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且先在网路上问问吧。
我用智慧型手机打开「Yahoo!奇摩知识+」,不由自主地环顾四周,然后输入问题。
我是高一男生,想要在东京都内找到薪水好的兼差工作。有没有不需要学生证也能打工的地方?
嗯……这样不知道行不行?我有预感会在杀气腾腾的网路世界遭到围剿,不过利用搜寻能够得到的资讯也有限,又没有其他人能够依靠——就在我要按下「送出」键的时候,船内响起广播:
『海面上即将下起豪雨。为了安全起见,甲板上的乘客请回到船内。重复一次,海面上即将……』
「太棒了!」我小小喊出声,心想现在搞不好可以独占甲板。我已经开始厌倦坐痛屁股的二等舱。在其他乘客回来之前,先到甲板上眺望下雨的瞬间吧。我把手机收到牛仔裤的口袋,快步跑向阶梯。
前往东京的这艘渡轮有五层。二等舱船票虽然便宜,不过位在最底层,引擎声很大,而且得跟大家一起睡在榻榻米上。我斜眼瞥了感觉很舒适的一等舱,爬了两层室内阶梯,来到沿着船身外壁的通道上。这时原本在甲板上的人刚好成群回来。
「又要下雨了。」
「好不容易才放晴耶。」
「最近的夏天好奇怪,老是在下雨。」
「岛上也一直刮台风。」
众人七嘴八舌地抱怨。我边低头说「不好意思」,边逆着人潮沿着狭窄的通道向前走。
爬完最后一段阶梯来到甲板上,一探出头,强烈的风便拂过我的脸。宽敞的甲板在阳光中闪耀,这里已经没有任何人。甲板中间矗立着涂成白色的柱子,宛若指着天空的箭头。我怀着兴奋的心情走在无人的甲板上抬头仰望天空,灰色的云转眼间就覆盖晴空,雨点滴落在额头上。
「……来了!」
我忍不住大叫。从天空同时落下的无数雨滴映入眼中,紧接着听见轰然巨响,降下大颗的雨点。先前还阳光普照的世界,转眼间就被涂抹成水墨画的单色调。
「太酷了!」
欢呼声也被雨水的巨大声响淹没,连自己都听不见。我越发高兴了。头发和衣服都淋湿而变得沉重,连肺部都充满湿气。我想都没想就开始奔跑,像是要用头去顶天空般奋力跳起来,像是要制造漩涡般张开双手旋转。我张大嘴巴喝雨水,到处乱跑,用尽全身力量大声吼出一直封闭在内心的话。这些话语全都被雨水冲走,没有人看见、没有人听见。胸口涌起温热的情感。偷偷逃出离岛之后过了半天,我总算打从心底获得解放。
我气喘吁吁地仰望雨水。
——此刻在我头上的,与其说是雨,不如说是大量的水。
我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仿佛将巨大游泳池翻过来的惊人水量从天而降,形成螺旋状,简直就像一条龙——我刚这么想,随着「轰!」的剧烈冲击,我被击倒在甲板上。仿佛置身瀑布底下,背上持续遭到沉重的水流打击。渡轮发出吱嘎声大幅摇晃,我刚想「糟了」,身体就沿着甲板滑落。渡轮倾斜得更厉害,我边滑边伸出手想要抓住某个地方,却没有任何可以抓的地方。不行,要掉下去了——这个念头冒出的瞬间,有人抓住我的手腕。滑动的身体顿时停下来,倾斜的渡轮缓缓恢复原状。
「啊……」我总算回过神来。「谢谢……」
刚刚的时机简直就像动作电影般千钧一发。我抬起视线看抓住我手腕的人,那是一个留着胡碴、身材瘦瘦高高的中年男子。男人笑了一下,把我的手放开。太阳再度露脸,照射在他身上刺眼的红色衬衫。他用一副好像在说「随便,无所谓」的满不在乎口吻喃喃说道:
「刚刚的雨还真夸张。」
的确很夸张,我第一次碰上那么激烈的雨。云层之间射下好几道光线。
我听过这首曲子,这是一首古典乐,好像是……某个老游戏的背景音乐。游戏内容是操控企鹅滑过冰面去抓鱼。对了,冰面上有时会出现洞穴,从洞里钻出海豹或海狗妨碍企鹅。如果没有抓准时机跳起来,企鹅就会被绊倒。
「喂,这个满好吃的耶!」
我抬起头,坐在餐桌对面的中年男子喜孜孜地大啖南蛮鸡定食。他穿着鲜艳醒目的红色紧身衬衫,瘦削的脸上有一双松弛般下垂的单眼皮细眼睛。没刮干净的胡碴和随兴卷起的发型,看起来就是一副无拘无束的风格,很符合我印象中东京(有点坏坏的)大人的形象。男人大口吃饭,发出「滋滋滋」的声音喝下猪肉汤,用免洗筷夹起鸡肉。厚厚的肉沾满塔塔酱,吸引我的目光。
「少年,你真的不要吗?」
「不用了,我不饿。」
我挤出笑脸这样回答时,肚子刚好咕噜咕噜叫。我不禁脸红,但男人似乎毫不在意,嚼着肉说:
「哦,这样啊。真不好意思,还让你请客。」
我们在渡轮的餐厅面对面而坐,但只有红衬衫的男子在享用豪华午餐。我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餐厅播放的音乐,想要忘记空腹。先前我为了感谢他救我,主动说要请客,但是他也没必要选店里最贵的料理(一千两百日圆)吧——我从刚刚就一直这么想。大人在这种时候,不是应该会适度表示客气吗?我原本决定一天的餐费最多五百日圆,结果第一天就出现大赤字……我在心中碎碎念,不过表面上仍旧摆出礼貌的态度。
「别这么说。你在危急的时候救了我,我当然应该——」
「就是嘛!」
我还没说完,红衬衫男子就抢先回答。他用免洗筷指着我说:
「你刚刚真的很危险……啊。」
他瞪着空中,露出严肃的表情陷入沉思,接着缓缓展露满面笑容。
「这是我第一次成为别人的救命恩人呢。」
「哦……」我有不好的预感。
「这里好像也有卖啤酒吧?」
「……我去买吧?」
我放弃一切抵抗,站了起来。
黑尾鸥齐声发出「喵~喵~喵~」的叫声。
我坐在渡轮的通道上,一面小心翼翼地啃着做为晚餐的营养棒,一面呆望着在伸手可及的距离自由飞翔的海鸟。
「没想到会被大人勒索……」
生啤酒竟然要价九百八十日圆。我心想,太过分了吧?贵到有点超乎现实。离家出走的第一天,我就为了素不相识的大叔花了四天份的餐费。东京好可怕——我感触良深地喃喃自语,把吃完的营养棒袋子塞入口袋,又从口袋里拿出手机,重新开启「Yahoo!奇摩知识+」,送出先前的问题。不论如何我都迫切需要打工。拜托,给我最佳解答吧!
雨滴打湿了手机画面。我抬起头,看到雨又下了起来。隔着雨点,可以看到开始点灯的东京夜景。彩虹大桥在色彩缤纷的灯光照明下,宛若游戏片头标题般缓缓接近。在这个瞬间,我心中对于陌生大叔的不耐烦及对于金钱的不安都消失得一干二净。终于来了。我兴奋地颤抖。我终于来了。从今晚开始,我就要住在那座光辉灿烂的城市。我太期待即将在那座城市遇到的所有事情,心跳不自觉地加快。
「——少年,原来你在这里。」
突然听到的悠哉呼唤,让激动的心情顿时像消了气般萎缩。我回头,看到红衬衫男子出现在通道上。「总算到了。」他懒洋洋地转动脖子,看着街灯。
「你是那座岛上的孩子吧?来东京做什么?」
他来到我旁边问。我感到紧张,不过还是说出预先准备好的台词:
「呃,我要去亲戚家玩。」
「平日去玩?不用上学吗?」
「呃,这个,我们学校提早放暑假……」
「哼哼~」
为什么要奸笑?红衬衫男子像是看到稀奇的昆虫般,毫无顾忌地盯着我的脸。我避开他的视线。
「如果在东京遇到什么麻烦——」他边说边递给我小纸片。是名片。我反射性地收下来。
「随时跟我联络吧,别客气。」
名片上印的是「K&A企画有限公司 CEO 须贺圭介」。我看着这些文字,在心中回答:「谁要跟你联络!」
插图ame
接下来的几天内,我不知道说了多少次「东京好可怕」。我不知道被不耐烦地啐了多少次、流了多少次冷汗、因为羞耻而脸红多少次。
城市庞大、复杂、难解而冷酷。我在车站迷路,坐错电车,不论走在哪里都撞到人,问路也得不到回答,明明没有向对方开口却被莫名其妙的推销人员纠缠,除了便利商店以外不敢进任何店铺,看到穿制服的小学生独自转乘电车而惊讶,然后每次都为了这样的自己想哭。为了寻找兼差工作好不容易抵达新宿(我没来由地觉得东京的中心就是新宿),却遇到突来的豪雨淋成落汤鸡。我想要淋浴,鼓起勇气进入漫画咖啡厅,被店员不耐烦地斥责别弄湿地板。即使如此,我还是决定先以这家漫画咖啡厅为生活的据点。我在有些酸臭味的包厢,用电脑搜寻兼差工作,却找不到「不需身份证」的招募条件。原本寄望的「Yahoo!奇摩知识+」的回答几乎都是「不要小看工作」、「该不会是离家出走(笑)」、「这样违反劳基法,去死吧」等等。在这些咒骂当中,也看到「如果是色情业的服务生就不需要身份证」的情报,于是拼命搜寻到几家店预约面试,然而实际去面试时却被看起来像流氓的年轻男子怒叱:「没有身份证怎么可能雇用你?你看不起我们的店吗?」害我差点哭着逃回来。事实上,因为太可怕了,我真的掉了一点眼泪。
就这样,不知不觉中,转眼间就过了五天。
不行。这样下去不行。我在漫画咖啡厅狭小的包厢中,看着代替账簿的笔记本。这里的过夜方案一晚两千日圆,加上其他交通费和餐费,我在离开岛上之后已经花了两万日圆以上。一个星期前,我还觉得五万日圆的离家出走经费几乎像是无限大的金额,现在不禁为自己当时的浅薄无知生气。
「好,决定了!」我说出口,然后阖上笔记本,打算背水一战。我把包厢内散落的行李都塞入背包里,准备撤离这家漫画咖啡厅。得节省才行,在找到打工前就不住宿了。现在是夏天,在外面睡个两、三天应该不成问题。我趁自己的决心还没有动摇前,快步走出漫画咖啡厅。在我身后,店内的壁挂电视以事不关己的口吻报导说:『局部豪雨的发生次数已大幅超越观测史上最多的去年,到七月预期会更加频繁。外出时,不只是山上或海边,即使在市区也必须特别注意——』
可以躲雨又能够度过一晚的地方——譬如公园的凉亭或高架桥下,都已经有人先占据了。我把放入所有财产的沉重背包背在雨衣底下,已在街上徘徊两个小时以上。可以舒舒服服待很久的百货公司、书店、唱片行,过了晚上九点就打烊。不论是车站内或家电量贩店内,只要坐在墙边,立刻会有警卫过来询问,因此我只能在路边寻找栖身之处,却一直找不到适当的地方。而且离车站太远会让我不安,结果只能在同样的地方绕圈子,也因此我已是第四次穿过灯饰华丽的歌舞伎町牌楼下方。差不多已经走累了,脚也很麻,雨衣内因为闷热而冒汗,非常不舒服,肚子饿到了极点。
「可以跟你谈谈吗?」
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回过头,看到警察站在面前。
「你刚刚也走过这一带吧?」
「咦……」
「这么晚了为什么还在这游荡?你是高中生吗?」
我的脸色变得苍白。
「喂,别跑!」
我还来不及思考就拔腿奔跑,听到背后传来怒吼声。我没有回头,全力在人潮中奔跑,每次撞到人就会听到怒叱:「很痛耶!」「别开玩笑!」「别跑,小鬼!」我冲过巨大的电影院旁,几乎本能地朝着路灯较少的地方跑。不久之后,人声逐渐变得遥远。
喀啷——蜷缩成一团的我听到空罐滚动的细微声音,抬起头来。
昏暗当中,有一对绿色圆眼珠在发光,眼前是一只瘦弱、毛色不佳的小猫。这里是稍微远离大马路的场所,有一排屋檐低矮的长屋风格楼房。好几家已经熄灯的餐饮店排成一列,入口都没有门。我坐在其中一家店的狭小入口,不知何时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猫咪,过来吧。」
低声呼唤后,便听到沙哑的「喵〜」声回应。总觉得好像睽违很久总算进行了真正的对话,光是这样就让我鼻子发酸。我从口袋拿出最后的营养棒,折了一半给小猫,小猫把鼻尖凑过来确认气味。我把营养棒放在地上,它便像道谢般短暂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开始狼吞虎咽。这是一只宛若从黑夜切割出来的漆黑小猫,只有鼻子周围和脚尖是白色的,仿佛戴了口罩、穿了袜子。我边望着小猫,边把剩下的营养棒放入嘴里,缓缓咀嚼。
「……东京真可怕。」
专心吃东西的小猫没有回答。
「不过我不想回去……绝对不想。」
说完,我再度把脸埋在双膝之间。小猫咬东西的细微声音、雨水打在柏油路上的声音、以及远处救护车的警笛声混在一起传入耳中。持续走路造成的脚痛总算甜蜜地融化,我再度陷入浅眠当中。
——啊!有人!什么?真的耶!讨厌,他是不是在睡觉?
……这是梦?不对,有人在我眼前——
「喂!」
粗厚的声音从头上传来,使我立刻清醒过来。金发、穿耳洞、身穿西装的男人以冷淡的眼神俯视我,原本昏暗的入口不知何时已经点亮了灯。男人身旁站了两名穿着大幅裸露肩膀和背部的女人。小猫不见踪影。
「你找我们的店有事吗?」
「很、很抱歉!」
我连忙站起来,低着头想要穿过男人的旁边时,身体突然失去平衡。男人用脚尖踢了我的脚踝。我瞬间抓住自动贩卖机的垃圾桶,结果连同垃圾桶摔到雨水淋湿的柏油路上。垃圾桶的盖子脱落,空罐发出很大的声音滚落到马路上。
「喂,不要紧吗?」其中一名女人问。
「别管他。」金发耳洞男搂住她的肩膀。「关于刚刚的话题,我们这家店保证能赚更多。进去里面听我说明吧?」
金发耳洞男说完,看也不看我一眼,半推着两名女子进入建筑里。
「这是怎么搞的?真碍事!」
一对情侣不耐烦地刻意咂舌,踢着空罐走过坐在马路上的我旁边。
「对不起……」
我连忙把垃圾桶放回原位,匍匐在湿湿的地面,拼命捡拾散落一地的空罐。垃圾不只有空罐,还掺杂着空便当盒和厨余。路人毫不掩饰嫌恶的态度。我很想尽快离开这里,但是要离开就得赶快收拾。我连湿掉变软的炸鸡和吃剩的饭团都拼命用手抓起来。眼中自然而然泛起泪水,混着雨水滑落脸颊。
这些垃圾当中,有一个拿起来格外沉重的纸袋,大小大约有精装书那么大,用牛皮胶带层层包起来。
喀锵——
撕开布制的牛皮胶带,湿透的纸袋便破了洞,里面的东西掉到地板上。沉重的金属声响彻店内,我连忙把手伸向脚边。
「咦?」
这东西看起来像枪。我连忙一把抓起它,塞进背包里。冰冷且不祥的触感留在手上。我环顾周围。
这里是一间深夜营业的麦当劳,座落在私铁车站和柏青哥店之间,距离我原本住宿的漫画咖啡厅也很近,是我已经来过好几次的熟悉场所。最后一班电车的发车时间已经过了,店内的客人很少,几乎所有人都默默无言地低头滑手机,在聊天的只有两名一起来的女性客人。「只有我越来越喜欢他……那个人基本上都已读不回……」女人之间这样的对话,在压低的交谈声中听起来格外严肃。没有人看向我这里。
我松了一口气。
「一定是玩具。」我像是要说服自己般说出口。
先前整理完空罐后,我在公共厕所仔细把手洗干净,然后想到这家店就过来了。只点一杯浓汤大概没办法撑到早上,不过,在有力气走到外头之前,我想要待在至少可以安心的场所。
我重振精神,把抬起的屁股坐回椅子上,然后摸索牛仔裤的口袋,拿出皱成一团的小纸片放在桌上。
「K&A企画有限公司 CEO 须贺圭介」。
红衬衫男子在渡轮给我的这张名片上,用小字印着地址:东京都新宿区山吹町。新宿区?我在Google地图输入这个地址,发现从目前所在地前往的路径是搭乘都营巴士二十一分钟,比预期的近多了。
我用双手捧着浓汤的纸杯,珍惜地啜饮最后一口。窗外巨大的街头电视被雨淋湿而发光。歌舞伎町的喧嚣宛若从耳机漏出来的声音,隔着窗户隐约传来。我思索着:就算造访这个地址,又能得到什么好处?CEO是指公司老板吧?可以请他替我介绍兼差工作吗?不过,会勒索高中生请他吃饭的人,很难想象他开的公司会有多正派。不过等一下,他好歹是社长,应该还算有钱吧?可是那时候却要我支付两千一百八十日圆的餐费!到现在我才感到愤怒——我竟然请社长吃饭!南蛮鸡定食就当作是必要的谢礼算了,但是九百八十日圆的啤酒费实在太不合理。也许我应该说明事由,至少向他讨回这笔钱?虽然有点丢脸,可是到这个关头,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吧?那个人如果了解我的困境,或许会很愿意还钱。
可是——我趴到桌上。
那样实在太窝囊了。基本上,他救了我是事实,啤酒也是我自己主动说要请他的。我是为了做那么卑贱的事情来到东京的吗?没有钱、没有栖身之处、没有目的,忍受着几近疼痛的空腹,到底在这里做什么啊?我是对东京抱持着什么期待而来的?
那一天,我为了抵消挨揍的疼痛,疯狂踩着脚踏车的踏板。那天岛上也下着雨,天上飘着厚厚的乌云,不过从云层缝隙射出好几道光线。我当时正追逐着光线。我想要追上光线、进入光线中,因此拼命骑脚踏车奔驰在沿海的道路上。就在我以为追到了的瞬间,脚踏车却已经到达悬崖边缘,阳光飘向大海的另一端。
总有一天,我要进入那道光里——当时的我下了这样的决定。
突然,不知从何处吹来微风,稍稍晃动头发。
这不是冷气的风,而是真正的风,感觉像是从遥远的天空带来青草气息。可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我从餐桌抬起头,眼前摆了一个大麦克的盒子。
我惊讶地回头。
一名少女站在那里。她穿着麦当劳的制服:深蓝色衬衫、黑色围裙,绑着双马尾的娇小头上戴着灰色报童帽。她的年纪大概和我相仿,黑眼珠居多的大眼睛像在生气般俯视着我。
「呃,这个……」我想要表达自己没有点餐。
「这个给你,别说出去。」她的声音很小,宛若小花的香气。
「咦?可是为什么……」
「你连续三天的晚餐都只有那个吧?」
少女看着我的浓汤,以斥责的口吻说完就小跑步离开。
「等一下……」
我正想要说话,她突然回过头,就像在我要说的话上方温柔地盖上盖子,原本紧闭的嘴唇忽然绽放笑容,发出「呵呵」的短促笑声。这一瞬间,我觉得阳光仿佛从云层之间洒下,周遭的景象因此涂上颜色。少女没有说话,再度转身,迅速跑下阶梯。
「……」
我大概发呆了足足十秒钟的时间,接着突然恢复清醒。大麦克的盒子端坐在餐桌上,就像特别的礼物。一打开盒子,香喷喷的肉味扑鼻而来,厚厚的面包也柔软地鼓起来。我拿起汉堡,感觉沉甸甸的。亮晶晶的起司和生菜从牛肉汉堡排之间露出来。
在我十六年的生涯当中,这无疑是最美味的晚餐。
插图ame
「讨厌,快要到公车站了!下次什么时候还能再见面?」
「这个嘛,后天怎么样?虽然有练习,不过下午我有空。」
「太棒了!就去我在Tabelog插图zhu找到的咖啡厅吧。有一家店我很想去,干脆先预约好了!」
注:Tabelog 日本的美食评价网站,由网友提供餐饮店资讯与评价。
坐在下午的都营巴士上,我的耳朵从刚刚就听到甜蜜的对话。声音是从后座传来的,不过我总觉得不好意思回头,只能望着车窗。我凝视着水滴形成复杂图形往后流动,想着情侣之间原来真的会进行这样的对话,内心感到莫名佩服。之前我无法理解美食APP的需求,没想到都市人真的会看Tabelog之类的,而且去咖啡厅竟然要特地预约。我把视线移向手机。标示目前所在地的蓝点缓缓接近竖着红色旗子的目的地。距离目的地还有十分钟,我开始感到紧张。
「叮咚~」车上的铃声响起,驾驶座旁边的萤幕显示「下一站停车」。我听见愉快的声音说:「凪,拜拜!」看到下车的短发女孩身影,不禁大吃一惊。她背着印有「交通安全」的书包,还只是个小学生。天啊,不会吧?东京果然很厉害,就连小学生也在看Tabelog。
「啊,好幸运!」
仿佛交棒一般,又有一名长发小学女生上了巴士。「凪,我就知道会遇见你!」她边说边高兴地跑向后方座位,我的视线也不自觉地追随她的身影。
「哇!」
穿着短裤、翘着二郎腿坐在后座的,是个怎么看都只有十岁左右的小学男生。「嗨,香菜。」他朝着跑过来的女生优雅地挥手,笑咪咪地以护花使者的姿态接过她的书包。这个男生留着短鲍伯头,发丝柔顺,有一双细长的眼睛,年纪小小的五官就很端正,感觉颇有王子气质。他该不会在每一站都有女朋友吧?车子开动,我也把视线拉回来。从背后传来亲密的谈话声。
「咦?香菜,你卷头发了吗?」
「看得出来吗?嗯,只有稍微卷一下。今天都没有人注意到,不愧是凪!你觉得怎么样?适合我吗?」
「很适合!超可爱的。看起来有点成熟,像国中生一样。」
「呵呵呵。」小女生发出连我都觉得心痒痒的愉快笑声,让我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才念小学就有大概不只一个女朋友,而且女方还会主动预约Tabelog上的咖啡厅。厉害的人天生就很厉害,这就是所谓的文化资本吗?
东京实在太厉害了——我边喃喃自语,边在目的地的停靠站下车并撑起伞,盯着Google地图,走在怀旧风格的商店街上。依照Google地图的指示往右转后,街上的气氛突然变了。坡道上接连出现几家印刷公司,雨水中掺杂着些许墨水气味。
「……应该是这里没错吧?」
我来到名片上的地址,看到的是宛若老旧商店的小型建筑。外面挂着典型昭和风格的帆布招牌,以快要消失的文字写着「酒吧」。我再次比对名片的地址与Google地图。地址没错。仔细看帆布招牌,店名处处以牛皮胶带遮蔽。由于布面、文字和牛皮胶带都有同样程度的磨损,因此乍看之下没有发觉,不过看来这里现在不是酒吧了。路肩的栅栏绑着生锈的牌子,标示着「K&A企画有限公司」。公司名称的旁边画了朝下的箭头。我俯视脚边,看到那里是半地下室的构造,在狭窄的水泥阶梯尽头有一扇门。
看来公司果然在这里,但是我仍旧裹足不前。这里看起来很可疑,而且完全不像有钱的样子。什么CEO嘛!但话说回来,我已经无路可走了。
我下定决心收起伞,走下宽度不到一公尺的阶梯。
喀吱。
明明按了门铃,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再次按了门铃,但还是没声音。坏掉了吗?我敲了敲门,没有回应;试着转动门把,门竟然很简单就打开来。
「有人在吗?我是刚刚打电话来的森嶋!」
我窥探室内。几个小时前,我打电话到名片上的号码时,红衬衫本人跟我说他会等我,叫我现在过来。我战战兢兢地踏入室内,进去之后马上看到小吧台,然而周围杂乱地堆放着书本、文件、纸箱等,另外还有酒瓶、外送食品的传单、衣服等散落在各个角落,很难判断这里是店家、住宅还是办公室。整间房间都弥漫着「随便、无所谓」的空气。
「须贺先生在吗?」
我稍微往前走,看到以珠帘隔开的房间里有一张沙发,上面的毯子包裹着鼓起来的东西。
「须贺先生?」
没有穿袜子的白皙长腿从沙发伸出来。走近一看,脚趾甲涂成亮晶晶的浅蓝色,脚上穿着鞋跟很高的厚凉鞋。我探头看这个人的脸,是个年轻女性,发丝柔顺的长发盖住了脸,听得见细微的睡眠呼吸声。
「须贺……先生?」
我虽然知道不可能是他,却无法从这个女人身上移开视线。她穿着很短的牛仔短裤,从头发之间窥见的睫毛就好像漫画人物般很长。紫色细肩带上衣的胸口随着呼吸缓缓上下起伏。我慢慢蹲下来,视线刚好来到胸部的高度。
「……不行,这样太恶劣了。」
我恢复理智,移开视线,就在这时候听见声音:
「啊,早安。」
「哇啊啊啊!」
我不禁尖叫并站直。不知何时,女人已经张大眼睛。
「呃,那个,很抱歉!我是……」
「啊~我听小圭说过。」女人抬起上半身,以很干脆的态度开口。「他说有新的助理要来。」
「咦?可是我还没有——」
「我叫夏美,请多多指教。真棒,终于可以从杂务解脱了!」
女人说完,很舒适地伸懒腰。仔细一看,她是个皮肤白皙的大美女,身材高挑、丰满性感,五官端正、闪亮耀眼,简直像是电视或电影里面的人物。
「喂喂,少年。」自称夏美的女人背对着我说话。
吧台后方是个五坪大小的客厅,看来似乎就是这家公司的办公空间。我坐在椅子上,从刚刚就望着在小厨房准备饮料的夏美的肩胛骨。
「什么?」
「我说啊〜」
「嗯。」
「你刚刚看了我的胸部吧?」
「我没有看!」
我因为紧张,声音变得格外尖锐。夏美愉快地哼着歌,在我面前放了一杯冰咖啡。
「少年,你叫什么名字?」夏美坐在我对面,用清脆的声音问。
「森嶋帆高。」
「帆高?」
「呃,就是帆船的帆,高度的高……」
「哦,这个名字很迷人嘛!」
我感到心跳加速。这辈子大概是第一次听到「很迷人」的评语。
「请问你是这家公司的人吗?」
「嗯?你想问我跟小圭的关系?」
我想起须贺先生的名字好像是圭介。
「呃……是的。」
「超好笑的!」
咦?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夏美笑了好一阵子,接着突然眯起眼睛。她的睫毛在眼睛下方形成阴影,双眼从睫毛下盯着我的眼睛。
「就跟你想象的一样。」
「啊?」
我呆呆地看着翘起小指头、以格外娇艳的口吻说话的夏美。
……真的假的?苦味的冰咖啡不自觉地从嘴角流下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情妇这种人物……
这时突然听见门打开的声音。
「喔,你来了。」说话的语调很悠闲。我回头,看到红衬衫——须贺先生拎着塑胶袋,踩着慵懒的步伐走过来。
「好久不见,少年。嗯?你是不是瘦了一点?」
他边说边朝我丢了一个罐子。我接住才发现是啤酒,正感到困惑,不知他是什么用意,夏美便迅速从我手中拿走啤酒。
「喂,你该不会去打柏青哥了吧?」
夏美边说边拉开拉环,发出「噗咻」的声音,须贺先生也几乎同时打开罐装啤酒。两人理所当然地咕噜咕噜喝起啤酒。搞什么?这些人从白天就在喝酒?
「对了,少年,你在找工作吧?」
须贺先生一屁股坐在餐桌旁的低矮沙发上,兴高采烈地看着我。他从堆放在沙发下的杂志抽出一本,拿给我看。
「本公司目前的工作是这个。具有历史和权威的杂志委托我们撰稿喔!」
印着「MU」插图zhu的这本杂志封面上,画着金字塔、行星、以及诡异的巨大眼睛。我在他催促下翻阅杂志,看到的标题是:「终于成功接触到来自二○六二年的未来人!」、「倾全力制作的专题报导——突发性豪雨的真相是气象武器!」、「入手国家机密,守护东京的大量活人祭品」。整本杂志的内容都像是撷取网路上的恶搞新闻题材,然后用认真五十倍的态度进行论证。
注:《MU》 是一九七九年创刊的日本神秘学杂志。
「接下来的工作是都市传说。」不知是不是我多心,须贺先生说话时似乎带着嘲讽。「只要去采访目击证词或亲身经历,然后写成报导就行了。」
「哦……」
「很简单吧?」
「呃……等一下,该不会是要我去做?」
「什么种类都可以,像是失踪、预言、地下组织贩卖人口之类的,你们小鬼很喜欢这些题材吧?」
须贺先生边说边拿出手机,上面列出一长串的报导标题清单,有「天上的鱼」、「德川家与虚拟货币」、「川普是AI」、「火星地表上有CD」、「利用智慧型手机活化脉轮」、「通往里世界的电梯」等等。
「比较贴近日常的这个如何?」他指着其中一个标题。「网路上流传的『百分之百晴女』。」
「晴、晴女?」
「我是晴女喔!」
夏美很有活力地举手自荐,但须贺先生没有理她。
「最近一直在下雨,电视上也提到,已经更新连续降雨日数了。所以这种报导应该会有需求吧?」
「哦……」我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须贺先生便以受不了的口吻说:
「怎么搞的?你这个人真没主见。刚好今天下午约好要去采访,你就去听听对方怎么说吧。」
「咦?要我去?现在就去?」我问。
夏美双手一拍,兴奋地说:
「这算是体验坐台吧!」
「应该称为实习吧?」须贺先生纠正她。
「少年,感觉很好玩耶!别担心,我也陪你一起去!」
「请等一下!突然要我去采访,我也不可能——」
插图ame
「晴女当然存在。」
这位采访对象的语气相当明确,完全否定其他可能性。
「果然是真的!」
夏美凑向前,发出兴奋的声音。坐在眼前的娇小女性留着娃娃头,无法辨别是年轻人还是老人,全身戴着色彩缤纷的大件装饰品,看起来像是某种特殊动物。
「还有,雨女也存在。晴女是稻荷系的自然灵附身,雨女则是龙神系的自然灵附身。」
「咦……什么?」
我突然感到混乱,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在我身旁的夏美似乎更兴奋了。采访对象——话说回来,这里是位于住商混合大楼的占卜馆,所以这个人应该不是晴女,而是职业占卜师——仿佛在朗读看不见的纸张,流畅地继续说:
「龙神系的人第一个特征,就是会喝大量的饮料。因为是龙,所以会下意识地追求水。」
饮料?我感到困惑。
「龙神系的人很好强,擅于临场发挥,不过性格草率马虎。」
性格?我感觉到话题偏离采访目的,正想要插嘴,夏美却说:
「啊,我也是这样……」
她的声音格外认真,让我不禁审视她的脸。
「稻荷系的人则是很勤奋,事业容易成功,但是另一方面有些软弱,不适合当领导人物。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往往都是帅哥美女。」
「那就是我了!」夏美就像解开疑惑的小孩子般高喊。
「现在天气的平衡崩溃了,所以容易产生晴女和雨女。这就是所谓的盖亚恒定性。」
「原来如此!」
「不过必须要小心……」
占卜师突然压低声音,把身体往前挪动,交互看着我们两人。
「左右大自然的行为,一定会付出重大的代价。小姐,你知道是什么吗?」
「不知道。」
夏美紧张地吞咽口水回答。占卜师的声音压得更低。
「天候系的力量如果使用过度,据说会突然神隐,也就是和盖亚化为一体!所以说,晴女或雨女的借钱率、申请破产率、失踪率,在统计上都显著偏高!」
「这……」夏美皱起眉头。「我一定会注意!」
临走之际,夏美向占卜师买了「开启人生财运的开运商品」。
「——结果怎么样?」
我没有叹气,只是摘下耳机,从MacBook的萤幕抬起头。须贺先生在办公室日光灯的逆光下俯视着我。
「……我们遇到一个说话声音像语音合成软体的占卜师,滔滔不绝地说些很像轻小说设定的内容,比如说力量使用太多就会消失之类的。」
我正在根据笔记和录音,把占卜师的话整理成稿子。
须贺先生笑嘻嘻地说:「果然是那一挂的。」原来他早就知道了。我开始感到火大,提出在网路上搜寻到的正论:
「基本上,天气跟什么龙神系、稻荷系、盖亚、个性、帅哥美女都没有关系吧?是锋面还有气压变化造成的自然现象吧?所谓的晴女、雨女,都是『感觉好像有那么回事』的认知偏差吧?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人!」
「喂!」须贺先生的口吻突然变得不耐烦。「我们是在完全理解这些的前提下提供娱乐,读者也是在完全理解的前提下阅读。不要小看社会的娱乐。」
我说不出话来。须贺先生探头看MacBook的萤幕,阅读我写到一半的稿子。原来是这样——说真的,我甚至有一丝感动。在完全理解的前提下做这种事。不要小看社会的娱乐。
「才写这么一点点,动作真慢。」
须贺先生抬起头这么说,我便反射性地低头说「对不起」。
「……不过文章写得不差。」
听他喃喃这么说,让我像个得到糖果的小孩子般雀跃。我从国中就喜欢写些类似小说的文章(虽然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也还没写出过一篇可以称得上完成的作品),对于写文章稍微有些自信。话说回来,我发现跟这个人在一起,心情就会像云霄飞车一样剧烈起伏。
「好!少年,你录取了!」
「咦……什么?请等一下,我还没有说我要做——」
我连录取条件和薪资内容都还不知道。虽然我的确在找兼差工作,但是这么可疑的公司——
「你可以住在这间办公室。」
「什么?」
「附三餐。」
「……我、我要做!请让我在这里工作!」
我情不自禁地凑向前说。突然觉得好像找到了装满自己想要的东西的福袋,绝对不能让给其他人。须贺先生开心地说「这样啊!」并且用力拍打我的背。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咦?」我的心情突然冷却下来。等等,这个人打算雇用连名字都不记得的人吗?
「超好笑的!」
人在厨房的夏美笑着看我们,然后端了料理过来说:
「他叫帆高吧。」
「啊,我来帮忙!」
大盘子里摆满大量炸鸡、葱丝和白萝卜泥,另外还有番茄、酪梨和洋葱的沙拉,以及牛肉、芹菜和鲔鱼溢出来的手卷寿司。我突然感到强烈的饥饿。
「给你。」
须贺先生递给我的仍旧是罐装啤酒。我已经不再多说,自行换成罐装可乐。
「好!就来庆祝帆高加入吧!」
须贺先生和夏美同时拉开拉环,发出「噗咻」的声音。我也连忙打开可乐。
「干杯!」
铿、铿、铿——三个罐子碰撞在一起。
我咬着炸鸡,一面感叹这两个人强势的个性,一面发觉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跟其他人一起吃晚餐了。这个事实和炸鸡的美味让我差点哭出来。须贺先生和夏美以惊人的气势不停喝酒,很快就喝醉了,热烈地聊着对编辑的抱怨及网路上的八卦新闻,也逼我说出自己的过去。这种感觉就好像有人一直在我不会痒的地方搔痒——譬如用温柔的手搔我的后脑勺——让我感到很奇妙。这种感觉完全不会不舒服。在很久以后的未来,当我老到有孙子的年纪,或许仍旧会偶尔想起这个下雨的夜晚吧?我心中产生这种奇妙的预感。
就这样,我的东京新生活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