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沉默之诗 13

佳菜子以围巾覆盖半张脸,撑伞走出住处的大楼。昨晚的小雨到了早上变成下雪,京都的街道难得一片雪白。

雪一飘落车道立刻融化,但家家户户的屋檐、停车场的车子上方,则积著一层像蛋白霜的雪,还可清楚看到猫咪走过的足迹。

从清晰的小小足迹,可以想像这只猫急著赶回巢穴。佳菜子没见过这只猫,却透过观察它足迹的深浅、步伐的大小,在脑中描绘出它的姿态。

前天,佳菜子和浩二郎一同与琴美会面时,真带了冈村岛盂兰盆舞的歌给绢枝听,但反应没有想像中大。

脉搏数上升的幅度,和听〈思念你〉时差不多,偶尔会高一点。真分析,这代表说唱的旋律确实传达到绢枝的大脑。佳菜子认为,他对pesonal song的评价太过天真。

昨天琴美提供的犀川町盂兰盆舞的录影带送到了,真撷取盂兰盆舞的歌给绢枝听,但反应的变化并未超过冈村岛的歌。

面对这样的结果,真仍表示乐观。遗憾的是,录影带的歌中,没有出现京都町、阿清、龟松。于是他主张,这就是绢枝反应不大的原因。

佳菜子仍坚持从分析诗句著手。

绢枝待过下关,曾和某个男性谈恋爱。所以,在「成为联系两人的音信。杀死恋情,夺走爱情,连性命也不放过。那人永远不会原谅我。不可能原谅我,永远」这首诗中,那名男性应该就是「那人」,也就是她的前男友。

佳菜子推断,假如「连性命也不放过」不是比喻,表示实际上真的有人死去。昭和二十五年前后,二十四岁的绢枝在「Peach & Peach」遇见善藏。在此之前,她曾和某人陷入爱河,如果因此引发某个事件,时间点就是落在昭和二十年到二十四年之间。

佳菜子回事务所一趟,取得浩二郎的许可后,朝地铁「乌丸丸太町」站走去。她想去国会图书馆的关西分馆,查阅当时的报纸。

她在地铁京都站转乘近铁京都线,于「新祝园」站下车。接著搭乘奈良交通巴士,摇摇晃晃十分钟后,抵达关西分馆,时间还不到早上十点。

佳菜子查询报纸资料库,试著从朝日、每日、读卖等报社的地方版下手。中午稍稍休息后,继续调查到下午两点。从微缩胶片、缩印版到各报社出版的年鉴都没放过,但没有任何一篇报导引起她的注意。

眼睛的疲劳,加上热呼呼的暖气,让人精神恍惚。她挤出最后的力气,用微缩胶片阅览中国新闻的山口版。

中国报社的总部设在广岛。昭和二十年,直到广岛被投下原子弹为止,报纸的内容都充满浓厚的战争时期色彩,鲜少报导个人性的案件或事故。但战争结束后,报导的方向逐渐转为传达战后的惨况,及败战后人们的生活。

昭和二十年结束,迎向昭和二十一年。战后的复兴与庶民生活相关的报导愈来愈多,内容也变得易读好懂。

佳菜子主要是浏览社会新闻,也会看专栏。又过一个小时后,她的肩膀和脖子的酸痛到达忍耐极限。

她的心情低落。由于没有明确的关键字,情报量非常庞大。

她半放弃地告诉自己,搜寻到二十二年就结束,于是再次打起精神看微缩胶片。就在她从一月的报导看起时,目光停在某个案件的标题。那是一月四日的社会新闻。

〈筋滨町海岸的殉情案件,留下难以理解的信〉

佳菜子被「信」这个字吸引住。绢枝的诗中曾出现「成为联系两人的音信」。

——一月四日上午九点左右,下关市筋滨町的海岸发现一对男女并肩死去。两人用和服的腰带互相缠绑胳臂,推测是吞下安眠药后,企图跳水自杀。大津东地区警署朝殉情的方向展开调查。只是,男性的裤子口袋,以及女性和服袖口内的信,成为难以理解的疑点。两人所持的信极有可能出自同一人的手笔。警方改为同时朝自杀与凶杀两方面进行侦办……

佳菜子追踪接下来几天的新闻,希望找到提及侦办进度的后续报导。于是,她在三天后的报纸上找到这则新闻。

〈筋滨町海岸殉情,男女的身分确认〉

——本月四日于筋滨町海岸发现的男女遗体身分,透过所持物品获得确认。男性是住在京都市,从去年六月便行踪不明的京都帝大生,大串慎吉二十四岁。女性是寄宿于下关市丰前的餐饮店员工,鸟山三津二十岁。此外,现场遗留的信件笔迹并非出自两人之手。根据该店多名员工的证词,这是出自与鸟山三津交好的女性同事之手。该名女性平时就会帮同事代笔写信。昨晚,该名女性行踪不明,目前警方正在搜索中……

京都帝大生大串慎吉就是『京都帝大的法学士』。替女性代笔写信,首先想到的就是情书。如果这就是『动了卑劣的念头,犯下罪过。心神向往的文字,谱出恋曲的歌词,成为联系两人的音信』,那么,『杀死恋情,夺走爱情,连性命也不放过』不就是指殉情一案吗?

果真如此,绢枝与昭和二十二年一月四日发生的殉情案件便脱不了关系。换句话说,绢枝曾在下关市丰前田的餐饮店工作。

想到这里,佳菜子重读一次报导,差点惊叫出声。

尸体是在四日发现,推算起来,可能是在一月三日殉情。想到这一点,佳菜子感觉自己的心跳加快。她联想到绢枝床边的监测萤幕上,表示心跳次数的绿色数字。

绢枝企图自杀的日子,正是一月三日,难道只是偶然?

还有,「踏上前往名胜的旅途」的「名胜」指的就是筋滨町海岸吧?拚图一块块被组起来。

佳菜子克制兴奋的心情,继续追踪后续报导。

一月九日,案发的第五天,出现一则报导。

〈筋滨町海岸的殉情案件,掌握关键的女性行踪不明〉

——关于四日在筋滨町海岸发现的殉情遗体,根据周边情报显示,两人相当亲密,大串氏近年为病所苦,曾向兄长透露轻生的念头。警方判断这是一起自杀的殉情案件,并非凶杀案件,结束近日一连串的调查。只是,去世的大串氏之兄大串正树表示,替双方写信的女性瞭解弟弟最后的状况,呼吁她出来说明,并公布她的姓名。这名女性叫小桥君代,只知道她从福冈县移居下关市,身体的特徵是双脚膝盖有胼胝。

绢枝双脚的膝盖也有胼胝。而且,君代(KIMIYO)和绢枝(KINUE)虽然是完全不一样的名字,但发音听起来有点像。佳菜子想起浩二郎曾教她,一个人取假名时,虽然会取与本名不同的名字,但两者通常有相似之处。

错不了,绢枝就是君代。她原本是福冈人,才会参加琴美的母亲冈田登纪子的募款活动。尽管不确定所谓「朋友的小孩」是否真的存在,不过,绢枝本身很可能和煤矿有一定的关系。这么一来,她把黑羽毛保管在保险箱里,便不是什么奇怪的举动。

佳菜子从笔记中抽出绢枝诗作的影本。如果和煤矿有关,「面对黑色石头,把命运托付给不可靠的白色岩石粉末那天」中的「黑色石头」,指的想必就是煤。

与煤形成对照的是「白色岩石粉末」,从绢枝诗作的特徵来看,应该不会毫无意义。

佳菜子列印出这几篇新闻报导,离开图书馆。

夕阳垂暮,寒气袭人。雪虽然停歇,周围的树林仍彷佛戴著一顶雪帽。

佳菜子把大衣的衣领扣上,再围一条围巾,移动到一个四下无人的场所。她从大衣口袋拿出手机,按下茶川的号码。

「嘿,真稀奇,佳菜居然打电话给我。」

茶川的语气依旧充满活力。

「现在方便说话吗?」

「正忙得很。」

「那我待会再打给你。」

「开玩笑的,这世上哪有比佳菜找我更重要的事。」

佳菜子眼前浮现茶川扮鬼脸的样子。

「真是的,茶川先生。」

「抱歉、抱歉,逗著你玩的,看你口气这么严肃。」

「会吗?为了调查绢枝女士的案子,我现下在国会图书馆的关西分馆。我可能找到绢枝女士的过去了。」

佳菜子概略地向茶川说明,她如何以绢枝在诗中透露的情报为灵感,查阅新闻报导,最后找到下关市筋滨町海岸的殉情案件。

「真厉害,做得好。这么一来,不管是殉情或他杀,只要绢枝女士和这起事件脱不了关系,就表示她确实待过下关。」

「没错。另外,她的诗中有一句话引起我的注意,和黑色石头有关。」

前置说明结束,佳菜子念出关键的诗句『面对黑色石头,把命运托付给不可靠的白色岩石粉末那天』。

「她是从福冈来的,所以『黑色石头』指的约莫就是煤炭。但我想不通,白色岩石粉末是什么?」

「在煤矿中,若提到白色岩石粉末,指的就是防止粉尘爆炸的岩粉。」

「防止粉尘爆炸……?」

「矿坑里四处飘散著煤炭的尘埃。这种煤尘本身就可当成燃料,挥发成分又多。而在矿坑中,可能会因矿工衣服的静电,或用来挖煤矿的十字镐、锤子敲击造成火花,轰地一声引起爆炸。所以,如果能撒些岩粉在里面,让它和煤尘结合,可减少热量到低于引爆点的程度。简单来说,就是让矿坑变得较难起火,防止爆炸。」

「那种岩粉是白色的吗?」

「嗯,一般都是使用石灰。」

「所以,诗句果然是有意义的,绢枝女士把命运托付给石灰。」

「把命运托付给石灰……难不成!」

茶川的语气突然认真起来。

「怎么了吗?」

「没有,我觉得有点不对劲,你方便把诗从头到尾念给我听吗?」

「好,『抢夺。抢钱,抢命,抢心。钱被抢、命被抢、心被抢,面对黑色石头,把命运托付给不可靠的白色岩石粉末那天。疼痛消失了吗、更轻松了吗?更辛苦了吗?更痛苦了吗?不,还是堕落了。堕落到原本黑暗、巨大的洞穴。再度成为开不了花的油菜籽的夜晚』。这首诗到此结束。」

茶川一语不发。

「茶川先生?」

面对持续的沉默,佳菜子感到不安,忍不住开口。

「真是了不起。绢枝女士一定进过坑内,否则没办法写出这样的作品。」

「坑内?什么意思?」

「从她诗句的脉络来看,绢枝女士……不,这只是假设中的假设,她……这事……」

「茶川先生,请直说无妨。」

「也是,我年纪都这么大了,有什么好惊慌的,真是的。我觉得可以这样解释,『钱被抢、命被抢、心被抢』是原因,所以把能左右自己命运的某个东西,托付给『不可靠的白色岩石粉末』。白色岩石粉末就是石灰。托付给石灰,不是要防止煤尘爆炸,就是相反,只有这两种可能。换句话说,要不就不撒岩粉,要不就是撒了岩粉,但故意做了某些手脚让它失去防止爆炸的作用。」

「你的意思是,她故意引发爆炸!」

佳菜子背脊阵阵发寒,却不是全是天气寒冷的缘故。

「因为被抢夺,所以抢夺,方法就是诱发煤尘爆炸。很不幸地,这个复仇似乎成功了。但她的伤痛并没有消失,而是『再度成为开不了花的油菜籽的夜晚』。这是一首描述后悔心情的诗。」

「怎么会这样?爆破、复仇……不仅和殉情扯上关系,还……」

「无论是殉情或爆破,都代表绢枝女士走过一段无法言喻的惨烈人生。」

「不过,茶川先生,女性可以进入坑内吗?」

「我耳闻过女矿工的存在,但应该是昭和初期以前才有的情况。我们家附近的置屋注10,曾有一个女矿工的女儿上门表示想当舞伎。据说,是个皮肤白皙的美女。前阵子,她以八十岁的高龄辞世。」

「所以,就时间上来看,绢枝女士不可能在矿坑工作吧。」

「唔……不知道。可是,如果没有亲身经历,不可能写出这样的诗。不管是什么情况,几乎可推断,绢枝女士曾在人生的初期犯下很大的错误。」

这个错误不仅没有修正,最后又与殉情扯上关系。

「你在外头吧?」

「对。」

「外面太冷,先回图书馆调查女矿工的资料。我在绢枝女士的房间进行鉴识的时候就隐约察觉,这个人的过去深不见底。」

茶川说的没错,接下来再挖出什么事实,也不用大惊小怪。

佳菜子道谢后挂断电话。她摩挲双手呵气,深呼吸,掉头往图书馆的入口走去。

浏览为数不多的女矿工资料时,她找到流传在筑丰地区的一首风格独特的盂兰盆舞歌。

我爱你你爱我 我俩互相倾慕

若死前连一夜夫妻也当不成

我愿作为油菜花绽放

你化为蝴蝶 在上面飞舞

沙诺哟伊哟伊

京都町 兄妹殉情

兄是龟松 妹是阿清

阿清的美貌太过动人

哥哥龟松 一看病倒

他说不用医生 不用药

我生的病 不是一般的病

沙诺哟伊哟伊——

注10:舞伎和艺伎所属的家屋组织,像是派遣公司,也是提供食宿、修习技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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