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大和感觉有些受不了。
身穿工作僧衣的青木老师,站在讲台上教佛学课。
和尚出现在学校里,仔细想想其实是很不可思议的景象,习惯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大和对才开学上课三天,就已经习惯这种事的自己感到有些受不了。
「佛祖走出东门遇见一名老人,走出南门遇见一名病人,走出西门遇见一名死者,然后走出北门遇见一名僧侣,让他下定决心要出家。这被称为四门出游,是佛祖出家的动机。他因为这样而开始思考生老病死。」
大和在笔记上写下东门、老人、老;南门、病人、病;西门、死者、死,生老病死等等老师写在黑板上的文字。
铃声响起。
「有关生老病死就留到下一堂课,四门出游的部分考试会考喔。黑板可以擦了吗?」
「哇?老师,先不要擦啊!我还没有抄好,等一下我来擦啦。」
棕发、化妆还戴着耳环的卯木亚莉莎发出惨叫。
于是老师保留黑板上的字,就这样走出教室。
亚莉莎是个打扮得像辣妹的女生,虽然让人感觉有点轻浮,但其实很认真念书。
因为是佛教科学生,将来大概会成为尼姑吧。决心和一般学生也许不太一样。
「怎样啊大和,佛学课感觉如何?」
坐在大和隔壁的亚由子,看起来十分好奇。
「感觉好像在上历史课。不过这课程内容,和小时候看过的伟人传记漫画一样。」
「哈哈哈,说得没错,是很像伟人传记,因为现在还在教佛祖是个多伟大的人啊。佛学是不是很有趣呢?真是太好了。」
「这也不是有不有趣的问题啦,不过至少不是难到根本就听不懂,让我安心不少。剃刀课和茶道课不是很困难,书法课也意外地有趣,我原本还在担心会只有我一个人跟不上大家。」
除了一部分以前似乎有接触过的学生以外,大家都是初学者,所以老师教起来也很仔细。只要都有来上课,应该是有办法跟上才对。
「因为才一年级啊,而且也不是只有佛教科的学生,普通科、武道科和升学班也一起上课,老师会配合所有人的程度啦。」
「这样啊,真是太好了。因为说是佛学,我还以为会是什么禅机问题之类的课程咧。」
「又不是禅宗。」
抚子一边整理花瓶的花,一边从旁插话。
「咦?」
抚子不愧是花道掌门人的女儿,自愿负责教室里的花,每天都抱着花来上学,把花装饰在讲桌和书架上。
看起来也非常频繁在换水,每天都有不同的花朵在教室里随风摇曳。
「禅机问答当然是禅宗才会做的事,宗派不同啦。」
「禅!」
亚兰突然在一旁大叫出声。
他好像启动了什么开关一样,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眼睛闪闪发亮地开始说:
「禅实在是太伟大了。我是为了练习少林寺武功,才从美国来到日本。剃刀真是棒啊,我还想学武士道。忍者和武士太棒啦,我想要当上武士忍者。」
以标准的日语讲出这种对日本的偏见,实在是令人哭笑不得。
——他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呢?应该是认真的吧,因为他看起来非常严肃啊。
「亚兰你上剃刀课时,表现很不错呢。」
上剃刀课时,大部分学生都不太习惯剃刀的长柄,连空挥都不太有办法,但亚兰明显比其他人厉害很多。
「我可是武道科的。虽然剃刀是第一次用,不过和少林寺的动作差不多。剃刀是武士的剑术。」
「葡萄科?」
「是武道科啦。专攻剃刀、柔道、剑道、合气道、空手道等武术,还有运动心理学等科目的学科。说明会上有说过吧。」
亚莉莎一边擦黑板一边对大和解说。
「我们学校的少林寺拳法社和剃刀社可是十分强悍的,是全国大赛常胜队伍呢。」
亚由子也加入解说的行列。
「我是少林寺拳法黑带喔。真想多学一点功夫。」
「我说亚兰啊,功夫是指中国武术……这里是日本奈良县……这……该怎么说呢……」
「中国和日本都在亚洲,佛教是禅,少林寺拳法在日本,功夫是忍者必备技能。」
这名为了学习武道特地从大海另一端跑来的日本狂美国少年,在说这句话时双眼闪闪发亮。
教室里充斥着一种尴尬的气氛。
他搞错了,很多地方都搞错了,彻彻底底的搞错了。应该说,他根本完全会错意,把日本、中国、武士、忍者和功夫全都混在一起了。
但是因为他实在是太过认真,让人不好意思去纠正他的错误。
连特别喜欢和别人解说的亚由子和抚子,现在也露出看起来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持续保持沉默。
「不、不过这真是不错呢。喜欢武道所以才读武道科,真的很好。」
大和硬是帮这个话题收尾。
跟对佛教没有任何兴趣却来到宝凤寺就读,看到佛教活动和宝凤寺特有课程就感到无法适应的自己比起来,亚兰就算是会错意,但他的积极态度还是比自己好太多了。
「好了,该移动到下堂课的教室啰。」
亚由子大概是为了强制改变教室里诡异的气氛,于是开口说道。
「说得也是,下一堂是花道课啊。」
传说很辛苦的花道课,到底会是一门怎样的课程呢?
大和很紧张地从座位上站起来。
「宝凤寺的课还真是常常要换教室啊。」
亚由子和走在自己旁边的抚子搭话。
「因为花道课在理科教室,茶道课在礼法室,剃刀课在武道场,电脑课在电脑教室,自然是要一直换教室了。咦,大和你没戴念珠吗?」
「啊,我、我忘了……」
大和这句话半真半假。他因为睡过头而差点迟到,在慌慌张张走出家门要锁门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发现自己忘记戴念珠了。
虽然也想过要不要再进门拿念珠,但是手腕没戴念珠让他觉得很轻松,于是就这样来到学校。
亚由子虽然好像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放弃,只轻轻叹了一口气,继续和走在前面的抚子聊天。
「山之坊同学,我想请问一下。花道没有教科书对吧?连美术和音乐都有教科书耶,这样的话,考试前到底该怎么准备呢?」
「花道一般来说都没有文字资料。那是一个要自己看、自己听、最后自己去插花的世界。就算是我们山之坊流,最重要的部分也没有文字资料。出版书籍里写的东西,全都是基本。花道是一种道,和空手道或剑道一样。」
「但是茶道就有文字讲义啊。」
「我想那应该是老师专门为了学生制作的。」
「咦,是这样喔。我爸说茶道课虽然很有趣,不过花道课他完全听不懂,好像很难的样子呢。」
「亚由子同学的父亲也是宝凤寺毕业生吗?」
「对啊,他是住持。」
「你是寺庙的女儿啊。」
「这所学校里老家是寺庙的人太多啦!」
抚子和亚由子并肩走在一起。
抚子是很冷静的日式美人,个子高但胸部不太丰满;亚由子虽然不高,但身材前凸后翘,外型非常可爱。虽然两个人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但她们感情相当亲密。
她们一边聊天一边走过走廊,进入理科教室坐到座位上。可以看到讲台上有三个水桶里面放了几束花,而放在讲桌上的花瓶已经插好花了。
花瓶里只有菊花,但每一朵高度都不同,有些角度倾斜,有些则是直直立起。
虽然就漂不漂亮来说的话,抚子用丢弃的花材插在烧杯和浇花瓶里的作品比较华丽,但是这种左右不对称的作品,却可以让人感觉到整体空间的美感。连外行人都可以感觉出,只要再偏个一公厘,就没办法酝酿出这作品的美感。
——这我真的有办法做到吗?
上课铃声终于响起,穿着和服的老师走进教室,是一位看起来很温柔的老师,年纪大概六十岁左右吧。虽然年纪大了,但给人的感觉还是十分华美,真不愧是教授花道的老师。
「初次见面大家好,我叫翠月。所谓翠月就是翡翠之月,是华号。今天要请大家照台上这个范本来插花。」
台下出现一阵不算有发出声音的躁动。
「照范本插花,这是指不教我们吗?」
一头棕发戴着耳环的亚莉莎开口发问。
她看起来十分认真,手上拿着笔记本和笔。
「当然会教你们。但是花道是要透过亲手插花来学习的学问。请到前面来拿花、花瓶和剑山。大家有准备剪刀吗?忘记的同学可以和我借。这个上面很多尖刺的金属球状物就是剑山,大家把剑山放在花瓶正中间,将花茎插在刺上,让花立起来。」
翠月老师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温柔。
因为听说课程很难,所以大和原本以为老师很严格,所以有些意外。
他转头瞄了瞄亚由子。
亚由子歪着头,看起来似乎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可能和爸爸那时候的老师不同人吧,毕竟是二十年以前的事了。」
亚由子压低声音和大和解释。
「请大家打开花束。今天要教的是纯菊花的插花,里面有七支菊花对吧?请挑出里面花茎最粗壮,花朵也开得最美丽的一朵,剪成大约花瓶的两倍长。把花朵正面朝向前方,直直刺在剑山上。这就是天之花。」
「咦?花朵正面是什么?花还有正面和反面喔?天之花又是什么?」
「比较漂亮的这一边是正面,看起来比较不显眼的就是反面。天人地则是插花的基本型式。」
「搞不懂啊……」
大和感觉自己额头上冒出冷汗。因为菊花完全就是个正圆形,不管从哪边看都差不多。不过搞不懂的人看来并非只有大和一个,全班同学都显得有些慌张。
「老师教教我!完全搞不好啦。」
亚莉莎举手向翠月老师发问。
「来了来了。」
翠月老师走到亚莉莎桌旁,开始和她说明该怎么插花。
「山牛蒡同学,可以教教我吗?」
大和小声地呼叫抚子。
「好啊。这边是正面,花瓣都集中在这边对吧?所以要把这边朝向前方。」
「我看起来感觉是没什么差啦……然后剪成花瓶高度的两倍长,再把花直立起来。这样就好了吗?」
「没错。很不错嘛,做得很好喔。」
「山之坊同学,也教教我吧,我也搞不清楚。」
「好。」
「我也拜托了。」
抚子一头黑发左右摇动,就像是助手一样,在各个同学桌前来来去去。
「在人位插上第二粗的花。花的长度大概是比天之花要低一点,然后以偏右四十五度角的角度插上去。接下来是地之花,这次要剪成天之花长度的一半,让天人地三花的位置呈现一个等腰三角形,并且让花朵正面朝向同心圆正中间。」
——哇?完全听不懂,这下可麻烦了。
就算说要靠实际插花来学习,但光是老师的说明就听不懂了。
而且说真的,只靠一名老师要教三十个学生是不是有点勉强啊?
「老师,这样就好了吗?我已经插完了,请看一下吧。」
老师完全被亚莉莎一个人独占。
看来上这种课程时,最好要自己积极举手发问,尽可能接受老师教导会比较好。
「很不错呢。不过人之花再往前一点点,应该会更好喔。」
「哇!谢谢老师。这样一调整之后,看起来更有平衡感了呢。」
「你说得没错,花道最重要的就是平衡感,因为花道是一种空间艺术。」
「老师,我是不是很适合花道啊?」
「没错,卯木同学看起来很有花道天分喔。」
「太好了。对了,我可不可以从头再插一次?」
「可以啊,当然没问题。其他同学有不知道的地方,也请举手发问。」
话一说完,就有许多人举手,但只靠老师一个人很难顾到所有人。
抚子看起来也十分忙碌地四处奔走。
「有不懂的地方,就先照范本开始插花……那位同学,在教导别人之前,先把自己的份做好。」
翠月老师出言指正抚子。
「我已经插完了。」
「咦……哎呀,插得真棒,真是完美。」
「就算流派不同,基本形式依然相同。」
「这并不是有学过一点的程度,已经是助教等级的手艺了。还这么年轻,实在很难得。你该不会是……」
「山之坊抚子。」
「原来就是你啊,山之坊掌门人的女儿。你就是代次宗匠吗?」
「目前还没有确定……不过应该是……」
「这样啊,我一直想要看看你的大作。听说你进入宝凤寺就读,让我非常期待呢。能亲眼目睹实在是很荣幸,果然有一套啊。」
——咦?老师的语气怎么好像有点带刺?
「老师,请借我五分钟。」
亚由子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
「山之坊同学是花道山之坊掌门人的女儿,也是次代宗匠人选之一。」
理科教室突然掀起一阵骚动。
——果然是这样。因为这姓氏很少见,我原本就在猜是不是了。
——为什么掌门人的女儿会来宝凤寺啊?
——我听说要当上山之坊掌门人,必须要有僧侣资格。
——如果是次代宗匠候选人,那技术和地位不是都比老师还高吗?
可以听到教室里有许多人交头接耳。
大和听到以后感觉有点紧张。学生的地位比老师还要高,这样翠月老师的感觉应该会不太好吧。而且她还是个六十几岁的资深老师,被人说一个十几岁的高中生比有数十年花道经历的老师还优秀,这一定会伤到老师的自尊心啊。
「山之坊同学是花道社社长,我也是花道社的,目前正在招募社员。山之坊同学会教大家插花,明天放学后在理科教室进行社团活动,希望有兴趣的人可以来参观……谢谢老师借我时间。」
为什么亚由子会对花道社这么热心呢?这社团的活动根本就还没开始耶。
虽然有时会分在不同班,但毕竟是幼稚园、小学、国中都读同一所学校的青梅竹马,所以大和很清楚亚由子的性格。
她的个性很温和,并不是会自己主动去做些什么事情的人。所以她明明拥有非常亮丽可爱的外貌,甚至可以说是校园偶像等级,但却不太显眼,就是拜这种个性之赐。
「没关系啦。」
翠月老师露出温柔的笑容。但是在大和看来,这笑容感觉带点扭曲,让他觉得有点可怕。
抚子则是用力咬住嘴唇,低头向下看。看起来似乎是在生气。她为什么会摆出这种表情呢?是想叫亚由子不要多事吗?
但是帮忙宣传社团应该是很令人高兴的事才对吧?如果社员没有六人以上,就只能成立同好会,也没办法参加花道甲子园。
「老师,是不是能让我帮忙上课呢?」
抚子从座位站起来,对翠月老师提议。
「不用了,你插好自己的花就好。你可是次代宗匠人选,要是比我这个老师插得还糟,那可就丢脸了吧。不过你的确是个天才就是了。」
翠月老师很干脆地拒绝了。虽然脸上表情依然保持笑容,但是眼睛却没有任何笑意。
——唔,老师真的生气了……
大和能理解这种心情。虽然流派不同,但有学生是次代宗匠,作为老师的确是不会太高兴。
教室里也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抚子大概是放弃了,所以叹口气以后坐回位子上。
于是同学也都不再讲话,教室里只剩下大家用剪刀剪断菊花花茎的声音。
大和和亚由子坐的公车正好通过近铁奈良站旁,也就是有行基雕像的喷水池旁边。
行基似乎是建立了东大寺的伟大和尚,但是现在被人当成集合地点的标志,有许多看起来像在等人的大学生站在喷水池前面。
把和尚的雕像当作集合地点,让人觉得真不愧是奈良。有人说奈良的寺庙多到都可以拿来佃煮了。
「唉,花道好难啊……而且还很碍事。」
大和手上抱着用尼龙布包起来的花束。虽然说练习后把花带回家重新插过一次,才算是真正完成一次练习,但是带菊花回家根本也没有用啊。
提着书包拿着花束,还要再拉公车吊环,实在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任务。更不要说一名男高中生拿着菊花花束,看起来实在是非常诡异,让全车乘客的视线都集中在大和一个人身上。也难怪他会想要抱怨了。
「哈哈哈,我了解你现在的心情。」
亚由子脸上浮现出笑容。
亚由子抱着花束的样子和大和不同,可以说是十分合适。
「我家没有剑山也没有花瓶啊。而且菊花感觉就像是寺庙里的花,实在不想放在家里面。」
菊花感觉就有线香味。要放在家里当装饰的话,还是华丽一点的花比较好。
「那就给我吧,我要插在庙里。我就是为了自己插花放在庙里面,才会加入花道社呢。」
「好啊,那就拿去吧。」
大和把花束交给亚由子,于是亚由子非常宝贵地把两束花抱在手中。
「那就给你看花道的笔记当作谢礼吧。大和你完全没有在做笔记对不对?」
「是啊,光插花就已经一个头两个大了。」
大和翻阅亚由子递过来的笔记本。
在圆圈和线条构成的插花示意图旁边,写了「天人地是基本形式」、「以天人地组成等腰三角形」、「让花朵正面朝向由花组成的同心圆中心」等等笔记内容。
「这笔记我可以拿去印完再还你吗?」
「可以啊。呐,大和,我是不是做了多余的事情啊?」
亚由子抓着公车吊环,随车体振动摇晃身体,然后突然说出这句话。
大和猛然一听,搞不懂她是指什么。
「多余的事?喔,你是说山牛蒡同学的事吗?」
「对啊,老师看起来心情很不好,山之坊同学的表情似乎也不太高兴。」
「应该没差吧?老师看起来原本就知道山牛蒡同学是掌门人的女儿,而且光看姓氏,大概就有很多人知道山牛蒡同学是花道掌门人的女儿了吧。」
「说得也是啦,但是山之坊同学好像不想提自己是掌门人的女儿耶。」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只是为什么你对花道社会这么热心啊?我总觉得你不是会这么热衷于社团的人。」
「你居然这样问我?」
亚由子瞪了大和一眼。
她在生气吗?好像不对。这皱起眉头看起来不太高兴的表情,应该是代表她受不了自己。
「不能这样问吗?」
「你真是迟钝耶。」
亚由子叹了一口气,把头转向旁边。
她刻意移开视线的侧脸,让人有一种莫名的感觉。雪白的后颈,染上红晕的耳垂,有一种还未成熟的性感,令大和感到心跳加速。
「因为我不想让山之坊同学和大和两个人独处。」
亚由子说话的时候,双颊的颜色从粉红色变成桃红色,然后又变成像苹果一样的大红色。
「咦?」
大和听到完全意料之外的回答,显得很惊讶。
自己和抚子两人独处,对亚由子来说有什么问题吗?
要说到人数问题的话……
「是因为同好会就要自己出花材的钱吗?」
「大和你真的是笨蛋耶。」
亚由子以轻视的眼神凝视大和,发出郁闷的声音。
除了花材费还有什么理由吗?
「我知道了,因为你喜欢。 」
「咦?讨厌!」
「亚由子你喜欢山牛蒡同学,所以想跟她独处对吧?」
亚由子听到这句话,露出呆滞的表情。
虽然打开嘴巴好像想说什么,但最后半句话也没说,就把嘴巴闭上。
两人之间陷入沉默。
——这反应是怎么回事?
「笨……」
亚由子在说话时,嘴唇还不停颤抖。
「本子?」
「笨蛋!我受不了了。大和你这笨蛋!真差劲,我最讨厌你了!」
亚由子因为生气而满脸通红,嘟起嘴巴,用力踏步走出刚刚才停下来的公车。
——她是在生什么气啊?
大和完全搞不懂亚由子为什么生气。平常她总是面带笑容,个性温和,很少明显表达出自己的感情。
居然会在公车上突然发火,完全不像她的作风。
这一站是JR奈良站,离瓦町公车站还很远。虽然不是走不到的距离,但却要走上一段时间。
车上其他乘客的视线全都集中在大和身上,让他很不自在。
而且他手上还拿着和亚由子借来的笔记本。
「喂,亚由子?」
大和追在亚由子后面走下公车。
亚由子正往三条通的方向走去,虽然他马上跟上去,但是三条通的人实在太多了。因为号称是奈良最热闹的一条街,所以路上有很多观光客,让他很难跟上去。
虽然他搞不懂是怎么一回事,但可以知道是自己的发言让亚由子生气,所以一定要和她道歉才行。
「咦,这不是高原吗?」
「嗯?哇,是福本啊。」
他刚巧碰上两个国中同学走在路上,两人都穿着市立二条高中的制服。
也就是大和因为感冒而没办法参加入学考试的目标学校。
就在他停下脚步的这一瞬间,就真的跟丢亚由子了。
——算了,反正先在便利商店把笔记本印完,再拿到龙庵寺去就行了吧。
「好久不见,最近怎么样?」
「制服可真是新啊。」
「高原你也一样吧。」
「感觉真令人怀念。」
三名高中男生就站在大马路上开始聊了起来。看起来应该是背包客,背后背着一个大背包的外国人,大概是觉得他们很碍事,于是从旁边闪了过去。
「进去好了。」
福本指着一间家庭餐厅。
「说得也是。」
因为三条通上大多都是以观光客为目标,价格比较贵的餐厅,高中男生能负担得起的店,大概也就只有家庭餐厅了。
走进店面的瞬间,大和就被清凉的空气包围。店里面空位看起来不少,毕竟是吃晚餐还嫌早,但吃午餐又嫌太晚的时段。
三人点了无限畅饮的饮料吧,装了可乐以后走到座位上。
「学校怎么样?」
「很普通啦。」
大和的声音显得有点紧张。宝凤寺一点也不普通,但是他并不想让福本等人知道这件事。
他想装成自己在读一间很普通的高中。
「我们可是一点也不普通。开学典礼以后居然马上就搞模拟考,而且还是委托外部业者的考试,要算分数落点的那种耶。」
「是啊,真的是吓死人了。而且听说每个月都有模拟考,明明是市立高中耶。接下来五月就要办运动会,才入学一个月就要办运动会,真让人不敢相信。」
「到前年为止都还是秋天办运动会啦,但有学长因为中暑昏倒,所以从去年开始就改到五月办了。要在鸿池那个田径球场办的样子。」
「奈良就算五月一样很热啊。」
「我们这高中可真是怪啊,英文课每星期有四小时,而且其中两小时是外国老师在上,上课时全程用英文喔。」
「是喔,那还真猛。」
大和尴尬地笑了笑。
福本这两个老同学口中的「很奇怪吧」,对大和来说普通到不行。
他也想进一所普通的学校就读。有普通无聊的开学典礼,普通的模拟考,没有佛学、花道和茶道的普通课程,没有剃刀的普通体育课,普通的运动会,和外国老师学习普通的英文会话,真想读普通的高中。
如果当时没有感冒的话,大和应该也能考上目标学校吧。和福本等人穿上一样的制服,然后进入二条高中就读。
一个月前还在同一间公立国中读同一班的同学,现在已经身穿不同制服,分别坐在桌子的两侧了。
在大和眼中,身穿市立二条高中制服的老同学是如此耀眼。
「感觉很有趣啊,真羡慕你们。」
这句话脱口而出以后,大和马上就后悔了。
「对了,你是读宝凤寺吧?」
——来了!
大和坐正身子。
「嗯,是啊。」
大和装模作样的掩饰,害怕声音当中的紧张感被听出来。虽然他很努力摆出一副普通的表情,但脸部却感觉有点抽搐。
「为什么会读宝凤寺啊?」
「因为感冒所以没办法参加考试,当时还发烧了。」
「嗯,这我知道。但是宝凤寺不是寺庙小孩才会去读的学校吗?升学率也不太好,听说里头都是怪人耶。」
「听说只要写得出名字,不管是谁都能去读,是不是真的啊?」
大和突然感到有些不快。
——我们的学校才没这么夸张!
——咦?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只有寺庙小孩才会去读,升学率不高,全都是怪人的佛教学校……这就是一般人对宝凤寺的看法,连大和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却让他觉得不高兴。
「佛教科虽然都是寺庙的小孩,不过普通科就不一样了。而且班上还有花道掌门人的女儿喔,真的就是个千金大小姐,看起来很可爱呢。甚至还有些女生是因为制服很可爱所以才选择宝凤寺,女生的水准很高喔。」
听到大和半真半假的说明,坐在对面的老同学看起来很羡慕的样子。
「是喔,真好啊。二条高中的女生水准只能说是普通而已。」
「而且宝凤寺的课程不会太严,老师上课时也很仔细,还有茶道课这种课程,是一间轻松的好学校喔。」
大和的声音莫名高亢。虽然他没有说谎,但也不全是实话。花道老师上课就不太仔细,他也还不知道学校到底好不好。
但是面对以前的同学,大和想要这样说。
他一口气喝完杯中的可乐。
可能是气泡太多了吧,让他鼻子感觉有点呛到。和老朋友在路上巧遇,明明应该是件很让人高兴的事情,但为什么现在胸口却感觉不太舒畅呢?连自己都不了解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
——我喜欢宝凤寺吗?这就是所谓的爱校心吗?
自己就读的地方被人贬低,感觉就像自己也被人贬低一样。大概就只是这样而已吧。
「我要走了。」
「咦?这么快?都买了无限畅饮,多坐一下嘛。」
「对不起啦,我得把笔记本还给别人才行。」
这并不是说谎。大和借了亚由子的笔记本,得快点印完,然后送回亚由子家才行。
「下次见啰。」
大和从座位上站起来,转身背对过去的同学,朝店门口走去。
——呼,终于到了。
大和看到眼前龙庵寺的大门,松了一口气。
虽然可以继续坐公车,但是大和想让胸口那股郁闷的感觉消散一下,所以在便利商店印完笔记后,就一路走了过来,花了不少的时间。
在参拜路旁边的广大墓地,已经陷入黄昏时刻的阴暗当中。
虽然在白天明亮时不会有什么感觉,但夕阳西下时的墓地,看起来实在是十分诡异。越过围墙看向墓地,写上经文的木牌黑影看起来比平常大了不少。
——好恐怖!
突然一阵声响传来。
「哇!」
大和发出沙哑的尖叫声,把右手放到脸前,摆出防御姿势。然后有个东西从他眼前跑过去,是只猫。
大和在砂石路上快步行走,虽然有几次快要跌倒了,但总算是顺利抵达本殿。
「咦?」
虽然因为四周昏暗所以看不太清楚,但是放在本殿前方的香油钱箱附近似乎不太对劲。在月光照映之下的香油钱箱,看起来好像一只因为生气所以全身毛发都竖起来的巨大猫咪。
他走近仔细一看,发现香油钱箱被粗大的锁炼捆了起来,而且锁炼上还有一个巨大的锁头。
住持昨天虽然没有责怪香油钱小偷,但是却把香油钱箱给重重锁了起来,让人有点意外。
只不过锁得这么紧,那不是连钱都丢不进去了吗?大和感到有些困惑,于是走近香油钱箱想要一探究竟。
就在这时,他头上突然大放光明,有个像探照灯一样的东西直直照在大和身上。
「……唔!」
然后响起一阵让人感到无力的电子音乐,还夹杂着「这里有小偷,快点抓起来」的电子语音。
虽然电子音马上就停了下来,但是头上的灯光却一直照在大和身上。
原来是在本殿屋顶的遮雨棚上,架设了一个大灯。就像是古装剧中捕快手上的提灯,或是动画片鲁邦三世里,警察在追捕人犯时用的探照灯一样。
虽然自己并没有干什么坏事,但却有一种很像作案时被人揭穿的罪恶感,让大和紧张得心跳都快停了。
——怎、怎么办?要逃走吗?
但是他却无法动弹。人类这种生物,在真正吃惊的时候,全身肌肉会僵硬到让人连惨叫声也发不出来。
大和张着嘴呈现要发出惨叫的嘴形,并且抬头向上看,整个人摆出像是打排球时准备起跳杀球的动作,以非常诡异的姿势僵在原地。
然后本殿旁边的寺务所玄关传来开门声,一道手电筒的光芒照向大和。
这次的光量十分充足,而且直接照在大和脸上,让他感觉到头晕目眩。已经习惯黑暗的眼睛,无法马上适应突然出现的亮光,让他视线范围之内可说是一片白茫茫。
大和心想自己又不是鲁邦三世或鼠小僧,为什么会碰上这种事呢?
拿着手电筒的人物走近大和。
似乎会遭到攻击的恐惧感,让大和吓到心跳都快停了。他努力摆动自己僵硬的手臂,摆出防御姿势。
「什么啊,是大和啊。」
前方传出住持温吞的说话声。
然后手电筒的灯光被关了起来,大和的视野也恢复正常。
看到眼前这颗大光头时,大和的身体终于不再僵硬,也解除了防御姿势。
「老、老师,我、我不是小偷啦!」
大和结结巴巴地和住持主张自己是无辜的。
「我、我是来还亚由子笔记本……看、看到香油钱箱外、外面缠了好大一圈,觉、觉得好奇,就走过来看看……」
「咦?是大和喔?不是小偷吗?」
亚由子一边拿着手机讲电话一边走出来。
「啊,真的是大和耶。」
住持接过亚由子的手机,放到耳边和电话另一头开始对话。
「不好意思,是警察吗?看来不是香油钱小偷啦,只是女儿的朋友来拜访而已。是我搞错了,不好意思。下次我会好好确认再通报。我知道了,有事要马上联络是吗?你们会来逮住香油钱小偷啊,这可真是让人安心。」
「唔,我差一点就要被警察抓走了吗?」
大和发出尖锐的声音。
全身上下都冒出冷汗。
「抱歉啊,我们这庙赚得不多,碰上香油钱小偷可是很伤脑筋啊。」
「可是昨天明明就放过了香油钱小偷……」
「帮助有困难的人,并不代表不该惩罚小偷。」
「偷香油钱对老高来说可能是好,但是对我们来说却是一点也不好,因为我们不会幸福啊。」
「小偷就是小偷,没有什么因为有困难就可以当小偷这种事。这就是因果报应,自己的罪行会报应回自己身上。」
住持和亚由子两人轮流对大和说明。
「这、这样啊,我也觉得是这样没错……这个灯好厉害喔,只要一靠近香油钱箱就会亮灯,连警铃也会一起响,保全效果非常完善呢。」
「这是对人用感应器。白天用太阳能发电在充电,一感应到有人来就会自动打开开关。」
「是在哪里买的啊?真的好厉害喔。」
「随便一个DIY手工店都有啊。」
「是喔……对了亚由子,笔记本还你,谢谢你借我印。」
大和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递给亚由子。
「印好了?」
「印好了。对不起啊,刚才惹你生气了。」
「不会啦,我也不好,发那么大脾气……不过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气了吗?」
「不知道。」
「果然是这样……的确很像你啦。」
「可以告诉我吗?」
「我不想说,你自己好好想想。我希望你可以自己发现,因为我还在生气。」
亚由子说话时嘟着嘴巴、皱起眉头。大和看到亚由子这么可爱的生气表情,感觉身体里面有一道电流通过。虽然知道她在生气,但是因为太可爱了,让大和有点陶醉。
「难得都来了,就一起吃晚餐吧?今天吃咖喱喔。」
「哇!是你亲手做的吗?真厉害。」
「不是啦,是爸爸做的,他很擅长做菜。明明不怎么灵巧,就只有做菜能做得很好。」
「没错,我是个会念经、说法和做菜的和尚!」
「听起来还真像是会唱歌会跳舞的偶像歌手啊。」
「对了,大和啊,你等一下可以边吃咖喱边考虑一下要不要当亚由子的老公啊?我家的亚由子很可爱对吧?虽然谁都可以出家,但要靠当僧侣来过活可不容易。所以我家的庙可好了,放牌位的家很多呢,我还可以当你的师傅!」
大和被住持的爆炸性发言吓了一大跳。
而亚由子看起来也是一样,双手像企鹅一样不断甩动。
「爸?你在说什么啦!」
「等、等等,那、那个……我没有打算……要当和尚……这个……」
亚由子满脸通红,大和看起来也是不知所措。
「不要开这种玩笑啦,爸。」
「我可不是在开玩笑,是希望他能认真考虑看看。想当和尚的话,我家的庙可是个优秀选择啊。我老伴也不在了,我家的女儿这么可爱,而且个性又好。虽然亚由子做菜不好吃,不过还有我在啊。」
虽然这番话非常有冲击力,不过进入宝凤寺就读就等于是要当和尚,大和因为发现这种一般社会(住持)的常识而感到有些困惑。
白天还在烦恼自己到底算不算佛教徒,一到晚上居然已经发展到以自己出家为前提的对话,令大和感到无比忧郁。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大和在四天前,还只是个对宗教没有任何兴趣也毫无关心的普通十五岁少年。
「爸!就叫你不要说了!」
亚由子一巴掌打在住持的大光头上。
啪的一声,发出十分清脆的声响。
「好痛,不要打啦。很痛耶,乖女儿。」
「我、我先回去了!」
快逃吧,这种时候也就只能逃了。不然的话别说是佛教徒了,搞不好会直接被弄成和尚。我可不想被理成大光头。
大和僵硬地转身向后,慢慢迈步走出去。
「唔!」
但是他马上又停下脚步。春天入夜的时间很快,太阳已经完全下山。已经完全陷入黑暗的参拜路和墓地,在大和眼里看起来更有压迫感。气氛实在是非常诡异。
他想着是不是该拜托亚由子送自己到大门去呢?但又觉得不管怎么说,这都太逊了吧。
就在这时,他肚子咕噜叫了好大一声。
「唔!」
听到自己肚子的叫声响遍整间寺庙,让他慌了起来。
「要不要吃咖喱?」
「等一下我开车送你回家啦,算是谢谢你送的菊花。亚由子插了两瓶花,帮了我不少忙啊。」
「爸爸的车可是宾士喔。而且就算有小鬼跑来,只要他一挥独钴杵就会逃走了。因为他可是个和尚啊。」
真可以说是天助大和也,这样他就不用走在恐怖的墓地旁边了。
「这、这样啊,那就谢谢招待了。」
「爸,你可别再多嘴啰。」
「好啦,我不讲了啦,我保证。」
大和再次回头准备走进寺务所,刚好触动对人感应器,让屋顶上的大灯闪闪发亮,简直像是在取笑大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