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期末考的一个星期前发生的事!在织原小姐房间里开那场完全没读到书的读书会的前一天。
「拜托你们!桃田、浦野!跟我们一起去露营吧!」
「一起去嘛,会很好玩的。」
午休时间,我们一如往常地待在空教室里。
我跟阿浦还有阿金正在吃午饭时,指宿跟鱼海过来了。
双手合十低头拜托的指宿,以及一脸正经、说话毫无起伏的鱼海。
面对她们突如其来的请求,我跟阿浦都愣住了。
至于阿金,看起来是早就知道内情了,他开始向我们说明。
「小呗跟小咲她们那群朋友,计画要在暑假时去露营喔。男生加女生大概八个人。我也预计要参加。」
四个男生及四个女生。
女生是指宿跟鱼海,还有她们朋友群里的两个人。
男生则是阿金跟他找来的同学,还有一个大学生。
男大生好像是指宿的朋友群里,某个女生的男朋友。
「也已经预约好露营小屋,还有其他各种预定,不过……老实说,参加的人里,有一对情侣在前几天分手了。」
阿金有些难以启齿地说。
嗯,这种事也是有可能发生的吧。
「我们那个跟男朋友分手的朋友……叫做小铃,这次的露营是她男友先帮大家计画的。所以他们突然说分手就分手,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虽然我之前就觉得他们不会交往很久啦。因为小铃好像是以『只要有车谁都好』这样的理由,开始跟对方交往的。」
「……呿,不愧是没脑又轻浮的跑趴女。随随便便跟人交往又马上就分手。对她来说,恋人大概只是个时尚配件吧。」
「浦野,你说过头了。」
「干、干嘛啊,我又没有说错什么!」
浦野在指宿的瞪视下缩了缩身子。噢,他讲得可能没有错,但在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可以说的跟不能说出口的话。
阿金继续说明下去。
「所以,小铃跟她男友就因此不参加了……然后,另外一个女生——小舞……她要参加过夜露营的事,被她已经出社会的男朋友发现了,现在正在大吵中。她好像是对男友撒谎说『参加的只有女生』的样子。」
唔哇,总觉得这种情形很常见到……
「然后,我邀的两个男生则是说,小舞不去的话他们也不去。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冲著小舞去的。小舞在学校没有公开自己有男友,她好像还满乐于处在班上男生想追求她的这种状况里。」
「……你的朋友是不是全是婊子啊?」
「啰、啰唆什么!她们两个都是超级好的女孩啊!只是……在男女关系方面有点随便而已。」
在阿浦的盯视下,指宿愈来愈难替她们说话。
「反正总而言之,一开始包含我,总共有八个人预计要去过夜露营,但是在各种不可抗力因素的影响下,现在要参加的人只剩下我跟小呗,还有小咲三个人了。」
「……就算现在取消,露营区的费用好像还是要缴一半。即使想跟大家收钱,小铃说她不想跟男友讲半句话,所以不会帮我们联络,另外两个男生也一脸不情愿的样子……所以我们就想,再找其他人一起去可能比较好。」
「一起去嘛,会很好玩的。」
阿金、指宿、鱼海又再次拜托我们。
我双手抱胸开始考虑。
「原来如此,我大致上瞭解来龙去脉了……不过指宿,就算加上我跟阿浦,应该也只有五个人不是吗?」
「啊——关于这个部分不要紧。因为我们预约的露营小屋是给六个人住的。虽然只有六张床,不过我们之前是想说,如果带睡袋找地方睡的话,应该还能多塞得下两、三个人。所以就算只有三人也是去得成啦……只是那样实在太寂寞了。」
「露营总是需要壮丁的嘛——」
阿金在旁边补述。
指宿再次合掌拜托。
「好不好嘛,一起去吧?我真的期待很久了。还把这次的露营当成拚过期末考的动力……要是真的办不成,我会提不起劲念书的。」
嗯。露营吗。我一直以为露营与我这种类型的人八竿子打不著关系,不过好像满有趣的。要是同行者里有陌生大学生之类的,我应该会很难放松,但如果全员都是认识的朋友,还满……不,感觉会相当好玩。
我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答应这个突如其来的邀约,然而-——
「呿——什么露营啊。无聊死了——为什么非得在这种热死人的天气里,特地跑到深山里头去啊。」
应该说果不其然吧,阿浦开始吹毛求疵了。
指宿一脸不悦地反驳。
「露营很棒啊。在大自然的环境里跟朋友一边玩乐一边吃饭,还可以住在露营小屋里,不是很开心吗?」
「从住进露营小屋开始就没有什么屁自然了好不好。那种地方就只是旅馆而已啊。真的要讲大自然就当背包客去一个人露营啊,自助露营。所有东西都让露营区准备好,哪里算露营啊?」
「请人家全部准备好不是比较轻松吗。而且还可以借到BBQ工具组喔。很棒对吧?」
「哈。来了来了BBQ。不仅是蛮族的恶习,而且还极度不合理……想也知道那些东西在餐厅里吃比较好吃,还是有外行人要特地把食物弄得难吃再吃掉,真是莫名其妙的活动。反正到时一定会烤焦吧?聊天聊得太忘我然后全部烤得跟焦炭一样吧?肉跟蔬菜都要哭了呢。」
阿浦像使出了浑身解数,狠辣地不停大放厥词。
指宿的表情显得愈来愈厌烦——
「……喔,是吗。那没关系啊,你可以不用来。」
她语带拒绝地说。
转眼间,阿浦的表情变了,彷佛一只被拋弃的小狗。
「欸、啊……」
「既然你这么反感,我就不邀你了。反正跟你一起去感觉也不会开心。那浦野就决定不去了……吶,桃田你呢?」
「等、等一下!我又没有说我不去!」
「什么意思?所以你想去吗?」
「……我、我、我也不是想去啦……不过,如果你们无论如何都希望我去的话,我是可以勉强考虑实现你们的心愿啦……」
「啊——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你想让自己是『受人所托才大发慈悲地到场的』对吧。」
指宿不经意间轻声说出口的这句话!彷佛要将人的脏腑生生剜出般,是一句过于露骨狠辣的批评。那或许是这个世界上,绝对不能说出口的话之一吧。
阿浦的痛处完全被击中,他再也说不出话,满脸通红地开始浑身发抖。
「真受不了……你这个人,讲到什么事情都要先否定。你以为这样就会显得自己比对方还厉害了?就算你这么做,也不会有人觉得你很聪明喔?只会让人觉得烦而已。」
唔、唔哇啊……她讲得很有道理。
过于凌厉的正确言论之拳不停地高速击出。
指宿……为什么她能够这么准确地击中边缘人的要害?她自己好像完全没发现,这实在太可怕了。正因为没有自觉,才会毫不留情……阿浦现在可能已经羞耻到快死了。因为对于一个自以为聪明的边缘人来说,没有比想法被别人看透还要让人无地自容的事。
「好、好了啦,指宿。」
见到这过于残酷的对待方式,我忍不住开了口。
「你也想想阿浦的心情嘛。这小子其实也没有恶意……他只是个性真的扭曲到不行,自我意识膨胀得像怪物一样大罢了。其实他一定也很想去这种活动。这小子虽然表现得像个孤独主义者,但他其实非常讨厌被排挤,总之就是个怕寂寞的人。然而尽管如此,虽然别人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却很在意自己的角色定位,碰到什么邀请都会先拒绝一次。也就是说,他会先拒绝一次再站上受人所托的立场,藉此来展现自己的优越性,这是他保护自己的方式之一……用来守护他敏感的心以及小小自尊心的处世之道。所以只要我们假装没发现,表现得糊涂一点,他其实马上就会得意忘形地跟过来,是个很可爱的家伙——」
「……阿桃,你正在给他最后一击喔。」
在阿金的提醒下,我才回过神来。糟糕。搞砸了。我太拚命想帮阿浦说话,结果一不小心就把『浦野泉相处注意事项』全都讲出来了。
我这才发现阿浦已经消失在我们眼前。
往四周环视一圈,才找到一个坐在教室角落,面壁抱膝的少年。
我试著慢慢靠近他,接著——
「……去死啦。乾脆大家都去死好了……世界也毁灭吧……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人类就算碰上这种遭遇,还是得活下去才行呢……呜、呜、呜呜呜……」
阿浦用两手遮著脸,从中传出了带著哭音、忿忿不平的碎念。
「啊——那个……阿浦。你要参加露营吗?」
「……要。」
他用细如蚊蚋的声音回我。「OK——」我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后,回到了大家旁边。
「他说要去喔。」
「受不了,明明一开始老实说就好了啊。」
指宿语带不耐地说。
「还有我也要参加,麻烦你们了。」
「太好了。阿桃跟阿浦都一起来的话,我也会很开心。Yeah。」
「Yeah。」
满脸笑容的阿金跟一脸正经的鱼海互相击掌。
「这样就五个人了啊……好了,那剩下还要找谁呢?」
「指宿。所以说还是要六个人才能去吗?」
「没有,其实五个人也没关系……只是露营区场地的人会觉得『全部人都是未成年的话有点……』这样吧。」
「哦哦,原来如此。因为原本有一个大学生会同行吧。」
「对对,小铃的男朋友……现在应该说是前男友了。而且那个人原本还预计要开车载大家去。其实搭公车去也是可以啦,只是带著大包小包的行李不是很方便……」
指宿接著转身看向阿金。
「金尾的姊姊还是不能去吗?」
「……嗯。我原本想拜托看看的,可是她最近感觉有点忙。很多事情挤在一起的样子。」
「这样啊……嗯——那该怎么办才好呢?」指宿与阿金思考著。
接著——
「吶,桃田同学。」
鱼海出声叫我。
「你这么简单就决定要参加,没关系吗?」
「欸。有什么问题吗?」
「你不用先取得女朋友的同意吗?」
「同意……」
「因为这次露营,基本上也算是要跟其他女生一起过夜的喔?」
「啊。原、原来如此。」
我听她提起才觉得有道理……这样做可能真的不太好。
我原本想说,尽管要过夜,但同行者全都是同年级的同学。若是说到女孩子,鱼海是阿金的女朋友。至于指宿……那个、该怎么说好呢,因为上个月的事,我完全觉得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所以没有太意识到她是个异性。
不过,这并没有改变我会跟别的女生一起外宿的事实。
像指宿朋友群里那叫小舞的女孩子,就是外宿露营的事情被男朋友发现,现在好像吵得不可开交,所以我在去之前,还是先取得同意比较好。
「的确,自己擅自决定要去可能不太好。如果织原小姐也会参加还没有关系……」
「唉唷——要是能凭空蹦出来就好了。二十岁以上,会开车,感觉愿意跟我们一起去露营的大人——」
「以男女比例的平衡来说,还是女生比较好吧。不过,要到哪里去找条件这么刚好的女生——」
就在这一刻……
我、指宿、阿金,三个人看著彼此,然后灵光一现地:「啊。」
大约过了两个星期——
期末考也结束了,我们这些学生正式开始放暑假。
开始放暑假后的第一个星期天——早上,织原小姐正开著车,我则坐在车里的副驾驶座。
「织原小姐,真的非常谢谢你。」
「不会啦,不用客气。况且我才想说谢谢呢。」
别说要我们感谢了,驾驶座上的织原小姐反而摆出了低姿态说道:
「我真的可以参加这么好玩的活动吗?该怎么说呢……你们会不会觉得扫兴?如果同行者里面有个年纪比较大的人……」
「不,完全不会!大家都觉得很感谢喔。要是没有一个大人跟著可能就去不成了,当时真的伤透了脑筋。而且,你特地为我们开来了这么大的车子。」
我现在搭乘的,不是织原小姐的爱车『小Q』,而是一辆七人座的多功能休旅车。好像是她老家的车。为了今天要载我们,她特别跑回老家一趟把车开来。
「车子借我们真的没关系吗?」
「嗯,完全没问题。不如说……我爸妈还很高兴。我跟他们说『我要跟公司同事去露营所以借我车』的时候,他们都感动无比,还说『你竟然跟一般人一样要在假日出去玩……!』甚至还帮我们准备了肉跟蔬菜……我都27岁了,不知道爸妈到底是怎么看我的……?」
织原小姐顿时沮丧无比。老实说,我很能理解她父母的感受,但为了不破坏气氛,我决定一句话都不说。
「可是桃田同学,奖励真的这样就可以了吗?」
「这已经十分足够了。」
之前我在询问露营的事时,织原小姐几乎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只是,我自己觉得这个要求还满为难人的。
毕竟……对吧?
参加男友的朋友群举办的露营——对一些人来说可能难度相当高吧。身边全是不认识的人,而且若是以这次来看,我的朋友都是年纪小她一轮的高中生。织原小姐会被丢到一个完全格格不入的空间里。
所以即使说是奖励,如果她不想去我也不打算强迫她,但是,没想到织原小姐感觉很有兴趣,这真的让我很开心。
「你不仅愿意来参加我跟朋友的露营活动,还帮忙开车载我们。已经很完美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
「啊……那个,我不是这个意思啦。」
织原小姐吞吞吐吐地说。她的脸面向前方,看起来有些红。她稍微顿了一下,接著用有点别扭的语气说:
「我、我当时还以为,你会要求更不得了的奖励,所以真的很紧张——」
她这么说。
「欸……这、这是什么意思啊?更不得了的奖励?」
「所以就是,那种……比拥、拥抱还要更进一阶的事,之类的……」
织原小姐愈说愈小声。在她这么难为情地讲出来后,我才懂她口中的意思。这股冲击让我猛然往后倒去。‘
欸欸!?
奖励是指……那种奖励!?
类似『成绩进步的话,大姊姊会给你色、色、的奖励喔』这样的奖励!?
「欸、啊、欸、那个……所以我之前其实可以、要求那种奖励吗?」
「唔欸欸!?欸!啊……应该也可以吧。因为我原本以为你会要求这种奖励,早就做好觉悟了……」
「觉悟是指……」
「可、可是,已经不行了喔!已经截止了!好,很可惜——」
织原小姐连珠炮似地断言道。我则沉浸在永无止境的后悔中。
真的假的。
原来是、可以的吗。
原来也可以要求更不得了的奖励啊。
啊啊,可恶。我到底在干什么啊。当时我的脑袋里只塞满了露营的事。读书会那天我也一直在想『要怎么跟织原小姐提出这件事呢?』,但是一直找不到时机,结果对方主动说『要是成绩进步就给你奖励』,所以我当时只想到『就是这个了』——
唔哇啊,搞砸了。
我错过了千载难逢的机会。
比拥抱还要更进一阶……究竟可以做到什么程度呢!?
「你、你不要这么沮丧啦。」
可能是不忍见到我这副深深沉入后悔泥沼的模样,织原小姐开口搭话。
「其实就算不用奖励,我也……」
「欸?」
「没、没事。啊,你看,我们差不多快到了,你先跟大家说一下!」
虽然我觉得织原小姐刚刚想讲的话很令人在意,但既然已经快抵达集合的地点——学校附近的便利商店,我也只能先把这件事情从脑袋里拿掉了。
毕竟我们也不能在大家面前害羞来害羞去的。
♥
老实说——我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来参加这次露营的。
因为我不想让桃田同学担心,回答时直接「好好好」就马上答应了,虽然过程中我一直表现得很感兴趣,但内心里其实陷入了烦恼的漩涡中。
当然,我是真的很期待。
跟男友的朋友一起去露营。这是什么点子?感觉超好玩的。整个很现充。我基本上是室内派,不过我也不讨厌参加室外的活动。我还满喜欢的,只要有人邀请我都会去。只是……很少有人找我出去而已。我只是朋友很少而已。
不过——期待的同时,我也感到很不安。
毕竟……除了我之外,其他人全都是高中生嘛。
他们都是二十一世纪出生的。
我完全就像一个来带队的阿姨不是吗?
只有在十几岁时才能体验到的,青春回忆的一页……在那一页中,混进了一个年近30的大人,这样真的好吗?
『哦,露营啊……又出现了一个棘手的事件呢。』
就跟平常一样,我在事前跑去找小雪商量,请她教导我碰到这种情况时的应对指南。
就命名为——『跟男友的朋友群一起游玩时,让大家觉得自己是好女友的方法』。
『不过,我要讲的东西,完全不能称作指南就是了。在混进男友朋友群的时候,基本上最好就是乖乖待著。别做任何多余的事,文静一点。因为在陌生团体中乱插手,是很难看的。』
『嗯嗯。』
『若是讲到「该怎么做才好」,那么最重要的就是「你要怎么去享受」了。因为这种活动的大前提是……一定会有让你觉得很无聊的时刻。像是男友跟朋友玩得浑然忘我,把你丢在一旁的时候,还有众人热烈聊著你完全不懂的话题时,你会很常碰到这种压力来袭。在这种时候,不要闹别扭也不要显得不悦是最重要的。因为像这种活动,最糟糕的情形就是碰到……朋友带来的女友让气氛变僵。』
『哦哦。』
原来如此,真不愧是小雪。给我的指南一如往常地相当实际又合理。正当我佩服不已的时候——
『不过……就这次的状况来说,由于太超出一般社会的常规,我不知道自己的理论可以起到多少作用就是了。』
她说出了这种一点也不可靠的话。
『五个感情好的高中生一起去露营过夜,其中一个高中生的女友也一起参加,她的年纪是27岁……是不是满前所未闻的?这种离奇的状况有点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了。』
『怎、怎么这样……』
『总而言之,你只要把「*真的超卍」之类的挂在嘴边就好了吧?』(编注:日文中,「真的(マジ(maji))」」音似「卍(manji)」。)
『啊,小雪。之前我听桃田同学说,现在的高中生好像都不会讲「超卍」了喔。他说那已经过时了。』
『……真的假的?』
『……嗯,真的超卍。』
总而言之,大概是这种感觉。
讨论就这样在没有明确方向的状态下结束了。处在就连小雪都不知道如何处理的状况中,身为恋爱新手的我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呢?
「哎呀——你真的是帮了我们大忙,织原小姐。甚至还开车来载我们过去,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阿桃有一个社会人士女友,真是我们的福气。」
坐在第二排座椅的阿金同学,笑咪咪地对我说。
就在刚刚——
我们一抵达便利商店的停车场,参加露营的成员就已经全到了。在简单打完招呼之后,大家坐上了多功能休旅车的后座。我便慢慢地开车前往目的地的露营区。
「公司那里不会有什么影响吗?」
「嗯。刚好我的工作刚告一段落,我本来就想说要找个时间请特休呢。」
「那就好。我原本还在想,如果你是为了我们勉强跟公司请假,就对你太不好意思了。那么今明两天,还请你多多指教了。一起创造很多美好回忆吧。」
阿金同学这么对我说。他讲话的感觉超级爽朗,也很得体,不失礼节。
真厉害。要说的话感觉就像……阳光。
我感受到无与伦比的阳光气息。
一开始集合的时候,高中生们第一次见到我这个年近30的社会人士都有些紧张,那时是他先提议「我们先自我介绍吧」开启了话头,在那之后也一直丢话题给我。
他完全就是光明世界的居民。虽然之前就听桃田同学说过他『交际能力很强』,真没想到竟然厉害到这种程度。
「我常常听到阿桃聊起你。之前就在想有一天要认识一下织原小姐呢。所以能够像这样一起去露营,我真的很开心。」
「我、我也很高兴能见到你们喔。因为桃田同学很常提到阿金同学跟阿浦同学的事。那个……阿浦同学也请多指教啰。」
一直让年纪比我小的人主动搭话,好像有点不好意思,所以我也试著开启话题。
然而——
「欸……啊,好、好的……请多多、指教……」
坐在第三排的阿浦同学回答得非常僵硬。感觉他的心理防线非常坚韧。刚见面打招呼的时候也一样,他完全不看向我。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与陌生大人面对面因此相当紧张的孩子。
嗯——是阴暗。
我感受到了阴暗的波动。
要说的话,我自己也是相当靠近边缘的人,所以很清楚他的感受。我在十几岁的时候,面对异性成人也紧张得不得了。根本不可能爽朗地跟人家搭话。
坐在那个怕生少年旁边的是——这次成员中的女生之一•指宿咲。我们曾在水族馆见过一次。她是个发色明亮、个性开朗的女孩。她仰头透过车窗看著外头的天空,对阿浦同学说:
「浦野你看看外面,天气好得不得了耶。你不觉得今天超适合露营的吗?」
「……呿。兴奋个屁。」
哦哦,嘴巴突然变得超坏。他跟熟稔的同学是这样相处的啊。桃田同学之前说他『虽然嘴巴很坏,但是其实胆子非常小』,现在他完全符合这个印象了。
「说这什么话。你自己也很兴奋不是吗?明明嘴上抱怨连连,还是带了那么大包的行李来。你根本就很期待吧。」
「我、我带来的只是在山上生存所需的最低限度的行李而已!你们才是……那么单薄的装备是怎么回事?你们在小看山吗?就算之后遇难了,我也绝不会把紧急粮食分给你们的!」
「我们只是要在露营小屋住两天一夜而已耶,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万一突然吹起暴风雪,我们也有可能被困在山中的露营小屋里吧!」
「现在可是夏天耶。」
「说、说不定会有台风啊!」
他的确胆子很小,或者说好像太爱操心了。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桃田同学一副笑得很开心的模样。他补充道:「阿浦他基本上,外出时都是重装备喔。」
啊啊,总觉得气氛真好。
与这些平成十年以后出生的青少年少女们同行的露营之旅。
也许比我想像中还容易适应也说不定。
大家都是有礼貌的好孩子,桃田同学看起来也很开心。
不过,让我有点在意的是——
「…………」
坐在第二排座位一直默默不语的鱼海呗同学。我从后照镜偷偷瞥了她几眼,而她一直都面无表情地看著窗外的景色。
她在自我介绍的时候也很冷静平淡,我还抓不太到她的个性。桃田同学有云『……我也不太瞭解那个女孩』。
「你怎么了,小呗?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很安静。难不成是晕车了吗?」
「没有,我没事。小咲才是,你不要紧吗?」
「欸。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
鱼海同学用十分淡然的声音说道。
「小咲一直到前阵子都还喜欢桃田同学,明明才刚刚告白被甩,现在还跟他女朋友一起旅行,不会觉得很尴尬吗?」
一瞬间——
车内被极具压迫感的气氛包围。
恐怖的沉默让人感觉时间就像冻结了一样。但由于时间不是真的停止了,我还是得继续开车。
「……我、我说啊,小呗。」
在这全员静默的空间中,率先开口的是阿金同学。
「那应该是……不可以说出来的事吧——」
「阿遥不会在意吗?」
「……要是我说不在意,就是骗人的。老实说,我想这件事,在场的全员应该也都放在心上很久了。可是呢,一直到现在,大家不是都刻意避开不提了吗?这算是一种众人间的默契吧。」
「这种事我当然也知道啊。我也隐约觉得现在可能不适合提这件事。可是……」
「可是?」
「我实在太好奇说出来会怎么样,忍不住就问了。」
「你根本只是想看好戏吧!」
桃田同学大声吐槽。他一定是忍不住了吧。我也一样,要不是在开车,我早就想回过头去吐槽了。
「我、我早就已经……没、没有喜欢桃田了啦!」
指宿同学恐怕是在场成员中最难为情也最尴尬的人了,她用紧张拔尖的声音喊道。
「桃、桃田你也别误会喔!我已经完全不喜欢你了!」
「喔、噢。」
「织原小姐也……该怎么说才好,就是、那个,请你尽管放心!我真的已经只把桃田同学当朋友看了!我完全没有打算横刀夺爱!」
「我、我、我知道啊!我真的很清楚!」
「所以请不用顾虑我,这次的露营,你们就尽情卿卿我我也没关系!」
「卿、卿卿我我……」
「喂浦野!你戴什么耳机啊!不要逃避好不好!」
「什、什么叫我在逃避!又不关我的事!别把我卷入奇怪的气氛里啦!」
「别说那么多了,快点帮我啦!你就随便讲个笑话,把气氛大翻转一下啊!」
「你别强人所难了!」
车内变得极为混乱。
这颗所有人都知道且决定不处理的地雷,就这样被一名少女使劲地踩了下去。
这位身为万恶根源的少女完全无视混乱状况,依然故我。她的男友阿金同学用责备的眼神盯向她。
「……小呗。」
「我没有在反省,也没有后悔。」
「你根本什么都没在想啊……」
「原来如此,一提起上个月的那些事,会把气氛弄得如此尴尬呢。那么,别说出来可能比较好。」
「……就是说啊。」
「不过——说出来或许也是好事。比起表面上和乐融融,假装一点也不尴尬,倒不如乾脆闹大一点尴尬个够,这样对大家应该比较好吧。」
「……还算有道理,不过可以这样想的也许只有其他人,而不是由你自己说出来呢。」
看来,就算是身为男友的阿金同学,也拿她没办法。
我想起了桃田同学出发前说的话:
『……我不太瞭解那个女孩。感觉很难说明她是什么样的人。当你觉得她是个沉默乖巧的孩子时……她就会从超级刁钻的角度狠狠投一记魔球过来。』
之前听见这段话时完全无法理解,而现在,我懂桃田同学的意思了。并非用大脑,而是用灵魂去理解的。
鱼海呗同学。
我可能没办法以我的常识去揣测这个孩子。
▼
我们从国道进到较窄的一般道路,开始爬上七弯八拐的山路。
不到一个小时,就抵达露营区的停车场了。
「哇——好棒!超级、山上!」
才刚从车上下来,指宿就两眼放光地大喊。其他人看起来也陶醉在山上的景色中。
放眼望去,四周风景全是翠绿色的。阳光虽然有点炙人,但是在徐徐清风的吹拂下,倒也不会觉得非常热。
我试著深吸一口气。
或许是心理作用,这里的空气让我觉得非常清新。
嗯,山上真好啊。
最棒的地方是……刚刚车内的那股气氛已经完全被洗刷掉了。
「织原小姐,谢谢你,开车辛苦了。你应该累了吧?」
织原小姐下了车之后正在伸懒腰,我靠过去对她说。她不常开这种大车,再加上蜿蜒崎岖的山路。驾驶起来负担应该不小吧。
「嗯,谢谢你的关心。不过我不要紧……虽然途中碰到了无比尴尬的状况。」
「啊啊……」
「不过,我觉得心里好像畅快了一点。」
织原小姐用只有我能听见的音量说道。
「毕竟如果说我不在意指宿同学的事,那是骗人的。」
「…………」
「啊,当然,我没有不信任桃田同学跟指宿同学喔。我十分瞭解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不过,还是会不禁产生一些顾虑。」
关于这点——我也一样。指宿还有其他人应该也是吧。所以一直到刚刚为止,都没有任何人提起我跟指宿上个月的种种事情。打算就这样敷衍过去结束一切。
「老实说,我原本不知道该怎么跟指宿同学相处比较好……不过现在,好像已经无所谓了。我觉得自己现在可以很正常地跟她说话。」
织原小姐扬起轻松又温和的笑容。
然后——
「织原小姐——请问后车厢可以打开了吗?」
站在车子后方的指宿开口问道。
「啊,抱歉抱歉。我现在就开喔。」
「麻烦你了——」
织原小姐连忙跑过去打开了后车厢。就跟她说的一样,现在她跟指宿说话的模样看起来很正常。而指宿好像也不再有多余的顾虑,交谈时的态度相当自然。
看著她们这副模样,我彷佛也卸下了肩膀上的重担。
鱼海刚刚丢下的炸弹,就结果来说或许带来了好的影响。
难不成她其实连这一点都料到了吗?
又或者是,根本什么都没想。
唔——还是不知道。
「那么各位,从这里开始要走一点路,跟著我走吧。」
阿金把行李卸下车后这么说道。他好像以前有跟其他朋友来过,所以大致上记得露营区的地图。
我们六个人走在碎石路上。
「织原小姐,我来帮你拿行李吧。」
「谢谢你。」
「小呗。」
「嗯。麻烦你了。」
我跟阿金都从自己的女友那里接过行李帮忙提。
可能是看到我们这个样子,指宿也开口说:
「浦野。」
「……干嘛?」
「如果你拜托我……我可以帮你提一点行李喔。」
「……不用你鸡婆。呼、呼……」
阿浦背著一个像是重装专业登山包的巨无霸背包,再加上一个旅用行李箱。他看起来就快要被自己的重量级行李压扁了。
对力气不大、个子又小的阿浦来说,光是这些行李就已经太重,走在碎石路上更是雪上加霜,因为他只能抱著行李箱走,看起来相当辛苦。
「桃田同学。我的行李不要紧,你还是先去帮阿浦同学搬行李吧。」
「……这个主意的确比较好。」
我把织原小姐的行李还给她,接著拿起了阿浦的行李箱。
「啧。谢啦。」
竟然向我道谢。从这句话的语气听起来,他的意思大概是『别以为我会谢你』吧。嗯,他应该真的很累了。
在阿浦成功减轻负重后,我们移动的速度稍微上升了。
途中经过接待处拿到钥匙后,我们开始朝露营小屋林立的区域前进。
这座露营区有种温馨亲切的感觉,像是中小学会来举行校外教学的自然园区。
这里的位置在山脚附近,也可以通往登山步道。附近还有户外活动场跟温泉设施。除了露营小屋外,也有可以自行带帐篷过夜的空地,我们同时看到有些客人往那个区域走去。
「织原小姐,你之前说你有来过对吧?」
「小学时上课有到这里来过。那次跟同学一起做了芋煮呢。」
「啊——我小学的时候也有参加过*芋煮会耶。虽然不是在这里办的。」(译注:以芋头为主要食材煮成锅类料理并享用的活动。)
「……欸桃田同学,你知道吗?学校活动跟祭典时会做芋煮,也就是会举办『芋煮会』的地方……据说只有东北喔。」
「真的假的!?芋煮会不是全国都有的活动吗!?」
「我也是出社会之后才知道的,当时真的吓了一跳。不只是别的地方没有芋煮会,而且其实有很多人根本不知道芋煮这种料理呢。」
「太让人惊讶了……东北以外的人,在办活动时不做芋煮,那要做什么?这么便宜又可以轻易大量烹调的菜色,应该只有芋煮了吧?」
「我也不知道……会不会是咖喱呢?」
我一边得知让人惊愕的崭新事实,在闲聊间继续前进,接著终于抵达了我们要住的露营小屋。
是在六间露营小屋中,最里面的那间木屋。
木屋的名字叫『橡实的家』。
「哇——好棒!超级、露营小屋!」
「你的反应模式只有一种吗?」
指宿的反应完全跟刚看到山时一模一样,阿浦见状便开口吐槽。
这是一间两层楼的独栋建筑,外墙上的木纹营造出的氛围很棒。
我们一从门口进到屋内,木头的香气便窜入鼻中。屋内有著木板墙面,还有裸露在外的木头梁柱。天花板挑高至二楼,上面悬挂的吊扇正在不断转动。
「唔哇——哦——天啊,太厉害了,感觉超棒!真让人兴奋!」
「嗯,这里的露营小屋果然还是很棒。」
第一次住露营小屋看起来兴奋不已的指宿,以及感慨起来很有老手模样的阿金。
「……呿。空调、冰箱、微波炉,再来是水龙头、厨房,以及附免治马桶的厕所……唔噢,竟然还有浴室。这里根本就只是一般的旅馆嘛。」
「有什么不好的,很方便啊。」
「这样看来,室内的木头香味也很可疑呢。搞不好是芳香剂的味道吧。」
「……你别讲这种破坏梦想的话。」
我稍微吐槽了一下阿浦的怨言。
屋内充满了木头的温暖气息,然而在这里,现代人生活不可或缺的家电也一个不少。虽然还远远不及真正的自然环境,但如此便利的环境正好适合我们这种只是想来体验一下露营感觉的游客吧。
我放好行李,再次到外头去时——
「过来一点,小呗。再一点,这边这边。」
指宿跟鱼海正在以露营小屋为背景自拍。接著拍了一堆山上的景色跟原木椅子之类的照片,一一上传到自己的社群帐号上。顺带一提,鱼海在拍照时也依旧是一脸正经的模样。
「嗯?怎么了?桃田要不要一起拍?」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啊啊,你不用担心,桃田跟织原小姐的照片,我不会传到IG上的。这点小地方我还是懂的啦。我在IG也只有写我是『跟朋友来的』。」
「那就太感激了。」
「话说回来,你还真厉害啊,桃田同学。交往对象竟然是社会人士大姊姊。」
鱼海说道。
「我刚听到这件事的时候,真的吓一大跳。」
「真的吗?因为你的表情都不会写在脸上,我完全没有感觉到耶。」
「才没有这种事。我也是会笑的啊。」
「真的假的?」
「嗯。就像这样。」
鱼海说完便笑了。
那是没有半点阴霾,有如天使般的微笑。
「……竟然真的笑了!」
我不禁开口吐槽。鱼海转眼间就收起笑容,回到她平常那种面无表情且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正经模样。
「我当然会笑啊。毕竟我也是人类。」
「……不,虽然是那样没错。可是好像有种『这样做不会影响到形象吗?』这种让人如鲠在喉的感觉。」
像这种平常面无表情的人,最让人欣赏的就是在关键时刻露出的笑容吧?正因为很少露出笑脸,他们的笑容才更有价值不是吗?
不要贱卖自己的笑容好不好。
为什么要让我在这种没有任何意义的时间点,首次看见鱼海的笑容啊……?
「既然交往对象是社会人士大姊姊,也就是说,桃田同学喜欢比自己年长的女生啰?」
鱼海无视正在闷闷不乐的我,一脸淡然地拉回话题。
「……跟年纪没有什么关系啦。」
「那就是胸部了。原来桃田同学喜欢巨乳啊。」
「鱼、鱼海你……女孩子还是别讲这种——」
「难怪连小咲的胸部也吸引不了你。如果平常看的都是那种*奥林帕斯火山等级的,那么富士山等级的胸部在你眼中根本就像平地吧。」(译注:奥林帕斯山为火星上的火山,高度将近有圣母峰的两倍多。)
「喂,小呗!谁、谁是富士山啊!」
指宿满脸通红地开口吐槽。
奥林帕斯火山等级。竟然已经超越了地球第一高峰圣母峰,要用火星上的山来比喻吗?你想说那是太阳系等级的巨乳是不是?嗯,我也深有同感。
面对面无表情、不停戏弄我们的鱼海,我跟指宿完全只有脸红的份。
我叹了一口气,接著开口说道:
「我既不是因为她比我年长,也不是因为她胸部大才喜欢上她的。只是我喜欢上的对象,刚好比我年长又是巨乳而已。」
「哇噢——真帅气。」
「……就是说啊。多谢款待。」
「烦、烦死了,别挖苦我啦。」
这次鱼海没有笑,指宿则是笑得有些无奈。
♥
我们放好行李出了露营小屋后,决定大家一起拍个纪念照。
那么这里就由最年长的我先当负责拍照的人吧,我才刚这么想,阿金同学已经把智慧型手机固定在自己带的附脚架自拍棒上,转眼间就完成了拍摄的准备。
拍完照之后,传到刚刚在车上创立的Line群组里,转眼间大家都拿到了照片。
「现在真的变得好方便啊——」
我不禁轻声表达自己的感动。
「以前像这种团体照,大家都要把自己的数位相机拿给负责拍照的人,一台一台拍很多次呢。」
「……不好意思。我没用过数位相机。」
「没、没用过数位相机的世代……!」
桃田同学用带著歉意的模样说,这让我受到了冲击。
呃……不过,也对。说得也是。桃田同学他们一开始就是智慧型手机世代嘛。他们是从来都没碰过功能型手机,还可能会问『*ShaMe的Me是指什么?』的世代嘛……(译注:此处以罗马拼音译出,日文为「写メ」。原指一种以电子邮件传送接收图片的服务,现因时代变迁,已转化为接近手机拍照或手机照片的意思。因此年轻人可能会对该词汇中的「Me」『原为Mail的略称』感到不解。)
就跟平常一样,我因为代沟陷入了郁闷情绪中,接著——
「欸欸,机会难得,大家一起来拍『TikTok』吧。」
指宿同学这么说。
「……又来了又来了,『TikTok』。」
阿浦同学一脸厌恶地嘀咕。
「啊……我就在想她应该会提,终于来了啊。」
桃田同学的表情看起来也有点尴尬。
「这主意不错,就拍吧。」
「嗯。」
阿金同学跟鱼海同学这对情侣感觉兴致勃勃。
至于我嘛——
「……踢、踢透可……?」
我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咦?织原小姐不知道『TikTok』吗?」
指宿同学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我。她的反应就像在说「世界上竟然有人不知道吗?」。
「呃,我想想,这个名字我好像有听过就是了。感觉应该是在电视或网路上的广告看过……」
「所谓的『TikTok』就是……这个嘛,简单来说,是一种以发布影片为主体的社群软体。配合音乐拍摄短片来玩的APP……你看,感觉就像这样。」
指宿同学开始操作智慧型手机,放出影片给我看。出现在画面上的人是指宿同学跟她的朋友。她们配合轻快的音乐做出只有手部的舞蹈,还有吐舌头扮鬼脸等等。我可以感觉到她们玩得很开心。
「哦——原来这就是『TikTok』啊……」
「音乐跟舞蹈都有很多种类型,只要跟著它一起跳就好,所以就算是第一次用也可以简单上手喔。」
「那用这个拍完影片后要做什么?」
「就是拍完以后再上传到社群网路上这样。虽然除了那种『超想当网红——』充满干劲的人以外,一般都是锁起来只设定对朋友公开比较好。我自己也是设定成只对朋友公开啦。」
「哦——然后呢?」
「咦……」
「公开之后要做什么?」
「做什么……公开之后让大家看,就结束了啊。」
拍摄影片。
公开在网路上。
结束。
嗯?
「这有什么好玩的?」
我说。
我的表情应该自然到不行。
「什、什么叫有什么好玩……」
「我想想……如果是在YouTube上那种『舞蹈试跳』的类型我还可以理解,不过若是外行人都能简单上手的舞步,然后真的只是拍摄外行人跳这种舞的影片,我就不懂有什么意思了。如果是艺人或偶像来跳或许还满有看头……可是像我们这种普通人来拍,到底有什么好玩的,我还是不太懂吧。还有我个人是觉得,那么轻易就把自己的长相公开在网路上,好像有点——啊!」
我讲了这么多,才终于注意到……
周遭的气氛出现了极大的变化。
刚刚的热闹彷佛都只是错觉,现在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五个高中生正看著我。他们的视线让我感到刺痛。但那并不是责备的眼神,而是充满了然及怜悯的寂寥目光,这些视线彷佛刺向了我的皮肤。
总觉得他们跟我拉开了距离。
我突然感受到强烈的疏离感。
「啊……那个,说、说得也是啦。可能真的没有那么好玩吧。啊哈哈……」
指宿同学含混地笑笑,把手机收了起来。那是透著放弃及释然的苦笑。彷佛在说『啊。我还是不要继续跟她聊这个话题了吧』,有种拉开了距离的感觉。
啊。
搞砸了。
我……怎么会说出这种不识趣的话啊!
我真的没有恶意。因为光是听起来实在不懂它的乐趣所在,单纯感到疑惑才会发问的。
但是——这种行为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或许比带著恶意的批判还要伤人。
源自于根本上的不瞭解,导致了毫无自觉的全面性否定。她们现在的感觉,可能就像自己的宝物受人轻贱了一样。
这种感觉……是那个。
我从妈妈那里尝过无数次的感觉─
『电动到底有什么好玩的?』『那个叫什么……怪兽吗?你拚命抓它们然后养,有什么意思?』『过关之后拿得到什么奖品吗?』『打电动打得再厉害,又有什么用?』『你说纪录消失了……这到底有什么好哭的?』『攻略集……你买这种东西做什么?』『为什么要买两款相同的游戏?金跟银不是都一样吗?』『为什么要买两款相同的游戏?葛雷加跟法尔扎不是都一样吗?』『……为什么要买三款相同的游戏?游戏、海马、城之内不是都一样吗……?你说有附神之卡……小姬。你该不会是沉迷在什么邪恶宗教里了吧……』
现在回想起来,妈妈应该也是没有恶意的。她并没有抱著打算否定女儿价值观的那种强烈负面想法。她应该只是……觉得女儿沉迷在她完全无法理解的东西里,真的很奇怪吧。
可是对当时的我来说,感觉就像自己最喜欢的电玩被全面否定了,真的很心酸难过。当然也会气愤,不过更多的是空虚与挫折感。『大人完全不会瞭解我』——这是我当时的想法,一种接近失望的释然。
然后——现在。
我做出的行为,就跟妈妈曾对我做的一样。
下意识地完全否定了年轻人热衷的文化,对他们说出『那有什么好玩的?』,我变成了这种很常见的大人。
若要说原因在于代沟,问题就到此为止了。
只是——我不能让事情就这样结束。
因为我现在……
正在跟年纪小我一轮的桃田同学交往。
我跟桃田同学,今后一定还会因为代沟碰到许多难题——正因为如此,我现在绝对不能逃避!
「好、好了啦,跟你们说,因为织原小姐本来就几乎没在用社群网路,所以对这种东西也不太熟。话说我也不太会用『TikTok』,今天就先算了吧。」
桃田同学拚了命地在帮我讲话。但我现在可不能被男友的体贴宠坏。我推开他,向前踏出一步。
「……桃田同学,谢谢你。不过,我不要紧的。」
「织原小姐……」
「呼。我差点就要变成一个无趣的大人了。」
我扬起无畏的笑容,然后——
「指宿同学!」
我开口搭话。
对指宿咲这个活在现代的高中生!还有对以前那个,打电动得不到妈妈理解的我。
「刚刚对不起啦。我明明不太瞭解还一直批评。」
我说道。
「拜托你!教我怎么用『TikTok』吧!我会尽全力学的!」
然后我——跳了舞。
全力挑战了『TikTok』中适合年轻人的舞蹈。
我以前只有在体育课的『舞蹈创作』时跳过舞,从高中毕业后就没再跳过,现在是我隔了约十年后,再次在别人面前做出舞蹈动作。
以大自然为背景。
独自一人。
一边配合轻快的音乐。
一下挥手。
一下扭腰。
一下扭屁股。
一下踏步。
看来好像不只跳舞,还有以脸部为中心的模式,所以我也做了类似扮鬼脸的动作。这可能是我活了27年以来,第一次主动扮鬼脸吧。
就这样,拍摄完一般的标准影片后——我的心灵已经被榨乾了。
「那、那个……你不要紧吧,织原小姐?」
在露营小屋后面的阴凉处,桃田同学向坐在原木椅子上的我搭话。然而我已经连抬起头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害羞与羞耻感已经完全掏空了我的精神。感觉我即将化为飞灰消失殆尽。真的要说的话,我也很想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其他人呢?」
「他们说要去户外活动场。就是……想稍微让你一个人休息一下的意思。」
我好像害大家担心了。在旁人眼中,刚刚的我看起来不知道怎么样。年近30的边缘人女性第一次拍摄『TikTok』时竭尽所能的模样,不知道在青少年、少女的眼中是什么样子?
「……我问你,桃田同学?那个APP在年轻人之间真的很流行吧?大家应该没有联合起来骗我对不对?」
我觉得试都没试过就直接否定,是无趣大人的行为,所以尽全力去试了……老实说,对我而言太辛苦了。
从头到尾、完完全全只有感到羞耻感!
过程中只有在心里不断累积「我到底在做什么?」这种自我厌恶的情绪!
「真、真的很流行啦。不过……也不是所有年轻人都有在用就是了。像我或阿浦这样的人就没在用。」
「没在用吗!?为什么!?」
「要说为什么……就很让人难为情啊。」
「……欸——」
我突然一阵乏力。什么叫让人难为情?所以其实只要说自己会害羞就可以拒绝吗?难不成刚刚那个根本不是代沟的问题?
单纯只是每个人喜好的问题吗?
「而且我想,指宿应该也没有要强迫织原小姐跳舞的意思吧。」
「……那我做出那么丢脸的事,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老实说,我活到现在还没有这么丢脸过耶!
比之前裸体帮桃田同学洗背的时候,还要更难为情!
「你、你应该阻止我的啊,桃田同学……女友要在别人面前出这么大的糗,你身为男友应该阻止一下啊……」
「对、对不起,因为当时的气氛实在不好介入。」
「……话说回来,为什么其他人都没有拍?怎么我拍完之后,大家就匆匆忙忙结束这个活动了?」
「呃——这个嘛……应该说,大家在看完织原小姐拍摄的过程后,都没有勇气接在后面拍了。而且在那之后,指宿还说『以后还是不要用TikTok了』之类的。」
什么意思?在其他人眼中,我刚刚的模样究竟有多糟糕?丢脸到甚至能让一个年轻人放弃这种文化吗?
「……桃田同学,你绝对不能让那支影片流传出去。」
「我、我当然知道。我也会叫指宿记得删掉它的。」
「那就好。」
我松了一口气。要是那支影片被流传到世界上,我可能明天就会上吊了吧。
▼
等织原小姐休息好之后,我们决定前往从露营小屋后头稍微走一下就可以抵达的河岸。听说那边的河水不深,流速也很缓,这里的房客可以换上泳装下去玩。
「刚刚接待处那里告诉我,今天住露营小屋的人除了我们之外,全都是亲子档。刚好现在博物馆那里,正在举办亲子一起参加的体验学习活动,其他房客都到那里去了,所以现在去河边的话,我们或许可以坐拥私人海滩的享受喔。」
就跟阿金听到的一样,河边除了我们之外没有任何人。
穿越郁郁葱葱的森林后,我们来到这片宽广的河岸。
河道约四公尺宽,河水相当清澈,平稳地流动著。水深大概只有及膝,这样看来应该不用担心会溺水。这片河岸可说是相当适合穿著泳装来游玩吧。
「不过女生还真慢耶,她们到底在磨蹭什么?」
「这也没办法吧?女孩子准备起来总是比较花时间的。」
阿金温和地教育碎嘴抱怨的阿浦。
两三下就做好准备的男生们,带著饮料跟露营用的椅子,先行抵达了河边。
顺带一提,讲到可能没人有兴趣的男性组泳装,我们三个穿的都是普通的五分裤类型。皮肤比较怕晒的阿浦,上半身跟下半身都穿了抗UV的防晒泳装。
「拿去,阿浦。充好了喔。」
我用打气筒把海豚造型的游泳圈充饱气之后,交给了阿浦。这个泳圈大得人都可以坐上去。
「哦哦。干得好阿桃。我就称赞你一下吧。」
「你出发前明明抱怨东抱怨西的,结果还是带了很多休闲用品过来耶。像是露营用具,还有游泳圈什么的。」
「什么!才、才不是这样!我只是装备没备齐就会坐立不安而已!」
阿浦恼怒地大喊。看来是不想让别人觉得他很期待这次露营。
看见他这副傲娇的态度,我苦笑起来。
不禁想起了以前的事。
原本阿浦应该是不讨厌这种活动的。他现在的确已经完全成为了黑暗的居民,不过小学时并不是这样。他虽然喜欢室内的游戏,但在外头也是个很主动游玩的孩子。像我跟阿金,以前都不知道被阿浦抓去帮忙建造秘密基地几次了。
小学时的浦野泉,是个像太阳一样开朗的人。
「话说回来阿桃,你应该很期待吧?」
「期待什么?」
「还问我什么……当然是织原小姐的泳装啊。」
阿金一脸爽朗笑容,讲出来的话却很低级。
「你、你这家伙,不要随便拿别人的女朋友来遐想好不好。」
「也不是啦——我其实也想著要注意这方面的礼节,但还是忍不住会在意。毕竟破坏力感觉就很强,不是吗?」
「……是没错。」
老实说,我也很期待。要说是这次露营里最期待的部分也不为过。
「要说的话,我比较喜欢身材纤瘦的女孩子……不过织原小姐算是特例吧——顺便问一下,阿浦呢?你最期待谁的泳装?」
「什么!?我、我哪知道啊,笨蛋!别问我这种话题!你们这两个正在发情的人自己聊就好!」
阿浦整张脸都红了。他可以接受开黄腔,但只要讲到自己的喜好或性癖就会完全投降。对色情话题的接受度像个小学男生。
就在此时——
「哇——好棒!超级、河流!」
像指宿刻意喊出的固定台词般,这句话传了过来。
「太美了——远比我想像的还要漂亮。能把这里包下来也太棒了吧。」
快步跑过来的指宿,身上穿著颜色鲜艳的比基尼。健康的肤色配上鲜艳的泳装十分抢眼。她的胸部够大,腰围紧实纤细。那是一副彷佛能夺走天下男人目光的完美身材。
「感觉河里面,会有鱼。」
依旧一脸正经的鱼海,自顾自地慢慢走来,她穿著白色的比基尼。吹弹可破的白皙皮肤,搭上纯白色的泳装非常适合。她有著令人讶异的细腰,泳装下是一双纤细的腿。胸部虽然较小,还是有一些存在感。
然后最后一个人是——
「…………」
织原小姐比前面两人来得稍微晚了一些,她用有点虚弱的步伐走过来,我没有看见她的泳装,她身上穿了一件连帽外套。看来泳装应该是穿在里面,衣襬下方露出了光裸的双腿。但是外套拉炼拉得紧紧的,完全看不到上半身的皮肤。
「抱歉啊——我们来晚了。」
「不会啦,不要紧的。」
阿金对指宿说完后,盯著鱼海看。
「这件泳装是上次我们一起去买的对吧?」
「嗯。」
「嗯,小呗穿上果然很适合。非常可爱。」
「嗯。」
这种直接的赞美,就连旁人听到都觉得难为情,鱼海闻言,有点开心地微微弯起嘴角。
我也想学一下阿金,便盯著织原小姐看,不过——
「不、不是的,这是因为……」
我什么都还没说,她就红著脸开始解释。并且用两手遮掩自己的腹部。
「我最近,对肚子附近有点……太大意了。所以不好意思让人看到。之前也是有想说,为了今天要努力一下,所以试著用健腹轮之类的……结果隔天马上肌肉酸痛。我现在只要肌肉一酸痛就会痛很久,所以最后完全没有锻炼到……」
理由也太惊人了。
「你真的不用那么在意啦。织原小姐,你完全没变胖啊。」
「不不、不不不不……抱歉。我真的、真的没有办法。完全不行。重点在于……我没有勇气穿著泳装站在泳装JK旁边……为什么有那种充满弹性的皮肤……为什么有那么紧实的臀部……」
织原小姐眯起眼盯著两名JK看,彷佛她们炫目无比。
那深情的眼神,像在看著某种再也无法得到的东西。
「我、我在这边看著,你们大家一起玩就好!好不好!」
话都说到这种地步了,我也不好勉强她。
于是行李就交给织原小姐顾,我们高中生组开始下水游玩。
唉……真难过。
我好想看织原小姐穿泳装的模样啊。
也想跟她互相泼泼水,在河里一起玩乐。
「欸,浦野。你这个借我一下吧。我也想坐!」
在水比较深的地方,阿浦搭著海豚造型游泳圈漂浮在水面上,模样十分开心,这时指宿朝他走了过去。
「什么!?少开玩笑了。这是我的耶。」
「又不会怎样,就借我嘛。」
「不要。绝对不要。我已经决定,今天要一直跟它一起玩了。」
「……是喔。那也没关系,我就自己上去啰。」
不耐烦的指宿无视已经坐在海豚上的阿浦,硬是想挤上去。
「唔哇!笨蛋,快下去!这只能坐一个人啦!」
「可以吧。你看,我坐上——呀啊啊!」
「呀啊啊!」
在明显超重的情况下,海豚彻底失去平衡翻覆。两人溅起巨大的水花,一起跌进了河里面。
「啊哈哈,果然还是没办法啊——」
「……你这家伙。别开玩笑了,你这个肥猪!」
「肥、肥猪……!?」
听见阿浦激动的骂声,指宿睁大了眼睛。
「什么!!?我到底哪里肥了!」
「就是肥啊!你一定比我重吧!说说你的体脂肪率是多少啊!身上的赘肉这么多!」
「是、是你太瘦了好不好!明明是男人还跟个瘦皮猴一样,真不像话!」
「啧……你这样是性别歧视耶……!讲话知耻一点!」
「是你讲话先那么没礼貌的吧!」
「少啰唆肥猪!肥猪肥猪!肥——猪!」
「阿浦,够了。」
我靠近阿浦,把手放在他头上,制止这种小学生等级的怒骂。
「阿桃……你干、干嘛啊。为什么你要站在那个女的那边……」
「不,老实说你们要怎么吵我都无所谓。」
我轻轻往旁边一瞥。
「……只是因为那边的织原小姐,看起来已经快死了。」
她原本应该坐在岸边的椅子上,转眼间已经双手撑在地上痛苦不堪。
大概是斗嘴的战火波及到她了。
把指宿等级的身材批评为『肥猪』跟『身上赘肉多』的话……自然会这样吧?那么体脂肪率感觉比指宿高的她该如何是好?织原小姐应该会不禁这么想。
大概是察觉到成年女性的苦恼了吧,阿浦跟指宿双双停止争吵,开始友好地一起使用海豚游泳圈。
同一时间,关于另一对情侣——
「你看看,阿金。这里有青蛙。」
「呜哇啊啊啊!别、别这样啦,小呗……我真的很怕这种……」
「你看看,阿金。这里有长得超级恶心的怪异巨虫。」
「呜哇啊啊啊!快住手!真的不要这样!你别一脸没事地抓起长得超级恶心的怪异巨虫啦!」
「……啊。虫子,飞去你那边了。」
「呀啊啊啊啊!」
阿金以能够破坏自己俊帅面容的气势使劲尖叫。
因为他从以前就怕那些虫啊蛇啊什么的生物,怕得要死。小学的时候,我跟阿浦会抓蝴蝶或蜻蜓来玩,他也从来不曾加入。
现在的阿金跟以前比起来,或许已经更擅于社交,不过这种地方好像还是没变。
如此这般,我们这些高中生尽情享受了河边戏水的乐趣。
也有把沙滩球充饱气后拿来玩……只是每次球传到我这里就接不下去,所以这个游戏很快就结束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啊。为什么我的运动神经,不肯让我像个正常人一样玩球?
织原小姐则是——依然穿著连帽外套,一直坐在河边。
我朝她的方向看过去好几次,每一次,她都会温柔地扬起笑容朝我挥手。
然而那个笑容却看起来有些寂寥,这让我觉得很不舍。
虽然我会觉得,根本用不著在意体型跟身材啊,但这只是我单方面的想法,不能直接套在他人身上吧。对女性来说,体型跟身材应该是很敏感的问题。
我不想勉强她。
可是,不舍及后悔的情绪却一直盘据在心中。我好想看织原小姐穿泳装的模样——还有更重要的是,我希望她也可以享受穿泳装的乐趣。
我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懊悔不已,就在此时——
「……好痛啊。」
阿金突然按住了肚子。
「怎么了金尾?你不要紧吧?」
「嗯。小咲,我不要紧。只是肚子突然有点痛。」
「难不成……阿遥把刚刚的虫子吃掉了吗?」
「……怎么可能啊。你也太异想天开了吧?我只是一般的肚子著凉,要去厕所一趟。」吐槽完鱼海之后,阿金往阿浦的方向看去。
「阿浦,你陪我一起来吧。我一个人会寂寞。」
「啊啊?嗯……也是可以啦。」
「谢谢。还有,小咲。你之前说你有带胃肠药来吧?可以给我一点吗?」
「嗯、嗯,我去拿给你。」
「阿遥,我放不下心,我也跟你一起去。」
「谢谢你,小呗。」
「阿金,要不要我也一起去?」
「啊——阿桃就不用了啦。你留在这里。我的问题也没那么严重。」
阿金与其他三人,开始朝露营小屋的方向往回走。广阔的河岸边只剩下我跟织原小姐两人。
我放不下心,目送他们离去的背影——途中阿金突然回头。
他的表情一点也不像腹痛难耐,脸上扬起意有所指的微笑,还单眼朝我眨了一下。
「嗯?」
他在干嘛?
刚刚那是什么意思?那家伙不是肚子痛吗?
「真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耶……?」
「啊……唔、嗯。是、是什么意思呢。」
织原小姐回答时感觉在神游。她的脸变得很红,目光不停游移,同时拨弄著连帽外套领子上的拉炼头。
「总而言之……我们也回去吧。」
只有我们两个留下来也没什么意义吧。没办法下水的织原小姐应该觉得待在这里很无聊,况且只有我一个人玩水也没意思。
正当我打算收拾剩下的行李时——
「欸!啊、等、等一下!」
织原小姐开口喊道。她的脸颊依然很红。
她东张西望地看了看附近,然后——
「啊、啊~啊~感觉好像变热了耶——」
织原小姐用毫无起伏的语调说,同时把手放到领口的拉炼头上。接著彷佛下定了决心,「嘿」地一鼓作气拉下拉炼。
这一瞬间——我的呼吸停止了。
从拉炼缝隙中出现的是,无比完美的肉体。
即便穿著外套,依然拥有压倒性存在感的那对丰满胸部,现在被解放出来了。织原小姐身上穿的是成熟风格的比基尼泳装。布料的面积很小,感觉实在难以包覆那巨大的乳房,光是看著就让人心慌。当然,不只是胸部。还有纤细的腰身加上形状漂亮的肚脐。以及臀部到大腿的性感曲线。
每一处都美丽到近乎猖狂,我的目光被紧紧攫住无法移开。
「讨、讨厌……桃田同学,你……看太久了!不要一直看啦!」
「啊,不、不好意思。」
织原小姐红著脸提醒我,我这才终于回神,把视线移开。
「呜呜……你不要一直看啦。我最近肚子附近真的胖了。」
她按住肚子低下头,看起来相当难为情。明明没有到需要那么在意的程度啊。要说的话,感觉泳装边缘是有挤出一点点肉,不过光是这样我完全不觉得算胖。
「把、把外套脱掉,真的不要紧吗?」
「……因为,我还是……很想让桃田同学看看我的泳装……我为了今天还特地买了新泳装。」
织原小姐的声音在颤抖。我慢慢抬起头来,再次盯著她穿泳装的模样看。这次她没有再责备我。
「看、看起来,怎么样?」
「非常适合你,简直漂亮到我都不知该怎么形容了。」
「讨厌啦,真是的……你夸得太过头了。跟我这种身材比起来,还是指宿同学跟鱼海同学她们比较漂亮吧?她们不仅腰围紧实,脚也很细,皮肤还充满弹性。」
「才没有这回事!我觉得织原小姐是……最、最漂亮的。」
「~~!桃、桃田同学也真是的!就算这里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你也说得太直接了啦!」
织原小姐用双手遮住脸,像在努力忍住羞耻感。这个动作让她的手肘往胸部挤压,这下可不得了,泳装的位置都歪了——嗯?
只有我们两个?
啊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阿金那小子……说肚子痛原来是骗人的吗。」
「……应该是吧。刚刚他要走回露营小屋的时候,还对著我眨了一下眼。」
看来他那耐人寻味的动作不是做给我看的,而是给织原小姐的讯息。
「也就是说,他特别演了一出戏啊。」
为了让我们两个独处。
阿金应该是以他自己的方式,在帮助我们这两个一直无法享受泳装戏水的菜鸟情侣。对于被拿来跟JK比较,以及在男性面前展现泳装姿态,织原小姐的态度都过于害羞了,为了她,阿金帮我们创造了两人独处的机会,彷佛在说:「至少也让男朋友一个人看看嘛」。织原小姐察觉到阿金的意图,才鼓起勇气把自己穿泳装的模样给我看的。
该怎么说呢——
实在是——
「……也太帅气了吧。」
「他在各方面脑子都太好了。那孩子到底几岁啊。」
不仅脸帅气,就连行动也帅到不行,这个朋友让我佩服到了极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无言以对,只想感谢他。
真是的。
谢啦,我的挚友。
「啊……那么织原小姐,要不要一起下水玩一会儿?」
「嗯。阿金同学都帮到这个地步了,得好好享受玩水的乐趣才对得起他嘛。」
织原小姐微微点头,把连帽外套放在垫子上。
我握起她的手,两人手牵著手一起下水。
「哇——好冰。不过很舒服耶。」
织原小姐把脚伸进水里,她扬起了嘴角,笑得就像个天真无邪的女孩。我也受到她的情绪感染,不禁一起笑了出来。
水声哗啦哗啦响起,我们随意地互相泼水。水珠沿著身体曲线下滑的景象实在太吸引人,我不禁想朝织原小姐的胸前泼水,但还是拚命用理性克制住了自己。
我们玩得很起劲,接著开始拿沙滩球来玩。
当然,我十分清楚自己是个运动白痴。刚刚跟其他高中生玩的时候也一直失败,给他们添麻烦了。
所以这次,我再三慎重地确认好身体的动作,同时十分小心地把球发了出去。
「——喝啊!」
发出去的球,朝著完全错误的方向飞走了。
「…………」
到底是怎样?
我的右手是怎样?受到诅咒了吗?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自己了。倒不如说,要怎么打才能让球用那种路径飞出去啊?我可是超级努力在谨慎控制球路耶……不过要说的话,原因也可能在每个动作都太过小心,反而让身体驱动陷入混乱了。
感觉就像明明没做什么事,却要一天到晚被它出的问题『戏弄』,这种运动神经真的很让人讨厌。
「哇、哇……呀啊——!」
织原小姐想接住那颗往奇怪方向飞去的球,然而不小心脚滑摔了一个大跤。跟著溅起一大片水花。
「你、你没事吧?」
「啊哈哈——不小心跌倒了。」
「不好意思,都是我害的。」
「不会啦,你不用介意。我真的不要紧。」
「我们还是不要玩沙滩球了,看看有没有别的——!?」
我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张口结舌。
全身湿淋淋的织原小姐站了起来,我连忙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用手盖住眼睛。但还是忍不住从指缝间偷瞄。无论我怎么克制自己,那强大的魔力依然攫住了我的目光。
「嗯?桃田同学,你怎么了?」
「织、织、织原小姐!胸、胸部……泳装!」
由于太过冲击,我根本讲不出完整的话,但织原小姐似乎有抓到重点,她低下头往自己的胸部看去。
视线落到没有泳衣遮蔽、完全暴露在空气中的胸部上——
「……呀啊啊啊!?」
她满脸通红地高声尖叫,往原地蹲了下去,再次溅起大片水花。尽管织原小姐拚命想遮住自己的胸部,但她细瘦的手臂完全无法遮起丰满的乳房。看起来就像快从她的手臂与手指的缝隙间破茧而出。
「怎、怎、怎么会这样……!?跑到哪里去了……?」
「……啊。找到了。」
我代替没办法起身的织原小姐四处张望,接著看见了一件泳装上衣正在慢慢被水冲走。看来应该是在跌倒时不小心弄到松脱的吧。要说的话……嗯。是因为太大了吧。
我连忙去把泳衣捡回,拿给织原小姐。
「谢、谢谢……呜呜,为什么会这样啊……」
「真是一场灾难呢……」
「唉……真的幸好只有被桃田同学看到。」
彷佛不经意间轻声说出的话语,让我的心跳瞬间加速。我顿时说不出话来,接著织原小姐也猛然抬起了头。
「别、别误会喔!?就算我说幸好……也、也不是原本就想让你看的那种意思!」
「我、我知道啦,不用担心!」
其实我并没有误会。
我完全理解那句话的意思。
因为,我的想法也跟她一模一样。
真的幸好——在场的人只有我。
我不想让除了我以外的人,看见织原小姐美丽的身躯。
▼
就在太阳快要下山时,我们期待已久的BBQ开始了。
女生组在露营小屋里准备食材的这段时间,男生组要先把炭火生起来。
我们抵达离露营小屋稍远的烤肉区后,看见之前租的BBQ工具组与木炭都已经准备好了。
我之前有先查过关于『露营约会』及『BBQ约会』的资料,结果最需要注意的地方是『生火』。好像有不少例子是在一开始要点燃木炭的时候意外碰壁。
BBQ的所有基础都建立在『火』之上,如果生火失败……也太惨不忍睹。没有火就完全无法进行烹调,再加上肚子还愈来愈饿,气氛想必会糟到透顶吧。
不过相对来说——能够巧手生起炭火的男友评价就会很高。
所以我有先做好生火的功课,打定主意今天要来跟木炭好好战斗一番!结果实际上阵时,随随便便就成功了。
「哦哦,好厉害。成功了。」
「接下来只要搧风就好了。」
在四脚烤肉架中堆叠好的木炭开始燃烧,缓缓释放出红色的光芒。『点燃炭火』这个最困难的关键,就这样轻易解决了。
「阿浦带来的酒精块还真好用。轻轻松松就点起来了。」
「哈、哈、哈。再多夸一点,再多赞美一点。我平常就常看狂热背包露营人士的影片,有我出马,生火这种小事根本不算什么问题。」
「既然如此,刚刚应该要由你来点火吧。」
「我、我可不是在害怕喔!我、我只是想把功劳让给你们而已!」
他好像很怕火。阿浦虽然一直指示我们要怎么堆叠木炭以及酒精块的位置等等,但实际动手做的只有我跟阿金。嗯,我也是懂他的心情啦。要点燃酒精块,是有点可怕啦。
我跟阿金用扇子替木炭搧风。不停掮到火变大,同时一一放入较大的木炭。「啊——笨蛋,不要突然放那么大块的进去。先从小块的木炭照顺序放。」「不对不对,放得那么平均做什么!木炭要放得一边多一边少,做出强火区跟弱火区才对。」阿浦像这样不停唠叨,但他给的指示很实际,托他的福,我们生起来的炭火还不错。
「好——做到这种程度就很棒了吧。」
阿浦一脸满意地点点头,接著说:「我去一下厕所。」便离开了位置。
「……阿浦那小子,比我想的还要乐在其中呢。」
我语气中带著苦笑说道,阿金闻言也轻轻笑了起来。
「有试著邀请他来真是太好了。我跟阿桃你都有女友作伴,所以我原本还想说他会不会觉得寂寞,不过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他自己跟小咲相处起来的感觉也还不错。」
「欸?那两个人有感觉不错吗?」
「有一点啦。」
真的假的。我完全没看出来。要说的话,我根本只觉得他们是『个性完全相反感觉很处不来』的两人。
「毕竟阿桃从以前,就对他人这方面的事情很迟钝嘛。」
阿金有点语带保留地说。
的确是这样也说不定。
我现在虽然勉强交到了一个女朋友,但其实我一直以来都很不擅长男女间的事情。
「啊。话说回来阿金,刚才谢啦。」
我觉得现在是个好时机,开口向他道谢。
「我们去河边玩的时候,谢谢你制造机会让我跟织原小姐独处。」
「那种程度只是小意思啦。怎么样?你有欣赏到织原小姐的泳装模样吗?」
「……有啦。」
还不小心欣赏到比泳装更厉害的东西就是了。
「嗯嗯嗯。你们有玩得开心就好。但你不用太放在心上。我会那么做其实算是在补偿你们。」
「补偿?」
「就是我们来的时候,在车里……小呗不是闯了个祸吗?」
原来是指那个炸弹发言啊。
虽然我觉得这不是阿金应该道歉的事,但他可能觉得自己是人家男友,也有连带责任吧。
「抱歉啊。小呗她也不是个坏孩子。」
「你才是不用放在心上啦。虽然当时真的很尴尬……不过多亏有这一段插曲,我也觉得轻松多了。织原小姐也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喔。」
「这样的话就好。」
接著阿金摆出了一脸沉思的模样。他盯著熊熊燃烧的炭火看,光影落在他俊秀的面容上。
「……与其让状况尴尬得不上不下的,不如乾脆一次尴尬个够——或许就像小呗说的这样吧。明明是显而易见的伤痕,与其一直装作没看见,倒不如狠狠挖下去,让痛觉麻痹掉反而更轻松也说不定……」
阿金自言自语地开始说道,这让我觉得有点诡异。虽然他嘴角挂著浅浅的微笑,那却是个寂寞至极的笑容。
「阿金……?」
「说说而已。」
我一出声叫他,阿金马上就对我露出平时的那种爽朗笑容。然而,我心中油然升起的莫名不安感却没有消失。
刚刚那个到底是什么意思?
接著,阿浦很快就从厕所回来了,带著食材的女生组也紧跟在后面出现。
「哇——好棒!超级、炭火!」
看到生好火的烤肉架,指宿用一如既往的模式高声欢呼。
嗯,这欢呼可能差不多变成她的习惯了吧。
「可以在野外大显身手的男人果然最棒了——相较之下……」
看见我跟阿金戴著工作手套、手持烤肉夹做事的样子,指宿赞许地点了点头,接著用无言以对的视线看向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喝饮料的阿浦。
「受不了耶……你也别在那里偷懒了,稍微帮点忙好不好。」
「我、我可是有动脑筋的耶!这堆火之所以生得起来,有七成的功劳都要算在我身上!还不快感谢我!」
「什么?你怎么又在吹牛……」
「不,实际上多亏有阿浦在,帮了我们很大的忙。」
「真的,就是说啊。他的露营知识可丰富了。我们完全只是照阿浦的指示摆好木炭,还有放酒精块而已。」
我跟阿金替阿浦说话之后,指宿的表情转为佩服。
「原来是这样……对不起,我还说你是在偷懒。」
接著,织原小姐跟鱼海也用尊敬的眼神看向阿浦。
「你好厉害耶,阿浦同学。原来你这么瞭解这些东西啊。」
「我一直都相信著浦野喔。」
「没想到你还满能干的嘛。我对你另眼相看了。」
女生组大方地称赞阿浦(虽然有一位的态度感觉很敷衍),接著——
「又、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因为这种小事就被你们感谢,我也完全不觉得开心……」
阿浦顿时满脸通红,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一下要人家感谢你,一下又说不要,你这个人真的很麻烦耶。」
指宿一脸无言地说道。没错,这小子就是个麻烦的家伙。
接著女生们把切好的肉跟蔬菜,一一放到烤肉区的木制餐桌上。
火已经生好,食材也准备好了。
BBQ终于要开始了。
我把免洗筷跟纸碗发给全员,并且往碗里倒烤肉酱。因为今天有女生在,酱料里便没有放大蒜。
「那么我来负责烤,大家要尽量吃喔。」
织原小姐主动接过负责烤肉的工作,开始把肉跟蔬菜一一夹到铁网上。我们欣然接受年长者的好意,尽情吃了一顿刚出炉的烤肉。
嗯。
很好吃。
怎么可能会难吃。
纯粹的味道自然不用说,而现在的场景也是最棒的。阿浦之前还直接说出『在餐厅里吃一定比较好吃』这种话,不过我觉得在自然环境中烤肉,跟平常在室内用餐相比还是别具魅力。
「嗯——!糟糕,好好吃!织原小姐带来的肉真的超级好吃!」
「这个肉真的很好吃耶。谢谢你的招待,织原小姐。」
指宿跟我一开口道谢,织原小姐便有些难为情似地苦笑起来。
「啊哈哈。其实我也没有做什么啦。不过你们觉得开心就好。来,别客气,尽量吃尽量吃。」
「啊,织原小姐,换我来吧。你也差不多该吃点东西了。」
「不用啦不用啦。我会自己找机会吃的。倒是大家别客气,尽量多吃一点。你们都还年轻,得多吃一点才——啊!」
这时织原小姐突然表情僵住,简直像受到了什么巨大冲击一样。
「你、你怎么了……?」
「……我刚刚发现,自己的心理状态下意识地变成了『想一直塞东西给年轻人吃的大人』。」
她的表情逐渐显现出深深的绝望。
「……我小时候明明也这么想过:『为什么亲戚的叔叔阿姨,都会不停要我吃超过我食量的东西呢?我明明也一直跟他们说我吃饱了。』像这样,心里觉得他们很烦……然而现在,我懂他们的心情了。看著年轻人吃得高兴的模样,自己也会觉得很幸福……因为怕会消化不良或变胖等等,自己没办法吃太多,所以与其自己吃不如让别人吃……现在,我在心理上已经完全成为一个亲戚阿姨了……」
织原小姐顿时陷入沮丧。虽然我还不太能理解原因,总之对她来说,这好像是一个会让她感到挫折的问题。
我们吃过一轮肉跟蔬菜,又用阿浦带来的罐型烟熏机把起司、香肠熏过后好好享受了一番,最后结束前还吃了炒面,就算是年轻人也已经饱到不行了。
我们坐在已经快烧得灰白的炭火边,手上拿著装著乌龙茶的纸杯,聊得很开心。
「这么说来,小学时阿浦有自己想过卡牌游戏对吧。」
「有有有,我还记得,是把游戏王、决斗大师、先导者还有宝可梦卡牌全部混在一起的神秘规则吧。」
「以小学生来说做得还算不错啦……不过我记得,阿浦那时还说什么『这是造物主特权』,然后做出自己专用的作弊卡牌,一个人大杀四方、玩得很开心。」
「啧。少啰唆——毕竟我费工想出了规则,当然有这个权利。光是让你们玩就该感谢我了。」
我们三个不禁聊起了往事,女生们用无言以对的目光看过来。
「男生真的很喜欢卡牌游戏之类的东西耶。」
「就是说啊。」
「我也有自己做过卡牌呢。游戏王卡牌刚出的时候,*我没有买OCG版,而是买了很多CARDDASS版的。我当然也想要OCG版,不过妈妈说『已经买到堆得跟山一样高了!』完全不肯买给我,我只好哭著一边参考漫画一边自己做——啊!就、就是说啊——!真的不知道为什么男生会那么热衷耶!」(译注:《游戏王》卡牌的不同公司版本,CARDDASS版是OCG版的前身。)
织原小姐独自沉浸在过往的回忆中,回过神后才连忙配合两个女高中生的反应。虽然有点太晚了。
「你们三个的感情真的很好耶。要是你们一起去参加联谊,感觉会变成只有三个男生自己一直聊。」
指宿开玩笑似地说。不过她说的联谊失败状态,对我们来说的确很有可能。
「阿遥虽然也有其他朋友,不过跟桃田同学还有浦野同学在一起的时候,他看起来是最开心的喔。」
「是吗?唔……嗯,可能是这样没错吧。」
面对鱼海指出的这点,阿金摆出难为情的模样点点头。我也不禁觉得有点难为情。
因为我也一样。
虽然我不是没有其他朋友,不过到头来,还是跟这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最为轻松也最快乐。
毕竟我们认识很久了。
从小学的时候,就一直混在一起——
「欸,你们有没有吵过架啊?」
指宿说。
她一定没有多想,只是随口问问的吧。不过就是闲聊中很常出现的提问之一而已。
然而这个问题,却有点刺痛我的胸口。阿金跟阿浦说不定也有相同的感觉。
如果当时是吵架——那该有多幸福呢。
国中时,我们之间所产生的裂缝,并不是吵架这种简单明瞭的东西。
而是更加模糊、抽象,然而具决定性的东西。
从那之后,阿浦跟阿金就变了。
性格产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原本是班上领头人物的阳光少年,变成了一个休息时间趴在桌上装睡,不跟别人交流,封闭自我的少年;而以往只在教室一隅不停看书的内向少年,成为了一个跟大部分同年级学生都交换过联络方式,善于交际的少年。
虽然我知道,他们在本质上根本没有任何改变,不过从旁人的角度来看,他们两个就像彻底变了一个人一样。
说到底——我也不算当事人。
处在漩涡中心的是阿浦跟阿金,我只是追在他们后头东跑西跑而已。只是为了修补那道裂痕,在拚命挣扎而已。
不过啊。
也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虽然阿浦跟阿金都变了,唯有我们之间的关系总算是保留了下来。只要能够继续像以前一样,三人一同欢笑,我就没有其他奢望了。
不应该随便触碰还在复原中的伤口。
「我们好像没有吵过什么架吧。」
我这么说。
试图含糊带过这个话题——然而。
「讲到吵架……我们国中的时候,有段时期还真的满不妙的。」
开口讲这句话的是——阿金。
我猛然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如往常的爽朗笑脸。我的脑袋一片空白。然而我眼前的微笑无视了我冻住的思考,近乎残酷地流利吐出字句。
「当时我差点就要跟阿桃还有阿浦绝交了。」
我的心脏跳得飞快。
背后冒出冷汗。
喂,等等。
你想——
你现在——想说什么?
我想阻止他,但喉咙却发不出声音。因为我无法置信。或者说,因为我想要相信他。相信阿金绝对不会这么轻易,就把那时候的事情说出来——
「不瞒你们说……我跟阿浦曾经是三角关系呢。」
阿金说了。
彷佛他现在只是讲到不小心在平地上跌倒了——这种无所谓的失败经验而已,他的口吻真的、真的很随意。
「三、三角关系?」
「嗯,三角关系。男女间的关系闹僵,让友情产生裂痕的那种。」
面对指宿的确认,阿金平静地点头,继续往下说。
「我们国中的时候,有个转学过来的女生。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她加入了我们的三人团体里,很常在一起玩。因为她的名字叫龙崎,我们都叫她『小龙』。」
龙崎——小龙。
好久了,真的已经好久没听到这个绰号了。
「然后,阿浦不知道什么时候喜欢上了小龙……而小龙好像喜欢上了我。啊哈哈。真的是标准到让人觉得好笑的三角关系对吧?」
阿金接著说。
他脸上依然挂著开朗的笑容,粗暴地把从前的旧事挖出来,撕开应该已经结痂的伤口。
「阿浦这小子一得知小龙喜欢的人是我,就拚了命地想把我们撮合在一起呢。他压抑住自己的感情,还帮助小龙追求恋情,实在是让人敬佩。不过至于我,因为我对小龙完全没有恋爱方面的感觉,老实说我只觉得困扰。这种认知差异成为了症结,让我跟阿浦有一段时间——」
碰,的一声。
巨响打断了阿金的叙述。
这是阿浦敲击桌子的声音。纸杯被他紧紧捏在拳头中,饮料已经洒了出来。
「你这混帐……!」
他瞪著阿金的目光,像是在指责后者的背叛。表情虽然相当愤怒,但在我看来,也像在拚命忍著泪水。
「怎么了,阿浦?」
阿金没有一丝动摇。
他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目光温和地回看阿浦。
气氛十分紧张,让人痛苦的沉默在这个空间里蔓延。
「——哼。」
没多久,阿浦把捏烂的纸杯往地上一扔,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咦……等等,浦野!你要去哪啊!」
指宿茫然不解地喊道,跟在阿浦后面追了上去。
我也很想现在马上去追阿浦——但我动弹不得。
怎么可能动得了。
「……阿金,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一开口,声音低沉到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干嘛啊,连阿桃都这样。表情这么恐怖。」
「那件事对阿浦来说代表著什么,你应该也很清楚吧。」
三角关系。
A喜欢B,而B喜欢C,然后A跟C是朋友。
嘴上说起来,就只是这样而已。
可是。
那件事不知道对阿浦造成了多少伤害。
以及——不知道对阿金造成了多少伤害。
这小子受到的伤害几乎与阿浦一样,我一直以为他应该比我更瞭解阿浦的心情才是。
然而他却——
「你怎么能够笑著随便提起那件事……!」
「那种事,就是应该笑著随便讲的事。」
「……!」
「那不过是正值青春期的国中生搞出来的,一场无聊的恋爱失败经验罢了。就像那些全日本随处可见,天天都在发生的笑话一样——不,应该要让它变成笑话。」
阿金说道。他的话多到不自然。
「阿桃跟阿浦都把那时候的事看作沉重的心理创伤,总是避而不谈……但那种事,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啊。毕竟国中生谈恋爱跟玩游戏也差不了多少。不过是长大后就会忘记的一些枝微末节的小事……而我们却对它提心吊胆的。与其把这件事当心理创伤一直耿耿于怀,倒不如更轻松一点看待,甚至当作一场笑话还比较好。」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说。
阿金不停说著类似的话,像在为自己找藉口。回过神来我才发现,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同时目不转睛地盯著我看。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的目光里带著某种恳求的神色。
那是一种看起来,像在谋求理解与相同看法,又彷佛在请求原谅般的求助眼神。
不过我却——
「那应该……只是你自己希望这么想吧?」
『没什么大不了的』,其实只是你自己比任何人都还要希望这么想吧?
一瞬间,阿金露出了像在忍受痛楚的表情。
经过数秒间的沉默——
「……可能是这样吧。」
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像是叹息。
「抱歉。我先去好好冷静一下。」
阿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慢慢走掉。
接著,鱼海也默不作声地站起来,往阿金的方向追过去。
留在这里的,只剩下我跟织原小姐两人。
一片寂静。
蝉鸣声,甚至是远处亲子游客的谈话声,都传入了我耳中。
明明十分钟前,我们都还在享受快乐的烤肉时光,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桃田同学……」
「……对不起,织原小姐。因为我们的关系,状况变得有点奇怪。」
「不会……不过,你不要紧……吗?」
「……我没事。」
暧昧的提问以及暧味的回答。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没事是指什么地方没事。
我起身去捡刚刚阿浦丢掉的纸杯。捡起来后,我什么也没想,只是试著把纸杯恢复原来的形状。弄完后杯子还是歪歪扭扭的。我再次把它捏扁,丢进了垃圾袋里。
不经意间——
我想起了国中时期的事。
当时,我跟阿浦还有阿金,三个人老是待在一起之后有一个叫龙崎的转学生女孩加入了我们。
刚从大都市来到这片陌生土地,女孩应该觉得很不安吧,阿浦用天生开朗的性格让她成为了我们的伙伴。不知不觉间我们开始叫她『小龙』,这是我们四个人一起游玩的开端。
她很快就跟我们打成了一片。
以惊人的速度融入我们这三个童年玩伴之中。
我当时很喜欢小龙——并非恋爱方面的意思,是作为朋友的喜欢。那时的我完全不懂什么叫恋爱,比起那种事,跟朋友一起玩更开心,所以我当时最喜欢的就是四个人一起玩耍的时光。
我最喜欢——他们三个了。
可是。
这种天真无邪又头脑简单的小孩,只有我一个。
除了我以外的三人,都迎来了名为国中生的青春期,开始爬上迈向大人的阶梯。
阿浦喜欢上了小龙。
不过小龙却喜欢上了阿金。
而阿金——有其他喜欢的女生。
简直是标准到让人失笑的三角关系,到头来,我还是一个局外人。就算掌握了状况也帮不上任何忙,我只能到处乱窜。就像数学题目中位在三角形线上的P点,只是一直东转西转。
光是听到状况,可能会觉得小龙像个团体破坏者,把我们三个的关系弄得乱七八糟的——但这绝对不是小龙的错。
同时,也不是阿浦跟阿金的错。
我很清楚,这件事不是任何人的错。
我想,要是有个——真正的坏人存在就好了。
如果有个显而易见的坏蛋存在,我只要打倒他就能解决一切了。或是可以藉由憎恨那个人,来整理自己的心绪。
然而,这件事里面没有任何坏人。
阿浦、阿金还有小龙,他们全都没有恶意。
只是依照自己心里萌生的情意行动而已。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经过重重波折后——关系决裂。
有如天堂般的地狱,是阿浦变得判若两人。
有如地狱般的天堂,是阿金变得判若两人。
而小龙——在跨过现实般的理想后,她选择跟我们保持距离。高中后她与我们不同校,现在已经没有联络了。
我以为这一切已经结束了。
无论结果是好是坏,我以为已经都结束了。
可是——到头来,这可能也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希望吧。
◆
我追在浦野后面,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
他看起来明明像个室内派,没想到脚程还满快的,而且个子小又敏捷,我一个不留神,他就不见了。
「……咦——我还以为他会跑到这里来。真是的,那家伙到底跑哪去了!?」
我在我们几个小时前穿泳装玩水的河岸附近,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河边只有一些亲子团体在游玩,完全不见浦野的踪影。
「啊啊,受不了,真是个麻烦的家伙。」
我又开始奔跑。
为什么刚刚我会立刻追上来呢?又为什么会这么拚命地四处寻找他呢?
连我自己也不清楚。
我只是,有种放不下他的感觉。
因为浦野逃走的那一瞬间,表情实在太哀伤,看起来就像个快要哭出来的孩子。
我跑遍四周,最后再回露营小屋看看——结果在门口发现了浦野的鞋子。
「……什么嘛,原来他已经回来了。」
我松了一口气。
安下心来之后……一阵怒气顿时翻涌而上。
那家伙是怎样?
我是因为担心他才在外面四处找人的,而他却直接回到露营小屋一个人休息?
「喂浦野!你在哪!快给我出来!」
「……干、干嘛啊?为什么你会……」
我进到小屋里大喊后,浦野的声音从一扇门后面传来。
终于找到他了。
我迅速走过去,猛然把门拉开。
一定是因为——我的情绪太激动了吧。再加上我们今天才刚住进这间房子,我完全忘记这扇门后是什么房间了。顺带一提,我虽然有注意到浦野脱在门口的鞋湿淋淋的,但没有去深思它变成这样的原因。
「啊……?」
「啊。」
这一瞬间,时间停止了。
我一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男人的裸体。
单薄的胸膛、稍微突出来的肋骨、让人羡慕的白皙皮肤,还有令人憧憬的细腰与腿。那完全不带一点赘肉的身体既纤细又美丽,甚至让身为女人的我都不禁心生妒忌。
不过肩宽倒是有一定的程度,果然还是男人的身体,我心想。
然后——
作为一副男性躯体最明确的特徵,就是挂在那纤细双腿间,男性特有的器官——
「呀!」
尖叫声响起——在我尖叫之前,浦野先喊出来了。
是像女生一样让人心疼的尖叫声。
♥
『喂,桃田?』
桃田同学的手机接到指宿同学打来的电话。明知这样不好,但我很在意阿浦同学的状况,还是忍不住侧耳细听。
『那个啊,我是找到浦野了啦……他已经回露营小屋了。现在我也在这里。』
「太好了。那我也马上过去那边。」
『啊……不——可能先别过来比较好,大概……他现在大概有点沮丧,或许让他一个人静一静会好些吧。他把自己关在浴室里面了。』
「原来是这样。他果然因为刚刚的事……」
『嗯……那多少也是原因之一啦,不过该怎么说才好,另一件完全无关的事可能也有影响。他之所以把自己关在里面,感觉比较像是因为另外那件事。』
指宿同学回答得有点含糊不清。
他们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
挂断电话后,桃田同学转向我。
「阿浦他……总之现在应该不要紧了。」
「这样啊。太好了。有指宿同学陪著的话,就可以放心了吧。」
我松了一口气。
桃田同学的神色也变得比较平稳了。
「既然指宿都说不要回去比较好……那我们就先继续收拾吧。」
「说得也是。」
我们继续收拾刚刚整理到一半的烤肉用具跟垃圾。虽然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但需要收拾的东西也不多,总会弄完的。
「……不好意思,织原小姐。收拾的人只剩我们两个。」
「不会啦,你别道歉。这不是桃田同学的错啊。」
「可是……」
桃田同学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的表情带著深深的歉疚,就连我看了都觉得心痛。
「为什么阿金同学会……说出那样的话呢?」
「……我不知道。」
桃田同学轻轻摇头。
三角关系——我不知道实际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即使不去猜测,只要看著桃田同学的表情就知道了。
那一定是对他们三人来说,谁都不想去碰触的伤痕吧。
然而——应该跟他们拥有相同感受的阿金同学,却做出了像是把伤口再次挖开的行为。
对于这种类似背叛的作为,桃田同学跟阿浦同学应该都感到百思不得其解吧。
「把这件事当作一个笑话,会不会比较好呢?」
桃田同学问道,语气中带著困惑不安。
「就像阿金说的那样……面对不想回忆起的旧事,不应该遮掩起来,而是用轻松一点的方式一笑置之,这样比较好吗?不过是国中生的小情小爱,当作笑话看过去就……」
「这……」
「……对不起,问了你这么奇怪的问题。请当作我没问过吧。」
就在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桃田同学一脸难受地结束了这个话题。我真没用。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这让我感到过意不去。
我们大致整理完了。
在桃田同学收拾炭灰的时候,我拿起垃圾要去丢掉。
两手各提了一个垃圾袋,前往丢垃圾的地方。
就在我丢完垃圾回来的路上——
「啊,织原小姐。」
我意外碰上了阿金同学。
他用有点尴尬的神色看看我,又看看我走过来的那条路——尽头处的垃圾场。
「难道说……东西已经收拾完了吗?」
「啊,是的。」
「这样啊……对不起。刚刚我装模作样地说完『我去好好冷静一下』就跑了,结果回头想一想才发现,东西根本还没收拾啊……所以才连忙跑回来……唔哇——真的很对不起。」
「不会啦,你别介意。我们也是一下就整理完了……先不说这个。」
我忍不住认真地盯著阿金同学的脸看。
他那——一片红肿的左脸。
「你的脸怎么了?」
「啊……这是、那个,我被小呗赏了一巴掌。」
「被鱼海同学打的!?」
「是的……刚刚她从我后面喊著我的名字追上来,我一回头,就突然『啪』的一声。」
「欸、欸……」
「『因为你看起来很希望有人打你』……她丢下这句话,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唔、唔哇……」
鱼海同学真是个不得了的孩子。
总而言之,她所有的行动都超出常理,简直要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啊哈哈。我已经很久没有被人打了呢。上一次大概是小学时被姊姊打的时候吧?」
阿金同学笑著说,不过他的神情很快又黯淡了下去。
「……我可能真的露出了那种表情吧。像是希望受到惩罚一样——彷佛期盼有资格受到惩罚一样——那种求助的表情。」
「…………」
「我还满喜欢小呗这种地方的。虽然很吓人又让人摸不著头绪,不过该怎么说,她会确实地戳中核心。」
他像是在自豪,又带了一点寂寞的感觉在叙述自己的恋人。
「……阿金同学刚刚为什么会说出那种话呢?」
我开口问道。
我无法忍住不问。
「阿金同学应该早就知道,一旦你那么做,桃田同学跟阿浦同学都会受伤吧?」
「……比起表面上和乐融融,假装一点也不尴尬,倒不如乾脆闹大一点尴尬个够,可能比较好吧,我是这么想的。」
阿金同学说,语气有点像是刻意在开玩笑。
这是在来露营区的车程中,鱼海同学说的那句话。
「老实说……我自己也不是很懂。或许我是觉得,一直把谁也不愿触碰的伤口遮掩起来……不断累积那种情绪……让我有点累了也说不定。我也已经好久没有说出小龙的名字了。因为我们三个都一直避开不谈。」
「…………」
「可是到头来,还是阿桃说的对。那只是……我自己希望把它当作小事而已。为了这种一厢情愿的事,我把难得的开心气氛都搞砸了……我到底在撒什么娇,真的是活该被打。」
他自嘲似地笑了笑,摸摸自己红肿的脸颊。
我顿了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时候……
「织原小姐。」
阿金同学说。
「要不要跟我稍微散个步?」
◆
在我隔著门板一次又一次地道歉后,浦野终于愿意从浴室出来了。
可是他完全不愿意看我。他在门前双手抱膝坐下,一个劲地把头埋进膝盖里。完全看不出他是在生气还是沮丧。
算了,大概两边都有吧。
「真是的……你也差不多该气消了吧。我不是跟你道歉过很多次了吗?而且我也不是故意想偷看的好不好。」
「……开什么玩笑。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啊……烦死了~」
浦野从刚刚开始一直是这副模样。
完全没有要消气的意思。
「而且真的要说的话,你为什么要在那时候去洗澡啊?」
「……我跑一跑结果不小心跌进河里,就把全身都弄湿了啦。」
相当单纯的理由。
啊啊,难怪他的鞋子会是湿的。
「……烂透了。为什么我会碰到这种事……」
「唉。受不了耶,只是裸体被人看到而已,不要这么忸忸怩怩的好不好。明明是个男人,还这么没骨气。」
「啧。你这个旧时代性别歧视大魔神……!像这种事……如果我们的性别相反,就完全是偷窥啊!不仅犯了*轻犯罪法,我还可以告你!明明女人被偷窥的时候会闹翻天,换成男人就要我们笑一笑原谅对方吗!?你觉得这就叫男子气概?这就是你们这些女人追求的男女平等吗!?」(译注:日本的一项法律,主要针对一些轻微罪行,对违法者处以拘留或罚金。)
「我、我知道了啦。是我的错……我真的在反省了。抱歉。很对不起。」
「……呜呜,笨蛋。你这个、大白痴。我最讨厌你了……」
我被浦野熊熊烈火般的激辩压制住,向他道歉后,他的态度又突然大转变,沮丧的程度让人无法置信。
他看起来都快哭了。要说的话,可能刚刚已经在更衣室哭过才出来的。我觉得自己的罪恶感愈来愈深。
我坐到浦野旁边,拚了命地挤出话来安慰他。
「那、那个……你尽、尽管放心啦。刚刚只有一瞬间而已,我真的什么都没有看到。可能是被蒸气挡住了!」
「……更衣室里怎么可能有蒸气啊?」
「反、反正我就是没看到啦。而且跟你说,我有个弟弟嘛。最近我每天都会跟弟弟一起洗澡,已经看习惯……呃,就是男人的那个,所以可以说,我也没有受到太大的惊吓。」
「……你弟弟现在多大?」
「幼稚圔大班啊。」
「幼……你的意思是说,我、我的尺寸跟幼稚园小孩一样吗!?」
「不是啦!你、你放心!我觉得、应该有比我弟弟的大一点……」
「你根本看得一清二楚啊!」
「啊啊受不了,到底要我怎样啊!」
无论我怎么帮腔都会戳到他的痛点耶!
浦野这个自我意识过剩的玻璃心大魔神!
「你真的很烦耶!就算小鸡鸡被人看到,那又怎样!?不过就是小鸡鸡而已!只要是男人都有小鸡鸡啦!」
「什……一、一个女人不要一直讲那种猥亵的词啦……」
浦野难为情得满脸通红。我这样或许真的有点没女人味。可能是最近每天都要跟弟弟说『小鸡鸡也要记得洗』的关系,对小鸡鸡这个词已经习惯了。
「可恶……你不要以为讲话比较大声,事情就会这样算了喔……我是受害者而你是加害者。我会让你付出相对的代价!」
「什么相对的代价……呃,难不成是——要我也脱光光让你看吗!?」
「什么!?」
「唔哇……你、你还真是变态呢。竟然会做出这种要求。」
「才不是啦笨蛋!谁要看你骯脏的裸体啊!」
「什、什么叫骯脏啊!虽、虽然这样说有点像在自吹自擂,我觉得自己的身材还算不错啊!」
「鬼、鬼才知道啦丑八怪!丑八怪丑八怪、丑八怪——!」
浦野的脸红得比刚刚还要彻底了。看来他刚刚应该不是要看我的裸体的意思。这让我稍微放心了。
「既然不是裸体,那你想要我做什么?」
「所以就是说……拿、拿出诚意,做点什么。」
看来他根本没有具体的想法。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之后——
「我知道了。」
我这么说。
「那么,作为看到你裸体的赔礼……我就诚心诚意地听你诉苦吧。」
「诉苦?」
「刚刚——金尾提到的那件事。」
「……!」
浦野脸上瞬间表现出紧张的神色。
「……烦死了。就算我跟你讲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啊。」
他冷淡地丢出一句话。然而他的侧脸看上去却十分寂寞,我决定说什么都要继续这个话题。
「浦野你以前……喜欢她吗?那个叫小龙的女孩子。」
「——!才、才不是……什么喜欢,没有那回事……我只是——」
「只是?」
「希望她……希望她、可以露出笑容而已……」
浦野说道。
我总觉得,那像是一种比起单纯的喜欢,更加崇高、神圣的感情。
「我很喜欢笑著的小龙……所以当我知道她喜欢阿金的时候……我也想著要替她打气。虽然很不甘心也很难受,但我会想,对象是阿金的话就没关系……」
深深压下自己的情意,支持自己喜欢的对象与挚友之间的恋情。
在下这个决定的时候,他的内心究竟有多么痛苦呢?
为了担任这个像在自我牺牲的爱情邱比特,浦野不知道受了多少折磨。
「我当时可是拚了命地在推波助澜。毫无根据地鼓励小龙说『一定会成功的』、『小龙的话没问题』,想快点得到结果。可是——阿金却没有回应小龙的心意。」
他愈说愈像在自言自语。明明声音不大,一字一句却刺痛了我的皮肤,嗓音给人的感觉莫名尖锐。
「……哈。这种事完全是个人的自由吧。根本没有必要勉强自己跟不喜欢的人交往。阿金只是做了很正常的决定。他只是诚实面对自己的想法行动而已!然而,国中时候的我……却无法原谅他。」
浦野继续说道。
「我原本想著,只要大家都能幸福就好了。可是到头来,我……其实只是在强迫别人接受我的自私而已。不过是一个连告白勇气都没有的胆小鬼,陶醉在自我牺牲的幻想里罢了。我不想去正视自己的渺小……于是把错怪在阿金身上。我想把阿金当成坏人,藉此证明自己没有错。」
无偿的爱,不经意间就变成了独善其身的自私。
原本应该洁白无私的想法,在私心之下化为一片漆黑。
起初的不求回报,却变为只是一味追求自己想要的结果。
自私与自我牺牲的恶性循环。
正因为自己曾经抹杀情感,竭尽了心力,才更无法原谅——有人轻视那些自己无论多么希望都得不到的东西。
「……然后事情就变成一团烂泥了。我们的关系完全破裂。阿金像在唱反调一样,随便找了个女生交往;而我对一切都失望透顶,开始龟缩在家里不出门。小龙则是……跟我们保持了距离,再也没有任何交流。」
「呼——」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像是在摆脱什么东西。
「现在……我跟阿金之所以还笑得出来……全都是多亏了阿桃。」
「桃田吗?」
「这件事跟他无关,他完全是个局外人,正因为如此,他一直想让我们重修旧好。即便是已经完全决裂的友情,他依然想修复它。如果没有阿桃在……我现在可能还是整天关在房间里吧。连高中也没去上……最后只好成为人气Youtuber之类的,大赚一番。」
「…………」
完全分不出来他到底是不是在说笑。可以不要在这种严肃的话题中加入幽默元素吗?
为什么在他的预想中,反而是比较悲惨的未来成就更高呢?
「……我自己都愈来愈讨厌自己。」
浦野没有停止自嘲与自我伤害。
他吐出的每一字一句都在伤害自己,彷佛平常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都是骗人的。又或者说——其实他平常那副作威作福的态度,才是虚张声势的假面具吧。
现在,这个在我眼前抱著膝盖、胆小又敏感的少年,会不会才是真正的浦野泉呢?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是这么没出息的男人……因为恋爱问题开始忽视周遭,甚至还伤害了重要的朋友……而且明明是早就过去的事,我到现在都还耿耿于怀……太逊了。丢脸也该有个限度……!」
♥
我跟阿金同学两个人,一起走在郁郁葱葱的林道上。
「织原小姐的初恋是什么时候啊?」
走著走著,阿金同学突然问道。
「初恋?现在啊。」
我反射性地回答之后——突然涌现了猛烈的羞耻感。咦,等一下。我刚刚说出口的话,该不会非常丢脸吧!?
如我所料,阿金同学停下了脚步,一脸认真地盯著我看。
「是……现在吗?」
「呃不,那个——」
「所以阿桃是你初恋的对象……也就是说,你这辈子第一个喜欢上的异性,就是阿桃吧?」
「……呃,是的。」
好丢脸!快丢脸死了!
长到27岁都还沉浸在初恋中,总觉得太让人害羞了!
「不、不好意思啊。我27岁还在初恋……」
我不经意中莫名道了歉。阿金同学摇了摇头。
「不,我才该为我惊讶的态度道歉,对不起。是我自己以为织原小姐应该有很多经验……说得也是,恋爱这种事,每个人的情况都不同嘛。所以织原小姐没有跟阿桃以外的男性交往过吗?」
「……嗯。」
「那有没有没交往过,但曾喜欢上的男性呢?」
「好像也没有吧。我在学生时期的生活是真的很普通,一直都活在离那种情情爱爱很遥远的世界里。」
「原来是这样。也就是说……阿桃真的是你的初恋对象,然后现在你们正处于恋情开花结果的幸福之中对吧。」
「算、算是……那样没错啦。」
「总而言之,祝两位永远幸福美满。」
阿金同学用温柔的目光看过来。他到底是在调侃我,还是真心祝福我啊?
不管是哪种,我现在都羞耻到好想钻进土里。
「那个……我好像在第一个问题就失败了呢。原本我想先问问织原小姐的初恋以及失恋经验,再把话题延伸出去的……结果没想到带出来的只有幸福感。」
阿金同学计画好的流程,好像因为我的恋爱经历泡汤了。
这让我有点罪恶感。而且非常难为情。
「嗯,虽然织原小姐的初恋感觉圆满成功了——不过在这个世界上,一定有很多人的初恋是以失败告终的。」
阿金同学说道。
「初恋大多是不会开花结果的。就算成功在一起,结果几年以后就分手的情形也比较多。能够跟初恋对象交往,然后一直到成功踏上红毯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几乎见不到吧。」
想必——就是这样没错吧。
虽然我自己没有经历过,不过我身边有许多在恋爱上跌跤的人,而且不只是初恋。像是告白后被拒绝,或是交往后被甩掉;也有可能是自己甩掉对方,又或是甩掉后再次交往,而后再次甩掉等等。
「不一定是指初恋,儿时的恋爱——学生时代的恋爱,在大人的眼中看来,应该几乎就像是儿戏吧。要说的话,当然也是有那种从学生时代就开始交往,而后踏上红毯的情侣存在,不过那样的人真的是屈指可数……大部分的人都只是被一时的恋爱冲昏头而已,最后糊里糊涂地就结束了这段感情。」
「…………」
我一瞬间不知道自己是在跟谁说话。
在我眼前的是名为金尾遥的少年。
高中一年级、有个可爱女朋友的花花公子。
然而他现在谈论事情的角度却相当抽离自己的角色。他自己就是学生,而且正在谈他刚刚所谓的学生恋爱,但是他在陈述对于学生恋爱的看法时,却批判意味十足。
「儿时谈的恋爱……长大成人后一定会觉得就像笑话一场而已吧。要是能边喝著酒边说『我以前谈恋爱时出过这种糗呢』,笑著聊这些往事,想必是最棒的了。如果能把那些失败、痛苦以及空虚全都当作笑话……」
说到这里,阿金同学目不转睛地看著我。
「话说织原小姐,我想换个话题,据说小孩的味觉比大人还要敏锐对吧?」
「欸……啊啊,好像是这样没错。听说小孩之所以不喜欢吃蔬菜,是因为味觉敏锐,容易感受到强烈苦味什么的。」
「反过来说,也就是长大成人后味觉会变得迟钝。人一旦长大,味觉慢慢变钝,开始不容易吃出苦味,尝起以前不敢吃的蔬菜也会觉得好吃。人类随著年龄增长会变得愈来愈迟钝——那么,心是不是也一样呢?」
阿金同学说。
他看著我的眼睛问道。
「成为大人以后会慢慢变得迟钝,即便是苦涩回忆也能开始笑著接受吗?成为大人以后,是不是无意间会不再在意儿时的失败与痛苦,能够将其忘得一乾二净呢?成为大人以后——现在这一刻满载于心中的感情,是不是也会消失不见呢……?」
成为大人以后。
阿金同学将手按在胸口,不停复诵这个词汇。
他质问的目光中带著走投无路的不安,看起来简直像在寻求救赎。
他彷佛在期待成为大人之后,会产生什么决定性又出人意表的变化。
年纪可以说是小孩的少年,对著年纪已经是大人的我问道,像是在确认自己的答案。
「所谓的大人……怎么样呢,织原小姐?」
阿金同学问道。
「织原小姐……是什么时候觉得自己已经成为大人的呢?」
这个问题——让我的意识不经意间回到了过去。
真让人怀念。
我以前,也曾问过大人这样的问题。
♥
在我小学时的暑假。
上完惯例的料理教室课程后,要来接我的妈妈又晚到了,所以我跟瓜生老师两个人在消磨时间。
「大人根本什么都不懂!」
「哦哦,你今天脾气很冲耶,小姬。」
瓜生老师说得没错,我那天的情绪很暴躁。
我还记得是跟妈妈吵架了,不过可惜我已经忘了吵架的原因。总而言之,我几乎能确定是跟游戏有关的事吧。
先是从游戏起口角,接著再波及到我的日常行为~我想应该是这种司空见惯的流程吧。
「不管我跟妈妈说几次……她都还是不懂游戏。我明明都说了,存完档就会去写功课……我做事也是有步骤的啊。还有,不管我解释过几遍,她还是把『N64』、『PS』跟『超任』全都讲成『红白机』……」
「啊哈哈。那种事是真的没办法的吧。以小姬的妈妈那个年代来说,就算完全不懂游戏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呜呜……好想快点长大。成为大人以后,我要用自己的钱买喜欢的游戏,然后尽情玩我喜欢的游戏。」
小学时的我意气昂扬地说道。
至于现在,我很感谢妈妈当时对我的责骂,而且也已经十分瞭解,当一个大人并没有那么轻松——不过,总而言之,小学时的我是很憧憬大人的。
可以用自己的钱买喜欢的东西,也可以尽情做自己喜欢的事,同时不会被任何人骂,实在是太美好了……像这样,我曾经对大人抱著这种过于天真又充满误会的憧憬。
「长大以后啊……成为大人以后,也会碰到许多不容易的事喔,小姬。」
「是这样吗?」
「嗯。等小姬长大之后,就会懂了。」
「……瓜生老师是什么时候觉得,自己已经成为大人的啊?」
我问道,接著老师露出了苦思的表情。
「嗯……是什么时候呢?我其实没有什么自己已经成为大人的感觉呢——好像有一天就突然是大人了,也或许是被别人『当成大人』的。又或者说——我现在也还是个小孩?」
「欸?可是,瓜生老师已经是个优秀的大人了吧。既有好好在工作,又已经结婚了,而且还有自己的小孩。」
「要说的话是那样没错啦……不过从社会大众的角度来看,优不优秀就很难讲了。」
瓜生老师以满不在乎的语气说道。
「不瞒你说,其实我是先上车后补票的呢——」
现在是有『奉子成婚』这种相对委婉的用词没错,不过以前大多讲『先上车后补票』,社会上的舆论谴责感觉比现在还要强。
「不仅是先上车后补票,而且当时我老公还是十几岁的学生……哎呀——那时真的很不容易呢。把两边家庭都弄得鸡飞狗跳的。我跟我老公都被自己的家长骂死了。」
虽然瓜生老师的语气轻松,但当时想必引起了很大的骚动吧。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都多少猜得到,长大成人的现在更是能理解。
「当时我们完全没想过要结婚,不过都已经怀孕了,除了结婚之外没有别的选择,只好连忙成婚……后来小孩生下来了,我老公半工半读,我也一边带孩子一边工作,双方的家长也都尽全力给予我们协助……就因为那样,我在完全没有预想到、充满意外的日子里拚命闯了过来,结果就是现在的我。」
瓜生老师叙述时的口气像是在说笑,不过在我听来,这段话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情感。想必过去应该发生过,就我的认知来说相当难以想像的壮阔故事吧。
「我现在还觉得自己的脑袋像个高中生……只有年龄虚长了而已。如果我说出这种话,感觉会被人骂『没有当母亲的自觉』,不过还是很难相信耶。我现在竟然结婚了,而且还生了小孩。」
接著,瓜生老师把手轻轻放在我的头上。
「我在小姬你这么大的时候,曾经觉得大人是更加了不起的存在。我认为只要我长大,凡事一定都能做得更好。可是,等到自己真的成为大人时……真的很不容易。我们会有各种烦恼、各种失败,完全没有更加能干。」
这段话对小学时候的我来说,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因为我也跟老师说的一样——毫无根据地相信,自己长大以后一定会成为优秀的大人。
虽然我现在整天都只顾著打电动,不过只要长大以后,我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人。成为没有迷惘与烦恼,该做的事都很到位的称职大人。
如果以宝可梦来举例,就是结束最终进化后的阶段。
国小是小火龙,国高中是火恐龙,超过二十岁会成为喷火龙,就像这种感觉。
只要结束了小孩的成长过程,之后就会成为「大人」这种完整的存在,从此人生一帆风顺——我毫无概念地想像著这种飘渺的未来。
「反正总而言之,我应该不算一个模范大人吧,因为我没有办法抬头挺胸地说出『我是个称职的大人』。」
「……这么说来,瓜生老师的确不太给人『大人』的感觉耶。或者应该说,很像小孩子。」
「唔。」
「啊。这是称赞的意思。」
「原来是称赞啊。那就好。啊哈哈。」
瓜生老师又一脸开心地笑了,接著彷佛看向什么遥远的地方——
「或许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真正的大人也说不定呢。」
她说。
「所有的大人,应该都只是拚命在假装自己已经成为大人了而已。」
♥
现在我成为了27岁的大人。
我已经能够发自内心理解——当时瓜生老师说的那些让我懵懵懂懂的话。
老师是什么时候觉得,自己已经成为大人的啊?
瓜生老师当年听见这个问题时不禁面有难色,我现在对她当时的心情感同身受。
我也一样是抱著类似『假装自己已经成为大人』的感觉,作为大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觉得自己的脑袋从高中时期以后就没有什么改变了,唯有年龄一直往上加,然而不知不觉中,我已经不能再当个孩子了。
于是开始拚命假装自己已经是一个大人。
我依然不知道所谓的大人是什么,就这样无意间开始迎合周围的人,作为一个大人生活著。
过著与小时候想像的大人相比,截然不同的生活。
现在。
我的面前,有一个少年。
有一个小孩。
虽然他跟过去的我完全不同——不过,有一点相像。
我们一样都把大人这种生物想得很特别,觉得大人与我们是完全不同的存在。
我们都觉得,小孩子进化成大人以后,就能够变强。
小火龙进化成喷火龙后,或许就能飞向天空。
不过——很可惜,这想必只是小孩子才会做的梦。
就算长大成人,也不会因此有什么戏剧性的改变。
不可能就此飞上天。
就跟初代宝可梦一样,就算小火龙进化成喷火龙,也无法学会『*飞翔』。(译注:为游戏中的飞行技能。而喷火龙在外型上拥有翅膀。)
虽然皮卡丘版之后的版本就修正了,不过这些姑且不论。
我到底该说什么才好呢?
作为一个大人,该怎么回答小孩的这个问题才好——
「阿金同学你啊……」
再三思考过后,我说。
「你有在看假面骑士吗?」
「假、假面、骑士——?」
可能是对我突然转换话题感到不解,阿金同学顿时愣住了。
「那个……我小时候有看过喔。像菅田将晖还有福士苍汰演的那些。」
「这、这样啊。」
唔哇——真的假的……他小时候看的是《W》跟《Fourze》啊。平成系列第二期的假面骑士是小时候看的啊。真不愧是在21世纪出生的孩子。是一个变身腰带会兴奋讲话也很正常的时代呢……
我差点在年龄差距的冲击下昏过去,不过还是拚命振奋起自己的精神——
「我——现在也还在看喔。」
我开口说道。
堂堂正正、抬头挺胸地说出来了。
「我每个星期都会准时看。从*《空我》之后连续二十年,我每个星期天都一定会看假面骑士。每周日早上八点都会看,改到九点播出以后也一样会看。电影跟非戏院首映也全都有看。每次看到主演过假面骑士的演员在其他电视剧或电影大展身手时,我都会一脸得意地心想『我可是之前就知道这个演员了』。」(编注:指特摄剧集《假面骑士空我》。)
「是、是这样子啊。」
他看我的眼神像是在想『这个人到底在说什么啊?』实在让我大受打击,尽管如此我还是拚命讲下去。
「我从小时候就一直很喜欢假面骑士。可是啊,以前我也有想过,等我长大以后应该就不会看了吧……然而后来我完全没办法放弃,就这样到了现在这个年纪。就算成为大人也没有改变。」
「除了假面骑士以外,我从小时候到现在也都在打电动喔。像《大乱斗》虽然是我国小时出的游戏,但我现在也还在玩。20年来我一直都很喜欢。」
「一直……」
「还有卡牌游戏也是,阿金同学你们刚才感觉是当作国小回忆在聊的……但老实说,我现在也还在玩喔。」
「真、真的吗?」
「嗯。我会定期买卡牌。我实在忘不了抽中稀有卡牌时的快感,还有自己组牌组的快乐。不过啊,因为没有人陪我玩,所以我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玩啦。」
「一、一个人……!?」
阿金同学露出震惊无比的表情。
这下糗大了。
我连不需要讲的情报都讲了。
一个不小心,就把从没告诉过任何人的秘密跟他说了!
曝光啦!我是个长到27岁,还一个人在房间玩小孩子玩的卡牌游戏的女人!在玩具店里拿著根本没有打出去的手机说『是这个蓝色的袋子吗?有好多长得好像的,都分不出来耶——』装作是要买给其他亲戚小孩的模样,我就是这种女人!
「刚、刚、刚刚那件事你千万别跟任何人说!这是我私底下的兴趣,连桃田同学都不知道!绝对不可以说出去喔!」
「我、我知道了……!我绝对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阿金同学摆出一定会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里的架式使劲点头。看到他答应的态度这么认真,反倒又让我有点心情复杂。
「总——总而言之。」
我硬是把话题拉回来。
「其实不会有什么变化啦。就算成为大人——就算长到会被称作大人的年纪也一样。」
「…………」
「例如以前喜欢的东西,现在也会喜欢,以前讨厌的东西,现在也一样会讨厌。还有就算味觉变得再迟钝,还是会有吃不下去的东西。」
我继续说。
尽可能地不过多矫饰地描述。
我想维持真诚的心。
在这种状况下,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才是正确的。如果在这里的是一个够格的大人,他或许能讲出那种引导孩子走上正途的出色格言,又或者是可以不破坏孩子对未来的憧憬,说一些孩子会相信的漂亮话圆满收场也说不定。
不过,这些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
所以——我希望自己至少要抱著真诚的心。
面对这个以真心话发问的少年,我至少也要用真心话回答。
不是以大人的身分,而是以身为一个人的立场回答他。
就像过去——瓜生老师回答我的方式一样。
只有现在这一刻,放下大人的伪装,站在对等的立场上交谈吧。
「我是什么时候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成人的……抱歉。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感觉就像是,回过神来时突然就变成大人了。我想,成为大人其实也不会产生那么戏剧性的变化。」
「…………」
「当然,也是会有很多改变。像学生时期的事,我有好多都忘记了。不瞒你说,前阵子我跟桃田同学一起开了读书会……才发现高中的课业早就被我忘得一乾二净了,真是哭笑不得。以前明明那么努力念书的,结果已经全部忘光光了。啊哈哈。」
我用说笑的口吻带过后,继续说道:
「不过——还是有很多没改变的事以及没忘掉的事喔。不管是好的回忆还是讨厌的回忆,都还留在我心里。」
有些记忆会随风而逝,也有些回忆依然留在心底。
有些记忆会随著时间过去美化,也有些记忆会随著时间消散。
然后——随著时间过去,也有一些记忆落在心底的阴影会愈来愈深。
「虽然很多人喜欢说『时间会解决一切』,好像对人际关系看得很开,但这其实很难说。要是时间真的能解决一切,那天底下就没有人会烦恼了。倒不如说,世界上有很多事其实是因为时间才无法解决的吧?」
就算时间过去——就算长大成人,也不一定能够解决问题。
因为时间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它不会在意那些人心的细节,只会不断前进。
「……说得……也是呢。」
阿金同学的声音像含著苦楚,他低叹般地说:
「等时间过去,成为大人以后……所有的事情都会解决,这只是在痴人说梦对吧。我早就知道了。其实我也一直都很清楚……就算长大成人,也不可能产生什么戏剧性的变化。」
「嗯。所以啊——」
我目不转睛地盯著他的双眼,看著这个过于否定身为孩子的自己,因而将大人过度美化的少年,并说道:
「你不需要勉强自己成为大人也没关系喔。」
「咦……」
「话说回来——刚才谢谢你了。刚刚在河边玩水的时候,谢谢你制造了我跟桃田同学两人独处的机会。那么机灵地帮助我们。」
「……不会。」
「阿金同学不管做什么事都面面倶到,我之前觉得跟实际年龄比起,你实在成熟得多——不过现在我觉得,你果然还是个孩子。你可以继续当一个小孩。觉得苦就叫苦,觉得痛就叫痛,你可以大声喊出来,不用忍耐喔。」
我这么说。
「你现在还不用急著逼自己成为大人也没关系啊。因为总有一天,就算你不想,你也会必须装成大人的模样。」
▼
「阿桃。你差不多该出来了吧。」
阿金与织原小姐分开后,一个人站了一会儿,接著轻声叹道。
虽然会有点尴尬,我还是放弃躲藏,从树荫处走出来。
「……你早就发现了吗?」
「算是吧。毕竟阿桃你这么高大,满显眼的。虽然织原小姐好像没注意到就是了。」
「抱歉。我原本没有要偷听你们说话的意思……」
织原小姐去丢垃圾后迟迟没有回来,我因为担心而跑出来找她,结果就撞见她跟阿金在说话的模样。一开始觉得这样不太好,不过我实在很在意他们的对话,不禁就躲起来偷听了。
「没关系啦。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话题。不过……关于卡牌游戏的事,你还是装作没听过,对她比较好。」
「……嗯。」
我听到那一段的时候,眼眶都差点红了。
下次我就若无其事地陪她玩好了。装出『我真的很想玩』的模样,陪她玩卡牌游戏吧,一定要。
「织原小姐她,是个好女人呢。」
阿金说道。
他的表情变得有些明亮。
「要不是她是阿桃的女朋友,我可能已经喜欢上她了。」
「有些玩笑是不该开的。小心我生气喔。」
「抱歉、抱歉。」
阿金轻轻偷笑,接著说:
「她既没有生气也没出言安慰,同时也不是高高在上地教训我……织原小姐是站在我的角度跟我说话的——可是正因为如此,反而让我更加瞭解到自己是个小孩了呢。」
「…………」
「抱歉啊,阿桃。我刚刚做了很孩子气的事情。」
「别跟我道歉,你应该道歉的对象是阿浦才对。真受不了……被你害得我的计画都泡汤了啦。我原本想好好吃完饭后要来段有趣的活动呢。」
「是这样吗?」
「嗯。我原本打算在BBQ结束后——发表一段诗词的。」
「…………」
「这次作品的主题是自然,我费尽心思才写出来的呢。由于是不熟悉的题目,费了我不少工夫,不过多亏如此,我觉得自己的内在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还是住手吧,阿桃。那才不叫活动,根本是意外事故。还有……你为什么一副自己是作诗高手的模样?」
我的诗作果然不被看好。
唔。亏我还写得不错耶。
「唉……阿桃你啊,有些地方怪得很孩子气呢。」
「不用你管。况且要说的话……就算孩子气也没什么不好的。因为我们确实还是小孩啊。」
我跟你,还有阿浦都一样。
我这么说。
过了一会儿后,阿金点点头并回「就是说啊」。
◆
「——逊又有什么错?」
我说道。
回过神来才发现,我已经说出口了。
「你从刚刚就一直说什么又逊又丢脸来嫌弃自己……但其实逊一点又不会怎样。你为什么要死撑著面子呢?」
「…………」
「要说的话,就算丢脸,实际上也不算丢脸啊。因为在那种状况下表现得不理想也很正常,说这样很逊是错的,倒不如说,认为那样很逊的想法才是真的逊……」
「……你可以说中文吗?」
「等、等一下啦。我还没整理好想法。」
我找理由挡著,并且拚命思考。
尽可能地把情感与想法都放进我要说的话里。
因为要是不这么做——就无法把任何想法传递给对方。
「呃、就是……我也一样啊,像上个月的事就超惨的吧?那个……就是跟桃田之间的事,我那时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真的很丢脸,也很不像样。」
「……是啊。」
「呃……」
不要赞同我好不好。这里应该要否定啦。
「……我真的觉得自己逊毙了。原本以为自己处理得更好,却没有一件事是顺心的。然而我只有自尊心比别人强,那时我不禁装模作样起来,结果却让自己变得更难堪——可是啊,我后来想到了。」
我说道。
「说不定,大家其实都是这样的。」
「大家?」
「我想,一旦喜欢上某个人或是坠入爱河,大家是不是都会变成这样呢?变得看不见周遭,一个人陷入迷惘,完全无法冷静下来,因为一点小事就感到不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如此难堪。」
变得丢脸。
变得不像样。
变得很逊。
一旦坠入爱河——
「真的很讽刺对吧。找到了一个喜欢的人,因为希望那个人喜欢上自己,便拚了命地装模作样,然而愈是希望自己上得了台面……就会变得愈来愈不像样。」
「…………」
「不过换句话说——相对的,也代表自己是如此认真的吧。」
正因为自己很拚命、很殷切、浑然忘我又没有别的选择,并且无比认真。
人就会变得不像样。
就会再也注意不到,那些从旁观者的角度看来很傻的事。
变得看不见周遭,眼中只有那个人——
「正因为认真想著对方……才会变得失常。甚至厌恶这样的自己,心想『我是这么不像样的人吗?』。」
「…………」
「不过,说实话这是我的愿望啦。因为我希望这么丢脸的人不要只有我一个。」
我自嘲地笑了笑,不过浦野并没有笑。他微微眯著眼,像是咬著牙根不说话。
「浦野你啊,有跟那个叫小龙的女生告白吗?有告诉她——你喜欢她吗?」
我一问出口,浦野便看起来十分难受地扯著嘴角,摇摇头。
「……我说不出口。最后,我自己什么都没能跟她说……只是在一团混乱中曝光了……然后,就在乱七八糟、不明所以的状态下结束了一切。」
「……原来是这样。」
浦野的恋情似乎就这样在没能步入明确阶段的状态下,半吊子地结束了。
原来是这样啊,我可以理解了。
所以浦野才会对我的事那么认真——认真得就像是在面对自己的事一样啊,我心想。
——嘻皮笑脸的样子,看了就火大。
——结果你只是一直在逃避嘛。
——与其沉浸在半吊子的失恋肥皂剧里,勉强自己露出刚才那种假到不行的笑容。
——不如一次全部毁掉吧。
当时他用认真到吓人的表情说出的这些话,一定不只是对我说的吧。这尖锐又充满攻击性的话语针对的不是别人,其实是浦野自己,他可能就是想这样刺穿自己的心口也说不定。
「……为什么不笑我?我明明对你说了那么多自以为了不起的话,而我自己却连一点也没做到——不,我只是希望,让你去做那些我做不到的事情而已……」
「——我不会笑的。」
我说道。
「我不会笑你。无论你有多么逊、多么不堪,我也绝对不会笑。因为……你也没有取笑我啊。」
「……!」
「不管你的出发点是什么,我都无所谓。都是因为有你在,当时我才觉得稍微轻松了一点,并且多少能向前看了。这样不就好了吗?」
我斩钉截铁地说,接著慢慢站起来。
「我并不清楚你们国中时候的三角关系让你承受了多少痛苦,也无法对你说出『忘了它』或『向前看』这种不负责任的话。不过!我想你不需要觉得自己曾经的不堪很羞耻喔?因为世上所有人类,在爱上某个人的时候,一定都处在羞耻无比的状态里吧。」
一旦认真喜欢上某个人,任谁都会变得很逊。
不过——
那一定是非常棒、帅气无比的事吧。
「…………」
浦野一语不发,像是陷入沉思,安静了下来。
我向沉默不语的他伸出了手。
「来,差不多该走了吧。」
「……你说走,是要走去哪啊?」
「那还用说。当然是去和好啊。」
「和、和好……」
「我们都难得来露营了,总不能在这种坏到极点的气氛下结束吧。而且接下来还有很多好玩的活动。要是你再这样闹脾气下去,我可不会原谅你的喔。」
「我、我知道了啦。」
我喋喋不休地说,浦野便答应了,一副放弃抵抗的模样。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接著握住了我的手。
「……指宿。」
「欸。」
「不、那个,我是想跟你说……谢、谢——」
「……噗哧!」
浦野话都还没说完,但我听到一半就忍不住了,不禁一股劲地笑了出来。
「噗……啊哈哈!」
「你、你干嘛啊?」
「因、因为……你突然就正常地叫了我的名字嘛。你刚刚叫我指宿耶。明明一直以来都是『你』或是『你这家伙』之类的。」
「什么!」
「你怎么会突然转性了?啊——糟糕……好像戳到我的笑点了。你这个人还是可以好好叫出别人名字的嘛。只要努力还是做得到的呢……呵呵、啊哈哈哈!」
「可恶……到、到底有什么好笑的啊!你也笑得太夸张了吧!你、你刚刚不是才说过,不会笑我的吗!」
「一码归一码啦……呵呵。不知道为什么好好笑。怎么办啊,感觉以后只要一听到你叫我『指宿』,我就会忍不住笑出来……」
「——少啰唆~笨蛋!我再也不会叫第二次!」
浦野挥开我们原本握著的手,站起来后就迅速走掉。
「等、等等我啊。对不起啦。」
「……吵死了丑八怪。别跟著我,白痴。」
「真的很对不起啦。对了,你刚刚原本是要说什么?」
「鬼才知道!我再也不会说了啦!」
不知道为什么,浦野看起来非常生气。
▼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鲜绿的树木也染上漆黑,夜晚的黑暗逐渐盖住整座山。
我们大家聚集在露营小屋前。
在门口外的光源下,阿金跟阿浦正面对著面。
「刚刚对不起啊,阿浦。」
「呿。没关系啦,我的心胸可是很宽广的。」
看著低下头的阿金,阿浦嗤笑道。
面对阿浦一如往常的傲慢态度,阿金也扬起满面笑容,然后伸出手。
「啊?干嘛啊?」
「握手啊。我们握手言和。」
「……啧。」
阿浦啧了一声,一副不耐到极点的模样,不过他还是握了手。
我们其他四人用松了一口气的目光看著这幅光景。
「受不了,真是爱给人添麻烦的男朋友。」
鱼海轻声说道,表情依然一脸正经。她似乎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毫不犹豫地用爱的鞭子教训了阿金一顿,不过她可能也是用自己的方式在关心阿金吧。
虽然我还是无法从她的脸上看出任何情绪。
「好!和好就好!气氛都回来了!来!我们来放烟火吧,烟火!」
指宿使劲拍了拍手,像是想改变气氛,接著她双手举起放在一旁的烟火组合,两眼放光、期待不已地大喊。
在一片昏暗中,充满夏季风情的烟火大会开始了。
将用来点火的蜡烛点燃,大家各自从之前买的一大堆烟火中,一一挑选自己喜欢的烟火。
「这个超——大的就归我了!」
指宿先率先拿起了最大的设置型烟火,接著点燃引信放在地上。导火线渐渐变短,不过直到烧完了,烟火还是没有喷出来。
「……咦?怎么回事?没有点燃……?」
「会不会是中途熄灭了?」
「怎么会……欸——为什么——欸浦野。你去看一下它是怎么了。」
「什么?开什么玩笑,为什么我得……」
「别、别说这么多了,就快去啊!别丢男人的脸!」
「说什么傻话!你自己去啦!别、别这样,不要推我!」
他们在推挤的过程中离烟火愈来愈近,接著就在只差几步的距离时——烟火点燃了。绚丽的火焰顿时喷发出来。
「「呀啊啊!」」
两人一起跌落在地上。然后又吵了一会儿,不过目光马上就被美丽的烟火给吸引住,神情也开心了起来。
至于阿金与鱼海这对情侣,他们则是拿著手持式的烟火在玩。
「烟火很漂亮耶,阿金。」
「嗯,就是说啊。」
「明明如果不是烟火就会更漂亮了呢。」
「嗯……嗯?这、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不懂,那么这就是答案。」
「……欸?抱、抱歉,我完全搞不懂。」
「你放心。我根本完全没在思考,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我就知道,刚刚就有这种预感。」
「烟火很漂亮耶。」
「……嗯,就是说啊。」
算了。
他们感觉也还满开心的,这样就好。
我也在烟火堆中物色起自己想玩的,接著织原小姐靠了过来。
「桃田同学,要不要跟我一起玩这个?」
她手中拿著的是仙女棒。我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我们两个一起蹲在地上,一边挡著风,同时点燃了仙女棒。
劈哩劈哩。
橙色的火光在黑暗中呈球状闪耀。
「哇——超级漂亮的。」
「很漂亮呢。」
「感觉已经好久没有玩仙女棒了呢。」
隔著微光与轻烟,织原小姐淡淡地微笑。
「谢谢你,桃田同学。多亏有你邀我参加这么有趣的活动,我获得了好多夏季体验。我搞不好是第一次度过这么有现充感的夏天呢。」
「……我才应该说谢谢。」
我这么说。
「谢谢你,织原小姐。谢谢你跟我的朋友处得那么好。」
「你、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呃,怎么说才好呢……我一直都觉得『交往』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最重要的是彼此的感受,只要两人都重视彼此,就一定能顺利发展下去。」
「可是……」我说。
「今天我跟朋友还有女友一起来露营,像这样大家开心地玩在一起,真的很快乐呢。」
还有……
虽然这件事我不会说——虽然不能说。
织原小姐认真听了阿金的话。
对于我重视的朋友,她也跟我一样地重视。
这让我真的真的——很开心。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彼此的感受,这点自然是没错,不过……也不能因此忽视其他部分对吧。因为我跟织原小姐,都拥有各自的人际关系……以及各自的世界。」
大我12岁的女友。
由社会人士与高中生组成的,一对秘密情侣。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吧。
我想自己有时过于紧张了。无论出现什么样的敌人,我都会保护织原小姐。就算全世界都是我们的敌人,只有我永远都会是织原小姐的同伴。我心中一直抱著这种帅气又有些自我陶醉的觉悟——可是。
试著重新思考后——存在于我周遭的,并非全是敌人。
「该怎么说才好……虽然我不太会描述,总之,织原小姐珍惜著我所重视的东西……这让我真的很高兴。」
彼此除了恋人之外,都有其他重要的人。
除了恋人以外,还有『其他重视的东西』存在。
正因为是自己重视的『某种东西』——便忍不住会希望,自己最重视的恋人也能够予以理解。
这或许可以说是自私。
正是把自己的价值观塞给别人的行为也说不定。
可是,即使如此——正因为这样。
若是对方能够瞭解自己,就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人快乐的事了。
「我、我根本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啦。真是的,老实说今天一整天,大家愿意让我一起参与,我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织原小姐露出害羞的模样摆摆手,然后——
「不过……原来如此。所谓的『交往』,或许就是这样也说不定呢。」
她接著说,语调变得有些沉静。
「小雪之前也提过喔。她说『结婚是将两个家庭连结在一起』,除了彼此交往顺利,与对方的家庭打好关系也一样重要。」
「…………」
「因为我们不像亚当与夏娃,全世界只有他们两个自己谈恋爱嘛。除了恋人以外,我们彼此都拥有其他重要的人——朋友与家人。就算恋人再怎么重要,若是忽略了恋人以外的存在……我也觉得不太对。」
「虽然那种像私奔一样的恋爱或许也很帅气……不过要说最好的,感觉还是面面倶到的状态吧。」
「嗯,没错。整体的、我想想……如果整体的感觉都很好,想必就是最棒的吧。」
虽然我们的叙述能力都有点微妙,但应该已经理解彼此想说的话了。
正因为是自己所重视的世界,若是自己重视的人也愿意一同珍惜,自然会高兴。
这是极为理所当然的感受——
「吶,桃田同学。」
「怎么了?」
「希望我们今后也能像这样,一点一滴地继续接触彼此的世界就好了。」
织原小姐说道。
「是啊。」
我对她那崇高的嗓音,用力地点头回道。
虽然现在我们还是——一对秘密恋人。
虽然对织原小姐来说,我还只是个她无法抬头挺胸地对父母朋友介绍的那种——不像样的恋人。
但我总有一天一定——总有一天绝对要——
成为织原小姐可以抬头挺胸自豪的那种——出色的男朋友。
成为能够在她珍视的世界中,保护她所珍视的人们——那种出色的男朋友。
「啊。」
轻轻地,仙女棒的火光熄灭了。
两人的时间点一模一样。
「啊……熄灭了。总觉得仙女棒啊,在烧完的时候好空虚呢。让人有种夏天也跟著一起结束的感觉。」
我也对这个想法感同身受。不过——
「你在说什么啊,夏天才正要开始呢。」
我说道,接著拿出新的仙女棒并且点燃。
「今后多找一些有趣的事情来做吧。毕竟我们的夏天才刚开始没多久嘛!,」
「嗯!说得也是!」
织原小姐用力点点头,然而接下来,表情却蒙上了一层阴影。她的双肩背负著强烈的负面能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我回去还有工作就是了。毕竟我跟高中生不同,不可能放整个月的暑假。」
「…………」
「要说的话……我刚刚收到工作的Mail,明天下午我得去公司。他们说突然出了问题,一定要有我在才行。吶……明天我们可以稍微早点回去吗?」
「……啊。好的。」
面对那张忧郁至极的面容,我想不到该说什么才好。
无论再怎么去瞭解对方的世界,只有这份忧郁,是身为高中生的我还无法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