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停下吹干头发的吹风机,雨声便仿佛重新获得生命,再度传到我耳中。雨声穿透薄薄的屋顶和墙壁,回荡在房里,简直像一群粗暴的小矮人同时在敲门。
「去年在我妈妈过世的不久之前——」
我们的伞被风吹走,全身淋湿回到公寓。阳菜先去淋浴,接着我也借了淋浴间。
「我曾经一个人爬到那栋大楼的屋顶。」
小小的洗脸台前方,有两个杯子和两根牙刷、洗面乳、护手霜、止汗喷雾、发蜡等。我抬起头,看到自己呆滞的脸孔映在镜中。
「那里简直就像光的水洼。从云层间只透下一道阳光,照亮那块屋顶。那栋废弃大楼的屋顶长了一大片花草,有小鸟在唱歌,还有朱色的鸟居,在阳光下发光。」
阳菜那一天双手合十,穿过了鸟居。
神啊,求求您。
希望雨能够停止。希望妈妈能够醒来。希望三人能够再一次一起走在晴空下。
雨声突然中断。她张开眼睛,发现自己置身于晴空的正中央。
她在那里看到云上的草原,以及闪闪发光的天空之鱼在游泳。
「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倒在鸟居下方,天空已经放晴了。那是久违的晴空。从那时候开始,我就——」
在淋着雨回家的路上,阳菜告诉我。
「——好像跟天空联系在一起了。」
叮咚!
突然的声音让我吓到差点跳起来。是门铃在响。就我所知,这是第一次有人造访阳菜的公寓。选在这种时间,不知道是谁?我有些迟疑地打开洗手间的门,看到阳菜正在窥探玄关的猫眼。
「帆高,躲起来!」
她迅速地对我低声说道,我连忙再度关上门。门铃又响了一次,从玄关传来女人的声音。
「很抱歉这么晚来打扰,我们是警察——」
内心骚动不安,心跳加速。我听到阳菜打开门的声音,接着传来似乎是女警的声音以及男人粗厚低沉的声音。男人的声音问:「你看过这名少年吗?」心脏差点蹦出来,全身冰冷,同时失去力量。
他们找的是我。我心想怎么可能,但脑中冷静的部分也觉得理所当然。这种日子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我终于意识到,自己早就知道总有一天会演变成这样。
「你可以更仔细看看这张照片吗?这个少年在这附近被目击好几次。」
「没有,我没有看过……这个人怎么了?」
「我们有些事情想问他。」男人以不悦的声音说。「而且他是离家少年,他的双亲已经提出协寻失踪者的申请。」
膝盖宛若变成别的生物,无法抑制地颤抖。
「还有,天野同学。」女警的声音说,「你和念小学的弟弟两个人一起生活吧?」
「是的。」
「这样其实也有点问题。没有监护人陪伴,只有未成年人独自生活——」
「可是!」
阳菜突然发出很大的声音。
「我们没有造成任何人的困扰……」
我听到玄关的门「砰」一声关上的声音。警察似乎暂时先回去了。我缓慢地调整呼吸,走出洗手间。阳菜仍旧站在玄关前方,背对着我低声说:
「他们说明天会再和儿福机构的人一起过来。」
遇到危机的不只有我,阳菜姐弟也面临重大问题。我感到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先思考哪一个问题。阳菜转头,以憔悴不堪的表情说:
「怎么办……我们会被拆散!」
「——啊!」
这时,口袋中的手机突然震动。我拿出手机,看到打来的是须贺先生。
我悄悄打开大门,探出头环顾四周。昏暗的公共走廊上没有人影。巷子的尽头,隔着越来越大的雨,可以看到路灯照亮须贺先生的车。
「帆高,不好了!警察——」
我跑向车子,凪前辈从前座打开门对我说。
「嗯,我知道。前辈,你先回去吧。」
我坐进车子,关上车门。须贺先生坐在驾驶座,把帽檐压得很低,戴着黑框大眼镜。他靠在椅背上没有说话。
「……须贺先生?」
「哦,你问我这身打扮?」他看着前方,以平常的嘲讽口吻说话。「我在隐藏身份。」
我无言以对。汽车音响的广播以不带感情的声音播报气象:『日落之后,气温急遽下降,都心现在的气温是十二度,创下观测史上八月最低——』
喀嚓。须贺先生关掉广播。
「……刚刚警察也来了我的办公室。听说他们是当作未成年诱拐案件在调查。我坚称不知道,不过他们一定在怀疑我。」
「诱拐案件……」
「听说你的父母亲提出协寻失踪者的申请。真是为孩子着想的好父母。」
须贺冷笑一下,然后突然压低声音继续说:
「还有,他们说你有枪。这不会是真的吧?」
「……什么?」
「警察拿监视器画面的照片给我看,地点是在停车场的角落。虽然是放大之后画质粗糙的照片,可是拿枪指着大人的小鬼的确有点像你。」
我无法顺利呼吸、胸口疼痛,努力挤出辩解之词:
「那是……捡到的!我以为是玩具,被流氓找碴的时候想要吓吓对方……已经丢掉了!」
「真的假的?」须贺先生露出一点都不觉得好笑的笑容。「警方怀疑你非法持有枪械。」
我吓得面无血色。须贺先生摘下帽子,戴在我头上。
「这个给你,当作遣散费。」
遣散费?我虽然听见他的话,却无法理解句子的意义。须贺先生依旧没有看我。
「你不要再来我家了。这样下去,我会被当成诱拐犯。」
雨点打在引擎盖上,听起来像连续击鼓声般激烈。
「我正在申请接回女儿——说来很难堪,我在老婆过世后,曾经一度变成废人。当时女儿被我老婆的双亲夺走监护权,现在我正在跟他们交涉。为了顺利接回女儿,收入和社会评价都很重要。现在是很敏感的时期,抱歉。」
我知道须贺先生在等我的回答,虽然知道却说不出话。须贺先生轻轻叹了一口气。叹气的声音之轻,让我感到受伤。
「……你还是明天就回家吧。这么一来就全部恢复原状了。不是很简单吗?只要坐渡轮就行了。」
须贺先生拿出钱包,点了点钞票。
「对所有人来说,这都是最好的方式。」
他把几张一万日圆钞票塞到我手中,然后总算看了我的脸。我脸上一定挂着想哭的窝囊表情。须贺先生从刚才就一直没有称呼我的名字。
「——少年,你也该成熟点了。」
我打开公寓的门,看到房里散落的东西。姐弟两人正在把行李塞进背包里。阳菜没有移开落在手边的视线,对我说:
「我们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了。」
「咦?可是你们要去哪里?」
「不知道,可是——」
「只要跟姐姐在一起,不管去哪里都可以!」凪前辈开朗地说。
阳菜慈爱地瞥了前辈一眼,再度把视线落在手边。
「帆高,你在被警察辅导之前,最好还是回老家吧。毕竟你还有地方可以回去。」
连阳菜都说出和须贺先生同样的话。雨声越来越大。阳菜看了看我,露出安抚小孩子般的笑容说:
「我们不会有事的。」
「!」
我感到心很痛。看到这张笑脸、听到这句话,原本混乱的思绪总算拨云见日。
「……我不回去。」
姐弟俩停下手边的工作看着我。我终于想起自己该做的事。现在正是我必须保护他们的时候。双脚已停止颤抖,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以吐出空气的力道说:
「我们一起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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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雨从傍晚就越下越大,到了晚上变成异常的豪雨。
简直像天空的水龙头坏掉一般,宛若浊流的雨降在街上。电视上播放的东京远景中,大厦底部隐没在水雾中,上方则被浓雾笼罩,看似浮游的废墟。
电视上的播报员说:『东京都刚刚发布大雨特别警报。这场雨有可能成为数十年一次的大雨。低洼地区必须以最高警戒提防淹水和河川泛滥。请用电视、广播、网路确认当地的灾害资讯。如果出现避难指示,请遵从指示行动。』
我试着转台。播报员以新宿车站南口的人潮为背景,在雨中高喊:『相当于台风等级的风雨,影响到下班回家的交通!首都圈的电车接连出现延误——』
我又转台,但每一台都在播放气象资讯。
有几个地下铁车站已经淹水,荒川和隅田川沿岸地区出现避难指示,羽田机场的班机起降纷纷取消。一小时的雨量超过一百五十公厘,各地的人孔盖喷出水,发生内水积淹现象。有好几座车站出现排队等候计程车的人潮。电视上说,无法回家的人有可能成为「归宅难民」,必须即刻采取保护性命的行动。画面中每一个人吐出的气息都是白色的,搓着手臂一副很冷的样子。
『以八月来说,这样的寒冷相当异常。现在东京都内气温已低于十度——』
『从低气压北侧,有强烈寒流进入都心区域。这一个小时当中,气温已经下降十五度以上,有可能持续下降——』
各台播报员的口吻都变得越来越沉重。
『重复一次,目前东京都已经发布大雨特别警报。雨势有可能演变为数十年一次的大雨。请确认最新资讯,立即采取保护性命的行动——』
『以关东甲信地方为中心,过了黎明之后也持续笼罩着活跃的雨层云——』
『不合时令的气温急遽下降现象,对于身体衰弱的人已达到危险程度。请拿出收进衣柜的厚外套——』
『气象厅发表见解,认为这样的异常天气今后仍会持续好几个星期——』
『这可说是前所未见、非常危险的异常气候——』
我忽然感到忧郁,关上电视。虽然不可能有这种事,却觉得自己遭到责难。到底是怎么了?我趴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试着思考理由。
难道是……
不可能。可是……
我想起自己白天在公园对阳菜说的话。我告诉阳菜,神主说过「天气巫女是活人祭品」。我感觉那就是这场雨的原因。不可能会有这种事,但是——
「喂,夏美,这种天气你要去哪里?」
背后传来父亲暴躁的声音,不过我仍旧拿起安全帽,打开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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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搭乘的山手线在池袋站停下来。
车内广播中,车掌以毫不掩饰疲惫的声音播报:
『呃,因为大雨导致大众交通系统紊乱,目前山手线还无法确定何时能够重新行驶。另外,目前JR全线都发生大幅延误与停驶。很抱歉造成各位旅客的困扰,请搭乘替代的交通工具。重复一次……』
「搞什么?结果还是不开了。」
「要不要下车?」
「接下来该怎么办?」
「请爸妈来接吧。」
乘客纷纷抱怨并下车。
「怎么办?」
阳菜不安地问道,我勉强装出笑脸说:
「总之,先找今晚住的地方吧。」
「很抱歉,现在客满了。」
「请问你们有没有事先订房?」
「今天已经客满了。」
「只有你们三个人吗?父母亲呢?」
「必须请你们出示身份证——」
不论询问哪一家饭店都没有空房,不知是真的到处都客满,还是因为带着小学生的三名未成年人组合令人起疑,我们持续被拒绝住宿。我们甚至还到住商混合大楼地下、看起来很可疑的出租房间询问,却被怀疑地问:「你们该不会是离家出走吧?」还说「要报警也很麻烦,你们自行离开吧」,就把我们赶走了。
我们为了寻找睡觉的地方,在连结车站东西两侧的地下通道来回好几趟。三人都背着大背包,还穿着雨衣。气温低到令人发抖,雨水像冬天的雨般冰冷刺骨,再加上街上到处淹水,变得像浅水游泳池,运动鞋都湿透了。身体冻僵,脚尖冰冷,行李也很沉重,让我们筋疲力竭。我对于说要一起逃跑却连住宿一晚的地点都找不到的自己感到既窝囊又火大。
「你们看那个!」
凪前辈突然指着地下通道的出口喊。
「那该不会是雪吧?」
我们惊讶地走出通道。在路灯照射下飘舞的确实是雪。我看到阳菜脸上浮现接近恐惧的表情,我的表情大概也一样。现在明明是八月。
路上行人也都惊讶地抬头仰望天空。大颗的雪落在淹水的柏油路上,接连制造出无声的涟漪。电车停下的轨道沿线上,笼罩着奇妙的静寂。气温越来越低。
——这该不会是天谴吧。
我在雨衣中摩擦着从短袖露出来的手臂,突然这么想。
会不会是因为我们擅自改变天气,让天神之类的生气了?因为我们不满足于上天赐予人类的天气,任性地渴求晴空——
我摇摇头。不可能。可是——我想起阳菜说的话。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好像和天空联系在一起了。」
我抬头仰望天空。无数的雪在上方扩散,宛若夏季天空的烟火。
——这片天空和阳菜联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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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抵达小圭的办公室时,令人不敢置信的事发生了——雨点变成雪。
我把机车停在办公室后方,一面后悔自己太大意竟然穿短裤出门,一面跑下通往办公室的阶梯,打开门进入屋里。
「好冷!小圭,八月竟然在下雪!」
我边说边拂去肩膀上的雪。
「咦?」
没有人回应。我看到小圭趴在吧台上,吧台上的电视机以很小的音量在播报:
『都心竟然下起雪。今天傍晚开始下的激烈豪雨在各地造成淹水灾情。到现在晚上九点,雨水已经在大范围的区域转变为雪。根据预报,过了深夜应该会再度转变为降雨——』
我关上电视。吧台上放着没喝完的威士忌、烟灰缸和几根烟蒂。我看着趴在吧台上睡觉的小圭,思索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明明已经戒烟很久了。小圭摆着臭脸,发出微微的鼾声。他的肌肤干燥粗糙,头发和胡碴都掺杂着白色。我心想,这个人也老了一些。小圭旁边的凳子上,猫咪小雨蜷缩着身体在睡觉,好似在呕气的睡脸和小圭很像。我不禁轻声笑出来。
「喂,小圭,起床。你会感冒喔。」
我摇着小圭的肩膀,他便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低声喃喃说:
「明日花……」
他的声音悲伤而虚弱。我有点惊讶,原来他现在还会梦见妻子——我忽然想起那段日子。四年前,同样是在夏天,举办了公司成立的小型派对。刚改造酒吧完成的这间办公室还很空旷,祝贺用的花篮骄傲地排列着。萌花还只是个婴儿,当小圭和明日花招待访客的时候,我一直在和萌花玩。当时我在念高中,大概是穿着制服。对了,访客几乎都回去以后,我替三人拍了纪念照。背景是写了「K&A企画」的窗户,明日花抱着萌花,小圭高兴地挺起胸膛。
「……是夏美呀?」
小圭总算醒来,打了一个大喷嚏。
「唔~好冷,开暖气吧。」
用遥控器打开暖气后,送风口先吹出一股灰尘味,然后才送出暖风。
我在吧台内制作自己的调水威士忌,对他说:
「小圭,你也变成真正的欧吉桑了。」
小圭以欧吉桑的动作用双手摩擦脸说:
「人一旦年纪大,就没办法替换重要性的顺序。」
「啊?你在说什么?」
我在小圭旁边的凳子坐下。
「对了,帆高呢?他还没有回来吗?」
我一问,小圭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忧郁。
「你把他赶出去了?不会吧!」
「我不是说了,警察都找上门来,我怎么可能让那种小鬼继续待在这里?」
「你——」
小圭每次感到内疚就会故意用恶劣的说话方式。这是他的习惯。
「一般来说,自己的生活当然比别人的人生更重要吧?」
「哦?所以你才违背戒烟的决心又喝酒,沉浸在罪恶感里?」
我抱起睡在椅子上的小雨,伸到小圭面前。
「看,小雨也在说,这个大叔好蠢喵~」
小雨一副嫌麻烦的态度,很配合地「喵」了一声。
「真的好蠢,根本是典型昭和时代的行动模式。你可以不要坐在我旁边吗?我会被感染到老人的臭味。」
我把小雨放回原来位置,自己移到最边边的凳子。我们此刻坐在吧台的两端。他竟然在这种夜晚赶走帆高?
「基本上,小圭每次都是半吊子。要抛弃他的话,一开始不要捡回来就好了吧?外表装成无赖的样子,却是个胆小又规规矩矩的人,这种人最糟糕了。」
「啊?你自己从老爸那边逃到我这里,还好意思说这种话!你既然讨厌当个规规矩矩的人,那就马上停止求职,去当诗人或旅人算了。」
我瞪着小圭。小圭喝了一口调水威士忌,也回瞪我说:
「如果说我蠢,你自己还不是很蠢。那个女生……好像是叫阳菜吧?」
我紧张了起来。这个人知道,我们同样都感到内疚。
「你把天气巫女是活人祭品的事告诉那个女生了吧?如果这个说法是真的,她总有一天会消失。这种话可以说出去之后就置之不理吗?」
「可是,那……那我应该怎么做?」
「啊?你在认真什么?反正那只是信口胡诌吧?」
小圭露出嘲讽的表情叼起香烟,用打火机点火,故意长长吐出一口烟,接着转移话题。
「不过啊,假如说……」偏青色的烟像滴在水中的水彩,边扩散边溶解。「一个活人祭品就能让天气恢复原状,我会很欢迎。不只是我,其实你也一样吧?应该说,大家都一样。某人为了某件事牺牲,社会才能运转下去。总是会有背负起吃亏角色的人,只是平常看不见而已。」
「你在说什么?」
我发出不悦的声音,越来越火大。故意展现不负责任态度的小圭、疯狂的天气、还有内心其实有些同意小圭说法的自己,都让我生气。我明明是因为无法静静待在家中才来这里,最后却只是边喝酒边絮絮叨叨地发牢骚。我对这样的自己相当生气。
我已经不想去思考任何问题,一口气喝下调水威士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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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等一下。」
突然有人从背后抓住我的肩膀。我回过头,背上不禁冒起鸡皮疙瘩。
叫住我们的是穿着制服的两名警察。此刻我们三人正走在闹区的街头。
「这种时候没有成年人陪伴在外面游荡,太危险了吧?你们在做什么?都是兄弟姐妹吗?」
警察一开口就以高压的语气质问,让我支支吾吾地回答不出来。这时阳菜向前踏出一步说:
「我们现在要回家。我是大学生,这两人是我弟弟。」
「哦?你是姐姐呀?可以看一下学生证吗?」
「我没有带在身上。」
这时,我和其中一名警察四目相交,看到对方的眼睛似乎惊讶地瞪大了。我再度起鸡皮疙瘩,内心产生不祥的预感。那名警察转身背对我,用无线对讲机说了一些话之后,站到我面前挡住视线。
「你是高中生吗?你背的背包还真大。」
警察弯下腰,毫不客气地检视我的脸。
「可以稍微把帽子往上拉吗?」
他们该不会是在找我吧?我想起须贺先生说过,警方怀疑我非法持有枪械。
「阳菜。」我对一旁的阳菜说悄悄话。
「怎么了?」
「快逃!」
我还没说完就拔腿奔跑。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自己跟阳菜他们在一起会带来麻烦。
「站住!」
脚步声追来。我头也不回地拼命奔跑,然而背包的边缘很快就被抓住了。我使劲甩开那只手。
「妨碍公务!」
随着这声怒吼,另一个警察从旁边擒抱住我,把我压倒在地面。我要被抓住了,死命地挣扎。
「帆高!」
阳菜大喊。我从眼角瞥见她朝着我跑来。
「不要过来!」
然而,阳菜使出全力撞向我身上的警察。警察倒在地上。
「——这家伙!」警察的眼睛燃起怒火,高举起警棍。
阳菜立刻交握双手大喊:
「拜托!」
我顿时听见几乎刺破耳膜的巨响,在此同时强烈的闪光让视野变成全白。闪电落在大约五十公尺前方、停靠在路肩的卡车上。因为冲击力道飘起来的车体,仿佛慢动作画面映入眼帘。不到瞬间,卡车就爆炸了。
周围一片骚动。有人逃跑避难,也有人拿起手机跑去凑热闹。
「……糟糕!」
警察呆愣一下后,立刻恢复清醒奔向火焰。
我看到阳菜像祈祷天晴时一样双手交握,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火焰。该不会是阳菜……我立刻抹除愚蠢的想象,抓起她的手。
「趁现在赶快跑!」
我也拉了呆立的凪逃离现场,往巷子里黑暗的方向一直奔跑。不久,背后传来警车与消防车的警笛声。雪下得越来越大了。
「——一晚两万八千日圆。」
欧巴桑从狭小的窗口抬头看我的脸,以不耐烦的声音说道。
「咦?」我听到超乎预期的回应,不禁哑口无言。
「我说了,要两万八千日圆。你们付得起吗?」
「啊,好的,我会付!」
这里是离市中心稍远的宾馆。柜台的欧巴桑应该瞥见我们三人淋成落汤鸡的模样,但是没有说什么。我们搭乘不断发出「喀哒喀哒」声晃动的电梯到达八楼,用刚刚拿到的钥匙打开沉重的铁门,进入房间上了锁,下一瞬间同时瘫坐在原地。我们已经濒临极限了。
「呼……」
所有人都发出深深的叹息。
「我好像彻底变成通缉犯了……」
我用阴沉的声音喃喃低语,前辈便竖起大拇指说:
「那不是很帅吗?」
「真、真的吗?」
「呵呵。」
阳菜笑了出来,接着大家都笑了。
「我还以为要完蛋了。」
「帆高那时候差点就要被逮捕!」
「超好笑的!」
「我真的很紧张,不是开玩笑的!」
我们发出更大的笑声。在笑声中,体内郁积的疲惫缓和、消散,不安也溶化了。好比刚好来得及在手机电量仅剩百分之二时插上电源,大家转眼间就恢复活力。
「房间好宽敞!」
「床好大!」
「浴缸好大!」
凪前辈在客房的每一个角落都感动地大声赞叹。室内装潢采用典雅的浅棕色、黑色和金色系,给人稳重的印象。前辈在浴缸注满热水,阳菜也迫不及待地煮热水泡茶。我趁这段时间,迅速拿走成人影片节目表及其他各种不该让姐弟俩看到的东西,藏到橱柜深处。来到东京之后,这大概是最让我心跳加速的工作。
「姐、帆高!」
前辈在浴室高喊。
「三个人一起洗澡吧!」
我和阳菜同时喷出正在喝的茶。
「你自己洗!」两人异口同声地喊。
「不要。帆高,那我们男生组一起洗吧!」
「什么?」
「你去吧。」阳菜忍俊不禁地说。
「好温暖……」
我和前辈在装满热水的浴池里,把肩膀以下都泡在热水中。
「嗯?这是什么?」
前辈按下墙上的按钮,浴室的灯突然熄灭,变成浴缸内侧发光,接着不断冒出气泡。这是按摩浴缸。
「好棒喔!」
「好痒!」
我们兴奋地笑闹。
「换人洗澡!」
姐弟俩击掌。在阳菜洗澡的时候,我们便准备晚餐。
我们打开电视下方的柜子,看到贩卖机陈列各式熟食和速食品,有炒面、章鱼烧、杯装泡面、速食咖喱饭、炸薯条、炸鸡块,光是看纸包装就让人流口水。
「哇,有好多种!帆高,你要挑哪个?」
前辈兴奋地问我。
「干脆全部吃掉吧,前辈!」
「真的可以吗?」
「我有遣散费!」
「太棒了!」前辈朝着浴室大喊:「姐,今天的晚餐很丰盛喔!」
「好期待唷!」
阳菜带有明显回声的声音从浴室传来。光是听到这个声音,我的心跳就加速。
「我洗好澡了。」
当我们用微波炉将熟食一一加热的时候,阳菜打开浴室的门。
「啊,你回来啦。」
我低声回应后,不禁屏住气息。阳菜披着雪白的浴袍,把长发集中到单侧用毛巾绑着。平时白皙的肌肤变成淡淡的樱花色。我发觉自己足足盯着她五秒钟左右,连忙移开视线。阳菜似乎不以为意,看到排列在桌上的各种熟食,发出兴奋的欢呼声。
「开动了!」
三人合掌齐声喊。
「炒面好好吃!」
「章鱼烧好好吃!」
「咖喱好好吃!」
大家纷纷喊道。这些食物真的令人不敢置信地美味。我们轮流传递熟食盒子,大家一起分享每一种口味;把炸鸡块放入咖喱变成咖喱鸡,然后兴奋地喊:「太好吃了!这是伟大发明!」吃了只泡两分钟的泡面又喊:「这杯泡面超级弹牙,绝对比店里卖的更好吃!」
饭后我们举办卡拉OK大赛,接着是丢枕头大赛。我们使尽全力互丢枕头和椅垫,不论有没有丢中或是被丢中,都十分开心。因为太开心、太快乐了,不知为何会想哭。
我边丢枕头边想:
如果真的有神明——
拜托。
已经够了。
已经没问题了。
我们会设法生活下去。
所以,请不要再给我们任何东西,或是从我们身上夺走任何东西。
——枕头打中阳菜的脸,她回击的枕头也打中我的脸。
神啊,拜托,拜托。
——我边和大家一同欢笑,边以有生以来最认真的态度祈祷。
请让我们继续像这样再多待一点时间。
枕边的数位时钟变成零点的瞬间,发出微弱的电子铃声。
凪前辈在尽情笑闹之后,不知何时已经熟睡在床上靠墙的位置。这张床非常宽敞,足以让我和阳菜并排仰卧。阳菜有和我一样的洗发精香气,单只是这样就令我有点得意。房里的灯光已经熄灭,只有床头灯在四周投射昏黄的灯光。
降雪似乎又恢复为降雨,窗外再度传来激烈的雨声,但已不是像先前那样暴力的声音,而是更为柔和、亲密、仿佛只为了我们演奏的远方鼓声。这是从遥远的地方花了很长的时间抵达的特别鼓声。这个声音知道我们的过去与未来,不论我们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或选择,都不会责备我们,默默地接纳所有历史。
这个声音在说:活下去吧。活下去。活下去。只要活下去。
「阳菜。」
我像是受到雨声鼓舞,取出戒指盒。
「祝你十八岁生日快乐。」
说完,我把盒子放在床单上。阳菜以惊讶的表情看着我。
「虽然是便宜货,不过我特别找了最适合你的款式。」
阳菜打开盒子,脸上如同花朵绽放般缓缓露出笑容。
「谢谢……」
我感到羞赧,发出短促的笑声。
「对了,帆高。」阳菜的声音忽然稍微变低。「你希望这场雨停止吗?」
「咦?」
原本注视着戒指的阳菜抬起头看着我。隐约带点蓝色的眼睛深处似乎摇曳着某种感情,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因此老实地点头。
「——嗯。」
这一瞬间,天空宛若在回应一般,响起低沉的雷声。闪电不知落在哪里,床头灯闪烁了一下。阳菜缓缓地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恢复仰躺的姿势凝视天花板。啊——我内心察觉到某件事。先前在阳菜眼中的是……
「听说我是活人祭品。」
「……什么?」
「夏美告诉我的。她说这是晴女的命运。晴女成为牺牲品、从这个世界消失,疯狂的天气就会恢复原状。」
这时我才理解,那是绝望。
「这……怎么可能?」
我挤出僵硬的笑容。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事?然而,我内心充满后悔。
「说真的,那些人讲话都很随便……怎么可能会……消失?不可能……」
阳菜像是要阻止我说下去般起身,无言地解开浴袍的腰带,缓缓将左手臂从浴袍中抽出来。我无法移开视线。阳菜的左胸整个袒露出来。
「啊……」
胸部后方可以看到床头灯。
这半边身体是透明的。
她的左肩到胸部一带如同水一般透明,床头灯的灯光反射在身体内侧,从内侧微微照亮肌肤。我只能呆呆看着她的身体。
「……帆高。」
不久,阳菜开口了。我终于从她身上移开视线,看着她的脸。好像要哭出来的脸上突然露出柔和的笑容。
「你在看哪里?」
「我没有看——」
我反射性地回应,但是不行了。我不能哭,不能——
「——我在看你……」
眼睛像坏掉一般涌出泪水。我拼命用双手擦拭,用拳头压住眼睛,想要把眼泪推回去,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为什么是你在哭?」
阳菜温柔地笑了。即使在这种时刻,她也笑着。我哭得更厉害了。
「一开始完全没事。但有一天我发现,越是祈祷天晴,身体越是变得透明。」
我为什么没有发现?她隔着手掌仰望天空时,表情是那么悲伤。或者我其实已经发现了,只是假装没看到?
「如果我就这样死掉了……」
阳菜以非常温柔的声音说道。
「像以前那样的夏天一定会回来。凪就拜托你了。」
「不要!」
我大喊。
「不行,你不会消失!我们要三个人一起生活!」
我说的话幼稚到让我对自己绝望,但我想不出其他说法。
「帆高……」
阳菜以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看着我。
「阳菜,跟我约定吧。」
我拉起她的手,在她左手无名指戴上戒指。这是一只小小的翅膀形状的银色戒指。这根手指也隐约变得透明,肌肤之下可以看到水中冒出的小气泡。
「……」
阳菜凝视着无名指上的戒指,吐出不成言语的叹息。她以仿佛随时要掉下泪水的眼眸看着我。我虽然知道自己说的话很幼稚,但还是拼命诉说:
「我会工作!会赚足够的生活费!你已经不当晴女了,身体一定会马上恢复原状。」
泪水终于从阳菜眼中流出来。我因为惹她哭泣而心生罪恶感。这时,阳菜突然抱紧我。
我惊讶地哑口无言。
阳菜像是要安慰我般,温柔地抚摸我的头。我已经无计可施,只能紧紧抱住她。我强烈地盼望着、相信着、认定着,这样做能够让她停留在原地。世界就是这样运转的。只要强烈盼望,一定能够如愿。
我这么想,这么盼望,这么祈祷。
阳菜边哭边继续抚摸我的头。远处又传来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