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灰烬自天空洒落。彷佛黑暗被逐渐剥去一样,灰烬轻盈地飞舞飘落,静静地堆积在二律僭主仰天倒下的身上。他的魔力随着时间迅速衰退。
那双不带色彩的眼睛看着我,同时传来沙哑的声音。
「……为何救我……?」
「你才是为何不避开?你剩下的魔力应该不足以施展『掌握魔手』才对。」
二律僭主说:
「我若是避开,这个世界就不可能平安无事。」
「相对地你会死。」
他没有回应,只是茫然地望着天空,那双不带色彩的眼睛流下一道泪水。他究竟怀抱什么样的心情,才刚认识他的我无从得知。
「你的身体魔力效率很差,这样撑不了几天。」
「是啊……」
就算什么都不做,魔力也会不断从二律僭主的根源被吸走。这或许也是他无法承受长时间战斗的原因。
「转生吧。如果没有余力,要我帮你一把吗?」
只要转生成更合适的身体,大概就活得下来。
「在卿的世界里,转生是很一般的事吗?」
「难道你办不到吗?」
二律僭主露出不知是否定还是肯定的表情。
「……我不会转生……」
二律僭主明确地这么说。
「为何?」
「我心意已定。在吾主归来之前,我要一直在此等待。」
那是作好觉悟的表情,彷佛他早已接受自己的毁灭一样。或许在和我战斗之前,他的身体就已经濒临极限了。
「即使他明天回来,也已经太迟了喔。」
「是啊……」
「他去哪里了?」
二律僭主没有回答。我对于他那张寂寞却高尚的表情印象。是我两千年前已经看到不想再看到的表情。
「这样啊。」
那个主人已经不会回来了吧。
「……卿……」
二律僭主静静地开口问:
「……卿为何加入帕布罗赫塔拉的学院同盟……?」
在毁灭之前,他居然在意这种事啊?应该不是想和我闲话家常吧。
「你误会了。其实是有一批人想伤害我的母亲,他们跟巴尔扎隆德一样佩戴着泡沫与波浪的纹章,所以我才想向他打听消息。我连帕布罗赫塔拉是什么都不清楚。」
他一语不发地看着我的脸。
「我没有证据,你就当我没说吧。」
「欺骗即将毁灭之人并无意义。」
二律僭主说。虽然他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开口问:
「……强者啊,你能听听我死前的后悔吗……?」
我点了点头。
既然要远行,最好能尽量卸下肩头上的重担。
「你就尽管说吧。我会将你的名誉带进坟墓里。」
二律僭主微微舒展表情。他以沙哑的声音开始说:
「银水学院帕布罗赫塔拉,是古老、巨大,而且阶级制度邪恶的象征。他们一直在单方面榨取泡沫世界。」
用到榨取这种字眼还真不安稳,但就算说什么泡沫世界,我也听不懂呢。
「……所谓的泡沫世界,是指尚未进化的世界。在卿的故乡里,应该存在世界主神吧。在达成进化的世界,人们会透过主神察觉到世界的外侧,并获得穿越银水圣海的手段。」
看到我的反应,二律僭主像这样补充说明。
「然而,泡沫世界不会出现适任者,世界不会进化,世界主神不会诞生。因此,泡沫的居民无法察觉到世界的外侧。」
原来如此。米里狄亚的世界则情况稍微不太一样。
「对刚进入银水圣海的卿来说,这个机制也许很复杂,不过帕布罗赫塔拉会从泡沫世界夺走重要的魔力。」
这倒是不难想像。直到最近为止,米里狄亚的世界也被夺走了某样东西。
「是火露吗?」
「卿果然敏锐。在这片银水圣海上,浅层的居民会被更深层的居民夺走一切,就连生命也能轻而易举地夺走,而泡沫世界的居民甚至无法察觉这种掠夺。对他们来说,世界并不存在外侧,所以这看起来就像一种秩序。」
艾库艾斯曾说火露是为了维持世界而消耗。或许就连他也不知道,自以为夺走的东西,其实被他人夺走的事实。
「吾主是要打破邪恶阶级制度之人。不败且傲然,是在这片受秩序支配的大海上吹起的一阵自由之风。然而,即使是能笑着度过一切生死关头的主人,最终也还是被一道他所无法避开的死亡高墙挡下了。」
沙哑的声音沉重地说:
「那是强盛到比什么都还要强大的死亡高墙。主人本来可以逃走,却为了恩人毫不犹豫地前赴死地。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
「我的主人──二律僭主。」
他的语调和之前不同,变得温和且恭敬。
「难怪会觉得不相称,魔力效率会这么差。」
我亮起魔眼,窥看眼前这名男人的深渊。
「这具身体本来并不是你的吧?」
「这是主人前赴死地时,托付给我的重要身躯。」
根源与肉体之间存在密不可分的联系。即使肉体消逝,也只要施展「复活(ingaru)」就能恢复,是因为根源记住了肉体的轮廓。即使在失去本来根源的肉体里放入其他根源,也不太能让这具肉体正常运作。能如此自在地控制这具肉体,证明这个男人也具备非比寻常的力量,然而这么做导致他消耗大量魔力,寿命即将耗尽。
「倘若二律僭主不在,这一带的海域就会落到他们帕布罗赫塔拉的手中。主人要我不必等他,要我好好守护。」
就连在述说这些事情时,男子的魔力也不断在消逝。无惧毁灭火球的强大,如今已无影无踪了。
「所以我一直在此地等待,同时宣扬二律僭主的名号,守护这片海洋不受他们侵犯,相信主人总有一天会归来。我持续等待了一段漫长且悠久,长久到令人晕眩的岁月。」
二律僭主的部下握起拳头,可是他已经虚弱到连要这么做都已经很困难了。
「尽管如此,僭主没有归来。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错了。僭主也许是要我好好守护自己。因为再也不会归来,所以不必等他……没错……」
后悔的话语无法抑制地从他的口中流淌而出。
「……我一直在等待不会归来的主人……」
那道沙哑的声音,就跟伤痕累累的他一样。
「我应该要阻止他才对。即使要挺身阻挡,也要阻止僭主前赴死地。不然,我应该要跟着他一起去。哪怕牺牲生命,这也是我身为主人的管家所应尽的职责。我错过了那个机会,厚颜无耻地独自存活下来,连要守护什么都无法理解,只是茫然地活着。」
他说不出话来。
「……茫然地……」
彷佛硬挤出来的声音悲痛地回荡。
「……我就只是在等待而已……」
他大概想跟着主人一起赴死,却没能获得许可。
「我想至少要守护他的名号。只要二律僭主的名号威震这片银水圣海,主人就还活着。我如此相信,如此欺骗自己,一直活到今日。只要这具僭主的肉体还在此处,自由之风就会继续吹拂,主人就确实还在持续守护这片银水圣海的圣域……」
为了实现亡故君主的心愿,他继承二律僭主的肉体与名号,一直活到今天。
「……而就连这种妄想,都已经走到尽头……我到头来,什么也没能做到。」
他一定打从最初就发现,这是一个无法实现的愿望。尽管如此,他依旧作为一名管家,为了主人的意志殉身。
「……无以回报僭主的恩情,就这样在此独自死去……」
男人仰望天空说:
「这是无谓的感伤吧。我也许觉得,只要等待下去,只要守护住他的名号,总有一天奇迹就会发生。到时归来的僭主,说不定会称赞我守护得很好、等待得很好。」
那双不带色彩的眼睛流下一道泪水。
「然而要我不必等待的主人,明明就不可能称赞一直在痴痴等待的我。」
他望着飘落漆黑灰烬的天空说:
「要是能实现,真希望能就此永远地等待下去……」
对失去主人的男人来说,这应该是他仅存的希望。如同溺水之人抓住的稻草一样,是渺茫的希望。
「你想永远等待不会归来的主人吗?」
「……卿也许觉得我蠢……」
「去迎接他吧。」
他的回答中断。二律僭主的管家一语不发地注视着我。
「想要放弃,就等你去寻找主人,确认他真的已经毁灭之后也不迟。他也许只是死后进入轮回,丧失了记忆而已。」
我对着濒死的男人说。
「那也已经是别人了不是吗……?」
「外表或许是这样。记忆应该也无法恢复。然而,存在他内心深处的事物不会改变。」
那双不带色彩的眼睛闪烁着些许光芒。
「至少在我的世界是这样──存在可能性。」
然而,男人没有答应,再度注视天空。
「……要是能再早一点遇见你……要去找寻僭主,我的寿命已经……」
「你想守护主人的肉体与名号,直到最后一刻吧?」
男人以沉默表示肯定。假如根源消逝,二律僭主的肉体就会沦为尸体。倘若他要舍弃肉体让自己活下去,或许早就已经进行转生了。
这具肉体正是这个男人唯一留下,他对于主君忠诚的证明。
他还真是愚蠢。实在太过愚蠢,甚至到了高尚的程度。尽管他早就已经知道主人不会归来,还是坚持守护着他的名号与肉体。直到最后的瞬间,他都一直相信二律僭主可能会引发奇迹的希望。
「我就代替你守护二律僭主的名号与肉体吧。魔力的话,我多得是。要维持那具肉体并非难事。」
「……倘若是卿,或许能够维持……」
「要是信不过我,我的身体就暂时让你借住。既然你能那么自在地使用他人的肉体,那应该能施展这种程度的魔法吧?只要不使用魔力来维持肉体,应该会稍微恢复才对。」
二律僭主的管家沉默不语,就像在想什么事情。
「……这么做对卿有何好处?」
「我才刚离开自己的世界。是叫做银水圣海吧?我对世界的外侧一无所知。」
「意思是卿想要情报吗?」
「还有一点。」
我咧嘴笑道:
「我们是一起玩过球的朋友吧?」
他一脸惊讶地瞪圆了眼。
「……我已经有多久没有接受他人好意了呢……」
男人稍稍舒缓表情。
「可是,纵使这么做,也已经为时已晚。我为了转生到主人的肉体上,丧失了维持本来肉体形状的力量。即使离开这具肉体,我也无法获得新的肉体。唯一的办法,就是以和他人融合的形式进行转生的『融合转生(radopirika)』。尽管有别于一般的转生魔法不会丧失记忆,却无法长期共存。一旦我进入卿的肉体内,将会无关我的意愿与卿的根源融合,并且开始侵占。」
有别于一般的转生魔法,不会丧失记忆?虽然「转生(shirika)」应该也能保住记忆,这是遗忘自己肉体形状的代价吗?到底没有尝试过呢。不论如何,总之就是不与他人融合,他就无法转生的意思吧。
「即使做到这种地步,大概也只能稍微延长我的寿命。唯一能拯救我的,只有还记得我本来肉体形状的二律僭主。」
「无妨。」
我走近他并伸出手。
「……卿为何要为刚认识的我做到这种地步……」
「使用他人的肉体,无法充分地发挥实力。而你应该打从最初就知道,要是投入战斗,就会缩短自己的寿命。即使如此,你还是一直守护主人的肉体与名号。像你这种急着送死的部下,我在过去也有不少。」
他直直注视着我伸出的手。
「那些部下呢……?」
「我给他们放了长假,不用再回来了。」
那个男人以充满忧郁的表情说:
「他们想必感到非常无聊吧。」
「没什么,我让他们工作了一辈子,要是不好好休息,我可是会很困扰。」
男人寂寞地露出笑容。然后,他缓缓伸出那只无法出力的手,握住了我的手。痴痴等待不归主的管家,他方才那句无谓的感伤,似乎触动了我的内心深处。
而我让部下放长假的回答,大概也传达到了这个男人的心中。
「……我该如何报答卿……?」
「那么等到你平安与主人重逢时,就介绍他给我认识吧。我们三人一块儿玩球如何?」
这可能是永远都无法实现的约定。即使如此,男人还是吁了口气说:
「卿和僭主一定很投缘。」
他就像下定决心,将魔力集中在手掌上。
「根源遭到融合的痛楚超乎想像,而且也必须要抵抗融合。卿可有对策吗?」
「好啦,这会是需要对策的事吗?你才要当心了。虽说情况危急,我的体内可难以说是一个能住得舒适的地方。」
说着,我画出魔法阵。
「『魔王军』。」
我与二律僭主的肉体连起魔法线,让平时会在根源内部抵消的毁灭魔力直接流入他的体内。这要是寻常的肉体,大概会承受不住而毁灭,但二律僭主超乎寻常地强韧。即使是外泄的魔力,应该也能暂时维持住这具肉体。
「『融合转生』。」
他闭上眼睛,在牵起的手上画出魔法阵。二律僭主的肉体突然瘫软倒下,我的体内开始出现不同种类的魔力。
融合转生开始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