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列着树高五十米级别的巨树的热带雨林,即使在白天也很昏暗。也许是被浓重的绿色吸收了吧。声音出乎意料地无法传远。
能听到某处有猴子攀着树枝移动的响声,或是鸟类高亢的呜叫。但即使如此,因为蝙蝠或青蛙等夜行性生物更多,所以晚上还要相对更热闹一些。
脚下堆积着腐朽的木头和落叶,在那上面或阴影处生长着各种各样类型的蘑菇。粉红的酒杯状,鲜艳的黄色卷心菜状,还有赤红色的雨伞状,很多蘑菇无论是形状还是颜色都给人留下了鲜烈印象。
从他们所踩到的树叶底下,有时候还会慌慌张张地爬出毛虫。叼着咬到容易运送的大小的叶片的蚂蚁横列,横穿过道路。使用坚固下颚运送绿色行李的蚂蚁们,会把那些叶子在巢穴中细细粉碎,然后施加上自己的排泄物作为肥料,借此培养某种固定的菌类。由那里生长出的蘑菇,就是它们唯一的食物。
热带雨林中的植物,为了从数量惊人的昆虫食害中保护自己,大多数的叶子里都拥有防卫性的化学物质。凯因斯财团之所以设置帕伊卡研究所,就是为了分析植物叶子或是树皮中的化学物质,探究其中是否有能够用到对人药物中的未知物质。
蚂蚁会选择对于它们而言有害化学物质最少的树叶来搬运。
“幸好那些勤劳的家伙们不会成为我们的对手啊。”
某一天,飞鸟·费根曾经半开玩笑地如此表示。
一面推开挡住去路的椰子叶,先头的青年人一面穿过通向马维亚山的细长通道。
跟随在他后面的,是将少女所乘的神舆守在最中央的八名帕达卡托村的年轻人,以及异星人的男女们。而在队伍的最后殿后的万达姆村的丛林战士斯里沃,则在小心关心着他们全体人员的安全。
神乐师村帕达·卡托,因为会负责在丛林之神神殿内举行的仪式的乐器演奏工作,所以同时也被赋予了照顾真巫女的任务。
丛林之神的代言人真巫女原本应该融合为大树的一部分,无法像还是人类的时候那样一个人在外部世界行走。但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却出现了例外的真巫女,而且号称要前往丛林之神的分身大树那里。
现在,位于村里的年轻人们所担着的神舆上的十八岁少女斯丽雅,就是第一次出现的可以自由行动的真巫女。黄金的装饰品以及点缀着花朵和鸟羽的宝冠等等真巫女的华丽祭典装束,无疑并不适合热带雨林的旅行。所以她现在和村里的女性们一样穿着短短的上衣,腰部缠绕着布料。
将长长的黑发在后面束到一起,双耳上装饰着清丽白花的斯丽雅,除了以细细的线条描绘在小麦色皮肤上的刺青以外,和普通的马萨拉人少女没有什么两样。她原本应该是因为些许的小事就害羞高兴,动不动就绽放出笑容,看起来最为生机勃勃的年龄。
但是,在现在的她的脸上却完全见不到笑容。不仅如此,而是一切的喜怒哀乐,都没有出现在那张可爱的面孔上过。
和神一体化的真巫女会失去人类的感情。不对外部刺激产生超出必要的关心,面孔凝固成好像面具一样。
因为知道真巫女就是这个样子,帕达·卡托村的年轻人,对于非人类的女孩的样子没有产生疑问,但是以救出作为地球人女孩被抚养长大的斯丽雅为目的的两名地球人却和他们不同。
凯因斯财团设置在马萨拉星的帕伊卡研究所中,常驻着大量对于蕴含在丰富植物中的成分进行分析研究的学者。在他们离开研究所去森林收集标本的时候,警备队的任务就是为他们进行护卫。
每当斯丽雅进人科鲁奈拉·吉姆视野的时候,她就因为女孩的改变而觉得无比心痛。尽管那已经超出了警备队长的任务范围。假如是她的好朋友,也就是斯丽雅的姑母飞鸟·费根的话,想必会更加伤心吧?
科鲁奈拉的部下阿莱克斯虽然没有说出口旭是好像也被充满谜团的树神和与之相关的真巫女刺激到了好奇心。
这个旺盛的好奇心超过常人一倍、而且很现实主义的年轻人,并没有产生对于好像变成了另一种生物的斯丽雅的同情。因为斯丽雅在到达马萨拉后,不到半天时间就被从研究所中绑架走,所以他可以毫不脸红地表示,自己根本来不及对斯丽雅产生什么个人感情。
原本听到他的这种话后有可能激怒的飞鸟,目前并不在场。她被卷入丛林战士和丛林战士之间的争斗,遭到了和与地球人保持友好关系的变革派的对立面的保守派的丛林战士的绑架。
科鲁奈拉虽然觉得无可奈何,还是对只能依靠徒步行走来移动的热带雨林的生活而产生了焦躁。
就算使用飞行艇在空中移动,如果没有发射场也无法着陆。如果为此而放火烧森林的话有可能引发森林大火。就算幸运地刚好弄出了需要的面积,如果在从那个场所到目的地之间进行往返需要较长时间的话,机体也会被以惊人速度生长的植物所吞没吧?
和地球人相比,拥有远远更加强健的身体和高超战斗力的六芒人科鲁奈拉,有自信作为佣兵在不管多么残酷苛刻的环境下也能生存下去。
但是,在湿漉漉的绿色迷宫中,人们各自的感情混杂成一团乱麻,所有的一切都无法顺利进行。
在刚刚到达马萨拉的时候,所有的地球人都一度受到沉重打击。因为他们发现在无法享受文明恩惠的场所中,自己的肉体居然如此无能为力。
虽然对于马萨拉民众而言,森林是赋予他们每天粮食的值得庆幸的存在,但是对于来自文明高度发达的行星的访问者而言,那里就变成了许的小事也会关系到性命的“绿色地狱”。
视到访者的不同,那个地狱还会改变面貌。有的研究者面对的是数量和种类惊人的昆虫,有的警备员面对的是让人不断流汗的超高湿度,有的人面对的是在凤尾草叶子下面窥探猎物破绽的肉食野兽。
研究所的成员们在被派遣到马萨拉之前,都无一例外地在其它行星的类环境下接受了适性检查。就算进行了精神医生的心理辅导和各种各样的治疗,也不能在一定时间内适应环境的话,就会被视为精神脆弱者在那个阶段就被刷下。否则的话,他们也无法将践踏了银河联邦法的秘密一直保守下来。
比他们略快一些走在前头的马萨拉人,回来之后向同伴发出了什么怒吼。
“嗯?他在说什么?”一面用上衣袖子擦下滚落到下颚的汗水,阿莱克斯一面向上司询问。
“因为和奥达村的马萨拉语差很多,所以我也不明白。”
因为受到热带雨林的阻碍,所以马萨拉的村落之间无法进行频繁的变流。只要隔开一段距离,就会整个村子的语言都产生差异。名词会产生变化就不用说了,到了相距遥远的村落,甚至连动词都会变化。
当然,这个样子的话,不仅是异星人,就连马萨拉人本身都不方便到极点。丛林之神为了村落之间的和平着想,赋予了丛林战士可以翻译各种语言的能力——也就是一种精神感应。结果在后面殿后的丛林战士斯里沃来到前面,对面面相觑的两人说道:
『因为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有宽敞的场所.所以在说要不要去哪里吃饭。』
十五六岁的少年丛林战士个性冷淡,只会采取粗鲁的口气。即使如此,从他立刻进行翻译的地方来看,他还是很懂得体贴他人的不安和烦躁。
科鲁奈拉相当喜欢少年这种大大咧咧的个性。
“得救了。”
因为身体矫健的马萨拉人们的强行军而精疲力尽的阿莱克斯,很夸张地叹息出来。虽然他身材不算高大,但毕竟是久经锻炼的警备员。不过和空手的马萨拉人们不同,他还一直扛着沉重的装备。
“既然是这么回事——”原本从腰部的刀鞘中拔出蛮刀的女队长,也微微伸了个懒腰挥动蛮刀。
她从右侧的树木上,切下了结满直径三厘米左右的红色果实的树枝。
对此深有心得的阿莱克斯在空中接住那个。
科鲁杂拉从路边采摘了各色各样的果实,直到部下用双臂都环绕不住为止。
『很精彩。你们很清楚可以吃的果实啊。』
因为两人熟练的手法,斯里沃瞪圆绿色眼睛如此表示。
“我在马萨拉的时间也很长了。如果不能靠自己的力量保护自己,弄来食物的话,一旦在森林中迷路,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吧?而且,这个就是我们分担的职责。”
『分担?』
“在马萨拉的话,同一个人会进行各种各样的工作吧?男人狩猎,收集果实,制作生话中必要的道具,同时也制作祭典所需要的装饰品和乐器女性耕田,制作饭菜,纺织布料,制作祭典装束,而且还要表演精彩的神舞。可是在我们的世界中,每个人在生活中只会进行一个工作。”至今为止和地球人没有过交流的万达姆村的丛林战士,因为科鲁奈拉的话而皱起眉头。
『这么不公平的话,就没有人会抱怨吗?』
“不管是谁都有擅长和不擅长的部分。因为是判断自己可以从事才选择的工作,所以只要拿到符合劳动过程的薪水的话,就不会发生纠纷。进行分担的话效率比较高,而且随着对于工作的熟练,还能完成更高难度的工作。”
“你也知道啦,所谓的村子呢,从某种角度来说就是家庭吧?大家之间可以补充庇护对方不足的部分。可是我们完全是没有亲戚关系的人的集合,所以同样的方法当然不管用。”也许是对于年纪轻的人的放松感吧?阿莱克斯用平时少有的懒洋洋的口气说道。
『薪水……吗?』
在以物物交换为基本的马萨拉没有货币制度,不过斯里沃对于这个结构似乎可以理解,并且产生了不小的兴趣。
拥有精神感应能力的丛林战士,就算是听到未知的单词,也能从对方那里读取到基本概念,并且理解之后就可以立刻拿来作为自己的语言使用。正是由于这个能力,丛林战士才不管去了哪个村子都能自由地进行交涉工作。
被选为休息场所的,是以前没怎么见过的有趣场所。
在生存竞争激烈的热带雨林中,为了让尽可能多的子孙在有限的空间中获胜,树木都在最大范围内散播自己的种子。有的是托付给风,有的。是让鸟儿来啄食自己的果实,然后将残留在体内的种子排泄到较远的场所去。
别说是相邻的树木了,就算是在近百平方米的正方形空间中找不到同一种类的树木,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情。
那是一个众多相似的树木的谷间一样的场所。
周围的树木不管哪一个都是用名为板根的类似于板状的根茎来支撑树干。当然了,虽然乍看起来非常相似,但其实都是不同种类的树木。
此外,藤蔓植物也近乎执拗地缠绕在上面。
原本一般意义上的“空地”,都应该是被各种灌木和杂草所覆盖的场所。但是仿佛缠绕在一起的树木和板根形成厚厚的壁垒,阻挡了日光的射入和植物的生育。
不仅如此,这里还是若干条兽道的交汇场所,这也是在很大程度上保证了这里的平坦。因为就算有植物为了获得这个场所而拼命扎根生长,也很快就会被交叉路过的野兽们踩断,从而没能完成成为大树的志向。
帕达卡托村的年轻人们小心翼翼地将真巫女抬到了这片土地上。
顶部的浮雕,装饰在四方柱子和扶手上的兰花以及鸟兽的雕刻,都让这个匆忙完成的真巫女的神舆看起来更像是末完成的艺术品。想要尽最大可能制作出配得上神之代言人的东西。可以从中感觉出帕达·卡托村的男人们的努力和志气。
因为神舆已经占据了整个空地,所以其他人都坐在了板根上。因为昏暗潮湿的场所容易成为蛇类的栖息之地,所以必须小心进行调查,以免被咬到。
帕达·卡托村的年轻人们没来得及多多歇息,就留下两名担任护卫的同伴,异星人以及其它村于的丛林战士而四散出去寻找食物。
阿莱克斯把背着的装备放在落叶上,坐下来长长地喘了口气。比起填饱肚子来,他首先沉浸在从沉重行李中获得解放的喜悦中。
从他脚边拿起一个堆积在那里的收获物,科鲁奈拉从树枝上扯下了应该已经熟透的通红果实。
“小鬼。”
目不转睛地盯着斯丽雅的神舆的少年,因为对于自己这个被托付了整个村子的丛林战士的不敬称呼而掉转视线仰望地球人。
科鲁奈拉·吉姆虽然是地球人,但是因为地球人各自的头发和眼睛颜色都不相同,所以斯里沃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她把手中的果实递给不快地仰望自己的少年。
“虽然是我给你的,不过小鬼你能不能帮我献给真巫女?”
斯里沃反射性地伸手接住,隔了一拍后才理解了她话中的意思。
他立刻好像换了个人一样展现出灿烂的笑容。
虽然没有将感谢的话说出口,但是那个眼神已经充分表达了他的心情。
科鲁奈拉看到少年纯情羞涩的笑容后,胸口一阵疼痛。
『地球人拿来了这样的东西,希望可以让真巫女品尝。——如果可以的话,我就打开外壳了。』
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方的黑色眼睛,切实地转向丛林战士手中的果实,然后对上了斯里沃那双飘荡着期待和悲哀的绿色眼睛。
她用视线对问题表示了肯定,再度把视线转向远方。
虽然仅仅是这么一点反应,斯里沃试图打碎外壳的手已经颤抖了起来。
为了避免左右的年轻人怀疑,他带着适当的充满敬意地态度递出果实。
失去了自己意志的少女,以优雅的动作接过那个送到口边。
斯里沃好像连些微的动作也不想错过一样,守望着她咀嚼水分丰富的白色果肉的动作。
『好吃吗?要不要再吃一个?』
一面接过下半部分的外壳和大粒的种子,他一面不死心地追问。
也许是由于斯丽雅的记忆的余韵,也许是单纯的意外。真巫女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因为少年的问题而深深点头。
因为看着斯里沃哭泣般的笑容过于痛苦,科鲁奈拉别转开面孔。
她忍不住痛恨丛林之神。
对于向异星人少女奉献出那么真挚爱情的少年而言,丛林之神的行动实在太过过分。而且相对于将丛林之神视为无用之物的布莱纳,这个少年还是与布莱纳对立的保守派的首领。
“队长,我肚子饿了。可以先吃这个吗?”
她那个蹲在她的脚边,已经开始在物色果实的部下,用悠闲的口气如此询问。
“在那之前,你先把‘水筒之木’弄回来。”
“哦~”
科鲁奈拉拖着不情愿的阿莱克斯前去采摘可以在节与节之间储存水分.而被命名为“水简之木”的藤蔓植物。在他们返回之前,斯里沃短暂的幸福已经结束了。
有人用长长的吹箭狩猎到了猴子,有人采摘回了若干可以滋润喉咙的椰子果,还有人手持着水果返回。总之斯里沃已经无法再停留在恋人身侧。
神乐师的年轻人,由于代代都受到丛林之神的委任来照顾真巫女,因此存在着特别的尊严。而且这次又是第一次有真巫女来到了他们的村子,所以就算对方是丛林战士,他们也抱着出奇的气魄,而绝对不打算把真巫女交给对方照顾。
斯里沃一方面是害怕被人看出自己的恋情.一方面是为了逃避他们从某些角度来说不太友好的目光,所以将恋人身边的位置让给了他们。
“小鬼。”
有双手温柔地搭在了他茶褐色的肩膀上。
扛着枪的科鲁奈拉把水筒之术递给仰望着自己赤红眼睛的少年。
“如果不好好吃喝的话,在关键的时候可是会趴下哦。”
『丛林战士才没有那么软弱。』
虽然很感谢地接过水.少年还是有些怃然地表示。
从还呆在村里的时候他就没有食欲。不管吃什么都没有味道,甚至连把水咽下喉咙都觉得痛苦。这种情况还是他第一次碰到。
“那就好。不过,我们可不能光吃这些。我们想去弄些什么野兽回来,你能帮忙吗?”
『那头猴子不够吃吗?』
“你觉得那些家伙会分给我们吗?他们现在一脑门都是真巫女的事情,我们顶多也就是被当成围着花朵打转的蜜蜂而已。”
『是啊。那我去猎取野兽,这样快一些。』
“我不希望被人当成自己什么都干不了,所以你只要帮忙就好。”
斯里沃仰头把节中的水注人口中滋润喉咙,用拳头擦了擦湿漉漉的下颚。
『好吧。我们走吧。』
“看你的了哦。”
被命令收集烧烤用的枯枝的阿莱克斯,开朗地挥手目送两人离去。
因为神乐师村的年轻人们刚刚打过猎,所以由于同伴的被杀而感觉危险的猴子们,已经从休息场所的附近消失。
“呐小鬼。你觉得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是什么?”
『不知道,丛林战士没有害怕的东西。』
“是死哦。因为死掉的话世界就结束了。”
『……斯丽雅也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喃喃自语的少年的脸孔由于心中的痛楚而扭曲。
不管是谁,不管多么小心,也难免会有一死。那个就和到了早晨太阳会升起一样确认,是绝对无法逃避的事情。为什么异星人不认为有些事情比死亡还要恐怖和痛苦呢?比如斯丽雅就在自己的面前——
“小鬼你曾经说过吧,如果不能从丛林之神和其他丛林战士手中保护下斯丽雅的话,就要杀了那孩子再自杀。”
『虽然我不会自动寻死,但是从结果上来说会死掉吧?』
不惧怕死亡的丛林战士的回答很平淡。
他为了不让恋人和丛林之神的分身合体成为真巫女,已经下定决心要从神的手中夺走斯丽雅逃亡。当然了,会有人对他们进行追踪吧?如果要同时面对三人以上的丛林战士,并与他们作战的话,斯里沃没有获胜的自信。
“因为进行了就算用世界作交换也在所不惜的恋爱,所以小鬼你很幸福哦。嗯。绝大多数的人都不会体验到这样的幸福啊。如果是我的话,也许会高兴到哭出来。”
停下脚步的斯里沃,用严厉的眼神仰望异星人女性。虽然不知道她是出于什么目的而如此说的,但如果是讽刺的话,他绝对不能容忍。
“就算胸口疼痛难受,那也是幸福的疼痛。所以就算流出了喜悦的泪水,也一点都不奇怪。”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觉得如果能沉浸在幸福中哭泣的话,应该会多少轻松一些。谁也不会阻止喜悦的哭泣哦。”
斯里沃觉得自己多少可以明白她没有说出口的台词。
『还真是乱七八糟的歪理。』斯里沃有些哭笑不得。
『我一向都被人说成是笨嘴拙舌,不过你也好不了多少啊。』
“是啊。所以我才老是被甩掉。就算想要进行赌上性命的恋爱也无法做到。小鬼你真的很幸福。”
最后的那部分包含着异常切实的感觉,板着面孔的少年也不禁泄露出了苦笑。
这个笑声似乎让紧绷的什么松弛了下来。一直压在心头的大石似乎突然浮了上来,转眼之间他的视野就一片模糊,泪水下意识地溢出了眼眶。
原本没有想哭的他,带着茫然而不知所措的表情,试图想起自己最后一次哭泣是什么时候。
在曾经是丛林战士的父亲因为腹中栖息的恶灵而死去的那一无。比起悲伤来,他觉得更加重要的是不能被要继承父亲遗志的重担压倒。因此他精神十足地四处走动去鼓励村民们。
——那么是母亲死去的那天吗?
母亲的脸孔和声音他都已经不记得了。只是在他终于学会走路的时候,,他听说母亲是被毒蛇咬死的。
『……停不下来,好头疼。』
因为频繁地去擦拭滚落下面颊的泪水也很难看,所以他眺望着摊开的手掌喃喃自语。
“这世上没有停不下来的泪水的。因为是要为了获得更多的幸福而作战,所以你至少现在要让自己轻松一些。”
虽然语言很粗鲁,但是不动声色的眼神和声音中包含着深沉的体贴。
斯丽雅也好,科鲁奈拉也好,他总是由于异星人女性的思考方式而惊讶。把自己这个丛林战士叫成小鬼,叫他哭泣出来,如果是马萨拉女性的话,根本就是无法想象的吧?
但是,能够作为单纯的“小鬼”而哭泣的现在,对于他来说非常难得。
——全都是,我的错……!和我做朋友的话,你也好,你周围的人也好,都会受伤……!
从黄金色的眼睛中滚落下大颗的泪水,少年抽泣着如此叫嚷。每次看到会被人错当成步女的少年那清秀的哭泣面容,他的胸口就会被紧紧勒住。
十二三岁时的面容,逐渐成为十六七岁,逐渐从少年变成青年,从青年变成成熟的男子。尽管如此,他每次还是因为哭泣的表情而心酸。
——不对。不是这样的。我……
“……就算牺牲……我也要——”
奥达村的丛林战士因为自己的声音而醒来。
从四方延伸向中心的木制高高天花板进人他的视野。明明应该是司空见惯的光景,却存在着奇妙的感觉。他马上就想起了由于苏醒而复苏的右脸上的疼痛。
天快要黑下来了。
他歪着脑袋用剩下的左眼去查看,正好看到地球人尼可·马贝里克出现在门口。
“塔欧!你醒过来了吗?”
明亮的金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踩着轻快步伐进入的医师,手里拿着用来替换的绷带。
『……我睡了几天?』
“三天。”
明明并非是致命的伤口,而且还身为丛林战士,居然三天都人事不省!
塔欧因为莫名的焦躁而跳起来,但是从被黑暗所封闭的右眼到后脑勺的部分,出现了好像被枪贯穿一样的剧痛。与此同时,他眼前冒出金星。
“塔欧!不能勉强自己。现在因为药物见效还好,但你一度因为高烧而陷入危险状态呢。”
年轻医师的尖锐声音,包含着并非威胁的真挚感情。
好像女性一样纤细的手掌,推搡塔欧带有剌青的厚实胸板,塔欧也任凭他把自己推回床上躺下。闭目养神了一阵后,刚才的眩晕感消失了。即使如此,在右眼深处,也残留着和心脏鼓动共鸣的钝痛。
“你看起来不太舒服啊。既然意识已经恢复,那么还是回头再换绷吧。”
窗外十分嘈杂。帕达·卡托村的村民们好像全体出动,似乎在使用木槌和石斧建造房子。
与此相反的是,塔欧和尼可所在的吊脚楼式小屋中,没有任何他人的气息。
『其他人呢?』
“科鲁奈拉和阿莱克斯,与丛林战士斯里沃一起加人真巫女一行,出发前往马维亚山。留下来护卫我的塞鲁吉欧,因为闲着没事,所以去帮忙村民修理、建造房子。布莱纳直到昨天为止都陪在你身边,不过因为你已经退烧,所以就去寻找费根博士了。”
『新的真巫女被选出来了啊。……不过,飞鸟她怎么了?』
仰望着因为看护自己而显得憔悴的尼可清雅的美貌,塔欧有些不好意思地发出询问。
“她被绑架了,被丛林战士提玛。”
因为睡眠不足而轻微头疼的医师,一面用一只手揉着额头,一面忧郁地阐述出至今为止的过程。
他除了照顾并发感染症的塔欧以外,还必须帮由于提玛破坏的房子碎块而负伤的村民们进行包扎。这三天来他几乎都是不眠不休的状态。平安无事的村民们不顾全毁或是半毁的房子,整整一天都将全部心血倾注在修造真巫女的神舆上。虽然这格外增加了他的负担,不过这种抱怨就还是先不对塔欧说了。
他也阐述了包括从斯里沃那里所听说的丛林之神的故事在内的,自己等人所追寻的斯丽雅·费根的离奇命运。
塔欧因为众多的近乎讽刺的巧合而吃惊,同时对由于爱上一个少女而不得不踏入树神秘密的斯里沃产生了同情。就算是丛林战士,要以人类之身背负丛林之神的秘密也太过沉重。
而且,他也很担心被卷入提玛和布莱纳矛盾之中的飞鸟的安全。
“总而言之,塔欧你首先要考虑的是身体的康复。因为我们最能信赖的就是你了。”
『——好过分。我就这么没有信用吗?』
从尼可背后传来男人开玩笑的低沉声音。
头发前端几乎要碰到门框的高个子丛林战士,抱着装了众多水果的篮子站在那里。
和眉心立刻出现皱纹的医师相反,被绷带覆盖了半边面孔的塔欧浮现出温和的笑容。
『我想着你大概该醒了,所以就回来了。……疼不疼?』
伴随着轻微的地板嘎吱声而走过来的步伐还是和平常没有两样,但是他的全身都飘荡着疲劳的氛围。
“因为现在止痛剂还见效所以没关系。看你的样子是没有找到费根博士啊。要让我们信任你也很简单,只要你在她被弄成真巫女之前把她弄回来就好。”
尼可·马贝里克对于曾经让自己的患者强制性安乐死的布莱纳完全没有好感。他用皮笑肉不笑的笑容和柔和的声音,说出了很有可能与全马萨拉人为敌的讽刺台词。
变革派的首领,无视了这个连温厚的塔欧都皱起眉头的讽刺。
『我采摘了熟透的波波多的果实。把各种果子混在一起给你做些果汁吧。』
布莱纳如此说着把草篮放到木头桌子上,将用木头制作的杯子放在了手头。他从草篮中取出一个成年人人头大小的果实,以及其它形状颜色各异的水果。甜美的香气和清凉感的香气一直传到了寝床那边。
因为尼可对鲜艳的黄色和橙色的水果看到入迷,塔欧从旁边对他说道。
『最大的是波波多的果实。在疲劳的时候喝下去可以打起精神的。』
“原来如此,对了,你能至少把上半身支撑起来吗?因为这样也方便替换绷带。”
尼可伸手去搀扶他的患者,块头高大的丛林战士。
再次用手进行接触后,尼可忍不住由于丛林战士精彩发达的肌肉发感叹。在他所知的范围内,能够和这种仿佛钢铁般的肉体相媲美的,就只有被称为天生战士的六芒人。地球人或是他自己的种族的那种脆弱肉体无论再怎么锻炼也无法获得如此程度的强韧吧?
而且,进一步增加了这一活生生艺术品的鉴赏价值的,就是跳动在光滑的褐色肌肤上的颜色丰富的刺青。
能够进行刺青的只有丛林战士。普通村民只有在祭典的时候,才能效仿丛林战士用颜料装饰肉体。
为什么只有丛林战士才能进行刺青?自从目睹到布莱纳通过神圣变化变身为拉格·丛林战士后,尼可就觉得多少有了了解。因为刺青是反映拉格·丛林战士形态的东西。
但是,花纹不是由丛林之神,而是兼任刺青师的村民根据自己的美意识自由描绘的。原本应该是无关的刺青,和拉格·丛林战士产生了密切关联
——这样的话,就还是丛林战士一方的心灵的问题了。
——丛林战士们一定是被施加了强烈的暗示。
丛林之神对精神状态还是白纸的婴儿进行调查,选出拥有可以引发神圣变化的遗传细胞的人赋予暗示。
仅仅依靠想象力从无生有非常困难。这就好像雕刻师一样,重要的是适性和训练。既然不可能指望丛林战士全员都拥有同等的适性,那么就让刺青成为生物装甲的标志,暗示丛林战士那是“只有丛林战士才拥有的特别东西”。如果是这么考虑的话,估计也不会相差太远。
布莱纳制作果汁的手法很熟练。几乎所有的水果都被他一分为二,或者是用石头匕首划开裂缝后用手捏碎。虽然是很不经意的动作,却能从中感觉到超人性的握力。
面对这种认真起来可以赤手空拳捏碎人类脑袋的丛林战士,飞鸟居然可以不止一次地和对方认真吵架。尼可不由得对她近乎蛮勇的胆量进行了高度评价。
『做好了。』
在从布莱纳手中接过木器的塔欧身边,尼可面对着也递给自己的杯子有些犹豫。
假如立场相反的话,他是很想在木器中下上一剂药的。因为这个男人就是让他讨厌到这个程度。但是,无法战胜充斥了整个房间的水果的香甜气味,他有些尴尬地板着面孔伸出手。
粘稠、浓厚、香甜,微微残留在舌尖的酸昧刚好让味道不至于过度甜腻。无法形容的美味。他从第二口开始就已经忘我地喝了起来。疲劳沉重的身体从内侧温暖了起来。
『再来一杯如何?』
如果这是对自己发出的询问的话,尼可绝对会毫不犹豫地点头。但遗憾的是,把空的器皿还回去的塔欧拒绝了这个提议。
『比起那种事情来,你先坐到这边来。我有事情想要问你。』
布莱纳遵从友人的话,在他所示意的寝床劳盘腿坐下。
『什么事?』
『就是丛林战士提玛的妻子的事情。不管我问你几次你都会岔开话题。』
“事到如今就算说了也没什么用吧?”
布莱纳的态度一下子变得别扭起来,为了不让异星人明白,他特意不用精神感应而只是用马萨拉语言回答。
『因为这个事件,我和地球人都被卷入而差点死亡。我们也许还会吃到同样的苦头吧?所以就算是为了避免第二度的灾厄,我也想要了解真相。』
『就如同大家在背后传说的那样。我抢走了他的妻子,在玩弄之后杀害了她。所以提玛才会生气,才会狙击我。』
因为马萨拉人的精神感应可以正确传达感情,所以就算说谎也立刻就能明白。布莱纳半是自暴自弃地说出了明显和真相存在很大不同的话。
『少胡说八道!』
塔欧严厉的声音中,也存在着一步都不肯退让的坚强意志。
布莱纳别开脸孔。
在旁边观看的尼可,因为他决心保持沉默的厚颜无耻态度而进一对他增加了反感。如果他所说的就是事实的话还
干脆一些。因为可以从心底轻蔑他。但是,他没有权利插嘴马萨拉人的爱恨。
塔欧和布莱纳,在甚至让人感觉到物质性沉重的沉默中互相施加压力。
无言的战斗让拥有精神感应力的医师也很痛苦。就在尼可想要率先选择逃避,以更换绷带为借口打岔的时候.因为存在让朋友受伤的内疚,所以布莱纳先行让步了。
『……虽然提玛说,不想和我成为朋友。可是我喜欢看着他。』
『因为那家伙就好像是把你最喜欢的神鸟阿古兰兰人类化的男人啊。』
塔欧的随声附和,从某方面来说是对于不清楚情况的尼可的解说。到最后.在为了救出斯丽雅而被派遗来的地球人一行中,除了被绑架的飞鸟,没有人见过提玛的样子。
『那一天,我去马维亚山的山脚办事。因为听说那家伙的村子在附近,就想要去看一眼……虽然我不认为会受到欢迎,可是只要能看看他就好。于是我爬上可以俯视村子的树木,眺望村民的样子。』
『结果你就看中提玛的妻子了吗?』
『不是的!我当时没有想到西亚拉蒂……也就是她是提玛的妻子。』_
『听到这个我倒是松了口气。因为明知道她是别人妻子还下手就是大罪了。』
『不是那样的……那个……我以为她是那家伙的姐姐或是妹妹。因为实在非常相似。』
和布莱纳打过长时间交道的奥达村的丛林战士,只是轻轻睁大黑色的眼睛什么也没有说沉默的尼可也因为布莱纳的执着而哭笑不得。如果不是使用精神感应的对话的话,他多半会怀疑布莱纳有同性爱的素质吧?
但是,包含在布莱纳语言中的感情,是好像少年一样一心意的纯粹懂憬。
尼可到达马萨拉星的日子还不长,而且由于身为医师,几乎不会参与野外工作。
但即使如此,他也曾经看到过一次神鸟阿古兰兰的记录影像。那是拥有会因为光线角度而产生七色变化的长长尾羽的美丽大鸟。如果亲眼看到的话,会更加美丽好几倍。当时科鲁奈拉曾经用恍惚的声音如此表示。
但是在磨蹭了半天后终于坦白交待的男人重新打起了精神。
『在明白她不是那家伙的姐妹而是妻子后,我立刻打算把她送回村子。可是,她说自己是第一次离开村子,所以希望我带她去各种各样的地方看看——』
『在没有得到提玛的许可的情况下?』
『…没错。因为他肯定不会同意。可是,我绝对没有对她下手!我还没有无节操到那个程度。』
俯视着很骄傲地挺起胸膛诉说这种完全没什么可自傲的事情的友人,塔欧叹了口气。
在近距离看到这个男人的马萨拉女性们,都会好像面对溢出花蜜的鲜花的蜜蜂一样在他周围飞舞纠缠,绝对不会主动离开。
而且明明有很大的选择余地,布莱纳却总是对会有可能成为麻烦导火线的女性产生兴趣。
也不知道是怎么理解友人露骨的叹息的,布莱纳继续说道。
『那个只是不凑巧而已。而且是非常的不凑巧。因为两亚拉蒂说她会帮忙让我与提玛接触,我一时高兴就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她。结果正好被来寻我她的提玛看到。』
“那个,实在是……不是不凑巧的问题了吧?”
在失去声音的塔欧身边,尼可发出呻吟。
就算是自己亲耳听到的,他还是很难直率认可,布莱纳居然存在如此孩子气的直率。
布莱纳只是一时兴起的轻率行为,会因为面对他的对象的思考的不同,而包含上复杂而沉重的意义。因为他就是如此不可忽视的存在。
『虽然也许是因为我的缘故,但并不是我的错。』
『笨蛋!就是你的错!你都多大了,还是这么不长脑子……』
所以我才不想告诉别人啊。面对烦躁着如此表示的布莱纳,塔欧只能再度发出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