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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风乾受伤的心 第二章 做戏的男人

1

今天的朝会比平常早十分钟。

「这是从今天起,以实习侦探的身分在这里工作的平井真。平井,麻烦你自我介绍。」

进入十二月后的第一个星期一,浩二郎向大家介绍真。

在浩二郎示意下,真站起身,脸色不太健康,不知是不是感冒。拥有不输饭津家的瘦长身材,真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印象。

浩二郎有些担忧地望著真。

「时间有点来不及,只好顶著这张脸出门,不好意思。」真摸了摸泛著薄薄一层胡碴的下巴。「今后我会在这里向大家学习如何当侦探,请多多指教。」他只说了这句,便恭敬行一礼。

接著,浩二郎介绍由美、佳菜子和三千代。

由美马上表达疑虑。「平井,如果你只是想在当上医生前来打发时间,恐怕会无法胜任,毕竟这里不是学校。」

「听实相先生提过工作会很辛苦,不过我还是想在这里向大家学习。」语毕,真就坐了下来。

「那么,既然要学,就要学著成为独当一面的侦探,懂吗?」

「独当一面的侦探……现在我能说的就是,在当上医生前,会待在这里三年……」

真说的是面试时,浩二郎提出的条件。

「浩二郎大哥,三年是怎么回事?」由美望向浩二郎。

「我当时的意思是,起码要待三年。」浩二郎向由美说明。

「哦,只要三年就能成为独当一面的侦探吗?」

由美炯炯的目光,如箭一般射向浩二郎。

「那就要靠当事人的努力了。」浩二郎瞥真一眼,答道。

「话虽如此,但既然决定三年后走人,还会有干劲吗?所以我才强调这里不是学校。」

「三年什么的,听起来有够像高中。」真撩起头发,微笑看著由美。

「这不是什么好笑的事。」由美回瞪。

她可能想起当护理师时遇上的轻浮实习医师。

「哎,平井还不清楚实际处理案子的状况,一时无法理解也是情有可原。」佳菜子轮流望向由美和真,试著打圆场。

浩二郎十分清楚,在由美眼中,回忆侦探是一份意义重大的工作。可是,要真以同样的心情面对这份工作,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浩二郎提出三年的条件,背后是有理由的。这份工作需要为他人的回忆奔波劳累,如果无法从中找到意义,只怕连一年也无法坚持下去。若跟侦探社成员一起奋斗打拼三年,想必会理解这份工作真正的价值。

这么一来,即使当上医师,也能以外部人员的身分合作。

此外,浩二郎十分在意饭津家为何再三请托,希望让真在回忆侦探社学习为人的道理。

尽管饭津家解释「真是恩人的孙子」,不过平常淡泊名利、处世豁达的饭津家,只为这样的缘由,就对真的事如此执著,实在不可思议。

其中一定有内情。

「总之,这三年他会和大家一起努力,我跟饭津家医生约好了。平井,这段期间,麻烦你按公司的方针行事。」浩二郎明确地叮嘱。

「这种作风我不太擅长……我会努力,也只能这么说吧。」

「平井!」

由美倏然起身。约莫是真事不关己的口吻,戳到她的神经。

「由美,今天先到这边吧。」浩二郎伸手制止。只见她双颊胀红,随时可能发难。

「果然有这种人……」真喃喃低语。

由美的耳朵没漏掉这一句。

「你这个人……」由美从座位站起,逼近真的身旁。

「由美,刚才我解释过了。」浩二郎挡在两人中间。

由美似乎相当火大,甚至感受得到她身躯冒出的热气。

「浩二郎大哥,这个人的态度未免太差。」

由美的鼻息粗重,怒气的矛头随时可能转向浩二郎。

「好好好,我知道。你先坐下吧。」浩二郎只能先安抚由美。

「一开始可是最要紧的时期。」由美插著腰,俯视靠向椅背的真。

「平井,总之先道歉。」浩二郎催促,真却像面试时一样陷入沉默,于是他重复一遍:「没听到吗?」

「……」

「好好看著我。」

真终于转向浩二郎,小声开口:「我不太喜欢对上别人的眼睛。」

「这样没办法向人问话。回忆非常私人,而且往往埋藏在心底。让人说出回忆,如同挖心掏肺。没有比无法信任执刀医生的患者更不幸的人了,立志成为医生的你,这点道理应该再清楚不过。看著对方的眼睛说话,是构筑信赖关系的第一步。」

「我知道了……」真终于看向浩二郎的双眼。

「总之,先道歉。」

「非常抱歉。」真维持著坐姿,微微低下头。

朝会结束,由美怒气冲冲地前往电视台,佳菜子出门去市区查访,三千代找旅行社讨论员工旅行,成员各自行动。

「平井,方便问你一些事吗?」只剩浩二郎和真,浩二郎示意真在待客用沙发坐下。

「好的……」

「我想确认一下,你真的想在这里工作吗?」浩二郎温和地问。

「其实,我的心情依然摇摆不定。只是,祖父强力要求我来,饭津家医生也热心推荐。」真再次别开视线。

「我明白你顾虑周围的人,不过自己的意愿是最重要的。」

「我对回忆有兴趣,这一点倒是能确定。」真彷佛在一字一句斟酌。

「我知道了。那么,你怎会感兴趣?」浩二郎彷佛在问孩童。

「我想应该有助于临床诊治。」

「嗯,你认为有什么帮助?」

「虽然不是直接派上用场,不过,大概能帮助我和患者沟通更顺利。」

「顺利沟通虽然重要,但这里毕竟不是让你实习的地方,我们会向委托人收费。希望你不要忘记,必须付出等价的劳动,好吗?」

「之前你提到挖心掏肺吧?简单来说,这份工作就像是解剖人的情绪。我不讨厌解剖学,毕竟我可是拿特A。」真扬起嘴角。

「解剖吗?平井,你印象最深刻的回忆是什么?」

将这份工作想成解剖也无所谓,但人心无法以手术刀剖开。浩二郎希望听听真对回忆的看法。

「你是指……回忆吗?」真默默思考。

「执著于回忆,你可能会觉得很消极。不过,你有这样的经验吗?例如,登山的时候,费尽千辛万苦爬到最后,山顶近在眼前,却筋疲力竭,动弹不得。然而,回首来时的险峻山路,不知为何,身体会涌现力气。换句话说,回顾过去,其实是为了继续前进。对了,把范围限定在快乐的回忆如何?」

只说是回忆,可能太空泛。浩二郎思忖。

「快乐的……回忆。」真盘起胳臂。

明明应该想著快乐的回忆,真的表情竟有些悲伤。

「不用想得太难,随便一个就好。」浩二郎建议。

「你是指好的回忆,对吧?」

「嗯,想起什么了吗?」

「请等等,再等一下,我快想到了。」真慌乱地伸出双手,停在浩二郎的面前,似乎是示意浩二郎不要出声。

「快乐……快乐的回忆吗?小时候我曾和父母一起去海边……不,这不是什么快乐的回忆。如果不是海边,而是去山上滑雪的那一次……」真摇晃身体,喃喃自语。

真似乎绞尽脑汁寻找快乐的回忆,却遍寻不著。

「平井,我换个问题吧。能不能告诉我,你考上医学系的心情?」

「考上大学,我没特别高兴。我真的有值得和实相先生一提的快乐回忆,正准备说,请等一下。」真垂下头,再次陷入沉思。

「打扰了。」

此时,茶川打开玄关大门,走进事务所。

「知道会打扰就别来。」真抱著头丢出一句。

「哎呀,真是抱歉。我打扰到什么了吗?」茶川缩著肩膀道歉。

「哦,茶川先生,欢迎。他不是客户,是今天加入侦探社的平井。」浩二郎向一脸过意不去的茶川解释。

「什么啊,原来是新人。突然说什么别来打扰,吓我一跳。」

「平井,这位是一直提供我们许多帮助的科搜研前任所长,茶川先生。」

「抱歉,我刚刚才在思考别的事。我叫平井真,请多多指教。」真维持坐姿,向茶川点头致意。

「这家伙脸色不太好。」茶川观察真垂下的脸。

「实相先生,我快想出来了……」真看向浩二郎。

「平井,不用勉强。」

真彷佛没听到浩二郎的话,依旧低著头。

「平井?」浩二郎再次呼唤,真却摀住耳朵。

「今天能让我早退吗?」真一脸苍白地问。

「为什么?」

「我身体不太舒服。」真只应一句,便伸手拿起包包。

「等等,平井,想不出来也没关系啊。」浩二郎猜测,真是在意无法找出自己的回忆,于是出声挽留。

「不,不是那个原因。我有点畏寒,不好意思……」真道歉后,奔出侦探社。

「那是怎么回事?」望著真的背影,茶川垂著眉毛转向浩二郎。

「呃,可能是有点感冒吧。」

「今天是他第一天报到吗?」

「对,饭津家医生介绍的。」浩二郎半叹著气回答,示意茶川坐上沙发。

「哦,我听过这件事。饭津家医生看人挺有眼光,但这家伙有点弱不禁风。」

「要看往后的表现。他以优秀的成绩毕业,取得医师执照。饭津家医生向我保证是优秀的人才,并且拜托我,说是恩人的孙子,希望我能关照他。我很期待他未来的发展。」

「你未免太好说话。难道不是上那个瘦竹竿老兄的当?拿到执照却不是医生,不就摆明有什么问题吗?」

「饭津家医生把他托付给我们侦探社,想来个中缘由便在此处。」

「这样啊,既然你接受,只能培养他成为战力。」茶川发出比浩二郎更沉重的叹息。

「纵使要花费不少时间,我也希望培养他独当一面。」

「雄高留下的空缺,不是那么好填补的。」

「茶川先生,那也没办法。」

目前这个阶段,真不可能比得上雄高。

「话说,雄高那小子,现在不知过得如何?」

「他一定在努力。」浩二郎虽然这么说,但近来在时代剧中看到的雄高,负责的仍大多是台词少的角色。

「我要是电影导演,一定会让他当主角。」茶川摆出双手拿著摄影机的姿势。

2

电视剧《流浪武士﹒斩月进九郎》的第三集中,本乡雄高饰演的是驿站黑道雇用的保镳。

镇上的两大黑道集团,为了渡河的利润斗争不断。此时,主角进九郎登场。他的项上人头悬赏千两银子。

雄高在开头登场,用意十分明显,就是要强调进九郎的本领多么高强。

「你的脑袋,我要定了。」雄高只有一句台词。

他扮演的是拔刀术的高手。拔刀的瞬间,进九郎闪身躲过他的一击,挥出第二刀前,进九郎就一刀砍中他。

「拔刀术吗?刀一拔也就不足为惧。」待进九郎的台词结束,痛苦挣扎的雄高颓然往后倒下。

「本乡,太棒了。你的拔刀依旧精采,倒下的部分也一次OK。」导演若槻说著,动身前往拍摄下一幕的地点。副导演、照明、摄影等工作人员,跟在他身后拔队移动。此时,时钟的指针刚经过下午四点半。

等待太阳西沉的雄高,准备换上另一套戏服,为下一个角色待机。这次的角色,是没台词的渡船头船夫。

位于太秦的京都制片厂,以户外造景重现江户的城镇,不过,今晚他们是在大觉寺境内借场地拍摄。

毕竟是硬实的地面,雄高的肩膀阵阵发疼。不过,他无法哭诉,得到角色已是万幸。

二年二个月前,做为大牌演员的贴身助理,雄高踏进大河剧的拍摄现场,许多工作人员和演员记住他的名字。去年,他终于不再以贴身助理的身分,而是以一个演员的身分收到戏约。尽管如此,扮演的依旧不是什么重要的角色。

他在剑道练出的剑术受到赏识,得以参加武打戏,但只是小角色。由于撑船的技术熟练,他的角色以船夫为主。其余时间则是每天跑龙套,或充当男主角的替身演员。

说不辛苦是骗人的。三十五岁的雄高深深希望,抬头挺胸、说出自己是演员的那一天能尽早到来。

不过,急躁也没用,只能倾尽全力,演好当下的角色。最后,努力的态度也会受到他人认可,雄高最近渐渐有这样的感触。

因为导演和副导演对他的评语,明显有所改变。雄高曾一再遭到无视,也曾在无视期过后屡遭臭骂,现在则是赞赏居多。尤其是讲话严苛的导演给予的正面评价,雄高更是大受鼓舞。

他回到箱形车,换上船夫装扮后,跑回大泽池畔。

导演打算在月亮高悬空中时,拍摄戏里高潮的一幕:主角泅泳登上恶霸地方官和村长女儿所在的屋形船。恶霸地方官身边,有著非常厉害的保镳。

饰演保镳的,是二线演员出身,名为佐内忠的演员。他是现在有台词的被砍角色代表人物,也是雄高尊敬的演员之一。

在雄高一直遭到无视、打从心底失去干劲时,曾向佐内发过牢骚。

「难道你认为,一定有人会看到自己身上的优点吗?」佐内开口就是这句话。

即使辛苦,只要认真努力,一定会得到别人的赏识。雄高的想法彷佛完全被看穿了。

「佐内先生的意思是,要想成没人来看自己演戏吗?」

「就算没人看又如何?期待有人看著自己才能努力,未免太可悲。」

「可悲……即使没人看著我,我也一直努力到现在。」

「既然如此,有没有人看都无所谓,起码你好好看著自己,不是吗?」佐内这么说。

之后,雄高便不在乎旁人的目光。纵使无人关注,他仍努力完成所有能力所及的事。正是这份努力,雄高如今才能和佐内站在同一个摄影现场。

得以近距离欣赏佐内被砍后,从屋形船落水的演技,感受得到他的一呼一吸,雄高欣喜不已。

在喜好时代剧的人眼中,佐内被砍的演技有著慑人的美感。被砍的人必须显得比主角矮小,教导雄高这一点的正是佐内。他和雄高一样,属于身材高䠷的演员。

为了让自己显得比较矮小,佐内常沉腰弯膝,唯独被砍的瞬间,他会突然拔高身形,画面也会产生大树倒下般的魄力。此外,倒下的那一刻,他还会露出彷佛真的被刀砍中的痛苦表情。

刀刃加身的瞬间,和佐内拥有无间默契的灯光指导木俣庄吉,会透过仿若月光的灯光,充分呈现效果。

据说,木俣的灯光能照出演员的深度,同时有著可怕之处。要是演员缺乏为人的深度、层次,就会遭灯光吞没。

遭灯光吞没,指的是演员只在木俣的灯光下才耀眼。换句话说,一旦缺少灯光,演员便暗淡无色。这种演员来到普通的灯光下,会暴露身为演员的实力,同时令大家深刻体会到木俣灯光的厉害。

在这一层意义上,今晚拍摄的演员、灯光指导及摄影指导,是由无可挑剔的老手组成的班底。

雄高有些兴奋地踏上船,握住桨。

十二月的划船场景令人困扰的地方,就是寒气会从船底袭来。身在屋形船中的演员在开拍前,还能以暖暖包温暖手脚,但船夫只能光著脚。

在船坞等待片刻,饰演女儿的女演员、恶霸地方官,及饰演保镳的佐内踏进船内。约五分钟后,主角进九郎到来。

摄影机和灯光从池畔的两台摄影机吊臂上,以俯瞰的角度对准拍摄地点。

其中一台载著若槻和摄影师,另一台则载著木俣。

若槻用扩音器宣布开拍。

以打在水面上的光圈为记号,雄高将船划向定点,停船下锚。

雄高坐在船头,悠悠吐出一管烟,导演喊卡的声音随即响起。

「接下来,是屋形船内部的剪影画面。」若槻要求降下吊臂的高度,向池畔的副导演发出指示。

得到指示的副导演,使用扩音器向全员说明。「接著,从游泳到屋形船的进九郎浑身湿透、手无寸铁站著的画面开始,拍到在船舱外戒备的保镳注意到进九郎,双方厮杀,最后保镳被砍,跌进池水的部分为止。」

为了拍出屋形船内,进九郎映在船尾纸门上的剪影,摄影师和导演搭上另一艘船。

接下来,是一镜到底的场面。画面从浑身湿透的进九郎脚边,一路移到他的脸部特写。木俣依旧待在吊臂上,藉著伪装成月光的灯光,替拍摄现场打光。

恶霸地方官正要凌辱村长的女儿,保镳识时务地退到船舱外。此时,他注意到进九郎,一手按著刀柄,拉开纸门。

一拉开纸门,进九郎抓住保镳按著刀柄的手。保镳挥开进九郎的手,拔刀踏出船舱。

进九郎放弃抢夺保镳的长刀,闪身躲过攻击,并回以一拳。进九郎的这一拳瞄准保镳的心窝,但目的不在攻击。

藉著挥出的拳头收势,拔出保镳腰际的短刀。

船上的打斗转为刀刃相击的厮杀。两人刀锷互抵,形成名为「山形」的对峙态势。镜头拍到两人的脸部特写后,进九郎飞身一跃,退至船尾的最后方,举刀当头一劈。

「呜啊!」饰演保镳的佐内往后一仰,将手中的假血往额头中央一喷,挣扎著一头栽进池中。

「卡,OK。」若槻朗声宣布的同时,上方传来木俣响彻大觉池的怒吼。

雄高没听清楚木俣说的内容。

「阿俣,怎么啦?」若槻朝著吊臂发问。

年长又有「拍片所的活字典」之称的木俣,即使是若槻也另眼相待。

「导演,不好意思……」木俣先出声道歉,「不行,今天的佐内没演好。导演,不能就这样收工。」他大喊著,彷佛要从吊臂上探出身体大喊。

雄高大吃一惊。尽管木俣以严格闻名,但他从未见过木俣对佐内的演技有半点微词。

「对不起。」佐内上半身伏趴在工作人员划的橡皮艇上道歉。

雄高不曾见过这样的佐内。即使是道歉,佐内也会严谨地来到导演面前,端正姿势,低头致歉。至今为止,雄高只看过两次导演向佐内喊停。

「那就烘乾身体,重拍一次吧。」

若槻决定,先让工作人员撤回岸上,用暖炉取暖。

虽然只是用装汽油的方形铁罐烧柴的简陋设备,但在寒冷的拍片现场,可说是令人感激涕零的取暖工具。雄高认为,光凭电暖炉,不会比能让工作人员围成一圈取暖的铁罐暖和。

佐内拿毛巾擦乾全身,坐进箱形车以便换衣。预定稍后暖和身体,重新化妆。

一般而言,二线演员不会有化妆师。通常是包上头巾、戴上假发,为自己画眉。

还不熟练时,雄高画的眉毛经常左右不对称,无可奈何之余,只好挤眉弄眼,硬是对齐眉毛的位置。

不过,他们仍有机会享受化妆师的服务——以特殊乳胶在脸上做出伤口,及像今晚一样,有下水的场景。

原因在于,即使被砍的是以此闻名的演员,也不容许为了补妆,浪费其他演员的时间。

「真的那么差吗?」饰演村姑的杏菜佐由里,将手伸向暖炉上方,小声询问。

「我的角度几乎看不到,不太清楚。不过,既然是木俣先生说的,应该有不够到位的地方吧。」雄高也小声回答。

「这样啊。木俣先生是不是很可怕?」

「他十分严厉,但往往事后一想,果然木俣先生是对的。」雄高看著佐由里。

佐由里今年二十岁,十四岁就以模特儿的身分出道,两年前藉著演戏初露头角。她透过有名的清凉饮料广告博得人气,之后,以在时代剧衍生的电影中扮演女忍者一角为契机,被拔擢加入电视时代剧「流浪武士」系列。

像她这样的人,大概不晓得如雄高一般,每天守在公告栏前盯著拍摄时间表,只为求得一角的演员,更别提他们从早到晚工作,日薪往往不到一万圆的待遇。

不过,在她们眼中,获得拔擢未必是好事。听说,在拥有活跃于东京的艺人的事务所中,也有经纪人不希望得到时代剧制作人的赏识。

原因出在时代剧人气的衰退,和相当局限的观众层,以及每当要拍片,演员就必须去京都一趟。

拍摄电影只需忍耐一时,宣传的效果也值得期待,电视剧就不那么受到欢迎。此外,如果适合和服扮相,也能拓展戏路,但依现代女性的身材比例,穿起和服实在不太好看。

的确,佐由里在腹部缠几条毛巾,才穿上和服。尽管可顺便防寒,但雄高曾听服装组人员提及,佐由里因身形显得较胖有所不满。

「这样啊。真讨厌,我可不想像那样挨骂。」佐由里抓著和服袖子,夸张地表现发抖的模样。

「以佐内先生的实力,很难想像他会犯下那么严重的失败。」

实际上,导演若槻已给出OK。换句话说,以若槻的角度来看,佐内的演技其实是合格的。照理,应该没差到让木俣立刻否定的程度。

「挨骂的人会很受伤吧。」在火堆的摇曳火光下,佐由里彷佛泫然欲泣。

「尽管木俣先生说话有点严厉,但为人温柔,只是对时代剧求好心切而已。」

「你曾挨他的骂吗?」

「当然,而且骂得更凶。」雄高微笑。

她似乎不晓得雄高的名字。

这也是理所当然。在开头被砍,剧情的高潮桥段则是当船夫划船,这样的小角色,即使在演员名单中列出来,也不会出现在剧本上。

「时代剧真是奇怪,导演居然会在意摄影师或灯光师的意见。」

「毕竟从以前做到现在的工作人员,都对时代剧暸若指掌。他们可说是日本文化的推手。」

「我没什么自信。」佐由里低下头,和服衣襬下露出保暖鞋。

「不过,佐内先生真慢啊。」

雄高这么说不久,副导演朝暖炉跑来。「喂,本乡,去告诉佐内先生不用换衣服了。」

「怎么回事?」

「木俣先生对导演说,那副德性拍几次都不管用,后天晚上再重拍。」

「后天晚上吗?」

虽然是剧中的重要桥段,但为此腾出的时间有点长。

「不好好让头脑冷静下来是没用的,木俣先生如此坚持,一点都不肯退让。」

「今晚佐内先生的表现真的那么差吗?」

「没到那种程度……不过,木俣先生会说重话,大概是相当不满意佐内先生在月光下的神情吧。总之,他要求若槻导演,取消佐内先生明、后天的拍摄行程,脾气挺差,你们也注意一下比较好。」

「我知道了。」雄高冲向箱形车去传达消息。

「佐内先生不在。」雄高从箱形车里飞奔而出,向在商讨事情的木俣和若槻报告。

「不在?附近找过了吗?」若槻问。

「是的,我找过了,但到处都不见人影。」

「搞不好是去方便了。」副导演随口应道。

「那个笨蛋,居然搞这一出。」木俣忿忿地说。

「算了,反正拍摄要等到后天晚上,随他去吧。今天全员收工。」若槻向副导演下达指示。

尽管若槻这么说,雄高仍和摄影实习生一起检查箱形车,及更远处的寺庙洗手间,还是遍寻不著佐内的身影。

其他演员都回到市内的饭店,雄高自顾自花了约两小时,搜寻大泽池周围和大觉寺境内,依旧没找到佐内。

他甚至绕去佐内的公寓,但他的住处一片漆黑,似乎还没回家。

无可奈何之下,雄高只好在片场的休息室等佐内回来。毕竟拍摄延到后天,及期间的拍摄日程变更,许多细节必须向佐内传达。

同样参演「流浪武士」系列,但并未加入大泽池拍摄现场的二线演员前辈琴平君弘,和他一起等佐内回来。

「我打过他的手机,但他大概关掉电源,完全没回应。置物柜里也没听到声响,是不是忘了带手机?哎,好冷。」琴平将地痞风的和服换成棉袄,坐在电暖炉前方。

「这么一提,手机通常都收在紧闭的置物柜吧。」毛衣加牛仔裤打扮的雄高问。

「像我们这种等级的演员,在现场根本不需要手机,随身带著只会碍事。在这一点上,佐内先生也一样吧。不过,置物柜上了锁,也无从确认。」

「换句话说,没办法联络佐内先生。今天的事姑且不论,明、后天的行程全都取消,总要跟佐内先生说一声。」

「不过,佐内先生这种资历的演员,会为木俣先生的怒吼夹著尾巴逃走吗?不论被骂被吼都能一一扛下,才有现在的佐内忠啊。」在京都土生土长的琴平剥开橘子,放入口中。他有点受寒又轻微发烧,不停吃橘子。

琴平的话勾起雄高的回忆。当时,雄高仍在回忆侦探社兼职,电影《鎌田进行曲》出现著名的滚下池田屋阶梯一幕,佐内正是配角的替身。

实际上,池田屋只有五公尺高。不过,由于是剧情的高潮场面,布景高达十二公尺,搭配陡峭的阶梯,任谁看了都会脚软,佐内却举手自愿。

佐内和雄高都不隶属于「东映剑会」,在厮杀场面只能担任小角色。然而,拍摄滚落阶梯的画面时,即使是配角的替身,也会受到主角级别的待遇。佐内是想表示,片场还有他这么一号人物。

当时的现场,是一段可用「惨烈」概括的漫长拍摄。包括排练在内,佐内从阶梯滚落多达三次,还是在不穿护具的情况下,以近似正式演出的单薄衣装挑战。危险的程度连替身演员也出面制止,认为不穿护具向后摔落阶梯,根本是乱来。

即使如此,第二次排演时,佐内还是遭到导演喝斥,说他豁出去的气势不如第一次,在场全员都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

后来大家才知道,导演是希望佐内能在正式演出时穿戴护具,才会执意喝斥佐内。

不过,当时导演对在第二次滚落阶梯失去意识的佐内发出的怒吼,至今依然回荡在雄高耳中。有过如此经验的佐内居然——

「说到底,佐内先生根本不可能让拍摄为他喊停。」琴平伸手再从塑胶袋中取出一颗橘子。

「我有同感。不管怎么想,佐内先生都不可能临阵脱逃。木俣先生实在没必要变更拍摄日程。」

「本乡,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从结果看来,的确像是木俣先生变更拍摄日程,但在佐内先生消失踪影的当下,今晚的摄影等同没戏。不如说,木俣先生是在大家得知佐内先生不见前,帮忙延迟拍摄。」琴平如舞妓般摆出妩媚的姿态,伸出放著一颗橘子的手掌。「本乡,一颗卖你一百圆,如何?」

「卖一百圆会不会太贵啦。」雄高佯装生气。

「既然如此,卖你时下流行的九十九圆,怎么样?橘子又甜又好吃喔。」琴平将橘子凑近脸庞,露出微笑。

「不是只便宜一圆吗?」

「这是我在不景气的时候,咬牙买下的重要维他命来源。」

接著,琴平拋球般玩起橘子。

「景气不好,这一点我承认。」

尽管二线演员数量减少,戏约依旧不来,因为时代剧的数量也减少了。然而,时代剧的衍生电影都是大作主义,厮杀场景能上阵的人明显不足,正是供需失衡的最佳证据。

「不过,像我这样,可是没有特别津贴的。」

「什么?」雄高没领会琴平的意思。

「需要拚命的激烈场面,戏分不是全被你抢走了吗?我好一阵子没拿过危险津贴喽。」琴平停下手,看著雄高。

「我只是……」

「开玩笑的,本乡真是老实人。大家都在奋斗,努力也是理所当然,我不会心怀怨恨。」琴平笑著将一颗橘子放进本乡手中,「时代剧虽然减少,但一定不会消失,我是这么相信的。所以,三、四十几岁的我们,得负责传承下去。一起咬牙,好好努力吧。」琴平顿时严肃起来。

「确实,我们得想办法撑下去。」

雄高道谢后,剥起橘子。

「愈是困苦的时候,大家才要分著小饼。不过,对我们这些四十几岁的演员来说,日子真的很艰难,毕竟身体跟不上了。真羡慕本乡的年纪。」琴平叹气。

「不过,我也只有年轻这一点……话说回来,佐内先生到底怎么了呢?」雄高也望著时钟叹气。

「是啊,我确认过佐内先生的行程。虽然其中不乏出场被砍就结束的角色,但这一周他每天都得参与拍摄。或许明日白天他就会飘然回来,到时就能告诉他今天发生的事。」琴平将橘子放进口中。「不过,后天晚上还要再泡一回池子啊。这种冷冰冰的天气,一样是四十几岁的我颇为同情。大泽池的水,加上这个季节,让人觉得特别冷。」琴平吸了吸鼻水。

「说起来,认为不行的只有木俣先生。只要导演剪接编辑得好,或许就能避开寒冬中的第二次下水。不过,采取这种作法,佐内先生恐怕不会答应。」

「本乡,你不瞭解木俣先生的恐怖之处,以前他连世界级导演的拍摄都拦。哎,真是可怕,我们也得小心才行。」琴平夸张地抖了抖身体。

「相反地,获得木俣先生的认同,就是有真本事喽?」雄高睁大眼。

「要这么说也是没错啦。糟糕,你和佐内先生一样,是一丘之什么……太死心眼容易钻牛角尖,要再放松,或者再柔软一点。搞不好,出乎意料,佐内先生正在某处喝酒,希望让自己变得更柔软。」琴平模仿章鱼的模样。

琴平嘴巴上说得轻巧,眼神却没带笑意。显然琴平也认为,佐内的行径和平常差太多。

最后,雄高他们没回附近的住宿处,在休息室待一整晚。琴平一早就离开去咖啡店打工。

为了讨论武打戏,雄高前往户外的布景地点。他的角色是穿得一身黑,连脸也不会拍出来的入室强盗。

雄高待在布景的阴影处,按每日的训练内容,空挥木刀三百下及做柔软体操暖身。即使熬夜也不能少,也可视为当天衡量自己状态的计测表。

接近出场时间,雄高依旧心悬佐内的去向。

下午一点,预定在A摄影棚拍摄的独臂保镳,是佐内的角色。尽管应该取消了,但这个消息约莫尚未传达给佐内。在室外布景中,雄高不停向摄影棚张望。当然,他无法窥见里面的情景。

戏份一结束,雄高就向工作人员打声招呼,跑去A摄影棚。

他一眼看出佐内还没回来。拍摄工作结束的摄影棚门口大开,独臂的保镳坐在位子上。座位上的人,是和佐内毫不相似的演员。当天和隔天,佐内都不曾出现。「流浪武士」系列的屋形船画面,最终由一名中坚演员代打上场。

隔天晚上,雄高在演员休息室看到松原武彦。松原是目前活跃于电视连续剧的配角演员。

「松原先生,好久不见。」雄高注意到松原,起身打招呼。

松原转型为现代剧演员,是少数以时代剧为根底的演员的成功范例。正因如此,不少深耕时代剧的演员对他相当妒恨。

身为松原同期的友人,佐内十分担心这一点。

「噢,雄高,听说佐内还没回来啊。」松原是从杏菜佐由里的经纪人那边听闻。松原和佐由里隶属同一家演艺经纪公司。

「整整三天,什么联络也没有。」

雄高告诉松原,这段期间他找过所有佐内可能去的地方。

「听说,拍摄时他被刮了一顿?」松原一脸沉痛地问。

「还不清楚是不是这个原因。不过,佐内先生回箱形车上换衣服后,就不见踪影。」

雄高将所知范围内,关于佐内消失那一夜的经过,全告诉松原。

「我就觉得最近他有些奇怪。」听完雄高的话,松原脱口而出。

「松原先生注意到什么吗?」

「算是吧。」松原盘腿坐在榻榻米上。

雄高正襟危坐。

「我接到他的电话。」平常不太联络的佐内打电话给松原。

「他说演员是逃不开命运的职业。这话没头没尾,于是我问他发生什么事。」

「佐内先生怎么回答?」雄高倾身向前。

「他说没事。我问他什么命运,他吐出一句『父母赞成你走这一行真好』。」松原瞥雄高一眼,继续道:「我忍不住反驳『你在扯什么糊涂话,我也是要到最近上电视,才终于得到父母的认同。在那之前,他们一直吵著要我回秋田帮忙农务』。一谈起这些,那家伙就说自己的个性适合演被砍的人,旋即挂断。实在莫名其妙,对吧?只是,我很在意一点,毕竟听他提过,母亲叫他在成功出人头地前别回家。我不认为她反对佐内的工作。」

松原往嘴里丢一颗喉糖。雄高听过松原努力戒菸的传闻。

「某种意义上,佐内先生母亲的话,就是他的动力吧。」

雄高也是因为母亲要求他,在独当一面前,不要再踏上鹿儿岛,他才能不顾父亲的反对来到京都。

「没错,对他母亲来说,应该也很难受吧。毕竟佐内的老爸在他还小的时候失踪。」

「这样啊。所以,佐内先生是留下母亲一人……他的故乡在哪里?」

「我倒是没问,他似乎不太想说。只是,大概是在很冷的地方,毕竟那家伙特别不怕冷。」

「的确,这次在大泽池的拍摄,佐内先生也没一丝犹豫的神色。」

「我想也是。总之,示弱实在不像佐内的作风,你不觉得吗?」松原在嘴内滚动喉糖。

「是啊。那通电话是什么时候打来?」

「约莫是五天前,他还向佐由里的经纪人确认我的行程,应该是有事想找我商量。所以,听到他三天前失踪,我立刻赶来,看看有没有知情的人。」

「真的很不像佐内先生。他总是默默握著木刀做挥刀练习,似乎毫无迷惘。」

身为演员的佐内,不得不说是孤僻、难以相处的人。不过,雄高从未见过像他一样严以律己的演员,为了演好厮杀场景不惜一切地努力。

站在时代剧演员的立场上,雄高非常尊敬佐内。

「我也是第一次听到他说出类似抱怨的话。有件事我没对任何人提过,希望你能够保密。移籍到现在的经纪公司时,我曾邀请那家伙。当时提出的待遇比目前好太多,但那家伙毫不动摇,一口回绝,我简直像被当胸斜劈一刀。那家伙就是这样的男人。」

「那么,佐内先生这次的行为,恐怕有比你说的更重大的内情?」

「应该没错,所以我才担心。我会试著继续打听消息,你要是知道什么,也跟我说一声。」松原将装糖的袋子收进外套口袋。

「瞭解。」

「拜托啦,那我先走了,得回去练马的片场。现代剧的服装和化妆也挺费时。」

「接下来还要拍片吗?」

雄高望向时钟,现在只赶得上末班新干线。

「今天大概会通宵拍片。那就加油啦。」

松原步出演员休息室,背影显得有些不安,大概是正在担忧友人吧。

「辛苦了。」雄高向松原的背影低头致意。

服装和化妆吗……雄高想起一同前往大泽池拍摄,名叫森的剧组化妆师。

那一晚她原本要为浑身湿透的佐内补妆,也就是说,她很可能在佐内消失前,和佐内有所接触。

雄高离开休息室,打算找森问话。

工作人员的休息室在另一栋建筑。一踏进中庭,雄高就感受到刺骨的寒意。虽然只有十几公尺的距离,寒气彷佛渗透到身体最深处。他不禁感叹,即使是演员休息室的简陋暖气,也发挥极大的功效。

望向工作人员所在的大楼,雄高发现窗户还透著灯光。确认这一点,他快步跑进建筑物。

「森小姐,不好意思,虽然时间有点晚了,能让我进去吗?」雄高隔著门呼唤。

「当时,我喊住佐内先生,想替他补妆。不过,他说想整理心情,希望能一个人独处,到时再叫我。」

森描述佐内上车换衣服时的情形。

「记得你是跟导演他们待在一起吧。」

「嗯,我在暖炉旁取暖。」

「那不是离箱形车最远的地方吗?」

「是啊,佐内先生说等心情整理好,会打手机通知我。」

「意思是,他带著手机?」

如同琴平提到的,一般二线演员不会带手机去拍片,何况佐内有跳进池里的动作戏,所以他才会认为佐内的手机放在休息室的置物柜里。

「也是,带手机到现场有点奇怪。」

「要是他带去拍片,应该会把手机留在箱形车上吧。」

「不然,他就没办法联络我了。」

「可是,我从没见过佐内先生带手机到片场……」

「确实如此,我怎么没注意到呢?我这大剌剌的个性真是伤脑筋。」

森摇了摇头。

她将长发盘在头顶,绑成丸子头。上面插著多把梳子,方便在替演员整理假发时使用。紫色作务衣是森的正字标记。

听说她已五十几岁,不过微胖的圆脸让她显得年轻许多。虽然自称个性大剌剌,一旦事关化妆,比如要呈现割伤或瘀青时,她就会展露不输特殊化妆师的纤细技术。

「要是佐内先生对你撒谎,就是计画失踪了。」

不管怎样,佐内一身保镳古装,应该走不了太远。他必定会需要找个地方换衣服。

跳进池水后,要换衣服一定会利用箱形车。此时,身为化妆师的森会跟在身边。只要让森远离,佐内便能轻易离开夜色中的大觉寺。

「不愧是当过侦探的人。」森开心地微笑。

片场中,大部分的人都知道雄高曾是回忆侦探。

「不过,本乡,佐内先生能预料到木俣先生喊卡吗?」森从壶里倒咖啡到纸杯,递给雄高,同时拋出疑问。传闻森泡的咖啡十分好喝。

「感谢招待。」雄高道谢后,闻了闻香味,喝一口咖啡。「……的确,就算是佐内先生也办不到。」

依若槻导演的指示,展现出一分不差的演技,还比较有可能。要设计成只让木俣强硬否决,恐怕相当困难。

「我想太多了吗?」

佐内计画性失踪的推论,似乎仍有破绽。

「倘若所有事都是计画的一部分,有点说不过去。」

「对了,最近佐内先生有什么不太一样的地方吗?」

「不一样的地方?啊……」森翻开自己的手帐。从表情看来,她应该注意到哪里不对劲。

「发生过奇怪的事吗?」雄高出声确认。

「嗯,与其说是奇怪,更让人觉得『咦,怎么回事』。」

「那是怎样的情况?」

「等一下,时间是在……」森停止翻阅手帐。「找到了。呃,大约一周前,当时在拍《黄门漫游记》。」

《黄门漫游记》是野崎进导演的长寿时代剧。

「佐内先生的角色难得活到最后,正准备拍摄最后一幕。」

「能活到最后,真是稀有。」

「是啊,毕竟水户黄门不砍人,而是用手杖敲人。」

「黄门是用手杖打坏人,再让捕头逮人。」

挥刀砍向黄门大人的佐内,遭手杖由下击飞长刀,再从上方击中额头。佐内顿时往前栽倒,不甘心地仰望著黄门大人。画面就停在这边。

「为了拍摄仰视时的脸部特写,我得在额头加上遭手杖殴打的痕迹。」由于是在摄影棚拍摄,必须在布景后方化妆。

「当时他看向某处,突然全身一僵,然后……变得很奇怪。」森的表情有些忧郁。

「变得很奇怪……是怎么回事?」

那可是一向保持平常心的佐内。

「本乡,你知道最让我们头痛是什么吗?」森像在出谜题。

「让森小姐感到困扰的东西吗?」

森应该也是不轻易受影响的人。「我不清楚,是什么?」雄高马上投降放弃。

「就是汗水。」

「哦,原来如此。」汗水是化妆的大敌。

「最近有不错的粉底,这个问题稍有改善。不过,额头流的汗最显眼,常让化妆师头疼不已。」

「佐内先生流汗了?」

雄高听佐内提过,他连流汗都会尽量留心控制。

「而且非常突然。当时摄影棚内不热,我以为他身体不舒服,便问他怎么了。」

面对森的关切,佐内却反问森《黄门漫游记》的美术指导是谁。

「美术指导是谁……」真是奇妙的回答。

「我不知道,于是打算去问助理,佐内先生却说不用了。可是,他额头的汗完全停不下来,化妆相当不顺,实在很难办。」

「那是野崎班每次使用的第六摄影棚吗?」

第六摄影棚是片场中最宽广的摄影棚,占地约一百九十坪。除了拍摄外景和室外布景,都会在这个摄影棚内,由美术指导配合需要搭建布景。

美术指导画出草稿和设计图后,道具组的工作人员会根据美术指导的想法动工。既像设计师,也像木匠头子。

「第六摄影棚在进行拍摄吗?」

「要去瞧瞧吗?」

「我想知道佐内先生到底在看什么。」

「既然如此,我和你一起去当时化妆的地方。」森马上收拾化妆用具。

「这样好吗?真是太感谢了。」

雄高一人难以进入的地方,在森的陪同下便能通行。

「能帮上真正的侦探,也没什么不好。」

「我不……」雄高想说「不是侦探了」,却发现森已迅速起身走向门口。

第六摄影棚位于片场最后方。厚重的大门后,是持续到深夜的拍摄作业。

森在门口附近向工作人员确认,得知现在是休息时间。

「真巧。」森向雄高微笑,步入摄影棚。

一踏进摄影棚,就闻到土地和木材的味道。地板上铺满泥土,搭建武士宅邸的门柱使用的是偏粗的木材。

森绕到宅邸后方。一反布景只是纸糊纸扎的印象,搭建得十分用心,甚至加入补强的斜支柱,做得相当牢靠。

「这么细致的手笔,应该是甲斐先生吧。」雄高看著斜支柱的数量,向森说道。

从斜支柱的数量来看,雄高确定是出自追求精细和真实感的美术指导甲斐重三之手。

「甲斐先生啊,很有可能。连我家都没用到这么多木材。」森插著腰,一脸佩服。

「以前我曾帮忙拆卸布景。虽然只是长屋,却费了不少工夫。布景盖得十分结实,假如抱著『不过是布景』的想法,小心会吃到苦头。这正是甲斐先生当美术指导的风格。」

「甲斐先生可是被称为工匠之间的鬼见愁。」

甲斐的要求太多,工匠们似乎把被甲斐点名,揶揄为收到徵兵令。

「徵兵令?真是厉害。」

「哎,要是劳动局知道,一定会被关到腿软,不过也没办法。」森爽朗大笑。

「这一带就是武士宅邸的正后方。」

此处也铺著泥土。尽管应该不会出现在画面上,但庭院的细节相当讲究,从用了真的树木这一点就看得出来。

「对,再往后应该有桌子和椅子吧。」

如同森所说,更深处看得到修缮小道具的工作台。雄高快步走到桌前。

「佐内先生就是坐在这里?」雄高双手按在桌上。

「嗯,我请他坐在那边,好让我化妆。」

「到处都是大道具、小道具的说明书。」雄高静静拉开椅子坐下,观察桌面。

「这里本来就不是供化妆的地方,还要求我们尽量不要碰桌上的物品。」森凑近雄高背后,弯身配合他的视线高度。

「仔细一想,虽然是坐在这边看到的东西,但经过一周,难免会有所不同。」

「是吗……桌上的物品大概多少会有变化,可是贴在墙上的东西应该变化不大。」

「森小姐认为,佐内先生看的是贴在墙上的某个东西吗?」

「嗯,虽然我没办法肯定,不过当时佐内先生一动也不动地直视前方。」

依照森的话,雄高的视线投向贴在墙上的平面图、精细的设计图,及在草稿上铺色的示意图。

墙上贴著《黄门漫游记》所需道具的详细资讯,但并没有特别新奇之处。不过,上面贴的还不是这次要用的,而是下一集〈酸甜苦辣的泪之恋歌~大盐里磐梯篇~〉要用的小道具。

「原来如此,说不定确实维持和上周相同的状态。」

「你知道什么了吗?」

「请看这边。」雄高指著写有「拆卸后可重复利用的材料」的说明。

由于上头要求节省经费,美术指导尽可能节约资源。

「除了坠子和菸管等配件,及各地生产的漆器工艺品、盐锅等小道具,还有针对店面格局和民宅等大道具的指示书也贴在这里。这些是要等到这个布景的拍摄结束才需要的物品,在那之前,应该都会贴在此处。」

甲斐一定是放任自己的想像力,每当想到新的主意或表现方式,就会写上去。

「换句话说,墙上那一堆纸中,掺杂著害佐内先生吃惊得直冒汗的东西吗?」

「我没办法肯定,不过他可能看到什么。这些物品不能随便乱碰,我去问问甲斐先生。」

「那样比较妥当。甲斐先生是片场的头号顽固分子,得事先说一声。」

「就这么办。」

雄高决定透过野崎导演,试著和甲斐交谈。

雄高前往摄影棚对面的办公室,确认野崎的所在地点。没想到,野崎愿意配合来到摄影棚的布景里。雄高和野崎接触的机会不多,但一提起佐内的名字,对方便相当配合。

这大概说明了对于现在的时代剧,佐内是一名多么不可或缺的演员。

可惜,为了接下来的拍摄作业,甲斐外出勘景。说是勘景,其实野崎已决定拍摄地点。

据说,甲斐的工作是摸索如何透过道具,让场景看起来更符合剧中的时代。通常,美术指导会和导演、副导演、摄影师一起勘景,由美术指导独自前往当地十分少见,野崎如此解释。

「佐内看到墙上的美术资料后,真的变得那么惊慌?」野崎的视线移向森用来化妆的桌子。

手上握有稳定的人气节目的野崎,个性相对温和,很好说话。

「嗯,森小姐察觉异状时,佐内先生正看著那些资料。」雄高望向一旁的森。

「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感受……」以此为前提,森把对雄高说过的话,再次讲给野崎听。

「我相信森小姐的直觉。」雄高向野崎说出自身的推测。

「原来如此,直觉吗……我对这个词总是难以招架。好,我允许你们影印这些美术资料,条件是要恢复原状。甲斐回来后,我会再跟他解释。」

「导演,真是太感谢你了!」雄高猛然一鞠躬。

「无论任何事本乡都是全力以赴,我全看在眼里。」野崎低声说道。

「谢谢导演。」雄高再次深深低头。其他演员要是看到他的模样,大概会以为他得到台词很多的角色。

雄高最渴望的当然是得到角色,不过导演一句「我全看在眼里」,他打心底感到高兴。自从佐内对他说「不管有没有人看都无所谓」,雄高全力投入工作,毫不介意旁人的目光。得到野崎这样的评价,他不禁为自己骄傲。

一旁的森也露出欣喜的微笑。

3

「实相大哥,真是不好意思,百忙中还麻烦你过来。」一走进位于大映通商店街一角的咖啡店,雄高便低头道歉。

有礼貌这一点完全没变。虽然比以前瘦,相对地目光锐利许多。看著雄高,浩二郎冒出这样的感想。

雄高逐一问候由美、佳菜子,及浩二郎的妻子三千代。

乖巧的性格也一如既往。

「没什么,我很开心能见面,你似乎挺有精神。每次你出现在电视上,我们都会看。茶川先生还一部不漏地录制成DVD收藏。」

浩二郎提起茶川得意地炫耀DVD的模样。

「我还不成气候。」雄高摸著蓄短发的后颈。

「茶川先生是时代剧忠实的支持者,批评的眼光很精辟,却总是对雄高赞誉有加,说你的打斗都是真材实料。」

「真令人开心。」雄高腼腆地微笑。

「那么,委托的内容是……?」

等服务生放下两人点的咖啡离去后,浩二郎才开口问。

「四天前的晚上,一位叫佐内忠的前辈失踪。他是以『被砍的角色』闻名的男演员,实相大哥听过他吗?」

「佐内忠……我常听茶川先生提到这个名字。他曾给我看一部纪录片节目,标题好像是《在下今日也在刀口下过活》。」

「没错,就是那个佐内忠。其实我自己找就行了,只是拍片日程迟迟未定,无法随意离开,才想能不能麻烦实相大哥……」

「纯粹是找人,对吧。」

「对,是这样没错。」

「我当然愿意接下这件案子,不过,这是你个人的委托吗?」

尽管目标非常明确,就是寻人,但浩二郎仍必须厘清委托人的期望。即使他和雄高交情深厚,这一点还是相当重要。

其中一个理由,是因为关乎调查报告能否满足委托人,让委托人接受。另一个理由,则是为了确认委托内容有没有牵涉犯罪。

「不是,和佐内先生同期的演员松原武彦先生,及负责灯光的木俣庄吉先生也会帮忙出调查费用。」

「灯光?」

同是演员的松原要找佐内还能理解,灯光师却让人觉得有些蹊跷。

「这得从佐内先生失踪当晚说起……」雄高解释在佐内失踪前,木俣曾批评佐内的演技。

「有人说从时间上来看,佐内先生会失踪,可能是受到木俣先生的批评的缘故。」

「木俣先生觉得自己有责任吗?」

「不,我认为木俣先生不会为此自责。」

「哦,那他为什么会是委托人之一?」

「他认定佐内先生是时代剧需要的人才。」

「真是兜圈子的说法。」

「木俣先生相当严格,连资深演员都会畏怯。」雄高一顿,试著模仿木俣的口吻。「他是这么说的:作为演员我不知道,不过以被砍的角色而言,即使是那样的家伙,也是不可或缺。」

「以被砍的角色而言,是不可或缺吗?」

在名为木俣的灯光指导心中,这句话大概算是赞赏吧。

「由佐内先生在失踪两天前,对同期的松原先生透露的话,及四天前化妆师目睹的状况,我认为另有隐情。」雄高娓娓道出自松原和森那里打听到的事,并从侧背包中取出几张纸摆在桌上。

「这些是什么?」

浩二郎拿起一张水彩画,上面画著江户时代某处的民间工艺品店和武士宅邸。

「不论是电影或电视剧,不会全在外景地拍摄,而会以假乱真,在摄影棚搭建布景拍摄。负责搭建布景的是大道具组的人员,当中统筹指挥的就是美术指导。这些是美术指导甲斐的图画影本。」

「简单地说,就是会制成背景的东西吧,连细节都有详尽的指示。」

纸上画出的民宅墙壁是土墙「黄褐色」,多宝格橱架「浅赭色」,土间「灰绿色」,各处都一一用铅笔字标出指定的颜色。

「甲斐先生在片场以行事缜密闻名。这些是要用在人气连续剧《黄门漫游记》下一集的大小道具。有证言指出,佐内先生曾注视著这些图。」

「然后,平素不流汗的佐内先生,忽然额际冒汗,化妆师十分诧异,对吧?」浩二郎从咖啡杯上抬起头,看向雄高。

「虽然是森小姐的直觉……」

「雄高认为,森小姐的直觉是值得信赖的,对吧?」

提到直觉,大家总是容易嗤之以鼻。不过,经验丰富的人的直觉,有时反倒比逻辑思考或物理证据更准确。

在这一点上,浩二郎在刑警时代已充分体悟。依据茶川的说法,如果是经验丰富的人,资讯处理能力足以凌驾超级电脑。毫无前因后果,乍看之下只能用直觉解释,其实往往是大脑从几百万个解答中筛选出的结果。

有鉴于此,浩二郎绝不会轻视直觉。相反地,正是在搜查时重视直觉,浩二郎的刑警生涯才会屡建功劳。

最有代表性的案件,发生在浩二郎当上刑警的第三年秋天。

一座位于东山的古寺,住持的妻子遭人以钝器殴打致死。案发当晚,住持和信众一同前往祇园,不在寺中,直到回家后,才发现妻子倒在大殿的佛龛前。佛龛中的暗门遭人打开,代代相传的秘佛10不翼而飞。

犯人为了盗取秘佛潜入大殿,却遭住持的妻子撞见,才逞凶杀人。

勘查现场时,住持不断诉说妻子的死让他多悲痛,丝毫不关心秘佛的下落,浩二郎感到有些不对劲。

浩二郎在意的,不是对方身为住持,却觉得妻子比佛像重要,而是对佛像的态度太随便。经过调查,发现一个月后,将举行十年一次的秘佛开帐法会。既然如此,住持应该会更介意佛像失窃一事。

何况,以犯人的角度来看,只要关上暗门,起码接下来的一个月,不会有人察觉秘佛失窃。若是知道秘佛的价值,想必也知道开帐法会。宛如昭告天下般大开的暗门,让浩二郎耿耿于怀。

浩二郎仅凭直觉,便要求住持随他到警署说明。

案件的真相,是住持向信众借钱,为了偿还债务,他将寺中文物拿去换钱,最后把主意动到秘佛身上。妻子发现后,谴责他的行径,两人争吵的过程中,住持拿名为三钴杵的法器殴打妻子的头。

在没有物品可以佐证的情况下,浩二郎的直觉可说是破案的契机。

「我认为她是十分敏锐的人。」细品著咖啡的香气,雄高回答。

雄高也爱好咖啡。浩二郎想起以前雄高通宵撰写给委托人的报告时,就是靠好几杯浩二郎泡的咖啡来驱赶睡虫。

「我们会需要用化妆来做出伤痕。」

森制作脸部伤痕时,似乎曾让雄高大吃一惊。不论是伤口切入的角度或力道,都正确得让人以为她通晓拔刀术。雄高表示,除了高超的技术,也让人感受到敏锐的观察力。

「原来如此。唔,从你的话听来,我大概理解对方是怎样的人。我明白了。那么,线索就是这些图喽。」

浩二郎一边讲述佳菜子顺利解决手上的案子,及当时孩童画的图成为重大线索的事,一边审视资料的影本。

「这样啊,佳菜顺利解决案子。她很努力呢。」雄高感慨良多。

佳菜子差点丧命时,雄高是一起前往救援的成员之一。在雄高眼中,佳菜子如同妹妹。自那起骚动后,他一直挂心佳菜子的状况。

「她现在能够说出自己的想法了。本来就是敏锐的女孩,累积一定的调查经验后,一定会成为好侦探。大家都在尽力填补雄高的空缺。」

「这样啊,我稍微安心了。还没找到代替我的人吗?」

「嗯……饭津家医生介绍一个新人。」浩二郎的手一顿。

「获得饭津家医生的青睐的新人,应该值得期待,真是太好了。不好意思,当初我做到一半就丢下工作走人,我一直很在意。」

「不必放在心上。只是这份工作的性质特殊,新人要成为雄高这样的战力,需要一段时日。」浩二郎轻轻叹一口气,再度望向资料。「不过,这些全是时代剧的背景吧,看不出画了什么特殊的物品。」

「以大方向分类,似乎是寺庙的居室,及民间工艺品风的漆器工匠的房子。其余是配置在这两处的小道具。」

「应该有下一集的剧本吧?」

「有是有,但才刚写好,还不是最终版。」

「不是最终版,是指……?」

「野崎先生,也就是这个系列的导演,习惯一边拍摄一边修改,所以事实上没有最终版的剧本。」

「哦,还有这种情况。那么,下一集是怎样的剧情?」

故事舞台在会津若松,描述制盐工匠卷入会津藩内的权力斗争。

会津的大盐里磐梯温泉富含盐分,自江户时代就透过精炼泉水制盐。祀奉泉源的寺庙和江户的药材批发商联手,将温泉制成的盐称为能治百病的「会津御灵盐」,高价出售,计画剥削百姓。

得知这个秘密的制盐工匠,与立下婚约的漆匠女儿双双惨遭杀害,最后水户黄门一行人解决了这件案子。雄高大略介绍故事的梗概。

「从温泉提炼出盐巴啊,原来有这种方法。」

浩二郎听过咸温泉,但没想到竟能用来制盐。

「我也是看了剧本才知道。」

「话说回来,佐内先生的出身地是福岛县吗?」

「这一点没人清楚。不论是个人档案,或刚才谈及的纪录片中,似乎都没提到。」

「是吗……不过,就算他是来自福岛县的里磐梯,怀念到冒汗也有点奇怪,应该不会是单纯被勾起乡愁。」

要是如同雄高的叙述,佐内是相当严肃克己的人,要让他的情绪产生波动,进而影响到他的演技,需要有更大的理由。

「问题在于,他为何非得以那种方式离开?」

「如果有要紧的事,好好解释就行。我想确认一下,你不认为佐内会因演技遭否定,受到打击才消失踪影,对吧?」

雄高没马上回答。由于熟悉佐内的性格,他不得不谨慎回答。

等待雄高回覆之际,浩二郎在咖啡中加入平常不放的牛奶,缓缓搅拌。

「在某种程度上,演员必须大胆演出,同时也必须兼备纤细的一面,才能够出色地完成工作。不论是怎样的演员,恐怕都曾在两者之间失衡。我不敢说佐内先生不会为自身的演技感到羞愧,甚至想夺门而出,但我相信他不会为这种事丢下拍摄现场。」

浩二郎充分感受到,雄高尊敬佐内这位演艺事业上的前辈,也尊敬佐内的为人。这样坚定的信念是雄高的优点,也是缺点。雄高会想尽可能接近佐内,但光凭这一点是无法超越佐内的。

这就是听到雄高要随大河剧的主要演员一同去拍戏时,浩二郎感到担忧的原因。以结果来看,大河剧结束,雄高确实感觉被拋下。当然,解除雄高贴身助理的身分,可能是希望雄高靠自己的双脚前进,算是演员世界的一种爱情表现。雄高踏上演员之路,不得不说对此怀抱感恩之心。

「好,雄高,我明白了。」

「只是,不管媒体报导过多少次这位『被砍的专业演员』,仍无法改变佐内先生是小角色、是二线演员的事实。」雄高露出苦涩的表情。

一旦消失,聚光灯就会改打在别人身上。尽管应该没人会露骨地表示高兴,但在一些演员眼中正是大好机会,雄高解释道。

「对雄高你们以外的人来说,此事并不严重,是这个意思吗?」

「拍摄现在依然继续进行,和平常没两样……」雄高一脸不甘心。

看著雄高的神情,浩二郎深刻感受到,演员世界中屹立不摇的残酷阶级意识。

「总之,这些我先收下了。」浩二郎拿起雄高带来的资料影本。

「万事拜托了。」雄高深深低下头,几乎贴上桌面。

浩二郎在茶川的事务所。他从茶川的时代剧馆藏,找出佐内的纪录片《在下今日也在刀口下打滚》。

茶川拉著浩二郎走到实验室风格的房间隔壁。这是一个摆有大型电视的房间。

「一〇〇型液晶电视,配上5.1声道的音响,我很有品味吧?我都不禁要佩服自己。」茶川靠在沙发上,拿DVD放映机的遥控器选择录下的节目,一边说道。

「真是帮了大忙。」浩二郎在旁边坐下,把向雄高借来的资料影本放在桌上。

「瞧,那是只为我点亮的巨大蜡烛。」茶川探出窗外,望向逐渐点亮的京都塔,接著问浩二郎:「要不要来一杯?暖气房里的冰凉啤酒,实在风味绝佳。」

「我还不能喝酒精饮料。」

「真是意志坚定。可是,如果不适当放松一下,你的身体会扛不住。」

「我不要紧。」

「哎,这也说明了你对三千代有多情深意重。」茶川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不是那样,毕竟三千代也在努力。」为了掩饰难为情,浩二郎连忙否认。

「我觉得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喝个一、两杯也不会怎样。不过,如果是和那个人约定,就算是我,大概也会乖乖守约。你能替我向那个人强调,我有忠厚老实的一面吗?」

「向谁强调啊?」明知茶川指的是由美,浩二郎仍刻意询问。

「别让我说出口嘛。」茶川的光头微微泛红。

「说不定你意外老实。」

「『意外』是多余的。」

「抱歉,我会向她转达的。」浩二郎脸上浮现笑意,接著转为严肃。「然后,茶川先生,这就是雄高给我的资料。」

「哦,真是不输画家的熟练画作。」茶川紧盯著资料。

茶川学过日本画,任职科搜研时,曾靠不输专家的肖像画功力解决案件。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美术指导的指示会这么详细。」浩二郎对脸快贴到图画上的茶川说道。

两人研究影本时,电视萤幕上出现一身流浪武士装束的演员。只见他俐落拔刀,接著高举。画面放大,映出演员举刀紧盯镜头的脸部特写。

与流浪武士对峙的,是一名年轻武士。他静静拔刀,刀尖瞄准对手的眼睛。

佐内应该是流浪武士。他以撕金裂帛的气势往胸口斜劈,对方错身避过这一击。

流浪武士转身,脸上挂著恼恨的神色,再次挥刀劈斩。下一瞬间,年轻武士身形一掠,砍中流浪武士,也就是剑道所谓的「拔胴」。

「呜啊!」流浪武士呻吟著,表情益发狰狞,就这么仰倒在地。

此时,标题「在下今日也在刀口下过活」缓缓浮现在画面上。

「在练剑道的人眼中,佐内的挥刀相当出色。在我大哥的道场担任代理师傅的雄高,对他抱持敬意的理由,我总算明白。」

「换句话说,连剑豪浩二郎都青睐有加。以一个时代剧迷的角度,与其看他砍人,我更欣赏他倒下的方式。背部撞到地面的瞬间,他的眼睛会睁大,你仔细看。」

茶川回播佐川倒地的瞬间,「如何?」

「真的,实在令人佩服。」

佐内是倒向正后方,却没采取柔道的受身倒法。为了尽可能以大面积承受冲击,受身倒法会用双手或双肘拍地。不过,在被砍的情况下,这么做太不自然,所以佐内并未采用。

于是,随之而来的,应该是相当程度的撞击和恐惧。

「这叫佛倒11。至今为止,我没见过比这更出色的表演。恐怕连时代剧的黄金时期,都无人能出其右。」

「想必是练习的成果吧。」

「那需要惊人的练习量。」

节目彷佛在为茶川的话背书,介绍起佐内平日的生活。

不喝酒、不抽菸,三餐简朴。以糙米、纳豆和豆腐为主,几乎不摄取肉类。

早上慢跑九十分钟,拿木刀进行挥刀练习三百下以上,柔软操和肌耐训练也是每天从不间断。

一有闲暇,他会去片场附近的合气道道场,进行身法及受身的练习。就寝前,他会拿真刀练习拔刀术,当成一天练习的收尾。可谓锻炼得十分彻底。

雄高每天会挥木刀三百下,想必是受到佐内的影响。

看到这里,影片几乎都在拍佐内,侧面描绘出他在不拍片的空档,便用来锻炼自己的样子。

「不是NHK就拍不出这样的节目呢。」

「虽然欠缺喜欢综艺节目的人所谓的趣味性,却充分传达出佐内是怎样的演员。此外,一段段编辑在一起的挨刀画面,让人不禁看得入迷。我还是头一次净看被砍的画面,却觉得精彩万分。」

浩二郎涌起一会佐内的心情。

「我就是喜欢看得出关键的浩二郎。可以感受到这些画面的精采之处,光是这一点就不枉费我播放DVD。」

「可是,我不是来欣赏DVD的。」

「我知道,你是来找人的,所以你才需要瞭解佐内这名演员的本质。演员固然厉害,不过在后制画面出场的导演、摄影师及灯光师等,还有其他一堆不知负责什么的工作人员,你看到他们认真的表情了吗?」

「我感受得到他们的热情。」

「没错,这正是时代剧一直以来的优点。」

一谈到以前的事,茶川就会开始长篇大论。

「时代剧讲座等我下次来再洗耳恭听吧。」

「什么嘛,难得我连案件名称都帮忙想好。」茶川一脸闷闷不乐。

「茶川先生,说来听听吧。」

「你想知道吗?」

「请务必让我知晓。」不这么讲,茶川的心情不会好起来。

「做戏的男人,如何?」

「做戏吗?」

「没错,这次的调查对象是演员,而且宛如发出『砰』一声搞消失,不也是一种做戏的手法?不行吗?」茶川讨好般睁大水亮亮的双眸。

「总觉得在说人是骗子……不过,好吧。嗯,就用这个。」浩二郎刻意拍一下膝头。

「多谢抬爱。」茶川拍著手,笑得像个孩子。

「是说看到这里,真佩服佐内先生的生活态度。为了时代剧,还只是为了被砍,过著如此严格自制的生活,实在不是谁都模仿得来的。」

「真的。他住的公寓,不,该说宿舍比较妥当,也是差不多两坪的小空间。他的个人资料上写著,从国中毕业就以时代剧演员为目标,在片场打杂。或许他习惯朴素刻苦的生活,不过像他接这么多工作,就算再奢侈一点,也不会有影响。」

「可能不想改变生活型态吧。根据纪录片,他十七岁在片场打杂时,被名为原谷勘助的武术指导发掘。这位原谷是怎样的人?」

浩二郎并不是对时代剧敬而远之的人,只是他对时代剧的知识远远不及茶川。尤其是任职刑警的时期,没有悠闲看电视或电影的时间。

「他在五年前逝世,享年七十几岁。他被誉为在时代剧的武打戏中加入写实性的奇才。唔,浩二郎,你有在练剑道,应该不用我多解释。以真剑互砍,和武打戏的互砍有相当大的差距。自古以来,武打戏都是像歌舞伎一样,有固定的招式,建立在演员和观众的共同认知上。原谷勘助却希望表现出砍人人砍,非生即死的紧张感。对了,在这段后面,有一段简单明瞭的互砍场面。你直接看比较快。」

画面上,一身日常打扮的佐内在接受访谈。茶川拿起遥控器打算快转的瞬间,浩二郎的视线停在佐内背后的书架。

「茶川先生,请等一下。」

「嗯?」

「能倒回去一点吗?」

「武打戏是在这段后面喔。算了,你看到什么在意的环节吗?」茶川按下遥控器,选择适当的片段位置后进行格放。

「这里,请从这里开始播放。」

「好、好。」

电视萤幕上,从佐内邀请采访者进入两坪多的住处的画面开始播放。

镜头映出微脏的天花板、陈旧的榻榻米后,佐内有些难为情地拉开壁橱。上层放著棉被,下层放著几把模造刀、竹刀、挥刀练习用的沉重木刀,及铁哑铃和杠铃。

佐内一边说不论去哪里拍片,都会携带木刀和模造刀,同时将其中一把模造刀拔出刀鞘。刀刃虽已磨钝,浩二郎还是看出材质是钢。佐内对著麦克风解释,他想用接近真刀的长刀,来练习拔刀术。

佐内似乎喜好书法,书桌上有砚台和水筒,洗过的毛笔用晾衣夹晒在窗帘杆上。采访者表示想看他至今为止的作品,佐内便拿出挂轴,上面是他亲自挥毫写下的「一刀两段」。

「请停在这里。」浩二郎大喊。

「你在意一刀两段?咦,两段?不是应该写成『两断』吗?浩二郎,原来你注意到他写错字?」茶川按下暂停后询问。

「哦,这是柳生新阴流的剑法之一。先诱使对手挥刀攻向自己,再反过来伺机攻击对手的面的招式,所以这个字没写错。」

「那你到底在意什么?」

「放在后方书柜的东西,你不觉得跟这张图中的某个东西很像吗?」浩二郎拿起一张资料,放在电视萤幕旁。

「真的好像,简直一模一样。」茶川高声惊呼。

「茶川先生,方便借我这片DVD吗?」

「没问题,你顺便带著行动DVD播放器,在路上也能看。」茶川拍拍浩二郎的肩膀。

4

浩二郎来到严冬的福岛县。

他向片场的办公室询问甲斐的手机号码,约好在甲斐下榻的大盐里磐梯温泉旅馆见面。

佐内失踪一事似乎已传到甲斐耳中,他的声音听起来没太吃惊。浩二郎颇在意这一点,得知甲斐三天后才会回京都,于是判断有必要和甲斐见一面。

浩二郎搭上东北新干线,在郡山站转搭磐越西线。他在会津若松站下车,绕去土产店一趟,再次搭乘磐越西线前往喜多方站。接著,他在喜多方站搭上巴士,一路摇摇晃晃了二十分钟,前往大盐里磐梯温泉。

抵达甲斐下榻的旅馆时,已是下午五点半。浩二郎是上午十点从京都出发,实际上坐了七小时的车。一开始感到新奇、看得入迷的雪景,逐渐勾不起他的兴趣,搭上巴士后他便眯了一会。

下了巴士,户外毫不意外地寒气逼人。跟京都特有的从脚底渗入的寒意是不同的寒冷,浩二郎不由得拉紧外套前襟。雪白的山峰近在眼前,光看著也感受到一股寒气。

甲斐指定的下榻处,是国道四九五号旁的小巧和式旅馆。一进旅馆,浩二郎就看到一面小小的直立旗,画著以温泉制成的盐为特徵的吉祥物。

浩二郎在柜台办完入住手续,到住房放下行李,并用内线电话播打甲斐留给他的房间号码。

「旅途劳累,要不要一起去泡温泉?」浩二郎告知对方已抵达,甲斐便用沙哑的嗓音邀请他。

「好,那我过去拜访。」

一敲门就现身的甲斐,比浩二郎想像中矮小。一头往后梳的白发,及脸上的皱纹,看起来约莫六十几岁。

「初次见面,我是实相。不好意思,追到这里来。」浩二郎郑重地点头致意。

「别在意,其实我之前就对回忆侦探颇感兴趣,只是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来,我们走吧。这里的温泉是盐化物温泉,暖和身体的效果一流。」不知为何显得兴高采烈的甲斐,为浩二郎带路。

充斥白色蒸雾的室内浴池空无一人。

浩二郎简单用热水冲洗身体后,浸在木制浴池中。甲斐所说的温热泉水,瞬间熨烫过每一寸肌肤,浩二郎觉得身体打从深处温暖起来。

浩二郎舔了舔手背,发现这里的泉水确实含有高浓度的盐分,不过气味倒是并不明显。

只剩头探出水面的浩二郎,靠到甲斐旁边。

「佐内居然一直没回去……真是难以想像。」甲斐呻吟般开口。

「因为熟悉佐内先生的个性,你才这么想吗?」浩二郎问。

「没错,佐内是近年来少见的一根筋演员。我在这个业界,也算是以固执闻名,不过他在武打戏方面,说不定还在我之上。像这样的人竟会跷掉拍摄……」甲斐吐出细长的一口气。

他面前的氤氲蒸气,微微卷起漩涡。

「我前来拜访,是因为化妆师提到,佐内先生注视著你画的美术资料时,惊讶得直冒汗。」

「化妆师的森小姐吗……」

甲斐的低语中,隐隐带著「如果是她,会有所察觉也不奇怪」的感叹。

「是的,正是担任化妆师的森小姐。得知佐内先生曾向同期的友人松原先生脱口抱怨『演员是个逃不开命运的职业』,我便著手调查你画的图。」

「于是你注意到那个小法师不倒翁,不,会津地区应该是叫起姬不倒翁吧,真是令人佩服。」

「我也在佐内先生家中的书架上,发现一模一样的起姬不倒翁。」

浩二郎刻意不提是在纪录片DVD中看到,想观察甲斐的反应。

「只凭这一点,就追到这里来见我……」甲斐摇摇头,颇为钦佩。

「根据松原先生的说法,佐内先生放在家中的起姬不倒翁,是涂上朱漆的木制品。来这里的途中,我绕去会津若松的土产店看了一下。」

浩二郎想亲眼看看,会津地区的起姬不倒翁是怎样的东西。

「若松的土产店都有卖吧?」甲斐双手掬起温泉水,泼在脸上。

「的确,但店面卖的是纸制品,面貌也和佐内先生的起姬不倒翁不一样。」

「面貌吗?」

「是的,表情有所不同。听店里的人说,起姬不倒翁以前是每户人家自行手工制成,近年才变成在每年正月十日的十日市集,直接购买由业者制作的起姬不倒翁。民间信仰中,要比家里人数多买一个,供奉在神坛或佛龛上,以祈求阖家平安。意思就是,家中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起姬不倒翁,在还是手工制作的年代,呈现的表情自然会不同。透过这些情报,我得出一个推论。」

「出去再谈吧。」甲斐提议,彷佛刻意打断浩二郎的话。

「也对,这样下去会泡昏头。」浩二郎擦掉流进眼里的汗水,一脚踏出浴池。

两人请女侍将晚餐送到甲斐的住房。散发著暖意的身体,即使只穿浴衣仍微微冒汗。

甲斐点了啤酒,浩二郎则选了大盐当地涌泉制成的天然气泡水。尽管没有特别的理由,两人依旧举杯相碰。

「我来听听实相先生的推理吧。」甲斐直率地说。

只见甲斐的神情坦荡,浩二郎十分困惑。

难道我的推测有误?

浩二郎彷佛要挥去迷惘,豪爽地仰头饮下气泡水,开口道。「一个月前,电视台曾拍摄佐内先生的故事。」

「《在下今日也在刀口下打滚》,对吧?」甲斐马上回答。

「你果然知道。」

观看那个节目,注意到起姬不倒翁时,不知当时甲斐有何感想。

「没错,毕竟在片场内也颇受好评。」

好评?仅仅如此……

「那么,节目的内容应该不需要我再说明,画面中拍到那个起姬不倒翁。」

「哦,这样啊。」甲斐的表情没有特别变化。

「关于起姬不倒翁,土产店的人提过,木制的做起来相当困难。」

因为不倒翁的重心必须尽可能往下挪,更别说朱漆似乎不经漆器工匠之手,便难以驾驭。

「就这一层意义,在《黄门漫游记》下一集的漆器工匠场景中登场的起姬不倒翁,正是依据事实写成。」

「依你所说,确实如此。」甲斐彷佛事不关己,将盐烤岩鱼送到嘴边。

「于是,我有一个假设。」浩二郎也咬一口岩鱼。来自温泉的盐巴充分凸显出岩鱼的鲜甜,十分美味。

「洗耳恭听。」甲斐沉稳回答。

甲斐是故作平静吗?

「佐内先生看到你画的起姬不倒翁,发现颜色和形状都和自己的极为相似,大吃一惊。起姬不倒翁在会津地区并不稀奇,但表情各不相同。纸上的起姬不倒翁太像他拥有的那一个,上面写的指示说明更让他确定,这个不倒翁和他的起姬不倒翁属于同一种。」

浩二郎从预先准备的信封中,拿出甲斐画的图的影本。

「纸上的指示,是你写的没错吧。」浩二郎指著起姬旁边的文字。

「没错,确实是我写的。」甲斐答得毫不犹豫。

「这么罕见的起姬不倒翁,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个起姬不倒翁的脸,又为什么和佐内先生持有的那么相似?我不禁深思。」

「嗯……」甲斐拿著酒杯的手一顿,倾听浩二郎的推论。

「最起码,你一定看过佐内先生的起姬不倒翁。你和我一样,是在电视上看到的吗?不对,从电视上无法得知材质。打一开始,你就知道佐内先生的起姬不倒翁,是上朱漆的木制品。」

「你说……打一开始我就知道?」甲斐缓缓将酒杯搁在桌上。

「没错,这代表你的身分,近似佐内先生的家人。」

「近似家人吗?以前时代剧的工作人员都像一家人,在这一层意义上,也许我的确算是近似家人。」

甲斐依然十分冷静。

「不是那种意义上的接近,难道你不是佐内先生至亲的人吗?」

「什么意思?」甲斐睁大双眼。

浩二郎不由得心想,握著画笔时,甲斐的双眸只怕也是如此熠熠生辉。

「除了是上朱漆的木制起姬,起姬不倒翁的表情更在佐内先生的心中掀起波澜。画出这张图的你,该不会拥有相同的起姬不倒翁?也就是说……」浩二郎准备补上最后一句话。

「实相先生,请等一下。不是那样的,并非如此。」甲斐伸出手,制止浩二郎。

「不是?怎么不是?」这下换浩二郎如炬的目光紧盯甲斐。

「哎,如果实相先生推论到这一步,我也该好好说出来。」甲斐端正坐姿,整理浴衣的前襟。「其中有隐情,希望实相先生能保守秘密。」甲斐喝了口啤酒润喉,娓娓道来。

「制作那份美术资料的期间,我读过各种书籍,希望能表现出会津地区的特色。就在这个时候,有人给我看了起姬不倒翁,询问我的意见。」甲斐拿毛巾擦了擦汗。

「你是指,拥有起姬不倒翁的并不是你吗?」

「没错,给我看起姬不倒翁的人是……」甲斐微微低下头,再次拉过毛巾掩住脸庞。「灯光指导木俣先生。」

「咦,那么……」

木俣就是否定佐内演技的人,同时也是提出寻人委托的其中一人。

「木俣先生就是这个起姬不倒翁的拥有者,也是佐内失踪的导火线,而且……还是佐内的亲生父亲。」甲斐一口气讲完,望向浩二郎。「所以,我无法说实相先生的假设有误。」

「佐内先生的父亲,就是木俣先生。」浩二郎彷佛在说给自己听,接著确认般陈述:「年幼时消失无踪的父亲,和他在同一个片场中。」

「木俣先生在会津若松当过漆器工匠,曾在岳父手下一同工作。佐内出生的那一年,他为自己、妻子、佐内,及佐内的两个哥哥,也就是三个儿子,制作全家的起姬不倒翁,再依习俗加上一个,一共六个起姬不倒翁。由于希望能当护身符,他特地用木头制成,并加上朱漆。」

然而,佐内一岁时,二十六岁的木俣却因想成为时代剧演员,离家出走。

「他并不厌恶当漆器工匠,只是一直觉得比不上岳父。在他眼中,岳父像一堵无法超越的高墙。怀著这份抑郁的心情,他发现大内宿有一场时代剧的外景拍摄。前去参观后,孩提时代希冀成为演员的梦想,顿时如汹涌的海浪,拍打上他的心头。」

「那么,佐内先生会成为时代剧演员……」

「血缘吧。虽然以此归结一切,实在太随便,不过,有时世上就是会出现一些只能这么解释的事。」

血缘吗……如同甲斐所说,不能以血缘解释一切。可是,浩二郎并不认为,人类是一举一动都符合逻辑,能够否定血脉相承事实的生物。

千丝万缕的牵扯勾连,才造就人际关系。只怕大家都无法否认,血缘就是所有人都难以撼动的事实之一。

「然而,木俣先生踏上灯光师之路,而非演员。」

他是遭受挫折,还是出于选择呢?

「原因是受到挫折。木俣先生抱持在成为出色的演员衣锦还乡前,绝不回头的觉悟,想必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可惜他的努力未能获得回报,于是他回不了家乡。这些私密话,是我们还是灯光组和美术组的菜鸟时,他一点一滴告诉我的,其他人应该都不知情。我知道这些,也是将近三十年前的事了。」

木俣不止一次想起故乡的家人。

「不过,他不能就这样回去。」

佐内的性格与父亲极为相似,反过来也一样。

「没错,他就是好强,说是无论如何,起码要出人头地。」

从演员转成幕后人员不算罕见,但要成为其中的佼佼者,必定得下一番苦功。甲斐不禁叹一口气。

从战前就在这个行业打滚的前辈不肯传授知识,要木俣看著学。在那样的年代,如果做不到,吃拳头也是理所当然。舍弃演员梦想的木俣就在严苛的环境下,从零开始学习灯光技术。若是没有工匠时期培养出来的毅力,只怕他早就夹著尾巴逃走。

「不过,佐内先生进片场后,不会从名字认出来吗?」

「佐内忠是担任武术指导的原谷勘助取的艺名,木俣庄吉则是他在演员时代报的名字,本名是泽井多朗。出入电影片场的人,不少都是不知道本名的人。」

看到电视播出佐内的纪录片,木俣才得知起姬不倒翁的存在。

毕竟是出自他的手,木俣马上认出那是属于小儿子的起姬不倒翁。不过,他想确认拥有那个起姬不倒翁的人,究竟是不是小儿子津村拓三。

「津村是母亲那边的姓氏吗?」

「他的妻子名叫津村明子。」

配偶生死不明长达七年,便能向家庭裁判所提出申请。配偶将被判定失踪,并视为死亡,于是离婚成立。

「木俣先生相当烦恼。只是,他并不是在烦恼要不要相认。」

「那么,木俣先生为何烦恼?」

「他烦恼的是,如果两人的确是父子,之后该如何拋下私情。」

「这么说有点无情,但他只要维持现况,不去查明事实不就好了吗?」

注意到佐内的那一刻,木俣就陷入烦恼。若不渴望确认真相,他不会如此苦恼。

「不,木俣先生心里很明白,但这个人……他想化身为恶鬼。」

「所谓的恶鬼,指的是……?」

烦恼的父亲和恶鬼一词放在一起,实在不协调。

「木俣先生打算对佐内更严格,好好锻炼他。」

「为什么?」

「在木俣先生的想法中,如果是他的儿子,应该承受得住严苛的锻炼。」

木俣似乎相信,确认是血亲后,便能狠下心,严厉对待佐内。

「木俣先生认为当年的失败,源于未能对自己更严格。为了衣锦还乡,他不顾一切地努力,却总在无形中替自己设限。一旦碰壁,就藉由其他事物逃避。他深深懊悔,希望儿子不论遇到任何挫折,都能逐一跨越。」

「但在化身恶鬼前,必须确认对方是不是他的儿子,是这么回事吗?」

为了避免儿子重蹈他的覆辙,想硬起心肠吗?浩二郎顿时感到口渴,拿起已没气的气泡水。

等浩二郎放下杯子,甲斐继续道:「如果对方和他流著相同的血脉,他自认就能彻底狠下心。」

「实际上,真是如此吗?」

企业的经营者暗中雇用亲戚为员工,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大多数经营者会主张他们对待亲人,比对待一般员工严厉。然而,实际向员工确认,往往会发现优渥的特别待遇,正是背后关系曝光的关键。

「实相先生,木俣那家伙是狠得下心的人。」甲斐彷佛望向远方。「即使光从旁边看,我也没见过比他更严以律己的人。这样的他竟说无法成为演员,是太纵容自己的缘故。我们这些人无法理解,不过流著木俣血脉的佐内就另当别论了。」语毕,他赞同似地点点头。

听到木俣的想法,为了查明佐内究竟是不是木俣的儿子,甲斐提议在补妆的桌子前方贴上美术资料。

「就是你拿来的那张起姬不倒翁的图。」

「换句话说,你们是特意让佐内先生看到这张图?」

这件事的开端不是偶然,而是人为刻意的结果。

「若是对起姬不倒翁有特殊情感,佐内一定会注意到那张图。」

甲斐的计策奏效,佐内向美术组询问是那张指示图是谁画的。「得知此事,我决定利用到里磐梯勘景的机会,打探津村家的情况,确认佐内究竟是不是木俣的儿子。」

「木俣先生为什么不亲自来确认?」

木俣直接询问妻子,一切不就解决了吗?

「实相先生,那样太残酷。这是他怀著『就算无法出人头地,起码要成为出色演员才能回家』的觉悟,留在身后的故乡。无法回家就是他的败北,事到如今,他根本没脸打电话给妻子,更别提探问儿子下落。」

「原来如此……」

「佐内也是律己甚严的人,如果他知道木俣先生是亲生父亲,恐怕……」甲斐突然陷入沉默。

「他会怎么做?」浩二郎问。

「恐怕他会从京都片场消失。」甲斐严肃地看向浩二郎。

「就是目前的状态吗?」

「嗯。只是,佐内以为我是他的父亲。」

佐内想必是认为,和亲人待在同一个片场,本身就是一种软弱。甲斐这么说道。

「在这一点上,两人不愧是父子。」

「换句话说,又有一个时代剧的火种熄灭。」

「要带佐内回片场,首先要告诉他,甲斐先生并不是他的父亲,并让他相信父亲不是片场的人。」

甲斐默默点头。

「虽然待在一起,父子却一辈子不相认吗?」浩二郎深吐一口气。

「没错,两人只是被砍的角色和灯光指导。」甲斐扬起眉,彷佛在说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这样的父子相处方式能被接受吗?不过,只要儿子有所成长,父亲不也算是尽了职责?

为了让孩子独当一面,选择不相认,世上或许也存在这样的父子关系。

假使浩志还活著,我们的关系会是如何?我是不是也会变成这么严格的父亲?

处于青春期的浩二郎,对父亲大力主张的正义心生反弹,却也想成为像父亲一样的刑警。只是,他不记得自己的想法是在何时,又产生怎样的变化。

「不过,事态有了变化。」喝光啤酒后,甲斐开口。

「怎么回事?」

「拜访津村家时,我按下门铃,却无人应门。隔壁的太太告诉我,昨天佐内的母亲被救护车载走了。」

佐内的母亲因脑梗塞倒下,被送到会津若松市的T医院,但病况依旧危急。邻家的太太表示,医师拜托她通知病患的家属,希望她看到有人上门,就代为转达消息。

「那位太太似乎以为我是津村家的亲戚。当我提到津村家有一个在京都当演员的儿子,对方告诉我,他已接到消息。我大吃一惊,立刻打电话通知木俣先生。」

得知前妻脑梗塞病倒,木俣希望能让儿子见母亲一面。

「然而,木俣先生知道,即使母亲病危,佐内也不会自行返家。」

「原来如此,所以木俣先生才做了那出戏。」浩二郎对上甲斐的视线。

「做戏吗……确实如此。当时的他确实可说是做了一出戏。我待在这里,不清楚详情。不过,为了替佐内的争取两天一夜的返乡时间,木俣先生打算批评佐内的演技。有了空档,佐内起码能见母亲一面。」

「不料,消失踪影的佐内先生至今未归,担心的木俣先生就向我们侦探社提出委托。只是,木俣先生为什么不拜托你带佐内回去?」

「他知道佐内误会我是父亲。要是直接去找佐内,恐怕得一五一十地说出真相。」

身为美术指导的甲斐,不可能知道佐内的老家在哪里,于是他利用了雄高。

「无论如何,你还是得向他解释起姬不倒翁的来由吧。」

「到时只能解释,我是在纪录片中看到的。别看我这样,当年我立志成为画家,说我看过一次就能记住也不奇怪。」

「原来有这一手。」

「没错,但佐内居然至今未归,真是令人在意。不晓得是误认我为父亲的缘故,还是母亲的病情太严重……」

「明天我会去佐内先生母亲住的医院,待会能请你一并告诉我,佐内先生的老家地址吗?」

「我明白了。」脸庞微微泛红的甲斐回答。

翌日早晨,浩二郎离开旅馆。他搭上巴士前往磐越西线的喜多方站,接著转往会津若松站。

昨晚,甲斐在他在离开前说的话,奇妙地留在脑海。

「甲斐先生,你很尊敬木俣先生吧?」用完餐要回房时,浩二郎问道。他深刻感受到甲斐言语中对木俣的关切。

甲斐思索片刻,回答:「以前我搭过蜿蜒的街道布景,凸显主角的高大。为了骗过摄影机的镜头,制作上采取极端的远近法,却犯下一个设计上的错误。当时来不及重量尺寸重做,多亏木俣先生藉著灯光拯救走投无路的我,才能保住我的饭碗。木俣先生表示,他没办法放著努力的家伙不管。前一晚,我通宵架设布景,木俣先生都看在眼里。那个时期,我终于对美术组产生归属感,但同时也对转瞬消失,宛如薄薄白雪的布景感到空虚。我和木俣先生只差两岁,不过在我心中,他的身影跟父亲一样高大。」

跟父亲一样高大啊。

月台上的时钟,显示已过上午九点。今天的天气不差,但似乎相当寒冷。

浩二郎竖起大衣的衣领,缩著肩膀步出验票口,搭上停在会津若松站前的计程车。

计程车沿著站前大街往南开,没多久就看见T医院。

由于是综合医院,一踏进门口,会觉得内部比外观宽广。浩二郎向急诊部的柜台询问病房号码,然而,基于保护个人资讯的立场,对方不肯告诉他。

无可奈何,浩二郎只好自称是入院患者的儿子——津村拓三的熟人,本乡雄高。

他在候诊区等了约五分钟,在DVD影片中见过的佐内,从里面的楼梯走下来,环顾四周,似乎在寻找雄高。

「佐内先生。」浩二郎出声喊住对方,佐内睁大眼转向他。

「请问是哪位?」

「我是本乡雄高的熟人,名叫实相浩二郎。抱歉,刚才报假名找你。」

「实相……回忆侦探,那么,是雄高……」

雄高似乎向他提过回忆侦探社的事。

「是的,我收到寻找你的委托。」

「不过,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本名?雄高应该也不知道。」佐内疑惑地偏著头。

「毕竟是干侦探这一行。话说,令堂的身体状况如何?」

「侦探还真是什么都能找出来。她前天已脱离险境,今天下午开始进行早期复健。」

「这样啊,太好了。」

「唔……请帮我转告雄高,我不会再回片场。」佐内蹙起眉。

「是之前跷掉拍摄的关系吗?」

「拍摄跷班是区区二线演员绝不能犯的错。」

「的确。即使不是二线演员,也万万不该这么做。」听到这句话,佐内锐利得双眼瞪向浩二郎。

「生气了吗?」

「没有。如同你说的,所谓的一流演员,极少人会在拍摄过程中缺席。正因如此,我更不可能回去,请你理解。」佐内随即起身,准备离开。

「佐内先生,很抱歉,我也有工作在身,无法应一句『不会回去吗?好的,我明白了』后,夹著尾巴离去。要是令堂的病况允许,希望能和她谈一下。」

「我不是说过,下午要开始复健吗?」

「那我就等到复健结束。」

「悉听尊便,反正要等是你家的事。」

「佐内先生,别再躲起来。逃避不是你的作风吧?」

佐内无言地停下脚步。

「复健结束,请过来一趟,我会一直在这里等候。」

佐内不发一语,迈出脚步,匆匆奔上来时的阶梯。

目送佐内的背影消失,浩二郎踏进中庭。走了一阵,他拿起手机,传简讯给应该在拍戏的雄高。

——见到佐内了。为了照护脑中风的母亲,他待在位于会津若松的T医院。下午会再次见面,瞭解情况。

目前说到这里就好。至少通知雄高已见到佐内,如此一来,他应该会安心许多。

浩二郎没立刻返回院内,在花坛前的长椅坐下。稳定心神后,他打电话回侦探社,关切挂念的事。

「那么,平井来上班了吗?」向三千代报告一连串的调查结果后,浩二郎慢吞吞地问。

「他和由美吵了一架,实在伤脑筋。」

浩二郎担心的情况发生了。

「然后呢?」

「现下他们都不在。」

平井真跑出侦探社,由美则是去电视台。

「争吵的原因是什么?」

「起因是我接的一通委托案件的电话。」

一名自称上条的男性打来,想委托侦探社寻找昭和三十九年左右,在歌唱咖啡厅结识的伙伴。

「那通电话怎会引发争吵?」

「委托人上条先生,想约下周二傍晚见面。由美表示,如果是那个时段,她可以去和委托人谈谈。佳菜说由美太忙,提议由她和平井去见委托人。」

「佳菜和平井吗?」

对佳菜子来说,可能会有些吃力。毕竟认识时日短暂,连浩二郎都还无法掌握真的特质。

「我懂你的想法。总之,我告诉大家,会和你商量再决定……」

「平井说了什么?」

「如果可以,他想一个人上阵。」

「他居然这么说?」

新人以独当一面的身分自居,由美会发火并不意外。另一方面,形同被视为无用多余,佳菜子会感到愤慨也想而知。

真拋出的话,难以想像出自进公司短短数日的菜鸟口中。

「于是,由美严厉地训平井一顿。不料,平井又说,那他就和比较年轻的搭档。」三千代语带叹息,感受得到当时气氛多么恶劣。

「他居然说出『比较年轻的』这种话……我知道了。明天傍晚我就会回去,到时会再警告平井不要引起纷争。等真和由美回来,能不能帮忙转告他们?」

「好。对了,决定这次的案件名称了吗?」

「嗯,虽然是茶川先生想出来的,就用『做戏的男人』吧。」

「不错啊,那我就把『做戏的男人』输入档案。话筒另一端传来敲打键盘的声响。

「嗯,麻烦你了。」

挂断电话后,浩二郎思考著真的事,忍不住叹气。

真的外表端正,给人知性的印象。说是医生像医生,就算说是老师,大概也很有说服力。尽管如此,他却没有菁英身上常见的冷漠感。

浩二郎想过,真会不会是缺乏自信?不过,既然说出想独自行动这种话,问题应该不在这里。

要把真培养成独当一面的侦探,首先可能需要瞭解真在怎样的家庭环境中成长。

他的母亲和父亲是怎样的人?不,他的成长背景应该潜藏著其他因素。

浩二郎试著深呼吸,冰凉的空气沁入肺脏。会津澄澈的风似乎有助于转换心情。

只是,对浩二郎而言,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说服佐内回片场。从雄高的话,及之前的纪录片来看,他一向严以律己。这样的人说出「不会回片场」,恐怕已有相当大的觉悟。

首先,得先在隐瞒他亲生父亲姓名的情况下,解开他对甲斐的误解,再说服他回片场。

该怎么让他心生动摇?

5

夜间看诊从五点开始,病人逐渐增加。妇女解开防寒用的针织头套,露出红通通的和善面孔。

浩二郎坐在最后一排的椅子上,等待佐内出现。

他担心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旁人会觉得可疑,不时会在看得到出入口范围内的地方闲晃,最后在目前的位子安顿下来。从这里浩二郎能观察到整片候诊区,也能确认上午佐内使用的楼梯,及旁边的电梯。

在医院待上半天,彷佛能窥见人生百态。以前浩二郎陪同住院的三千代,遇过几次促使他深思生命议题的情境。

妻子酒精成瘾,肝功能发生障碍,住进医院的内科大楼。

四人病房中,最年长的是名叫真野文子的女性,因罹患肝癌,医生宣告只剩三个月的寿命。尽管如此,文子依旧开朗地照料其余三人。

依三千代的说法,她已六十六岁,偶尔会看到上国中的孙女来探望。距离花季还有六个月,文子仍若无其事地和孙女约定去赏花。听见两人的对话,三千代的胸口一紧,文子的脸上却不见一丝阴霾。

此外,接受抗癌药物治疗的文子,即使身处痛苦中,仍到处走访住院中的熟人,脚步从不局限在病房内。

一天,三千代在盥洗室遇到蹲在地上的文子。文子是受人之托,由于对方想喝清凉饮料,她正准备去商店。

「我去帮忙买吧,请告诉我对方的病房号码和名字。」三千代扶抱起文子,开口提议。

「谢谢你这么说,不过等这阵疼痛消退,我会自行走去。」

「可是,你看起来很难受。」

「不要紧,马上就会好了。」

话虽如此,文子的额头却冒著冷汗。

三千代决定先带文子到附近的休息区。

当时,浩二郎正在寻找久久未回病房的三千代。探头望进休息区,刚好看到两人坐在窗边,他便打算端茶给两人。

「要是我没去,对方会担心我出事。」文子的话声传进浩二郎的耳里。

「即使如此,这样还是太勉强身体。」

「医生不是说,我只剩三个月的寿命吗?不过,我正在挑战,不晓得在三个月的时限下,能够鼓励大家到什么时候。」

「鼓励大家的挑战?」

浩二郎错失向两人打招呼的时机,只得背对著两人,在后方座位坐下。他盯著托盘中的三杯茶,倾听两人的谈话。

「住院中的熟人里,大概没人病得比我更重。于是我就想,我的鼓励应该会比其他人有效吧。」

浩二郎不止一次听三千代提到,文子的开朗让她觉得自己也要努力。无形中,她确实受到文子身影的鼓励。

「这么做是很好……」

三千代会担心也是理所当然。看到当事人为了鼓励别人,导致身体不舒服,任谁都会难过。住同一间病房的病友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家人会有多痛苦。

「害身边的人担心,我真是太差劲了。实相太太,很抱歉,让你看到我难堪的模样。我真是不小心。不过,像这样休息一下,痛楚会逐渐缓和。没事,别担心。」

听著文子的话,三千代默不吭声。

「过几天,我会转去安宁医院。」文子低语。

「这样啊……」三千代停顿片刻,耳语般轻声问:「什么时候转院?」

「看手续什么时候办完,大概就这两、三天吧。」

「真野太太不在,大家会感到寂寞的。」

「就当我死了吧。」文子扬起笑声。

「怎么可能!」三千代十分激动。

「开玩笑的,对不起。我打算竭尽全力,鼓励和我一样待在安宁医院等死的患者,然后毫不客气地活得比医生宣布的余命还久。哪怕只有一分一秒,我要让医生大吃一惊。」

「真野太太实在坚强,我根本办不到。」

「哪里,我可是非常胆小的人。因为我是胆小鬼,不这样替自己打气,很容易就会气馁。和病魔对抗固然如此,不过,这道理并不仅限于此。实相太太,你知道子规吗?」

「写俳句的子规吗?」

「对,就是他。子规罹患肺结核,年仅三十五就离世。即使病情严重到只能整天卧床,他依然做了许多事,例如推动俳句改革等等。看到身体不听使唤的他,大家都说『年纪轻轻真是可怜』,但本人似乎并不觉得。

生病已成事实,也就没什么好怨叹,于是他写下『若不乐在病中,活著亦寥无趣味』。历经悲伤与痛苦的漫长煎熬,他却仍抱持要活在每一个当下,直到死前最后一刻的想法。所以,我会一直活下去,活到即使大家嫌烦,也要不断鼓励大家,直到最后都一起享受人生。我打定主意,要成为无敌啰嗦的老太婆。」

所以,她才想自行去商店,买别人拜托的东西,送到病房。文子说著,再次笑出来。

之后,三千代出院。定期到医院报到之际,她听闻在安宁医院的文子,比当初医师宣布的余命,多活超过一年。

文子去世前寄来的暑期问候明信片上,写著俳句「蚊叮一口 呼喝一声 吾命仍鲜活」。

在无法自由行动,也没力气鼓励他人时,甚至还留了吸自己血的蚊子一命,透过蚊子确认自己仍活著。

像今天这样,待在医院的时间一久,浩二郎就会想起文子,耳中彷佛听得到明亮开朗的笑声。

浩二郎注意到佐内出现在阶梯上时,手表上的时间是下午六点前。浩二郎向他举起手,确认他会有何反应。

会装作没看到,还是会在认出浩二郎后逃离此地?

凭藉反应和态度,可瞭解佐内现在的心情。

佐内瞥见浩二郎,便快步走来。

看来有希望。

「我没想到你真的会等到现在。实相先生和我从雄高口中听到的一模一样。」佐内露出苦笑。

「他是怎么说的?」

浩二郎脑中浮现雄高爽朗的面容。

「他说你是一个不知放弃的人。不过,雄高也是这样的人。请跟我来吧。」

语毕,佐内旋即转身。浩二郎跟在他的身后。

佐内不是踏上楼梯,而是走进电梯。电梯门在抵达五楼时打开,两人步出电梯。

佐内在护士休息站旁的五〇一号病房停下脚步,护士站内传出监测体徵的复数独特电子音。

听到这个声音、闻到消毒水的味道,浩二郎总不自主地紧张。

以前的一名委托人,是患有严重的心脏病,仍在住院的老妇人。

十四岁时,她在二战后不久的大阪,差点遭美国士兵侵犯,是一个少年及时出手相救。不过,当时她精神受到的打击过大,没能问出少年的姓名及少年来自哪里。

她的心脏疾患被医生宣布撑不到半年,于是她希望至少能在离世前,向那个少年道谢。寻找少年的线索,只有少年与美国士兵打斗时遗落的护身符袋,是一个非常棘手的案件。

距离医师宣布她余命只剩半年后,过了两年半,如今她仍在安养型医院。这大概可说是回忆的功效和对生命的执念,颠覆了医学常识的绝佳范例。只是,心脏病随时可能发作,浩二郎在她床前时,总忍不住倾耳聆听心音。浩二郎和她会面后,监测萤幕发出的电子音,回荡在耳壳深处好一阵子。

「家母就在这里。当我赶来医院时,她还在加护病房,前天终于转到一般病房。」说著这些话的佐内,神情比稍早柔和。

「我能和她见上一面吗?」

「请先消毒双手。」

佐内指向位于门旁,约在腰部高度的消毒液容器。

浩二郎为双手消毒时,佐内小声叮嘱:「家母目前右半身麻痹,虽然因左脑中风无法说话,但请露个脸让她瞧瞧。」

「素不相识的人突然出现在病床前,她不会感到混乱吗?」

「嗯,她的状态十分稳定,简直无法想像她前天还待在加护病房,应该没问题。我以为你回去了,不小心提到有人从京都来找我,母亲表示无论如何都想向你打声招呼。」

「原来如此。」

难以想像才刚病倒的人会特意想打招呼。

浩二郎掩不住困惑。或许佐内的母亲认为,来自京都的访客有什么特殊意义。

走进病房,开得较强的暖气导致室内有点闷。

单人病房深处摆著一张矮床,病床调整成斜立的状态,方便佐内的母亲坐起。她的右颊感觉有点下垂,但气色不算差。

为了压住头发,佐内的母亲头上戴著白色网状绷带,看上去彷佛是尼姑。

「妈,这位就是从京都来的实相先生。」佐内出声介绍后,母亲便盯著浩二郎,缓缓点头致意。

不晓得是不是浩二郎多心,彷佛能从她的眼神中,读出期待和失落。不,浩二郎确实在她眼底深处看到光芒。

观察表情的眼力,或者说「读脸力」,浩二郎的父亲曾说这是成为刑警必要的资质。尤其是眼底的光芒,更是不容错过的重点。不论脸上的笑容多么灿烂,有人眼底总是闪现悲伤的光芒;有人整日悲叹,眼底却依然栖宿著希望的光芒;有人不管嘴上说得多么温柔款切,入耳多么动听,眼底却带著藐视鄙夷他人的光芒。

父亲认为,只有那道光芒不会骗人。

佐内的母亲慎重地低头致意,彷佛凝结了所有话语。

「这次真是惊险,看到您的气色不错,我就安心了。」

浩二郎说完,佐内的母亲再次低头致意,同时伸出左手,向浩二郎拜谢。

果然,佐内的母亲误以为浩二郎是片场的人。浩二郎推测,对方是为儿子丢下工作回来探望病倒的自己,造成大家困扰一事,向他谢罪。

「佐内的妈妈,没关系,我们都知道情况,是我们要他待在您身边。请不要担心令郎,早点好起来。」

首先要让她安心,这才是最重要的。

听到浩二郎的话,佐内的母亲再次单手拜谢,并深深低头致意。

接下来,她无法伸直的手指比向佐内,接著移向浩二郎,头垂得比之前都低,郑重致上谢意。

「我明白。或许会很辛苦,但请努力复健。别去数做不到的事,抱持慢慢增加做得到的事的念头就好。」

浩二郎为母亲对儿子的深情慑服,忍不住想离开病房,于是以眼神向佐内示意。

「佐内先生,真是太好了。令堂看起来状况不错。」步出走廊,浩二郎对佐内说道。

「病况一度危急,多亏她挺了过来。」

佐内赶到医院时,母亲因脑中风后的急性肾衰竭导致尿毒症,有八成机率不治。

「佐内先生,当时你应该在令堂身旁呼唤她吧?」

「嗯,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件事。」

「令堂约莫是听到你的声音吧。我相信你的呼唤一定已传达到令堂的心中。」

最重要的是,以正面的意念呼唤。亲人能做的事,只有相信病人能活下去,毫不气馁地为病人加油。虽然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对病人的存活带来的影响却远比想像中巨大。

饭津家常说,一切取决于亲人能否抱持毫无疑虑的态度,相信病人是家中不可或缺的一员。在生死夹缝挣扎奋斗的人,即使周围的人说有九成没救,能否在剩下的一成机会里看到希望,依然对他们的内心影响甚巨。

永远为病人声援加油,成为病人生命支柱的亲人,缔造无数奇迹。直到最后都相信希望与可能性的力量,说不定正是点亮所有人——尤其是病人生命力的燃料。

「像我这样根本帮不上半点忙。」佐内在走廊上迈开脚步,「但我想在这里看顾母亲到最后。」他强硬地表示。

「你确定不回京都?」

「是的。」

「你的意思是,对时代剧没有丝毫留恋吗?」

浩二郎选择不提对演员的留恋。看过纪录片,他感到佐内执著的并非成为一般演员,而是时代剧的演员。

浩二郎甚至觉得,在佐内心中,时代剧的武打场面就是他的人生价值所在。

「像我这样不成熟的家伙,时代剧方面的人是不会让我回去的。」

「我不认为佐内先生有哪里不成熟。」

浩二郎说出看纪录片被砍画面的感想。

佐内默默听著,当浩二郎提到「一刀两段」的事时,他眼中的神色有所变化。

「我在柳生新阴流最先学的招式就是『一刀两段』,但我无法运用在实战中。这个招式实在太深奥,要先让对手砍自己,再后发先至地以剑尖击中对手的头部或护臂。若无相当的胆识,万万使不出这一招。」佐内用食指比拟剑招,摇摇头。

「一刀两段」通常是让左颈露出明显破绽,诱使对手攻击。对手集中全副精神,剑尖笔直朝自己的脖子挥下,意即在这一刻,对手的动作尽在掌握之中。

遭人看透如何出招的对手,可说是最容易操纵的对象。

「我无法在对手一定会出剑劈下的地方露出破绽,因为我心存畏惧。」佐内别过脸。

「的确,刻意卖破绽也需要高深的技术。要不要在这边坐一下?」楼层内有食堂兼休息区,浩二郎坐在区域前的长椅。

等佐内在旁边坐下,浩二郎开口:「我有一个朋友,看过你的『佛倒』后赞不绝口,说即使在时代剧的黄金时期,也没见过如此出色的『佛倒』,尤其是直到倒地都还睁著眼的部分。」浩二郎说出茶川的评语。

「你的朋友看得真仔细,谢谢。」

「即使如此,佐内先生也会有心生恐惧的时候?」

「当然。」

「在我看来,佐内先生拥有十足的胆识。」浩二郎点点头。

「不,我还差得远。有个资深灯光师,曾在电视时代剧的黄金时期,为三船敏郎、万屋锦之介、胜新太郎、中村敦夫、里见浩太朗、松平健、绪形拳等不胜枚举的演员打过灯光。正是这样一号人物,在拍摄过程中告诉我,我的演技根本不行。我早就知道自己比不上刚才列举的任何一个大明星,那个灯光师的眼光不会出错。他说我该冷静两天,说明我还有许多不足之处。」

「所以你才逃走吗?」

「实相先生要这么想也行。总之,以时代剧的演员来说,我的精神还太软弱。」

「佐内先生得知令堂病倒是几时的事?」

「你问的这些已无所谓了吧。」

「至少是在你联络同期的松原先生前,对吧?换句话说,是你从现场消失那一晚的三天前。」

「那又如何?」

「我要说的是,你会挂心令堂是人之常情。」

从事这一行,本来就可能来不及见父母最后一面,佐内可能抱著这样的想法,一度放弃回乡的念头,但脑袋中的一角依然挂念著母亲。由于医院随时可能通知母亲的病情恶化,他忍不住带著平常不会带到外景现场的手机。为人子女这么做是人之常情,谁也不能出声斥责。

「所以,就算演技不合格也无所谓,我应该因此得到原谅吗?拿出这种藉口,根本是失败者的胡言乱语。只是将自身的不成熟,归咎在母亲身上的懦弱小人。实相先生不惜让我成为这种卑鄙小人,也要带我回片场吗?对我而言,那简直是奇耻大辱。」佐内语气激动起来。

在某种意义上,佐内的反应是理所当然。浩二郎明白,这恰恰证明了佐内对工作怀著一份责任与荣誉感。只是,即使那一晚的表现可圈可点,无懈可击,木俣仍会喊卡。因为那正是木俣演的戏。

然而,佐内却认为,那是他过于担心母亲招致的失态,恐怕不会原谅自己不成熟的表现。佐内为此自责,木俣则是晓得不到这种地步,儿子不会奔回母亲身边,于是狠心苛责。

「如你所说,这或许算是奇耻大辱。」浩二郎明快地回答。

「看来,你终于明白我说『不可能回去』的意思。」佐内准备起身。

「可是,佐内先生,奇耻大辱、卑鄙小人、失败者,这些称呼又怎样?恕我失礼,不过你并不是主角,也不是配角,只是一个被砍的角色。」浩二郎注视前方朗声道。

「你想说的就是这些吗?」佐内伫立原地,由上往下地看著浩二郎。

由于浩二郎望著前方,看不到佐内的表情。不过,想必他一如演出被砍的角色时,露出愤怒的神色。明知这一点,浩二郎却继续说下去。「能演被砍角色的人要多少有多少,即使少一个你,拍摄也不会出任何问题,你是这么想的吗?」

「实相先生,你真的是雄高尊敬的人吗?你好歹也……」佐内吞下话语的后半段。

「佐内先生,请回答我的问题。不过少了一个被砍角色的演员,根本不痛不痒——你是这么想的吗?」

「没错,我是这么想。就算少掉一个我,也不会有任何影响。反倒是二线演员之间,会因多一个角色空缺欢欣鼓舞吧。」

「然而,雄高却委托我寻找你的下落。委托人还不止他一人。」

「不止是雄高?」

「没错,虽然不能透露委托人的名字,不过这次案子的委托人不止一人。」

「其中……」佐内语带试探,望向浩二郎。

「有什么问题吗?」装傻的浩二郎,对上佐内的视线。

「那个……美术指导中……有一位名叫甲斐……」佐内停顿片刻,才迟疑地开口。

「就是画这张图的人吧?」浩二郎拿出起姬图画的影本,佯装不知情。「刚才并未提到这位甲斐先生吧,他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佐内慌张地否定。看来,他果然猜测甲斐是亲生父亲。

「这似乎是他看到你的纪录片时,迅速挥笔画就的图,画得真不错。」浩二郎若无其事地澄清甲斐和起姬不倒翁之间的关系。

「他是在看到纪录片后画的吗?」

「嗯,我是听他这么说的。」

浩二郎补充说明,他得知佐内在补妆时,专注盯著墙上绘制起姬不倒翁的图,猜想其中必有缘由,才从甲斐口中得知这件事。

「……我完全没想到,这是他瞬间画下来的。起姬不倒翁虽然眉眼单纯,不过真要画,其实意外困难。」佐内的话声难得虚弱。

「甲斐先生似乎曾立志成为画家。只要是引起他兴趣的东西,看过一次,即使时间短暂,他也能清楚记得细节。」

「起姬不倒翁出现在画面上,应该是短短一瞬间,这样也记得住吗?不,果然还是很奇怪,不合常理。」佐内蹙起眉。

「不合常理,是指什么呢?」

「他不可能连材质都知道,这份指示说明上却注明用木制朱漆。」佐内指著浩二郎手上的影印纸本。

「那似乎是他从情境衍生的想像。故事的舞台位于会津,又是在漆器工匠家里的起姬不倒翁,才得到质地是木头、涂料是朱漆的灵感。不得不说,真不愧是一流的美术指导。」

佐内似乎仍未释怀,浩二郎继续道。「从你当时凝视著起姬一事,我推测其中应该有什么缘由。从甲斐先生那里得来的线索,让我将搜索的目标指向会津。毕竟你的资料中,不曾提及出身地。」

此外,民间的私家侦探也没有调查户口名簿的权限。

「原、原来是这样啊……」

佐内虚脱地垂下头,浩二郎看著这样的他,再次开口。「不管怎样,我的委托人花费时间和金钱来寻找你——以你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一个负责饰演被砍角色的演员,大出洋相的卑鄙失败者——能请你将这一点纳入考量吗?」

「可是……无论如何,我不可能回去。我以为已全心投入演技,却遭人轻而易举地看穿。我被教训该冷静个两天,头一次收到这样的指责。」佐内彷佛在抱怨。

「这番言论确实严苛,不过,我不认为遭到叱责,是你选择这么做的唯一原因。你应该跨越过更艰难的困境。」

一路走来饱尝艰辛,然而,你不总是靠著刻苦的努力,度过这些难关吗?浩二郎询问佐内。

「我无法容许自己的精神如此软弱。明明想展现最好的演技,却惨不忍睹。原因必定是出在我内心一隅仍挂念著母亲。枉费我平日总爱说大话,认为演员这一行就是无法见父母最后一面,却难以真的狠下心。凭这种半调子的心态,不如趁早放弃。」

送餐的推车在食堂兼休息室的前方停下。晚餐大概是从六点开始,各病房传来患者陆续前往食堂的声响。

「令堂也需要用晚餐了吧?」

浩二郎想让钻牛角尖的佐内分散思绪。佐内以吐出的话语为茧,愈来愈设地自缚。

「她现在只能喝米汤,没好好吞下去可能会有危险,所以是由护理师协助喂食。」

「那么,能再借我一点时间吗?」

描述母亲状况的佐内,一如浩二郎的设想,表情稍微变得柔和。

「不管你说再多,我的想法也不会变……」

「回去或是不回去,都是你的选择。只是,我必须向委托人报告,职责所在,还请谅解。我希望你能详细告诉我,你失踪那一晚发生的事。」

「我不想回溯那一晚。」他的表情再次紧绷。

「拜托,就算是你消失踪影后没多久的事也好。雄高他们当时可是拚命找你。」

「我很过意不去。」

「请协助我完成工作吧。」浩二郎低头请求。

「请别这样。」佐内这么说,两人陷入沉默。

浩二郎默默看著地板。

沉默会带来心理上的效果,浩二郎在刑警的侦讯研修中学到这一点。有时,比起长篇大论,沉默更能打动对方的心。透过实战,浩二郎对沉默的威力有信心。

首先,佐内正为了给片场增添麻烦一事自责。原因出在他的不成熟,更让他深感痛心。然而,他不想落魄失态到将失败归咎于母亲的病情。正因佐内秉性认真,才会钻牛角尖,将自己逼上死胡同。

为了让他鼓起勇气回片场道歉,浩二郎需要让他率直面对自己,也需要让他力图振作。

此时不能焦急,毕竟除非佐内鼓起勇气,不然任谁都莫可奈何。

沉默依然持续。

用完餐的患者,纷纷从食堂回到各自的病房。护理师和来探病的家人,也逐一将给无法行走的患者的配膳,用托盘放回餐车。

待走廊的喧闹告一段落,佐内清了清喉咙。

「方便谈谈那一晚的事吗?」浩二郎见机不可失,平静地出声询问。

「遭到斥责后,我回到箱形车准备换衣服。」佐内不情愿地道出当晚的经过。

「不论是否挨骂,应该都在你的预料中吧。」

在木俣眼中,佐内的行动应该都在他的掌握中。

「嗯,即使拍摄OK,我也得弄乾湿掉的头发和服装。就在这个时候,灯光指导来到车外。」

「就是斥责你的人?」

这件事连雄高也不知情。

「对,他在箱形车外大骂:『真是不像话,照刚才那副德性,这幕戏的打光我根本干不下去。拍摄决定延期两天,你好好冷静一下。』」佐内咬著嘴唇。「那一瞬间,我觉得像被当头打了一下。如同我刚才说的,我实在太不成熟。」佐内紧紧闭上眼。

「所以,你决定去令堂身边吗?」

「这个念头一直在留在心底,但拍戏时,我应该完全拋到脑后了。我以为已做好精神上的管理。」佐内握紧拳头,呻吟般继续道。「最后,我一时鬼迷心窍。」

反正这两天都得闭门反省。有了正当理由,佐内心中的念头就开始不受控制,于是他离开片场。

「我想著只要两天一夜,就能见母亲一面——」

「不料,一看到令堂的状态,益发难以动身回去了吗?」

「我无法拋下努力与病魔奋斗的母亲。再多待一天就好,至少让我留到母亲状态明朗为止。抱著这个想法,留在母亲病床前,我不禁认为不可能回去了。」

「原来如此。总之,要不要随我回片场一趟?向导演他们道歉,如有必要,再回来陪在母亲身边,你觉得如何?」

「你不懂片场的规矩,才能说得这么轻巧。就算回去,我也没容身之处。」

「要是没有,从头打造不就好了吗?」

「算了,我打算留在这里,和母亲一起生活。尽管年过四十,说这番话可能有些迟了,但我想为母亲尽一份孝心。」

「真的?你是真心这么想吗?」浩二郎试图看出佐内眼底的情感。

「没错,我打心底这么想。」佐内这么说的同时,却避开浩二郎的视线,盯著地板,显然是不希望被人看穿真心。

「这毕竟是你的人生,决定权还是在你。只是,我想让令堂看看这个,希望你能允许。」浩二郎拿出向茶川借的DVD。

「这是什么?」

「你参加纪录片节目的影像。」

「让我母亲看那种东西,又打算做什么?」佐内露出不知该说困惑还是气愤的复杂眼神。

「我只是想请令堂看看。向你保证,我不会多说。不过,等令堂看完,我会问她能不能带你回去。」

「这是什么愚蠢的主意……」

摸不清浩二郎想法,佐内的语气颇为暴躁。

「只要令堂有一瞬的犹豫,请你留下来,陪在她身边。毕竟那就是令堂的心愿。」面对佐内诧异的目光,浩二郎认真说道。

6

「佐内先生被导演和灯光指导臭骂一顿,骂得可凶了。不过,佐内先生愿意回来,实在太好了。非常感谢实相大哥。」电话另一端,雄高似乎十分开心。

「雄高要早点追上他的脚步,然后超越他,知道吗?」浩二郎留下这一句,便结束手机通话。

「我可是对雄高充满期待。」茶川靠在沙发上开口道。

「他有与佐内先生相似的地方。尽管他可能不会像烟火一样突然大放异彩,摇身变成人气演员,不过我想他一定能成为好演员。」

为了送还DVD,浩二郎来到茶川的事务所。

「是啊,我也认为这样才像雄高。」

「嗯。这是谢礼,这次下了重本。」

「哦哦,这是会津当地产的酒。有这瓶万事足矣。」茶川抱著一升装的酒瓶,眉开眼笑地抚上光头。「不过,没想到那片DVD会派上这么大的用场。」

「哎,这片DVD真是帮了大忙。」

DVD中收录大量摄影现场的情况。影片本身当然仍以佐内为主,但当中也拍到导演、副导演,及灯光指导的身影。

病后的妻子能否认出几十年前离开的丈夫,浩二郎并不确定。

不过,她却一眼认出,忍不住呜咽。佐内似乎以为母亲是看著自己的身影流泪。

等DVD播完,浩二郎特意放慢语速开口:「我能带令郎回片场吗?」

佐内母亲没有丝毫犹豫,流著泪深深行一礼,额头几乎碰到膝上的棉被。

「不过,接下来就是佐内忠的紧要关头。他得抱著捡回一命的想法,好好努力才行。」茶川火速准备打开酒瓶的瓶盖。

「嗯,是啊。但如果是他,一定不会有问题。」想起和佐内在回程列车上的对话,浩二郎点点头。

「蚊叮一口 呼喝一声 吾命仍鲜活」,浩二郎望著车窗,以佐内听得到的音量说道。

「俳句吗?」佐内出声询问。

「嗯,是我认识的老妇人写的俳句。」

浩二郎简要地告诉佐内,有关文子在医院的举动,及她转去安宁医院的来龙去脉。

「真是坚强的人。」

「她说是因为软弱才会去鼓舞他人,不过能够承认自己的软弱,其实正是坚强的体现。」

「承认软弱的坚强吗……」佐内确认般低喃。

「是的,佐内先生毫无破绽,不,应该说太无懈可击。如此一来,对手会无处下手,这样是无法完成『一刀两段』的。」

「实相先生……」佐内的表情豁然开朗。见到他的笑脸,浩二郎确信眼前的男人不会舍弃时代剧。

毕竟,他身为那位做戏父亲的儿子————

10 平常不公开的佛像。

11 原文为「仏倒れ」,为能乐用语。指表演者宛如倒下的佛像,仰天向后倒,以表现死亡或昏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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