电脑主机的精密机械全都裸露在外头。
「连主机都自己组装吗?太厉害了。」
「没什么了不起的。只要在网路上查一下组装方法,不管谁都做得到。」
「你的『不管谁都做得到』,和大联盟选手说的『不管谁都打得到球』是一样的吧。」
「你想太多了,真的很简单喔。」
对有基础知识的人来说,也许很简单啦……
「自己组装主机,有什么优势吗?」
「没有。只是单纯的兴趣。」
「……真意外。你居然会做没有意义的事。」
「严格来说,是有优势的。因为能自由更换零件。例如把CPU换成最新款等等,所以性能能比市贩的电脑更优越。」
「什么嘛,不是很有优势吗?」
「其实不然。最近市贩电脑的性能也很高,老实说,已经超出一般的规格了。想进行比现在更高等的研究的话,靠自己组的电脑是跑不动的……唯一的好处只有电脑坏掉时,可以自己修理而已吧。」
「原来如此……这些部分是你自己焊的?手真巧。」
「应该是被我爸影响的。他从以前起,就很喜欢做这些。」
「被爸爸影响……对不起,如果你不想提爸爸的事,就别继续说了。」
小日向家没有父亲。我刚刚才听说这件事。虽然不知道爸爸是死了还是分居了还是失踪了,总之,别多问应该比较好。
虽然我这么想,但乙却一脸若无其事。
「不用紧张,他没死喔。」
「……所以是在什么地方生活吗?」
「嗯。虽然妈妈没有告诉我们详情,不过我爸应该在国外过着随心所欲的生活吧。」
「在国外……丢着小孩和老婆不管吗?太过分了。」
「咦?会吗?」
「为什么是你有疑问啊?」
明明是自己父亲的事,态度却像不关己事似的。
「如果我爸致力追求自己人生的最大幸福,那么丢下我们不管,自由地生活,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吧。」
「也许吧。可是当父母的人,不是该以孩子的幸福为优先吗?」
「认为以孩子的幸福为优先才是幸福,只是个人的价值观。但我爸不是那样的人。只是这样而已吧。」
「虽然你的说法很正确……」
可是会使人觉得五味杂陈。
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感觉呢?我思考了起来。
就本质而言,乙的父亲和为了追求自己的梦想,前往美国的大星家家长是一样的吧。虽然我因为个人原因,选择留在日本,但父母有他们自己的人生,所以我很乐意见到他们去国外追梦,也尽量不惹事,以免妨碍他们完成梦想。
乙对父亲的想法,应该和我差不多吧……这么想的话,应该不会觉得不舒坦才对。可是……
「好了。要玩什么?」
「咦?啊,喔。」
乙的声音把我从思考之海拉回现实。不知不觉间,主机已经接好了,萤幕上出现了熟悉的主画面。
我接过乙递来的手把,在下载的游戏中挑选适合双人游玩的游戏。
「马可赛车如何?」
「什么都可以。因为我全都没玩过。」
「这游戏的操纵方式很直觉,很适合初学者玩喔。如果有不懂的地方,不用客气,尽量问我吧。」
「好,那就多指教了。」
我和乙握着手把,坐在萤幕前。
有多久没有像这样,与朋友坐在一起打电动了?
小学时,偶尔会像这样和朋友一起玩;但是上了国中后,我一直是一个人玩……因为没有朋友?是啊!我有自觉啦,不用吐槽我。
总之现在这个瞬间,对我来讲很新鲜,很感动,有一种无与伦比的珍贵感。虽然这种形容很老套就是了。
是说,我都国二了,竟然还为了这点小事感动,怎么跟个小鬼一样。
我之所以特地到小日向家打电动──与我真正的目的,#没有任何关系#。
*
玩了一个半小时的电玩后,我的目标出现了。
玄关的门打开的声音,传入乙的房间。
回来了……!
「不好意思,我要出去一下。」
「咦?想逃走了?难道是因为被怕我痛宰吗?」
「明明是第一次玩电玩,却靠着天分和头脑放无双,把我身为游戏玩家的自尊心按在地上摩擦──确实是这样没错,但不是这个原因。」
我本来想以高等级玩家的身分为乙提各种建议的,可是赢的只有第一场而已。
乙只玩了一次,就理解了马可赛车的本质,并看出物理演算的规则。从第二场比赛起,我再也看不到乙的车尾灯。
但由于乙每次玩都会创下新纪录,反而使我没空心灰意冷,开始期待起他能创下多高的纪录。但这并非我离开房间的原因。
「我是要上厕所啦。你家的厕所可以借我使用吧?」
「当然。」
「那你暂时一个人玩吧。」
「好。」
「先说,我这个厕所会上很久,所以你专心玩没关系。」
「真是讨厌的预告。」
「我会把厕所清理干净的。那我先出去了。」
我说完起身,离开房间。
在别人家公然宣称要上很久的厕所,根本是恐怖分子吧。虽然我也这么想,可是没办法。
──因为,我八成真的会花很多时间。
我走出乙的房间,关上门后,门的另一头传来游戏进行时的声音……很好很好,乙确实地继续玩起游戏了。
一起玩过后,我发现乙应该很喜欢玩电玩,而且是会沉迷其中的类型。
也许是因为擅长写程式吧,乙会一面游玩,一面在脑中分析程式,研究怎么做才能得到高分。只要给他一个简单的游戏,就能无限地打发时间。
总之,我让乙一个人玩游戏──……
蹑手蹑脚地走向厕所……不,是走到贴有『彩羽』的名牌的门前,把耳朵贴在门上。
没错。我今天不是来打电动的。
我来小日向家的真正目的是──
打探乙的妹妹,同校的学妹,小日向彩羽的所有底细!!
这样很像跟踪狂?少啰唆,那种事我当然也知道啊!
我十分清楚这么做近乎犯罪,也明白这是恶心指数高到会被报警的行为。
但我是乙的朋友。听说朋友的妹妹对不良集团『兴味盎然☆接近中♪』的话,当然不能坐视不管。
至于和亲妹妹住在一起,却无法立刻回答妹妹是什么样的人的哥哥,当然也大有问题。
小日向家,存在着某种黑暗。
查出那黑暗的真相,瞭解名为小日向彩羽的女孩的真实想法,尽可能地阻止她加入不良集团,是我的使命。
不是啊,对不相关的他人抱着使命感干嘛?如果被这么说,我也无法反驳就是了。
『……~……的……~……──……有……』
「在说话……?」
房间内传来隐约的声音。虽然隔着门,听不清楚内容,但感觉是在和人说话。
从声音听起来,房间里只有一个人,不是有朋友来家里玩的情况。
应该是在讲电话吧。虽然不能排除一个人自言自语的可能性,但乙的妹妹应该不是那种怪人……吧?
假如通话对象是那个「小辈」,说不定会提到《红鲤无尊》的事……
「可恶,听不清楚。」
因为隔着门,所以声音很模糊。
我把耳朵贴在门的各个部位,试图找出最佳的窃听位置。
『……后啊……害呢。我也想……吧……』
喔,不错不错。
『我也可以去吗?会不会被前辈们觉得我很厚脸皮?』
听到了听到了听到了!声音变得很清楚!
原来如此,就是这里吗?没想到光是改变位置,声音就能变得这么清晰呢。果然不管什么事,都该尝试看看才对。音量愈来愈大,感觉就像对方朝门的方向走近似的。
喀嚓。
「咦?」
……奇怪的音效传入耳中。是错觉吗?
与其说奇怪,不如说是日常生活中时常听到的声音──开门声。
「虽然我喜欢你的音乐,可是我对……………………咦?」
朋友的妹妹的声音,没有任何阻隔地传入我耳中。
与此同时,一道人影落在我脸上。
「…………」
「…………」
我如生锈的机器人似地,僵硬地转动脖子,看向站在打开的门的后方的女孩。
把手机放在耳旁的朋友的妹妹,小日向彩羽。尽管与我对上目光,脸上仍然挂着与朋友说话时的笑容,彷佛时间被暂停了似的。但是随着秒针前进,她的嘴唇逐渐发颤──……
「啊、啊──」
「不要尖叫!」
「呜!?」
我立刻按住小日向彩羽的嘴,以另一只手抢过手机,切断通话。
接着把她拖进房间,从里面把门上锁。
好。这样就没问题了。没有让通话对象听到尖叫,也没让乙发现异状。
……是说,我干这些事也干得太顺手了吧!?
居然做出如此大胆的行为……我的心脏事到如今地狂跳起来。
额头也流下冷汗。
「不。我不是坏人。」
「嗯──!嗯嗯──!」
朋友的妹妹眼眶含泪地瞪着我,用力挣扎。
不行。现在这样太没有说服力了。
「我会放开你的。不过拜托你别尖叫。只要你答应,我立刻放手。」
「呜……(点头)」
「好。那我要放手了喔?三、二、一……OK。」
「呼──!」
虽然朋友的妹妹没有尖叫,但──
啪!!
她在调整呼吸后,绷着脸打了我一巴掌。
「好、好痛……」
「好低级。偷偷跑进别人家做什么?」
「因为我有不得已的理由……不,我确实做了不好的事,被打巴掌也是应该的。」
「你是……昨天和哥哥在一起的人?」
「对。我是住在你家隔壁的大星。」
「究竟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才需要偷偷跑进邻居家,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别人说话呢?难道你对我一见钟情,所以用这种变态的方式跟踪我?」
「怎么可能。我又不是外貌协会,哪可能因为见过一面就变成变态跟踪狂啊。」
「你说了外貌协会呢。也就是说你认为我长得很好看……真恐怖。」
「呜!干嘛在意那种小细节。你是不是常被说个性很差?」
「才没有。如果对方不是变态,我也不会说到这种地步好吗?」
朋友的妹妹与我拉开距离,保护自己似地以双手环住身体。
虽然表情与说的话都很冷淡,可是语气很有礼貌,听得出来平常没有太高的攻击性,是认真的优等生类型吧。
不过会自然地说出「一见钟情」这种话,表示她的自我评价应该很高。
「是说你干嘛突然开门啊?」
没开门的话,我偷听的事就不会被发现了。
「我在自己家做什么,是我的自由吧。」
「是没错……」
「我是要去拿饮料。因为讲电话讲到有点口渴。」
「这理由太普通了吧。」
「当然了。因为我过的是普通的生活啊……直到刚才为止!」
「这些话还真刺耳……啊。」
就在这时,我手中的手机振动了起来。
萤幕上出现了『橘浅黄』几个字。
是那个《红鲤无尊》的#小辈#的名字吗?
「橘浅黄?」
「一定是因为电话突然断了,觉得担心所以重打吧。是说,请你不要随便偷窥别人的手机。把手机还我。」
「对、对不起。」
朋友的妹妹从我手中抢走手机,接起电话。
「喂?橘同学?对不起,突然切断电话。因为我家人的朋友突然跑来,所以得过去帮忙。等事情结束后,我再打给你。」
在那之后,她又说了一、两句话,结束通话。
她把关了萤幕的手机丢到床上,再次发问:
「──所以说,所谓不得已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你想透过刚才讲电话的那个人,加入《红鲤无尊》的事,是真的吗?」
我故意以挖坑的方式发问。
朋友的妹妹把视线移到一旁。
「你在说什么?请别说莫名其妙的话。」
「这样装傻是没用的。」
「咦?」
「如果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一定会问『《红鲤无尊》是什么?』再说,你怎么知道那是个光提到名字,就会给人负面印象的团体呢?」
「因、因为……呃,呃,因为橘同学跟我说过……啊!不对!不是那样!」
诓两句就上当的样子,已经不是好骗,而是有趣了。
毕竟总长是同一间学校的学生,就算从同学那里知道不良集团的名字,也是合情合理的事;被问说是不是想加入那种集团,会不高兴也很正常。可是我故意把听过《红鲤无尊》这名字说成是有问题的行为,加以动摇,她果然立刻上勾。
「反正我已经确定了,你就别再隐瞒了。你想加入不良集团的事,是真的呢。」
「……是的话又怎么样?我想做什么,与你无关吧。」
小日向彩羽也索性不演了,原本动摇的表情再次变得强硬。
「没有啦,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朋友的妹妹堕落吧。就常识来说。」
「只不过是哥哥的朋友,这样未免太多管闲事了。就常识来说。」
确实。
如果是亲妹妹,还算说得过去,至于朋友的妹妹……
近乎无关的他人……不,是真真正正的,没有任何关系的他人。
就算是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假如哥哥管太多,一样会被嫌烦。至于哥哥的朋友管太多,就不只是烦人,而是恶心了。
我当然有这种自觉。但如果我会因此退缩,打从从一开始,我就不会来这里了。
老实说,朋友的妹妹──小日向彩羽想自甘堕落或是干嘛,都是她的事。
但我是乙的朋友,而且一直对乙的现状感到很忧心。
虽然乙是好人,可是因为思考与言行太过跳跃,经常被他人误解,因此在学校里没有容身之处。假如妹妹成为恶名昭彰的不良集团的成员,乙的立场会更尴尬,更没有机会融入班上。
身为朋友,我不能放弃为乙创造不被孤立的环境的机会。
「为什么你会想加入不良集团?难道你有什么烦恼?有的话就告诉我吧。不管是家里的事或其他事都行,说不定有别的解决方法。」
「原来如此,只要把烦恼说出来就行了吗?」
「你愿意说吗!?」
「嗯。我现在刚好有一个可以请你可以帮忙解决的烦恼。」
「喔喔!太好了,是什么烦恼?快点告诉我吧!」
还以为她会很冷淡,没想到才说几句话,就愿意敞开心扉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傲娇吗?
朋友的妹妹•小日向彩羽笑靥如花,说道:
「哥哥的朋友一直缠着我,我觉得很烦。该怎么做才能把他赶出房间呢?这就是我的烦恼喔♪」
「喔……是这种烦恼啊……」
……现实,还真严苛呢……
*
『彩羽本来是冷淡型的角色吗?』
『刚认识时啦。和现在差太多了,很惊讶吧?』
『难以置信……简直岂有此理……』
『就是啊。真的难以置信呢。』
『居然和真白撞人设。这种事是可以的吗……不!不可以!』
『是这种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