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作了梦。
我梦见自己还在岛上的时候。
那一天,我为了抵消被父亲揍的疼痛,疯狂踩着脚踏车的踏板。那天岛上也下着雨,天上飘着厚厚的乌云,不过从云层缝隙射出好几道光线。我想要离开这里,进入光芒当中,因此拼命骑脚踏车奔驰在沿海的道路上。就在我以为追到了的瞬间,脚踏车却已经到达悬崖边缘,阳光飘向大海的另一端。
——我当时下定决心,要进入那道光芒当中——
在那尽头的,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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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作了梦。
我梦见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天。
你独自一人待在深夜的麦当劳,看起来像只迷路的小猫。不过替我找到生命意义的,也是迷路的你。
和你相逢、开始工作,每次制造出晴天就多了某个人的笑容,让我很开心,所以才继续当晴女。这不是任何人的责任,而是我自己的选择。即使发现时已经到了没有退路的地方——但是,能够遇见你真的很幸福。如果没有遇见你,我不会像现在这么爱自己,或是爱这个世界。
你现在哭累了,睡在我的旁边,脸颊上还留着泪水的痕迹。窗外传来剧烈雨声,还有像远处鼓声般的雷鸣。我的左手戴着小小的戒指。这是你送给我的,是我这辈子第一个——大概也是最后一个——戒指。我把戴着戒指的左手轻轻放在沉睡的你手上。你的手像夜晚的太阳,有着柔和的温度。
仿佛有涟漪从重叠的手扩散,不久之后,全身上下充满不可思议的一体感。我与世界的界线在溶化,奇妙的幸福与哀戚扩散到全身。
不要——随着满溢的欣快感受,我心里这么想。还不要,我什么都还没有告诉你,还来不及说谢谢或我爱你。我拼命拉拢扩散而稀释的意识,试图维系感情与思考。我发出声音,寻找着喉咙的部位,回忆空气摩擦喉头的感觉——帆高。
「帆高。」
声音细微又沙哑,只能轻微地震动室内的空气。
「帆高,帆高,所以——」
喉咙已经失去感觉。我快要不见了,正在消失。我绞尽最后的力气,想要把话语传递到你的耳边。
「不要哭,帆高。」
「唔!」
我睁开眼睛。
我睡着了,作了梦。
我缓缓起身。四周笼罩在白色的雾气中,周遭下着细细的雾雨,发出像薄纸轻轻摩擦的声音。
……我刚刚在做什么?
想不起来,脑中只剩下被水稀释过、仿佛是某种余韵的东西。
从刚刚开始,就有透明的鱼轻飘飘地在周围飞舞。我茫然看着空中之鱼,忽然发觉到某样东西。在我没有温度的身体当中,只有一个部位还剩下一丝温暖。
那是左手的无名指。我把手指举到眼前,小小的银色翅膀套在无名指上。
「……帆高。」
嘴巴在动。
帆高?这个词稍稍暖和了全身。
滴答。
雨滴发出惊人的大音量,落在我的左手。由水构成的手吸入雨滴而抖动。
滴答、滴答、滴答。
雨滴接二连三落下,我的身体轮廓持续抖动。波纹扩散到全身,波纹与波纹彼此相撞,造成更多波纹。被这么多波纹摇晃,我的身体会崩塌。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这时,一滴雨滴落在无名指。戒指像被推出去,脱离了水的手指。
「啊啊!」
我立即用右手去抓掉落的戒指。
「——啊!」
然而,戒指连右手都穿透了,直接被吸入地面消失。我心中涌起绝望,刹那之间强烈地想起你,情感再度有了色彩。然而,这份情感也像迅速溶化般褪色,只剩下淡淡的悲伤。
我已经不知道为什么感到悲伤,只是哭泣,只是一直哭泣。鱼群无言地继续在周围飞舞。
然后,雨停了,白雾散去。
我在一片草原上,头顶上是无比清澈的蓝天。随风起伏的草原在耀眼的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我置身于从地表绝对看不见的云上草原。我是蓝色、是白色,是风、是水。我成为世界的一部分,既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只是纯粹像自然现象一般,持续地流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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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惊醒过来。
心跳很紊乱,脉搏激烈到太阳穴好像要爆炸,全身上下都在冒汗。血液流动的声音如同浊流在耳中翻腾。
眼睛上方是陌生的天花板,这里是哪里——正当我思考的时候,血液流动的声音逐渐减弱,耳朵开始听见其他声音。
麻雀的叫声、汽车行驶声、依稀传来的交谈声。
这是早晨街道的声音。
——阳菜。
我突然想起一切,转头看应该睡在旁边的阳菜。
「啊……」
只有浴袍像是脱下的壳一般留在那里。阳菜消失了。
「……阳菜!你在哪里?阳菜!」
我跳起来,检视洗手间和浴室,连橱柜都打开来看。阳菜不在任何地方。
「……帆高,你怎么了?」
凪前辈醒来,揉着眼睛不安地问。
「阳菜不见了!哪里都找不到她!」
「咦?」
前辈惊讶的表情突然扭曲为悲伤的脸孔。
「……我刚刚还在作梦。」
「咦?」
「在梦里面,姐姐祈祷天晴的时候,身体飘起来——然后消失在空中……」
我停止呼吸,脑中浮现阳菜从废弃大楼的鸟居升天的身影,仿佛亲眼看过这幅景象。这么说我才想起,我也作了同样的梦——
咚!咚!
这时,突然有人粗暴地敲响房间的门。
「开门!快开门!」
男人低沉的声音大喊。这个声音是……我正努力要想起来,就听见打开门锁的「喀嚓」声,门打开了。
穿着鞋子直接走进来的是警察。穿制服的男警、女警,还有西装打扮、留着飞机头的高大男人。
「你是森嶋帆高吧?」
飞机头站在我眼前,以冷淡的眼神举起警察证件。
「你应该知道,你的双亲已经提出协寻失踪者申请。另外,你有非法持有枪炮弹药的嫌疑。可以请你到局里一趟吗?」
我无法回答,也无路可逃。这时前辈大声喊:
「——放手!放开我!」
「别担心,来,一起走吧。」
女警正要抓住在床上逃窜的前辈。
「前辈!」
我跑过去想要帮他,手臂却感到剧烈疼痛,脸部被压在床上。
「安分一点!」
头上传来不悦的声音。飞机头刑警把我的手臂扭到背后。
当我们被拉出旅馆时,我感到一阵晕眩。
街道在刺眼的阳光照射下显得轮廓分明,向阳处像是曝光失败的照片般白茫茫地发光,阴影处则像敞开的洞穴般黝黑。头顶上是万里无云的蔚蓝天空。这个蓝色实在太蓝了,简直像人工的产物,好似伪造的晴空。太阳的光线暴力地刺入我的眼睛,随着阵阵疼痛眼中泛起泪水。处处都听得见疯狂的蝉鸣,我觉得自己好像被众人齐声责骂。
飞机头回头说:「喂,走吧。」
制服警察紧跟在后方,我几乎是被推出到柏油路上。水深达到脚踝,这一带的道路都淹水了,整座城市形成巨大的水洼。
「大概还要好几天,都心的水才会全退。」
背后的制服警察说话的口吻似乎有些柔和。
「虽说电车全线停驶、全东京都处于混乱当中,不过晴空还是很棒。听说这是三个月以来,关东地区第一次全部放晴。」
我忍住眼睛的疼痛,瞪着晴空,试图在没有一点污渍的蓝色当中寻找她的身影。我一方面觉得不可能,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老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两种念头在脑中不断盘旋。
「快点过来!」
站在警车旁边的飞机头发出斥责般的声音。
「唔!」
这时有东西在上方闪了一下。我凝神注视,只见它又闪了一下。一个小小的碎片「扑通」一声掉在脚边,溅起小小的水花。我蹲下来,把手伸入水中。
「喂,你在干什么?」
飞机头用焦躁的声音问。
「……啊!」
全身冒起鸡皮疙瘩。这是戒指。刚刚从天上掉下来的东西,是我应该已经套在阳菜无名指上的小小银色翅膀。
——阳菜变成活人祭品?
「阳菜,这是骗人的吧?」
我激动地站起来。「喂!」制服警察抓住我的肩膀。我不甩他,拔腿奔跑,但双臂被警察从后方扣住。我边挣扎,边使尽全身力量朝天空喊:
「阳菜,回来!阳菜!阳菜!」
但晴空丝毫没有震动,把我的声音吸入透明的空气中。
「……好了。」
坐在旁边的飞机头重重地叹一口气,然后发出不耐烦的声音。
「稍微冷静一点了吗?」
载着我的警车在淹水的马路上缓缓前进。
「详细的情况,我会在局里听你说。首先有个问题要向你确认。」
我低着头没有回答。飞机头不以为意地继续问:
「原本跟你在一起、昨天晚上失踪的少女名叫天野阳菜,十五岁。没错吧?」
「咦……?」
我不禁抬起头看飞机头。他以一副兴趣缺缺的态度俯视着我。
「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阳菜十五岁……她不是十八岁吗?」
飞机头稍稍挑起眉毛。
「她在打工地点提出的履历上谎报了年龄。虽然说是为了生活,不过天野阳菜才国中三年级,仍旧处于必须接受义务教育的年龄……你不知道吗?」
「搞什么……」声音兀自跑出来。「原来我才是年纪最大的……」
我听见飞机头咂舌的声音,才发觉自己正在流眼泪。
「喂。」刑警毫不掩饰焦躁地说,「我在问你知不知道她去哪了。」
这时,胸腔内侧突然像燃烧般变热。这是——愤怒。我心中燃起激烈的怒火。
「阳菜她……」
我瞪着飞机头。
「是阳菜换来这片晴空!可是大家什么都不知道,像傻瓜似地高兴……」
眼泪再度涌出来。我一直在哭。我为此感到难为情,不自觉地抱住膝盖。
「怎么可以这样……」
从口中吐出的话语根本像是任性的小孩在闹别扭,让我更想哭了。
「这下麻烦了……」
「要不要找精神鉴定的医生?」
刑警小声交谈。警车的车窗外,阳光普照的街道绽放强烈的光芒向后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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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袋随着脉搏感受到阵阵疼痛。
最近即使睡了一晚,宿醉也无法完全消除。明明刚起床,身体却已筋疲力竭,再加上窗外的光线太过刺眼,眼睛无法顺利对焦。即使如此,我仍旧紧盯着电视,边揉眼睛边不断转台。这些家伙身为新闻播报员,却都发出兴奋的声音。
『睽违好几个月,耀眼的阳光终于照射在关东平原上!』
光影分明,宛若墓碑的都心大厦群出现在电视萤幕上。另一台则播放着小孩子在淹水的道路上奔跑。
『令人难以想象昨晚还下着豪雨。气温在早上八点已经超过二十五度——』
『以荒川流域为中心,有许多地方淹水。有水深十公分左右的地区,也有地势较低的地区水深高达将近五十公分——』
『东京都内的JR、私铁全线停驶,目前正在进行修复作业。昨晚的灾害全貌仍旧不明,不过大众交通工具要恢复,预期需要几天的时间——』
『不过民众看到久违的晴空,表情都非常开朗。』
路上行人的确都面带笑容。我茫然地以局外人的心情想着,没想到天气变化会对心情造成这么大的影响。可是我——不知为何并没有很高兴。从刚刚开始,胸口就有一种莫名的不舒服,好似没有打算要杀死却不小心踩死了虫子。喂,你也这么觉得吧——我本来想问夏美,但是她不知何时出去了。
我试着深深叹一口气。去思考没有理由的事情、听陌生人兴奋的声音也没意义,我关掉电视站起来走到窗前。窗外宛若水槽般积着水,处于半地下的办公室窗户和外面水泥墙的缝隙间,积了一公尺左右的雨水。窗框很薄的窗户已经出现几处裂痕,一道道细细的水流渗进来。
我没有特别思考什么,用手指扣住窗框。承受水压的窗户文风不动。我稍微用力一些——这时窗户突然破了,水涌入办公室里。水流推倒堆在窗边的书,把文件冲到房间内侧。我呆呆看着这幅景象。当办公室的地板淹水到脚踝左右,水流才总算停下来。
『爸爸,你看到外面了吗?』
我接起手机电话,是萌花打来的。每次听到这个声音,我就会想到:幼童的声音就像是生命本身。
『天气好好!我想要再去公园!』
高兴的声音在耳边迸发。相信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所准备,毫不怀疑自己笑的时候世界也会跟着一起笑,自己哭的时候则以为世界只折磨自己一个人——多么幸福的时期。我是在什么时候失去这样的时期?帆高那家伙,现在也处于这样的时期吗?
「——嗯。」我回答。「爸爸今天也可以去公园。萌花,你去拜托外婆吧。」
『嗯。对了,还有,爸爸,我昨天作了很棒的梦!』
「哦?什么样的梦?」
我边说边感到两只手臂起了鸡皮疙瘩。我原本一直避免去察觉——
『阳菜祈祷放晴的梦!』
果然——我放弃抵抗,也想起来了。没错,我同样作了梦,梦见晴女从有鸟居的大楼屋顶升天的景象。接着忽然想到,也许全东京的人都作了同样的梦。每个人在内心深处,或许都知道这片晴空是牺牲某个地方的某个人换来的。
「……的确,也许就是这样。」
我用沙哑的声音这么说,脑中却像拿原子笔用力写下一般想着:不可能会有那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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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车抵达池袋站附近的警察局。
我几乎是从车上被拖下来,在前后有警察包夹的情况下走进警局,被带到一扇扇门以狭窄间隔排列的昏暗通道。门旁的牌子上写着「侦讯室」。
「……那个,警察先生。」
我鼓起勇气开口。
「……什么事?」
飞机头回头,以冰冷的视线俯视我。我刻意吸了一口气,然后以豁出去的口吻说出先前在警车中想到的话。
「我希望——你们能让我去找阳菜。我之前一直受到她的帮助,这回轮到我来帮助她了。我找到她之后,一定会回到这里。我保证——」
飞机头丝毫没有改变表情,打开眼前的门。
「你有话要说的话,我会在里面听。进去吧。」
他用手掌从后面推我,我不由自主地踏进房内,看到电视剧中会出现的那种狭小侦讯室。房内有一张小小的桌子与台灯,还有面对桌子的折叠椅。刑警在我背后低声交谈:
「安井呢?」
「在调查山吹町那一带。」
「告诉他这边要开始侦讯了。」
「好的。」
这时,我瞬间下定决心。
我低下头,从警察和门之间的缝隙溜出侦讯室,朝着进来的方向全力冲刺。
「什么……喂,等一下!」
迟了半拍,背后传来怒吼。我没有回头,死命跳下阶梯,手着地降落在楼梯间,顺势冲下一楼。
「抓住那个小鬼!」
几个人惊讶地看着我。警察局空间很小,穿过眼前的大厅,马上就到达出口。
「停下来!」
拿着木刀的警卫突然从出口旁边跳出来。我在闪避的瞬间滑了一跤。
「哇啊啊!」
我虽然跌倒,却以滑行的姿势刚好穿过警卫的双脚之间。我连忙站起来,不顾来车就冲到车道上。路上响起好几声喇叭声,左转过来的卡车怒吼:「王八蛋!」我不在意也不回头,只是不顾一切地奔跑,边跑边感到惊讶。真的假的?简直就是奇迹,我竟然从警察局逃出来了!不过这样下去马上会被抓到,我必须寻找交通工具。
我看到街角停了一辆脚踏车。我跳上脚踏车,踢起停车架正要骑走,但突然被拉住而停下来。只见车轮用锁链绑在护栏上。
「可恶!」
我焦躁地回头看来时的路,飞机头正以凶狠的样貌追来;连忙环顾四周,从道路两旁也有制服警察跑过来包夹我。就在这时候——
「帆高!」
我惊讶地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一名黄色领巾飘扬的女人,正骑着粉红色机车冲过来。
「夏……」
是夏美。她以差点要撞上来的气势在我面前停车,困惑地喊:
「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要去阳菜那里!」
夏美惊讶地瞪大眼睛,接着——如果没看错的话,她突然高兴地扬起嘴角。
「上来吧!」
「你们给我停下来!」
机车在刑警面前载着我急速起步。
「臭小鬼!」
飞机头的怒骂声被抛在背后越来越远。夏美驶入狭窄的巷子。到处都在淹水,本田小狼溅起盛大的水花前进。原本刺痛眼睛的阳光,不知何时恢复习惯的亮度。
「夏美,你为什么——」
我为了避免被她粗暴的驾驶摔落,紧紧抓着她开口。夏美直视前方回答:
「凪打电话来,说阳菜不见了,然后你被警察带走了!」
「前辈呢?」
「他说他被带到儿福机构。」
这时听到警车的警笛声,似乎是从背后朝我们接近。
「该不会是来抓我们——」
「超好笑的!」夏美自暴自弃地笑了。她戴上安全帽附的护目镜说:「这下子我们变成通缉犯呢!」接着继续催油门。
「说吧,你要去哪里?」
她用格外亢奋的声音问我。气温不断上升,在嘈杂的蝉鸣声中,警车尖锐的声音越来越近。视野前方更远处,新宿的高楼大厦宛若水中倒影般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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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栋建筑在很大的公园旁边,比我想象的更为普通。
我在柜台告知来访理由,工作人员就递出访客登记簿说:「请在这里写下地址和姓名。」我看到上面已经有「佐仓香菜」这个名字。那家伙真过分,竟然擅自使用人家的姓。我写了「花泽绫音」做为报复,地址随便乱写。
「那个男生人缘真好。」柜台的白发伯伯用赞叹的口吻说。「他才刚到这里,你已经是第二个来见他的。」
「哦?是吗?」
我笑咪咪地鞠躬,把垂到脸颊上的头发拨到耳后。长发真的很麻烦。看起来很慈祥的伯伯面带笑容对我说:「快去找他吧。」
「绫音!你特地来看我吗?」
我打开写着「会客室」的门,凪便笑容可掬地迎接我。
他的开朗态度还是跟以前一样,让我松一口气。没错,凪不论遇到任何状况都不会有问题。他明明比任何人辛苦,却比任何人还要温柔,而且比任何人都聪明。这点我最明白。香菜拘谨地坐在凪的对面,瞪了我一眼,然后摆出做作的笑容。我也扬起嘴角对她笑了笑。凪俐落地替初次见面的我们介绍彼此。
「香菜,这位是绫音。绫音,这位是香菜。」
我知道。我们在公车站曾数度差点相遇。花泽香菜留着轻飘飘的长发,比我小一岁,现在小学四年级。可恨的是她竟然是凪的现任女朋友。不过,此刻我必须展现学姐的从容态度才行。我装出笑容说:「请多多指教。」香菜也温驯地鞠躬说:「我也是。」接着,凪比向从刚刚就面无表情坐在墙边的大人。这个女人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不过眉毛很粗,看起来个性很顽固。原来如此,这个人就是——
「这位是女警佐佐木小姐,就是她把我带来这里的。听说她今天一整天都会陪在我身边!」
「真的啊?好厉害唷!凪简直像VIP一样!」
我发出格外高亢的声音,偷偷在其中隐含对女警的敌意。
「请多多指教!」
我和香菜齐声打招呼并鞠躬,女警也默默无言地点头。这个欧巴桑真冷淡。
「今天真的很谢谢你们。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你们应该也吓了一跳吧?」
凪坐在儿童用的椅子上开口。这是一间小房间,书柜上排列着在图书馆会看到的绘本,也有积木之类的玩具。墙上贴了「大家一起守护儿童的未来」的大海报。
「没错!」我和香菜异口同声地说。
「你竟然会被警察辅导,害我吓得心跳都快停了。」
我说完,香菜也探出上半身说:
「没错没错!我一直到现在心跳都好快。凪,你摸摸这里确认吧!」
要他摸胸部确认?这女人竟然这么积极!负责看守的女警露出惊愕的表情。
「哎呀~真的耶!」
我立即伸出手,一把抓住香菜的胸部。
香菜一脸不爽地瞪我,凪则爽朗地哈哈笑。女警目睹我们的社交关系,露出困惑的表情。香菜的心跳的确很剧烈,她也在紧张。
这时,凪突然对香菜快速眨了眨眼,香菜微微点头。这是暗号。
香菜缓缓走到女警前方站住。
「那、那个~」
香菜吞吞吐吐地开口,女警诧异地看着她问:
「怎么了?」
「呃……我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有点紧张……」
「哦。」
「请问……洗手间……」
「哦!」女警似乎明白了,露出安心的笑容。「好好好,往这边走。」
门「喀嚓」一声关上,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凪两人——终于等到这一刻!
我们一起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脱衣服。
「抱歉。我会记住你的恩情!」
凪脱下连帽衫时,脸上没有平常的笑容。他也在焦急。
「搞什么啊?为了自己方便,还找前女友来帮忙!」
我边说边脱下披在肩上的披肩,接着取下长发的假发。我自己的头发其实和凪差不多一样短。
「很抱歉把你卷进来,不过我只能拜托你了,绫音。」
我知道。其实我很高兴他跟我联络。
「给你!」我为了掩饰害羞,装出不悦的表情,把假发递给凪,接着卸下连身裙的腰带。
「你把头转向那边。我要脱这件衣服!」
希望救援凪的计划能够顺利成功——我边向神明祈祷,边脱下连身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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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重了。
被我抱在腋下的小雨完全没有抵抗,一副很安心的样子,软趴趴地放松全身力量。我伸出一只手想要打开办公室的门。由于积水的压力,门变得很沉重,我只好把肩膀也靠上去把门推开。令人烦躁的蝉鸣声和灼热的阳光进入室内。
「——须贺圭介先生,昨晚打扰了。」
爬上狭窄的户外阶梯的途中,听到上方传来呼唤声,我抬起头看到是昨晚来办公室的刑警。
「……你又来了。」
我故意重重地对他叹一口气。
「真正的夏天总算回来了。」
这个好像叫安井的中年刑警对我的讥讽无动于衷,拿出手帕擦拭黑白夹杂的头发上的汗水。站在后方、穿着制服的年轻警察没有发言。
「我知道的事情,昨天就已经全部告诉你们了。」
我边说边把小雨放在柏油路上。小雨抬头看着我,好像在问「怎么了」。我用眼神告诉它:「你的饲主已经不在了,随便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可以看一下你的办公室吗?」
安井刑警说完,带着警察穿过我旁边走下阶梯。「哎呀,都淹水了,真是不幸。」他以没带多少同情的口吻喃喃说道。
「喂喂喂,等一下!不要随便乱来,里面没有人!」
听到我的话,刑警在门口停下脚步。
「这个嘛,说来很难为情……」
安井刑警先如此声明之后,试探性地看着我的脸。
「之前向你询问过的那名离家少年,在今天早上找到了。我们请他到局里,结果——」
我压抑感情,面无表情地装出不关心的样子。刑警像是要卖关子,停顿很长的时间才以困窘的表情说:
「他从警察局逃跑了。这是前所未闻的情况。」
「!」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否仍旧维持面无表情。「喵~」小雨发出担心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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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代木的废弃大楼?」
我反问背后的帆高。虽然没有看到警车,不过从刚刚就一直听见忽远忽近的警笛声。
「嗯,阳菜说她是在那里变成晴女的!她在那里和天空连结!」
「!」
听帆高这么说,我脑中浮现快要忘记的昨晚记忆,想起自己梦见阳菜边祈祷边升天。如果是在代代木,那么离这里没有很远。
「所以说,只要到那里,一定——」
「趴下!」
我瞬间低头大喊。
「哇啊!」
巷子被倒下的电线杆堵住,本田小狼勉强穿过它下方。路上处处可见昨晚豪雨的痕迹:堵住道路的建材、散落的树枝、倒下的树木及招牌、驾驶到一半被舍弃的无人车辆。我边闪避障碍物边持续奔驰在巷弄间,不久就看到前方是一条大马路。这时,警笛声突然变大了。
「糟糕!」
我冲入四线道马路,发现鸣着警笛的警车就在正后方,形同被警车紧紧追赶在后。
『前方的本田小狼,请停车!』
警车的扩音器发出凶狠的怒吼。就算这么说,到这个地步也不能停下来。「是那个刑警!」帆高说。大型十字路口越来越近,那里是目白站的转角。那一带应该是——
「抓紧!」
我朝着背后大喊,在此同时使劲催油门。机车斜斜地横越车道,冲到在十字路口右转的卡车正前方。
「哇啊啊啊啊!」
帆高发出尖叫。本田小狼惊险地擦过卡车,冲向大厦之间细细的阶梯。车身有一瞬间飘浮在空中。喀啷!本田小狼充分发挥悬吊系统的功能,降落在阶梯平台,乘势「喀哒喀哒」地冲下阶梯。路人惊吓呆愣的脸孔划过视野。我直接骑到铁轨沿线的狭窄单行道上。
「哇,超惊险的!我太厉害了吧?」
我像是从飞机跳下来般兴奋不已地高声大喊,感觉肾上腺素大量分泌。我很想大笑。帆高仍旧紧紧抱着我的肚子,以胆怯的声音说:「夏美,你怎么了?」警车的警笛声越来越远。我笑着说:
「天啊太厉害了,超有趣的!也许我适合做这种事!」
这个瞬间,脑中闪过很棒的点子。
「我知道了!」
没错,这就是最适合我的职业!
「我去当骑白色机车的交通警察吧!」
帆高以想哭的声音喊:
「他们不可能雇用你了!」
啊,说得也对。
算了,现在先别想求职的事。
我来了,代代木!我重新振作精神,紧握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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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逃跑的理由,似乎是要寻找原本在一起的女孩。」
我靠在吧台侧面,瞪着环顾办公室每个角落的安井刑警。原本期待他看过无人的办公室之后会马上回去,不过这个中年男子似乎没有要离开的迹象。
「说来满奇妙的——」刑警仰望窗外。「根据他的说法,那个女孩是为了现在的好天气而消失。」
「哈哈。」我装出笑声。「这是什么话?警察竟然相信这种——」
「我当然不相信这种话。」
刑警也笑着回应。他把手放在柱子上,盯着某样东西。那根柱子是——
「不过,他现在等于是断送了自己的人生。」
刑警蹲下来,眯着眼睛检视柱子。
「他有做到这种地步也想要去见的对象,或许让我有点羡慕。」
刻在那根柱子上的,是直到三岁都在这里长大的萌花身高。上面也有明日花写的字。文字和记忆,仿佛都是几天前留下的一般鲜明。
「跟我说这些,我也……」
我怅然地对刑警开口。原来帆高有做到这个地步也想要去见的人。我有这样的对象吗?即使抛弃一切也想要去见的人——即使全世界都嘲笑我错了,仍想要去见的某个人。
「须贺先生。」
刑警低声开口。我也曾经拥有这样的对象。明日花,如果能够再一次见到你,我会怎么做?我一定也……
「你不要紧吗?」
刑警站起来问我。他以有些诧异的表情盯着我的脸。
「啊?什么意思?」
「你怎么哭了?」
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自己正在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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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旧停在半路上的无人电车往后方流逝,车窗反射着强烈阳光。这时,我发觉到虽然没看见警车,但又开始听见警车的警笛声。在久违的盛夏白天,安全帽内非常闷热,坐在后座的帆高体温也很热。但是我脑中像吹着高原的风一般冷冽清晰。我骑机车载着从警察局逃出来的男生,和警车进行愚蠢的追逐,目的地是废弃大楼。我们为了救阳菜而犯下罪行(没错,从刚刚到现在做的事,已经是很明确的犯罪行为),依据却只是梦境。我不禁对自己感到好笑。可是——
就好像把潮湿而变得沉重的衣服全部脱下,我现在感到非常清爽。求职活动或法律都无所谓,我绝对是在做正确的事,毫无疑问站在正义的一方、站在故事主角的一方。我不知道已有多少年不曾像现在这样毫无迷惘。
「夏美,你看!」
背后的帆高大喊。
「啊……」
机车奔驰的缓降坡前端淹没在水里,前方宛若出现一座大水池。
我迅速扫视四周。沿着铁轨的这条路是直线道路。目测水池宽度顶多十公尺,在那前方再度出现道路。警笛的声音越来越近——过得去,只能前进了。
「我要冲了!」
「什么?」
我在喊出声的同时使劲催油门。水面越来越近。来到水池边缘时,我轻轻拉起把手。路面的阻力突然消失。
「哇啊啊啊!」
本田小狼仿佛在嘲笑帆高的悲鸣,奔驰在水面上,溅起闪闪发光的水花。摄影机就在旁边拍摄——我突然产生这样的错觉。除了我们以外,其他人都是配角。世界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而准备,我站在世界的中心。当我发光,世界也跟着闪耀。还差一点点就到达对岸的柏油路。啊!世界是多么美丽……
然而,水的阻力突然绊住轮胎。本田小狼边在水上滑行,边冒着泡泡往下沉。
「到此为止啊!」
我果断地对帆高说。我的戏分到此为止。其实在冲入水池之前,我就知道了。不过——
「帆高,你去吧!」
「嗯!」
帆高以本田小狼的货架为踏板,抓住淹在水里的卡车车顶,踢了小狼后,乘势爬到卡车车顶上。我的小狼完全沉入水里。我下了机车,水淹到腰部左右的高度。
帆高毫不迟疑地爬上有刺铁丝网。
「谢谢你,夏美!」
他瞥了一下我的眼睛对我这么说,然后跳到轨道上向前奔驰。我深深吸入空气,用最大的声音喊:
「帆高,快跑!」
他不再回头看我,身影越来越远。嘴角在笑。警车的警笛声已经非常接近。
——我只能到此为止,少年。
我在心中又说了一次。
我的少女时代、我的青春期、我的认同未定期到此为止。
少年,我会先一步成为大人。我要成为让你和阳菜憧憬到极点的大人,成为你们想要早点变成的那种大人。我会成为格外有魅力、完全不把小圭看在眼里、至今没人看过的超级大人。
我凝视着远去的青春期背影,以开朗舒畅的心情祈祷。
所以,你们一定要平安无事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