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神奇地,逃亡生活没有那么糟糕。
恐怖分子还是可以创造一些回忆。
‧‧‧
我潜伏在一辆废弃车辆里。之前每天慢跑的时候,就发现了一辆废车被扔在河边。
我用铁撬撬开车门,钻进里面躲藏,只要用布盖住窗户,就能形成一个简易藏身处。这里晚上很冷,里面充满了发霉灰尘的气味,但有著恰到好处的狭小。只要竖耳聆听,还能听见河川的水流声,倒也不是不能算是河边的小别墅。更关键的是,随意乱长的树枝遮住了我们的存在。
我把采买和收集情报的工作交给梓。她钻出废车之后去买吃的,途中利用免费无线网路热点,收集案情的相关情报。
我在那之间,一直躲在废车里面。对梓真的是怎样感谢也不够。
因为没什么钱,所以不仅没办法吃得太好,我甚至不能出去。晚上非常寒冷,没有暖炉甚至可能冻死,也没有淋浴间和厕所,以居住环境来看真是糟糕透了。
我唯一期待的就是深夜。
在这个不需要在意他人目光的时间,我可以和梓两个人一起外出。
我们边用梓从便利商店取来的热水暖身,边仰望天空。
虽然在东京,但如果是光害较少的河川沿岸,就能够看见星星。一月夜晚的寒冷空气清澈,非常适宜观星。熟悉花卉的梓可能没有观星的相关知识,所以保持著沉默;而我同样不是那么熟悉,于是也没说话。
啊啊,星空真美。是啊。
我们只有这种程度的对话,持续仰望著夜空。
这让我暂时忘记自己是恐怖分子,忘记我们是加害者家人和受害者家人身分,忘记自己正被警察追查著。
静静等待时间流逝。
梓说出:「我还是比较喜欢花呢。」这般没有情调的发言,回到车上。我也边抱怨著寒冷的气温回去。
不知为何,觉得这样的时间很舒服。
‧‧‧
我被摇了摇肩膀,醒觉过来。
这叫人起床的方式很温柔,看样子是梓回来了,她在我旁边的座位上坐下。我们两人并肩坐在后座,看看时间,已经来到傍晚时分,从第一次爆炸行动至今已过了两天半,真亏我能躲到现在。
「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我说道。
梓轻轻捏了我的肩膀。
「这种情况我怎么可能逃走,你下次再这样说我要生气喔。」
我老实地说声「对不起」致歉,这确实对她有些失礼。
她告诉了我与安藤先生之间的对话内容,虽然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但安藤先生似乎与灰谷谦碰上面,也录下了灰谷谦的证词。
「太好了,可以依靠的人终于出现了。」
我一直在等,等察觉到案情真相,并愿意协助我的人出现。无论怎样感谢冒著风险去见他的梓,应该都感谢不完吧。
我边按摩自己的肩膀,并在狭窄的车内伸展。可能因为睡在硬梆梆的车椅上吧,总觉得身体很僵硬。
「笃人,我跟哥哥问到之所以找上实夕的原因了。」
这是我最想知道的内容。
梓边看著记在手册上的笔记,边跟我说明。
灰谷谦必须试验自制炸弹,据说他于是跑去人烟罕至的深山里面进行三过氧化三丙酮的实验,而这个过程被渡边实夕目击到了。渡边实夕是为了找花才跑去山里,焦急的灰谷谦拜托渡边实夕不要说出去,相对的他答应购买比野花更豪华的花朵给渡边实夕。他跟渡边实夕一同前往花店,让她选择喜欢的花卉。收买了渡边实夕的灰谷谦将实夕送回家之后,隔天就派富田绯色纵火。
手法实在太卑劣了。
真想现在立刻用菜刀捅烂灰谷谦的喉咙。如果我人身在听取说明的地方,应该会不顾一切大闹吧,怒气让我快要发起烧来。
但现在有更应采取的行动。
我们必须打倒灰谷谦的雇主。
我反覆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
「梓,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我启动平板,开启一张图片给她看。
她睁大眼睛接过平板,以沙哑的声音吐出:「这怎么回事?」
我刚刚偷偷溜出车外收集情报,并且发现了这个。
梓家的情报被贴到了网路讨论区上。
「我的过去已经算传开到一定程度了,但是网路上也流传著在渡边笃人家纵火的不是『富田绯色』,而是『灰谷谦』的这项情报。」
究竟是谁查到的?我是少年犯罪受害者遗族这点,似乎已经是众所皆知的事实。根据网路上的流言,渡边笃人似乎是因为憎恨而疯狂了的少年。也有指出杀害我家人的少年,才是真正坏蛋的批判声浪。
说穿了,推理陷入混沌,目前处于完全不顾一切攻击坏人嫌疑犯的状况。
「不过,为什么?」梓出声说道。「只有一小部分人知道我哥哥是案件关系人啊。」
我点点头,可以推测出可疑人士。
察觉灰谷谦与案件的关联性,并且可能流出虚假情报的人物。
「或许是富田绯色,在自己的个资传开之前,先放出了假情报吧。」
但无法确定,我只是有一种非常有可能是这样的预感。
不过,犯人是谁都无所谓,矛头又指向梓的家人这点才是问题。
梓关掉平板电源,抱著头烦恼。
我对著她说:「对不起,是不是不应该给你看?」
「不会。」她摇摇头。「我早就有觉悟了,只要哥哥是执行犯这点被报导出来,我们家横竖会遭受非难吧。」
这只是逞强吧,声音里面没有霸气。
看著她的表情,我有股冲动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
「没问题的。」我对她说。「世间的注意力会立刻转到雇主身上吧。我会揭露这家伙的恶行,我会毁了他所有计画给你看。」
不可以让批判的矛头指向灰谷谦。
必须让世间知晓雇主的存在。
「你一定有机会在那张长椅上谈论将来。」
我直直地凝视梓的眼眸,为了给她打气。
她也同样凝视著我的双眼。
「你一定?」她嘀咕著。「你不一起吗?」
这尖锐的质问让我说不出话。
她的眼睛像是看透了一切。看著她紧紧抿成一条线的嘴唇,就知道这边应该无法蒙混过去了。
「对不起。」
我轻轻摇头。
「我说错了。我还记得约定,我们要一起谈论将来。」
我差不多也该承认自己的心情了,这已经不是演技什么的。
我想跟梓一起获得幸福。
如果能再两个人一起坐上那张长椅,究竟会是多么美妙的事呢?
我重新朝著她伸出手。
「让我们一起炸飞这莫名其妙的世界吧。」
梓温柔地微笑,握住我的手。
我们就这样握著对方的手一段时间。
移动时,我连接上免费无线网路,收集与案情有关的情报。
原因之一,是要用平板遮住脸。
另外一个原因是被逮捕之后,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能看到多少新闻。
我最先点开了新闻网站,案情被与我相关的新闻填满。设施代表召开的记者会被报导出来,让我心痛,同时内阁府也发表了声明。声明内容要求警察迅速应对,以及媒体必须顾虑报导内容对未成年对象造成的影响。前者先姑且不论,后者引发了巨大回响,留言栏充斥著不需要顾虑恐怖分子之类的愤怒之声。
接著浏览了网路讨论区,里面充满制裁我的话题。我看著上传到网路上的图片后哑口无言,家人长眠的墓碑被乱搞,墓碑上被喷漆喷上了低劣涂鸦。做出这样蠢事的人彷佛把这当成英勇事迹一般,随著上传的图片一起在网路上洋洋得意。
当我发现老友的名字时吓得发毛,那是中学时代跟我参加同样社团,感情很好的人,只因为对方常常跟我说话,就被当成了嫌疑共犯。照留言者的说法,只因为是渡边笃人的朋友,似乎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还有利用无人机空拍,实况转播我所居住设施状况的人出现。影片里面可以看到设施里的孩子们,在院子里的他们发现无人机之后,露出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跑回建筑物里。
我在小学或中学时写的毕业文章影本被人拿到拍卖网站上,以便卖给媒体相关人士,价钱还开得很高,但我觉得开价三万实在太贪心了点。
最后浏览的是SNS,只要搜寻关键字,咒骂我的声音就会列队而出。
到处都是【死刑】、【枪毙】等激烈的言论。
似乎也有很多人跑去梓的老家。作为过去杀害渡边笃人的人的老家,有无数关于他们的留言,甚至可以看到花圃被毁的照片。
无数声浪快要压垮我们。
好想吐,好想立刻逃跑,出去下跪求饶说「请不要连累认识我的人」。心跳加速,感觉一个松懈就要哭出来。
我紧紧握住梓的手。
她说了声:「笃人?」我立刻回答:「我没事。」
我在心中说,怎么可以输,我不会输给这些声浪。
只是,我犯了一个错。
我们不知不觉来到会有行人经过的路上。
附近一位女性可能以为我身体不舒服,只见她看了过来,我们对上了眼。那是一位身穿米色大衣的OL感女性。
她弄掉了手中包包,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脸茫然。
被发现了,毫无疑问。
我说了声:「跑。」并抓起梓的手狂奔,女性没有要追上来的样子。我一回头,发现她正在操作智慧型手机,应该是想报警吧,糟糕透了。
没有多少人会在都会的路上全力狂奔,我们自然吸引了目光。一跟我对上眼,就有人发出哀嚎。
我们不能停下脚步。
我们所在的位置是国道十二号线,靠近初台车站的地方。因为现在是傍晚,国道上正塞车著,而我们就在塞车的道路旁死命往新宿车站的方向跑去。看起来是准时下班的上班族看见我们后说不出话。
似乎还出现了追著我们的人,骂声从后方传来,我们没有回头看的余力。幸好我还对自己的脚程有信心,梓也跑得不算慢。我们勉强穿过闪烁的红绿灯,往目的地前进。
「笃人!」梓边跑边说:「是说,雪花莲开花了吗?」
我怀疑自己是否听错。「这种状况下怎么问这个?」
我瞪向梓,心想她也太悠哉,但是她的眼神无比认真。
「因为接下来我们就没机会说话了。」
或许是这样没错。
在这之后,无论事态如何发展,我都毫无疑问会遭到逮捕。接著关进拘留所、少年鉴别所,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跟梓交谈了吧。
梓一定也很清楚这一点。
「花苞应该快长出来了。」我回答。「你这么想知道?」
「笃人,雪花莲还有这样的传说。雪本来没有颜色,所以雪去求花朵分一些颜色,却被所有花朵拒绝,只有雪花莲愿意分颜色给雪。从那天起,雪就变成白色的了。」
她边跑著,边毫不停滞地说著。
说不定这是早就准备好的台词。
「我一直是无色透明的,什么都没想、也没采取什么行动,只是一直承受著霸凌。我认为只是因为我哥哥犯下了错,所以我就应该持续接受惩罚。可是,与你相遇之后,我认为这是不对的,我应该要为了受害者持续烦恼。我会去找井口小姐的家人,并询问他们希望我们做些什么。跟笃人一起培育雪花莲,一定也有其意义存在。」
梓加强了握住我的手的力道。
「无论结局如何,我都觉得能跟笃人一起太好了。」
她这番话让我想起我每天都会造访的场所。
在那个没有光照入的空间,我总算能平静下来。对于不知该朝什么发泄怒气,持续行动著的我来说,我认为黑暗才最适合自己。
被黑暗的黑色包围,我持续凝视著「声音」。
给予了白色,是吗──
如同梓所说,我也认为这一定有意义存在。
在与她对话之中,我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新宿中央公园,在这座公园的一隅有一个艺术展示品,正好形成遮住我们的墙壁。从新宿车站走路十分钟,来到东京都厅跟前。以聚集人潮的地点来说,这里是一处绝佳场所。
我回头,看到人们追著我。我没想到有这么多人,具有上来扣押恐怖分子的勇气。
我从口袋取出菜刀,那是祖母的遗物。我将梓拥过来,把菜刀抵在她的脖子上。
「不要靠近我!我会杀了她!」
梓是人质。
她成为了能保护我的唯一存在。
娇弱的少女被刀子抵著,让包围我的人们停了下来。
「我会上传最后一段影片,照那影片的内容做!」
我借用梓的智慧型手机,上传影片。影片的内容比起过往的都更为具体。
『我想与比津修二一对一谈话。只要能够实现,我就会立刻释放人质并且自首。』
这不是太夸张的要求,恐怖分子都出面主动要求谈话了,议员不可能加以忽视。只能赌上这次机会了。
我与梓两个人一同挑战。
一定要把这个世界炸飞。
我们瞬间遭到包围。
不消几分钟,就失去了逃脱之路。
我用左手握著雪花莲卡片,右手握著菜刀,抵在梓的脖子上。
还好有准备人质,这样警察就只会乾瞪著我,不会采取行动。
我在警察的包围网那一端看到扛著摄影机的人,应该是电视台记者吧。我让梓戴上兜帽以遮住脸孔,我并不想让她的脸孔曝光。
在这之间,警力人数持续增加。特殊攻坚部队,也就是所谓的SAT那类全副武装警官陆陆续续来到公园。之前在封锁案件的新闻之中看到过。
如果我没有用菜刀抵著梓,我一定会在转眼之间被制伏。如果我不是未成年,甚至可能遭到枪杀吧。
将我完全包围之后,一道灯光打过来。明明已经晚上了,却亮得跟白天一样。一位男性在两个队员随侍左右的情况下上前。
是比津议员,他毫不畏惧地堂堂向前。
我放下左手的雪花莲卡片,取而代之抓起小型扩音器。
「请停下。」我说道。「如果再靠近,我就杀了她。」
控制人质的铁则是持续用凶器威胁。
虽然从网路上获得的知识在这时候派上用场实在可笑,但我可是预习过如何掌控人质。
无论怎样害怕,我都不能将凶器对著人质以外的地方,不能保护自己,必须持续把刀子抵在梓的脖子上。
当菜刀指向比津的瞬间,我就会被警员压制,然后败北。
这既不是头脑也不是肉体,而是内心之战。
「请给我时间,请给我十分钟让我跟比津议员谈谈。在那之后,我会释放人质并且自首,绝无虚假。」
我看著比津的脸,他以严厉、足以刺杀对方的坚毅眼神瞪著我。
给我一种神奇的怀念感觉。
没错,我曾经跟这个人争论过一次。当时的我只懂得宣泄感情,然后被比津先生轻巧化解,而我只能痛哭,非常丢脸。
我回想起屈辱且悲惨的过去,手心冒汗。
这时,在我臂弯里的梓稍稍把体重压在我身上。
这是她在佯装单纯的人质,还是想要鼓励我呢?
没问题,我已经跟当时的我不同了。
「渡边笃人同学。」比津手握扩音器说道。「我明白了,十分钟,让我们谈一下吧。请你答应我会释放人质。」
「你没有叫我笃人小弟呢。」我说道。「不像以前见面时那样。」
比津的脸色严峻。
「我不记得见过你,我一天会见上几十、几百个人。」
我故意讪笑这装傻的回答。
原来如此,他想隐瞒见过恐怖分子的事实啊。
与我的对话对他来说已经是污点了。
「我答应你。」我颔首。「我一定会释放人质,绝对不会加害她。」
我与比津隔著十公尺距离对峙。
「比津议员,请告诉我你的想法。这是个好机会,请告诉我在少年法和少年犯罪这块上面,你是什么样的立场。」
「为什么突然提这个,这是你的要求吗?」
这跟要求不同。「因为有必要。」
尽管比津一副不太能接受的模样,但还是单手举起了扩音器,没有畏缩的感觉。
抬头挺胸,隔著扩音器凝视著我。
「我认为少年法应当立刻修法。至今为止的修法过程,都没有做出令受害者或国民满意的结果。但是,这个国家的人权派却利用统计资料和法理否定这些人的声音。不过,每个人都知道,人有因果报应的渴望,我的内心怀抱受害者遗族的痛,主张应该修法到能满足这般因果报应情绪的程度。虽然有些声音主张为了让加害者顺利更生,所以不应实名报导,但在禁止实名报导的现行法律规范之下,现况是从少年监狱出狱后的少年累犯率仍然很高。即使没有实名报导,还是会再次犯罪。那么该防范的就不是累犯,而是初犯。透过重罚让抑制力发挥效用,给加害者判刑,给受害者救赎。经过这次的恐怖行动,我深刻体会到,这才是保护美丽国家所需要的。」
比津高声倡导,瞪著我。
他不只是对我说,而像是要说给这公园内所有人听。
我听见不知何处传来掌声。
不仅警方和媒体,甚至聚集了不少凑热闹的人。掌声没有那么容易停止,简直像是涌上来的潮水那般吞没了我。明明是从远方传来,听起却像在我耳边鼓掌那样。
如果我也能以旁观身分在场,不知道会有多么轻松呢。
我等待掌声停止,说了「我知道」。「不愧是比津老师,应该有许多人认为你说得对吧。」
比津有些嘲笑般地嗤鼻而笑。
「你反对吗?」
「怎么可能。」我笑给他看。「我非常有同感啊。」
我不可能不能理解。
试试看在这里喊出富田绯色的名字吧,即使造成富田绯色的人生完蛋的结果,也不关我的事──确实有一个这么想的自己存在。
只不过,就是因为有人这么做了,灰谷谦才放弃了更生。
然后,我因此失去了家人。
「我切身理解你的主张,也能接受,但是──即使如此,我仍必须挑战你。」
「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比津略显不屑地说道。
我一瞬间闭上眼,缓缓呼吸,接著一举说道:
「我一直烦恼著,我的家人被一个十三岁少年杀害。有很多人告诉我,『国家只会保护加害者』、『受害者只能自己寻仇』这样;但同时也有人温柔告诫我,『正因为少年不成熟,所以得要加以保护』、『复仇完全无法带给你什么,在天国的家人也不希望这样』。从那天起,我就持续行动,有些加害者悔恨自己犯下的过错,也有加害者完全不反省,持续犯罪。有些父母逃避民事赔偿,但有些父母赌上自己的性命也要出来赔罪。我丢出了很多话题,复仇、和解、憎恨、更生、累犯、宽恕之类,我有这么多问题,却没有得到任何答案。不过,我终于发现了一件可以说的事情。」
我挺胸宣告。
「无论要复仇,还是要宽恕,都必须先知道真相。」
没有人介入鼓噪。
除了我以外的上百人,没有发出任何一句话。
「如果实名报导会把加害者逼上绝路自杀,但自杀的不是真正的犯人,就只是空虚而已。如果没有真相,无论是给予制裁还是定罪都没有用。所以,我才会以恐怖分子的身分,站在你面前。」
复仇的对象不是富田绯色或灰谷谦。
如果没有揪出真正的幕后黑手,我绝对不会瞑目。
我大声说:
「比津议员──雇用十七岁少年,策划恐怖行动的人是你,对吧?」
听我这么说,比津以嘲笑的态度说:「你有什么根据?」简直像不当我一回事般扭著嘴角。
我紧紧握住菜刀。
「爆炸案的执行犯说雇主的声音跟你很像,现在他应该被逮捕,并说出完全一样的证词吧。」
「就根据声音很像?太乱来了吧。」比津摇头。「你一边说著真相不可或缺,但换成自己要做却拿这种不确定的证据来贴标签吗?没什么好说的。」
「我只是提出问题。」
「不精准的问题跟散布谎言没有两样。」
「说得也是,不过你也有说谎吧?」
比津皱眉,脸上带著不悦。
「我跟你早就见过面了,但你为何要假装我们第一次见面?」
「因为我不记得。」他一副觉得怎么这样的态度主张著。「我说过吧?我一天要见上几十、几百个人,怎么可能全部记住,要因为这样就指控我说谎也太蛮横。」
「所以你意思是说,你不记得我?」
「嗯,不记得,你该不会想要我拿出不记得的证据吧?」
比津露出自知胜利般的笑容。
这也是当然。
一般来说,这样会变成牛头不对马嘴的争论。议员有没有见过重要人物什么的,常是新闻报导的内容。我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变成追究此事的一方。
「我当然不会要你拿出证据。」我摇摇头。「这是当然,因为我才是提出证据的那一方。」
我对梓下达指示。她依然保持因为被命令,只能无奈配合的态度取出平板,播放出那段音轨。
『安藤先生,你没有实际看过,对著我诉说「为什么少年法不会改变」时的渡边笃人是什么样的表情。你应该很清楚这些不能只说空泛表面,受害者的应报情绪究竟是什么样的。无论是否正当,都应将舆论引导到重罚化的方向上,而这只有比任何人更早开始追踪渡边笃人的你做得到。这次的案件,是能够大幅度修法的绝佳机会。』
梓挺出平板,我瞪著比津。
比津睁大双眼,泄出微微呻吟。
「这是某周刊记者昨天跟比津对话的录音档。」
这是梓从安藤先生那里拿到的档案。
也是比津修二记得我的决定性证据。
「这对你来说不太凑巧吧。去年九月在案发前与恐怖分子见过面,只会造成不良印象,所以想要隐瞒对吧。」
我说著。
「对你来说,我的存在就像是葬送政治生命的炸弹那样。」
分歧点在比津与我面对面时的谈话。如果比津认同曾经与我见过一次面,就换我无计可施了。
「我看不起你那种即使扭曲真相、煽动舆论,也想要按照自己欲望修法的手段。」
比津整张脸胀红。
「所以又怎么样?」比津拉大声音,几乎像是要骂人了。「只不过说了一、两个谎,就要把我当成罪犯吗?结果这还是无法成为我雇用十七岁少年,并计画了恐怖行动的证据,这两件事完全不相关!」
他说得没错。
这是看穿我极限的精准指摘。
「是啊……说到底,我没有办法找到明确证据。我也不希望把不必要的不良印象抹在你身上,造成事态混乱。」
我垂下眼。
我手上没有可以更逼死比津的证据。
结果我并没有揭露国会议员渎职的力量,这也是没办法。
不过,已经够了,即使只有一瞬间,能让比津动摇就足够了。
「我的要求只有一点,请著手调查。如果我的说词完全是空穴来风,要怎样制裁我都没有关系。请彻底调查执行犯与雇主之间的关系,挖出这场爆炸案的真相。」
说著说著,眼泪流了出来。
这不是演的,而是自然而然流下。
「你在跟谁说话?」
比津询问。
我从口袋取出智慧型手机。
「我把这段对话内容,全部直播到网路上了。」
比津张口结舌,似乎理解了一切。
在比津出现于我面前之后,我马上开始直播。
一定有超过几万的人听到这段直播内容吧。
我拚命呼吁这些人:
「我说的事情详细内容,都会刊登在《周刊真实》的网页上。里面也包含了爆炸恐怖行动后你的言行举止,以及恐怖行动执行犯少年的证词。希望能清楚追查这之中的疑点,拜托了。」
热切的情绪涌上。
我是恐怖分子,高声主张我的要求。
我要毁了这世界的一切。我自己将化为炸弹,炸飞这一切。
已经无法停止了,我尽情大喊:
「我想知道真相!我的祖母和妹妹被烧死了,但检察官并没有展开调查,只因为执行犯未满十四岁!检察官就没有介入,无法揭露真正犯人!我!想知道一切!我想获得跟这个案件有关的所有情报!如果不是这样!我无法继续前进!复仇可以拯救人心?不要闹了!现在的我甚至连复仇这个选项都没有!重罚?别以为这样就可以解决一切,即使加害者被实名报导,纵火执行犯会自杀!但如果不知道谁是真正的坏人,怎么可以接受呢!」
我作了好几次、好几次的梦。
我想起了那一天。
因为幸福而应该会成为特别回忆的那一天,但那样的幸福从我手中滑落,恶意的一把火从我身上夺走了一切。我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我心中的某些事物坏掉了,我从根本上就是疯狂的。
「我的家人之所以被盯上,是因为妹妹去深山里摘花,而目击了这次恐怖行动使用的炸弹实验现场的关系。犯人为了封口,隔天放了一把火烧光我家,那是我生日当天的晚上。」
在庆生会结束的夜晚,家人熟睡之后,富田绯色放火了。
从包围周遭的火场中顺利逃生的,只有我。
当我回过神,让人无法前进的大火已经覆盖了整条走廊。逃出时我相信实夕已经在我将逃去的地方,然而获救的只有我。
危急之际我抓住的,只有实夕送给我的雪花莲花盆。
「我妹妹因为想送我生日礼物而被杀了──」
我重重喘气,感觉喉咙快要坏掉,且因为眼泪而看不清楚前方。不知道是否因为脑部过于充血,总觉得意识一片浑浊。
公园所有人都保持安静,一片寂静无声。
没有掌声、没有欢呼,也没有叫嚣。
一片寂静。
我已经说出了所有诉求,不过还没有结束。
我用一只手把梓拉了过来。
我知道SAT队员登时紧张起来,他们压低了腰,释放出想突击我的意识。
约好的十分钟已经过了吧,差不多该撤了。
「我想知道真相。」我说完最后一句话。「这就是我的希望。」
我轻轻放下扩音器,往前方拋出手机,这么一来我所说的话,就只有梓听得见了。
我在她耳边轻声嘀咕。
──梓,对不起,我果然还是无法实践与你之间的诺言。
梓呻吟了些什么。
在她说些什么之前,我用力推开她的身体。她的身体是那么轻盈,轻易地离开了我。
我把一直紧握的菜刀刀尖对准自己喉咙。
这是一种保险。
实际上,现在的我无法确认究竟有多少人会聆听我的诉求。
以嘲笑这是罪犯所说的疯话作结,也是很有可能发生的。
如果是这样,那就是最糟糕的结局,无法揭穿比津的暴行,灰谷谦则会被当作世纪凶狠罪犯逮捕,这么一来,梓的人生就──
只是想像那悲惨的结局,我的眼泪就快要掉下来。
不过,没关系。
如果是个十五岁少年在自杀之前表达的诉求,一定会有人愿意听。
我是恐怖分子。
直到最后的最后,我都必须作为一个炸飞世界的炸弹。
周围也察觉我的举动了吧。
我听见警官的咒骂声,SAT队员准备冲过来。
我抬起头,看见比津茫然而无力的脸庞,也看到安藤先生在群众之中放声大喊。
梓颓坐在地上,睁圆了眼。
当菜刀刺进喉头的前一秒,一样东西飘落到我手上。
是雪。
东京似乎降下今年首次的雪。
这片白让我想起梓所说过的话。她直到最后的最后,告诉了我有关雪花莲的传说。
把颜色赠给雪花的温柔花朵。
她说得没错。雪花莲在一片漆黑的黑暗之中,也带给了我希望。虽然对我来说,它可能同时也象徵著死亡就是了。
若我的遗体如同传说所示将化为雪花莲,不知会有多么美丽呢?
我在握著菜刀的手上加诸力道。
最后听到的是呼喊我名字的梓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