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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一幕 邀你拜访的时间已过*1

会有人喜欢公交车上,座椅背的小电视放的广告吗?

真的会有吗?

难道觉得这玩意只会有反效果的就我一个?

“所以啊,我果然还是这么觉得:‘我很适合干这活儿啊’。虽然一开始老提心吊胆的,但在学校学个大概之后,一到正式工作还挺好玩的。这活不实际干干没感觉,不过可不是是个人就能做的!”

前牙漏风的青年哈哈大笑。从卢浮站上车后的十五分钟里,相同的视频放了四遍。所谓的广告策略,搞不好就是把能让消费者反感广告的手段一一付诸实践。做到这个地步,简直就跟胎教似的。

“JW”两个字母加上停在红色球上的黑龙。背对社章的青年以空虚的笑容为武器说个不停。估计他也就十五岁多点。跟两年前的我——刚从学校毕业的我一样。

“我对Jabberwock*2公司真的是感激不尽,公司就跟我父母一样。我们当中不净是些战争孤儿啊、被拐卖的孩子吗,公司给我们学上,还给我们工作干。”

公交车驶过石桥。隔着防弹玻璃窗向下望,桥下已经没有水在流了。因为半个世纪前的战争,水源已经枯竭,这个国家的“河流”已不过是地图上的记号罢了。废弃的观光船上喷着黑色喷漆的大写字母。F·O·O·D——食物。旁边的船上喷着M·O·N·E·T——Y字变了形,成了跟这里格格不入的印象派巨匠之名*3。就算向着那艘破船投放遗失的时代的名画(而不是食物与金钱),也只会被当做柴火使用吧。在这排水不顺、不卫生、被阴沉暴力支配的干涸的河流以外,穷人要想不沾麻药和卖春根本活不下去。

不只是这里,整个大陆都是。

战争破坏了整个世界的三分之二。它像个坚持先从美丽之物下手破坏的坏心神明似的,把各国的文化都市都变成了废墟。在化为瓦砾之山的巴黎,游客多是免于受中规模核武伤害的澳洲人。街头流浪者多是在用英语乞讨。巴黎早已是枯败的花之都了。我在学校的学号也是英文。

“嗯嗯,这可是当然的。受人家的大恩,当然要好好工作报答啦。我能做到的也就是这点事儿了。所以啊大伙——”

车里的广播报站了,下一站是Jabberwock公司,十八号街。我按下了停车按钮,公交车的红色灯闪了起来。待公交车悄无声息地停在灰色的地面上,我慢悠悠地下了车。天空也好高楼也好,都是毫无光彩的灰色。

“‘所以啊大伙要是需要小偷帮忙的话,请务必惠顾我们公司哟!’——是这么说的吧?”

*1:本章标题取自歌剧《茶花女》第一幕第二场《Dell invito trascorsa e gia l'ora》

*2:取自于《爱丽丝镜中奇遇记》中的恶龙Jabberwock

*3:Monet,莫奈。

2099年2月。

世界人口激减至20亿后,战乱与贫困的时代终于宣告终结了。至少掌控着世界政府的财富与媒体的富豪们是这么说的。对他们来说,气候异常、地壳变动、粮食不足、宗教战争、放射性污染云云都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问题。19亿8千万的人类还在品尝着名为地狱生活的菜肴,掌握世界霸权的剩余2千万人却在饮水排水设施完备的防辐射宅邸中生活,吃着无土栽培的无农药蔬菜,逛废墟挑选娼妇,身边跟着雇来的私人佣兵在旁护卫。

以“凡人生而平等”为原则的社会,自盖底斯堡*1的演说之后,仅仅维持了两百年。

大英博物馆被原子弹抹平,普拉多博物馆*2再现了《格尔尼卡》*3,史密森尼自然历史博物馆*4的人类史展区成了巷战的尸体放置场,故宫跟碎掉的青瓷一起被大地吞没,卢浮宫的遗迹变成了一介企业的员工宿舍。在如此荒凉的世界中,大人物们开始倾力于文化复兴。什么是文化?在战乱结束后,人类要活得像个人需要些什么?

是振兴文化艺术。

果然滋润心田还是需要美术品啊——他们好像最后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

真是佳话。对我来说只要有够今明两天吃的食物跟用的钱就行了。

这不食人间烟火的宣传语并不仅仅是说说玩的。在能缩短钚的半衰期*5之前,人类的智慧就先实现了充满浪漫情怀的梦想。

“打扰了。”

“尔弗啊,又接到大活了?你还真成大人物了啊。”

“你要不想当守卫的话,跟我换怎样?”

“嘿嘿,这玩笑我可开不起。”

背对着干涸的河流,我从公交车站爬上了石制台阶。第一道安检无需认证就这么过了。

在这相对安定的十来年里,地位一下子高了起来的职业主要有三种。

第一种是物理学家——主要是精通相对论相关的广泛领域的学者。也可以说是需要万能的天才。不过仅限于有精力参与大规模的机械维持,并且脸皮够厚、能够毫不脸红地榨干贫民的劳动力的人。

第二种是历史学家——比起熟悉政治史的,那些熟知美术史、边边角角的文化史的人更被珍视,特别是服饰史,若同时还长于裁缝则更佳。

最后则是,背负起这些理论专家期待的人。

“ID检查。请面向判定机报上你的名字。”

“尔弗。”

“请不要使用简称。”

“达布尔泽罗·托尔弗斯(Double-zero Twelfth,0012)*6。”

第二道安检。“声纹核对成功”,伴随着这沉稳的机械女声,守卫的脸拉得老长。他大概是个新人吧。手提包通过了X光扫描进了大门。重新戴好手表系好腰带后,我喊了声“大叔”问他:

“你还没把ID还我吧?”

“怎么可能!你真不是个打杂的?为什么像你这样的小鬼头……?!”

“我可是专业的。还我。”

在战争与不平等的时代中发明的科学结晶“时间逆行机”——就是时间机器,使得三种职业的社会地位得到了大幅提升。

物理学家,历史学家,以及——

小偷。

值得庆幸的是,我也是其中之一。

*1林肯于1864年进行的著名演讲。强调内战是为实现众生平等。

*2位于西班牙马德里的著名美术馆。

*3毕加索最著名的绘画之一,表现了被纳粹德国地毯式轰炸之后的西班牙格尔卡尼城。

*4即美国国家自然历史博物馆。

*5指制造核武器。钚的同位素当中,最重要的是钚-239,其半衰期比最稳定的钚-244短,且钚-239是制造原子弹的核心元素之一。

*6本文中有数个以数字序号的英文读法为名字的角色,翻译时采用音译,首次出现标注英文拼写及对应阿拉伯数字。

公司大楼在卢浮宿舍隔河相望的南侧。这里也曾是有名的美术馆,然而装点墙壁的美术品一件都不剩了。不如说,墙还能留下了就已经算走运了。没有美术品妆点的美术馆不过是个空盒子。

服装室跟平常一样,开过头的暖气让人喘不过气来。

粗着嗓子喊了一声,一个小个子男人从怎么看都只可能是舞台装的衣服堆中跑了出来。他穿着夏威夷衬衫配着条斜纹布裤子,不知为何还披了件白褂。

男人慌慌张张地双手扶正了因为冲得太猛而歪掉的厚厚的圆眼镜。

“您一叫我就到,日安!我是与您共创美好未来的优秀引导员,阿尔弗雷德!您心情可好啊,尔弗?”

“我又在上班路上看到萨乌扎恩德·佛斯特(Thousand First,1001)那广告了。都能背下来了。”

“那广告时不时地会播呢。这回的工作地点差不多是250年前哦!十九世纪中叶。你是第一次去这时代来着?”

“俄国的话在革命前去过一次。”

“可惜这次要去的是法国。尔弗你是在这附近出生的好像?”

“是在这附近被捡到的。你自己去看公司的资料啊。”

“土生土长的巴黎人啊!真意外,明明你俄语说得那么溜。不是说法国人历来都不擅长说外语吗?”

“那是什么时代的谣传了啊。我俄语溜是因为逆行考试时在贵族家里当过钢琴教师啦。”

引导员就是把潜入过去世界的小偷,收拾得不至与周围格格不入的训练师。在过去会被称为历史语言学家或是服饰美学研究家的学究,在工作时也不曾放下手中的大部头书。书名是“时间逆行的心得~一本书网罗全时代·让您完美cosplay~”,作者是阿尔弗雷德·安德森,正是他本人。在这时代,他简直是标准的研究笨蛋的幸福男人。不过既然没听说哪个小偷在过去中露了马脚,想来他本事还是不错的。他跟我一样是这公司的专属职工,我们经常能碰面。

阿尔弗雷德晃了晃巨大的眼镜,摇了摇他蓬松的头发,开始了滔滔不绝的解说。

“这次的时代可是个好时代!使得玛丽·安托瓦内特玉殒断头台的革命之乱已经过去,拿破仑的皇帝政权也已宣告结束,正值一心致力于提高中产阶级地位的路易-菲利普一世的治世。简单来说,就是有钱人活得格外舒坦的时代。你不觉得很有亲切感吗?”

“如果那些有钱人也在意下午的雨水中放射性物质含量的话。”

“那可是连镭都尚未被发现的时代哦?怎么可能嘛。”

“不好意思,我太蠢了,居然会期待你能理解我的嘲讽。要你是‘小偷’的话,就能随便去你想去的古老时代,我也不用每次听这长得要死的讲解,一石二鸟,那该多好啊。”

“别这么说嘛。我倒觉得这是你的天职。”

时间逆行机器是如梦般的机器——才怪。

它不过是在这个废墟的时代中诞生的,专属于那些有怀古兴趣的有钱人的玩具。

当这跨时代的机器被发明时,人们首先想到的,并不是如何改写过去犯下的无可挽回的错误,而是回到过去取走遗失的财宝,并向朋友炫耀。要说为何,那是因为发明逆行机的并不是神明,而是普通的人类;资助这些普通人类的也不是圣人,而是普通的有钱人;普通的有钱人想要的,正是存在于炸世界各地炸弹开花之前的时代的珍贵宝物。像是被烧掉的名画、葬身海底的王朝金币、被破坏的壁画、尊贵的佛像、美术馆以前收藏的古董,诸如此类。

那些被吞没在历史的洪流中、连是否存在都众说纷纭的宝物,能就这么突然现身,世上的古董收藏家自是喜不自胜。当然,我们并不会像真的小偷一样,做出偷窃这种无耻之事。虽说是回到了过去,但也不过是数百年前,一个不小心会被扯进跟宝物正主后代的官司里面的。当然,前提是他们还活着。

事先准备好金钱等交换条件,在宝物即将消失于历史之中时,巧妙地在持有者放手前介入,以正当的方式拿到手、带回来,这才是二十一世纪的小偷的工作准则。

不过那些在干涸的河边的露天小店里购买过期方便面的人,别说“时间逆行机”这名字了,连机器的存在都不曾知晓。因为要问逆行机对他们的生活有什么实际影响,答案是无。

“过去与未来,都只存在于现在”——与时间逆行机发明差不多同时,有人提出了这么个假说,并由提出者的姓名被命名为“宾帕涅尔*1法则”。人类发明的不过是时间“逆行”机,也就是仅仅是回到过去的方法,而且并不能随意去到任何一个时代,在地点上也很受限。什么善良的未来人会给我们送来除辐射装置、一举解决世界上的粮食不足与疾病,都只能是痴人说梦。

过去是无法改变的。

我们能触碰到过去。能带回来那么一两件纪念品。

但也仅限于此了。

在我们这些小偷当中,宾帕涅尔法则被解释成“在过去做什么都没问题”,被叫做“无须担心的咒文”,甚至被奉为公司的座右铭,就好像是给海盗船撑腰的女王*2号命。

感觉我们的工作跟钢琴老师有点相似。比如说,必须学习那些生活上连一星半点儿的用途都没有的犄角旮旯的知识,再比如说不靠那些闲得无聊的富人连饭都没的吃。

*1取自小说、歌剧《红花侠(The Scarlet Pimpernel)》中的“Pimpernel”一词。

*2指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她大力支持英国海盗,藉此发展本国海上势力并打击西班牙。

正当我脱了原来的衣服、换上阿尔弗雷德选好的衬衫跟衬裤时,换衣间的呼叫灯闪了起来。绿色的灯闪了两次。

“达布尔泽罗·托尔弗斯,到第三会议室来。”

我还在歪头想着为啥时,阿尔弗雷德完成了帮我换装的工作。穿着稍显旧的黑色男式礼服、配着白色蝶形领结的我,怎么看怎么像是19世纪中叶的年轻绅士。

“完工啦!不过没法把流行时尚的细节加进去呢。这个时代的流行更迭可快了,等弄明白具体的年代了我再帮你做最终调整哦。”

“跟平常的感觉不大一样啊。好久没被叫到会议室去了。有人迷失了吗?”

“这两天应该没有吧。而且就算是有谁迷失了也不会这么……啊,抱歉。要,要喝点啥热饮吗?不用等直接就能喝哦。”

“别在意,反正你说的是事实。”

我挥手跟阿尔弗雷德告别,穿过空旷的走廊,眼前就是第一到第三会议室。厚厚的墙壁非常适于保密会议。除了像是第一次进行时间逆行,或是接受简短的研修时,我并没用过这里。这次好像格外的小心谨慎。

待我进入会议室,身后的自动门无声地关上了。

会议室里只有一片黑。连个活人的气息都没有。巨大的屏幕上先是映出了Jabberwock公司的社标,然后显出了住在远方——安全的大洋洲或者南极这类的,反正不关我的事——的公司干部职工的身影。他梳着大背头,带着反光眼镜。第一次接活的时候,我看到他当场爆笑,结果就是被罚不准吃饭。穷人大概没权嘲笑有钱人吧。

『达布尔泽罗,这次的任务是特别的。』

“时间,地点,偷啥,从谁那儿偷,光告诉我这些就够了。”

『整理成视频资料了,你看吧。』

虽说这是家卖股票有资本家投资的公司,从事的事业却是位于物理学跟历史学的最前沿,近似于研究所。据说企业间谍多得是,所以公司虽然会在外面放“职员的笑容”的广告,但绝不会放出公司内部的样子,“小心谨慎”是这家公司的基本方针。

平常的话,会在带着“禁止外泄”戳的纸质资料上,只写出年代、地点、盗出物品的名字、照片(有的话)、所有者,等我背下来之后再还给主管。这是最佳的保密方法。

起码我是被这么教的。

但好像也并非如此。

屏幕上最先放出的是花之都巴黎的照片。构图是从街间最高的建筑物屋顶探身,俯拍的街道鸟瞰图。

由建筑物毫无统一感这点来看,显然是在巴黎改造*1之前,却也可见各处铺好的石板路上有马车驶过。看女性的衣装,则应是克里诺林裙衬*2发明前不久,大概十九世纪初期到中期。如果净是被填鸭式地喂下这种知识也能算是教育的话,那我还真得对Jabberwock时间逆行公司感激涕零。

『这是1834年的巴黎。拍摄于约十年前。』

“你说话自相矛盾哦。不是1834年的巴黎吗,那应该是256年前哟。”

『少找碴。照片的拍摄日期有明确记录,只是拍摄者托利普尔泽罗·佛斯特(Triple-zero First,0001)已经迷失,无法确认。』

所谓“迷失”,是指在时空的缝隙间迷了路。

逆行机运行不畅啊,路上被强盗杀了啊,总之不论理由,“迷失”泛指一切未能从前往的时代回到现在的事件。这种事经常会发生,而且是十分频繁,频繁到了估计没人会去数到底发生了多少次。

我一如既往面无表情地看着烟囱林立的街景照片。拥有上百万人口的都市,巴黎。画面切换到下一张。

映出的是件卵形的珠宝。

浅玫红色的卵形大理石上,覆盖着熠熠生辉的四十八颗钻石,顶上还绽放着一朵由黄金与钻石制成的五瓣花朵。

『这是皇家复活节彩蛋*3。这颗在时间逆行机发明后证实其存在的幻之彩蛋,通称‘冬之蕾’。据推断应是制作于革命之前不久的1906年。』

*1又称“奥斯曼工程”,主要进行于1850年代至1870年代。新大道的修建是这一工程的重要部分。

*2一种用马尾、棉布或亚麻布浆硬后做的硬质裙撑,最早出现于1830年,1850年代开始流行,1860年传入法国。

*3又称法贝热彩蛋。俄国著名珠宝首饰工匠彼得·卡尔·法贝热所制作的一系列蛋型工艺品。

皇家啥啥啥是我们公司一跃成名不可或缺的宝物。

于十七世纪到二十世纪初期支配俄国的罗曼诺夫王朝,它所留下的遗物。比实际的蛋贵了几亿倍,王家专用的复活节礼物。

镶满红宝石跟祖母绿的彩蛋、装饰着钻石雪花的彩蛋、一打开就会弹出圣母玛利亚像的彩蛋等等。款式不一的皇家彩蛋,其制作时期是到罗曼诺夫王朝毁灭为止的约三十年间,而且是每年仅仅只做一到两个的稀有品。在过去的世界里,拍卖价格都要在十万美元以上。到现在,皇家彩蛋的制作技术实际上已经失传了,其价格更是上不封顶了。

在时间逆行机发明之前,皇家彩蛋被认为只有六十个左右,而我们公司则确认了有至少七十二个曾存在于世。即使还有没被发现的彩蛋,被时间逆行者偷走也是迟早的事。那个时代正值乱世,想要压价购买贵重的物件并不难。

对于早就从学校毕业的小偷来说,这全都是初级小菜。

“这是模拟新人演习吗?这次工作是在巴黎吧,这玩意儿跟我的工作有啥关系?”

『注意你的言辞。现在开始要讲的都是极秘情报。』

像是法官一样的语气。声音里面好像混进去了一点电子杂音。

第三张图像又回到了巴黎。

『通过我们详细的调查得知,1843年,冬之蕾出现了。』

“…………啊?”

『1906年制作的东西,存在于1843年。』

“这回可是真自相矛盾了吧。是长得像啊,还是二十世纪的俄国人模仿十九世纪巴黎的东西之类的啊?”

『是同一件东西。』

“你怎么能确定?”

『请看下一张图像。』

黑衣人似乎不是只在对我一个人讲话。这会议室播放的影像,也在播放给除了我之外的人,恐怕还是公司的大人物。没有发放资料的样子,完全是纯靠图像在说明。

“这次的活儿比想的还糟糕”之类的不过是杞人忧天——我的这一预测——倒不如说是期望,被第四张画像打了个粉碎。

『这是玛丽·杜普莱西的肖像。她出生于1824年,1847年2月3日于巴黎去世。这张肖像一般认为创作于1843年左右。然后——』

第四张图像是女性的肖像。不止一张。右半边是油画的肖像。

左半边是——

『这是托利普尔泽罗·佛丝(Triple-zero Fourth,0004)的照片。她在2098年迷失于时间逆行中,此后再无通信记录。达布尔泽罗应该记得她。两人在我司附属学校就学时为同学。』

黑发黑瞳。鹅蛋脸。形状姣好的鼻梁跟软软的脸颊。

右边肖像中的女子梳着符合十九世纪流行的卷发,大概十八岁左右。左边的女子是直发娃娃头,约是12岁。但——

是同一个人。

在无言以对的我面前,他们还特地移动起照片,把两张图叠加起来,无数的红点标示出两张脸相似的点。漂亮女子的面孔上净是恶心的斑点,最终变成了公司标志。红色球上停着龙,JW两个字母。是默认画面。

『那么,头脑聪明的达布尔泽罗·托尔弗斯应该已经理解了吧。托利普尔泽罗·佛丝是我们公司首任俄国负责人,也是替公司取得冬之蕾所有权的恩人,但很不幸的是,我们查出了她的违规行为。她去做了真正的小偷。』

“……带着从1906年偷来的东西,逃到了1843年?这也太莫名其妙了吧。更何况我们不是一偷到东西就得交给你们吗,她要怎么偷啊?”

『因此事涉及本公司的安保问题,我无法告诉你她的行窃手段。至于她盗窃的理由,只能说她的想法只有她本人知道。但可以确认的是,彩蛋的确是在她手里。然后,冬之蕾将于近日出售给北方的某位富豪。』

“北方的某位富豪”。听惯了的称呼。我们负责的是偷东西,而公司干的则是销售这行,两种职业的管理之间彼此毫不干涉。所以要问“那东西最后怎么处理的?”,时间引导员大多也只会回答一句“卖给了某地的某富豪”。

戴着反光眼镜的背头,透过画面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

『那么,这回要把你送到1843年的巴黎,要盗取的商品、行窃的对象,你应该都明白了吧。』

“……你说她叫‘玛丽·杜普莱西’,她——”

『你是说托利普尔泽罗·佛丝在十九世纪所用的假名?』

“是有名人吧?既然历史学家把她的姓名跟生卒年份都考证出来了。”

『你很聪明嘛。她在当时的确是个有名人,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时代的宠儿。』

默认画面的龙再次变成了图像。是蒙马特的公园墓地,里面埋葬着历史上的名人们。估计那儿是现在巴黎保存得最完好的地方之一吧,毕竟没人会去墓地丢炸弹。死人不会再死一次,真是让人羡慕。

映入眼帘的是刻有“玛丽·杜普莱西”铭文的墓碑。

接下来的画面是年表,详细地记录了她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干了什么。从她出生到死亡,基本都囊括在内。观赏戏剧、跟某某伯爵工作、旅行、又跟啥啥子爵的儿子工作、观赏戏剧、观赏戏剧、工作、旅行。后半好像是因病卧床,基本没出过家门。死因写的是“肺结核(推测)”。

“……这‘工作’是啥啊?”

『托利普尔泽罗·佛丝的工作是交际花,换句话说就是高级娼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这公司工作时要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这回反过来选了在家工作的职业。』

高级娼妇?

意思我当然知道。以自身机智和教养,当然还有年轻与美貌为武器,从有钱人身上榨干钱财的女性。这我知道。我知道。但对不上号。

佛丝她?

脑海中只剩那男人拐弯抹角令人生厌的话语。

『托利普尔泽罗·佛丝迷失的时代被推断为1840年左右,估计她在那时跟玛丽交换了身份,或是杀掉了真正的玛丽。』

“‘估计’是怎么回事?逆行机的使用履历,你们不全都记录并且管理起来了吗?”

『禁止提问。』

我回想起了广告里“哎呀,我对公司真的是感激不尽”的声音。萨乌扎恩德·佛斯特到底是用什么表情说的这句台词,我想象了一下便忍不住笑了。看样子,我是被逼着给同事擦屁股了。

但为什么佛丝她?

『好了,说明到此为止。达布尔泽罗·托尔弗斯,这回你也会也心甘情愿地去工作吧?』

“……你以为我会想干这种莫名其妙的工作吗?”

『我们选的跟托利普尔泽罗亲近的人。找熟知她的行动思考模式、跟她最亲近的人才是最合适的选择吧。』

“别说三个零的托利普尔泽罗(Triple zero),最近零打头编号的人基本都迷失了吧。”

『当然,你要真的不想干,我们派新人去就是了。她是时间逆行的专家了,估计这任务会比通常的业务带有更大的迷失风险,但没办法。』

“派萨乌扎恩德·佛斯特之类的去就是了。他上了广告很受欢迎吧。”

『他两个月前迷失了。』

“…………连他也?”

『在南安普敦港下落不明。好了,你干还是不干?』

迷失的报告并不罕见,毕竟这工作就是这样。我们都是带着迷失的觉悟工作的。因为这个不想做的人,在上学期间就该中途辍学了。

但为什么,这种,蠢透了的事。

我转身背对着映出背头男画面。

『达布尔泽罗·托尔弗斯!』

“我去跟引导员做准备。你要敢派别人去,我就把你那黑框眼镜换成新年派对上用的搞笑眼镜,给我记着。”

我丢下的话被当做了接受工作的承诺。蠢透了。明明我们从没觉得自己有拒绝工作的权利。

但有人擅自拆掉了这个脚镣。

我简洁地告诉了从衣物室探出头来的阿尔弗雷德:

“巴黎,1843年。”

“了解遵命!钱包里放多少法郎?哎呀呀,也得带点生丁*。正好拿到了合适的钱币,毕竟还得注意钱币的制造年代嘛!”

我小声跟劲头十足两眼放光的阿尔弗雷德搭了句话。老练的时间导向员手里拿着一件新的男式外套回过头来。我是看不出来新的这件跟现在自己穿的这件有啥不同,但在历史宅眼里有着微妙的时尚差异吧。“完美的cosplay”时间要开始了。但在那之前——

“阿尔弗雷德。”

“嗯?怎么了?外套要不要花哨点换成酒红色?”

“……你知道吗,萨乌扎恩德·佛斯特迷失了。两个月前。”

阿尔弗雷德“哎”的一声,从他的表情跟声音来看,我大概已经知道了答案。他的语调并不带吃惊。

“他是在南安普顿跟纽约之间往返吧。他是在哪儿迷失的吗?还是突然去了其他的负责地点然后消失了?”

“为,为什么问这个?”

“……没什么。只是——”

只是有点在意,这并不是谎话。

明明公交车上看到的广告里,他还那么开朗,精神十足。

“他的工作地到最后都没变。不过啊,我是不是不该跟你说这种事啊……”

说出口之后,阿尔弗雷德一脸“糟了”的表情,我就当没看见了。同事消失不见已经是家常便饭了,这样费心顾虑我也不好回应。

“好,好啦!来准备准备!要忙起来喽!”

阿尔弗雷德是我的好朋友,但首先他是我的同事。他也知道,超出自己工作范围的话不该说,懂得乖乖闭嘴。谁也不想丢饭碗。

“麻烦打扮成受高级娼妇欢迎的样子。”

“呜哇,真老套。那在胸口装点一朵茶花吧。”

“茶花?”

“你不知道吗?有部叫‘茶花女’的小说。啊,搞不好歌剧更有名?原型是历史上实际存在的、名叫‘玛丽·杜普莱西’的高级娼妇。1843年的话,她大概19岁吧。不知道你要偷啥,不过搞不好能见到美艳无双的茶花女,尔弗你还真走运……咦,怎么了?”

耶稣基督啊。我的青梅好像干了件不得了的事。

*法国辅币。一百生丁合一法郎。

Jabberwock。

公司名字说是来自于英国的儿童文学,大概是跟机器的形状有关。时间逆行机在小偷之间流传这一个时髦的名字。

一眼看上去就是一条“线”。

但是往后退个五六步,视角转个九十度,就能知道它是个镜子似的彩虹色平面。薄似泡泡水的薄膜。基本上是规整的长方形,只有边角在空气中泛着彩虹色的静电。

通向已逝去时间的门。

我们把它叫做“爱丽丝之镜”。

连接时间与时间的境界线,此刻正在离我二十米左右的地方,隔着一层防风玻璃,自高速旋转的钢铁轮胎中生成,而我就像洗衣机滚筒中的脏衣物。这玩意儿光是运转就很烧钱,公司经营资金大半都花在了电费上。时间逆行机是科学的魔法。

“自转速度,计算完毕!”

“坐标固定,完成!”

“数值正常!”

“目标地区的气温、湿度测量完毕。系统一切正常。”

“随时可以开始!”

透过仿佛三百台压路机的压路声一般的噪音,远远传来了穿着工作服的大叔们的通讯声。他们好像都是从大老远的大学来的科学家,然而只看外表的话,跟我坐公交车时看到的修路工人没什么大的差别,哪怕他们干的活,是只有世界顶尖的头脑才能胜任的复杂计算。

夹层的露台上,隔着栅栏可以看见持枪的保安。我从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他们真的拿枪打过谁。虽然不知道他们是为何存在的,大概是为了保证安全吧。安置时间逆行机,还需要这种人才啊。

我站在转着圈圈的圆环中心、“镜”之前,等着那一刻的到来。

“达布尔泽罗·托尔弗斯,一定要小心呀!”

就在圆环旁边,抱着好大一本书的眼镜男目送着我离开。这也是一如既往的情景了。

Bon voyage——一路顺风。

在我缓缓穿过镜面时,最后听见的是这句熟悉的话语。

他听上去在笑,是我的错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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