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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悟坐在铁椅上,低头望著手表。现在时间来到凌晨四点五十分。原本再过十分钟,他们就能解脱。到时小丑会离开医院,所有人都能平安无事。但这份希望早已烟消云散。
秀悟看著小丑。警官包围医院之后大约经过二十分钟,小丑焦躁地在室内踱著步子,时不时拉开窗帘观察外头的状况。每当小丑查看完所有窗户,就能听见他咂舌的声响。由此可见,医院早已完全被团团包围了。
秀悟望向自身周遭。田所、东野,以及爱美三人将椅子排在秀悟四周,坐在他的身边。三人脸上都显露浓浓疲态。
我的表情应该也很惨吧。秀悟感受到体内沉重的疲劳,并且凝视著爱美的侧脸。
秀悟答应加入田所成为「共犯」之后,爱美就再也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爱美似乎察觉秀悟的目光,她抿一抿双唇,撇过头去。秀悟垂下头,深深地叹口气。他现在很想跟爱美说说话,但状况似乎不允许他这么做。
裹著运动鞋的双脚闯入秀悟的视野之中。秀悟抬起头,便见到小丑举著枪,站在自己面前。
「……是谁?」
小丑恫吓般地沉声问道。
「是谁报警?」
没错,问题就在这里。到底是谁报警?秀悟在这二十分钟里不断思索这个问题,仍然得不出结论。
我和爱美曾经打算报警,却失败了;田所之前拚死也要阻扰他们报警,不太可能是他。那会是东野吗?因为佐佐木受害,东野的精神终于濒临极限,所以才违背田所的命令报了警?
「我在问到底是谁报警的啊!」
小丑歇斯底里地大吼,举起手枪左右晃动。
「我一开始就说过了,要是有人报警,你们所有人都会倒大楣。是谁?到底是谁叫 警察来的!院长,是你吗!」
小丑一边嘶吼一边瞄准田所。田所双手高举身前,全身蜷缩起来。
「不是!我根本没有报警!不要开枪!」
田所浑身发抖,奋力大喊。秀悟望著田所,不断思考著。
先不说「是谁」,那人到底是「如何」报警的?医院内的有线电话全都打不通,手机也收不到讯号,即使有人想报警也做不到。难不成是医院外的某人察觉异状,才报了警……
秀悟想到这里,房内突然响起爵士乐。这欢乐的旋律实在不符现状,秀悟四处张望寻找声音来源。
「……是我的手机。」
田所畏畏缩缩地从白袍取出折叠式手机。
手机打得通了?秀悟将手伸进白袍口袋,拿出自己的智慧型手机。液晶萤幕上的讯号标志显示三格全满。
「谁打来的?」
小丑沉声问道。
「我、我不认识这个号码。」
田所扯著嗓子回答。小丑沉默几秒,朝著秀悟抬一抬下巴。
「你去接。」
「咦?我吗?」
小丑冷不防地命令秀悟。秀悟指著自己,愣愣地问道。
「没错,就是你。因为你看起来最冷静。废话少说,快点接。」
「呃、好,我明白了。」
秀悟急忙从田所手中接过手机,按下通话键后贴向耳边。
「请问是田所医生吗?」
话筒中传来男人的声音。语气听起来沉著,似乎是一名中年男人。
「不……田所医师现在无法接电话,所以……」
是田所的熟人吗?秀悟疑惑地回答。
「原来如此。我是警视厅的角仓,假如我搞错的话请见谅。请问你就是躲藏在田所医院里的歹徒吗?」
自称角仓的男人依旧沉稳地问道。这通电话是警察打来的。事出突然,秀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那个、麻烦你稍等一下。」
秀悟用手掌盖住话筒,看向小丑:
「是警察打来的!他在问我是不是犯人?」
秀悟惊慌失措地说道。小丑翘起嘴角:
「哈,终于打来了。听好了,你先自报身家,然后叫警察打到这支号码。说完之后不要废话太多,直接挂断电话。明白了吗?」
小丑从牛仔裤的臀后口袋取出一张便条纸,上头写著一排「090」开头的电话号码。
「那、那个,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不会,请别在意。那么我再重复一次,藏匿在医院里的男性歹徒就是你吗?」
角仓在电话另一端重复了问题。
「不,我是其中一名人质,现在是应犯人要求与您对话。我叫做速水秀悟,是这间医院今晚的值班医师。」
「速水医师吗?我明白了。不过就警方收集到的资讯,医院今日的值班医师应该是隶属于调布第一综合医院泌尿外科的医师,名字是小堺司。」
秀悟瞪大双眼。警察得知医院遭到占据之后,应该还过不了多少时间,他们居然已经调查得如此详细。
「是,原本的确是小堺医师值班,不过小堺医师今天临时有事无法值班,才会由我暂代。我是小堺医师的学弟,我们在同一间医院工作。」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顺带一提,是否能询问院内的状况?」
「不,犯人禁止我透露情报。另外,犯人要求警方之后重新打电话到另一支电话号码。我现在就告诉您号码,您手边有纸笔吗?」
「有的,请说。」
「麻烦您了,电话是090……」
秀悟报上便条纸上的号码,接著对角仓说一句:「我要挂电话了。」最后结束对话。
「我全都按照你说的去做了。」
秀悟放下手机。小丑满意地点点头。
「很好,然后你们把手机全都关机。这间医院等一下应该会上新闻,可能会有记者拚命打电话到你们的手机里。」
秀悟点点头,顺从地照做。田所也从白袍中取出东野与佐佐木的两支手机,关闭电源。
「这个你拿去。」
小丑从外套的内袋拿出一支小型手机,拋向秀悟。秀悟双手接住手机。小丑在手术室播放单波段程式时是使用智慧型手机,而现在秀悟拿到的是另一支手机,外型朴素。
「这是?」
「这是从特殊管道弄来的预付卡手机,利用这东西就不用担心身分曝光。你就用这玩意和警察对话。」
预付卡手机?何必这么麻烦?秀悟心中的疑问正要脱口而出,手机的来电铃声便响了起来。
「喂,他在问医院的状况,我要怎么说呀?」
「无所谓,就老实告诉他……不过有人死掉的事不要说溜嘴,还有告诉他们,假如让我发现警察进到医院里,我会直接杀掉人质。」
「……我知道了。」
秀悟吞一口口水,按下通话键。
「喂、我是角仓,请问你是……」
「我是速水,刚才和你通过电话,犯人指示我与您对话。」
「速水医师吗?我希望能直接与犯人交谈,能否请您代为询问犯人的意愿?」
「好的。」秀悟再次遮住话筒,看向小丑:「警方说想直接和你对话。」
「我才不要。那家伙一定是谈判专家,要是直接跟那家伙对谈,搞不好所有事情就会被他牵著鼻子走。我会透过你跟他交涉,就这么跟他说。」
小丑一口否决。秀悟放开话筒:
「他说所有交涉都会透过我进行,似乎不愿意直接对谈。」
「我明白了。那么请帮我转达,假如他改变主意,我随时都愿意与他对话。那么速水医师,您是否能描述一下目前的状况?」
角仓的态度仍旧沉稳,平静地问道。
「可以。现在院内的人质有医疗人员……四名、犯人带来的女子,以及六十名以上的病患。病患都待在三楼以上的楼层,我们五人则是遭到持枪的犯人囚禁在二楼。犯人威胁我们,万一警察闯入院内,他就要开枪射杀我们。」
「了解。那么能否请教一下该楼层所有人员的姓名呢?」
「我、院长田所医师、两名护理师东野小姐与……佐佐木小姐。最后是犯人带来的女子川崎小姐。」
「那位川崎小姐,就是犯人在调布市路旁挟持的女子吗?假设是的话,请告知我她的全名等个人资料,以便警方确认她的身分。」
「全名是川崎爱美小姐。爱情的爱,美丽的美。她表示自己就读于附近的女子大学……」
秀悟将目光转向爱美,打算询问她是就读哪里的大学,爱美却刻意撇过头去。她似乎还没原谅秀悟与田所同流合污。
「你们是要废话到什么时候?已经够了,快点挂断电话。」
小丑不耐烦地拋下这句话,将手枪瞄准秀悟。
「犯人命令我暂时挂断电话。」
「请等一等。最后请代我询问犯人,他是否有任何要求?」
秀悟正要结束对话时,角仓这么问道。
「警方问你有没有要求。」
小丑闻言,裸露在外的嘴角扬起笑容。
「我在中午之前会提出要求,叫他们再等几个小时。只要他们愿意接受条件,我就释放人质。」
要求?他究竟想要求什么?秀悟皱起眉头,但还是一字不漏地将小丑的话转告角仓,接著结束通话。
「……这样就行了吗?」
秀悟问道。小丑眯起眼:
「嗯,这样就行了……」
小丑的语气显得意外平静。秀悟只能默默注视著小丑。
『这里是现场。昨晚一名男性歹徒闯入调布市的一间便利商店,开枪并抢夺现金。 而现在该名歹徒挟持人质,躲藏在医院内部。另外有民众目击,歹徒在逃离之际绑架路旁的女子。根据警方表示,该名女子现在也成为其中一名人质。目前歹徒挟持该名女子,以及住院病患、院内大夜班医疗人员,总计高达数十人以上,人质的安全令人担忧。警方现在仍然尽力说服歹徒投降,但歹徒尚未有任何动静。以上是现场最新状况。』
液晶萤幕里的女记者说得口沫横飞。小丑站在窗边,同时望著开启单波段程式的智慧型手机。他伸手碰一碰手机萤幕,切换频道。切换后的频道也播放著从外拍摄的田所医院。
时间早已来到上午六点。警察包围田所医院之后,大约经过一个半小时。早晨的新闻节目大多都在转播田所医院的挟持事件。
小丑将智慧型手机收进口袋里,从窗帘的隙缝望著外头。小丑在这一个小时内,每隔数分钟就会查看医院外头与新闻节目。
秀悟双手抱胸坐在铁椅上,不断观察小丑。秀悟与角仓结束对话后一个小时,在场成为人质的一行人几乎没有任何对话。爱美仍然露骨地躲避秀悟,田所与东野则是疲惫不堪,没力气主动开口。凝重难耐的沉默持续了一个小时,但多亏这段时间,秀悟总算能静下心仔细思考。
现在究竟处于什么状况,以及之后该怎么做。
他逼迫大脑运转至极限,最后终于得出一个假设。一个不合常理的假设,但是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性。
既然如此……
秀悟以右手手指转动原本放在白袍口袋里的麦克笔,左手拿著手机。他凝视手机,脑中模拟著接下来的行动,此时电话忽然响起来电铃声。应该是角仓打来的。这一个小时内手机响了好几次,但是小丑除了一开始的那一次,完全不准秀悟接起电话。
「电话又响了。」秀悟将手机举到小丑眼前。
「……别管它。」
小丑百般无趣地回答,再次望向窗外。秀悟确认小丑的举动之后,缓缓从铁椅上站起身。身旁的爱美脸上闪过一丝讶异。
秀悟将食指搭在嘴前,阻止爱美开口,接著垂下目光,手中的手机彷佛耍赖似的,持续大声响铃。
倘若自己的假设正确,这么做就能一口气推动现状。但如果自己猜错了……
两种想法激烈地盘旋著,内心摇摆不定。秀悟咬紧牙根,下定决心,将电话贴在脸旁。
「您好,是角仓先生吗?我是速水,我来转告犯人的要求。」
秀悟急促地说道,并且慢慢退向透析室深处。三名人质瞪大双眼望著秀悟。
「请在后门准备食物,什么都可以,尽快就好。咦?你们早就准备好以防万一了呀?好的,那也可以。」
「你搞什么鬼!?」
小丑察觉秀悟的举动,放声怒吼。但是秀悟仍然一步步向后退,口中不停说著:「请警察把食物放在门前之后马上离开,由我们拿进医院里。当然,请警察不要进入医院,或是试图救走取餐的人质。犯人说你们要是轻举妄动,就杀光剩下的人质。」
「你在随便胡说八道什么,快挂断!现在就挂断电话!」
小丑咆哮著,枪口瞄准十公尺外的秀悟,食指扣住扳机。
「那就麻烦您了,还有其他要求的话会再告诉您。」
秀悟匆匆说完之后,抓著手机举起双手。
「……你在打什么主意?」
小丑双眼充血,恶狠狠地瞪著秀悟。
「就是你刚才听到的,我要求外头准备餐点。警方说他们早就准备好了,马上就会拿到后门来。真是准备周到呀。」
秀悟语气轻佻,脸上浮现笑容,但内心却与表面相反,心脏疯狂跳个不停,背上冷汗直流。
这个男人应该不会这里开枪。应该不会的……
枪口瞄准著秀悟,令他产生一种错觉,彷佛自己逐渐被吸进那枪口似的。秀悟努力压抑心中的恐惧。
「谁叫你去要食物的,我明明是叫你不要接电话!」
「是你这一个小时毫无动静,我才代替你提出要求。你从昨晚到现在什么都没吃,肚子一定饿了。你不饿我也饿了。我们不知道这种状况还要僵持多久,不吃点东西身体会撑不住。」
秀悟扯起嗓子不停地说。
「多管闲事,你搞乱我的计画了 !」
小丑大步靠过来,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两公尺左右。
「别那么气鼓鼓的。你一定是肚子饿了才会这么烦躁,总之就先让院长和东野小姐去拿餐点吧。至少他们两个人不会丢下住院病患逃走。」
「闭嘴!不准命令我,居然给我乱搞一通!」
小丑举著枪,气得口水直喷,不断怒吼。秀悟突然将手机凑到小丑眼前。小丑顿时浑身一震。秀悟见到扣在扳机上的手指隐隐使力,紧咬牙根。
「……那就你来。」
秀悟从紧咬的牙间挤出声音。
「……嗄?」
小丑大吃一惊,下意识惊呼一声。
「我说既然你那么多抱怨,何必把手机交给我,自己去跟警察交涉啊!你明明是个胆小鬼,只敢躲在我背后跟警察周旋,少嚣张了!我才不想继续空等下去!」
秀悟的声音震撼房内的空气。田所、东野、爱美三人坐在十公尺外的位置,屏息关注状况如何发展。
小丑默默不语,锐利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盯著秀悟递出的手机上。房间的气氛逐渐凝结。
「……怎么了?你是要拿手机,还是不拿?」
秀悟忽然态度一转,平静地问道,手机仍旧直直递向小丑。
小丑沉默数秒后,一把抢走手机塞进牛仔裤的口袋里,接著将手枪从秀悟的额前移开。秀悟双手撑著膝盖,大口叹息。
「喂,院长大人啊。」
小丑回过头,百般无趣地说道:
「你带著那边的护士去后门拿饭来。」
「咦?」田所不可思议地眨眨眼。
「我的确是饿了。啊,你可别趁机逃跑啊。你要是逃了,我就干掉几个病人。不过院长应该是不会丢下病患逃走吧。」
小丑隔著面具抓抓头,但田所等人迟迟没有动作,他朝著两人怒吼:「快去!」田所与东野猛地跳起来,迈步走向最深处的电梯。
田所两人与秀悟擦身而过。秀悟在错身之际对田所使了使眼神。田所剎那间露出讶异的神情,接著立刻瞪大浮肿的双眼,微微点头。
好了,接下来才是重头戏。秀悟目送田所与东野消失在电梯里,缓缓握紧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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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隐隐作痛。数小时前子弹擦过右脚,他每踏出一步,右脚便掠过一阵麻痹般的疼痛。但是他现在没时间在意痛楚了。
田所搭著电梯来到一楼,强忍痛楚不断前进。
「那个、院长……」
「你别管,跟我来!」
身后的东野正要开口询问,田所怒吼打断她,接著站在铁门前方。那扇铁门正是隔开外来病患等待室与走廊的铁门,铁门另一头则通往手术室。
田所双手搭在门上,使劲推开。右脚撑住全身,烧灼般的痛楚爬过神经,田所仍然无动于衷,继续用力推开铁门。铁门微微开启一条门缝,田所便将小腹凸起的身体挤进门缝里。
走廊上的暗门仍然开著,露出门内的电梯。田所拖著伤脚走过去,关起喑门。
如同速水的推测,这座电梯的确是用来运送接受「秘密手术」的病患。接受器官移植的病患会经由这座电梯往来特别病房与手术室,避人耳目。而正是这座直接连接一楼与五楼的电梯,令田所打起「秘密手术」的主意。
这座医院原本是一间精神科医院,田所买下这栋建筑物时就已经存在这座秘密电梯。医院在重新装潢之前,五楼原本设有重症患者专用的隔离病房,当一般治疗无法压抑这些重症病患的病情,就会将他们带到隔离病房接受电疗等疗法。院方可能是为了不让其他病患发现,私底下利用这座电梯将重症病患送到治疗室。
田所紧咬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一切的起因是美国某间大型证券公司宣告破产,全球经济从此严重衰退。而田所长年进行投机性质的投资,因此遭受钜额损失,背上大笔债务。身处绝境的田所不断苦思,最后想出这项「秘密手术」。
在院内往来进行透析的病患当中有一名男病患,他在自己那一代内开设一间规模庞大的资讯企业,并担任该企业的董事长。那个男人因为糖尿症肾病变导致肾衰竭,已经进行透析超过五年以上,他总是将这句口头禅挂在嘴边:
「为什么我再怎么有钱都买不到肾脏?假如能让我停止洗肾,要我花多少钱我都愿意呀。」
某一天,田所在那个男人结束透析后,将男人请到院长室,战战竞竞地询问:「要是我说我有办法拿到肾脏,你愿意支付多少谢礼?」
田所的计画「只是个假设」,但那个男人听完后没有提出多余的问题,直接透过医疗法人捐赠大笔金钱。这笔钱足够让田所翻新放置二十年以上的电梯,将手术室改装成适用器官移植的环境,并在五楼设置秘密病房。
田所拉拢几位有财务困扰的员工成为共犯。东野在多年前离了婚,需要筹措孩子的学费;佐佐木则是当了男友的连带保证人,男友逃之夭夭后不得不背上庞大的债务。田所备妥所有条件后,从沉睡数年的住院病患身上摘取合适的肾脏,移植到那名男人身上。
移植出乎意料的成功。男人摆脱了艰辛的洗肾生活,开心不已地支付一大笔钱,还清田所所有的债务。
假如他在那个时候就洗手不干的话……悔恨隐隐灼烧著内心。
如果田所在当时就洗心革面,现在就不用背上如此庞大的风险。但是这次成功的经验让他太过轻易获得钜款,令他欲罢不能。而第一个接受手术的男人在那之后,开始为田所介绍处境相同的病人们。
田所十分畏惧自己的犯行曝光,却仍旧不断进行「秘密手术」,一共长达四年。次数一多,习惯成自然,也逐渐淡化心中的罪恶感。这些病患几乎不可能回归社会,自己是在活用他们的器官。田所不断用这句诡辩说服自己,却不知不觉渐渐信以为真。
田所咬牙切齿。佐佐木下个月就要结婚并且辞职,所以这是最后一次「秘密手术」,这次之后就要收手了。没想到却在这种时候……
田所打开走廊上的其中一个纸箱,并将纸箱内摆放杂乱的点滴袋全翻了出来。
「院长……你在做什么?」
东野站在一旁,忧心忡忡地问道。田所默不作声,双手仍不断地将点滴袋丢出纸箱。
「那个、我们要赶快去后门拿食物……」
「吵死了!闭嘴!」
田所对东野怒吼,同时指尖触碰到硬物。
有了!田所将双手伸进点滴袋堆,取出埋在底下的东西。里头藏著一本A4大小的活页夹。
就是这个,要赶快处理掉这个。田所抱起活页夹。
他原本将这玩意藏在院长室的金库里,但当他看见有人翻找过院长室,心里一惊。该不会是有人知道活页夹就藏在院长室里,才跑去院长室翻箱倒柜?他一想到这里,便将活页夹藏进五楼的备品仓库角落。不过在几个小时前,东野见到佐佐木遭到杀害,一时陷入恐慌,嚷嚷著「要用手术室的电话报警」。田所为了以防万一,跑去手术室剪断电话的电线,并将活页夹从备品仓库带到一楼,藏在这个纸箱里。小丑总是在监视一楼,他认为这里是盲点,不太可能让他找到活页夹。
「那是……什么东西?」东野畏畏缩缩地问道。
「……这是移植病患的资料。」
田所看都不看东野一眼,开口回答。至今接受过「秘密手术」的所有病患,他们的资料都夹在这本活页夹里。
「居然有这种东西……」
东野一时语塞。田所侧眼看一看东野,快步走回走廊上。他没有让任何人得知这本活页夹的存在,就连身为「共犯」的东野与佐佐木也不清楚。
至今接受「秘密手术」的病患们全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或大家族,若非如此, 他们不可能有办法支付那般庞大的金额。他们当然害怕自己接受违法手术的事实曝光。因此田所总是心惊胆颤,成天害怕有哪个病患会来杀人灭口。事实上,确实曾有病患威胁田所,假如秘密曝光他就小命不保。
这本活页夹是田所的保命符。一旦自己死于非命,这份活页夹的内容就会公诸于世。田所刻意让恐吓自己的对象察觉这一点,使他们无法轻易对自己动手。
不过这本活页夹同时也是双刃剑。假如这东西被公诸于世,自己的下场恐怕会比接受手术的患者更凄惨。从昏迷不醒、身分不明的病患体内摘除器官,移植给有钱的病患。这件事一旦曝光,自己不知道会受到多么严重的惩罚,他光是想像就浑身发抖。
因此田所打算万分谨慎地处置这本活页夹,不过他的谨慎却为他带来麻烦。他应该更早处理掉这东西。
假如警察冲进医院,发现这本活页夹……自从小丑躲进医院之后,田所时时刻刻都在担心这件事。只是搜到五楼的病房,他还有办法开脱,但是这本活页夹要是落入警方手中,他就完蛋了。自己不光是会被逮捕,最惨可能会遭人灭口,所以他无论如何都想避免警方介入。他这几个小时四处行动,全是为了防止有人报警,结果……是谁?到底是谁通知警察?
田所思考到一半,回过神似地用力甩一甩头。
现在没空思考这些事。警察早就团团包围这座医院,他要尽快处理掉这本活页夹。
田所来一楼之前,速水刻意对他使了使眼神。那个男人一定察觉到活页夹的存在,还特意为他争取时间,以便处理掉这些资料。
「东野,外来病患等待室里有碎纸机。要在警察找到这东西之前处理掉它!」
田所急促地说著,同时回到走廊上。
「呃、是!」
东野似乎终于察觉事态严重,摇晃著肥满的躯体跑起来。
这样一来就得救了。田所安心地踏出铁门,下一秒,活页夹从他的怀中滑落在地板上。
「呦,院长大人,饭拿来了吗?」
小丑正坐在数公尺前方的沙发上,枪口瞄准田所,愉快地说道。
「为、为什么……」
田所震惊地张口结舌。小丑缓缓站起身,以拇指指一指自己的身后。秀悟与爱美就站在那里。
「多亏那位年轻医生啊。」
「速水……医师?他到底……?」
田所半开著嘴,口中喃喃碎念著。
「好了,总之你先把那本活页夹捡起来吧。那玩意好像很重要,非常非常的重要,对吧?」
小丑发出低沉浑浊的笑声。田所急忙跌坐在地,抱起掉在地上的活页夹,怯懦地
仰望著小丑。
「我们就回二楼好好聊聊吧。一直待在这里,不知道警察何时会闯进来呢。更何况,要是警察现在就冲进来,你也会很困扰吧?」
小丑举起手枪凑向田所与东野,将他们逼向楼梯。两人表情凝重地靠近秀悟与爱美。 .
「速、速水医师……这究竟是……」
田所呼吸急促地问道。秀悟没有回答,他只是对爱美说一句「走吧」,迈步爬上楼梯。
四名人质抵达二楼,来到透析室的中央。小丑稍后才跟在四人身后抵达透析室。
「速水医师,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那个男人会在一楼?」
田所压低嗓子,再三质问,秀悟却完全忽视田所。田所见状,逐渐放大嗓门。
「你倒是回答我呀!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是你被骗了。」
小丑代替秀悟开口。
「被……骗了?」
田所彷佛是第一次听见这个词汇,断断续续地重复了一次。
「没错,你是被那位年轻医生给骗了。」
「什、什么意思 」
田所慌张地来回望著秀悟与小丑。秀悟带著爱美稍微远离田所后,开口说道:
「我一直搞不懂是报了警……」
「你在、你在说什么……」
田所嘶哑地问著。秀悟忽略田所的疑问,缓缓解释:
「院长想尽办法阻扰我们报警,所以不可能是您;东野小姐没有方法报警;我和爱美小姐的计画则是都失败了。最后只剩下一个人有可能报警。」
「一个人……?就是那家伙找来警察吗!?」
田所的声音逐渐有力,语气隐隐蕴藏激愤。就是那家伙通报警察,害得自己陷入绝境。
「是啊,就是他。那家伙利用电波千扰器使得手机无法拨通,接著剪断电话线,让所有人都无法报警。最后他在对自己最有利的时机关闭干扰器,用自己的手机叫来警察。」
「所以那家伙究竟是谁?是谁干的!」
「……您还不明白吗?」
秀悟见田所不断咆哮,于是当著他的面缓缓指向那名人物——小丑。他正嘲弄似的扭曲裸露在面具外的双唇。
「就是他,是他报警找来警察。」
秀悟淡淡地说道。田所张大嘴,直盯著小丑。
「是、是那个男人……?为什么?警察来了就会抓走那家伙啊 而且他还说谁报警就要杀了谁……」
田所语气生涩地嘀咕著。
「是啊,正是如此。不过这里唯一能报警的人只有他,而且假如是他报的警,就能一口气解开许多谜题。」
「谜题?」田所焦点涣散的双眼望向秀悟。
「是啊,没错。那个男人的行动打从一开始就很奇怪。他抢劫超商之后,在逃脱途中特意绑走爱美小姐;他不直接监视我们,反而自己在医院内到处游荡;他从院长手中拿到钜款不只没有一丝喜色,反而咆哮大怒。就如我刚才所说,那个男人的目标根本不是金钱。」
「既然他的目的不是钱,又何必跑去抢超商!」
田所上气不接下气地吐出一句句疑问。秀悟郑重地顿一顿,直视田所的双眼。
「一切都是为了揭穿这间医院的『秘密』,让全日本的人们都能得知真相。」
「全、全日本……」
田所的喉咙发出陶笛般的空虚声响。秀悟不以为意,继续说道:
「没错,这个男人一开始就是为了揭露『医院的秘密』,进而展开行动。所以他不直接监视我们,以便己能自由捜索整间医院。不只如此,他还在三楼剪开『新宿11』的手术伤口,并在他的病历里夹入所有遭摘除器官的病患清单,驱使我一起探索这间医院的『秘密』。这方法的确高明。闯进医院藏身的罪犯直接说明理由,恐怕无法取得我的信任,还不如用诱导的方式勾起我的兴趣,让我自己去调查。我也是被操纵的那一方呀。」
秀悟苦笑,耸耸肩。小丑扬起嘴角两端。
「那、那我们……」
田所的声音彷佛随时会消失无踪。
「没错,我们只是被那个男人玩弄于五指之间。那家伙一方面自己搜索整间医院,同时操纵我进行调查。另一方面放长线钓大鱼,放您四处行动。他一个晚上都在寻找某样东西,但是始终一无所获。时间就这样来到早上,他最后只能动用最终手段,就是报警让警察包围医院。」
「为、为什么报警会是最终手段?警察来了,反而会逮捕那家伙吧。他怎么会……」
田所露出轻蔑的笑容,指向小丑。
「他本来就不打算逃跑。他一开始就做好被逮捕的觉悟,才闯进医院里。」
田所与东野听完秀悟的解释,表情极度震惊而扭曲。爱美站在秀悟身旁,抹著眼影的细眼使劲瞪大。
「那个男人在超商里开了枪。最近的便利超商考量到安全层面上,都会教导店员一碰上抢劫就乖乖将钱交给对方,但是他还是故意开了枪,您觉得是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田所含糊其辞。
「他这么做是为了吸引大众注目。他特意在逃脱途中挟持爱美小姐,一定也是为了这个目的。一旦发生抢劫犯开枪并挟持女子逃走的重大案件,全日本都会关注这件大新闻。他就是想塑造这种情境。而事实上,现在大多数的电视台都在转播这间医院的新闻。他大概想等新闻媒体聚集得差不多,接著就在大多数人起床看电视的时段向警方投降,公布所有真相。我是这么推测的。」
秀悟望向小丑。小丑至今始终不发一语,愉悦地聆听秀悟的解说。他有如演员一般,夸张地张开双臂。
「年轻医生,正确答案。我真是打从心底感谢你呀。托你的福,我才终于找到那东西。我为了找出那玩意,可是费了不少力气。」
「找出那玩意……?」
田所嘟囔著,脸上的肌肉异常松弛,他彷佛在这几分钟内老了十岁以上。
「是啊,没错。就是你小心翼翼抱在怀里的那玩意。」
小丑瞪向田所。
「我打从踏进这间医院开始,就一直在找那份资料。这间医院已经如此受到瞩目,接著只要揭穿院内的恶行,就能彻底让你们完蛋。不过光是毁了你们还不够,我要让接受手术的家伙们也跟你们一起下地狱,这才公平,对吧?所以我至今一直在寻找病患清单,上头一定纪录著那些接受过手术的混蛋。」
小丑语气激动地畅所欲言。只见田所的脸色逐渐惨白。
「我知道你一定有清单。你很谨慎,绝对会留下清单,免得自己遭人灭口。不过我怎么找都找不到,就这样天亮了。我无计可施之下才报了警,想说之后就只能交给警察。没想到这个时候突然出现一个帮手,就是那位医生。」
小丑朝著秀悟抬一抬下巴。
「速水医师……?」
田所松垮垮的脸颊隐隐蠕动。秀悟注视著田所。
「我早就察觉到他好像在寻找某样东西。而我也发现那样东西与『秘密手术』有关,以及您异常畏惧他人找到那样东西。这么一来自然能推测,那样东西应该就是与至今为止的手术有关的纪录。」
秀悟以口水舔湿乾涸的口中,继续说下去:
「我想您一定把这些纪录锁在院长室的金库里,但是您从金库取钱的时候,我并没有看见类似的东西。您如果要藏起这些纪录,肯定只能藏在五楼或一楼的手术室附近。所以我就演一场戏与他谈判。」
「谈判!?你们什么时候谈妥的?我根本没看见你和那个男人单独谈……」
「我们根本没谈什么。」
小丑打断田所的疑问。田所傻乎乎地发出「欸?」的声音,望向小丑。
「我刚才逼近那家伙的时候,他把这玩意推到我眼前。」
小丑从牛仔裤口袋取出预付卡手机,高举到田所眼前。田所茫然地张大嘴。
〈我会给你你想找的东西,但你必须答应我,一切听我的指示,不能伤害任何人〉
手机背后有一排用麦克笔写下的文字,文字内容便是如此。
「顺带一提,我刚才并没有和警察对话。我故意等到铃声停止,才假装接起电话。」
「那、那就是说……」田所渐渐说不出话来。
「没错,你就这样傻乎乎的,被我跟那位年轻医生骗得团团转。」
小丑说完,放声大笑。田所空洞的双眼直盯著秀悟。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做……你不是说愿意成为共犯吗?只要有钱你就会保密……为什么要做这种蠢事……」
秀悟冷冷地望著田所。
「蠢事?你们才是做了蠢事吧。从无家可归的病患身上摘除器官,移植到有钱人身上。你们真的以为我会容许这种行为吗?真的以为我会一起同流合污吗?」
「什、什么……你刚才明明……」
「那是因为我认为这么说比较安全。要是当时拒绝协助你们,你搞不好会直接攻击我们灭口,所以我才假装配合你们。」
「怎么会……太狠了……太过分了……」
田所恨恨地低声组咒。秀悟闻言,恶狠狠地瞪向田所,他的魄力逼得田所不自觉退了退。
「狠?是谁比较狠!你可是从自己的病患体内摘走了器官啊!你从自己该保护的对象身上偷走了他们的器官!你不配当医生,你只是个罪犯!」
秀悟的怒吼无情地落在田所身上。田所有如被打碎下巴的拳击手,缓缓滑落,跌坐在地板上。
「好了,都解释得够清楚了吧。差不多该把那本活页夹交给我了。」
小丑慢慢走向田所。
「……秀悟。」
爱美站在秀悟身边,悄声说道。秀悟面向爱美,展露笑容。
「嗯?」
「对不起,我还以为你真的要跟院长合作……」
爱美垂下眼。
「别太意,我完全没跟你解释,你当然会误会。」
「可是秀悟是考虑到我的安全……我却对你那么过分……」
爱美的声音细若蚊鸣。秀悟轻轻抚摸爱美的头,掌中传来乌黑长发的柔软触感。
爱美露出似笑似哭的神情望著秀悟,将自己的右手缓缓覆上头顶的大手。
「……这样、一切都结束了吧?我们已经安全了对不对?」
「嗯,是啊……」
秀悟看向小丑。
事件应该已经告一段落。接下来只要小丑得到那本活页夹,带著资料向警方与新闻媒体揭发一切,事情就能尘埃落定。没错,原本应该是如此……
但不知为何,担忧仍紧紧占据著秀悟的心头,越发膨胀。
田所跪倒在地,眼睁睁看著小丑一步步逼近。
「我、我们做个交易吧!」田所忽然高声吶喊。
「交易?」小丑疑惑地眯起双眼。
「没、没错。应该是有人委托你来抢这份资料吧?是我至今移植过的某个病患,花钱雇用你来消灭证据的,没错吧?那我就出两倍……不、三倍的价钱,拜托你放过我吧!好吗?这交易应该不坏吧?」
田所献媚地仰望小丑。
住口啊!秀悟脸色一僵。假如这个男人的目的只有钱,他不可能采取这种舍身成仁的手段。他甚至,开始就不会想揭穿「秘密手术」的真相。
但小丑在秀悟插嘴之前便有了反应。他举起至今垂在身旁的手枪,瞄准田所,指尖扣住扳机。
「钱?你以为我是为了钱才这么干吗!?」
小丑的声音低沉得有如地底来的魔鬼,愤怒令他双眼充血,使劲扯起双唇。田所与东野怕得五官扭曲。
「你觉得我是想要钱才做出这些事吗?怎么了!回答我啊!」
小丑激愤难耐,食指逐渐施力。爱美大喊一声:「不要啊!」遮住了双眼。
「复仇!」秀悟全力吶喊。
「……你说什么?」
小丑放开扣紧扳机的手指,瞪向秀悟。
「复仇,你是为了复仇才如此费尽苦心。你珍爱的对象成了『秘密手术』的牺牲品,是吧?」
「……没错。」
小丑语气阴沉地开始述说:
「这些家伙把我最重要的人切得四分五裂。他们趁她意识不明的时候,擅自切开她的肚子,拿走内脏……我一开始还不敢置信,一直怀疑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但是当我开始调查,得知这些家伙在医院里干的好事……我绝对不会原谅他们。」
「那个人是你的家人?还是……」
「……是情人。」小丑勉强从喉头挤出几个字。
「你很珍惜她吧。」
小丑闻言,点点头。
「我当然珍惜她,为了她,我甚至能拋弃这条性命。」
「那你就拿著那本活页夹去自首,然后对警方、媒体宣传这间医院的秘密,让这个消息传遍整个日本。这才是你的目的啊。你要是现在杀了院长,你就只是个杀人犯。你最珍惜的那个人一定也不愿意你落得那种下场。」
秀悟拚命吐出有如戏剧般的台词。
就算这个男人是想让大众的目光聚焦在这间医院,他还是做了不少过于冲动的举止,例如对爱美开枪后绑架等等,他甚至在藏身过程中袭击爱美,难以控制自己。秀悟实在无法预测小丑还会做出什么惊人行动。
小丑握著手枪的手臂隐隐颤抖著。在场所有人沉默不语,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拜托你……快住手吧。」
爱美的喃喃自语缓缓拨动房内的空气。下一秒,小丑放下握著手枪的手臂。
「……把那本活页夹给我。」
小丑俯视著田所,静静地说道。秀悟仰天闭上双眼。
结束了。这如同恶梦般的夜晚总算要结束了。
前所未有的成就感与解脱渐渐填满心头。秀悟睁开眼,对身旁的爱美淡淡一笑。 爱美眼眶湿润,对秀悟回以笑颜。
「快一点,赶快给我。」
田所彷佛断线的人偶,傻傻地坐在原地。小丑的手伸向田所。此时田所猛地抬起头,下一秒,秀悟浑身掀起鸡皮疙瘩。
田所仰望著小丑。秀悟远远望去,田所的双眼彷佛失去所有的情绪,徒留两颗玻璃珠镶在眼窝里。
田所的手伸进白衣口袋内取出一样物品,接著极其自然地刺进小丑的右手。
「……咦?」
小丑嘴唇微开,发出愣愣的一声,接著望向自己的右手。手术刀深深刺进他的右手臂
田所一把抓住手术刀柄,随手拔起,接著毫不犹豫再次刺进小丑的右手,并且奋力向下施压。手术刀的刀刃极度锐利,轻易地切开小丑手臂的皮肤、肌肉、血管,以及神经。
「呜啊啊啊啊……!」
小丑的惨叫撼动房间的墙壁,手枪从手中滑落。
小丑痛苦地呻吟著,当场跪倒在地。手指按压著伤口,指缝中汩汩溢出深红的鲜血。田所彷佛与小丑交换角色,他缓缓站起身,不屑地睨视小丑。他的手中握著小丑落下的手枪。
「……别开玩笑了。」
田所的脸上彷佛挂著一张能面具,丧失所有的情感。
「别开玩笑了。我花了二十年的心力,拚死守护这间医院直到今天。我尽力保护院内员工的生活,不断治疗病患,为这间医院鞠躬尽瘁。你们能明白我有多辛苦吗?」
田所的语气没有抑扬顿挫,如同电子合成人声。秀悟看著田所,浑身冷汗直流。
小丑激动挥舞手枪的时候根本远不如现在恐怖。
小丑抱著手臂不停哀号。田所随手将枪口压在小丑的发旋处,手指搭上扳机。
「院长,请冷静点!您这么做也无济于事啊!」
秀悟急忙大喊。田所的举动不是纯粹的胁迫,他是真的打算杀死小丑。心中的肯定令秀悟语带颤抖。
「为什么?」
田所并未放下手枪,似乎打从心底觉得疑惑。冰冷的眼神直盯秀悟,感觉像是有一只巨大的爬虫类瞪视著自己。
「哪有为什么,这里所有人都知道您犯下的罪行!您就算杀了他,事情还是会曝光的。」
「那杀掉在场的所有人不就行了?」
田所的语气没有一丝内疚。
「所有人……?」
秀悟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瞠目结舌。
「是呀。等我杀了这个男人之后,就杀死速水医师和那位小姐,还有东野。反正佐佐木也死了,这么一来就再也没人知道『秘密』了。」
「为、为什么连我也要杀!?」
东野原本僵在一旁,宛如一座雕像,此时也不由得大喊。
「东野,你说不定也会背叛我呀。还是小心为上比较好呢。」
田所对东野露出笑容,一张空虚至极的笑容。
东野发出「咿」的一声惨叫,直接转过身想逃。但是超过负荷的恐惧令她脚下一软,囤积大量脂肪的躯体顿时向前倒去。房内响起笨重的撞击声。
「东野,不行呀。你怎么可以逃跑呢?我下意识就要开枪了呢。」
田所俯视著东野。东野瘫倒在地上,全身颤抖不止。
「秀悟……」
爱美脸色发青,不自觉地抓紧秀悟的白袍袖口。秀悟正想开口安慰:「没问题的。」,但是话在出口之前就消散在喉咙深处。
田所已经彻底疯了。再不阻止他,他真的会开枪射杀在场所有人。
「您要是开枪,警察会冲进来的!」
秀悟语气颤抖,拚命大喊。田所的表情隐隐透露著不快。
「警察?」
「没错,警察进行谈判的时候,肯定同时准备让特种部队破门而入。您一开枪,警察马上就会闯进来!」
「那我就在警察闯进来之前开枪杀死所有人,这不就成了?」
田所一派轻松地说道。秀悟闻言,不禁脸颊抽搐。
「您手上握著手枪,而其他人都被枪杀,显然就在告诉别人您是杀人犯啊。」
「啊,没关系。我只要坚持是小丑枪杀了你们,我是在那之后冒死抢走手枪,无意之间射杀小丑。警方一定会判定我是正当防卫,我不会被问罪的。」
「……您真的以为会那么顺利吗?」
秀悟咬紧牙关。
「不论顺不顺利,我只剩下这个方法了。那就值得尝试看看呀?」
田所的语气非常随兴,微微耸肩。秀悟见状,内心放弃说服对方。他已经对别人的话充耳不闻了。
怎么办?该怎么做?秀悟专注地运转脑袋。
要在对方开枪之前趁机扑过去,夺走手枪?但是自己距离田所至少有数公尺远,田所很有可能在他扑过去之前就察觉他的行动,进而开枪。
还有没有别的办法?什么都好啊!秀悟低头苦思,此时一项物品跳进秀悟的视野余光。秀悟瞪大眼直盯那东西,接著视线移向天花板。脑中突然浮现田所数小时前说出的台词。
这个可能派得上用场。不过要是失败了……
心中的仿徨不断压迫秀悟。此时,秀悟望向身旁的爱美,两人对视著彼此。
爱美仍然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凝视著秀悟。
是啊,没错。胸口的决心逐渐坚定。他根本不需要在意自己会不会中弹,只要执行这个计策,爱美得救的机率就会直线上升。
秀悟再次咀嚼这一晚的记忆。他自始至终都想保护这名女子,但某种意义上,自己反而是被保护的那一方。
要是爱美不在自己身边,他绝对无法揭穿医院的「秘密」,也不会得知小丑真正的企图。他甚至根本无法在这种绝境中维持正常的心智。多亏爱美,他才能在这数小时之中保有自我。
这名女子是不幸卷入这场纷争当中,他无论如何都要守护她。
「……听好了。」
秀悟压低嗓音,小心不让田所听见。爱美细长的双眼望向秀悟。
「记好楼梯的位置。等我打信号,你就全力冲到楼梯那里。」
「咦?什么意思?」爱美压低声音问道。
「你别管,乖乖按照我的话去做。你不要回头,直接下楼去请求警方协助。」
「……秀悟呢?」爱美的语气一阵颤抖。
「我没问题的,别担心。你什么都别想,直接逃出去。那样一来……大家一定能得救。」
「真的?」
爱美看向秀悟,眼神满是担忧。秀悟坚决地点头,不让她察觉内心的不安。
「真的。」
「……我们马上就会见面吧?」
「是啊。」
秀悟点头回应。爱美强忍泣音,紧咬著粉色双唇点点头。
秀悟淡淡一笑,接著注意力转回田所身上。他已经说服爱美,接下来只剩执行他的计画。秀悟不让田所察觉,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进白袍口袋。
田所彷佛在戏弄小丑,拿起手枪的前端戳一戳他裹在面具里的头部。
「首先你先摘掉那张蠢面具吧。我想看看干出这种蠢事的男人长得什么模样。」
小丑按著不断冒血的手臂,抬起头。
「快点,还是说你想戴著那张面具送死?」
田所的语气仍然没有丝毫起伏。小丑的身体隐隐颤抖著。
「你不摘掉面具,我就马上开枪。」
田所没有怒骂,只是静静地催促小丑。小丑的左手略带迟疑地揪住面具的颈部,缓缓脱掉罩住整个头部的橡胶面具。
小丑露出一头简洁整齐的短发。秀悟站在小丑背后,看不见他的真面目。
「什!?……你、你是!?」
田所震惊地瞪大双眼。瘫软在地的东野一起张大嘴,凝视著男人的面孔。
就是现在!秀悟立刻踢倒一旁的煤油暖炉。暖炉重重倒在地板上,发出巨响,暖炉内的煤油洒了一地。田所弹起似地抬起头,望向秀悟。
「你在做什么!?」
田所的怒吼响彻房内。秀悟从口袋取出Nippo打火机,打开盖子点著火焰。田所瞪大双眼。
「快退开!」
爱美茫然地站在秀悟身旁。秀悟推开爱美的肩膀,将打火机拋向煤油。
爱美一个不稳,向后退了两、三步。同一时间,秀悟眼前升起一道火柱,灼热的热气迎面而来。
「你在打什么主意!别胡闹了!」
田所大喊,枪口瞄准秀悟。
快点!快点啊!秀悟望著天花板,内心不断重复同一句话。直冲天际的火柱眼看即将触碰天花板——以及装在天花板上的火灾警报器。
田所扣紧扳机,同一时间,急促的警报声震荡房内的空气。
「来了!」
秀悟大声欢呼,同时天花板喷洒大量的白粉。这是田所说过的粉末灭火装置。
粉尘化为浓雾遮蔽视野,眼前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熊熊燃起的火柱顿时转小、熄灭。
「爱美!快跑!」
秀悟朝著爱美嘶声力竭地大喊,自己也同时迈步奔跑。他眯起眼,在这片迷蒙的白浊世界之中,全力跑向田所的位置。
他隐约能看见田所的轮廓。大量的粉末开始落在地板上,粉尘渐渐变得稀薄。秀悟没有减低速度,直接以肩膀使劲撞向田所。
秀悟的肩膀撞进田所的腹部。田所的脚上有伤,无法稳住身躯,秀悟轻易地将田所撞飞出去,两人一起栽个跟斗趴倒在地板上。田所手上的手枪脱了手,滑落在覆满粉尘的地板上。
秀悟死命爬向手枪的位置。只要他把手枪抢到手,所有事情都会迎刃而解。不会再死任何人,整个事件能够告一段落。
下一秒,秀悟全身突然激烈痉挛。
秀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感觉眼前闪过一阵火花,全身剧烈颤抖之后动弹不得。身体彷佛脱离自己的掌握,一根手指都动不了。秀悟脸颊朝向地板倒下去,倒下的冲击猛地吹飞了粉末。
秀悟的脸颊感受到地板冰冷僵硬的触感,脑中一片混乱。
到底怎么……
猛烈的爆炸声敲响耳膜。那声音听起来如同汽车引擎逆火的声响,秀悟立刻察觉是什么声音。
有人开枪。有人捡起手枪,并且开枪了。
是谁对谁开枪?秀悟拚命想面向爆炸声响传来的方向,但身体依旧拒绝听从秀悟的命令。
某处传来凄厉的尖叫,以及第二次的枪响。
爱美!爱美顺利逃走了吗?秀悟只想知道这件事。只要爱美能得救,就算我成为下一个枪响的受害者也无所谓。
秀悟暗自祈祷,同时第三次的枪响震动空气。
最后,四周陷入一片寂静。
结束……了吗?开枪的人不杀我吗?
秀悟专心聆听四周,等待接下来发生的状况。
某处突然传来玻璃碎裂的声响。一个拳头大的黑色柱状金属物滚过来,停在距离秀悟一公尺远的距离。
下一秒,秀悟的视野与意识抹上一片雪白。
「……到吗?」
远处传来了声音,感觉非常遥远。
秀悟微微抬起眼睑。强光照射在视网膜上,激烈的疼痛袭上头部。秀悟按住头部,低声呻吟。
「听得到吗?」
声音彷佛直接在脑中响起,使得头痛更加恶化。秀悟皱起脸,微微收起下巴,勉强睁著眼看向周遭。
两个男人俯视著自己。他们身上穿著秀悟平时看惯的制服,那是急救人员的制服。
这里是哪里?
秀悟极力想弄清现状。
我当时正要抓住滑落在地板上的手枪……
脑中浮现昏迷前发生的种种。不断响起的枪声。
秀悟猛地撑起上半身。他的脑袋仍旧头痛欲裂,但是他毫不在意。
「啊啊、不可以,你要好好躺著啊。」
其中一名急救人员说道。他的声音听起来仍然像是回荡在头盖骨内。
「发生、发生什么事了?」
秀悟艰难地驱动不灵活的舌头,艰难地开口询问。双眼似乎习惯了光亮,开始能看清周遭的状况。他现在似乎在救护车里,右手臂绑著血压计与血氧浓度计。
「外头听见医院传出枪响,因此特种部队破门而入了。当时特种部队使用的音爆闪光弹似乎刚好在你身旁爆炸。」
秀悟回想起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有一个金属圆柱物体滚进视野之中。是那个柱状物爆炸才让我失去意识吗?
「音爆闪光弹本身没有杀伤力,所以你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但是鼓膜可能破损了。我们现在要将你送到医院去。」
「请等一等,爱美、她没事吧!?」
秀悟在救护车内部四处张望,并且大声呼喊。车内不见秀悟以外的患者。他们是让爱美搭上其他救护车了吗?
「爱美?那是谁呀?」
「是一名女子,其中一名人质,当时她跟我一起待在医院二楼。她应该在警察破门前一刻逃出医院了才对!」
两名急救人员|瞬间面面相觑,接著迟疑地开口说道:
「不,警察破门之前,没有任何一名人质逃出医院。」
「怎么会?那、那应该是在二楼。医院二楼获救的人质除了我以外,都在哪里?已经送到医院了吗?」
秀悟求助似地朝著急救人员伸出手,大声喊叫。急救人员露骨地转开视线,露出阴沉的神情。
「……很遗憾,只有你获救而已。二楼除了你以外……所有人都已经死亡了。」
3
「……以上就是我当晚的经历。」
秀悟这么说完,大叹一口气。他长时间描述整件事件,舌头早已感到疲累。更何况,他光是回想起那一晚的遭遇,就会给精神带来庞大的负担。
两天前,秀悟在二楼透析室获救后,隔天就马上出院了。他不但右耳鼓膜破裂,还被小丑打伤头部,音爆闪光弹更造成轻微烧伤,不过这些外伤没有严重到需要长期住院。
他原本以为媒体记者可能会挤满自家门前,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却没有发生这种状况。警方似乎现阶段尚未公开秀悟的身家等资料。
秀悟在家中休息一晚,隔天便主动前往该案件的搜查本部设置地——调布警察署接受侦讯。刑警曾在他住院时前来问讯,但他当时必须连续接受多项检查,没办法空出太多时间,今天才正式接受侦讯。侦讯过程从上午开始断断续续进行,现在时间早已来到黄昏时刻。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非常感谢您。」
名为金本的中年刑警坐在秀悟对面的座位上,沉重地点点头。在秀悟描述的过程中,金本始终不发一语,专注地聆听。
「速水医生方才述说的内容,与现场的状况几乎一致。看来医生您描述的状况大部分确实发生过。」
「『大部分』……是吗?」
金本的语气听起来若有深意,秀悟不禁嘲讽似地勾起一边嘴角。
只有一处。秀悟的记忆与现场的状况只有一处不相符,而且这处差异非常之大。 秀悟自从前天听见这件事之后,脑中始终混乱不已。
「重要的是那个『不一致』的部分吧?」
「唉,您说得没错。」
秀悟苦涩地说道。金本见状,则是露出苦笑。
「警方肯定认为我记错了吧。因为那个小丑打了我的头部,我又因为警方攻坚部队扔进去的音爆闪光弹爆炸而昏迷,你们认为我记忆错乱,是不是!」
秀悟双手往桌面一撑,身体向前凑上去。
「速水医生,请您别激动,会动到伤口的。」
秀悟见金本仍摆出四两拨千斤的态度,口中小声咂舌。
「不过老实说,上层的确不太重视速水医生的证言与现场的矛盾之处。您经历了如此难熬的遭遇,脑中的记忆很有可能会出错。但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现场的状况直接就能看出案发当时发生了什么事,非常显而易见。」
「那就麻烦你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我无法动弹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之前警方也只是问我话,什么细节都不肯告诉我。我是案件的当事人,而且已经尽可能配合警方的调查,我应该有权利知道当下的状况。」
秀悟仍然探出身体如此说道。金本挂著微笑望向秀悟,轻轻耸耸肩,悄声说道:
「我明白了。」
「顺带一提,速水医生,事前其他人员是如何跟您解释的?」
「我当时听说……透析室发现尸体,而除了我以外……没有其他人质存活。」
秀悟咬紧下唇。
「不,这说法并不正确。住在三楼、四楼以及五楼特别病房内的病患们,所有人都平安无事。」
「我知道,我指的是……」
「是,我明白。不好意思打断您了。」
金本微微低头,接著目光朝上看向秀悟。
「您是想知道您撞开田所,弹飞手枪之后,透析室里发生了什么事,是吗?」
「……是,没错。那时我正要捡起手枪,当下突然感受到某种冲击,接著身体就突然动弹不得。」
秀悟生硬地说道。他很害怕从金本口中得知真相,但他若是不问,心中难以释怀。秀悟看著金本搔抓头发稀少的头顶,吞一口唾沫。
「算了,反正再过不久警方就会召开记者会发表侦查结果,先告诉速水医生应该也没关系。关于您当时突然动弹不得的原因,警方认为是有人使用电击棒攻击您。」
「电击棒!?」
秀悟听见意料之外的词汇,不由得皱紧眉头。
「是的,就是电击棒。特种部队破门而入的时候,您倒在地上,一旁掉著一把护身用的小型电击棒。对方恐怕是使用电击棒制伏了您。」
「居然会有电击棒,到底是谁……」
「当然是那名小丑男,是他带进医院的。」
「小丑?为什么能肯定是他?」
「这一点我稍后会为您解释。总之我们警方完成现场搜证之后,得出以下的结论: 小丑男见到速水医生撞飞田所手上的手枪,便使用事先藏好的电击棒制伏速水医生,捡起手枪。当时田所被撞倒在地,东野小姐则是脚软瘫坐在一旁。小丑先后连续射杀了两人。」
秀悟听见金本口中吐出「射杀」这两个字的瞬间,他全身微微一震。
「男人顺利杀害两人,达成目的之后,便为整件案件画下终止符……他对自己的脑门开了 一枪。」
金本用食指指尖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声:「砰!」
秀悟瞪大双眼。那名小丑射杀两人之后,自杀了?
「你确定没有搞错吗?」
「是,这结果应该没有错。院长与东野小姐两人是被人从后脑勺开了一枪,也就是所谓的行刑式枪决。小丑男则是右边的太阳穴一枪,而且从枪伤周遭出现烧伤,可以判断当时枪口应该是紧贴著皮肤,最后手枪是落在小丑男的尸体旁。所有证据都显示出,小丑是射杀两人之后再对自己开枪。」
金本语气沉稳,滔滔不绝地解释下去。
「啊,另外这是题外话,我们一开始假设过速水医生是否有可能枪杀三人。当时是认为您或许是对三人开枪之后,再用电击棒电伤自己。不过您的手臂没有检测出硝烟反应,疑似电击棒造成的烫伤又位于背后正中央,一般来说自己很难手持电击棒电伤这种位置。由于以上种种证据,我们已经排除您的嫌疑了,请您放心。」
秀悟听完金本的说明,一时语塞。他没想到自己也被当作嫌疑犯。这么说来,医院曾经将自己的衣物提供给类似鉴识人员的人物,又详细检查过自己的身体。
秀悟花了两、三分钟消化新获得的资讯。他还没完全接受这个结果,只是想问的问题太多,不知从何问起。
「……我触发灭火装置的前一刻,田所曾经掀开那个男人的面具。田所和东野小姐看到对方的真面目,都显得相当吃惊。金本先生,那个男人究竟是谁?」
秀悟直视著金本的双眼。金本摸了摸长满胡碴的下巴。
「宫田胜仁。」
「叹?」秀悟听对方突然拋出一个名字,不禁困惑。
「宫田胜仁,这就是小丑男的姓名。东京都练马区出身,三十三岁,单身。我们已经确认过他的身分,准备在记者会上发表。」
「你直接告诉我名字,我也……那家伙究竟是什么人啊?.」
「哎呀?您不认识他吗?」
金本刻意歪了歪头。
「不,我对这个名字没印象……你为什么认为我认识他?」
「那么,您看看这个。」
金本喃喃低语,从挂在椅背上的西装口袋取出一张相片,放在桌面上。照片中映著一名身穿T恤的年轻男人。
秀悟仔细观察照片。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男人。
「啊!」
秀悟的头脑原本像是漏了一块记忆,此时脑中忽然闪过案发当晚的画面。
当天晚上,秀悟正要从后门进入田所医院时,他跟一个男人擦身而过,并且简单聊了几句。照片里的人物正是那个男人!
「您想起来了吗?」
「我记得这家伙是田所医院的员工,当天晚上我要从后门进到医院的时候,正好和他擦身而过。」
秀悟激动地说完。金本闻言,满意地点点头。
「是的,正如您所说。宫田胜仁是一名物理治疗师,大约从一年半前开始在田所医院工作。挟持事件当天,他还值班到傍晚。他似乎是下班之后才回家准备犯案。」
「那个……这个名为宫田的男人真的是小丑?没弄错吗?」
「这是什么意思?」
秀悟迟疑不决地问道。金本一听,单边眉毛微微跳了跳。
「呃,这只是一个小疑问。因为那个男人始终戴著小丑面具,嗯呃……有没有可能途中跟人交换身分?例如还有另一个小丑存在……」
秀悟脑中思绪凌乱,有些语无伦次。金本见状,则是缓缓摇摇头。
「速水医生,根本不可能存在另一名小丑。警察完全包围住那间医院。而警方在破门之后,也曾经大规模捜索整间医院。我们当然有考虑到犯人会变装成警察逃走,因此下令严格监控整栋建筑物的出入口。但我们完全没发现任何可疑人士。」
「那医院里或许还有隐藏通道之类的……」
秀悟知道自己的疑问相当老套,但他还是非问不可。这间医院内藏有秘密电梯,当然也可能存在通往外头的隐藏通道。
如果这个假设成真,应该就能解开整个案件里最大的谜题。不过秀悟的期待落空了,金本面露苦笑:
「我们听完速水医生的证词之后,也曾经预想过院内存在隐藏通道,彻底调查过整间医院。我们拿到医院的设计图,也见过以前的地主,但还是没有找到可疑的出入口。院内的人若想离开医院,只能使用正门或后门。这点是无庸置疑的。」
「是……这样啊。」
秀悟还没完全接受现实,但还是点点头。
「不过呢……」金木压低嗓音:「宫田可能还有同伙。我们没办法完全排除这个可能性。」
「嗄?这是什么意思?」
「……这件事还请您保密。面具内侧的耳朵位置装著一个小型的喇叭与收讯器。宫田有可能是受到某人指使才犯下犯行。」
「某人……会是谁?」秀悟有点激动地问道。
「我就是不知道答案,才会将这件事透露给您。请问小丑是否曾经联系过他人?」
「联系……」
秀悟皱紧眉头,拚命搜寻著记忆。
「不……就我所知,他并没有试图联络别人。而且我和小丑共处一室的时间相对较短,他或许是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联络也说不定。」
「是吗?我明白了。我们会再调查一下那枚装置,或许还会再挖出点什么。」
金本在胸前双手合掌,似乎在暗示:「侦讯到此结束」。
「请、请等一等!既然面具里装著那种装置,还是很有可能存在共犯呀。更何况,那名叫做宫田的男人真的是小丑吗?举例来说,小丑男或许在警察赶到之前就想办法叫出宫田,杀了他,再将面具放在宫田的附近,让他代替自己……」
秀悟几乎是想到什么就一股脑说出口。
「假设真是如此,警察破门而入的时候就会抓到他。」
「不,所以果然还是有其他秘密通道、藏身处之类的……」
眼见秀悟的发言越来越莫名其妙,金本摆出不出所料的态度,叹了 口气。
「医生,医院里面没有任何秘密通道或是藏身处,只有那座秘密电梯和病房而已。这是千真万确的。」
「你怎么能肯定……」
秀悟紧咬这点不放。若非如此,一切会很奇怪,太奇怪了。
「医生,我们确实无法否认宫田在医院外可能还有同伙。但是宫田的确就是主犯,这点不会错。」
金本彷佛在劝说耍赖的孩子。他的口气令秀悟非常不满。
「为什么你能这么肯定?」
「因为我们捜索过宫田的住家,并在他的房间里搜出大量的证据。」
「咦?」秀悟顿时语塞。
「首先我们在住家电脑的纪录发现,宫田是透过网路购买犯案计画需要的物品,例如面具、电击棒、手枪等等。」
「网路?网路上买得到手枪?」
秀悟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很遗憾,确实买得到。某些地下网站会违法贩卖药物、枪炮等物品。我们警方当然会进行取缔,但现阶段无法完全举发这些网站。」
金本无力地摇摇头。
「也就是说,宫田是在网路上买好武器,闯入自己工作的医院吗?」
「就是这么回事。宫田房里还发现了小丑模样以外的各式面具、小刀、手铐,以及一些化妆品。他应该是买了各式各样的东西,并且测试哪些物品比较容易使用。」「化妆品?」
「他可能一开始不打算戴面具,而是利用化妆隐藏自己的真面目。根据调查结果, 宫田在决定成为物理治疗师之前,曾经是某间小剧团的演员,他在剧团工作数年,但似乎始终没没无闻。他或许是活用当时的经验,才想到要变装。」
金本耸耸肩。秀悟望著金本,不断运转脑袋。那名叫做宫田的物理治疗师果真是小丑吗?那么……
「那宫田又是为什么闯进自己工作的医院,还杀了院长等人?」
「您在说什么?是速水医生告诉我们他的犯案动机呀。那个男人不是亲口说他是 『为情人报仇』吗?」
「他的确是这么说,但真的有这么巧吗?情人偶然间住进自己工作的医院,还被人偷走了器官。」
「不,我们认为事情正好相反。宫田的情人并不是正好住进他工作的医院,而是宫田为了报复,刻意转到情人住院的医院工作。」
金本沉声说道。
「……关于宫田爱慕的那名女子,你们有头绪了吧?.」
秀悟一问,金本便露出轻佻的笑容,点点头。
「这都要多亏速水医生的证词,还有那本掉在透析室的活页夹。那本资料里记载著田所医院至今所有的违法器官移植手术。唉,不过其中有一小部分资料破损,看不清是谁接受过手术,除此之外我们可以起诉大多数接受过移植的对象。其中有大公司的干部、前运动明星、政治家,来头都不小啊。警方现在正与检察机关合力准备逮捕这些人士。这件事一旦公诸于世,全日本都会掀起一阵大风暴啊。」
金本的语气渐渐混杂著兴奋。
「比起这个,可否先说明一下有关宫田情人的事?」
「啊、真是不好意思。」
金本清一清喉咙,重新拉回正题。
「佐仓江美子,我们认为她就是宫田的情人。」
「她是谁啊?.」
「速水医生应该早就猜到了。这名女子接受过田所医院的『秘密手术』,被偷走器官。活页夹里也有纪录。」
「……请详细告诉我那名女子的背景。」秀悟低声说道。
金本回答:「当然没问题。」接著他从椅背上的西装内袋取出记事本,开始翻找。
「佐仓江美子大约是三年前住进田所医院。入院时为二十一岁,女子大学学生。家庭组成为双亲以及一位就读高中的弟弟,当年全家四人一起出游时,突然有一辆卡车闯红灯冲进交叉路口,双方对撞,江美子以外的三人当场死亡,江美子则是头部受到强烈撞击,昏迷不醒。」
这场车祸太过凄惨,秀悟不由得抿紧双唇。
「车祸后三个月,江美子转院至田所医院。由于江美子的家人全都丧生于车祸,田所医院便收留了无依无靠的江美子。而根据活页夹的纪录,江美子在入院四个月后,由田所摘除肾脏,并将肾脏移植给某间公司总经理的妻子。更不幸的是,江美子接受移植手术后五天便丧命了。速水医生应该比我们更清楚,这状况代表什么意思。」
「……应该是术后的并发症,缝合不全导致出血或感染。」
「是,搜查本部也是这么认为,但病历上的死因是『吸入性肺炎』。无论如何,佐仓江美子很可能是因为被摘除肾脏才丧命。」
金本说到一半停顿了片刻,讽刺般地扬起唇角。
「我们是这样推测:宫田胜仁就是佐仓江美子的男友。三年前,宫田做为物理治疗师,拥有一定程度的医学知识,所以对情人的死因起了疑心,于是他在一年半前进入田所医院工作,并寻找情人死亡的真相。宫田发现正是田所的手术害得情人丧命,因此决心报复每个与手术有关的关系人……之后的事,医生应该很清楚了。」
「但是有确切的证据证明那位名叫佐仓江美子的女子,就是宫田的情人吗?」
秀悟在脑袋中咀嚼金本的描述,开口问道。
「不,我们还找不到实质上的证据。我们询问过宫田身边的熟人,他似乎不太受女性欢迎。事实上,宫田这个人的风评并不好。他非常容易钻牛角尖,一点小事就能让他惊慌失措或是抓狂。由于他行事作风不够稳重,周遭的人对他印象不太好,因此几乎没听说他和女性有深入交往。但或许正是他的性格让他想不开,最后才弄出这么夸张的案子来。」
秀悟听著金本的解释,回想小丑的举止。金本口中的宫田确实相当符合小丑的行为举止,但如此急躁的男人,真的能想出如此大胆又复杂的计画吗?秀悟轻轻甩一甩混乱的脑袋,望向金本。
「那你们是依据什么来判断,佐仓江美子就是宫田的情人?」
「因为除了她以外,没有人符合这些条件。」
金本摇摇头。
「根据那本活页夹的记载,手术总共进行过十二次,其中只有四个案例是女性。女性案例之中有两名是五十岁左右的妇女,只有佐仓江美子是在术后死亡。」
「他不一定是因为情人去世才想复仇呀?他人随意偷走情人的器官,已经足够成为复仇的动机了。还有另外一名年轻的女性被害者吧?」
「是啊,还有一位。这名女病患是在半年前被摘除器官,外貌看起来大约二十岁左右。」
「大约?」秀悟听见这模糊的解释,不禁疑惑。
「因为院方不清楚这名女子的实际年龄。她遭遇交通意外陷入昏迷,因此院方在住院当时并不清楚她的身分。假设这名女病患就是宫田的情人,院方应该会知道她的身分才对。」
这么说也是。秀悟一边点头一边思考。所以总结来说,这名叫做宫田的男人真的是为了帮佐仓江美子报仇,才引发这一连串的事件?但是秀悟的心中依旧残留无法释怀的部分。
「……有遗书吗?」
秀悟双手抱著胸口,开口问道。金本则是狐疑地挑起眉头。
「遗书?您是指什么?」
「我是指宫田的遗书。他引发了如此骇人的事件,最后还开枪射穿自己的头,应该会想让大众知道自己引发事件的原因,他可能会为此留下遗书之类的东西。」
「……不,现阶段还找不到类似的物品。」
金本不禁神情苦涩。
「虽然这只是我的直觉,但我认为那个小丑男应该没打算自杀。那家伙应该也不打算杀死院长他们,而是想带著所有证据向警察自首。所以我实在很难相信那个小丑会杀了院长等人再自杀。」
「……他或许一开始是不打算杀他们,但也能这么解释:他因为手枪被夺太过慌张,不慎枪杀田所等人,回神之后无法承受良心谴责,才开枪射穿自己的头部。宫田不是容易情绪激动,甚至轻易就会陷入恐慌状态吗?」
金本听完秀悟的假设,搔著头这么回答。
「确实也有这个可能……」
秀悟游移不决地低语。金本双手合十拍一拍手。
「总而言之,藉由目前为止获得的证据,警察内部已经判定宫田是射杀田所和东野之后自杀。至于佐佐木的命案,现阶段还不清楚凶手究竟是田所还是宫田,这就有待日后调查清楚了。」
「……所以这次的案件,警方内部认为已经破案了吗?」
秀悟的低喃之中满是浓浓的讥讽。
「是,已经破案了……除了医生的其中一部分证词以外。」
金本意味深长地答道。
「所以你们就想把那些证词当作是我撞到头产生幻觉,硬要结束这个案子。」
「不,也不能这么说。但是医生您一个晚上不就昏迷了两次?记忆总是有可能错乱呀。」
「我当天晚上的确是昏迷了两次,也可能丧失些许记忆。但不能只因为这样,就认定我脑中关于她的记忆全是错觉啊!」
秀悟坚决反驳。金本见状,不禁面有难色。
「即使您这么说……我们已经彻头彻尾地搜索过整间医院,还是完全找不到那名叫 做『川崎爱美』的女子呀。」
「爱美、川崎爱美平安无事吗!?」
昨天,刑警前往秀悟所在的医院听取证词时,秀悟心急如焚地逼问刑警。但是刑警却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回问:「那是谁?」
不论秀悟如何极力描述爱美的事,刑警们异口同声,一再重复表示院内找不到这名女子。而且破案后过了整整两天,警方仍未发现川崎爱美的踪影。
「刑警先生,我触动灭火装置的时候,要她直接逃到医院外头。她有没有可能是趁警方不注意的时候逃出医院了?」
房内的气氛逐渐凝重。秀悟这么一问,金本刻意地大叹一口气。
「速水医生,我已经跟您解释过很多次了。前天早上,可是有总计数十名警官队,以及一大群如鬣狗般嗜血的媒体记者,所有人团团包围住整间医院。她要是当时逃出医院,一定有人会注意到的。更何况,就如同我刚才的说明,警方在案件落幕之后就 严密监控医院的人员进出,也仔细调查过医院的每一个角落,还是找不到速水医生口中的那名女子啊。」
金本的语气隐隐透露不耐。秀悟听著金本的解释,闭上双眼回忆起脑中的一切。爱美的笑容随即重现在眼睑之内。
如同绢丝的秀发、柔软温热的双颊、隐隐散发的蔷薇香气,一切的一切是那样的鲜明。
爱美是幻觉?是我的脑袋创造出来的妄想?绝对不可能!
「那名小丑抢了超商之后,的确绑架了一名女子吧。新闻报导也有提到这件事,那名女子就是爱美。这件新闻证明爱美曾经待在医院里呀!」
秀悟睁大双眼怒吼道。金本皱起脸,彷佛被踩到痛脚。
「……我们认为那情报可能是误报。」
「误报!?有什么根据?」
「抢劫犯绑架女姓民众的情报,通报者是匿名。对方是藉由公共电话通报,而警方一询问通报人身分,对方就挂掉电话了。由于以上理由,捜查本部认为或许是某人看到新闻出现超商抢匪之后,恶作剧谎报假资讯。」
金本急促地说道。
「怎么可能!这根本是强词夺理!」
秀悟咆哮大怒。然而金本却严肃地直盯著秀悟。
「这或许是强词夺理,但也是无可奈何之举。我们完全找不到医生证词中的那名女性,还是说现场真的曾经出现过那名女性,但是当特种部队破门而入的时候,她就像烟雾一样消失了?」
金本不耐烦地摇摇头。双方不论如何讨论,终究只是两条平行线。秀悟拚命运转脑袋。
爱美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警方会找不到她?
「病患……」
秀悟悄声低喃。金本仍旧神情严峻地望著秀悟,问道:「您说什么?」
「是病患。当时有人用铁丝卡死一楼后门,爱美有可能是解不开铁丝,没办法从后门呼救,认为装成病患的样子比较安全,才搭电梯到三楼或四楼,躲进空病床里。」
秀悟猛地抬起头,但是金本的态度依旧冷淡。
「您的意思是,那位川崎爱美小姐现在还装成病患吗?警察都已经镇压整间医院,保障院内安全了,她还不敢现身?这未免太奇怪了。」
对方的论点相当正确,秀悟哑口无言。
「更何况,警方早已考虑到宫田的同伙会伪装成病患躲在院内,因此前天是在院内医疗人员的陪同之下,一一确认过总计六十五名病患的安全与身分。结果并没有多出任何病患,也没发现陌生人替换了别的病患。」
金本的语气相当肯定,秀悟咬紧下唇。
「唉,虽说警方确认病患身分并不难,但事后病患们的安置手续可是大工程呀。毕竟院内发生那种大案子,医院唯一一名专任医师——院长也去世了。」
「病患们后来怎么样了?」
秀悟这么一问,金本便夸张地揉了揉自己的肩膀。
「我们与各个机构合作寻找愿意收容病患的医院,再以救护车将已经决定去处的病患运送到目的地。不过病患多达六十人以上,现场又非常混乱,过程实在很辛苦呢。啊,好像变成我在抱怨了,不好意思。总而言之,那名川崎爱美的女性是不可能装成病患的。」
秀悟低下头。虽说这理所当然,但警察早就事先查过任何自己能想到的疑点。他的脑细胞已经连续运转数小时,早已接近极限。
「速水医生,您还好吧?」
秀悟听见金本出声关心,缓缓摇摇头。金本轻轻扬起嘴角,视线落在手表上。
「已经过下午五点啦……医生看起来也相当疲惫了,总之今天先到此为止吧。」
「非常感谢你的体谅。」
秀悟虚弱地说道。
「那您今天可以先回去了。不过,不好意思,假如我们还需要询问您一些状况,还会再另外联络您。医生您也是,您如果想起更多线索的话,不论何时尽管联络我们。」
金本亲切地说完,站起身打开房门。秀悟也站起身,踩著沉重的步伐正要通过房门。此时金本忽然低声说一句:「啊,对了。」
「怎么了?还有什么事?」
「田所不是交给宫田一个装著三千万日圆的手提包?警方现在还找不到那个手提包。或许是宫田藏在某个角落了。不过也罢,今后的搜索应该会有个结果的。不小心说太多题外话了,不好意思。」
秀悟叼著香菸取出智慧型手机。液晶萤幕显示著「小堺学长」,秀悟眉头一皱。
这次都是因为去代小堺的班,才会莫名卷入这个案子。虽说责任不在小堺身上,秀悟对他还是感到五味杂陈。
秀悟用空下的手拿起香菸,碰了碰「通话」键。
「小搏学长,你好。」
「喔喔、速水,你现在有空吗?田所医院那件事好像搞得你有点惨啊。」
电话中传来粗糙沙哑的嗓音。秀悟下意识将智慧型手机稍微拿离脸旁。
「是啊,是很惨。」
「抱歉呀,我不应该拜托你代班的。你今天不来医院了吗?」
「我联络过部长,我受了伤,还要接受警察侦讯,就先请了三天假。刚才正好结束侦讯。」
秀悟半是讽刺地大叹一口气。
「啊、是吗?呃嗯、速水……你和警察说了些什么呀?」
「欸?当然是跟案件有关的证词……」
他不太懂小堺为什么会这么问。
「也是,当然是那件事。嗯,那个,警察有问起我的事吗?」
「嗄?警察没问。为什么要问学长的事?」
「是吗?哎呀,毕竟原本是我当班,该怎么说……或许要负点责任。算了,没有就好。」
「喔……」秀悟听见小堺不知所云的解释,只能含糊地回答。
「那就这样啦。我会再联络你的,你好好休息啊。」
小堺留下这句话后,便挂断电话,徒留空荡荡的电子音。秀悟望著智慧型手机,
一脸疑惑。
秀悟不明所以地将智慧型手机收回口袋,再次叼起香菸,点燃菸头,深深吸入一口。烟雾渐渐充满肺部。尼古丁溶入血液中,随著血液流动渗进脑中。毛躁的神经稍微平稳下来。尼古丁已经快变成自己的镇定剂了。秀悟隐隐对自己感到自我厌恶,回想起自己与金本的对话。
香菸大概燃烧到一半时,秀悟忽然感受到些微不快,皱起脸。彷佛有虫子爬过大脑表面,这究竟是什么?
秀悟轻按头部,寻找不快的来源。他与金本的对话似乎有哪边不对劲。到底是什么?是哪边古怪?
秀悟拚命回溯著记忆,下一秒,脑中灵光一闪。秀悟的身体彷佛被电击棒集中似的,猛地僵住。短小的菸蒂从口中落下。
「……六十五名?」
半开的口中继香菸之后,缓缓落下嘶哑的低语。
六十五名,金本的确说了:「确认过总计六十五名病患。」田所医院的三楼与四楼各有八间四人病房,也就是说院内足以收容六十四名住院病患。加上那名住在五楼秘密病房的男孩,就是六十五名。但还是很古怪。
四楼最深处的病房有一床是空著的。我用了空病床的床单藏起佐佐木的遗体。但是金本却说总共有六十五名病患,他等于是说田所医院满床了。
是金本弄错了?他只是不小心说错了人数?当然也有这个可能,但假如他没有弄错……
爱美果然是躲在那一床空病床里,假装成病患?所以警方才找不到她?但是金本说是在院内人员的陪同下一一确认病患的身分。
秀悟仰天望向早已日落的天空。只有一个解释符合一切的脉络。这个假设实在太过异想天开,但除此之外无法说明这一切。
爱美不是假装成病患。
「爱美……原本就是田所医院的病患?」
秀悟低语道,闭上了双眼。脑细胞快速处理脑中的资讯。假如爱美就是那间医院的病患,她就不可能是被小丑绑架后抓进医院。那么爱美和小丑为何要说谎?
秀悟不断思索。合理的答案只有一个,但这个答案太过绝望。秀悟以双手覆住脸。
「爱美……就是共犯……」
口中的呻吟饱含绝望,消逝在冬季的冷风中。
假设爱美就是小丑的共犯,的确能解释各种疑点。小丑是因为爱美通风报信,才会对一行人的行动瞭若指掌。甚至是在爱美手术结束后没多久,田所正要从背后偷袭小丑,当时小丑彷佛身后长了眼似的,准确察觉身后的攻击。爱美可能是当时察觉田所的行动,以眼神暗示小丑。
下一秒,秀悟察觉令他畏惧的真相,浑身僵硬。
他有一件事一直无法理解。那一晚,小丑为何会强行将爱美从透析室带到一楼去?如果小丑真的想为情人复仇才闯进医院,这个行动完全不合逻辑。但假如宫田与爱美是同伙,一切就合理了。因为状况生变,他们要避开人质的耳目处理突发状况。
而这个突发状况会是什么?答案很简单,就是佐佐木。
爱美被带到一楼前不久,佐佐木对爱美说了些悄悄话。爱美当时提到,佐佐木是提醒她「小心院长」、「还有一个人」,但其实爱美说了谎。
佐佐木一定是这么说的:「你应该是这间医院的住院病患吧?」
「女人只要化了妆,就能变成另一个人呢。」
耳边再次响起爱美愉快的台词。爱美化著相当浓厚的妆容,她卸妆后看起来一定像是另一个人。事实上,田所和东野直到最后都没发觉她是院内的住院病患。然而佐佐木却不小心发现了,还跑去四楼最深处的病房确认。那里就是爱美的病房。
爱美察觉佐佐木的行动,便以「去厕所」为由联络宫田。她假装被宫田抓走,实际上却和他一起下楼,再搭乘电梯前往四楼……
以小刀刺杀了佐佐木。
「哈哈……哈哈哈哈……」
秀悟的喉咙泄漏丝丝乾笑。
我当时拚命想救出爱美,甚至做好被枪击的觉悟。爱美却欺骗了我,背地里拿刀刺杀佐佐木。我当时以为自己在与小丑对峙,真正可笑的小丑却是我自己吗?太讽刺了。
秀悟回想起小丑听闻佐佐木遭到杀害时的反应。小丑当时看起来确实很吃惊。这个名为宫田的男人不知道爱美杀了佐佐木。他可能以为爱美只是回到自己的病房,想办法敷衍来确认病房的佐佐木。
没错,宫田并不打算杀任何人。那个男人最初得知的计画内容可能会是:
他带著爱美闯进医院,爱美会告诉他人质们的行动,他则是同时找寻「秘密手术」的资料。然而另一方面,爱美装成人质潜入一行人之中,一边观察田所等人的举动,监视田所以免他带走资料。当他们发现资料、或是时间不够的时候就通知警察,对聚集而来的大量媒体公布田所医院的犯行。
不过,这个计画只有最后的内容不一样。爱美一开始就打算杀死田所一行人
包括宫田。
秀悟撞飞田所手上的手枪之后,究竟发生什么事?思考到这里,这个答案自然可想而知。爱美混进粉尘之中,先是从裙子口袋取出事先藏好的小型电击棒,以电击棒制伏秀悟的行动。接著她捡起手枪,以手枪射杀田所与东野。那把电击棒应该是爱美和宫田前往一楼的时候,宫田连同小刀一起交给她。而宫田当时因为预料之外的状况傻在原地,爱美就趁机靠近他,将枪口压在宫田的太阳穴,扣下了扳机。
爱美将手枪放在宫田的遗体附近,伪装成是自杀。之后便带著装有三千万日圆的手提包奔上楼梯,回到自己位于四楼最深处的病房,卸掉妆容,恢复病患的身分。
一阵剧烈的晕眩袭来,秀悟当场跪倒在地。他产生错觉,自己像是被丢进无重力空间,平衡感不翼而飞,分不清前后左右。
某种热烫的物体突然从胃袋涌向食道。秀悟弯起身躯不停呕吐。他出院之后毫无食欲,几乎没吃东西,口中只溢出黏稠的胃液。近似于痛楚般的苦味扩散在口腔的每一个角落。
秀悟吐出胃中所有的东西,仍然止不住恶心。秀悟不断乾呕著。一名路过的年轻女子露出看馊水的眼神盯著秀悟,接著快步离去。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秀悟的胸口彷佛腐烂了似的,他忍著恶心,如同坏掉的卡式录音机,不断低喃。
爱美不可能是犯人。这莫名其妙的状况使得脑髓混乱,大脑擅自创造出愚蠢的妄想,就只是如此。
有没有、还有没有线索能否定刚才的假设?秀悟双手猛抓头部。指尖撕裂头皮,刺痛一掠而过。这股痛楚稍微冷却沸腾的脑浆。
周遭的人们对秀悟投去怪异的眼神。秀悟毫不在意,蜷缩在原地。
就算爱美真的是医院的病患,还是有几个说不通的疑点。首先,秀悟不懂爱美有何动机帮助宫田复仇。没错,宫田的动机是情人——佐仓江美子遭到杀害,但是秀悟不认为爱美会如此憎恨田所等人。
更何况,假设爱美就是共犯,她一定会把各式各样的证据藏在自己病房的床头柜里。化妆品、沾有血液及灭火剂的衣物、卸妆液,以及抢走的三千万日圆。她要是放著不管,警方总有一天会发现这些东西。院内因为需要运送大量病患前往其他医院,现场陷入一团混乱,但顶多只有昨天和今天。她即使带著这些物品逃亡,院内仍然留有住院病患的资讯,警方肯定会循著这些纪录逮捕她。
「啊!」秀悟抬起头。
他想起一件决定性的事实——宫田开枪射伤了爱美。假设两人是共犯,他们根本不需要这么做。
没错,爱美才不是杀人犯。这全都是我的幻想。他们要是共犯,根本没必要在左上腹留下那么大的伤口……
秀悟一想到这里,思绪顿时凝结,脚下彷佛随之崩塌。
「手术疤痕……」
秀悟望著逐渐落入黑暗的夜空,悄声呢喃。
他明白了一切,所有线索全都连结在一起。
但是最后的事实未免太过残酷了……
秀悟仰头朝天,描绘脑中组合而成的真相。内心不可思议地平静。
那一晚小丑闯入之前,待在值班室内的秀悟曾经听见枪声。他一直以为那一枪是用来破坏后门,但宫田是田所医院的员工,他知道电子锁的密码,根本不需要特地开枪破坏后门。
宫田当时是朝著什么开枪?
……是爱美。爱美当时悄悄溜出医院,而宫田正是朝著爱美的腹部开枪。
秀悟回想起爱美腹部的伤口。枪伤在左上腹,是一条斜行的伤口。他要是早点发现伤口的意义,或许能更早察觉这件案子的真相。后悔一点一滴侵蚀秀悟的内心。
爱美是为了消除腹部的伤疤……才自愿在医院后方让宫田开枪射击腹部。
现在仔细一想,爱美身上的枪伤跟摘除肾脏的手术疤痕,两者位置正好相同。
那间医院里进行的「秘密手术」,爱美也是那项手术的牺牲者之一。而她让宫田沿著伤疤开枪,避免造成致命伤,小心翼翼地除去了手术疤痕。
假如爱美受到枪击后经过一定时间才抵达医院,她的体能状态未免太过良好。她一定是中弹之后没多久就闯进医院让秀悟治疗,才将出血量控制到最低。
爱美藉著中枪这件事能获得两项好处:一种是伪装成遭到挟持的可怜被害者,将这个印象深植众人心中;二是除去狰狞的手术伤疤。
而实际上,秀悟确实动用自己所有的技术,尽可能漂亮地缝合那道枪伤。数周之后,那道伤疤将会逐渐愈合,不仔细看绝对看不出残留的疤痕。
田所等人是特地挑选几乎彻底失去意识,或是病情同等标准的病患来摘取器官。
但是爱美的意识相当清晰,由此能导出一个结论。
那一晚,当秀悟得知「秘密手术」的真相时,田所提到的那名「术后恢复意识的病患」,就是爱美。
田所当时提到,那名恢复意识的病患仍然留有失忆的后遗症,所以对方相信田所等人的说词,以为腹部的伤口是原本就留下的。但事实并非如此。
爱美确实恢复记忆了,只是不知道她是恢复意识之后马上、还是经过一段时间才取回记忆。同时,她也得知田所等人偷走自己的内脏。田所等人可能以为爱美的意识还没完全清醒,所以其中有人不小心说溜嘴。
爱美得知自己身上的遭遇后,誓言报复那群玩弄自己身躯的家伙,开始拟定整个复仇计画。爱美首先决定拉拢同伙,她选中了宫田胜仁。宫田是田所医院的物理治疗师,他在为恢复意识的爱美进行复健的时候,应该会频繁接触她的身躯。爱美以自身为武器,善用美貌与易于吸引男性的气质,攻陷了宫田。
秀悟紧咬著牙根。
一切全都是谎言。她受到的枪伤、勾起他人保护欲的不安神情,煽动情欲的樱花色双颊、圆润的双眸,以及妖艳湿润的双唇。这些全都是诱饵,用来将我操纵于手掌心中。
狂暴的愤怒灼烧著秀悟的心头,同时他又回想起与爱美的那一吻,双唇的触感隐隐重现,妖娆地挑拨他的本能。
秀悟跪坐在原地,握紧双拳狠狠砸向柏油路面。麻痹般的痛楚沿著双手直冲脑门,除去了那甜美的记忆。
秀悟将体内的热度溶于气息之中,细细吐出。停滞的思考再次开始加速运转。
宫田不擅于面对女性,他一定彻底成为爱美的奴隶。没错,宫田口中的「情人」绝非佐仓江美子。
爱美才是宫田的「情人」。
自己的记忆之中存有相符的线索。当时自己奔下一楼,打算救出被带走的爱美,并隔著铁栅栏与小丑对峙。小丑看著我为了爱美拚命的模样,态度似乎相当烦躁。当时我以为小丑的不悦是因为自己妨碍小丑袭击爱美,但其实根本没这回事。那个男人只是嫉妒我而已。
于是宫田奉献自己的一切来协助爱美复仇。宫田或许以为自己化身成英雄,为了情人不畏生死,将丑陋的真相暴露在大众眼前。但事实上,他不过是颗弃子。
宫田看著爱美枪杀田所两人之后,将枪口压在自己的太阳穴,他究竟有什么样的想法?
秀悟不禁对宫田感到一阵怜悯。
「川崎……爱美……」
秀悟几乎没有动嘴唇,念出了这个名字。这名字早已毫无意义,「川崎爱美」已经不存在了,她跟著三千万日圆一起消失无踪。
一股空虚袭上秀悟的心头,胸口彷佛被挖出一个大洞。但此时,他察觉了某件事,无力地乾笑数声。
「啊,原来……你早就给过我提示了。」
秀悟脸上挂著令人不忍的自虐笑容,想起七本病历表中的某个名字。
〈川崎13>
发现地为川崎,第十三位身分不明的住院病患。
「我叫做爱美,汉字是爱人的爱,美丽的美。」
爱美在自我介绍时,是这么自称的。
「13」……「13」……「ai mi」……「爱美」(注12)
这个假名或许是她的小幽默。
当时是爱美从「新宿11」的病历表中,找出那张接受过「秘密手术」的病患清单。但爱美可能只是将藏在手中的清单夹进病历表,然后假装在病历表里发现纸条。
爱美为什么要将自己的病历表列在清单之中?她有自信这么做不会被看穿?还是认为至少要给一点提示才算公平?如今秀悟已经无从得知答案。
我或许该感谢爱美。秀悟仰望著明月高挂的夜空。
特种部队破门之前,她原本可以直接射杀无法动弹的我,但是她并没有动手。她让我活下去,可能会提高她身分曝光的风险。
她放过我,是想让我为田所医院的恶行作证?还是说她在与我相处的这短短数小时,在这段虚假的关系之中,无意间催生出些许真正的情感?
她的计画几乎完美无缺。而在她精心策划的种种之中,却突然出现一名代班的值班医师,也就是我。我对她来说等同于不确定要素,原本她应该……
秀悟一想到这里,仰望夜空的双眼突然瞪大,眼角甚至要撕裂开来。全身窜过一阵鸡皮疙瘩。
假设一切都按照爱美原本的计画,那她要怎么处置原本的值班医师——小堺?
秀悟从口袋掏出智慧型手机,望著手机萤幕。小堺刚才打电话来的时候,态度相当诡异。
「医生不够……」
秀悟的独白缓缓融入冰冷的空气中。
为什么他至今都没发觉?只靠田所一个人根本不可能进行「秘密手术」。活体肾脏移植在移植手术当中算是较为容易的手术。但即使如此,这项手术绝不可能只靠一名医师单独进行,至少还需要另一名医师协助。
是小堺,是他协助田所进行「秘密手术」。小堺长年担任泌尿科医师,累积多年经验,不只是肾脏切除术,他也有过肾脏移植的经验。
小堺原本也会和田所等人一起在那一天丧命。
她会放弃杀死小堺吗……不可能。那群人撕裂她的身体,偷走她的内脏,她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
秀悟打开智慧型手机的通话纪录,点选最上方的号码,果断拨出。呼叫铃响了数次,仍未接通。胸口渐渐充斥不祥的预感。
秀悟将智慧型手机塞进口袋,使劲蹬地。他的工作地点——调布第一综合医院距离这里不到四公里,只要跑个二十分钟就能抵达。
秀悟感受颊上的冰冷,不断奔跑。
那名不知真名的女子正在他的脑中,静静绽放著天真无邪的笑容。
注12 日文中的「爱美」读音为AIMI,英文字「1」音同AI,数字「3」日文训读则是M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