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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幕 梦中的人儿*

*本章标题取自《茶花女》第一幕第九场《Ah! fors'è lui che l'anima》

有人被吸尘器吸过脸吗?有的话我真想跟他好好握个手。我也体验过,还是好几次。

以脸为中心,全身所有角落都被拉扯着。

浑身乱跑的静电。

眼球跟鼻子都要被扯下来的吸引力。

完全不知道此刻自己在哪儿——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的时间。

大概只有数秒吧,但我们都体验过这种感觉。

我现在要去见的托利普尔泽罗·佛丝也体验过。

然后不知何时,她受够了。

——gèngqīnjìn。

这是啥?

——gèngqīnjìn。

——yǔzhǔgèngqīnjìn。

我想起来了。这是歌。圣歌。开头的几句。

但是谁在唱歌?不,不如说,我真的听到了有人在唱歌?

在静电的漩涡中,在眼睛鼻子被吸尘器吸走之前,我的视野豁然开朗。

“哎呦嘿!”

醒来。感觉肉体跟精神完好地结成一体了。逆行中脑子里浮现的怪事儿绝对要忘掉,否则会妨碍到工作。

脚边的阴影里,引导员事先准备好的钱包被包在破布里面,掉在地上。眼下我可就指着它过活了。但在此之前——

我把手伸向身后的木制架子。

逆行者首先应该做的,是确认“爱丽丝之镜”的所在地。眼睛看不见,但它就在那儿,像是扯了一张透明的膜。大多是在墙上或是门上,有时候也会在窗帘之类,基本不怎么会动的布上。

碰到它手就会消失。

我的右手消失在了空间中,只留手腕上的白色蕾丝袖口跟黑色外套。这样就完成了确认,保证了归路。因为带有生物识别技术,这个时代的人即使碰到也不会有任何反应,然而毕竟是会有一个人突然在这儿消失,所以尽量挑不起眼的地方设置镜子,也是职业水准的体现之一。

镜子出现的位置是室内,应该是个古旧衣橱的门上。脏兮兮的屋里到处丢着扫帚跟拖把,建筑物本身是巴黎常见的公寓,这房间是二楼的清理间,时间则应是晚上。从楼上传来了宴会的声音。我扯掉破布,把钱包揣进怀里。

要是一切都跟公司说好的一样,这应是1843年5月22日,“玛丽·杜普莱西”的家。时代的宠儿,美丽盛放的夜之花。她虽出身低微,但却富有教养,知性而又能言善辩。在比当今还要重男轻女的19世纪的巴黎,不分老少,集诸多名人的尊敬于一身的才女。

跟被叫做“持证娼妇”的低级娼妇不同,受有钱人资助的高级娼妇过着宛如贵族般的生活。

她享尽繁华,年纪轻轻即死于肺病。

真的吗?

托利普尔泽罗·佛丝,那个因为学号是4所以就被叫做佛丝(Fourth)的家伙,那个顽固死板的娃娃头,真的会做那种事吗?

我确认好自己的打扮,随便捋了捋头发。多亏了完美cosplay指南,我若无其事地混进了宴会当中。

无视那群醉酒后抱成团的男男女女,我爬上了台阶。三楼的门上有着漂亮的爬山虎纹样的金属雕刻。

只是碰巧跟佛丝长得像——对肯定是碰巧了——我的工作就是把彩蛋偷走带回去,仅此而已。偷完就完事了。全都完事了——

我轻轻敲了下门,推开了厚重的木门。门没有锁。里面很是嘈杂,乱哄哄的,估计没人听见我敲门。身穿黑色外套的男人们。领口大开的礼裙女子们。手持大号烛台的男仆们大概是专门为宴会雇佣的,甚至还找来了小提琴手。

迷眼的紫烟弥漫在整个房间,还有一股刺鼻的酒味。

从上到下,枝形吊灯跟金雕的工艺品、中国风格的屏风跟绸缎壁挂、画作、钢琴、波斯绒毯……在充斥着这些珍品的房间的尽头。

在放着整只烤鸡和五瓶香槟的桌子的对面——

黑色的双瞳静静地看着我。

“耶稣基督哦!尔弗!很久没见了呢。”

我不信教。我只知道打着“圣遗物”名号的破烂可以在宗教团体那里卖个高价。所以我才不信有什么奇迹。但我还记得佛丝的口头禅。

耶稣基督。

骗人的吧——我嘟囔着。顶着我见惯了的脸、穿着我没见过的礼裙的女子,笑得更灿烂了。

在她的胸前,装饰着一朵白色的茶花。

“给我解释解释。”

“解释什么?”

“全部啊…………你在干啥啊……”

“化妆。”

“不是问你这个!”

夜晚的喧嚣已经结束,与绅士淑女相差甚远的醉鬼们接连退场,最后只剩我跟佛丝。

在带有巨大华盖的床边,雕有希腊风格雕刻的化妆台前,身着白色礼裙的女子正在施粉。

“……什么鬼啊,‘玛丽·杜普莱西’到底是?”

“那是我的名字呀。你这问题还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呢。该不是特地跑来吵架的吧。”

“你,真的是,佛丝吧?真的?不只是长得像。”

“是呀。”

我摘掉手套,双手合十。这个时代的男性,像是约定俗成地一样,都穿着黑外套、白手套。送水排水系统尚不完备,卫生条件不好,地面坑坑洼洼,总之就是到处都脏兮兮的。真想跑回去到暗市上买上一堆那种一袋三十只的橡胶手套,然后在这儿卖掉赚点优质的金币。不过因为通过爱丽丝之镜时,不符合历史实际的物品全都会被没收,这事儿根本没门。

逃避现实了那么一会儿,我总算做好了接受眼前状况的准备。

“……赶紧完事吧。公司派我带你回去。你偷了叫‘冬之蕾’的皇家复活节彩蛋吧。”

“正是。在1906年的圣彼得堡,干得相当漂亮哦。”

“不是!不是不是!是之后从公司偷的!搞什么啊!”

“……哎呀,要从那儿开始说明吗。”

“别胡闹了。你说话那是什么调调啊,简直是脑子里面被灌了香水了。”

“完美的cosplay嘛。我都要忘了自己是在cosplay了。”

“不合适。一点儿也不合适。”

“你也是哦。”

“我可无所谓啊!”

玛丽·佛丝微微一笑。这笑容我太熟悉了。

差不多从六岁起,到十五岁开始工作之前的时间,我们在男女共计三十人的年级里一同度过。除了学号之外,连个名字都没有。因为净是些还没起名就被抛弃,或者是没名字还能过得好一点的人,公司也并不乐意给我们挨个起名字,中途出现“缺席”的时候,也只需要把后面的人序号提前。

我们是Jabberwock公司附属的,时间逆行者培训学校的首届毕业生。

当时的名字要简单许多,佛丝(Fourth)就是佛丝,托尔弗斯(Twelfth)就是尔弗。学号是一位数的前面加“托利普尔泽罗(Triple-zero)”、两位数的加“达布尔泽罗(Double-zero)”是在公司的时间逆行者多达500人之后。当时压根没想过自己会有名叫“萨乌扎恩德·佛斯特(Thousand First)”的后辈。

我的名字是零零一二——达布尔泽罗·托尔弗斯(Triple-zero Twelfth)。

她的名字是零零零四——托利普尔泽罗·佛丝(Double-zero Fourth)。

现在“托利普尔”跟“达布尔”都基本没人叫了。因为名字里面带这俩词的大多都迷失了。

“……你这是在干什么鬼事啊。赶紧拿着宝石蛋回去了。这样我的工作也完事了,你也能再喝到餐厅的的香蕉奶昔。一向聪明的你难得糊涂一回,就当纪念,我请客。你的爱丽丝之境在哪儿?”

“啊,这个也得跟你说吗。我的镜子不在这里噢,因为我都搬了好几次家了。而且我可是这个时代的肺结核感染者哦,事到如今没法穿过镜子啦。”

“你试过了?”

“怎么可能。就算穿过去了,也会因为隔离检疫而失败哟。跟带有地方病的动物没法进机场是一样的。”

“谁跟你瞎吹的?结核啥的很好治疗吧。跟你一个水准的优秀逆行者可稀罕得很,公司怎么会自己主动去杀下金蛋的鸡啊。”

“幻想哦,都只是幻想……你在我消失之后大概干过几次活?”

“从一年前吗?大概五、六回吧。我算是一般般勤快的。”

“是吗…………要喝点香槟么?也有薄荷糖哦。”

“未成年喝什么酒。你脸色可不好。”

“别跟十九世纪的人说二十一世纪的伦理观,你这不识趣的。”

“你知道自己的将来吗?知道了还这么做吗?”

“要按历史来的话,我大概两、三年后就会死吧。”

“你都知道啊……那个佛丝会这么做……难以置信。”

“你真是一点儿没变呢。”

“变了的吧!你给我注意到啊!个子也长了!从附属学校毕业的时候我才一米六,现在可已经有一米七五了!”

“可内心还是一样呀。”

身负三个零编号,现在是十九世纪居民的女子,露出了跟当年梳着娃娃头、与我同窗时一模一样的笑容。那笑容就像是给我送上了一大捧香甜的花束,是让我不觉无言以对的魔法。从那时候起,她就跟“可爱”这词一点也不沾边,从来不肯跟我们在一起混,就算被说是高傲也不见她表现出介意的模样。

“玛丽·杜普莱西”微启朱唇,继续说道。

“你是想赶紧完事吧,那我也长话短说了哦。我不打算离开这个时代,也不会交出彩蛋。明白了可否就此莫再打扰我了?Jabberwock公司创立至今,想要把迷失了的人带回去,这可是第一次吧?不是么?”

“……别开玩笑了。你这是对所有那些不想迷失但却迷失掉的同伴的侮辱。要想死的话随便找个楼也好桥也好跳下去就是了!搞什么啊!想让人别管你那也得讲规矩啊!把蛋给我!还给我之后要肺病还是要跳楼都随你便!”

“你在这儿喊那么大声的话…………唉,已经来了。”

“夫人您没事吧——”一个高得刺耳的女声自半开的门后逐步接近。说话的是个跟佛丝毫无相似之处的胖女人。她就像是个白粉妖怪,简直是在宣扬“可不是随便抹点粉就叫化妆了”一样,涂的那厚厚一层粉都要让人心生敬佩了。刚跑到我身边,女人就毫不客气地盯着我评审起来。她大概快三十岁,穿着的裙子也值相当的价钱,估计并不是佛丝的仆从,而是这个时代的“朋友”。跟当代的人类建立起真正的友谊,真是件了不起的事。

“没事的,克蕾芒丝。你今天就此休息吧。”

“但是这也有点过分了吧,没经过我就擅自让男士进家门。”

“我是这家伙的老朋友了,您别介意。”

“嗯嗯,嗯嗯,想接近我家夫人的混账穷光蛋全是都是这么说的,全都是。所以我才来帮她的。来吧,不懂礼节的无知者,好好拿着你那寒碜的钱包,给我出去!”

“克蕾芒丝,再给我五分钟就好。是哪位大人来了吧。”

镜子中的佛丝紧抿着嘴唇。我本以为她是生气了,没想到她不过是在涂口红。被白粉抹白的唇,渐渐地染上了玫红色。在这大半夜里。

“……你是在卖身?”

“是又怎么了?”

我骂了句脏话,那个叫克蕾芒丝的女人哎呀呀呀地悲鸣起来。我正闷着口气呢,这种噪音似的尖声就更让我烦躁了。

“这是何等的污言!他的家庭教师肯定不是正经人!我可爱的玛丽哟,算我求你了,别跟这种野蛮人往来了!”

“没事的克蕾芒丝。尔弗你也无须担心,把那种艺术品拆掉之类的蛮行,我可想都不敢想。”

“那——!”

“但我不会把它交给你们。”

从化妆台的椅子上站起来,理好裙裾,佛丝跟我四目相对。宝石发饰,盘得很漂亮的黑发,满是蕾丝的裙摆,祖母绿的室内鞋——收拾得分毫不乱的女子,正挑衅着我。宣战布告吗。胆子不小啊。

“……好啊,虽然考试的时候我一次也没赢过你,不过我可没弱到连空窗三年的病人都搞不定。”

“您请便。但我差不多要去工作了。你随意找个寓所住下便是。这昂坦街*上该有的东西基本都有,叫克蕾芒丝帮你介绍就是。”

“您别说笑了,我才不会帮这种野蛮人——”

“克蕾芒丝,等你知道他有多绅士了,你肯定会惊得说不出话来的。好啦,两位请先出去一下吧,我还在化妆呢。要是客人来了,就麻烦罗丝先照应一下。”

我几乎是被拖进了客厅。我忍不住骂了句脏话,不想头上却吃了一记。

“说话注意点!真是没礼貌的男人!”

“……无法相信。”

那就是佛丝吗。

我脑子里还在坚持肯定是哪里搞错了。第一次穿过爱丽丝之镜时我也是这么想的,然而这一切都是现实。人可以穿越时空,我的青梅就是茶花女。身边的女人生气地念叨着“玛丽还真成了老好人了”,每看我一眼就气上三分。

“真是容不得半点松懈。这种人可真多啊,最近。为了见玛丽一面偷偷溜进来的,有点小钱的家伙。你有钱吗?有钱吗?真是没救了。”

“……简直像骗人的。”

“什么骗人不骗人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

“过去与未来,都只存在于现在。”

“这是诗吗?我可不像玛丽一样爱看书。”

“是养大我跟‘玛丽’的地方,教给我们的。不管在过去做什么,现在都是不会改变的。就算是回到过去杀了自己的父亲,等回到现在,的确有他被杀死的记录,但孩子却不会消失。相对应的,却会意外得知自己是母亲出轨生出的孩子之类的。命运之神真是超展开的天才啊。为了直接杀死以前的自己而回到过去压根不可能被公司允许,就算是死了也只是个人问题。真是跟‘不必担心的咒文’说的一模一样啊。 ”

“…………你是不是脑子少根筋,分不清现实跟梦境?最近这种年轻人也多起来了啊……可怕可怕……”

“可不是。那女人就是。还真当自己想干啥都行啊。”

“管贵妇人叫‘那女人’,我还得给这种男人找个合适的住所呢!”

煤气灯照亮了深夜的昂坦街。叫醒了玛丽手下正在小睡的车夫,克蕾芒丝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些啥,然后给了他一些零钱。

身上不是长外套,而是长裤汗衫头巾一身便装的男人,把我带到了路边的马厩——马厩似的旅店。跟玛丽家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还没等我怒吼一句有没有个像样点的地方,男人就消失在了黑夜中。

“这位客人,我们这儿是先付住宿费的。”

我很不爽地掏出了硬币。这种时候,真该谢谢在钱包里放了零钱的阿尔弗雷德的细心。要是拿出了金币,最后会演变成跟强盗大战一晚的结局吧。我可没功夫浪费在无聊的战斗上。

干架的对手只要一个人就够了。

躺在只有干草堆成的床垫上,我静静地闭上了双眼。传来了隔壁旅客的磨牙声。明明现在咬牙切齿的是我,但现在该好好睡觉。一个优秀的小偷,应该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

首先要做好各种准备。

这口气等之后再争回来也不迟。

*全名绍塞-昂坦街(Rue de la Chaussée-d'Antin),位于巴黎第九区。18世纪时吸引了大量名人居住,豪宅林立。19世纪开始有商铺入驻。

“玛丽·杜普莱西”的生活周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十分规则的。

上午十一点,起床。用完自爱去的餐馆取来的早餐之后,收拾打扮,花上两小时。

大概下午一点左右,坐着双人座的马车去公园散步。有时也会骑骑马。

下午四点前后回家,大群身穿黑长外套的男人来访。再由餐馆送来外卖:大量的香槟,整只烤鸡,粉色还有奶油色的甜点,高价的水果。

凌晨三点,男人们离开。就寝。

我观察了一周,结果每天都是这样。

规律,单调到死。

“……她是为了干这种事闹了这么一出的吗……?”

但每晚,都会自昂坦街22号的公寓传来欢快的声音。要在21世纪搞不好会因为噪音扰邻而被抗议,但这个时代根本没有管这种小事的公共机关。毕竟这是个会有人从你头顶浇下一桶污水、到处都有行人被马车撞死的时代,“公害”这个概念还是太超前了。先不说这个。

观察下来,我无法理解的事情太多了。

我在自己的脑内笔记记下了“需注意事项”,贴好了便签。记下实体笔记是被禁止的,因为会社方针认为笔记被当成历史资料遗留下来的风险太大了。

第一项,佛丝是以自己的意志迷失的。

第二项,佛丝拿走冬之蕾的理由和方法。

最后,第三项,佛丝的目的。她为啥要做那种事。都患上结核了还要在十九世纪卖身,这到底有什么意思?

“……嗯,光想也没用啊。”

答案都在佛丝的脑子里。我要是稍微有点催眠术的话,搞不好可以迅速搞定,但可惜那是别的战争外包公司的管辖范围,我学过的净是些十九世纪的西欧文化,这专业差的有点远。格斗方面的技能,也不过是最低限度的护身术,跟表演性质的击剑而已。

但这点佛丝应该也一样。

“……真没想到,居然要真的要学贼一样,从同事那儿偷东西……”

昂坦街也存在于二十一世纪的巴黎。这条街起自在2070年被无差别轰炸炸得面目全非的圣三教会广场,朝着塞纳河方向,一直延伸到意大利大道*。虽然已沦为巴黎随处可见的贫民窟,但它过去看样子是高级住宅街。

*Boulevard des Italiens,在19世纪是巴黎精英们的聚会场所。

如果在被炸前的巴黎做我现在做的事,估计五秒钟就会进号子吧。

趁着只有煤气灯的微光,我玩起了攀岩。爬墙这事我早就习惯了。因为穿着长外套的绅士爬墙太扎眼,而且活动不便,所以我去旧衣店买了套最烂的衣服。剩下的只能祈祷不被警察击毙了。不对,这个时代的警察还是佩剑的来着。

离三楼大概有10米。

我轻松地打开了卷帘的锁,再怎么说也是个专业的小偷。

虽然里面的房间堪比装饰品博物馆,但保管贵重品的地方只要看一圈就大概有数了,公司附属学校的课可不是白上的。

当然,这点佛丝也一样。

当我打开寝室的窗户时,听到了微弱的“啪”的一声响。是线被扯断的声音。然后传来了花瓶还是啥跌落的声音,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楼下的仆人房间已经嚷嚷起来了。我慌忙躲到沙发下面,一个年轻女孩伴着啪嗒啪嗒的拖鞋声推门进来了。可恶的灯光。

“夫人,怎么了?发作了吗?”

“没事的,罗丝。谢谢你赶过来。”

“……要我给您顺顺背吗?”

“只是不小心把东西掉地上了而已。让你担心真是抱歉了,快回去睡吧。能把灯放那儿吗?”

比佛丝还要小一圈的女孩行了个礼,把灯放在漂亮的桌子上出去了。从她轻声细气的声音来看,她是打心底关心佛丝的身体。

真是的。扮家家也要有个限度。

“沙发下面的小偷先生,不好意思开店时间已经过了。能麻烦您从哪儿进的从哪儿出去可好?救生索倒是可以借你一条。”

“……你还真是游刃有余。空手格斗可是我比较强啊,抱病的佛丝小姐。”

“你还没弄清情况呢。我不是时间逆行者,而是这房间的正式住户,平日也很注意跟邻居的往来。要是我呼救的话,你要么被送到刑事拘留所,要么被邻居们联手揍死,在这时代这可是常有的事。”

“……今天我来就是露个脸,打个招呼而已。”

“麻烦您选个好时间,打扰到我睡觉了。”

“明明设好陷阱等着我来,真亏你能这么说。”

“以前的职业留下的坏习惯啦。”

“我想知道理由。”

“什么理由?”

“你阻挠我的理由。”

“我倒是觉得自己并没有阻挠你呀。”

“当然有啊!而且还是非常极端地!把赃物还回来!要不然我这活永远干不完!不还的话起码给我个理由!理由!”

“哎呀,你对自己偷来的物品,难道从没有过喜爱之心?”

我真心觉得她是想让我揍她一顿。克制着自己握起的拳头,我后退了半步,佛丝游刃有余地抱起了双臂。

“你要是闹得太厉害了,我可是会扯着嗓子叫救命的。麻烦你安静点,小偷先生。连着被叫起来的话,罗丝她怪可怜的。”

“……耶稣基督。”

“真怀念呀。在这儿悠闲度日如何?反正你的爱丽丝之镜,始终是跟你出发那天连在一起的。不管你在这儿过了几天、几年,对公司来说都是一回事儿。”

“少开玩笑了!我才不想在这种时代久住!”

“跟我不一样呢。”

自称玛丽的佛丝眼神十分严肃。没有梳整的黑发,原本是可以配合各种假发的蘑菇头,现在却是微卷的垂至胸前,

“……你本来可是有着大好前途的啊。”

“咦?”

“我们公司能跟别的时间逆行公司分庭抗礼,都是多亏了能干的俄罗斯负责人,偷来了好几个彩蛋吧。”

“那只不过是因为Jabberwock公司的开发团队,实际制造出了能够逆行到这个时代的镜子罢了。谁都能做得到啦。”

“我不是要夸你。你挣钱很多吧?难道对待遇还能有什么不满?你想辞职吗?”

“你呢?”

“我才不想辞呢。我的朋友可净是些穿着破烂睡在垃圾旁边、一心想摆脱这种生活的人。”

“编号三个零的人当中,我应该是最后一个迷失的吧。不觉得我已经干得够长了吗?”

我一脸惊异,佛丝她却忽地露出了严肃的神色。灯的光芒微弱,只照亮了她雪白的鹅蛋脸的一侧。在佛丝看来,我的脸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呢。

一瞬,我像是在进行时间逆行一样,脚好像够不着地,头也像要被黑暗吸进去了。

“尔弗?”

“不,跟这个无关吧。是个人,会迷失的时候就是会迷失啊,运气也算是实力之一吧。说什么‘干得够长’,真是莫名其妙。”

“……跟现在的你说什么也没用。何不先回公司一趟?你的镜子应该就在这附近吧,至少通信是没问题的。觉得一个人嬴不过我的话,多带几个同伴回来就是了。”

“要真那么做岂不如了你的意了。这跟宣传自己工作能力为零一样,我怎么可能会干。”

“一次也好,真的,联系一下比较好。如果你的镜子,真的是跟你想的一样的话。”

佛丝的这句话,留下了带有奇妙魄力的余韵。

虽说也沾了长得漂亮的光,但佛丝打老早以前就很擅长演戏。上课进行两人一组相互演戏骗过对方的角色扮演时,跟佛丝一组简直是噩梦,因要赢她是绝对不可能的。

黑色的眸子带着一如娃娃头时代的无底的认真,凝视着我。虽然很懊恼,但我还是因此动摇了。我别开眼神,佛丝轻叹了一口气。

“下次来的时候,按照相应的手续来。若是正当的访问,我绝不向任何人关上大门。不管是谁都一样。”

“真了不起,娼妇的典范啊。”

“这话我都听烦了呀。在这个点儿上强行穿过我的寝室回去的话,房间里的花瓶会掉地上碎掉的,所以别走这条道。你很擅长从窗户回去的吧?就这样了,再见。”

丢下这番话,佛丝便消失在床的帷帐里面。倒也不是不能追着她掐着她脖子袭击她,但暴力是最后的手段。来到这时代不过才一周,没必要着急,我对自己说。不管被惹得多火大,可能的话还是不想对女性——尤其是对她施行暴力。

变身成忧郁蜘蛛男的我,再次从窗口下到地面,没精打采地回到了旅店。老板娘还以为我是资产阶级的子弟,差点晕过去。我解释说是假面舞会的装扮,她虽接受了,却也感叹道这装扮是不是太过火了。

那天我一觉睡到了过午。第二天,我趁着玛丽·佛丝出去去公园的时候,偷偷溜进了她公寓二楼的清理间。

爱丽丝之镜确确实实还在。

伸进手去手就会消失。

轻舒了一口气,我摸了一下空中看不见的幻影。散发着如肥皂泡一样七彩光芒的“镜”微微现出形来。用中指“砰”一按,空中便出现了半透明的键盘。我迅速的动起手指,开始输入信息。

『零零一二致本部。作战进行中。发现零零零四。尚未发现冬之蕾。困难』

等了还不到零点几秒,就收到了回信。还好,镜子在正常工作。

『本部A致零零一二。是否需要物资支援』

看到“A”这个代号,我稍微安下心来。是阿尔弗雷德。基本上,逆行中会进行联系的只有负责的引导员。我还未曾请求过支援,因为盗窃是一个人干的活计。也有通过团队协力干成大活的公司,但我们公司的方针是让一个人干。大概是因为这样成本比较低吧。

『零零一二致A。目前没有。仅确认通信状况』

已发送的画面消失之后,不到片刻就收到了回信。没人跟我解释过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就算跟我解释我也不觉得自己能听懂。

『A致零零一二。通信状态良好。可有其他要求』

我犹豫了一下,不知该不该回一句“无”。可以的话,我想跟阿尔弗雷德详细地谈谈现在的状况——佛丝她是主动迷失的,而且完全不知悔改地在这边过起了日子,真想一拳揍飞她——但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只能穿越时光传送文字信息,不能传送声音。

“…………”

我又一次试着把手放进了镜子里。虽然不想遂了佛丝的意,但是听迷失的人说“如果你的镜子,真的是跟你想的一样的话”,总归是怪不舒服的。

我的手腕消失在看不见的幻影中。我毫无顾虑地舒了一口气,再次让镜子消失了。就在这时——

“等等!你怎么又跑这儿来了!给我出去!还是说你要帮我扫除?”

“啊,克蕾门丝女士,抱歉……”

“我是克蕾‘芒’丝,穷光蛋先生。”

“我叫尔弗。”

“真是个怪名字。你是没落的贵族吗,还是中产阶级?”

“我是商人的儿子。请问我还能再见见玛丽吗?”

“这个嘛,看你能给我多少钱吧?”

耶稣基督,老天爷也请瞧瞧。观察了一周下来,我很清楚眼前的女人类似专门负责玛丽的老鸨。按玛丽说的正当的做法来的话,我也得给这女人钱才行。在这时代赚钱也并不是难事,筹措资金可是绅士盗窃法的基本。

即便如此。

为什么来见我的青梅还要掏钱。

就跟那些来买她的男人一样。

“我是她的朋友,这有点……”

“真是不懂事啊。”

“我帮您打扫。我也能当车夫。”

“真是不惜代价啊。你是好人家的儿子吧?别逞强了。”

“我也能教钢琴。”

“……说起来玛丽是在找音乐老师来着。”

哟,这真是来得巧。但这是陷阱的可能性也很高。佛丝应该也记得我的特技。音乐课上,她是专攻歌唱来着?

见我不说话,克蕾芒丝冷冷一笑。

“介绍费要一百法郎。”

“一百?!”

“你那是什么表情。我可不是干慈善事业的。”

据阿尔弗雷德说,这是在十九世纪的巴黎能养活一家人的月收入。我脸上青筋直跳,把钱给了克蕾芒丝。她先是一惊,接着露出一副懊恼的表情。看样子她也不打算掩饰自己后悔没叫个更离谱的价,不过为时已晚了。

这回换我对她微笑了。

“那么,麻烦你介绍了。”

两天后,玛丽·佛丝有空闲的周四,我再度拜访了她的公寓。没有陷阱的迹象。一打开门我就被带到了客厅,穿着礼裙的女子正在等我。

“欢迎,尔弗老师。”

“…………你真的肯见我呢。”

“我可是真心要学钢琴的呀。”

我警惕地打探着四周。穿着礼裙,披着白色羊绒披巾的佛丝,头戴形似大串葡萄的祖母绿发饰,坐在钢琴旁的沙发上。简直是活生生的古董人偶。

“你那衣服,穿着不好活动吧?”

“只要习惯了,穿着这身也能使出摔跤技哦。别那么紧张嘛。久违地想要听你弹弹琴了。”

“我只是为了进来才这么做的,你也明白的吧。”

“要是没有钢琴的声音会被怀疑的,弹琴吧。”

玛丽·佛丝微笑着催我坐到琴凳上。

十九世纪的“钢琴”,比我所在的时代的钢琴要小不少,差不多是把立式钢琴再压缩一下的尺寸。要不然的话,作为常备的家具就太大了,尤其是在人口密集都市的头等地段。

稍微熟了下手,我开始弹起了曲子。象牙制的键盘奏起了大调式的进行曲。这是我十岁左右,还没上学的时候,经常在宿舍食堂听到的曲子。玛丽·佛丝有些无奈。

“这时代可没有动画歌曲。”

“也没人知道是动画歌的吧。哒哒哒,哒哒哒~打~飞~吧。很强~的哟,我们的~女王蜂~Z~”

“明明你钢琴弹得很好,唱歌还是那么不着调……”

“我在想你是不是听厌了古典乐嘛。”

我们是同级生。在我们公司附属学校的同级生,用东方的说法就是“吃一锅饭长大的”。早上一个点儿起床,男生女生一起在小小的食堂里吃早饭,被一个劲儿地灌输历史知识。虽然外出不受限制,但也没有零花钱,要说娱乐,也就是在卢浮的员工宿舍里,从德农庭院来来回回一直跑到黎塞留庭院,再就是每天早上看电视放的动画片了。真的就只有这些。

明明我们是经历过相同生活的同伴。

被我用满含怨恨的眼神盯着,佛丝不由苦笑。

“别露出那么可怕的表情。我也记得的。虽然觉得真是个奇怪的节目。”

“是吗。那果然还是要弹古典乐吧。”

“你最擅长的肖邦可不行哦。他可是现在正初露头角的音乐家,应该有很多代表曲目还都不存在于这个时代的,要是被谁听到你的演奏,肖邦被人说成是抄袭,可是会白让纤细的音乐家哭泣的哦。”

“反正‘时代’都会解决的吧。”

我的确是擅长弹肖邦的曲子,但那不过是因为他的曲子正好出现在音乐课本上,除了佛丝以外,我没在别人面前得意洋洋地展示过。不知何时,下课之后,音乐室空了出来,我被央求着弹一曲,于是就弹了正在练习的玛祖卡舞曲还是啥的。

说起来,那位作曲家也是因肺病亡故来着。

在这个时代,结核基本就是绝症。

——蠢死了。明明只要回去就没事了。

“那,就弹个保险的曲子吧。”

“交给你了。”

我消遣般地动起了手指。佛丝很想听钢琴。说不定彩蛋就藏在这乐器里面,我这么想着从键盘这头确认到那头,但无功而返。

当右手中指,触碰到“拉”音时。

我的指头选好了曲目,开始演奏。

有些粘滞,却又像清澈的河流一般倾泻而出的旋律,我肯定在哪儿听过。但是却想不起是什么曲子。奇怪的是,我的手一直在动,因为知道后面的旋律是怎样的,甚至都能哼出来。

“引以为荣。”

又来了。

这是谁的声音?不是阿尔弗雷德的,也不是我的。但却萦绕耳畔,迟迟不肯消失。

就像是公交车上,看过几百回的广告里面的,那个很是轻飘飘的声音。

那是深沉的男人的嗓音。

在像是从隧道中出来的感觉中,我才意识到一曲已经弹完了。我还在发呆时,传来了拍手声。是玛丽·佛丝。

“真是好曲子。上课没教过这首呢,是跟谁学的吗?”

“啊?啊……大概吧。不知怎么回事……就光记得曲子……”

“是赞美歌哦。”

“圣诞歌啊。但这圣诞歌也够阴郁的。”

“是人过世时的曲子,所以名字也叫‘与主更亲近’。”

“现在的你这么说可不是闹着玩的啊。早知道选莫扎特之类的了,他应该已经死了吧?”

“他活跃于十八世纪。好好想想历史课学的…………抱歉。”

佛丝从怀中取出了白色的手绢,“咳,咳”一遍咳嗽一遍前倾着身子靠近放有水壶的桌子。我先替她把药水倒进玻璃杯中,她拧着脸笑了。

“谢谢。”

白色手绢的边缘,绣着漂亮的手工蕾丝。“M·D”文样的刺绣是这个时代流行的姓名首字母。看这用金线绣制的精致刺绣,要是带回去的话应该也能拿到不错的拍卖费吧。但现在已经不行了。

字母“M”被染上了鲜红的颜色。

“……是我话说太多了。我有时会咳嗽,但吐血还真是少见呢。起码目前为止是。”

“果然你就是佛丝,是我知道的那个佛丝。个人主义,爱挑刺,认真,说话难听,不会交朋友。”

“现在的我是玛丽哦。”

“我看过你在巴黎的墓碑的照片。现在就把那些连夜闹腾的派对都取消吧,要继续呆在这儿你四年之内就会死掉的。”

“人是迟早会死的呀。”

“那也有个时间的问题吧!你才十七岁啊!”

“十九岁了。因为我逆行回到的,时代,比,你,要早……”

“别一边咳嗽一边说话!你要想着‘我怎么能死啊’!为啥偷了公司的东西却跑到这种医疗落后的时代来啊!要逃的话更好的地方有的是吧!”

“要是声音太大克蕾芒丝会过来的。”

我才不管那啰嗦老鸨的心情如何,但玛丽又咳了起来,我不得不从沙发上起身,隔着披肩捋着她的背。好瘦。感觉只要稍微用错了力,她的身子就会啪地断掉似的。慢慢地,佛丝的呼吸顺畅起来,脸上也恢复了血色。

“……喂。能喘过气来吗?要再来杯吗?”

“钢琴。”

“啊?”

“你是来教我钢琴的吧。打开那边的柜子,从上面数第三个文件包,最上面的,乐谱的,曲子……”

“所以你就别硬说话了。”

但玛丽·佛丝还是一直指着那边的柜子。

说不定里面装着彩蛋,说不定她死心了要把彩蛋还回来,我有些期待,但却立刻破灭了。柜子里放的真的就是乐谱,此外就只有角落里堆积的灰尘。

“……能弹这首吗?”

卷成一卷的纸上,写着装饰音过剩的音乐。

翻过来一看,也并无任何特别的,刚印好的热乎乎的乐谱。还用精致的花体字写着“邀舞”*。连作曲的日期都特地标明。我开始在脑中把乐谱变为琴音。

“这曲子我知道。在这时代就已经有了啊。”

“是最新的流行曲哦。”

把乐谱放到谱台上,我敲起了键盘。作者肯定是希望用如晨雾般纤细的手法来演奏这旋律,但现在我才不想管这套。《女王蜂Z的主题曲》还比较合我的意。音符多的曲子不适合在破罐子破摔的时候弹。

*德国作曲家卡尔·马利亚·冯·韦伯于1819年所作的钢琴曲,是其代表作之一。1841年柏辽兹将其改编为管弦乐曲,于巴黎歌剧院首次公演该版本,广受欢迎。

为了能在逆行之后碰到意外事故时,也能有能谋生度日的一技之长,我们都会学唱歌啊乐器之类的,有时还会学跳舞。因为这种技艺意外的有用,所以我也很认真地学了钢琴。当然也是因为钢琴比历史还有语言学起来要有趣。

“引以为荣。”

第二次,不,这是第三次了。是谁的声音呢。好像要想起来似的,但又想不起来。音乐真是奇妙,会擅自打开人记忆的大门。要是正在兴头的时候,感觉就像是自己把自己催眠了似的。

“能于此共奏,我引以为荣。”

好像记得,又好像不记得。

算了,不过是陌生男人的一句话。现在我可没工夫为这种无聊小事费神。

爽快地把曲子弹到最后,我轻快地抬起了双手。玛丽·佛丝为我鼓掌。她的病好像完全停止了发作。虽然意识到了客厅的门被打开了,不过我只想炫耀给那人看。

“怎样,克蕾芒丝?吃了一惊吧?”

“……人还真是不能只看外表呢……”

看着克蕾芒丝小心翼翼地进来,我克制着自己洋洋得意的心情,尽最大努力友好地回答她。

“在那儿呆站着干啥,进来多好。”

“我是不打扰演奏主义的。是说今晚的预定,撞到一起了。刚刚收到了信,侯爵阁下跟柏力高先生*1都邀你去看轻喜剧院*2。”

“真头疼呢。我要是也能用分身术就好了。我去给侯爵写信去。谢谢你来教我,尔弗。工资按月给你,下周四也麻烦你来了。”

“喂,话还没说完呢。”

“我也是要工作的呀。”

“你的正职是小偷吧!”

“你怎么能这样!居然缠着贵妇人不放,还说她是罪人!”

玛丽·佛丝笑呵呵的。明明刚刚她还在吐血,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危机感。她真的明白自己余命不长吗?

搞不好实际上,她以为这都是开玩笑的?

那对我来说这真是最糟的玩笑。搞不好她连彩蛋在那儿都不记得了。

*1疑指法国伯爵Edouard de Perregaux,历史上曾与玛丽·杜普莱西有过短暂的婚姻。

*2现法国高蒙大影院,位于绍塞-昂坦街上。小仲马的《茶花女》首次演出即是于此。

我被克蕾芒丝推到门口,见我一脸世界末日般的表情,玛丽·佛丝对我搭话。

克蕾芒丝冲我长舒一口气,叹气道:

“可不能同情这种人啊,夫人。”

“尔弗,我给你个提示吧。我知道冬之蕾在哪儿,既没毁掉它,也没藏起它来。”

“那就赶紧说出来啊!”

“但我希望现在的你考虑的,不是宝物在哪儿,而是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也是要工作的啊!”

“太浅薄了。你再好好想想。”

“我可是在替你收拾烂摊子的。”

“……虽然我已经知道了,但跟你说什么也没用呢。克蕾芒丝,后面就麻烦你了。”

伴着一句“好嘞”,我被一路赶到了一楼。我用俄语骂了一句“去死吧你这混账女人”,佛丝她应该能听懂。过了一小会儿,传来了笨拙的钢琴音。《邀舞》在关键的转调的地方停止了。弹得真烂。她明明唱歌格外好听——

脑海中浮现了不停咳嗽的佛丝的身姿。

隔着披肩摸到的,瘦弱背脊传来的不安,留在我手心不曾消失。

糟糕的钢琴音中,被问候了一句下周四见,我最终就这么被随便赶走了。

事件发生在三天后。

玛丽·佛丝逃走了。

不,正确地说,她出去旅游了。坐着马车,跟要好的主顾一起去了她“老家”所在的法国北部。估计要出去很久,据克蕾芒丝所说搞不好半年都回不来。我怀疑她是不是胆怯溜走了。在冲我叨叨了半天现在诺曼底的苹果花正美着呢之类的语带讥讽的蠢话之后,克蕾芒丝交给我一张字条。毫无疑问的,上面是佛丝的字迹。

“麻烦你看家了”——啥?

我被人拜托去搜自家还是第一次。

借着佛丝的字条,我彻底地搜了一遍她的公寓。当然,在怀疑有“小偷”的克蕾芒丝努力看家的时候,我并不能太过明目张胆地到处摸索,这就要看我发挥自己的专业手腕了。

赌上自己的职业尊严,我借着爱熬夜的巴黎睡去的深夜到黎明这段时间,连每块地板都仔细得不能再仔细地调查了一遍,得出了一个结论。

别说冬之蕾了,这儿连个隐藏金库都没有。

“开什么玩笑啊那女人……!”

这样的话,答案就只有一个。

皇家复活节彩蛋名字虽夸张,但就是超级豪华的,跟普通鸡蛋一般大的彩蛋。不同的是它由大理石、宝石做成,所以不会轻易碎掉。

以佛丝的个性,从公司偷走的东西应该会一直随身带着。傻不傻啊,带着那种东西有啥好的。退一万步说,佛丝真要留在这个时代也无所谓,但她留着那彩蛋想干啥?难道要在四年后把它带到坟墓里?

已经成为我的看门伙伴的克蕾芒丝为我泡了薄荷茶,还告诉我海峡对面的英国正在流行午后喝杯红茶,仿佛这事是什么世界奇观似的。

“不过,你还真是个热心的看门人。”

“…………因为我跟她是朋友……”

“你想跟她搞好关系是吧?交给我吧,看我帮你把事情都搞定。”

“旅行的时候被丢家里的人说这话可没啥说服力。”

“我又不是玛丽的女仆!不要把我跟罗丝相提并论!我也有我的生意!”

“不就是帮接客女接活吗。”

“要不改改你这说话难听的毛病,小心伪装露陷哟钢琴老师。这点玛丽就做得很好,她明明不是贵族,却比真的贵族还有贵族气质。”

“……你是什么时候认识‘玛丽’的?”

“我们是诺曼底的老乡。在巴黎重逢的时候,简直吓我一跳,她一副贵妇人的样子,我都怀疑是认错人了。”

我明白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在佛丝进行时间逆行之前,这里应该有真正的玛丽·杜普莱西存在。跟克蕾芒丝同乡的乡村少女。那名黑发黑瞳的少女,现在可能还活在巴黎的某地,也可能已经死了。而佛丝她毫无愧色地抢走了她在都市登场的机会,挤占了真正的玛丽原本应有的地位。所谓的重逢故交,其实是真的认错人了也没啥奇怪的。

“……嗯,那家伙以前演技就很好了啊。”

“要我说的话,你遣词造句可一点没有巴黎人的气质。”

“我所在的巴黎连点气质的渣渣都没留下哦,克蕾芒丝女士。”

“不过,不花钱能到走一步是一步的气势我倒不讨厌。你就好好祈祷在入得闺房之前,玛丽别先去见上帝了吧。”

“……你说得还真过分。”

“得了肺病是会死的。要开始吐血了那就没多少日子了。真是灾难啊。据说越是苗条的美人,就越容易得肺病呢。”

“你可就不用担心这点了。”

“真是没礼貌的男人。就是,我人壮胆大,可不像你一样在玛丽面前哭鼻子。”

“…………你说谁哭了?”

“不就是你吗,在玛丽面前,还哭得那么凶。什么啊,果然当时是耍酒疯啊。真是的,最近的年轻人怎么都这样。”

我踢开钢琴凳站了起来,无视克蕾芒丝“你等等”的叫喊声,跑下连台阶数都能背下来的楼梯,下到二楼。关好仆人用的清理间的门,我摸了一下那看不见的幻影。

见镜子出现,我发了一条信息。

『零零一二致本部。确认二重身出现。』

所谓二重身,就是另一个自己。

当然现实中并没有这种东西存在,要这儿是二十一世纪,那就只有看错了、双胞胎跟幻觉症三种可能。但这里对我来说并不是“现实”。对时间逆行者来说,二重身是确实存在的,而且是危险的征兆。在通过填鸭式的基础教育精挑细选出人才之后,薄薄的纸质教材《初次时间逆行》里面是这么写的:

有很大可能是出现了未被认知的时间扭曲。

这具体是怎么回事,课上并没有仔细说明。但时间逆行中被他人指出了自己未曾做过的事时,应立即联络这点,学校反复了无数次要我们记住。因为至今为止都没碰到过,我没想到居然真会有这种事发生。

跟以往一样,我立刻就收到了回复。

『本部致零零一二。确认通信』

“混账,确认通信个鬼……”

我不指望对面会好声好气地回复。只要回一句“已确认”就好了。

工作时见到自己的分身,这并不是不可能的。

萨乌扎恩德·佛斯特常跟我说起这事。

哎呀哎呀,一去工作然后遇见我自己了~所以一下子就知道下次该偷啥了~反过来遇到过去的自己,就想给他加油了呢,噢噢,加油~

他的工作地点有点特殊,像在火灾现场举办的、限时一小时比赛能偷出多少东西的小偷职业竞赛一样,所以出现这种事也在情理之中。爱丽丝之镜的制作在理论跟技术的完成度上,即使是往好里说也绝不算高,镜子的显现需要满足复杂的条件,并不是想去哪个时代就能造出去哪个时代的镜子的。同类的企业要是能造出通往未开发的时间、地点的镜子,哪怕是一处也好,就肯定能大赚一笔,所以公司的物理学家们绞尽了脑汁,小偷们即使面对命悬一线的场所也会勇往直前。

萨乌扎恩德·佛斯特的工作地点——泰坦尼克号沉没前一小时的慌乱之中,仅有这一处。

要是没能在一小时之内逃回来就会葬身汪洋。不管能保证多高的薪水,只要冷静地想想,就绝不会有人想去那种地方工作。但在那尽显豪奢的地方,有着大量绝不该就那么消失在历史之中的宝物,而现在又没有别的时间逆行公司能去那儿,对我们公司来说是上好的收入来源。即使送去不同的编号者,因为需要时间掌握船内的构造,反而效率会变低。

还有,幸运的是,整艘船都处在紧急状态之下,即使有两个人甚至三个人长得一模一样,大多数人也只会觉得自己慌张失神了,就算是有人起了疑心,船上的绝大多数人都会在一小时之后漂浮在冰海之上。

再加上,连接两个时空的“爱丽丝之镜”本身并没有时间概念,在泰坦尼克号上呆一小时之后回来,跟碰上流氓乘客、过去三分钟就撤退,都会准确地被传送到自己进入镜子之后的三秒钟的那一刻。通向其他时代的镜子也是一样。在呆在镜子旁待机的阿尔弗雷德他们这些引导员看来,就跟消失在幻影中的人在数秒后回来一样。

出于以上三点,Jabberwock公司构思出了跨时代的寻宝作战。

只要让同一个逆行者,无数次地通过同一面镜子就好了。

一直重复到把能偷的东西都偷光。

所谓的二重身,就是一次又一次的重复进入到固定在相同坐标下的镜子的、进行时间逆行的自己。因为某种原因,需要再次进入镜子重来。

但这应是仅限“在特殊情况下进行的、极少见的时间逆行”才对。我现在的状况刚好相反,这情况下有人来增援也不奇怪,而且离玛丽去世还有四年。

我一个人重复如此漫长的时间?

不可能。

哪里不对劲。

——说起来萨乌扎恩德·佛斯特他,也已经迷失了来着?

『零零一二致本部。希望详谈。先回去一次。请接收』

我进入到了幻影中。

鼻子跟眼睛被拉扯着。然后是头。肩。腰。臀部。

感觉像是在巨大的吸尘器的橡胶管子里面,咣咣铛铛地一边摇晃一边穿行似得。

还好爱丽丝之镜还在正常工作。

被从时间漩涡丢出来之后,我简直要怀疑自己的眼睛。

贴着实验室一样的瓷砖,铁环旋转的办公室——并没有出现。

而是阴暗的,狭窄的,满是尘埃的清理间。

昂坦街二十二号二楼。

跟我刚刚所在的地方完全相同。

“……怎么回事?我没进去?”

摔坐在地上的我立刻站了起来,再次向镜子输入讯息。我从没这么希望镜子能有声音通讯的功能。

『零零一二致本部。归还失败。请确认机械是否有损伤。火急』

『本部致零零一二。确认通信』

“混账!”

我一跺脚出声,外面有人过来了。我烦躁地打开门,门外是满脸惊讶的克蕾芒丝。

“克蕾芒丝夫人!玛丽她还没回来吗?!”

“……你是谁?!小偷吗?!快,快来人啊!有可疑的家伙!”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时间变成了夜晚。刚刚我不还在跟克蕾芒丝喝下午茶吗。为什么她穿着我第一次见她那条裙子。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有种极为糟糕的感觉。

然后我注意到了最糟糕的事实。

我穿着跟第一次来到这个时代相同的,黑色外套跟白蕾丝衬衣。

不知是不是多亏我穿了这么一身,玛丽家的仆人很是小心地把我丢了出去。光是没干掉我就已经不错了。躺在昂坦街的石板上,我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待了好一会儿,压根没有工夫去在意路人诧异的目光。

这是一八四三年五月二十二日。

我穿过爱丽丝之镜,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一天。

“……镜子的故障……?难不成迷失了吗?我?”

拖着作痛的身体,等玛丽家的仆人确认已经看不到我了之后,我全力冲向了南边的道路。那是绕道玛丽寓所后门的路。我从一楼后门溜了进去,穿过停着马车的“停车场”,爬上楼梯,冲进了清理间。镜子,我的镜子,爱丽丝之镜。

『零零一二致本部。请回答』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我又发送了信息,等着回复。这本是不可能发生的。回信应该是在发信人发送之后“正好一秒后”回信的。

『本部致零零一二。期待你顺利完成任务』

“不,不对吧……出故障了啊。我回不去了啊……!”

我把想说的话尽可能详细的写了出来,一股脑地输到了镜子里。穿越时空的讯息花费高昂,本来按规矩应该一两行讲完,但现在根本顾不上这个了。

『本部致零零一二。去取冬之蕾』

“别开玩笑了!至少把阿尔弗雷德叫过来!求你了想想办法吧……”

“你好像遇到麻烦了呢。”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喊出声了。再怎么焦虑,这也有点太不小心了。

玛丽·佛丝穿着她心爱的白色礼裙,拿着灯站在清理间门口。她的胸口插着跟我初次见面时一模一样的白色茶花。

她跟人偶一样冷静脸上,没有丝毫慌张的样子。

如同冰冻一般的恶寒穿过我的大脑。

“你这家伙,难不成故障的原因是……!”

“你当真以为十九世纪的人类能做到那种事?这是公司的意思哦,故意让你进行时空循环而已。”

“‘而已’是……”

“‘过去与未来,都只存在于现在’。宾帕涅尔的法则,并不仅仅是句文绉绉的咒文哦。”

佛丝用凛然的声音继续说着。她到底想说啥。

“在时间逆行理论成立、爱丽丝之镜制成之后,物理学家们发现了奇妙的现象。一旦设好镜子之后,把能源供给保持在勉强能维持镜子存在的最低值附近,镜子的功能就会发生变化,没法从镜子那头再回来了。不管再怎么进入镜子,都只会保持那个人当初进入镜子的样子,回到他最初逆行的时间跟地点。这就是被称作时空循环的现象。”

真是异常的景象。

楼上正在大开宴席,还能听到精神十足的醉汉们唱着轻浮的歌。在阴暗的清理间里,身穿长裙胸口装点着花朵的女子,正给我讲解二十一世纪的时间逆行理论。简直像是自超现实主义的画作中剪下来的场景。我只能觉得自己进到了错误的世界。

回到最初逆行的时间跟地点——不管进镜子里多少次?

佛丝用平坦的语调继续说着。

“在进入了低功能的镜子的人身上,物理学家发现了若干‘有趣’的现象。比如说身姿——不,应该说是年龄吧,从循环态的镜子当中出来的时候,是不会保持跟进入镜子前一样的姿态的。”

“用我能听懂的话说!”

“抱歉了,我之前都没跟人说过这事嘛。说肉体跟记忆会出现分歧会不会好懂些?你的大脑继承了最后一次进入镜子时的记忆,但肉体——衣服也一样,你的身体会变成当初从公司过来时的样子。我不知道你在这里过了几天几周甚至几年,但每次进入镜子,你的身体都会回到最初来到这里的状态哦。”

虽然远不能说理解了佛丝的瞎话,但我懂了一点。

就是说,佛丝她想说,我是被故意送到了这奇妙的世界中的?

“并不是过去的你跟现在的你融为了一体哦。毕竟过去的你也存在于这条时间轴上。每每进行循环的时候,相同时间中相同的人都会增加,所以从感觉上来说可以说是种‘分裂状态’,但每个你都作为拥有独立自我意识的人而行动。果然还是叫二重身比较合适呢。有些人把这个叫做‘替换现象’,但原因跟理论都还是未知,值得找只大白鼠来实验一下呢。”

“够了!我现在可不想听这种低级的玩笑!”

“当然不是开玩笑的。在本部的物理学家们把镜子调整回通常状态之前,不管你进多少次镜子都没法回到二十一世纪,可怜的爱丽丝就这么无数次地掉进了兔子洞。”

“骗人!我不信,不可能……!”

“那可否请你向我说明一下,为什么你会穿着跟第一次逆行相同的衣服呢?”

我紧咬下牙,摸着自己身上。毫无疑问,这是阿尔弗雷德在那间热死人的屋里让我穿的外套。他当时笑着说,穿着类似服装的绅士在这个时代到处是;包布纽扣可是一级品,但内侧的口袋稍微有点破了小心点。我身上的衣服在相同的位置上有破损。他是笑了吧?他是知道我会陷入什么状况吗?然后知道还笑了?

对他来说我连朋友都不算,不过是只小白鼠?

“虽然因为脑科学方面的问题还在研究中,要是能投入实用的话,人道问题根本无关紧要,世道就是如此嘛。”

“别开玩笑了!我要回去!鬼才要留在这个时代!”

我原封不动地把这话敲打到键盘上,发了出去。这是我第一次连自己的ID都没写就发信息过去。

回复准时地到了。内容稍微长了一点。

『本部致零零一二。夺回冬之蕾乃紧急任务。请反复尝试,莫言放弃。另,本文为自动回复。仅在发现冬之蕾时,会有发送特殊模式的信息。完』

“别……别开玩笑了!阿尔弗雷德!你给我说点啥!你们骗了我是吧!”

不管发了多少次信息,回复的都是相同的内容。我揍向没有质量的幻影,房间摇了一下。双腿一软,我跪倒在地上。

噩梦。这简直是噩梦。

灯光靠了过来。在这脏兮兮的房间里,茶花女轻轻地蹲了下来。自暴自弃的怒火持续不了。等怒火燃尽,我只能无力地呆坐着,连迁怒的力气都没有。俯视着我的佛丝一脸平静,毫无狼狈之相。这女的算什么人。都这样了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我瞪大了双眼。

“……难不成你……也……?”

“无论如何都得在股东大会之前拿到实物。但逆行机能运行的次数是有限的。结果就是,公司决定要榨干三零编号的一个人。”

“榨干?”

“在得到冬之蕾之前,我重复同一周重复了四十回。七天乘以四十,一共280天,我被关进了这永远不会前行的时间中。当中有三回,我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了,还有一回真的就那么倒下了,被王宫门卫的家人照顾起来。我想问问有常识的你,我们的雇用单位,真的是间好公司吗?”

“……这种事是常有的吗?”

“你不仅仅手腕非凡,同时运气也很好呢。”

尔弗——叫着我的名字的声音,跟我久远的记忆中的佛丝一模一样。她已不是娃娃头,黑发上缀满了宝石,三楼传来了叫她玛丽的声音,但她毫无疑问是我知道的佛丝。

如同冰刃一般,永远冷静,脑子好得吓人。

“迷失的人当中,大多怕是在行窃图中放弃了。对于公司来说,只要能做出前往相同时间的爱丽丝之镜,补充人员根本就是小菜一碟,这点损失根本不痛不痒。”

“…………对你来说当然是不痛不痒了。但对我来说可不是怎样都好的!要是你没把彩蛋偷走的话!就根本不会有这事发生不是吗!还回来啊!只要你还回来我就能回去了!””碰运气把双零编号的逆行者送来执行这任务的理由大概就是这个吧。因为我跟你是同学,所以说不定念旧情。说不定我会同情你,把彩蛋交出去。真是无聊的心理战啊。“

“我不管!我没听说过这事!给我!我需要彩蛋!”

“绝对不要。”

“为什么!”

“至少我比你更清楚公司的做法。”

“那可不是,你都能从公司偷东西了。给我!那可是我的通行证!还回来!要不然——”

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伸出双臂想要抓住佛丝,却被穿着白裙的女子扔了出去。是柔道的投技——大外刈——好像是这么叫的。过了一会儿身上才开始疼了起来,我也因此一下子脑子清醒了起来。对手也曾是专业的小偷,并不是乱骂一通就能嬴的。

在漫天飞舞的尘埃中,我看到了在我头上的佛丝的脸。

她没在生气——也不是冷淡,更不是轻蔑。

倒不如说这表情——

像是悲伤。

“你先在那儿冷静冷静吧。要往镜子里发信息的话,你爱发多少都随你便,只会收到相同的回复哦。”

随着关门落锁的声音之后,门对面传来了咳嗽声。灰尘对嗓子不好,她现在肯定是在吐血。都是因为结核,因为这种在二十一世纪能轻松治好的疾病。怎么能放任这种鬼事发生。

“佛丝!你能听到的吧!能治好你的病我也能回去!只要把稀奇古怪的宝石蛋交给有钱的好事佬就行了!是吧?没错吧?!你为啥非留在这个时代不可啊!”

我等了好久好久,都没等到佛丝的回答。

我抱着头转向爱丽丝之镜。

『零零一二致本部。请发送详细计划。意义不明』

『零零一二致本部。来个能听懂人话的家伙』

『零零一二致本部。我想先回去一次。别用这种歪招了』

『零零一二致本部。我杀了你们』

回复全都是最后写明了是自动回复的客套话。

我蹲下来哭了几声,跳进了镜子。

出来之后,到达的果然还是那个脏兮兮的房间。

“……可恶。”

感到身后有人,我藏到了墙角里。镜子里出现了清晰的轮廓。

待我藏起来数秒后。

出现了一个很是眼熟的男人。

“……?”

黑色外套,白衬衫——是我。

这如同超现实画作般的景象,让我十分想吐。我忍不住捂住了嘴,但奇怪的是,从镜子里出现的男人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他身体前倾,紧咬牙关,瞪大了充血的眼睛,冲出了昏暗的房间。而我则冲进了镜子。我已经不想思考了,受够了。

冲进镜子之后我意识到了。

像是全身被吸走一样的感觉。静电。从镜子中冒出的身体。

我就那么捂着嘴,跑出了清理间,决不去看右侧的阴影。我就在那里。由于宾帕涅尔的法则,不知该说是替换现象还是增殖显现,过去的我就在那里。

这个二重身徘徊的噩梦世界,并没有出口。

我从被仆人丢到街上趴到在地的外套男身边跑过,跑出了昂坦街,一直跑到了塞纳河附近,停下了喘了口气。全力奔跑的资产阶级实在是难得一见的稀罕景,路人都用奇异的视线盯着我。

“别开玩笑了,别开玩笑了,别开玩笑了……!”

十九世纪的塞纳河很臭。毕竟,这人口百万的都市的生活污水,未经处理就全排进了这水沟,臭也是理所当然的。但这里还有瓦斯灯,有卢浮宫——还没经受过爆炸袭击,也没变成我们宿舍的,宫殿。尤其是,河里的水还在流,这能让我感受到历史的景象。虽然两个时代都没有埃菲尔铁塔,但这边是“还没”建成而已,并非“已经”被恐怖炸弹吞噬。

但在这里,我无处可去。

我靠在河边的雕像上,大脑混乱不知该吐还是该哭,一个劲地咒骂着。因为会有妓女凑过来,我不得不沿着河边走了起来。无尽地,一直走下去,像是在寻找这噩梦终结的地点一般,直到黎明。

清晨的巴黎很美。灰色的天空中点起了金色的光芒,像魔法似的给天空渐渐染上蓝色。我喜欢这天空。

哪怕这是在噩梦之中。

“……这是我第几次跟你说‘初次见面’了?”

“只算今天的话已经第三次了,要是连宴会那天也算上的话,这已经是我第七次跟你说‘好久不见’了呢。”

“…………我今天跟你打招呼这才是第二次。我还要继续干这种烂活干这么久吗……”

“请死心吧。再过个两年多点,我就能救你了。”

“你的寿命应该还有三年。你手上有彩蛋吗?”

“有的呀。”

“你说实话吧,没有吧?”

“我不是说了有吗?”

“你是把宝石一个个拆下来卖了吧?卖钱去维持这家还有开蠢透了的宴会去了吧?我该不是来找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了吧?”

“就算我是小偷当中的败类也不能放任你这么说呢。虽然我很不喜欢公司的做法,但我的确对公司心怀感激哦。看到美丽的东西能够觉得它好美的精神,毫无疑问是他们的小偷教育教给我的。”

“少罗嗦了!要有的话现在就赶紧拿出来!”

“我做不到。”

“理由呢?!”

“我把它托付给了某个人。”

佛丝的话让我瞪大了眼。

托付给了某个人?

把从公司夺走的宝物,托付给了过去的人?

把游戏机借给原始人是想干吗?虽说那颗彩蛋的确美,即使是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也是足以体现美的真谛的宝物。

我仿佛是正在脑子嗡嗡作响的当头,被人拿炒锅狠狠砸了一下后脑勺,忍不住用手捂住了脸。玛丽·佛丝亲切地给我倒了一杯杏仁水,但我根本没心去喝。

“……是谁啊那家伙?”

“我不能说。”

“…………难道有别的公司的人来了?”

“巴黎完全是Jabberwork公司的管辖范围吧,就算别的逆行公司想要设置爱丽丝之镜也会变成范围外的。抢别人占好的地盘可是行业禁忌。要觉得我骗你就去问问镜子吧。”

讽刺的是,身为一切元凶的佛丝正在我眼前,这点反而让我感到些许安心。如果在这里完全人生地不熟,连个能谈二十一世纪的人都没有、连自己的经历都找不到人说的话,我肯定会疯掉的吧。迷失掉的——或者说,“被迷失”掉的那些人,就是这样的吧。我背上一股凉气。

“我刚刚试着发了‘已得到彩蛋,要回去’,但被拒绝了。搞不懂。要是我真有彩蛋的话怎么办?为了确认让我回公司一趟不也挺好吗?”

“尔弗,才多久没见你就变笨了啊。你还是学着静下来好好思考吧。”

“我才不想被发小说教……可恶……还有五回吗……”

“也希望你替不知道被你找上门来多少次的我想想啊。”

“我有个问题。”

“要找好餐馆的话,我推荐意大利大道上的托尔托尼*。”

“你是怎么把冬之蕾偷走的?”

身穿蕾丝裙,披着羊绒披肩的女子,一下子变回了二十一世界的女子。虽然十九世纪流行的卷发也不错,但她果然还是更适合娃娃头。

“你是指从俄罗斯的工作室?还是从公司?”

“怎么从公司偷的就不用了,之前问你的时候你也没回答。你是体验过二重身遍地的地狱的前辈,想请你给点建议。”

玛丽·佛丝啪地打开扇子,藏起微笑的嘴角。我也开始渐渐习惯了完美的cosplay,就算是看到贵妇人为了避免喝香槟喝过头而把一只手套丢进杯子里也不会动摇,这可是这个时代的常识。

但佛丝的黑色眸子,跟那个时候一模一样。

永远不失冷静,如燃烧般热烈。

*Café Tortoni,巴黎精英经常于此聚会,现已不存在。阿根廷的同名咖啡馆的名字即来源于此。

“你还真是认真工作的商务人士呢。”

“我只是想回去。你不也是。”

“当时是。基本原则是,不要指望‘自己’帮忙。”

“这个我知道。”

在第三次逆行之后,我沿着岸边到处晃荡的时候灵光一闪。要是在同一时间内,知道内情的“我”有好几个,那么虽说有点瘆人,但我们不是可以建立个三胞胎同盟吗。这么想着,我回想着自己过去的行动,开始找“我”,但光是看到个背影就突然头晕目眩到不行。就像激烈的过敏一样身体反应了起来,腿自己动起来全速逃离“自己”。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河边,往外吐着胃里的东西。接连两天成了巴黎一景。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是能跟逆行回来的‘我’一起在镜子前埋伏着,只要能围殴你那我就赢定了啊。”

“真是过分的提案,但是的确如此。”

“那为什么——”

“不可能的。你还记得公司的社训吧,‘过去与未来,都只存在于现在’。”

“简单说就是不论在过去做啥,只要回到原来的世界,一切都会如常呗。”

“但反过来说,凡是会大幅改变历史的事,哪怕多么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是不可能做到的。比如说,‘五胞胎男子联手杀害玛丽·杜普莱西’之类的。”

“可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也不会改变历史啊?”

“你亲自尝试过吗?”

我无言以对。父亲的问题是我们在学习成为逆行者的时候被灌输的“无须担心的咒语”一样的东西,实际去实践过的人,至少据我所知是没有的。本来我们这群人里,没几个知道自己父母还有兄弟姐妹长什么样,小偷工作接触到的上流阶级当中也几乎不可能会有我们的祖先。

但既然如此,为什么至今为止我都不曾怀疑过这事儿?

“无须担心的咒文”是谁说的?

“引以为荣。”

又来了。

“能于此共奏,我引以为荣。”

脑海中的画面跟声音对不上号。感觉我第一次逆行到这个时代的时候,也听到过这声音。是谁?也该告诉我是谁了吧。

“……可恶。”

“怎么了?”

“…………没事。不用担心,我不打算杀了你,要不然就没法知道彩蛋到底藏在哪里了。虽说我已经做好了杀了你也要找出彩蛋的觉悟。”

“这个时代也是有警察的呀。你还是想个平稳点的手段吧。要是被判进监狱,去北方服拖船的劳役的话,连爱丽丝之镜所在地都回不来了哦。”

“这镜子只会让我进入循环,回来能干啥。要是担心我的话,就赶紧把彩蛋拿来。”

“不可能啦。我说了把它托付给别人了吧。”

“给谁了?”

“给谁了呢。”

就算试图读懂她这话里有话背后的深意,现在的我没那个手段。玛丽·佛丝到底在想些什么,她到底知道多少东西,既然知道又为何瞒着我,这都是谜。又或者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公司的目的也大都还是个谜。感觉自己就像个被吊在半空中的提线人偶。

因为爱丽丝之镜的副作用,我的头还在疼。

“……佛丝,告诉我你能想到的最好的计划吧。”

“计划?”

“要是你处在我的立场上的话,你会怎么办?”

“我推荐你适应这个时代哟。”

我只能咂舌,而有礼的高级娼妇连表情都没变。

“你是要我跟你一起迷失吗?”

“反正我们也回不去了嘛。你不觉得在现在这地方追求幸福是最好的吗?”

“你这是诡辩!”

我踢开椅子站了起来,然后就像是掐好了时间一样,门被打开了。是克蕾芒丝——不,并不是她。

是一个黑发的少女。是我第一次来这里搜家时,拿灯过来的少女。她大概十七、八岁吧,虽然只略施粉黛,但湿润的双眸很是招人怜爱。她是叫罗丝来着吧。

“夫人,钢琴老师来了。现在请他等着……”

玛丽对我使了个眼色,我一下子反应过来。我来这儿是22号,经过了一个星期的观察,凑合着睡在便宜的旅店,被克蕾芒丝敲了一百法郎的竹杠——今天原来是周四吗。

“是第一个轮回的你吧。还记得吗?”

“…………记得啊。你还让我弹了《邀舞》。”

“你的确是弹了呢。”

“我从窗子回去了。因为我一看到自己就会想吐。”

“现在还是大白天哟。从楼梯回去吧,不会碰到在客室等着的你的。”

“所以那时候你才让我等了那么久啊。”

“罗丝,麻烦你给他带路了哦。”

好的夫人,侍女这么一回应,便带着我走了。我的双手抖个不停。在这家中的某处还有个我,他过会儿还会乐呵呵地去弹钢琴。

那时玛丽就已经知道我会无数次地重复这段时间了。

到了一楼,走到了通向外面大街的马车停车场,我忍不住从喉咙深处发出了野兽般的低吟。罗丝“呀”地叫了出来。

“…………抱歉了,我在自言自语。我并不是想着要杀了她。”

“能请问您的名字吗?”

“名字?我叫尔弗。多关照。我现在心情比较糟,不过不是你的错,你担待下吧。”

“您是,尔弗先生是吗?”

佛丝的侍女,不知为何露出了有点遗憾的表情。她是期待我报上个外出归来的贵族名字,还是有名的舞者的名字吗?我管她呢。

“虽然你估计不会信,但我是你家夫人的老相识。以前的老朋友了。虽然被克蕾芒丝说是为了接近夫人的连篇谎话。”

“我相信。”

“……为什么?”

“因为我是玛丽。”

咦?

见我愣住了,被叫做罗丝的少女便小声但又清楚地重复了一遍。

“我是真正的玛丽。”

“……真正的玛丽·杜普莱西?”

“是的。她最初告诉我她叫佛丝。你刚刚也这么叫的她,所以我相信你。对不起我偷听了你们的谈话,因为我担心夫人。”

“你,为什么……”

“夫人她很温柔。我在帽子店做缝纫工的时候,她来找的我,跟我说如果把名字借给她,她就会一直照顾我到她死为止。一开始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但看着夫人她用我的名字赚了很多很多钱,还买下了这么好的房子,出了名,我明白了。我真的十分幸运。”

“但你这就舍弃了自己的名字吧?”

“我并没有丢掉自己的名字。我的名字是罗丝·阿尔丰西娜·玛丽·德赛*,罗丝也是我真正的名字。”

“克蕾芒丝呢?她不是自称玛丽的发小吗?”

“实际就不过是‘自称’而已,但因为这样方便些,夫人也就没否认了。她说着好久不见接近夫人,除了利欲熏心的小算盘之外也没什么,夫人也安心了。但是……夫人真正的朋友出现这还是第一次。”

*Rose Alphonsine Marie Deshayes。历史上的玛丽原名为Alphonsine Rose Plessis,Marie Deshayes为其生母出嫁前的名字。

我感谢了历史的安排。对啊,还有这么一招。

“罗丝,不,玛丽,你多大了?”

“我十九岁……”

“十九岁!你的人生这才开始嘛!你不想戴着漂亮首饰,穿着流行的衣服,每天出去玩吗?本来都该是你的东西被不认识的女人抢去享受了,你不觉得不甘心吗?我来帮你复活。”

如果就算我把佛丝抓走了,把她带去一时间无法工作的地方动粗问她,历史的齿轮也不会乱掉,因为真正的“茶花女”还在一旁待场,有替身在这儿。不,佛丝她才是替身,应该说是真身登场了。

果然公司是对的。“过去与未来,都只存在于现在”。

不管我现在在这儿做什么,结果都不用担心。

压根没必要听叛徒叨叨。

我为这是正确的道路而安下心来长舒一口气,罗丝她却铁着脸回答了我。

“我不要。容我拒绝。”

“哎呀哎呀,你再好好想想嘛!你不觉得不爽吗?难道你不会有所憧憬吗?明明你才是真的玛丽,却得要屈尊做仆人,这不是很奇怪吗?有点野心嘛!”

“……果然,你真的是佛丝的朋友啊。”

“当然是了!所以我才到这儿来把她带回原来的地方嘛!”

“那我就更不能帮忙了。”

“为啥?!”

“‘绝对不想回去。’”

我睁大眼睛,黑瞳少女紧握着拳头瞪向我。她大大的瞳孔中,映着红了眼的我。我这样子还真可怕。

“我第一次见到夫人的时候,她就说了,如果将来出现了想要带她回去的‘朋友’或者‘同伴’,她希望我不要去帮他们。如我帮了他们,那么很遗憾,她就不得不抛弃我——我们这么说好的。她还说,对方一定会提出给我非常优渥的回报,所以她不会阻止我。我非常喜欢夫人这点。我无法接受你的提议。”

“……佛丝她是那么好的人吗?”

“比帽子店的老板娘好多了。工资给得多,还教我读书写字,也不会提出无理的要求——偶尔也会提一些,但她还是对我很好。”

“‘把你的名字给我’就够不讲理了我觉得。”

“托此我才能过上惬意的生活。”

“佛丝可是生病了,不带她回去她会死的。”

“患上肺病的人迟早会死的,不管在哪个国家都一样。”

“在我们的国家可不是!那种小病只要打一针就能治好了!”

“那不就说明,夫人她有更重要的理由才留在这里吗?”

这么一说,的确如此。

也许是因为没跟佛丝以外的人好好谈过,我莫名地觉得有些害怕。

连十九世纪的人都能想通的事,为什么我却没想到呢。

当然,处在这种异常的状况下换谁都会混乱,连身经百战的小偷都会想要松懈下来。但至今为止的“盗窃”过程中,也发生过预想外的事,每当遇到状况的时候我都会跟自己说冷静下来。监禁然后动粗讯问?冲着佛丝她?为了那宝石彩蛋?

我在想什么啊。

有种奇怪的感觉,跟头晕似的。

自己的身体不对劲,感觉好像不是自己的身子一样。

“但我希望现在的你考虑的——”,佛丝的话语回响了起来。

说着“引以为荣”的谜之声,在我在我头盖骨中作响。

这是怎么回事啊。

自从到了这个时代之后,脑海中一直回响着不认识的男人的声音。

虽然我一直因为这声音跟工作没关系,觉得无所谓而无视了它。

有问题的到底是佛丝?

还是Jabberworck公司?

或者说是————

我铁青着脸沉默不语,罗丝再次开口。

“过去夫人她经常哭着说,‘为什么我没发现呢?为什么我不早点这么做呢?那样的话也就不会伤害到谁了’。”

没发现?

早点这么做?

我完全摸不着她在说什么。

但佛丝的这次擅自行动,肯定有某种正经的理由吧。佛丝并不是那种会因为钻牛角尖而想要白白送死的人。

也就不会伤到谁?

这个“谁”到底是指的哪个人?

“尔弗先生?”

“……不行,搞不懂。”

“对不起,我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不,多亏你,我脑子多少清醒点了。我姑且也问问你吧,最早遇到佛丝的时候,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奇妙的蛋?”

“咦?”

“镶满了宝石,很是漂亮的彩蛋。”

“夫人她什么也没拿。她房间里面的饰品都是到这里之后,由男性们送给她的礼物,或者是夫人她亲自买下的东西。”

“没有啊。搞不好我会反复问你相似的问题,你多包涵啦。我有点健忘。”

“我理解。夫人她也叮嘱过了。‘他可能会反复问你相同的问题,每次都像第一次听到一样回答他’。”

“替我谢谢她的体贴喽。”

我花了两个星期,反复跳进镜子五次,全都是同一个结果——只会回到1843年5月22日。醒悟过来的我,开始尝试接受佛丝的提案:试着适应这个世界。

为了避开跟两周前的自己碰面,我先在布洛涅*1的森林中的骑马道或者餐厅瞎逛,然后若无其事地目送跟某个常客一起去旅行的佛丝,等她回来再以钢琴教师的身份再次进入她的寓所。

五月、六月、七月,初夏的巴黎十分宜人。八月、九月,阳光简直要烤死人。十月、十一月,七叶树*2的果子掉得遍地是。十二月、一月、二月,世界渐渐染上了白银色。三月、四月,地上冒出了新芽。虽然始终有着一股子垃圾臭味,但这除了煤尘之外没有被别的东西污染的大地,搞不好比二十一世纪末的大地还要美丽。

*1布洛涅比扬古(Boulogne-Billancourt),紧邻巴黎的一个市镇。

*2欧洲七叶树(Aesculus hippocastanum),又叫马栗树,作为行道树种植于世界各地。

又到了五月。佛丝开始频繁地吐血了。

但她没有停止练钢琴的意思,钢琴被搬到了她的寝室。

茶花女的客人变化十分频繁。别说一年了,能连着来一个月的男人都不多。原因大概是她花钱大手笔简直吓人。在玛丽的沙龙,每天都会举办赌博活动、开香槟,服装店跟宝石店的人起码两天来送一次新品。姓名缩写是非常吉利V.V.的主顾,每次不露脸送来上一百个橙子,用一百张一百法郎钞票包着,最后破产上了报纸。这个时代的人们,对这种小事的敏感度实在是值得称赞。大概是因为没有别的啥趣事了吧。我也喜欢上了追报纸上的小说连载。连载作品是载入学校教材的长篇《基督山伯爵》,虽然后面的情节发展我全都知道了,但追连载算是特别的日常消遣。小说成册出版卖得很好,而作者的儿子又把钱贡给了玛丽。真是奇妙的命运。

1846年1月。

我自来到这个时代后过了两年半,《基督山伯爵》完结了,是个堪称模范的爽快美好结局。

佛丝已经没法练钢琴了。她吐血太多,反倒是能起身的时间更短些。但她还是想要听钢琴,我便弹些《邀舞》或是《女王蜂Z的主题曲》之类的曲子代替摇篮曲。佛丝咳得很凶,那声音听上去让人觉得她要把内脏全都吐出来。

男人们的身影逐渐消失了。

“你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她都这样了你还来,真是喜欢上她了啊。”

跟悉心照料佛丝的罗丝形成了鲜明对比,克蕾芒丝不时会冷淡得吓人。这也是当然了,毕竟她的目的并不是佛丝,而是从来找佛丝的男人手里拿到介绍费。

“真可怜呐。过阵子还得给她请个神父过来。不管是怎样的女子,也还是想要傅油圣事的吧。”

傅油圣事*。死前来个神职人员,宽恕将死之人至今为止所有罪过的仪式。真是想得美,只要死前悔过就能全都免罪,这也太廉价了。但大家还是希望被原谅,所以即使到了我所在的时代,还是留下了固定的仪式。

*天主教、东正教和一些新教教会的圣事。由12世纪末起在西方天主教会使用,直到梵蒂冈第二届大公会议(1962-1965)废止。将圣油涂抹给患病、即将逝世之人,表示其罪得赦免

“……克蕾芒丝,你相信有天堂吗?”

“当然了!你难道是无神论者吗?讨厌真可怕。最近可真多啊,这种没有信仰心的年轻人。啊啊,真讨厌真讨厌。”

“不是那么复杂的问题。你觉得自己死了能去好地方吗?”

“我连想都没想过。我又不是你那样的闲人。”

说出这句不知谁才是无神论者的话,克蕾芒丝探过来看着我。她也算是有点姿色,脸像鬣狗似的。

我一定也是露出了相同的脸吧。

“你呢?”

“……谁知道呢。但是,我觉得要是能回原先在的地方就挺好吧。”

“哼,那现在就赶紧回去啊。反正已经没法好好跟她讲话了。”

我想回去,但回不去。

我继续敲着玛丽卧室的门。

眼泪汪汪的罗丝给我开了门。

说着请进的佛丝,声音已经是干巴巴的了。佛丝的理科成绩也很好。杏仁水跟薄荷软膏都不过是起点心理安慰的作用,她应该比这个时代的任何人都清楚这点。

我坐在她枕边,床沉了下去。这也是玛丽的工作场所。床是带着金色的床脚跟绸缎帷帐的高级品。在玛丽已无法照常工作的现在,这床反倒帮了佛丝,还真是有够讽刺的。被罩上时可爱的桃红色小花图案,罗丝说这样就算溅上血花也不会太显眼。

一头长发的佛丝沉在大大的羽毛枕头中。

她半睁着像发热似的湿润黑瞳,黑色卷发紧贴着额头。

半梦半醒的佛丝,等过了一两分钟才发现有人在她枕边。

“日安……哎呀,是尔弗啊。”

“早。你差不多也快不行了,回去吧。趁着还没晚。”

慢慢眨着眼的面庞,白得跟蜡人似的。我想起了佛丝对着镜子抹白粉的夜晚。现在她明明没有化妆,却比那时要白好几倍。这是骨头白色。

我隔着白色睡衣,捋着咳嗽的佛丝的背时,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她一边咳一边在笑。

“……真是奇妙。”

“什么?”

“‘回去’……你还真纠结这事呢。”

“你以为我是为啥浪费这三年啊。这样下去你的墓碑就要从1847年变成1846了啊。彩蛋在哪儿?交给谁了?我去给你拿回来。比起傅油圣事,还是更想再见见那宝贝吧?”

“很可惜,彩蛋还是要托付给那人。虽然我估计就要被还回来了。”

“所以,到底是,托付给谁了啊。你要是一直不说就这么没了的话我可笑不出来。”

“……第几次?”

“啊?”

“现在的你是第几次的你?”

久违地,我感受到了像是被砸了一锤子般的冲击。

被第三年的玛丽问了是“第几次”,就意味着之后我还是要继续停滞在这个时代吧。

也就是说,还需要将近三年。

搞不好,再来一次——还打不住。

无数次。再无数次。

我一言不发,现在就像是临死般的病人,慢慢伸出了手,抚摸着我的脸颊。几乎是皮包骨头般的手。要是现在拷问她的话她立马就会死掉吧。但她却是我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求你,求你了,佛丝。求你了,我已经不行了。”

“你能给我弹首曲子吗?”

天真无邪的声音。我说不出话来了。

你早就决定要死在这里了吗。

我落到什么田地都无所谓吗。

我发出不成声的声音,紧咬着牙,看着佛丝。

“我啊,很喜欢你弹的钢琴。”

佛丝微微睁开眼睛看着我。

半张的嘴唇完全干掉了。她在吐血,但基本已经什么也不吃了。

小了一个号的佛丝,看上去完全就像个小孩子一样。

像是活在那干涸的河流中的船上的、生病的孩子。

都已经看厌了的情景,又回闪在我脑海中。

新桥*附近的塞纳河两岸边,有数艘游览船的残骸像是毛毛虫的尸体一样倒在那里。船里面,营养不良的孩子们,像是过冬的昆虫一样依靠在一起活着。最强的人最先吃东西,在弱肉强食的船内,基本上没什么同伴意识。个头最小的家伙会被派去干杂活。跟我一样。阶级社会在哪里都是一个样。

*塞纳河上现存最古老的桥。位于卢浮宫附近。

羸弱的人用恍惚且满是眼垢的湿润眼睛盯着墙,要是连同伴带来的水都喝不下去的话,他们第二天早上就会不见了。趁着夜里小孩子乱跑也不会惹人注目,把他们带到桥上的焚烧厂去。要是放着不管的话,尸体就回腐烂发臭。运送尸体一直是我的工作,而我是船上最无关紧要,死了也无所谓的人。

我打心底觉得这太不讲理了。

吃得最少的人为什么要干最多的活?我凭什么要继续干下去。所以我跳下了船,踏入了大人们所在的,河外的世界。在我因为闯地盘被壮汉们包围、被狠揍了一顿丢到垃圾堆半死不活的时候,带着温乎的汤的Jabberwock公司的皮卡来到了我跟前。

那碜牙的土豆汤的味道,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吧。

咻,咻,传来了风的声音。是佛丝的呼吸。她干涸的喉咙就像门窗坏掉的建筑物一样,每次呼吸的时候都会发出痛苦的声音。

我不知道她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但是,没有人会从天堂跑到地狱去。她跟我是一样的。

一定是仅仅一碗土豆汤就足够她做一个梦。

我们并没有梦想着能够成为大富翁。打开地狱之门,前方毫无疑问会是新的地狱。活在我们的世界里,连小孩子都明白这点。但是。

尽管如此,稍微——

能去个稍微好那么一点的地狱吧。

就算是佛丝,也跟我做着同样的梦。就算是我,也想要给谁一个美好的梦。

我不想要她死。

我希望她能相信,这比起冬天一来就遍地尸体的观光船来说,是个多少能好那么一点的地狱。我希望她能觉得确实如此,希望她能做个好点的梦。

我握住佛丝的手,想方设法地在脸上挤出一个微笑。

“……我弹琴给你听。弹什么好?你想听什么?”

佛丝的嘴一张一合。我把耳朵贴近她的唇,听见了像是从通气孔中吹过的风一般的声音。

你最喜欢的曲子,她说。

“我会小声弹的。”

说“谢谢”的声音,如同要消失一般微弱。

我打开钢琴的盖子。我最喜欢的曲子。《邀舞》对现在的佛丝来说,怕是太过热闹听不下去吧。动画歌曲更是想都别想。肖邦也被佛丝叮嘱过不能弹。那除此之外我还能弹些啥呢。

在我的思考陷入死循环的时候,我的手指擅自动了起来,触摸起了琴键。

只用右手,触碰着主旋律。

仿佛是在描摹着自己哼唱的曲调。

是赞美歌。

“能与诸位于此共奏,我引以为荣。”

与主更亲近。

当脑海中浮现出曲名时,我握起拳头砸向了键盘。在我视野的一角中,我看到了小憩的克蕾芒丝跳了起来。

“啊,啊,啊……!”

“等等,老师,怎么了?”

头疼。头疼欲裂。头疼疼疼疼有人在我头上钉钉子有人要把我的头弄开头疼头好疼头晕想吐。

“老师,你怎么了?要靠近楼梯很危险的!”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夫人!”的喊声。玛丽开始咳了起来。是因为听了不吉利的曲子吧。不吉利的曲子?刚刚那明明是赞美歌。在这种时候演奏可能是有点沉重,但是那么严重的曲子吗?她马上会死吗?死?我好像听到了狂乱的海浪声。仅隔一片黑暗的地方就是绝对的沉默。

“引以为荣。”

脚下在晃,因为是在船上所以也是理所当然的。但对高水平的小偷来说,这种程度的摇晃根本不算个事儿啦。但对那些人来说并非如此吧,明明就只是因为机缘巧合,来到了这里而已,感觉就是“什么鬼”吧。人这种生物会那么——头疼欲裂。

我跑出寝室,撞开清理间的门,跳进了爱丽丝之镜。像是头疼被整个吸走的逆行感觉。最初的三次,再加上自暴自弃的五回,这大概是第九次了。说不定这次能回公司。当逆行者身体产生严重不适,考虑到任务实在难以执行,Jabberwock公司说不定也会甘于接受现状——

我想得太美了。

只把头疼留在了镜子中,穿着崭新的外套跟白衬衫的我,坐在看惯了的清理间中。

我摇摇晃晃地走出去一瞧,“我”正倒在那里,因为太难受倒在墙边,身旁的“我”朝着塞纳河跑走了。跌坐在地的是第二次的“我”,正在跑的是第三次还是第几次的。不知是不是为了避免在镜子前像台球一样撞在一起,每次传送的时间都会稍微错开一点。

公司完全没有让我回去的意思。

已经。

不管怎么挣扎。

目送着第四回到第八回的我自暴自弃地反复进入镜子之后,我久违地敲起了文字。事隔三年了。不,对本部来说大概只是误差般仅差几秒而已吧。

『零零一二致本部。获取彩蛋后可否回归』

回答还是一如既往的复制粘贴。请反复尝试,莫言放弃。

没人能保证本部的人们会关心我。搞不好这是镜子出了故障,而我已经迷失掉了。

但如果放弃了的话,这里真的会成为没有出口的地狱。

至少我还没亲眼见到佛丝死去。

我还有机会。要是能在她死之前打探到彩蛋在哪儿,我就能回去了。别放弃。别在中途就放弃。自己开辟出一条路,找出出口。

因为对我来说,眼前并没有放弃这种奢侈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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