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仰躺著,有人来帮我撑伞了。
雪停止落在我身上。
「笃人。」撑伞的人开口。「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我取回将要失去的意识。
我缓缓回想状况。
对了,我的复仇行动窒碍难行,我从灰谷谦老家逃了出来,之后在百花盛开的公园倒下。
我看了过去,梓就站在那儿。
她用折伞盖住我的身体。
接著拍掉我身上的积雪,用小小的手拍了好几次,拨开所有积雪。我为了躲开她的手而起身。
我不需要她帮助。
我不想灰谷谦的妹妹帮助我。
「我听妈妈说了。」梓对我说。「你真的是哥哥造成的受害者?」
「是啊。」我回答。「你哥哥杀了我的家人。」
应该是全部听母亲说了吧。
我从长椅起身,积雪落下,身体冷到骨子里了。如果不找个温暖点的地方去,应该会感冒。
梓将我的包包拿来了,我立刻接过包包,穿上大衣。
我向梓道别,轻轻挥了挥手。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再来见你了。」
当我打算离去时,梓抓住了我的手臂。
这是怎样?
我正打算甩开时,她说:「欸,能不能让我帮你?」
我瞬间无法理解她说的「帮」是什么意思。
梓的眼神认真,直直地看著我的眼眸。
「说不定我可以联络上哥哥,我知道他的信箱。但因为我发信给他他都不会回,所以我也不确定这个信箱他还有没有在用就是。」
笑死人。
我早就从富田绯色那里问到这种程度的联络方式了。
我用力甩开她的手臂。
「我不懂,你为什么想要帮我?」
她应该知道我拿菜刀威胁她的妈妈。虽然我对谦的家人没有恨意,但我仍想亲手捅死谦本人。
梓微微点头。
「我没办法放下你不管。」
我差点爆笑出声。
「什么意思,你以为自己捡到一条弃犬?」
这家伙还没理解状况吗?
这话听起来甚至像是侮辱。
「我是不太想说啦,但你觉得我很亲和实在很可笑耶。从旁观的角度来看,就是一个被霸凌的小孩跟一个偶然相遇的同年龄孩子熟识起来,然后觉得很开心而已。你甚至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我演出来的。」
「不是这样。」
梓大声了起来。
我没有理她,因为她看起来就像是被说中了。
「受伤了吗?不过我尝到的痛楚远远超过你。光是知道实夕死了,但灰谷谦的妹妹却还活的好好的,对我来说就只有徒增压力。」
这些话残忍到连我自己都傻眼。
但这毫无疑问是我真正的想法。
梓一定无法想像,每次听她述说快乐的学校生活时,我有多么愤怒地颤抖著?
她现在也扭著一张脸,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我别过脸去,立刻离开。
梓很轻松地说要帮我。
我觉得根本乱七八糟,不可能这么简单就同意。
我走在雪中,整理自己与梓之间的关系。
受害者家族与加害者家族,我的妹妹死了,灰谷谦的妹妹还活著。
像这样一一列举之后,虽然是演技,但我都觉得我跟梓亲近地交流的行为,让我很想跟实夕赔罪。
我启动智慧型手机APP,删掉了梓的联络方式。
我失去了最后留下的联络对象。
我失去了寻找灰谷谦的线索、向灰谷谦家人报复的勇气,也完全没有同伴。
现在的我什么都没有。
抵达车站之后,梓等在那儿。
她在剪票口前盯哨,简直就像守门人那样。
「真缠人。」我嘀咕。离开这个小镇的交通手段只有电车,这距离不是我可以徒步回去的。我没地方可以逃了。
为什么她比我先抵达车站呢?我瞬间思考著,答案只有一个。
打从一开始,她告诉我的就是绕远路的走法,尽管我无法推理她为何这样做。
我无可奈何地走近剪票口,她说道:
「请告诉我,要怎么做你才肯原谅。」
我像是要赶走她那般挥挥手。
她没有问到重点,这又不是小孩子吵架。
「这不是原不原谅的问题,如果你觉得这样不能接受,就被霸凌一辈子吧。」
我打算经过她身边。
却被她抓住了手臂。
「我不喜欢那样。」
「为什么?因为希望自己好吗?」
我嘲弄似地笑给她看。
即使我这样拋出露骨的恶劣话语,梓依然不动声色,只是紧紧抿著嘴唇。
「我一直认为那样是对的,因为我们是加害者的家人所以不能幸福,只能一直承受霸凌。但即使这样做,也没能帮助井口小姐的家人和笃人什么,这只是一种自我满足。」
梓放开我的手臂,低头致歉。
「对不起,我没有察觉你的痛苦。」
我没办法马上反驳她的说词。
我心里确实有希望加害者家人不幸的情绪,但就算她们真的陷入不幸,对我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看著梓,心里这样想。
但我还是搞不清楚。
她为什么说想帮助我。
我以挑衅般的口气说道:
「怎么,你该不会迷上我了吧?」
「是啊。」
她乾脆地承认了。
「不过刚刚失恋了就是了。」
真是出乎意料的话。
不过,我总觉得自己好像能够接受。
「……这样啊。」
我说道。
「如果是这样,我还真做了很过分的事呢……」
这超出了我的计算。
我原本只打算把她当成普通朋友对待,但在她心中似乎不是如此,她把我当成异性看待。以我们的年纪来看,或许甚至可以说这样比较理所当然吧。
我不仅欺骗了她,甚至利用了她的爱慕之情,加以践踏。
「虽然我这样说有点那个。」梓开口。「笃人你确实做了相当过分的事情喔,对我来说这可是初恋。当同班同学请我喝饮料,等我回过神来发现皮夹被偷走,一个人孤伶伶快要哭出来的时候,是你来找我搭话。跟你讲电话的时候,是我人生最美妙的时刻。」
但是,我却因为太利己的理由背叛了她。
若我一开始就开诚布公,她或许有可能协助我──
她眼中噙著泪水哭诉著:
「即使如此,笃人仍是我哥哥的受害者,是我曾经喜欢上的对象。所以我才说,我想帮助你。」
她为了要说出这些,究竟苦恼了多久呢。
我无法立刻回覆。
正如我有我的故事那般,她也有她的故事。
无论怎样辩解,都不改我欺骗且利用了纯真、孤独少女的事实。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或许是因为愧疚的关系,我于是很自然地接纳了她的提议。
比起跨越许多纠葛靠近过来的她,我觉得只是一股脑丢出激情的我很幼稚。
「……我想见灰谷谦,想知道我家人被杀害的真相。我无法保证在特殊情况下我会做些什么,如果你觉得这样也没关系,我希望你能帮我。」
我这么说,她轻轻点了点头。
「还有……」我嘀咕。「对不起,对你说了些很恶劣的话。」
这是一点点向前的和解。
于是我和梓就这样,成了彼此协助的关系。
我们的交流从最坏的状况开始。
即使如此我仍跟梓在一起,是因为抱著或许可以见到灰谷谦的一缕希望;梓之所以帮助我,是为了帮家人犯下的过错赎罪吧。
虽然我们基于这样的情感勉强联系著,仍不改关系险恶的事实。
我恨她哥哥。
梓则因为自己的感情被玩弄而有所怨愤。
我们的关系当然不可能好,总是吵架。
而且那不是像朋友或情侣那样,以恢复感情为前提的吵。我是真心怒骂梓,梓也会拚命辩解,甚至发生过我无法反驳她而逃走的状况。
我没办法全面信任梓,她所说的有可能全部都是谎话。她可能其实知道灰谷谦在哪里,只是瞒著我而已。
所以我跟梓说:「希望你能让我看看你的日记。」
当时,我在她家跟她碰面,我们自然而然就决定都是在她家碰面。
梓摇摇头否定我的提案。
「对不起,我不能让你看。」
「可以问原因吗?」
「因为我几乎每天都写了抱怨和愤恨……我认为里面的内容只会让你看了不舒服。因为有可能在某些地方吐露了加害者这方的傲慢真心话。」
梓很痛苦地垂下了眼。
但我没有退让。
「如果你无论如何都不想让我看,那我不勉强。但是我想追查到灰谷谦的去向,所以想亲眼确认日记里面是否有写到相关情报。」
我有自觉这种说法非常卑鄙,知道这样她就无法拒绝。
后来,梓嘀咕了一句「我知道了」之后,拿了一叠厚厚的笔记过来。
我确认起她的日记。
她的笔迹有力而工整,写下的内容全是抱怨,钜细靡遗地记录下了她实际遭受的霸凌内容。
可以明白得知,她过了一段很苦、很难受的日子。
然而,写在日记之中的不只这些记述。
为什么我非得承受这种遭遇。
今天课本又被撕了,连续一星期。
错的都是哥哥,为什么连我都要被泼水?
默默承受,因为是我家人不对,不过我要承受到什么时候?
这些映入眼帘的瞬间,一股有如火热岩浆的情感从我心中喷发。我无法抑制冲动,只能把我脑中浮现的感情直接发泄出来。
──明明是杀人犯的妹妹,别装得一副受害者的可怜样。
──被泼了点水算什么,你哥哥做了更过分的事情啊。
梓只是默默地听著我说出口的话。
她拳头放在膝盖上,只是一直听我说。不过我没有停,在吐完激情之前只能一直说下去。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我才向她道歉。
「……确实如你所说。」发泄完之后,剩下的只有空虚的情感。「我不该读这些日记,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梓小声嘀咕。
她软弱的声音让我体会到她对我的谢罪与顾虑之情,然而她脸上的表情却明显浮现了受伤的悲伤。
我一时之间无法忍受自己带来的尴尬。
这样的争执是稀松平常。
我和梓之间有著无法填补的鸿沟。
但是,我和梓的关系在某次聊天之后开始改变。
是我们在讨论要怎么见到灰谷谦的时候。
对话充满火花,无法看出将来方向的议论令我头痛了起来。一定是因为这样想换个话题吧。
梓对我身上的东西产生疑问。
「你一直带在身上的那个,该不会是妹妹的?」
梓指了指我的口袋,雪花莲卡片露了出来。
我为了不让它掉落而将之推回口袋里面。
「我之前有说过吧?是妹妹在我生日的时候送给我的花,因为枯萎了,所以我把它压成卡片。」
「……为什么枯萎了呢?」
「应该是天气变热那时候吧,虽然我都有浇水施肥,但花还是渐渐变得没有精神。」
我甚至帮花换了土,还将之移到阳光充足的地方。这是妹妹最后送给我的礼物,我当然想尽可能好好爱惜,但我的愿望没有实现,花全部枯萎了。
我说明之后,梓发出了「嗯?」的狐疑声音。
她急忙探出身子。
「笃人,那是休眠。雪花莲属于球根植物,每年都会枯萎的。」
我歪了歪头。
完全听不懂。我从小学种牵牛花之后就再也没有种过花。「跟会留下种子的品种不一样吗?」
「完全不同。现在那株雪花莲怎么了?」
「我不忍心丢掉,所以就放在设施的庭院里面。」
梓睁大了眼睛僵住。
简直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一样。
「哎啊。」她说道。「那株雪花莲还有可能会再开花喔。」
「咦?是这样吗?」
「不过如果没有照顾,可能还是会枯萎,主要还是要看球根的状况。如果是放在庭院里面,有灌溉到雨水或许没有问题……」
「这个嘛……我不太有自信。」
「总之你回去之后拍张照给我,我会帮你看看。」
妹妹送我的雪花莲有机会复活。
实夕的遗物──那对我来说,是跟灰谷谦的存在同样重要的事物。
从那天起,我们每天都会联络彼此。
对话大部分都跟雪花莲有关。
缺水的球根在外行人眼里看来也很明显地萎缩,但仍冒出了小小新芽,还没有完全枯萎。
梓很细心地教导我怎么做,从正确的选土方式到适合雪花莲使用的肥料为止。她提供正确的情报给完全没有园艺相关知识的我。
我遵循她的指点做,雪花莲的球根于是一点点恢复朝气。而从那之后,我和梓之间也渐渐地会聊起其他话题。当我回过神后,与她之间的对话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茎长得挺长的,或许真的会开花呢。」
比方,我这样跟她报告花的现况,梓就会告诉我「那么暂时可以放心了,应该不用再浇太多水了」。当她说出如果土壤结冻或者出现霜柱之类的相关详细知识时,话题就会转到她从哪里得知这些知识上,接著又自然聊到与学校生活和兴趣有关的话题。我会分享一些函授学校上课有趣的部分,还有比方明明不知道对方长相,却多认识了一些人的状况等等。梓也会说一些关于考高中和教室内发生的事情。
说起来,欺骗梓的那段时间,我俩之间也不缺话题。一定是因为原本兴趣和喜好就接近的关系吧。
我和梓之间毫无疑问有一条深深的鸿沟。
那是一条无法轻松填补的鸿沟。但是,我俩就像站在鸿沟两端呼喊彼此那样,渐渐增加了对话量。
去了梓家之后会到公园散步,已经变成了不成文的习惯。
我们去的是她推荐的,有点灯照亮花圃的那座公园。虽然每天所看到的景象几乎没有变化,但我们自然而然地就会过去。
梓会说些有关花卉的事,我则默默听她说。
途中,我们确认了雪花莲花圃,花还没开,在积雪下等待春天造访。我们为了看雪花莲而坐在长椅上。
有一次,梓在这座公园问我:「关于未来,你有什么想法?」
我问她为什么这样问,她用一句「因为雪花莲是希望之花啊」回答。「所以,我想说聊一点明朗将来的话题。」
「希望?你之前不是才鬼扯过说是象徵死亡什么的吗?」
「怎么说鬼扯……」梓一副才不是这样的态度叹了一口气。「我之前就觉得了,没有假装的笃人你相当恶毒耶。最初相遇时的你更温柔和善啊。」
「我本来就是这种感觉。」
「让你对实夕送你的礼物抱持奇怪印象这点我道歉,总之,我想聊些有希望的话题。」
「充满希望的将来吗?」
这还真残酷,我因为忧郁而叹气。
我实在没办法以积极正向的态度,面对只有我能走在实夕已经失去的将来一事上。
「梓有什么想法呢?」我就这样回问。
她摇了摇头。
「现在我什么都没办法想,只能被哥哥犯下的罪玩弄著求生。」
「明明是你提议的,结果你却没点子啊。」
「又在恶毒了。所以你呢?」
「……我无法想像未来的事。」
这么回答后,梓挖苦我说:「你不也一样。」
我跟梓同样说了「什么都没办法想」这般话。
骗人的。
其实我已经决定了,我早就觉悟好了。
罪过就要给予相应惩罚。
捅死灰谷谦之后,我自己也死亡──我的未来已经决定好了。
不知道我这般想法的梓,开心地说道:
「如果有一天能一起聊聊就好了。等到哪天事情告一个段落,我们再慢慢聊吧。」
梓作梦般地说道。
届时一定会选在这张长椅上聊吧。
在绽放的雪花莲之前,我们一脸清爽地谈论关于将来的事。
我低声说了句「是啊」,「这就是世间所谓的幸福吧。」
这是我下意识之中脱口而出的话。
究竟这是谎言,还是真心话呢?自己也不得而知。
「那就说定了。」梓微笑著。「让我们一起走到幸福的场所吧。」
我被她的气势压制,只能暧昧地点头。
不知为何,我没有要抗拒的想法。
‧‧‧
从那天之后,我变成会抱持一些没有希望实现的梦想。
我与梓和灰谷谦见面,从他口中听到能令我接受的说明,并接受了他的谢罪与反省。虽然我觉得我不能原谅他,但我总有一天能克服愤怒。或者是在梓的家人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的前提下,执行报复。让灰谷谦再次于父母监督下执行更生,结束复仇的我与成功让哥哥更生的梓,这下总算能变成普通朋友。我不会死,还能和梓一起谈论将来。
但我的理性当下吶喊,这不可能。为什么我非得跟加害者的妹妹当朋友不可啊?
然而,这是绝对不会忘记的想法。一旦放松下来,就会忽地闪过脑海的非现实梦想。
只不过──我的妄想打从根本就错了。
因为我们见到灰谷谦之后,被重重地打下了地狱。
‧‧‧
从结论来说,我们成功联络上了灰谷谦。
我们利用梓的信箱持续发邮件给灰谷谦。
发出去的都是些类似『有奇怪的男人在家附近乱绕』、『他威胁说他知道富田绯色的真相』、『想直接见面讲清楚』的瞎掰内容。
而我们收到了针对这邮件的回覆。
十二月下旬,梓与灰谷谦再次见面了。
灰谷谦拒绝与母亲见面,应该是觉得愧疚吧。
兄妹暌违了一年半,约在新宿附近的KTV碰面了。
梓把自己的智慧型手机开成通话状态,我在隔壁包厢窃听他们的对话。
接著我抓准时机闯进他俩所待的包厢,主要是为了听灰谷谦说出事情真相。甚至视情况,我会拿出菜刀威胁──
原本的计画是这样。
但灰谷谦开口的瞬间,事态出现大转变。
『梓,我打算炸掉新宿车站。』
灰谷谦单方面说道。
自己打算引发爆炸恐怖行动。
就算要入狱,也不会被判处死刑。
这是能够修正少年法的恐怖行动。
渡边笃人的家人因为有可能暴露这项计画,所以必须加以杀害。
报酬保管在只有他知道的地方,等出狱之后就可以自由使用。
总有一天,利用那笔钱悠然自在地生活著的将来等著他。
『虽然会给你和妈造成困扰,但请你们忍耐,因为我们一家人可以一起生活的日子总有一天会到来。』灰谷谦这样对梓说。
这实在太扯了,荒诞无稽。
如果是灰谷谦以外的人说出这些,只会被一笑置之吧。
可是我不认为这是开玩笑,他真的打算执行爆炸恐怖行动。
现在根本不是我要直接跟他对质的时候。
‧‧‧
没错,我们什么都没有理解。
我的家人之所以被牵连,只是一项更庞大计划的一环罢了。
‧‧‧
灰谷谦离开后,梓立刻打电话报警,把灰谷谦的计画全盘告知接听电话的职员。
一开始,对方还很仔细地听梓说。
但途中声音开始出现怀疑态度,后续的应对已经混入了傻眼和觉得麻烦的感觉了。
对方没有相信梓所说的。
冷静下来想想,对方的应对也是合理。本来就已经是难以置信的内容了,而且报案的又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就算想做笔录,不仅目前不知道灰谷谦的住处,也没有其他线索,甚至不知道犯案日期,这样警察不可能采取行动。我应该要先跟踪灰谷谦,确认他现在的住处是哪里才对。结果,报案电话在没办法让对方采信的情况下结束。
对方可能以为这是恶作剧电话。
若想要警方有所动作,目前的情报太少了,无法指望。
只能靠自己的双手再次找出灰谷谦。
我们在新宿车站周围仿徨了整整一星期。没去学校上课,只是专注在东京内徘徊。灰谷谦居住在新宿附近──我们知道的情报只有这样。他有可能住在神奈川,也可能在埼玉。
任谁都能理解这是不可能的任务。
不过,我们不能停下脚步。
渺小的正义感驱策著身体。
会有人死──会出现跟我体会同样痛苦的人。
我不是因为理性,而是基于本能体悟。
他打算引发不该发生的事情。
光是想到这样的未来,就足以让我在回过神时采取了行动。
「笃人可以不用继续追查了。」年末时,梓这样告诉我。
世间都沉浸在除夕夜的气氛之中,只有我们为了搜查恐怖分子东奔西走。
正当我们俯视著在新宿车站来来往往的人群时,梓这么说道。
「什么意思?」我这么问。「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她回答。
梓微笑著,有如在庆祝什么一般。
「因为笃人的愿望都实现了,对吧?」
愿望?
在这样的状况下,有什么实现了?
「你仔细想想,因为那将是相当大规模的恐怖行动喔?哥哥会被关进监狱,我们一家人会被媒体追著跑,夺走你家人的加害者家人全都要走上悲惨的末路,甚至连你痛恨的少年法都一定会以此一案件为契机有所改变。你看,你所有的愿望都会实现喔。」
「不,我的愿望是──」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什么。
我找不到正确答案,现在我的愿望是什么?
梓说得没错,我阻止恐怖行动的动机是什么?因为不想害死完全不认识的某人吗?我突然觉醒了这种英雄般的冲动吗?
不需要犯下任何罪,就能完成复仇──
我不需要失去任何事物,便能实现所有愿望──
「如果是之前的你,这是你所乐见的结果吧?你只要当作跟我相遇后发生的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就可以了。」
「……不会变成没有发生过吧。」
「我知道。」梓究竟觉得哪里好笑呢?她笑著说。「可是笃人真的没有必要跟著我一起寻找哥哥,毕竟没理由啊。如果被什么人记住了长相,你很有可能被当成我们家人的伙伴耶。」
梓迈出脚步。「那么。」她挥了挥手。「再见。」
我没办法立刻追上去。
感觉先离去的梓背影是那么的娇小。我明明很想叫住她,却只能发出沙哑的气息。梓没有回头,持续往前走。
结果,我无法追上去。
等我回过神,我回到了一如往常的地方。
我们一家人过去居住的家所在的那块地。那个被树木围绕,能够遮蔽一切光芒的庭院一隅。
太阳已经下山,在甚至可算是漆黑一片的黑暗之中,我陷入沉思。
这时,我看了一个纪录片节目。
那是我在网路搜寻「加害者家族」后,找到的影片。
那是一段述说凶残案件加害者家族的故事。犯下杀伤案件的男人有个妹妹,她在案发之后,被媒体追著跑,持续辗转更换职场与住处,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也跟一位男性坠入爱河,却因为被对方家人知道是凶恶罪犯的妹妹而反对结婚,两人于是交恶,最终分手。后来她甚至想过要自杀。
加害者的妹妹以悲痛的声音哭诉:
『加害者被关在监狱里面,受到保护。但加害者的家人却得一直在社会里持续遭到白眼。』
我突然把那位女性跟梓的脸重叠了。那就是在灰谷谦被逮捕之后,被无数记者包围的梓的模样。
这集纪录片节目的最后,加害者妹妹终究选择了自杀。片尾播放了一段感伤的音乐后,影片结束。
这就是我所期望的结局吗?
真的吗?
就像想要压碎这般疑问,无数「声音」再次回荡。
『不要原谅加害者!家人一定也都不是些好东西,统统拖出来吊死。』
一直支持著我的话语。
两种幻听持续在脑中回荡。
下定决心的时刻渐渐逼近。
我必须自己选择自身幸福,以及自己能接受的结果。
只不过,一旦确定了方针,我就能够很快做出决定。
这点是我唯一自豪的部分。
持续行动。
要连再也无法动的妹妹的份一起。
我烦恼了几天之后,向梓提出一项简单提议。
发一封内容如下的邮件给灰谷谦。
『我有很多朋友在东京,所以一定要告诉我执行爆炸的日子。如果信不过我,执行前夕再告诉我也没关系。』
梓似乎不太能接受。
「最后这两段话不必要吧?执行前夕知道了有什么用吗?应该什么都做不了吧?」
「如果跟警察商量,说不定会采取行动吧。」
「让新宿车站所有路线的电车停驶,并且驱散人群避难吗?只靠我们的证词就做到这样?」
她一副这不可能的态度。
老实说,我也有同感。
无论是世界上多么优秀的警察,我都不认为会愿意听只有十五岁的我们提供的证据。尽管可能去检查车站里面是否有可疑物品,但完全无法想像他们会驱散人群到什么程度。毕竟新宿车站里面可是能容纳上万人。
用普通的方法绝对不可能──
我脑中有一项计画,但我没有告诉梓。
梓嘀咕了一句:「不过,还是把能做的都做了比较好吧。」之后,发出了邮件。「毕竟能事先发现很重要,我会继续搜索哥哥。如果找到他,即使要揍扁他也会抓住他。」
她消失在新宿的街道。
不过,应该不可能发现吧。即使我们这样努力行动也只是徒然,灰谷谦一定会让爆炸行动成功。
他甚至没想过在那之后,自己的家人会有什么遭遇。
一月初,我约梓去扫墓。
虽然她想尽可能把时间拿去找哥哥,但因为我强力劝说,所以她答应了。就算继续这样在镇上寻找,能发现灰谷谦的希望也很薄弱。在那之前,她应该会先累倒吧。
梓因为睡眠不足加上疲劳累积,看起来消瘦了不少。她说她因为太不安而睡不好,所以我也想说找个风景优美的地方陪她散散心。
「这样好吗?」途中,她开口说。「我总觉得受害者家人不会接受加害者家人前去扫墓。」
她这么一说,我才察觉。
如果对象是灰谷谦或富田绯色,我一定不能接受吧。
扫墓当天是个大晴天,无云的晴空辽阔宽广。
我对著墓碑说明梓的身分,因为是介绍我想复仇对象的妹妹,所以沉睡在墓碑之下的家人可能会很傻眼,或者怒不可遏吧。
梓始终只是默默地双手合十,只有她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但看著她跪在地上,挺直背脊的模样,我已经不会觉得不愉快了。
我对她说:「我有件事情想告诉你。」
「什么事?」 她反问我。
我摸了摸墓碑。
家人究竟会怎么看待我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呢。
「当我失去家人,陷入悲伤谷底时,有一些『声音』支持著我。富田绯色犯下的纵火案被写成报导,有很多人在底下留言,说少年法的判决太轻了,应该要把加害者的家人也关进监狱,不要原谅被少年法保护的加害者等等。这些留言我看了很开心,因为像是替我诉说了我的心情。我觉得我是以这些『声音』为依靠,才能持续行动至今。」
仔细想想,我是被那些「声音」操控了行动也说不定。
「不过我觉得这些『声音』有著另一面。」
我继续说。
「相信『少年法的判决都很轻』这项情报的富田绯色,抱持著轻松的情绪放火了。『惩罚加害者家人』的声音把梓你们逼上绝路,强行拆散了灰谷谦与他的家人。『不要原谅加害者』这样的声音致使憎恨灰谷谦的人随著周刊杂志揭露的情报,毁了灰谷谦的生活,让他更远离了更生之路。」
当然,这些解读都是事后诸葛。
无关乎周遭的情报,富田绯色可能仍会犯罪。即使与家人同住,没有被周刊揭露,灰谷谦可能还是无法更生成功。
这只是一种可能性。
而且只要有一点点不同,实夕可能还能活著──想到这里的瞬间,我心中有些什么毁坏了。
「如果没有这些擅自散播扭曲过后的消息,毫无责任地追杀加害者的『声音』,实夕可能就不会死──这样的想法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我真正该恨的,或许其实是那些『声音』吧。」
梓出声道。「笃人,那些是针对谦和富田绯色的。」
「我知道,我没有要维护他们。」
我打断梓的声音,继续说道:
「他们是坏人的事实不会改变,憎恨他们的声音支持著我,所以才很尴尬啊!才很纠葛啊!不过,有件事情我很确定。」
我边抚著墓碑说道:
「我无法原谅这场恐怖行动。」
问题不在于这跟与我有无利害关系。
而是它有没有违反我的信念。
「灰谷谦的雇主,想利用这些『声音』修改法律,引发重大案件煽动舆论,并强行扭曲法律──这样绝对不对,我怎么可以认同害死我家人的案件,最终是这样可笑的结果!」
我说道。
「梓,我要对抗这场恐怖行动,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个。」
来扫墓是为了表明决心。
为了让我不要在途中因为胆小而逃避,我必须来到家人面前发誓。
梓似乎没能立刻理解,一直眨眼。
我们互相凝视了对方一会儿。
「欸,笃人。」后来,梓看向我的手。「你的手指在颤抖。」
我看著自己抚著墓碑的手,不禁苦笑。手很没出息地、下意识地颤抖著。指甲和花岗岩碰撞,发出声音。
我鼓起只有一点点的勇气。
「我只是有点害怕,没事的。」我笑著说道。
「你在怕什么?」
梓高声说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因为她一定会反对。
我有自觉即将采取的行动很可笑,而正在颤抖的指尖证明了这点。
然而,我仍下定了决心向前。
我告诉自己,这是最好的做法。
我想阻止那雇主的计画,想守护梓。要达成这些,灰谷谦的恐怖行动就不能出现死者。要尽可能减低死者出现的机率,就必须尽量更迅速地,且让更多人顺利避难。只是报警还不够,必须采取造成更大影响,且具有冲击力的通报方式。
看我以有如炸弹爆炸般的冲击力道,炸飞这一切吧。
把无聊的计画、不负责任的笑话全都消灭。
为此,我什么都能做。
抢夺他人的恐怖行动──即使那是无比可笑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