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当朝阳缓缓升起,街上逐渐充斥著喧嚣的时候。
我心不在焉地看著时钟,同时做好出门的准备。
我全副武装──准确说来是带著一把匕首。
身上服装是以往探索迷宫用的战斗服,而且我今日准备周全到还有配戴皮革手套。
甚至挑选一双攻略迷宫用的鞋子,然后将手伸向玄关。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道声音。
「咦,你要去哪里吗?」
是艾琳,她似乎刚做完早餐,双手还滴著水。
「我没说过吗?我已经和莉丝小姐约好今天要接受她的修行。」
「啊~你昨天好像有说过这件事……」
「总之就是这样。因为可能会晚点回来,如果下午我还没到家的话,晚餐就别等我,你们先吃吧。」
「是可以啦……那你到底几点会回家?」
「就算你现在问我,我也没办法回答你。或许会提早到家,也可能永远都不回来了。」
「什么叫做永远都不回来,你是会好几天都不回家吗?」
「可以这么说,总之你别想太多。」
「好吧,你路上小心喔。」
艾琳挥著手送我出门,态度一如往常那样敷衍了事。
正因为这样的对话与平常毫无分别,反而更令人觉得不舍。
「我出门了。」
语毕,我一把推开大门,莫名觉得这厚实的门扉比以往更沉重。
为了避免艾琳从我的表情上看出端倪,我头也不回地离开队伍小屋。
我跟金恩十分相似,而且也同样卑鄙。
我们都有著比起让同伴涉险,情愿先拿自身小命当赌注的小聪明。
既然金恩不肯依赖我们,我就做出相同的选择。整件事就是这么单纯。
「好久不见。不对,想想也没有那么久啦。」
「有什么事吗?居然一大清早把我约来这里。」
站在眼前的男子提出质疑。大概是有所警戒的关系,我莫名觉得他的语气比以往粗鲁。
我和男子目前所在的地点,就是平常与莉丝进行特训时,位于城镇郊外的那片空地。
由于附近没有花草树木等碍事的东西,再加上人烟稀少,可说是非常适合用来进行战斗特训的场所。
将这名男子找来此处并没有多么困难。
毕竟我们互相认识,打声招呼就会自己跟来。利用之前透过【地图化】和《索敌》记住的气息,我一发动就能找到他的位置。
继续这样大眼瞪小眼也无济于事。
我决定直接切入主题。
「我有件事情想拜托你,修盖尔先生──不对,这么称呼你比较省事吧,『斩首者』先生。」
修盖尔立刻压低身体的重心,右手则抓著背上那把大剑的剑柄。
这是战斗架势,也算是默认我的猜测。
当我做好能随时应对敌方袭击的准备时,修盖尔拋出一个疑问:
「你怎会知道我的身分?」
「关键就在于你的《隐密》太出色了。」
起先发现修盖尔埋伏在队伍小屋外面时,我以为他是妮梅的跟踪狂。
但是发现信箱里放著没写住址的信封,再加上从金恩口中得知关于斩首者的习惯之后,我才惊觉是自己误会了。
寄信都是需要地址的,没写地址就表示是直接投入信箱里。
意思是预告信出现在信箱内,是因为斩首者已抵达瓢立夫镇。
正确说来是早在预告信寄出前就已经到来,毕竟总是需要时间进行调查。
为了成功暗杀目标,无论如何都必须先调查目标的行为模式与适合的地点,确保暗杀是否可行。
修盖尔之所以出现在队伍小屋周围,难道不就是在打探这些事情?
虽然他有可能只是斩首者的手下,单纯负责调查的部分,但是出色的《隐密》技巧却害他露了馅。
我刚才之所以会说出关键二字,其实就是这个意思。
另外能取人首级的武器也相当有限。
至少也得像是弗斯所用的佩刀,或是更大型的刀剑才有办法做到。
修盖尔随身携带的大剑,可说是完美吻合斩首者的条件。
他谎称自己是想挑战迷宫才来到这里的冒险者,恐怕是为了避免被人怀疑他为何携带那种招摇的武器。
而且加入冒险者的交流圈之中,可以更容易取得关于金恩的情报,堪称是一石二鸟。
另外,也不曾听说斩首者是以瓢立夫镇为据点的杀手。
修盖尔是初次来到此城镇的这点,也是暗指他就是斩首者的理由之一。
假设修盖尔和斩首者是同一个人,所有事情也就解释得通了。
「看来我跟你当真很不对盘。虽然从你察觉到我的气息,我就一直防著你,现在甚至还被你看穿身分……这情况当真很不妙。」
──这情况当真很不妙。
修盖尔的确说了这句话,问题是有什么不妙的?
是因为我对暗杀计画造成阻碍?还是因为斩首者的真面目被人揭穿了?
究竟是哪里对他不利?有必要继续深入了解。
只要掌握这部分的情报,或许会有光靠交涉即可摆平此事的余地。
「难道修盖尔是你的本名?」
「没错,因为我自认绝对不会被人看穿身分。等下次潜入时,我还是使用假身分吧。」
下次……表示他有信心能活著离开这里。
按照他的态度,似乎完全没有退让的意思。
修盖尔口中的不妙,应该是指身分被人揭穿一事。
他似乎不觉得我有办法阻止他的暗杀行动。
其实我也不想面对这种胜算不高的赌注。
靠蛮力解决问题是最终手段,如果可以息事宁人的话是再好不过。
因此我决定对修盖尔施压。
「修盖尔先生,看你好像不是特别厉害吧?」
「你很敢说嘛。」
「我只是确认事实,毕竟我用《索敌》这招战技就能摸透你的深浅。就算你是赫赫有名的暗杀者,实力却不怎么样。我相信你除了气息难以被人掌握以外,身手就跟寻常的冒险者半斤八两。」
若是少了《隐密》,斩首者就连金恩或弗斯的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
他的最强是来自于针对《隐密》这项战技进行强化。
代价就是剑术实力平平,当然他应该还是比我强。
「我跟你当真是不对盘到极点,没想到你竟能看穿到这种地步。」
「大概吧。但我觉得自己跟你特别对盘喔。」
一如修盖尔采取十分极端的锻炼方针,我的战技取向也非常扭曲。
因为我是舍弃一切攻击战技、只学习探索迷宫相关战技的稀世冒险者。
所有学会的战技之中,我最擅长的就是《索敌》。
这是我特训时间最长的一招,恰好也能与技能【地图化】相辅相成。
由于曾经受困在迷宫第二十层,迫使我将这招练得炉火纯青,甚至还得到一流暗杀者金恩的认证,说我的《索敌》技巧已在他之上。
说起消除气息的战技《隐密》与搜寻气息的战技《索敌》,其实是后者比较有利。
《隐密》并非如此万能的战技,就只是让魔物不容易发现自己罢了。
若是引起魔物注意至某种程度,无论如何使用《隐密》也消除不了存在感。
此道理不光是针对魔物,也能套用在对人战上。
在一般情况下是无法藉由《隐密》完全消除自身气息,当碰上同等水准的《索敌》时,将是侦测气息的《索敌》占上风。
基于这个道理,修盖尔能将《隐密》钻研至他人无法认知的境界,老实说是令人叹为观止。
一般的《索敌》根本无法掌握修盖尔的行踪。
按照修盖尔日前埋伏在队伍小屋附近被我识破一事来看,能肯定他无法瞒过我的《索敌》。
假如修盖尔没有前来打探情况,立刻进行暗杀的话,或许他的计画会非常顺利。
他当初透过《隐密》藏得很好,就连我也无法掌握他的行踪。
可是一旦被我掌握过气息之后,我已对他的《隐密》相当熟悉,因此他再也无法故技重施。
换言之,我对斩首者而言宛如天敌。
斩首者能战胜金恩,但他却赢不了我。我就连金恩的一根脚趾头都不如,但在对抗斩首者时却可以取得优势,我们之间的关系有如猜拳那样相互制衡。
因此我才能够站在有利的立场进行谈判。
「修盖尔先生,可以拜托你不要暗杀金恩先生吗?」
「恕我无法答应。」
「只要你肯收手,我们绝对不会加害于你,我也会帮忙守住你就是斩首者的秘密。对你而言是百利而无一害,难道这样你也不愿答应吗?」
「我说过我不能答应你。」
「为什么?这对你来说只是一次的失败吧,应当不算什么吧?金恩先生已经金盆洗手了,所以……!」
「这是我的坚持。」
修盖尔以泰然自若的语气说:
「现在的金恩确实已经金盆手洗,经过调查也明白他算得上是善人,但问题在于那又怎样?受害者仍然得不到救赎。在这个世上,有许多人就是渴望那些害自己不幸的人也得到报应。还有看不惯加害者得到幸福的也是大有人在。」
他补上一句但书继续侃侃而谈。
「可是这种想法有何不对吗?原谅令自己陷入不幸的加害者,积极面对人生的受害者是很坚强又伟大,不过这世上终究是软弱的人占了大多数,而我就是下定决心要为这些弱者出头。」
「既然如此,修盖尔先生你也是加害者吧!同样是害人遭遇不幸的罪魁祸首!」
「没错,我也明白自己踏上了一条错误的道路,是个比谁都软弱的人,但我完全没有从这条路上回头的打算。」
修盖尔从眼底透露出心中的觉悟。
承认自己的软弱,却依然沿著所选的道路勇往直前,这种人都特别坚强。
再再证明本人经历过足以压垮自身的伤痛,却还是拥有继续迈进的力量。
在修盖尔产生这样的坚持之前,我不清楚他发生过什么事情。
不过我相信,肯定是我难以想像的变故。
才认识他没多久的我,根本不可能有办法说服他。
此事打从一开始就不是交涉能够摆平的问题,我们命中注定就是必须一战。
「总觉得我多少了解修盖尔先生你的为人,我想你算得上是善人。所以有件事想拜托你,请你不要将我认定成恶人。假如你坚持要杀死金恩先生,我就不得不杀了你。」
「你真有这样的胆量吗?」
「至少我自认为有在昨天做好觉悟了。」
修盖尔的目光直直射来,窥视著我的双眼,打量我究竟有多少觉悟。
一段时间后,他死心地摇摇头说:
「原来如此,你似乎是认真的,和我年轻时的眼神十分相似。基于这个缘故,我也挺想阻止你的,但我想应该是阻止不了吧?」
「是的。」
我彷佛向天发誓般大声回答。
既然修盖尔不考虑停下脚步,我也不会改变心意。
这是我宣誓心中觉悟的方式,也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
「要不然这样好了。既然我们都无法放弃自己的主张,但也没必要以命相搏。因为我不想杀死像你这样的善良少年,同样也不愿见你杀人,所以打输的人必须放弃自己的主张,这样如何?」
「可是我就算输了,也没打算放弃喔。」
「是吗?那我就先打昏你,然后再杀死金恩。虽然比我预计的时间更早,却也是莫可奈何。反观你只要逼我认输就好,很简单的规则吧?」
「这样好吗?总觉得对我比较有利。」
「无妨,这是身为强者的骄傲,就当作是我让你的吧。」
「你看起来挺游刃有余嘛。」
「不是看起来,是真的游刃有余。谁叫你又不强。基本上我已经掌握『抵达者』所有成员的情报了。」
「这很难说喔,或许我隐藏自己真正的实力。」
「你似乎忘了我也是一名暗杀者,并非只有你会使用《索敌》。」
搞什么啊,原来他已经用《索敌》摸清我的能耐了。
那我干嘛浪费时间在那边虚张声势。想想也是,修盖尔好歹也是国内最强的暗杀者。
亏我还期待他会因为误判我的能耐而主动让步……
「意思是我没办法唬住你。这样的话也就别无他法了,让我们来分出高下吧。」
我维持面向修盖尔的姿势,拔出腰间的匕首,并且架在自己的身前。
修盖尔也拔出大剑,摆出中段的架势。
我们对视著,然后互相点了个头。
这是开战的信号,战斗就此揭开序幕。
率先采取攻势的是修盖尔。
他在拉近距离后,以大剑挥出一记横扫。
剑刃化成一道轨迹高速袭向我的咽喉。
当我用《脱离》闪掉后,一招追击的上挑等待著我。
这次我无须动用战技,轻轻松松就躲开了。我将身体向后仰,一个铁块瞬间从眼前削过。
接下来的两次攻击,我稍微左右摆动身体闪开后,迅速拉开距离。
我趁机重整态势,同时观察修盖尔的状况。
对于这场战斗,我完全不需要急著分出胜负。只要冷静应对,修盖尔应该没办法击中我。
虽然对准我颈部的横扫犀利无比,不过他的上挑与其他攻击就没什么威胁性。
修盖尔的那招横扫,至今恐怕取下过无数恶人的首级。
他的《隐密》技巧比谁都出色,绝对不会被人掌握行踪。也就是说,他在暗杀时通常都不会失手。
因为他仅凭一招横扫就能完成暗杀,怪不得其他招式的熟练度会那么低。
尽管令他获得斩首者这个外号的剑法得小心提防,但似乎无须过度分神去警戒其他招式。
以一技之长来形容他当真是再贴切不过。这个人不光是《隐密》,就连剑术似乎也只钻研一招。
反观我的战斗方式,和斩首者几乎没有分别。
我就只能利用《必杀》一击致胜。这也是我近来修行所获得的唯一攻击手段。
简言之,敌我双方在这场战斗里都只有一张能够取胜的卡牌,胜负关键在于如何活用它。
修盖尔一开场就使出杀手锏,打算以出其不意的方式速战速决。
结果是以失败告终。
而且演变成被对方拉开距离重整态势,令修盖尔早早就揭露自己的杀手锏。
这可说是严重的疏失。只要我没有暴露自己的杀手锏,战况就对我比较有利。
更何况修盖尔尚未察觉我的攻击手段只有一招。
我在情报方面占有优势,若是继续主导战局,或许我有反扑成功的机会。
目标是持久战。最理想的获胜方式就是等修盖尔疲惫之际,使出《必杀》分出胜负。
「那个~你也差不多该放弃了吧?」
「这是我要说的话,能麻烦你别再抵抗吗?」
我们瞪著彼此,并且满头大汗地不停喘气。
我与修盖尔交手到现在已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
就算战斗步调不时放慢,但是身体像这样长时间动作下来,自然会感到疲倦。
至于战局的发展,几乎是彻底陷入胶著。
斩首者的横扫无法打中我,我抓准时机使出的《必杀》也被轻松躲开。
而且他即刻进行反击,害我一度陷入危机。
于是我在这之后就避免积极进攻,改回原本那种注重闪躲以免落败的打法。
虽然这么说自己也挺奇怪的,不过我真没想到自己的攻击力竟然低落到如此地步。
倘若我的《必杀》稍微熟练点,大概还有机会打破僵局,偏偏现状是光凭我一个人实在无法搞定。
我不由得对于自己的弱小感到可悲。
为了找机会帮疲惫不堪的身体补充氧气,我试著跟修盖尔说话。
「真亏你有办法挥动这么大把的剑。依照你的剑法来看,应该没有剑术类的技能。难道是肉体强化系?除了能够强化《隐密》效果的技能以外,你还拥有这类技能是吗?」
修盖尔似乎也同样快耗光体力了。
可能是想拉长休息的空档,他顺著我的话题说:
「你说呢?我可没蠢到会向一个正在交手的敌人揭露自己的技能。」
「这么说也对。」
与拥有肉体强化系技能的人挑起近身战,往往会吃足苦头。
就算我能闪开大剑,假如对方冲上来使出关节技,我也会因为力量的差距落败。
若是我随意接近对手,战斗很可能会在瞬间就宣告结束。
因此我打算以打带跑的方式应战。
反观修盖尔,依然利用《隐密》在尽可能消除气息的状态下发动攻势。
恐怕是想等我的《索敌》失效,无法继续掌握他的行踪后再行动。
可是他打错如意算盘了,我几乎不可能出现无法维持《索敌》的情况。
多亏平常持续发动的关系,我很习惯长时间保持《索敌》的状态,到现在仍是游刃有余。
但在面对存在感薄弱的敌人时,应对上也颇为棘手,许多方面都不利于我。
于是我决定设法让修盖尔不再发动《隐密》。
「你也差不多可以解除《隐密》了吧?难道你不累吗?」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我可以连续发动《隐密》好几个小时。反倒是你快要维持不了能掌握我行踪的战技吧。」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因为我也可以连续发动《索敌》好几个小时。」
「这样啊,你果然非常难缠。」
修盖尔架起大剑,让剑刃呈现水平方向,摆出一口气从右侧使出横扫的姿势。
这是他的拿手绝活,针对咽喉使出横砍的蓄力攻击。
接著他将重心放在右脚上,准备一脚用力蹬向地面。
我已见识过许多次他以这个姿势助跑发动突击,也是早已被我摸透的攻击。
「我就用这招一决胜负。」
修盖尔信心满满地说著。
不过我早就识破他的伎俩,他只是在虚张声势。
「那是我想说的话。」
我也放松身体,做好随时能施展回避战技应对的准备。
感觉不错,状况很好,这下子应该有办法躲开横扫再进行反击。
当我反射性地扬起嘴角之际,和我对峙的修盖尔却说出令人意外的一句话。
「我就如你所愿解除《隐密》吧。」
话才刚说完,立刻有一股冰冷刺骨的恶寒袭向我。
我双腿发软无法动弹。这是足以震摄内心深处的杀意波动。
──是《杀气》。
搞砸了,我被算计了。我在一瞬间理解眼前的状况。
从《隐密》切换成《杀气》。
这个盗贼系职业常用的手法,是金恩在迷宫第十九层战斗时教过我的。
此技巧是先消除气息,随后发出浓烈的杀气吸引魔物的注意。
修盖尔就是对我使出这招。
我因为使用《索敌》将感知提升至极限,所以对他的《杀气》也被迫照单全收。
就算大脑明白这个道理,身体却不听使唤。
《杀气》害我的身体僵住了。就算我想使力,也暂时搞不清楚自己至今是如何控制四肢。
甚至是一根指头都脱离我的掌控。
在失焦的视野里,能看见修盖尔已经冲了过来。
一名壮汉以慢动作的感觉逐渐逼近。
在这场势均力敌的战斗之中,此破绽是极为致命。转眼之间,他已和我拉近距离,将我吞噬至他的攻击范围内。
即使到了这种地步,我的身体仍不受控制。
横向挥动的那把大剑,在我眼里看起来移动得特别慢,有如被我的颈部吸引般缓缓地滑过来。
甚至令我产生一股错觉,彷佛有一条铁轨铺设在我的脖子和剑刃之间。
看著这幅万物都变缓慢的光景,我已放弃求生迎接死亡。
我输了。等待在前方的未来,是我被人俐落地一剑斩下头颅。
思绪变得如同旁观者似地理解和接受下一秒的情况。
因此我需要一点时间,才终于搞清楚眼前那四溅的鲜血与爆炸都与我无关。
等我回神时,修盖尔已用手压著肩膀横躺在地。鲜血在地面形成一小摊水漥,他就在这片红色湖泊里发出呻吟。
在我因为事情太过突然而傻住之际,空地的树荫处传来一道耳熟能详的声音。
「虽然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恭喜你保住了小命呀,幼女诱拐男。」
听见这股声音后,我马上想通整件事。
这场赌注最终是我赢了。就算战况再危急,我仍坚持到最后一刻,并且成功获得胜利。
我对著另一个无法预测的杀手锏回答说:
「莉丝师父,你也太慢了吧,也不想想自己迟到多久了?」
彷佛对我的声音产生反应般,一名穿著短裤的女性从树干后探出头来。
她那整齐的黑色短发随著动作轻轻摇曳。那一根根头发都散发出律动感,在微风的吹拂下不断摆荡。
她就是传授我攻击战技的师父,莉丝。
莉丝灵巧地拋接著在半空中不停旋转的小型短刀,同时朝这边走来。
我将目光对准目前仍在发出呻吟的修盖尔,他的右肩上插著一把被鲜血染红的短刀。
款式与莉丝在手中拋接的短刀完全一样。
「你、你是……」
躺在地上的壮汉发出沙哑的嗓音,并且因为剧痛皱起眉头。
反观莉丝毫不在意射向自己的那道视线,发出一声弹指。
「我问你,你干嘛袭击我家的宝贝徒弟啊?」
莉丝顺势接住短刀,并把刀尖对准修盖尔。
两人之间相隔以大步奔跑约莫十步的距离,而这已在她的攻击范围内。
战斗方式以投掷武器为主的她,应当无须一秒即可杀死已经负伤的修盖尔。
「感觉上问他也只是白费力气。幼女诱拐男,你把来龙去脉仔细说给我听。」
别说是从刚才就困惑地不停眨眼睛的修盖尔,就连莉丝也无法理解现场的状况。
这也是莫可奈何,毕竟我完全没对她透露过半点消息。
那么,首先就从最重要的起因开始解释。
「其实修盖尔先生是斩首者,他是前来杀死金恩先生的杀手。」
「你说的斩首者,就是传说中的那个斩首者吗?」
「没错,就是师父你之前提起的那个斩首者。」
「……你没在跟我开玩笑吧。」
莉丝见我完全没有移开视线,明白我这番话没有一丝虚假。
她在理解事情的严重性后,眼神变得十分严肃。
莉丝将手落于腰间,摆出随时能投掷第二把短刀的姿势。
这次轮到我向修盖尔解释情况了。
「你对她有印象吧?她就是莉丝小姐,来自一流队伍『复仇的女战神』的盗贼,更是实力远胜于我的强大援军。虽然她还没有搞清楚状况,但我相信她一定会站在我这边的。」
我抬手开始介绍莉丝。
对修盖尔而言,莉丝是令他印象深刻的人物。
况且我之所以会结识修盖尔,也是因为莉丝的关系。
当初莉丝为了讨凯西欢心,找到了修盖尔这号人物。
因此修盖尔肯定记得莉丝,但是他可能不知道莉丝的身分,所以我在这里稍微强调一下。
理由是必须让修盖尔认清莉丝的实力,迫使他愿意认输。
我面向修盖尔,以客观的角度继续说明状况:
「现在是二对一,而且修盖尔先生你已经负伤了,你决定怎么做?反正你大势已去,何不考虑投降呢?」
「等等,我没听说会有援军,这未免太卑鄙了。」
「让对手得知援军的存在也就毫无意义了。另外我也没说过自己会堂堂正正地跟你对决,反而是无论如何都必须阻止你,为此我愿意不择手段。」
我将匕首拿在自己的身前。
此举是如果还想继续的话,我会奋战到底的意思。
但是我和莉丝不同,在攻击方面是完全靠不住。
不过我没有趁现在虚张声势施压,战斗就会持续下去。
我想要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毕竟修盖尔已经负伤,我与莉丝联手有八成的胜算,但还是有可能落败。
此次的对手可是被誉为国内最强的暗杀者,大名鼎鼎的斩首者,可说是完全大意不得。
我最想避免的情况就是继续战斗,导致莉丝受伤或死亡。
站在擅自将她卷入战斗的立场上,我无论如何至少想排除这样的可能性。
我绷紧神经瞪著修盖尔的嘴巴。
他究竟是决定继续战斗?还是愿意退让?
他的一句话将会决定下一秒的未来。
经过这一瞬间彷佛永恒般的沉默后,修盖尔坦率地点头说:
「我懂了,我愿意投降。诺特阁下,这次就算你赢吧。」
「意思是你愿意放弃暗杀金恩先生吗?」
为了确认,我将最重要的事项问出口。我只是为了迫使修盖尔说出如此简单的一句话才奋战至今。
修盖尔缓缓地点头同意。
「嗯,我同意不再对他下手。」
「这是真的吗?」
我再次进行确认。其实也不能怪我会有这种反应。
原因是我跟修盖尔在开战之前,也只是有过口头上的约定。
是个纯粹出于信赖、毫无任何效力或法定约束力的束缚。
假如修盖尔是假装放弃,之后再暗中盯上金恩的话,我将没有任何方法能够阻止他。
只能在正义杀手所秉持的正义上孤注一掷。
「是真的,我会遵守约定。偶尔像这样搞砸工作也不错。也不知有几年没像这样失手了,让人有种重拾初衷的感觉。」
也不知是哪里好笑,眼前的壮汉压著伤口放声大笑。
「我输了,是斩首者我输得一败涂地。我在此更正自己开战前说过的那句话,你很强。虽然你的手臂不够粗壮,攻击技巧也有待加强,不过你相当狡猾,能够不顾一切使出任何手段去实现目标,这对暗杀者来说是最不可或缺的技术,相信你会成为一位优秀的冒险者。」
「我不是暗杀者,也没考虑成为暗杀者。另外我想再确认一次,你当真愿意放弃暗杀金恩先生吗?既然你说暗杀者最需要的就是狡猾,也就难保你会使出狡猾的手段。」
「再怎么说我也不会使出如此下三滥的手段。我会遵守约定,也不会毁约跑去暗杀人,是真真正正的收手了。」
语毕,修盖尔忍著痛楚准备站起身子。
不过我背后的那位盗贼,摆出制止修盖尔继续起身的动作说:
「先、先、先等一下,我可是一件事都没听懂喔!为啥你们一副像是事情都落幕的样子?你要杀金恩是什么意思?怎么我才来到修行地点就出现这种情况!?」
这家伙真麻烦,明明事情都即将落幕了。
迫于无奈,我向发飙的莉丝仔细解释来龙去脉。
无论是修盖尔的身分与他撒下的谎话、金恩被人盯上的事实和理由,以及我们交手的经过。
还有最后我把莉丝卷入战斗的安排。
话虽如此,我的计画没有多复杂。
单纯是我们进行决斗的地点,就在原先莉丝指导我修行的场所罢了。
决斗在修行时间的三十分钟前就已展开,莉丝则是我为这场战斗若是拖太久时所设下的一道保障。
当然我没有事先通知莉丝,原因是我没时间联络她。
我赌她在撞见我们交手时,会立刻理解当下的状况。
尽管她有著不守时的一面,却是长年探索迷宫的一流冒险者。
因此对于状况的判断力不可能多差劲。
虽说是命悬一线的赌注,幸好以结果来说是安然落幕。
当修盖尔将《隐密》切换成《杀气》时,我一度以为自己输定了,不过这个抉择也成了此决斗的关键。
多亏修盖尔解除《隐密》,莉丝才终于能够捕捉他的气息。
再加上释放如此强烈的《杀气》,也确实宣示出他与我为敌的立场。
莉丝见状后,恐怕误以为修盖尔是真心想杀我。
为了阻止修盖尔,她才当机立断投掷短刀攻击。
我之所以决定利用莉丝来担任援军,也是基于以下几个理由。
首先是实力,援军必须是一位能对斩首者造成致命伤的冒险者。
再来是可以从远距离进行偷袭。
面对擅长消除气息的斩首者,正面冲突是毫无胜算。
因此最佳人选是擅长远距离攻击,并且能够单方面攻击斩首者之人。
最后是不能由金恩来担任援军。
这场决斗是为了保护金恩,也就不能让他置身在危险里。以身犯险的只要我一个人足以。
在我的熟人之中,吻合以上条件的就只有莉丝一人。
因为恰好想起今天已跟莉丝约好要来修行,所以我才制定出这个计画。
对于莉丝当真有说不尽的感激。
我将目光移向莉丝准备道谢,我们就这么对视著。
莉丝先是眨了眨眼睛,接著一把揪住我的衣领。
「先给我等一下,你说的全都属实吗!?居然什么都没说就把我卷进麻烦之中,我之前说过绝对不想和斩首者为敌吧!?我可不准你说忘了喔!为啥你要把我卷进来,我还拿短刀丢他耶!怎么办,我会被杀吧!」
「师父,你先冷静点。」
「这叫我如何冷静!对不起,斩首者先生,我这么做并没有恶意,一切都是这个蠢徒弟的错,你想报仇就找他,拜托请放我一马。」
明明刚才还是一位十分可靠的师父……
而且还撂下「我问你,你干嘛袭击我家的宝贝徒弟啊?」这么帅气的一句话喔?
翻脸简直跟翻书没两样!
还有你别出卖我啦……
「啊~嗯……我是没打算要报仇啦……」
修盖尔也被迅速翻脸不认人的莉丝给吓到,他吞吞吐吐地开口回答。
莉丝却误以为修盖尔是在生气。
于是她双手合十地鞠躬道歉说:
「真的非常对不起,要不然我现在就制服这个蠢徒弟,然后好好教训他一番,所以拜托你饶命吧。」
「那个……拜托你先听我说……」
但是慌了手脚的莉丝,完全没听见修盖尔的低语。
「总之就是这样,你觉悟吧!幼女诱拐男!」
「你在说什么鬼话啊!等等!」
莉丝完全不听人解释,直接扑到我身上。
「喔啦!快点乖乖就范!」
「哇!?好痛!痛死我了!我投降!拜托饶了我啊!」
修盖尔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望著被人用关节技架住的我。
大概是很高兴看我遭到报应了。
若是可以的话,我希望他别站在那边旁观,赶快过来帮我解围。
因为我当真喘不过气快挂掉了。
*
叩叩,忽然传来轻敲木门两下的声响。
是有人来房间找我。依照这种稳重的敲门方式,来者应该是金恩。
「进来吧。」
我面朝房门如此喊著。
房门被推开后,来找我的人果然是金恩。
话虽如此,此时此刻我也一直将《索敌》施展至极限。
就算没有用眼睛确认,也已掌握到金恩的存在。
但在看见他换上外出服后,我感到有些讶异。
「你要去哪吗?」
「那个……我稍微出门一趟……」
金恩以暧昧的语气说完后,晃了晃手中的信封。
那是没有写上寄件人姓名和住址的黑色信封。
我对那个信封有印象,与昨天在信箱里发现的信封是相同款式。
想来寄件人就是斩首者。
「信上写著什么吗?」
为了以防万一,我试著询问金恩。
昨天在离去当时,我对斩首者──正确说来是向修盖尔再三确认是否会遵守承诺。
他从头到尾对我挂保证,不过我也无从确认他是否发自内心。
由于预告信原本写著在今晚动手,为了能够随时因应斩首者的暗杀行动,我有更专注地发动《索敌》,知道他下午有稍微接近过队伍小屋的信箱就离开了。
修盖尔当时投递的那封信,目前就握在金恩的手里。
金恩手上的那封信已被拆开。
看来他先一步确认过内容了。
「里头写著因为他跟人有约,所以这次的暗杀就此作罢,而且我今后也不会成为目标,简直就是莫名其妙,你觉得信上内容能相信吗?」
看来斩首者投递的是取消暗杀预告的通知信。
我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自己可说是从昨天一路紧张到现在,现在终于可以放松了。
我呼出囤积在肺里的空气,浑身乏力地回答说:
「我也不确定,虽然对此抱持疑虑是比较保险,但我想这应该不是其他人冒名寄来的,毕竟信封看起来完全一样。」
我利用《索敌》确认过是斩首者把信放入队伍小屋的信箱里。
因此我只将有把握的部分说出口。
「说得也是,那我还是小心点。不过假如此事当真,就让人感到更加不可思议了吧?」
「哪部分不可思议呢?」
「就是里头提到『与人有约』,难道是斩首者临时跟人见面后达成约定?那样的话只要延期就好吧?信上却说他再也不会来暗杀我,这未免太奇怪了吧?诺特小弟你有想到什么吗?」
金恩是以我对答案有所头绪的口吻提问。
可是我并不打算老实将自己知道的事实说出来。
毕竟这是我擅自行动,还将其他队伍成员的莉丝卷进来,可说是用尽各种会令金恩不悦的手段。
而且这时坦率承认是自己做的,也有一种向人邀功的感觉。
我可是从金恩那里得到非常多的帮助。
如今也只不过是从险境中帮了他一次就要受人感激,我总觉得说不太过去。
所以我决定装作事不关己。
「这个嘛,虽然我同样觉得很奇怪,但也不必过于在意吧。或许他只是约好要跟其他人见面,比方说可爱的幼女等等。」
「为何是幼女?」
斩首者的本名叫做修盖尔,以及他是个萝莉控等等,对金恩而言都是无从得知的情报。
自然不可能明白我这句话的意思。
「这是金恩先生不知道也无所谓的事情。」
附带一提,在我摆脱莉丝的关节技之后,对修盖尔提出一个自己颇为在意的事情。
那就是他对妮梅的追求是发自内心吗?
这并不是什么非搞清楚不可的问题,纯粹是出于好奇。
答案却出乎意料是肯定的。
在队伍小屋附近第二次遇见修盖尔当时,他为了掩饰自己是在监视金恩,才顺著我的假设演下去,不过一开始的告白并没有任何虚假。
斩首者是货真价实的萝莉控。真是个莫名可悲的家伙。
由于修盖尔在这里的任务已经落幕,他表示要返回自己老巢所在的王都。
他对妮梅是在第一次被甩当时就死心放弃,完全没有任何遗憾。
不过妮梅无从得知他的跟踪狂疑虑只是一场误会,恐怕今后也没有机会解开吧。
当然我根本不打算帮忙解释,毕竟一想到就觉得麻烦。
「不过真是太好了,幸好斩首者愿意收手。」
「说得也是。当真是值得庆幸,这下子我就可以继续和你们一起冒险了。」
金恩如此回答。
的确如他所说,真的是太好了。
今后我们可以一起继续去探索迷宫。
隔天睡醒后,我掀开身上的棉被起身洗脸,走下楼梯抵达客厅,发现其他五人都在现场。
基于斩首者的暗杀取消信有可能只是虚晃一招,我为求谨慎,昨天一整晚都在发动《索敌》。
幸好最终是我杞人忧天,金恩此刻是一派轻松地翻阅报纸,反倒是我因为彻夜未眠的关系睡过头了。
结果就是我成了大家之中最晚起床的人。
「诺特,你今天居然赖床!」
完全在状况外的妮梅跑来数落我。
心胸宽大又慈悲为怀的我,自然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动怒。
尽管没有动怒,基于刚起床的缘故,为了醒脑的我顺手把妮梅抱起,并且让她呈现倒栽葱的姿势。
「是妮梅说错话了!人家不会再得意忘形了,拜托快住手啦!」
「你知错就好。」
我将倒栽葱的妮梅翻转回来。
接著将她放在地上,不过她双手叉腰,挺起胸膛摆出一副跩样。
「诺特你果然是个赖床鬼──」
我立刻抱起妮梅,再次将她上下颠倒。
「对不起嘛!人家真的不说了!」
「你们在打情骂俏什么啊?」
艾琳看我们这样胡闹,不由得轻声从旁插嘴。
我们两人绝非是在打情骂俏,可是为了避免多余的误会,我轻轻将妮梅放下来。
在我决定对艾琳的发言提出抗议之际,反倒是萝兹莉亚先一步插话说:
「你这样打翻醋坛子很难看喔,艾琳小姐,所以才说缺乏自信之人……」
「我哪里缺乏自信了,其实我对自己──」
「你听见了没,诺特弟弟!面对这样的自恋狂发言,你有何感受?」
「竟敢挖坑害我!但是形同自恋狂一词代表的你,根本没资格说我!」
「居然这么污蔑我!我可是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可爱!反而诚心觉得艾琳小姐您貌美如花喔。」
「你干嘛用那种怪腔怪调说话,还有那张生吃苦瓜般的表情是什么意思?任谁看了都知道你是言不由衷!」
「艾琳小姐您可是一位绝世美女,至于要如何形容您的美貌,只能说您就如同朝著盛夏艳阳绽放的向日葵根部那些杂草般耀眼夺目──」
「你这才不是在赞美人!摆明是在损人吧!杂草跟耀眼夺目一词根本是八竿子打不著!」
「实际上也是萝兹莉亚才够格称为美女。」
「弗斯你给我闭嘴!」
大家又重拾以往那种热闹喧嚣的感觉。
艾琳与萝兹莉亚斗嘴是常有的事,假如我随意插嘴,只会造成火上加油的结果。
于是我压低音量对著躺在沙发上的金恩说:
「不好意思,金恩先生,都怪我太晚起床才让现场变得一团乱,这下子暂时没办法召开针对迷宫第二十一层的作战会议了。」
「无妨,反正这样也很有意思,你不觉得吗,诺特小弟?」
「也并非不觉得啦,但我个人认为生活稍微再平静点会更好。」
语毕,我们相视而笑。
仔细品味著这失而复得的安逸生活。
接下来会是怎样的每一天等待著我们?
比方说继续努力探索迷宫,休息时就像这样开心欢笑。
我不清楚幸福的形式以及定义,不过这种生活算得上是幸福吧。
这是我亲手争取来的幸福,同时将这份感激深深烙印于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