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啊,下雨了。」
靠在学校屋顶围栏边,仰望天空的冬香这么说道。
我同样往天上望去,雨滴便像是附和冬香的话语般落在我的额头上。
「真的下雨了。」
听到我毫无意义地这样附和,冬香也发出毫无意义的笑声。就跟平常一样。我们的人生根本毫无意义。
这是活在这座虚假城镇的我们,在心中抱持的座右铭。
现在只是在模仿以前生活在地上的人类。
就跟以前可能存在过的那些人一样,住在地下的我们,同样会有雨水从头上落下。尽管那是经由人工降雨装置所放出的水滴,乌云密布的天空也只是有机萤幕所呈现的虚像。
雨势迅速转强,这让我们连忙进到校舍内避雨。
「为什么要下雨呢?」
我拧了拧被雨水弄湿的裙襬,水滴落在地,形成灰色的水洼。
「那个天空又不是真的。」
冬香则是用手拨去平整浏海上的水滴,用愉悦的眼神侧眼对我开口。
「蕾妮,你这次又有什么烦恼啦?冬香姊姊可以听你吐苦水喔。」
「姊姊个头啦!」
我用脚尖轻轻顶了一下冬香那纤细的腿。明明无论身材还是脸蛋都是我要远比她要成熟,但冬香却总是把我当小孩看待。
「别生气。因为蕾妮会去想这类没有意义的事情时,感觉都是在为一些无聊的事情心烦嘛。」
如果有其他像这样一脸得意洋洋说著这种话的家伙,我肯定会想揍他一顿。可是冬香的语气跟表情总是不带其他多余的意思。她真的就只是将自己所想的事用她的声音、她的表情表达出来。所以在她面前,我大多也都会变得老实。
「……也不算是什么心烦的事啦。我只是在想为什么要做那种无谓的事而已。」
反正全部都是假的。
「无论眼前的雨、风,就连天空也是。都只是重现许久以前地上有过的东西。这些都是假的嘛。」
「蕾妮好严苛喔。我是不讨厌下雨啦。」
我仰望那彷佛是人造的──不,实际上就是人造的──天空。
那是会根据电子讯号时刻改变天空样貌的精巧萤幕。极端逼近真品的假货。
我怎样都无法认同那是一件好事。
「既然是假的,那么每天都是晴天就好了。那样我就不用为这种没有意义的雨天搞到心情郁闷了。」
听到我脱口说出这样的话语,冬香不以为然地吐了一下舌头。
「我反而觉得那样我会比较忧郁呢。每天都是好天气,又不是脑残了。」
冬香用不符合她可爱脸蛋的粗俗语气反驳道。
「好啦,我也不是不懂蕾妮的意思,不管是下雨还是放晴,说穿了后面就只是裸露的泥土洞顶。我们真的是一丘之貉呢。」
冬香说完哈哈大笑,彷佛自己说了什么有学问的话语。
「那是什么意思?」
「嗯~应该是某种东西住在土堆里的意思吧?」
「真的假的?」
虽然从小被爷爷带大的冬香常会教我一些谚语,不过她总是说不出让人觉得有道理的解释,所以我认为她自己应该也是乱记的。
听到我这么说……
「就是这样。我爷爷好像也跟你有同样想法,所以还有另外教我一句……我想一下……对牛鸭讲?爷爷好像常说这句话。我根本听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呢。」
冬香这么说完又再次大笑。虽然我也同样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不过我却对冬香的爷爷有些同情。不管是多有道理的话语,听的人如果没有想听进去的意思,都是毫无意义的。
「……说到底,我想应该是因为感伤吧。」
我跟冬香走在雨天的街道上。在雨天的平日,而且还是刚过中午不久的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我们在这个时间之所以不在学校里,自然是跷课了。虽然冬香跟我并不是什么特别坏的学生,但我们却有不时到下午就自主停课的习惯。
「感伤什么?」
由于我们撑伞并肩走在一块儿,为了平衡我们彼此间多出的少许距离,我略微加大音量反问。
「就是你问什么要下雨的那件事啊。」
「喔……那算感伤吗?」
我完全不明白下雨是怎么跟感伤扯上关系的。
「没错,感伤。简单地说,就是没法割舍过去。」
冬香在说这些话时的语气十分平淡,这样的落差让我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以前的人不是放弃了地上,选择在地下都市生活吗?可是他们还是对地上的生活依依不舍,所以才会想说至少保留一点跟地上有关的样子吧。我想那应该是一种很难彻底抛开的感情吧。」
冬香的视线彷佛远眺著不属于现在的某处。这让我产生她似乎正在看著某处地上风景的错觉。
「所以说,这样下雨算是一种追忆喔。」
冬香转动著手中鲜红的雨伞,用唱歌般的声音这么说道。
那名为追忆的感情,对年纪只有十来岁的我而言,是完全没法体会的话语。
可是单纯的我却觉得既然冬香这么说,那么似乎就是这样。
「地上的雨天──也就是对知道真正雨天的人来说,这场雨就算是假的也有意义。因为可以回忆以前的生活,沉浸在感伤里。所以对我跟蕾妮这种不知道真正雨天是什么的人来说,下雨才毫无意义,就只是假的东西。」
冬香快步奔上在雨水中被打湿成黑色的天桥。而我则是反覆思索她的话语,缓缓地走上阶梯,跟在她身后。
「可是,现在哪里还有人亲眼看过地上是什么模样呢?这样还有什么人能沉浸在感伤里呢?」
冬香的说法,单就道理上我是可以理解。人类刚迁移到地下都市的时候,是「怀旧主义」的全盛期,甚至有人主张让地下的环境尽可能与地上相近,这是我从教科书上得到的知识。
可是那也是超过百年以前的事了。现在住在地下都市的人,打从出生就不知道地上是什么模样。既然这样,那为什么现在还要拘泥于模仿地上呢?
听到我这样反驳,冬香也说出:「嗯~也是啦。」的感想,俯瞰眼下那被她说是追忆的雨水给打湿的街景。就算这座城市是从许久以前就打造得与地上相似,但对无从得知地上是什么模样的我们来说,根本就不会涌现丝毫感伤或感慨。
我们就是个不知道真实的世代,心中没有丝毫真实的人。
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将这座地下城镇伪造成地上的各种东西──头顶萤幕所呈现的天空、经由人工降雨装置弄湿地下都市每个角落的雨水、照亮城镇的人工阳光──全部都是令人觉得毫无意义、虚假、无谓的东西。
不顾制服弄湿,靠在天桥栏杆上思索这个问题的冬香,最后扬起一边嘴角,露出带有深意(正确的说,是表面上带有深意,其实什么都没想)的笑容。
「你也知道嘛,人类就是喜欢从老东西里寻找价值嘛。就是那样嘛。」
「……感觉你越说越敷衍了。」
听到我语气中带有一些责备,冬香就像是逃避般,将自己整个人藏在伞下。
「怎么会呢?人家也跟蕾妮一样是多愁善感的女生呢。而且我也不可能什么问题都有答案啊。」
蕾妮这么说完,便从伞下有些挑衅似地瞪著我。
「如此这般!答案是要自己去寻找的东西,蕾妮。」
「……结果你就是没辄了嘛。既然这样,可以不要装成自己是个姊姊的模样吗?」
只是冬香脑中似乎并没有会对应我抱怨的窗口,她只是开心地哈哈大笑。
「别冲动,不要斤斤计较嘛,蕾妮。对了,今天也要来玩找真货游戏吗?」
我们来比赛谁能找到比较多吧!冬香露出饱经风霜的表情(她似乎是这样认为的)看著我。
「好啊。」
听到我这样答覆,冬香故作无奈地拉住我的手,快步带我跑下天桥。
我们最先看到的是一对似乎是大学生的年轻情侣。他们两人共撑一把雨伞。只见冬香眼中光芒闪动,用只有我能听到的音量,语带挑战地轻声说:
「那对情侣的爱情。」
「假的!」
我间不容发地给出答覆。
「就算现在黏成那样,反正只要一进入倦怠期,很快就分手了。」
「对吧!我也是这么认为。」
就这样,我们在那对情侣走过身旁之后,一起失礼地放声大笑。
这就是我跟冬香之间悄悄流行的找真货游戏。我们会随便找个东西,一个人开口问是真的假的,另一个人则进行判定。我们有时会意见一致,有时则是怎样都无法取得共识,意外地是个相当深奥的游戏。至少冬香是这么形容的。
我们接著又对街上的许多东西贴上真假的标签。
「啊,那么这部电影的宣传内容『令全地下都市落泪!』怎样?」
「假的。因为我就没哭。」
「哇~歪理~」
「就算是歪理,只要说得通就好啦。下一个,那件名牌连身裙的价格。」
「拜托,那当然是真的啦。就某些角度来说。不要提到钱啦。那种真东西现在不需要啦。」
「真扫兴。」
「再来轮到我了……冬香现在喝的饮料呢?」
「啊?……啊,这里有写『天然果汁风味百分百』……呵呵……天然风味是什么鬼啦!假的!假的!」
「其实我从很久以前就想问这个了。」
「早点说嘛~好啦,我早就知道这玩意根本就是满满的人工香料了……那么,我们那天一起看的漂亮夕阳。」
「无价──搞错了!都说天空是假的了!而且那天是哪天啊!」
「啊~蕾妮,你忘了吗?那天你说的话,也是假的吗?」
「这是爱情剧风味吗?」
「等等,你现在提风味……太好笑了……」
我们就这样一起像是白痴一样边笑边找真货,可是一直找到天黑,我们也没能找到自己觉得是真实的东西。好吧,这其实也是正常状况。
毕竟这说起来就只是用来打发无聊,将时间奢侈挥霍的游戏。
就算是这样,我认为我们心中还是隐约抱有期待。
我们期待就算是在这座一切都让人认为毫无意义的虚假城镇里,或许也可以拥有一丁点──没错,就算只是彷佛一粒雨滴般的真货也好。
这时我突然想到,我跟冬香牵在一起的左手,这份感触或许是真的。
在遥远的未来,如果我能在其他地方打造一座城镇,我的感伤肯定就是这份暖意。到时我也许会让冬香的温暖取代雨水从天上落下呢。虽然我不知道要怎样办到。
冬香又是怎么想的呢?在某个不知多久后的未来,她会让自己的心沉浸在何种感伤里呢?
我想知道她的想法,因此我偷偷窥视她那对彷佛清澈水洼般的眼睛。可是我就像是想从浅水洼取水一样,只能取到少许的残水。而且就连那些水也转眼间便从我指缝间落下。
「你怎么了?蕾妮。」
我摇头回应了冬香的疑问。因为那是我不想强求,也不能强求的答案。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来到两人归途的分岐转角。在一座游具就只有秋千与溜滑梯的小公园旁,我跟冬香的归途就在转角分岐。
有时我们在莫名不想分开的时候,就会在这座公园里打发时间。我们会并肩坐在秋千上,聊一些关于学校、家里等等稀松平常的话题,或是比赛谁能在秋千上让鞋子飞得更远这种幼稚的游戏。
今天有什么打算?正当我想这样开口时,我仍跟冬香牵在一起的左手手腕发出冰冷的哔哔声响。
「──啊,已经这么晚了?抱歉,冬香,我今天得直接回家。」
那声音来自我手腕上的《VerB》,那是我们家门限将近的提示音。
我曾抱怨过为什么都这种时代了,高中生还得要在这种时间回家。不过我也明白这是父母担心我的关系。最重要的是,如果我摆明跟父母对呛,导致跟我们住在一起的奶奶尴尬,我自己也过意不去。
「……啊,我明白了。那我们就明天再见吧,蕾妮。」
冬香挥了挥那从我的左手中滑出的手,跟我道别。
可是她临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将那只手朝我头部伸来。
这突然缩短的距离,让我的心脏不禁剧烈地跳了一下。
「你的发夹快掉啰。」
冬香边说边让手指像是抚摸我发丝般滑动,帮我调整了发夹的位置。那黄色花朵造型──向日葵造型的发夹,是小时候奶奶送给我的礼物,也是我爱不释手的宝贝。虽然冬香的感想是「这种小女生的品味跟你真不搭」就是了(要你管!)。
「谢谢,冬香。」
我道谢之后,冬香又再次挥手说了声「再见」,然后便离开了。
我走了几步回头一看,看到冬香对我露出恶作剧的笑容。
「蕾妮家的门限是真的。」
听到她这么说,让我不禁苦笑。她说的没错,对身为么女的我来说,那是无论我是否愿意都必须遵守的真实生活。
不对,这不是真假的问题,而是所谓的现实。我们所找的,是能让我们确实感受到自己活著的东西。所谓「真的」,那是一种渴望。
但现实却不同,那是就算我们不想要,也确实在那里,笼罩著我们的肩膀跟脑袋,将渺小的我们紧紧压迫,令人感到郁闷的玩意。可是那要远比我所渴望的真实跟我更加接近,而我也没法逃离那样的现实。
现实就像一个位在我后方的怪物,悠悠张开深不见底的大嘴巴,等著吞掉我这个死命寻找真实,但却连真实轮廓都没有头绪的人。
如果等著我的东西就只有那个叫现实的玩意,我或许会抱著只要一直逃避到底就好的想法。
可是等著我的,还有我的父母,还有奶奶身边的位置。他们彷佛知道我一定会自己回到那里一样,带著窃笑等我回去。就算我多么想要逃避,最后我还是没法逃掉。因为我认为自己终究还是爱著那些与现实一起生活的人。
我抱著这些想法,走向公寓中央楼层,打开那平凡无奇的自家玄关。这就是在现实中我所应该待的地方。
只要进到这里,我就会变成我应该有的模样。成绩优秀,令父母自豪的女儿,在祖母面前听话的可爱孙女,蕾妮。
会跷课,从贩卖机里偷饮料,毫无意义讨厌这虚假城镇的我,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那些廉价的伪造品一样。
我好厌烦。我讨厌假的东西。
每当我踏进昏暗的玄关,都会自然涌现这种想法。我感觉自己只能无能为力地沉入黑暗。
我彷佛就像是在自己家的玄关溺水一样。门外的雨声让我感到喘不过气。
虽然我不清楚自己现在究竟是什么表情,但我的脸色肯定很难看。
那是我在明亮的场所肯定不会让人看到的表情。或许这才是我真正的、毫无掩饰的真实面貌。
在连照镜子都办不到的昏暗中,我还未曾看过自己的表情。
「是蕾妮吗?欢迎回家。」
通往客厅的门后射来一道白光,我也同时听到母亲的声音。现实正在呼唤我。
我这才总算从黑暗底部浮上。我得过去。
「我回来了。我好饿喔。」
我打开门后,就像是从黑暗中切割出的纯白物体般现身。我从污泥般的黑暗当中生还,返回现实。
「今天晚餐是蕾妮最爱吃的菜喔。」
「咦?有什么菜?」
「是肉丸子喔。」
看到母亲脸上的开心笑容,我也同样露出兴奋的笑容。其实我喜欢吃肉丸子,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然而我却自然无比地露出现在这种表情,让我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
这让我不禁怀疑,刚才在黑暗中那个与笑容有遥远距离的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哪个我才是真的呢?不对,也许根本就没有真的。
我想,人类从以前抛弃在地上的生活开始,就已经把真的东西放弃了。人类选择不是在真的世界,而是在虚假的都市中生活。而我就是那样的结果。
在虚假中生活的我们,我们的存在本身也是无从辩驳的假货。
我洗手、洗脸,换好衣服后来到餐桌旁。
在厨房电磁炉上的锅里,肉丸子的调理包正在沸腾的热水中加热。虽说是肉丸子,但也不是真正的肉,而是合成蛋白质制成的假货。不过根本没有吃过「真肉」的我,对假肉的味道其实也没有任何不满。
虽然没有不满,但心里却隐隐抱有这玩意就是很假的感觉。好比说,每当我想起肉丸子包装上的宣传字句(「彷佛真肉般的自然口感!」),就不免产生「反正又没人吃过真肉,要人怎么判断是不是真的?」的想法。在这个地下都市里制造的食品,无论是什么模样,到头来也全都是用合成蛋白质的粉末制成的。
虽然我心里有不少意见,但就算抱怨也无济于事,所以我选择默默将视线移开。无论合成肉的肉丸子,摆在厨房架子上的人工调味料瓶罐,那些假货全都被我往上移去的视线忽视。
在纯白的人工照明底下,在明亮的家庭餐桌旁,我产生自己彷佛也同样从此处滑开的错觉。
虽然我觉得这样想很蠢,不过我有时觉得,靠著这些假货维生的我,可能也只是一个「彷佛真人般」的东西。
「──蕾妮,你有听到吗?」
「啊,抱歉,刚才有说什么吗?」
看到从厨房将菜肴端到桌旁的母亲,我连忙回话。我的反应让母亲的脸上多了一些阴影。
「我刚才在说奶奶的事。奶奶今天身体状况似乎不太好的样子。蕾妮,你晚点可以去看看她吗?」
「……是这样啊。我会的。」
虽然无法从这里看到,但我还是转头望向奶奶房间所在的方向。
从我小时候起就总是带著和蔼笑容的奶奶。可是最近奶奶像这样有大半天躺在房里的情况变多了。尽管不像是生了病,但对我来说,奶奶没有起床的日子,我的情绪也会跟著低落。如果又刚好是原本就会让我感到忧郁的雨天,就更是令人郁闷。想到这里,合成肉的肉丸子让我感觉更加食之无味,每次咀嚼都让我感觉难过。
「怎样?蕾妮,好吃吗?」
「嗯,很好吃。」
然而我仍挂著笑容回答,丝毫不让家人察觉到我内心的忧郁。
「最近在学校怎样?课业跟得上吗?」
「没问题啦。妈妈真是爱操心耶。」
「也对。蕾妮很认真又很优秀,是让我感到骄傲的女儿呢。」
「哪有!那样说很难为情的,绝对不可以在外头那样跟人说喔。」
母亲边吃饭边用带著笑意的眼神看著我。
在母亲眼中所看到的我,是真正的我吗?
我掩饰著这个突然在内心浮现的疑问,努力维持开朗笑容。
这是开心的家庭晚餐时间。我是个认真、优秀,令母亲感到骄傲的女儿。
我要努力避免自己违背这个现实。
「奶奶……?」
我推开房门,小声对著黑暗轻声呼唤。
听到棉被与睡衣的摩擦声响后,便接著传来一股带有倦意的声音回应我:「嗯……是蕾妮吗?」
知道奶奶醒著,我便按了墙壁上的开关。偏白的照明照亮了奶奶从床上坐起身子的身影。在她枕边摆放著黄色向日葵样式的人工植物。
我头上向日葵造型的发夹,也是奶奶喜欢的设计。由于那个发夹已经用了很久,变得有些松弛,但我并没有换用其他发夹的意思。
「对不起,奶奶正在睡吗?」
「没关系,欢迎回家,蕾妮。」
奶奶带著笑容这么说道。看到奶奶的身体状况似乎还不错,让我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奶奶感觉还挺好的。」
「真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我最近只是比较容易累而已。」
奶奶的笑容无论何时都让我的心情感到平静。跟奶奶说话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可以稍微把什么东西是真是假的想法暂时拋开。刚才的忧郁似乎也缓和许多。
我虽然跟奶奶闲聊了一些我在学校的事,但已经躺上床的奶奶很容易累,所以我也早早返回自己的房间。
回到房间后,我便开始自习今天下午原本要上的课。就算我翘掉了课,但我可不打算丢掉分数。只要成绩不退步,没给他人添麻烦,父母对我的行为都相当宽容。
我把该学的东西大概看过之后,便打开窗户,仰望一片漆黑的天空。
假造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止,取而代之的是天上看来很假的星光。那当然也是显示在有机萤幕上的影像。
听说以前在地上,有会把星空映照在建筑天花板的星象馆,这样一想,这座地下都市每天都是星象馆了。不过就算知道这种事,也没有任何益处就是了。
想到这里,我开始觉得这一切都很愚蠢,伸手打算拉上窗帘。
因为无论是天空、雨滴,还是星光,都没有一丁点是真的。
正当我这么抱著一股让人感觉难以释怀,甚至是有些气愤的感情,再一次望向天空的时候。
我看到一道闪光。
在四散于夜空下的白色光点中,一颗异常耀眼的光粒紧紧吸引住我的视线。
那是不同于萤幕中其他星光,带有些微红色的闪光。
那是什么东西?
正当我试著想要看个仔细的时候,那道光又转眼消失。
想尽可能缩短距离的我,打开窗户,探出身子仰望夜空。那道我从未见过的闪光,为何会这样莫名地吸引著我?
可是无论我怎样凝视,映入我眼帘的,只有虚假的星光。无数飘浮在天上的白光让我感觉相当碍事,我望著天空的眼神也透露出不耐。
在这一瞬间,天空又再次出现耀眼的红光。而且这次那个光亮近在眼前。
──正确地说,是有个物体迅速从天上掉了下来。
咦?
「啊!好痛!」
我还来不及闪避,就被带著红光的落下物击中额头。
那颇为沉重的冲击加上皮肤感受到的灼热,让我险些昏了过去。我探出窗户的身体失去平衡,就这样摔回房间内。这究竟是什么状况……
我听到身边响起一阵沉闷声响,努力坐起身子的我一边轻抚自己(又痛又烫)的额头,边往声响的方向望去。
我看到一个手掌大小,模样像是玻璃珠的东西掉在地上。
我上下打量著那个突然从天上落下,让我一击倒地的玩意。那个物体此刻已经不再带有红光,而是转为偏暗的灰色。
我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指,戳了一下那个物体。那个物体有著坚硬且光滑的触感。
我放胆一把将那玩意抓住,感觉意外冰凉。刚才明明还很烫,这还真是奇怪。
接著有好一段时间,我就只是让那灰色球体在手中滚动。
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想再一次感受那个闪光跟灼热。
那份我在瞬间感受到的鲜红光辉与热量,莫名地触动我的心弦,让我难以忘怀。可是其中丝毫没有令我厌恶的感觉,我甚至有股像是找到心爱珍宝般的奇妙感受。
我知道这种感觉。
因为很像。很像我跟冬香牵手时的感触。很像那份暖意。
很像在这座虚假城市中,可能是唯一真实的触感。
「啊……」
我感受到自己我握起的手中,带有些微的暖意。我张开手,看到手中那原本是灰色的珠子,像鼓动般闪烁著令人感觉柔和的红光。珠子逐渐变亮、变热。然后──
「──唔!」
我的手掌感觉到像是碰到烙铁般的疼痛,反射性地让珠子落到地上。珠子掉落地面后便迅速失去光亮,缓缓在地上滚动。
现在那颗珠子看起来就只是个没有什么特别的灰色玻璃珠。
可是,虽然时间很短,但我确实看到了。我也亲手感受到了。
我看到带有耀眼光芒的珠子,燃起鲜红的火焰。
那简直就──
「像太阳一样……」
我指的不是照亮这座地下都市的白色人工阳光,而是在许久以前,照耀地上人类的真正太阳。那带有鲜红真实火焰的东西。
「……怎么可能。」
我很快就甩开脑中这个愚蠢的想法。就算我是个从小在地下都市长大,没有看过太阳的人,我也知道太阳不会是这种尺寸可以放在手中的珠子。
可是。
我再次捡起掉在地上的珠子。接著我望向窗外,仰望我看到这颗珠子落下的昏暗天空。
这是什么东西?又是从哪里来的?我完全没法想像。
就算是那样,就算只有一瞬间,我还是看到了真正的光辉,感受到真正的热度。
那些东西深深烙印在我眼睛里,我的皮肤上,怎样都挥之不去。
那颗已经变成冰冷灰色的珠子,我在左思右想之后,决定收进抽屉。
就算我闭上眼睛,红色的残影仍不断在我眼皮底下晃动。
2 ☼
我所居住的虚假城镇,也就是这座地下都市,最近一直都被虚假的雨水濡湿,彷佛被一层水雾笼罩。白色的水泥建筑在雨水中也一律变成灰色,让我觉得自己彷佛正看著建筑的尸体,心情也变得莫名忧郁。
讲白了,我讨厌这座城市。
*
地下都市──正式名称是「Polis-UK8」。这个名称似乎代表这里是全世界第八座的地下都市(只是说起来太绕舌,所以平常都只是称为地下都市)。
在城市中心有一座都市气候管制塔──一般称为高塔(理由同上)的建筑,街区从那里区分为中心部、中层部、外缘部,呈放射状扩展。
高塔是这座地下都市中最高的建筑。高塔顶端穿过了洞顶的有机萤幕,一路连通到设置在萤幕后方的分隔墙。
正如其名,那里会管理、研究这座城市的气候相关要素,而定期维护设置在分隔墙另一头,靠近地上的观测装置(用来观测地上的天气,并将结果表示在萤幕上),也是高塔的工作。
观测到的地上天气会转变成电子讯号,传达给有机萤幕。而包含人工降雨机能的有机萤幕,会在地上下雨的时候,就同样为这座地下都市降下雨水。降下的雨水会从地面的集水口,沿著都市四周的地下水脉回收到循环装置那里,也会作为水力发电及生活用水使用。
老实说,我常怀疑为何要大费周章去重现地上的天气。而且所谓重现,也就只有下雨而已。在我看来实在是一种无谓的功夫。
话说回来,那个有机萤幕从百年以前开发出来之后,就一直为地下都市的洞顶映照出地上的天空。看起来就像是说不定存在的真正天空一样。
这件事有时会让我感到相当不耐烦。并不是说我一年到头都不高兴,就只是偶尔会有不耐烦的感觉。
这件事就先摆一边好了。
位在高塔周边的中心部,是都市议会与各种研究机关的所在地,所以也被称为行政区或研究区。
讲白了,就是跟我这样的高中女生没什么关系的地方。
我们的主要生活圈是在更外面一圈的中层部,那里通常被称为一般居住区,或就是一般区。
这是在地下都市中占比最大的区域,公寓、学校、企业大楼、食品工厂(虽然在都市外缘有耕作地,不过面积相当有限,因此主食仍必须是以合成蛋白为主的有机食品)、商业设施、餐饮店等,生活所需的设施几乎都集中在这个区域。
我家也不例外,是位在这个区域的一般公寓,也是所谓的一般中产阶级家庭。
我的父亲是民间企业的中阶主管,母亲是在有机食品加工线兼差,身为独生女的我,未来应该也会自然而然从事类似的工作。至少我的双亲是这么想的。
至于我自己……我也不知道。我根本没有认真想过未来的事。
好吧,关于一般区的部分,大概就是这样。在这里生活不会有什么障碍,这是一座单纯且平坦的城市。无论是街景,还是在这里的生活,都会让人感觉欠缺变化,如果说这里是灰色都市,其实颇为贴切。
而在一般区的更外侧,也就是所谓的郊区,是移民居住区。也被称为移民区。由于居住在一般区的人很少会靠近那里,所以我也不清楚移民区里头是什么模样。我只是模糊有著那里治安似乎不好的印象。
说是移民,倒也不是因为那里的人是来自其他地下都市。他们跟一般区的人一样,都是从小就在地下都市长大的人,然而移民区跟一般区会像现在这样被明确区隔,其中有著更加根深蒂固的原因。
这个问题得追溯到人类移居到地下都市之前,地下都市还处于建设阶段的时代。那大约是距今两百年以前的事。
由于有害紫外线激增,导致人类被迫放弃在地上的生活,著手建设地下都市,然而其中有许多问题需要解决。
首先就是容量问题。
地下都市是在短时间内建设起来的东西,仅花费数十年建设的都市,自然不可能容纳所有人类。
据说最后也只有约总人口十分之一的人,能移住到地下都市当中。
就结果来说,有许多人仍选择一起在逐渐死去的地上渡过余生。这样说起来可能像是什么美谈,但讲白了,就只是装不下罢了。
如果只是这样,或许就只是一个虽然悲哀,但也莫可奈何的故事。
可是还有另一个问题。
那就是投入都市建设的劳动力。
说是因为这两个问题导致地下都市直到今天都还得用一般区与移民区区隔人民也不为过。
在进行都市建设时,需要庞大的劳动力,为了确保劳动力充足,当时雇用了许多来自海外的人。
那些人大多是在自己母国没有权利移住到地下都市的人。
因此他们只好藉著提供廉价劳动力,来换取地下都市的移住权,前来从事都市建设的工作。
不过,当然还有许多没法移居到Polis-UK8而多出来的人。毕竟这座急造的都市不可能让所有国民都搬进来,有许多人还是得被留在地上。
因此用不了多久,不该不管自家人死活,让外国移民搬进地下都市的舆论很快就甚嚣尘上。这种舆论不仅在没能抽到移住权的人之间扩散,就连确定能移住到地下都市的人之间,也充斥著类似看法。
我认为会有这种结果,多半是因为罪恶感的关系。其中可能还包含著一些推卸责任的想法。
能够从地上移住到地下的人,与没法从地上移住到地下的人。
那甚至可以直接代换成「能活下来的人」跟「不能活下来的人」。
接下来虽然只是我的想像,我认为活下来的十分之一,一开始或许是感到放心,可是存在另外十分之九的现实,在之后可能也会成为他们心中的阴影。
他们知道熟人、朋友、恋人,自己身边的其他人得留在地上等死。
而只有自己会活下来。
不知道当时究竟有多少人能平静接受那种状况。事到如今,那已经是遥远的过去,当时的人究竟有什么感受,是课本中不会提及的。
这让我不禁觉得,他们会附和那些「不能活下来的人」,或许是想藉此减少一点罪恶感。
对只有自己活下来这件事所尽可能做的赎罪。对即将死去的人所做的一点点弥补。
可是在这样的行动背后,同时也明显带有推卸责任的意图。
换句话说,只要「不能活下来的人」将矛头对准那些来自海外的移民,自己就不会变成箭靶。
理应是移居到地下都市的那些人应该要一起背负的责任,却被「能活下来的人」推到了移民身上。牺牲移民,是为了让自己过得更加安稳。
我想八成没有人能说他们当时毫无那种想法。
这样一想,两者之间的鸿沟之所以会在地下都市留到今日,感觉就变得相当合理了(不对,也许并不是那么合理。我认为把以前的事情一直惦记到现在毫无益处。我只是能理解为何会有这种状况)。
一般区与移民区之间的隔阂,肯定比这座深深位于地下的都市,要更深埋入住在这里的人心当中。
正因如此,至今移民区还是被排斥在地下都市的最外缘。
大家装作没有看到那种牺牲,把这一切视为过去,让现在的我们得以享受生活。
话说回来,现在这样生活是否能算「享受」也得打上问号。
与邻近都市的协调,还有为了防止地盘崩塌等状况,地下都市在开发上受到严格限制。换句话说,随著人口增加,居住空间也会逐渐减少。正因为这种状况,在法律上也有跟新生儿有关的规定,都市议会也努力避免人口增加过度。
这座城市所管理的不只是天气,甚至还管理了人类的繁衍。这个地方到哪里都找不到真实,一切都很虚伪,我甚至感觉自己正在随这座城市缓缓步向灭亡。
*
那颗突然从天而降的奇妙玻璃珠,我将其称之为「太阳碎片」。
因为那颗珠子在亮起耀眼火光时的模样,让我感觉像是「太阳」,由于只有手掌大的尺寸,所以说是「碎片」。说起来我也只是随便给个方便的称呼,老实说,叫什么名字其实都没差。
然后,在「太阳碎片」掉到我房间的隔天。
我利用早上班会前的空闲时间,启动了《VerB》的辅助萤幕,接著在全像画面上的搜寻引擎中,输入「球体 坠落」、「球体 燃烧」、「奇妙的珠子」、「火球」等所有我能想到的词句,试著想找到「太阳碎片」的相关情报。
平常我想查任何东西,只要透过《VerB》就能立刻从地下都市的电子书库中找到想要的情报。
不过看来还是有用《VerB》也找不到的情报。
不管我怎样搜寻,都没法找到任何像是跟「太阳碎片」有关的情报。还真是连一点碎片都找不到。好吧,我会开起这种无聊玩笑,也是因为真的无计可施的关系。
我呆望著搜寻引擎首页上的新闻(标题是「年仅二十六岁的才女!」,似乎是跟某个女性研究者有关的报导),陷入思索。
无论是政府庞大的电子书库,还是民间的电子书库都找不到相关资料,这让我想到两个可能。
第一种可能。是「太阳碎片」是完全未知的物体,没有其他人知道有这种存在。
第二种可能。「太阳碎片」是情报受到层层保护,被视为机密的存在。
……嗯~前者感觉太没道理,后者则是偏向阴谋论,感觉还挺蠢的。
就在我对糟糕的调查结果叹气的时候。
「蕾妮,你在看什么?」
「哇──早、早安,汉娜。」
一个活力充沛的声音突然从我身后响起,将头发绑成马尾的朋友汉娜从后头将脸凑了过来。
我连忙将随身装置所投影的全像画面消除,不让汉娜看见。
汉娜是跟我有大约两年交情的朋友。我们认识的契机十分单纯,就只是因为她坐在我隔壁而已。当时才刚换班不久,我身旁没有任何朋友,所以就开口跟身边同样无所适从的汉娜攀谈。
在交谈过后,我发现汉娜有著大而化之的个性,偶尔也会因为太过大而化之,说出一些不太得体的话,不过基本上算是个很好相处的朋友。
可是也因为她那样的个性,让我偶尔觉得自己跟她有一层隔阂。
以前我曾在跟她间聊的时候,吐露出我自己对于真假的想法,而汉娜的反应是:
『咦?真的东西?我从没去想过那种事呢。』
汉娜带著开朗的笑容给出这个答覆。我没法忘记当时那种两人距离彷佛瞬间拉开的感觉。她应该没法理解我心中的烦恼吧。当时我灰心地产生这种想法。
从那次之后,无论是对汉娜还是其他朋友,我都不再吐露我真正的感情。
所以我才会自然藏起自己在调查关于「太阳碎片」资讯的全像画面,看到她不解的眼神,我也为了转移她的注意,试著聊起其他话题:「没看什么啦……啊,对了,今天要交的数学作业,你做好了吗?」
「……蕾妮,你的反应很可疑喔。」
结果完全是反效果。也是啦,这样确实不太自然……但如果我老实说:「昨天有个似乎带著火焰又好像没有的奇妙珠子掉进我房间里,所以我正在查那是什么东西。」感觉应该更奇怪吧?我在心里做出这样的辩解。
虽然说我或许该将那玩意视为遗失物,交给警察之类比较适合处理的地方,但我却不想那么做。
因为那个烙印在我眼中的熊熊火光,我很想再看一次。
所以我也没有抵抗那股在我自己内心萌发的强烈主张,暂时打算继续将「太阳碎片」留在手边。
「──蕾妮,你有在听吗?」
在我正陷入思索的时候,汉娜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回过神。
「呃、啊,抱歉。刚刚说到哪里了?是聊到作业吗?」
「没有,我们才没聊那个!谁会那么认真啊!我刚刚是说,你有看我昨天传的影片吗?」
「啊,看了、看了。那个超好笑的。」
「就是说啊!其实还有──」
我打开自己《VerB》的辅助萤幕,显示出流行社群应用程式的画面跟汉娜谈笑,然而我同时也感觉自己脸上披著一层隐形的薄膜。
我们这些高中生的娱乐,通常就是《VerB》社群网站的话题,或是聊以前电影或小说的东西,那都是在这个狭小的地下都市,或是在随身装置提供的肤浅虚拟空间就完结的东西。
我们的生活几乎全都是虚拟的、假造的,根本没有什么能实际触碰到的东西。
可是大家对这样的生活并不会抱持疑问或不满,所以我也只能在表面上装成跟大家一样。
大家会笑著聊社群网站上疯传的影片,或是用应用程式在虚拟空间交流,而我也会附和那些虚拟且即时的话题,在假造的天空与太阳底下一起欢笑。而每次装出这样的笑容,我就会觉得自己脸上彷佛多了一层薄膜,让我感觉呼吸困难。
就算配合朋友的话题谈笑,我也会深切感受到在这当中,八成不会有我所追求的真实。在我内心深处总是有著一股冲动,让我想放声大喊:「不该是这样!」。
可是我之所以能够制止那种冲动,是因为汉娜答覆过我曾经提出的疑问。
我曾想过,自己心中的这种感情,说不定汉娜或其他人其实也有。而汉娜当时的话语,彻底粉碎了我那样的期待。
『咦?真的东西?我从没去想过那种事呢。不管是天空还是太阳,就算是假的,也是从我出生时就有的东西,那样很正常吧?』
能笑著说出那种话的汉娜才是正常,奇怪的人应该是我。为了那种无从改变的事情无谓烦恼的我,才是奇怪。
所以,我对真实的渴望遭到他人不带恶意的否定,因此我也只能将那种想法藏在自己心中。
我不会将没有人能理解的感情表露出来,让那种情绪留在自己肚子里打转。而那股沉淀在心中的漆黑情绪,在压抑之下,毒性似乎逐渐增加,逐渐从内部侵蚀我的身体。
每当我对汉娜或其他朋友装出笑容,我就会想到:「这个笑容是假的!」,也会感受到彷佛有一股毒素窜上喉咙,让嘴里满是苦味。
我明明很讨厌充斥在这座城市里的假货,然而我自己却也戴著虚假的面具过活。
这是强烈的矛盾。可是,这肯定也是因为我知道,要在这虚假的城市里生活,这是最轻松的方法。
因为,无论我对虚假如何厌恶,我活在世上的现实,也仅存在于这座城市当中。
「──嗯,就是这样,在××年完成了移居到地下都市的工作。之后的三十年被称为黎明期,『怀古主义』也是在这个时期成为主流。而透露出怀古主义问题的,则是在黎明期最后所发生的『日珥事件』──」
在教室前方,站在教学用辅助萤幕前的教师,他讲述地下都市历史的口吻令人感觉索然无趣,在提到一个有名到无人不晓的词句时,我的专注力也彻底断线。
「日珥事件」。那是一个所有生活在地下都市的人都知道的大事件。那根本不是现在还需要另外学的东西。
我不用想就能说出事情概要。
人类在刚开始移住的黎明期,有一种被称为「怀古主义」的想法广为流传。若要简单叙述那种想法的主张,就是「让地下的生活尽可能接近人类在地上时的模样」。
反映怀古主义的其中一个结果,就是对「人工太阳」进行的研究与开发。
也就是尝试以人造方式,制造出拟似的太阳。
因为就算人类选择在地下生活,仍依旧渴望阳光。
如此这般,在有别于这里的地下都市Polis-PL17,有个研究人工太阳的企业「苏利耶公司」,因为某次实验失误引发火灾。强烈的火势让Polis-PL17转眼间被火海吞没,约八成的城镇遭到烧毁。
因为研究人工太阳而引发的这次大火,被一名波兰出身的评论家拿太阳喷出火焰的「日珥」现象来比喻,因此现在才会有「日珥事件」这个名称。
之后所有在地下都市进行的人工太阳研究都加以调整,现在的「人工太阳」改成了不会产生热量的照明装置,也就是在洞顶装上有机萤幕,为各地下都市提供照明。
事情的经过大致就是这样。我想这些事就算是小孩也说得出来。
其他同学似乎也跟我有相同感想,每个人脸上都是一脸无趣。
也难怪大家会有这种反应。毕竟接受学校授课,对我们这些十来岁的人来说,就是一段无趣的时间。被人一股脑灌输自己不知道的知识,只会让人感到难受,更别说听人乏味地叙述自己早就知道的事情了。
由于只要把重点部分抄进笔记里,考试分数就不会太难看,因此上课时必然会有许多发楞的时间。而那让人发楞的时间,也更进一步加深我感受到的空虚。
我感觉自己每天都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换个说法,我感觉自己似乎就只是活著罢了。
如果有人问我活在世上有什么意义或理由,我肯定答不出来。我自己都很想问这个问题。好吧,我很清楚不会有人知道答案,所以我也不会真的找人问就是了。
没有意义或理由之类的东西,活在世上也是挺辛苦的。尽管那不是必要的东西,但我心中确有一股类似罪恶感的感觉。
我认为这就是为何我会想寻找那种东西。某个能让空虚的我,活得更充实的东西。那个东西,肯定就是我所渴望的真实。
──如此这般,当我在午休时间到屋顶(那里当然有上锁,正常情况是进不去的。可是只要不良少女冬香出手,要开锁是易如反掌。看到她俐落的开锁技术,我也曾要她教我,不过得到的答覆是:「没有啦,这种糟糕的事情跟你太不搭了,所以我不能教你,哈哈!」真不知她在「哈哈」什么。)跟冬香提起我这个想法,她的反应是愉快地放声大笑。
「没想到你会去想活著的意义跟理由,你真是太正经了。这样不会累吗?」
冬香这么说完,便带著笑容帮我揉肩膀。她要帮我按摩是没关系,只是那种把人当傻瓜的态度,让我实在难以接受。
「不是我太认真,是冬香太随便才对吧?」
「也对,人家是不良少女嘛。『生存之道,就是看破变化』喔。」
「那是什么鬼?」
「嗯~我只是随便说说罢了。」
「所以才说你随便嘛!」
「啊哈哈!」
冬香靠在屋顶围栏上大笑起来。
她在跟我交谈的时候,还不忘边吃假三明治(同样是将有机食品制作成面包及火腿的形状,并对味道加工而成的东西。我们所吃的东西,全都是这样的假货。)边发出笑声。嗯,这家伙就跟往常一样,真的超级随便。
不怎么觉得有趣的我,将手里那份学校餐厅中所卖最简单的有机食品,能量方块塞进口中。
尽管我能感受到脚下的校舍传来午休时间的喧嚣,但在屋顶这里就像是与其他人隔绝般安静。感觉就像是只有我跟冬香在世界外头载沉载浮。
我瞄了冬香一眼,发现她用调侃的眼神望著我。
「……有什么事吗?冬香。」
「没有啦,人家只是在想你好像总是吃那个。那玩意有那么好吃吗?」
冬香指著我手中的褐色固状物这么说道。
「没有,并不好吃。没有什么味道。」
「那你为什么每天吃?」
冬香边用调侃的语气提出这个疑问,还不忘再次吃了一口自己手边的三明治。
而我则是机械式地将能量方块放进口中。
每次咀嚼都会让那平淡的味道更加模糊,最后只剩下乾硬的口感。这玩意实在跟好吃两字沾不上边。然而我却莫名挑了这种食物。
「……嗯~我想是因为吃这个,吃到的东西可能跟真正的模样比较接近吧。」
听到我左思右想后给出的答案,冬香微倾脑袋。
「这话怎么说?」
「呃,像是冬香正在吃的三明治,餐厅里的肉派,那些全都是模仿地上曾经有过的真正食物打造的吧?也就是将原本是褐色的合成蛋白质粉末特地弄成类似的形状,然后用人工调味料调整成类似的味道,接著再加上『跟真的一样』的宣传词句。你不觉得那样很没意义吗?毕竟不管弄得再怎么像,也全都是假的。况且根本就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味道是怎样嘛。」
我感觉自己解释到一半突然激动起来,当我把话说完,自己都觉得有些害臊。
「原来如此,所以蕾妮才选择了像黎明期那样特别简单的食物。所以你是在对受怀古主义影响的饮食问题,来个小规模的绝食抗议吗?」
「我是没有那样想啦……」
冬香那听起来颇为调侃的语气,让我夸张地皱起眉头。
这座地下都市随处可见的怀古主义色彩,看来是跟我的个性格格不入。
这是因为我对地上不抱任何感伤的关系吗?
但如果是那样,住在这座城市里的其他人应该也跟我一样才对。但为何其他人对于充斥在周遭的虚假,都能够接受呢?
就在我无奈叹气的时候,冬香突然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脸颊。
「……这是怎样?」
「没有啦,我只是觉得蕾妮忧郁的侧脸看起来也很漂亮而已。」
「哇!这怎么听都是口是心非的藉口。」
「真的、真的,蕾妮真的很可爱呢。」
「你是在把妹的男生吗?」
我撇开头,不去看冬香带著贼笑的表情与那装模作样的话语。
什么事情都能笑笑带过,这可以算是冬香的优点,但在这种时候却让我有些伤脑筋。因为这让我没法判断她究竟是怎样看待我的。这让我有些不安。
「咦?蕾妮该不会生气了吧?」
「……是没有生气啦,只是……」
「只是什么?」
「……当我没说。」
冬香究竟是怎样看待我的?我也不好突然这样问她(我又不是什么烦人的女友)。而且就算我真的开口去问,我也不认为冬香会认真给我答案。
如此这般,我也只能藉由有些忧郁的叹息来表达这份难以释怀的情绪。唉!
「又叹气了。蕾妮,你真的生气了?」
「没有啦。」
「真是的,最近的女生真让人搞不懂耶。」
不知何时已经吃完午餐的冬香将身子从围栏上移开,晃晃悠悠地往返回校舍的门口走去。
看到冬香正要离开,我连忙把手里剩下的能量方块塞进口中。
「──唔!等我一下啦!冬香。」
我用被食物弄得有些模糊的声音边试著叫住冬香,自己也连忙追了过去。
在我看来,冬香这个人要远比我更加让人搞不懂。
虽然我们在一起已经有好一段时间,但无论是冬香的想法还是行动,都让我摸不透。
她无论要做什么事──或是不做什么事,都随心所欲。就算是在这座连天候都受到控管的地下都市,眼前这个名叫冬香的少女依旧让人没法预测。这也是我目前对她的总评。
「……就是因为这样吗?」
我脱口说出这句伴随叹息的话语后,连忙摀住自己的嘴。
「嗯?你怎么了?蕾妮。」
摇摇晃晃下著楼梯的冬香转头仰望我,这么问道。
冬香微倾脑袋面带疑惑的表情搭配她那充满稚气的面孔,让她看起来更加年幼,这也让我心中对冬香这名少女的形象更加模糊。
「没什么,我没说什么。」
「是喔。那我们快回教室吧。总是得偶尔认真上课,讨好老师才行嘛。」
冬香说出这番不知究竟是认真还是不认真的话后,便踩著轻快的步伐远离。我则加快脚步跟了上去,避免被她抛下。
这样的距离感简直就反映了我跟冬香的关系。
我在心中反刍自己刚才不小心脱口说出的话语。
在这座全部受到控管,满是虚假的城市中,冬香是个不受任何束缚的存在。
就是因为这样吗?
这就是我对她抱持憧憬的理由吗?
那抹让我想要靠近的娇小背影,却让我感觉莫名遥远。
这天下午我跟冬香都有好好上课。
虽然冬香自称是不良少女,但在学校里并没有明显制造什么问题。在学校外头最多也就是会去偷贩卖机的饮料而已,她并不会跟糟糕的人混在一块,也不会去参加什么非法的聚会。冬香的外表看起来也没有特别显眼,平常看起来就只是个平凡的可爱女生。
只是如果从一段距离外观察她,会发现冬香总是在独处。
我跟冬香不同班,也不是会在假日一起约出去玩的朋友。我们就只是午休时间会一起在校舍屋顶吃饭,还有根据当天的心情把下午的课翘掉。
我们就是这样走得接近,但却相当限定的交情。
所以我们偶尔在学校走廊或假日在街上看到对方,也不会特别出声问候。那类状况下我也通常跟其他朋友在一起,所以还算是有些理由没对她出声,但冬香的状况却不一样。
冬香没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独自一人。她并没有在做任何事,只就是看来很间地发愣,如果真的那么闲,她明明可以把我叫住的说。我不禁会有这种想法。至少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冬香总是笑得很开心。
所以每当我看到冬香漫无目的闲晃的模样,我都会用带著些许期待的眼神,希望她能来找我,但到目前为止,她还从未回应过我的期待。老实说,这种距离感有时也会让我感到尴尬。
这让我挺不安的。
从我第一次认识冬香的那天,冬香在我心中就一直是特别的存在。
可是冬香对我又是怎么想的?
对这不时涌现的疑问,我无从给出答案。
因为我摸不透冬香的想法。
她究竟在想什么,什么东西对她会有特别的意义呢?
无论我跟她在一起的时间累积了多久,在这个重要的部分,我总是感觉自己与冬香有著难以跨越的鸿沟。
就算是现在,我还是会不时去想。
在我第一次跷课的那天,冬香为什么会笑著将走在路上不知所措的我叫住?
*
这件事并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契机。
完全没有跟同学闹得不愉快,或是和老师发生纠纷之类,带有戏剧性的要素,甚至就是因为什么事都没发生,才促使我做出那种行动。
当天我同样是一早就跟汉娜与其他朋友闲聊,聊些最近常玩的应用程式,或是聊放学后要去卖场新开的霜淇淋店(终究是用合成蛋白作为原料,所以不管吃什么不都一样吗?),我们互相谈笑,在课余时间被教师找去把实验机器搬去准备室(我大多被人认为是认真的学生,所以常会被找去帮忙)。
讲白了,就是跟平常没有两样,过著会让人感觉跟昨天似乎也差不了多少的日子。
可是,配合朋友露出笑脸,以亲切的笑容回应老师,像这样一层又一层叠上虚假的笑容──然后,我变得不明白了。
在上第五节课的历史课时,我听著老师像是机械般照念教材时──在我听著这座城市究竟是怎样变成地上仿造品的历史时,我莫名将椅子踢开,猛然站了起来。
我感觉自己脑中似乎有某种东西断裂的感触。
突然响起椅脚摩擦地面的声音,让教室瞬间陷入寂静。
无论是沿著年表进行解说的教师,还是身边的同学,全都楞楞地看著我。
可是对这个状况最为惊讶的人,应该是我自己。
什么在虚假城镇中的日常一成不变、什么厌恶这种日常,但现实的我还是在其中扮演认真学生、好相处的朋友,装模作样过日子,而我对这一切都无法继续忍受的说法,其实都是之后才想到的理由。
在那个时候,我心中想的只有──我必须逃离这种日常,在重叠的无数虚假面具让我无法呼吸之前逃走。就只有这样。
「……对不起,我不太舒服,想去保健室。」
虽然这完全是我临时想到的藉口,不过已经足以作为让我溜出教室的理由。
我就这样在老师与同学充满惊讶的视线下,快步离开教室。尽管我脑袋一片空白,但双腿却似乎拥有坚定的意志,当我回过神,我老早就已经沿著跟保健室无关的路线,帅气穿过楼梯间,一路跑到校门外。
当我离开学校,这才总算让空白的思绪恢复镇定。而我也同时对自己的行动感到惊讶。
在此之前,我一直都是成绩优秀的模范生,容易相处的朋友,在家也是听话的女儿。放任自己在莫名其妙的冲动下跷课,应该是我绝对不会做出的举动。
可是在我内心某处,一直都认为我的那些身份,全都是骗人的。
我感觉无论自己在什么地方,跟什么人在一起,我真正的思绪都不在那里,一直都是一个空壳。我在跟人一起欢笑的同时,也感觉自己彷佛要被那空壳的重量压垮。
我肯定老早就想这样逃跑了。逃离那些虚假的东西。我并没有想去哪里、想做什么的目的或目标,可是这样的现状也无法让我满足。
如果无法往前进,那么就只能逃跑了。我是这么想的。
我在无人的平日午后的街道上,一边漫无目的的闲晃,一边想著这件事。
这时,雨滴突然伴随不规则的节奏落下,没有带伞的我,用手指拭去偶尔会落在脸上的雨水,然而我并没有试著躲雨,只是一直行走。
我感觉身体莫名轻盈,自己现在无论想走到任何地方似乎都不成问题。
这样说起来还真是奇怪。因为,我根本就没有任何想去的地方。
我想多半是第一次做了一点坏事,所以情绪有些亢奋吧。证据就是在不久之后,我的步伐又变得沉重,认为自己能去到任何地方的廉价全能感,也在转眼间消逝,结果我只能承受著自己到头来哪里都去不了的无力感而已。
雨势逐渐转强,被打湿后变成难看灰色的制服贴著皮肤,让身体变得沉重。
我张望了一下四周,发现这里是一般区的边缘,如果我多走过一条巷子,就会误闯移民区。这是一般区整齐区划与凌乱街景交会的分界。这让我在无意识中停下脚步。
无论我逃到哪里,我都没法逃离自己。
我什么都没有,什么人都不是,我无法逃离空虚、虚假的自己。
当我走到最后,也只能找到这个理所当然的答案──承认这无可颠覆的现实。
回去吧。回学校去。那样我就能跟过去一样,以模范生的身份,继续承受这个无从改变的现实。
我拖著全身那让我感觉彷佛陷入泥沼般的倦怠与绝望,缓缓转身。
就在这个时候。
当我将被雨水濡湿的视界往上移动,我的眼睛就像是被街景中的某个东西拉向一处昏暗的小巷。
──我看见自己就在那暗巷里头。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巷子里摆著一面镜子,但并不是那样。
仔细一看,我在那里看到一名跟我仅有几分神似的少女。
少女手中撑著鲜红的雨伞,看似有些疲惫地靠在小巷中的墙边。她右手中拿著廉价的萤光色果汁罐。我们的共通点,大概就只有穿著相同制服而已。
可是,我们很像。我指的不是外表,而是身上的感觉,大概就是像气质的东西。
虽然我之所以这么想,可能只是基于在这个时间能看到同校学生,那么对方八成跟自己一样是跷课学生的共犯意识;但至少在这个时候,我是觉得在这当中,有某种更加重要──类似命运的要素。
不知过了多久,我一直呆站在原地,注视著那名少女。
一段似乎相当漫长,但似乎又只有雨滴落地般短暂的沉默时间,被对方率先打破。
在那整齐切平的黑发底下,她那原本像轻烟般无神的双眼突然出现变化。看到那对眼睛透露出亲切、随和的色彩,我想对方刚才是露出了笑容。
我迈开自己停止的步伐,往那名少女走去。我怀著就像要靠近有强烈警戒心的黑色野猫的心情,缓缓地再次踏出一步。
少女看到我这个模样,突然扬起其中一边的嘴角。
在这一瞬间,我甚至停止了呼吸。
看到少女那彷佛带有恶作剧气息,但又纤细,像是看轻一切的笑容,让我感觉自己的胸口彷佛被人揍了一拳。我觉得自己的意识变得模糊,彷佛要在雨中溶化。
我在有如置身梦境的飘浮感中,看著暗巷的景色缓缓移动。
当我重新回过神,少女已经近在眼前。
靠近一看,我发现这名少女的模样远比一开始的印象更加年幼,有著可爱的容貌。对方的个头要小我半个脑袋,头发跟眼睛都是娇艳欲滴的黑色。我想那是在一般区当中罕见的东洋系面孔。
正当我想到这里时,发现落在脸上的雨水已经停止,我这才察觉少女把伞撑在我头上。
呃,我得要道谢才是。然而,抱著这个想法的我,不知为何,说出口的却是……
「──你为什么会待在这种地方?你跷了课吗?」
我这样质问对方。看来我的脑袋似乎还是有点晕。
被我这样一问,少女先是惊讶地睁大眼睛,不久之后,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咦?我有说错什么吗?
少女失笑的反应让我感觉自己眼眶有些泛热。
「啊哈哈!没有啦,真的有些好笑嘛。因为一脸认真问人家怎么会跷课跑到这里的你,自己也跷课了吧?而且还成了落汤鸡。你这人真的很怪呢!」
看到少女继续不客气地张大嘴巴放声大笑,让我整张脸都红了起来。我确实狠狠打了自己的脸。真是难堪。
「我是因为……临时从学校跑出来,所以才没有带伞。」
虽然我没有否定自己跷课,不过我还是对自己并不喜欢变成落汤鸡这件事进行辩解。我希望能订正自己早早被贴上的怪人标签。
「是喔,可以因为临时起意决定跷课,看来你是个把自己掩饰得很好的坏蛋呢。」
少女故作佩服地拍了拍伞柄。她大概以为那算是拍手吧。话说回来,我除了怪人之外,还多了一个坏蛋的标签。那是跟我平常的形象相去甚远的词句。
平常的我是深得教师与父母信任,跟朋友也有不错交情的人。
「不是的,我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平常在学校是很认真的。」
当这样的辩解脱口而出之际,我惊觉一件事。
我不正是讨厌那样的自己──想逃离贴著虚假笑容度日的日常,所以才跑到这里来的吗?
明是如此,当这些事面临否定的时候,我却又想要反抗。
我实在不懂。我不懂这种自己思绪摇摆不定的感觉。
「……嗯~原来如此?」
只见那名不知是否有听懂我意思的少女,说出这句让人不太明白的感想,然后对我一抬下巴,丢了句:「跟我来。」,便往巷子深处走去。
少女欠缺脉络的行动虽然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但我还是跟了上去,那里似乎是某间餐饮店的后方,人工调味料的虚假气味窜进鼻腔。墙边可以看到一台像是被弃置的老旧贩卖机。
少女晃晃悠悠地走近贩卖机,接著像是在找什么似地,用指甲在贩卖机底下轻轻刮了几下。
因为那是在一般区不常看到的机型,所以她不知道该怎么用吗?正当我抱著这个想法旁观时,少女脱口说了句:「……嗯,大概是这里吧。」然后用脚底重重踢了贩卖机一下。下一瞬间,伴随著沉重声响,一罐饮料就这么从贩卖机里掉了出来。
咦?这是什么状况!?当我为这突然的暴力吃惊时,少女则一脸淡定的从贩卖机中取出饮料,递到我面前。
「来,这给你。」
呃……等等,这应该算窃盗吧……?在我还犹豫不决的时候,少女硬是把饮料塞到我手中,对我咧嘴一笑。
那抹笑容同样让我的思绪莫名动摇。
我为了克制剧烈的心跳,打开冰冷的饮料罐,仰头喝了一大口。我感受著口中满是人工香料的味道,还有像是想哭泣时涌上鼻头的刺激感。
「很好,这样你就是共犯了。」
再一次大口喝下饮料的我,听到少女那伴随奸笑的声音时,猛烈地被饮料呛到。然而少女只是开心看著我连连咳嗽的模样,接著继续开口。
「哈哈!抱歉、抱歉。不过这样你跟我就是一起跷课的朋友啦。要是你敢告状,我可是会拖你下水的喔。」
虽然少女这番话的内容有些吓人,但语气却颇为亲切,我拭去眼角的泪珠后,重新看著她。
在少女的眼睛当中,映照著我脸上满是雨水的难堪样貌。
突然间,我开始思考,在眼前这名女孩眼中,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认真的模范生。好相处的朋友。听话的乖女儿。
现在的我,究竟是哪个我呢?
哪个我才是真正的我呢?
也罢,这名跟我素未谋面的少女,不可能知道我的那些样貌。
少女对著思绪有些动摇的我继续说道:
「──我通常都会跷课到这附近,所以当你也对扮演『平凡且认真』的自己感到疲惫时,就可以到这里来。稍微喘口气,应该就比较能再『认真』下去了吧?」
我随时欢迎你这个跟我一起跷课的朋友喔。听到少女装模作样地这么说,让我猛然回神。
我自认为的普通,是平常在学校跟家里所渡过的日常。在那种日常中戴著虚伪面具的我感到强烈的空虚,所以兴起想逃跑的念头。但我却没法逃离。
我感觉自己这种想法彷佛被她看透了。被这名初次见面的少女。
被这名跷课、偷东西,甚至把我这个素未谋面的人当成朋友,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她脸上浮现与那漂亮脸蛋不相符的阴沉笑容,然而语气却十分亲切。
她面对我这个素不相识的人──逃避在现实中只能躲在虚伪当中的自己,如果没有那些虚伪就什么都不是的我,仍愿意用笑容面对我。
她愿意把那样的我当成朋友。
浑身雨水、理应感到十分寒冷的我,不知为何,心中却有著彷佛被柔软毛巾包覆的温暖感情。
我的心跳再次加速。那股交杂温暖与疼痛的感觉,正填满我脆弱的心灵。
过去一直活在虚伪当中的我,从未体会过这样的疼痛与热度。
所以,我认为这种感情肯定不是假的。
「──你叫什么名字?」
「冬香。你呢?」
「我叫蕾妮。」
「是喔。请多指教,蕾妮。」
看到少女的笑容,我产生一个确信。
在这满是虚假的城市里,这是唯一一次──
空虚、满是虚伪的我,从她那里得到了不是虚假的感情。
从这个瞬间开始,这名奇怪的少女──冬香,便成为我心中特别的存在。
3 ☼
虽说是因为偷了罐装饮料这样的廉价玩意,让我跟冬香变成了共犯关系,不过我们的适性似乎并不坏。
从雨天的第一次接触过后不到一个月,我跟冬香就完全变成了亲密的跷课伙伴。看来我似乎很有成为跷课高手的天份。
起初我们只是在那个一般区与移民区分界──彷佛世界尽头的巷子里,两人边喝从贩卖机偷来的饮料,边胡乱闲聊一些事,而对此感到厌腻之后,我们便决定到街上去。
话虽这么说,我们上街也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就只是边间晃边聊天,跟在巷子里的时候没有什么差别。
「蕾妮,你是想逃避什么吗?应该说,你是想找什么东西吗?」
忘记是在什么时候,冬香突然对我提出这个疑问。
当时有机萤幕正显示著彷佛随时都会下雨的天空影像,我们位在天桥上,看著桥下偶尔会经过的电动巴士。
我们的闲聊在这时中断,这个在我们开始发呆之前提出的疑问,让我稍稍想了一下。
「……我应该是想逃避虚假,寻找真实吧。」
仔细想想,这也是我跟冬香第一次聊到关于这座城市虚假与真实的话题。
「我知道了,原来蕾妮讨厌这座城市呢。讨厌这座模仿地上打造的城市。」
「嗯,肯定是这样。所以我才会想寻找真实。」
其实不只是这座城市,就连生活在这里的我本身也是虚假的。所以我讨厌的东西,除了虚假的城市外,也包含我自己。
只是如果把那种想法说出来,感觉好像什么卑微的家伙,所以我不太想对冬香说。每当我感觉到冬香那无拘无束的自由,就会觉得自己相当难堪。
「真实啊。那我们就一起去找吧。」
「咦?」
当我为这突如其来的提议发出滑稽的声音时,冬香没有多加理会我,而是用轻快的步伐跑下天桥。
「等等,冬香,你要去找什么?去哪里找?」
我连忙追了上去,朝那背影提出疑问,只见冬香带著故作成熟,然而又不带任何忧虑的笑容转头回望。那抹笑容瞬间掳获了我的视线。
冬香用那纤细的食指往我胸口戳了一下。
「我们一起去找吧,寻找属于我们的真实。在这个模仿昔日地上的虚假城镇。」
这句话就是我们开始玩找真货游戏的开端。
对冬香来说,这说不定只是个打发时间的举动,但我却感到十分高兴。
属于我们的真实。
过去我一个人怎样奢望都无法得到的东西,跟冬香两人一起去找,说不定就能找到。我不禁涌现出这样的念头。
*
在认识冬香之后,我还另外知道了一些事。
那就是在我们就读的高中,冬香其实是个意外出名的人物。虽然不是什么好的名声。
有著东洋面孔的冬香,似乎是来自移民区的日系社区。
冬香所在的大凪家,是在她上小学的时候从移民居搬到了一般区。在这座地下都市,那是颇为罕见的状况。
移民区的人到一般区工作并不稀奇。
可是他们的职业通常是清洁工或作业员之类,社会地位不高的工作。虽然法律并没有限制移民的职业选择,但住在一般区的人之间有一些不成文的规矩,而那些规矩实际上也阻碍了移民在一般区的活动。
冬香的父亲就是在这样的风气下,在都市中心部的研究设施担任研究员。在地下都市中,能够在研究区的研究设施就职,被视为仅次于成为都市议员的成功案例。而大凪家之所以能搬到一般区居住,也是因此获得的优惠。
不过,父亲的工作得到认可,并不代表女儿也同样会被周围接受。
对移民的负面情绪经常会从日常的缝隙中涌出,就连我也亲眼见识过在外表的安稳底下所潜藏的黑色残滓。
「──等等,那是大凪吧?」
「真的耶。我们走那边好了。」
像是在移动到其他教室的时候,有人看到冬香迎面走来,就会刻意避开。而且会这么做的人还不少。
我初次看到那种状况的时候,只能僵著我已经举起的右手,用不自然的姿势站在原地。
虽然名为学校的小社会明确地排斥著冬香,但这不会让打算找冬香说话的我因此迟疑。
可是,跟我在一起时表情十分丰富的冬香,当时脸上却挂著我从未见过的表情。这才是让我缩回右手,没法开口的理由。
望著前方从我身旁走过的冬香,她眼中看不到任何神彩。
对于自己遭到拒绝,她的眼神中没有恐惧、没有气愤、没有反抗,什么都没有。
她的双眼空虚无神,身边的气氛寂静且冰冷。
那不同于我之前见过的冬香,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人。
面对走过我身边的冬香,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看著她逐渐远离的背影,我心中只有苦涩。
当天的午休时间,我就像往常一样来到屋顶,在那里对冬香提出疑问。
平常大家都会那样避著你吗?这样下去没问题吗?我问了这类的问题。
「唉!终于连迟钝的蕾妮都发现了吗?你终于知道我是个被人闪躲、忌讳的存在了。」
没错!因为我是神!冬香夸张展开双臂装傻的模样,在我看来似乎是想要掩饰自己的想法。
「……我可是很认真的说。」
话说回来,现在这个时代大概也只有祖父母那一辈的人才会相信有神了,拿那种东西类比,我也很难有概念。
「没有啦,因为蕾妮平常都太认真了,如果我不说笑,感觉会不太平衡嘛……啊~好啦~对不起啦!表情别那么吓人啦!」
乖,听话。听到冬香这么说,我这才察觉自己眉头皱得厉害。
这并不是什么有趣的话题说~。冬香不太情愿地仰头靠向围栏,让围栏发出类似哭泣的微弱声响。
就算她那么说,我还是想知道更多关于冬香的事。我想更接近她。
看到我在眼神中表露这种感情,冬香这才放弃坚持,不太甘愿地开口。
「我们家是在我还在念小学时搬到一般区的。虽然说只是为了配合父亲的工作而搬家,但看在其他人眼里,就只是有个移民区的家伙突然跑来。你看嘛,我头发是黑的,明显跟其他人不一样嘛。我光是这个外观就已经在昭告天下『我是移民』了。无论是我还是我妈,都经常被学校的人或其他家长指指点点呢。」
虽然冬香的语气说得轻松,不过她肯定遭遇过许多不好的事。
可是冬香就像是把那些辛酸过去给切开,放进一个透明的箱子里,让自己像是从远处旁观的其他人,用淡定的情绪滔滔不绝地讲述自身处境。那异常平静的语调,反而在我心中激起波澜
这肯定是冬香自己面对现实的方法。
压抑自己的感情,避免自己的心受到伤害。
而那个连冬香自己都不愿触碰的感情,更不是我这种人可以伸手触碰的东西。
这个事实让我感觉相当难耐。
「后来我父亲知道这些状况,在某次学校的家长会中,当著大家的面主张『希望大家停止这类霸凌。我们也有居住在一般区的正当权利』。我父亲是真的很有正义感啦。从好坏两方面来说,他都是个直来直往的人。」
冬香脸上带著乾笑,仿佛是在念早已准备好的台词般,流畅地说出这番话。感觉就像是个称职的演员,正在饰演一个名为冬香的少女。
所以,我说不出任何能够踏入冬香心中的话语。
我只是肤浅地扮演冬香所需要的听众,催促她说下去。
「那,后来怎样了?」
「你觉得呢?」
冬香的语气虽然听来愉悦,但眼神丝毫不带笑意地反问。
就我这段时间对冬香的瞭解,我知道,以她的个性,不可能会是「之后就完全好转了啦!」的结果。
「……应该没有作用吧?要不然就是状况更加恶化之类的。」
不管怎样,可以得到理想结果的状况并不多。尤其是人心,那是最难改变的东西。
「这种时候会猜中正确答案,真的很蕾妮呢。」
「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其他意思。」
「其实你什么都没想吧?」
「被你发现啦?」
冬香接著大声失笑。虽然冬香会认真听我说话,但跟自己有关的事,大多都会打迷糊仗。
「结果究竟怎样了?」
「就跟你说的一样。一点作用都没有。那么做只是让我们家的处境更加尴尬。之后我们就一直低调过日子。」
这就是我长不高的原因。个头娇小的冬香还不忘这样说笑。
「……你就这么算了吗?」
「也没什么算不算的,因为就是这样啊。我并不认为现状能够改变,况且我也没有想去改变的意思。」
听到冬香那并非逞强,而是真的那么想的果断语气,反而让我难以释怀。
那或许是因为,这座虚假城市的日常──这无从改变的现状,我一直都很想加以否定的关系。或许出于这个理由,我才希望冬香也能跟我有类似的想法。
「我并不打算否定蕾妮想改变现状、想寻找真实的念头喔。」
就在这个时候,冬香彷佛看透我的想法般这么说道。她脸上并非是之前乾冷的笑容,而是带著令人觉得舒适的暖意。
「可是现在的我对现状还挺满意的,我想一定是因为身边有蕾妮的关系。如果能每天都这样,我认为还不坏喔。」
别太当真喔。冬香最后像是掩饰害臊般加了这句话,脸上还露出腼腆的笑容,而那比平常更加欠缺防备的稚嫩表情,让我的胸口莫名收紧。
我不太能理解冬香。
无论是她的感情、她的话语,都让我分不清究竟有多少是玩笑。
可是只有这句话。
有我在身边的现在,感觉还不坏。只有冬香在对我这么说时所露出的笑容……
唯有这件事,我会希望那是真的。
4☼
当我习惯每周会有两、三次把下午的课给翘掉之后,身边的人看我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怀疑。
「蕾妮,最近你常常早退,是有什么问题吗?是得了什么麻烦的病吗?」
班上朋友这样询问我的状况也变多了。
刚开始我给出「有些感冒」、「贫血」的藉口时,还不会被怀疑,但同样的状况持续几个月下来,我也觉得同样的藉口很难再用下去了。
所以我只好打迷糊仗,用尴尬的笑容给出:「没有啦~」的答案。
「那到底是什么状况?因为之前都很认真的蕾妮,根本不会旷掉这么多课啊。」
每次听人这么说,我内心就会涌现「好像有点不太妙」的想法,担心自己过去的形象会就此瓦解,然后连忙用「没有啦,我原本也没有多认真啦」来作为我抗拒的藉口。
后来甚至连班导师都把我找去,对我说了些像是:「老师知道你现在处于比较多愁善感的时期,而且你在课业上也没有耽误,所以之前一直不想多说,可是如果弄到成绩退步,我也必须要联络你的家人。」的告诫,但听到这种大人自以为明事理的警告,反而让我涌现「那只要成绩不退步就好了吧?」的反抗心,让我更是努力用功到深夜(把课跷掉却又比任何人都认真自习,老实说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让我渡过了一段忙到不可开交的生活。
*
当我这么在认真与不认真,模范生与劣等生两个身份忙碌往来的时候,冬香身上似乎也产生了某些变化。
我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我们跷课的次数明显减少了。
当之前每周两、三次的跷课频率,变成每周不一定有一次的时候,我便确信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至于跷课才是不对的一般论,这种时候就先不管了。
「冬香,今天你有什么打算?下午要跷课吗?」
午休时间,跟先前一样一直持续的阴天让我用有些忧郁的语气这么开口,而冬香则是毫不犹豫地给出答案。
「没有,今天就算了吧。」
这天是一周结束的周五,完全相同的拒绝,光是这周我就已经听过四次了。
「冬香,你最近有什么状况吗?你是不是也被导师找去训话了?」
自认是不良少女的冬香,该不会打算洗心革面,用心向学了吧?我的眼神中虽然透露出这样的怀疑,但冬香本人倒是不为所动。
「这么说,蕾妮也有被找去说什么吗?」
「还好啦,是有说如果我因为跷课而成绩退步,就要跟家里联络,但我自己都有在家把跷课没念到的补回来。」
「哈哈,为了跷课而用功,蕾妮真的不知道该说是认真还是不认真。」
「……你这是讽刺吧?」
「人家只是觉得你在做傻事而已。」
冬香就跟往常一样,摆出笑笑把人吃掉的态度,这让原本想说今天一定要逼她说真话的我完全失去了斗志。
「好吧,我也不希望跟老师作对,所以我们就自重一点吧,蕾妮。」
由于我并不是那种听到人这么说,就会倔起脾气表示「不行!我要抗拒到底!」的不良少女(话说回来,我本来就跟冬香不一样,根本也没自称是不良少女。),所以也只能乖乖上课了。
最后,这天就跟之前一样,我跟冬香在离开屋顶返回教室的路上就分开了。
我心不在焉地听著自己根本不感兴趣的下午授课内容,呆望著辅助萤幕上的笔记画面。我从刚才起就一直瞪著一片空白的画面,却还是戴著模范生的面具,思考著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自从认识冬香之后,因为与她共处而淡化的焦躁感,如今彷佛在变得更加强烈后返回我体内,让我感觉身体内部到处都发痒难耐。
看来在我心中,冬香已经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了。
重新认识到自己这样的感情,让我无奈地叹气。
我想冬香肯定想不到我会有这种恼人的感情吧。
对冬香来说,无论是跟我一起跷课,还是正常上课,说不定都差不了多少。说不定这些行为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意义,只有我把这件事看得异常重要罢了。嗯,肯定是这样。
可是,我认为如果真是那样,未免太寂寞了。
因为这代表我跟冬香的感情并不对等。
我喜欢跟冬香在一起的时间。只有冬香,是我唯一可以不用戴上虚伪面具相处──可以让我暴露出自己有多么空虚的对象。
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看透了我的虚伪,还说要跟我一起寻找真实。
她让我这个自己身上没有真实的人,初次感受到温暖与疼痛。所以她是特别的。
可是对冬香来说,她大概并未像我这样,将我认定为是特别的。这也是我最近经常思考的问题。
下午一起跷课的时间会减少,还有冬香不愿意告诉我她的想法,全部都是因为在冬香心里,我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人。
由于冬香看起来并没有其他能称之为是朋友的人,就这个角度来说,我或许算是特别的存在。但那种特别的理由,只是因为我是「没有朋友的冬香唯一的朋友」,并不是我自己在冬香眼中具有什么特别的价值。如果有其他比我更早接触到冬香的人,这个特别的位置也会轻易被那个人取代。
不过,这或许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因为我并没有给冬香任何东西。
只是取得自己想要的,自己并没有施予给任何人,那种人会有谁觉得特别呢?天底下才不会有那种好事。
可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因为我并没有任何可以施予他人的东西。因为我是个空虚的人。如果取下我虚伪的面具,我就一无所有。我连属于自己的东西都没有,当然不可能有东西能施予他人。
一直都这么空虚的我,连想待在自己认为特别的人身边都办不到。
就是这样我才讨厌虚伪。我渴望真实。我需要有个让我能挺起胸膛,跟人说这是「真的」的东西。
我认为,自己如果拥有那种东西,就可以待在冬香身边了。
──开始抱持这种想法的我,很快就被迫认清一个事实。
那就是在这座虚伪城镇当中,根本没有任何东西是真的,就连人与人的联系,也都是虚伪的。
*
冬香对我的莫名疏远、听课时没法专心的无奈,还有每天不厌其烦映照出阴天或雨天影像的有机萤幕天空,在这天全都让我感到无比厌烦。
就算到了放学时间,在我肚子里打转的烦闷感依旧没有散去,一想到如果我就这样回家,可能会让脾气波及家人,那样就不符合我在家里的「蕾妮」形象了。所以我又在座位上多待了一段时间,发著呆等待肚子里的烦闷消散。
而这也让我突然发现,我就连在发呆的时候都在想冬香现在究竟在做什么,满脑子都在想冬香的事。感觉就像是在为恋爱烦恼一样。虽然我并没有恋爱过。
我傻傻看著班上同学陆续离开教室,这时,汉娜与其他平常都会跟我一起行动的几个女生走了过来。
「蕾妮,你等等有空吗?方便的话,要跟我们一起去玩吗?」
「啊,嗯……」
我该去吗?我这么犹豫了一下。
回想起来,这几个月我跷课的时候,都是从中午就一直跟冬香在一起,其他日子则是一放学就早早回家,努力弥补跷课时疏漏的课业,根本没有跟其他同学一起玩过。
「好啊,走吧。」
我刻意挂起笑容,给出这个答覆。
我跟在她们后头经过走廊时,不经意地看了冬香班上的教室一眼,但并没有看到她的身影。就算看到冬香,她应该也只会装作没看到我,所以我也没办法跟她说话。
然而我的眼睛还是忍不住去寻找冬香的身影。看来我病得真是不轻。
虽然不确定是谁先提议的,但由于没有人反对,所以我们放学后的目的地,就是距离学校不远的购物中心。
从阴暗的天空底下进到米白色的建筑内,偏白的照明让人感觉有些刺眼。
我们搭乘电扶梯,前往二楼针对少女客层的饰品店,途中我有些发楞地看著人来人往的通道,心中浮现了人挤人的感想。
商店当中也有许多顾客,让我感觉有些喘不过气。在生活圈有限的地下都市,这类设施都是以节省空间为优先考量,这或许也是容易让人感觉壅塞的原因。
在胡思乱想下来到了饰品店,我们随意拿起根本不打算买的漂亮饰品,互相说出「你戴这个很漂亮」的赞美,然后嘻笑。
我自己也从项炼架上取下一个看起来就像带著人工光辉的物品,笑咪咪地说「汉娜应该很喜欢这种的」。汉娜也同样带著笑容给出「看起来不错呢」的答覆,想到反正我们都不会买,所以我最后自然是轻轻把东西放了回去。
我知道大家来这里并不是有什么真的需要或想要的东西。我想大家应该多少也清楚这件事。
被留在地上的过去虚无飘渺,没有余白让人能继续发展的地下都市也难以看到未来。所以我们只是趁著这样的片刻,消费名为现在的时间罢了。在这样的行动中没有目的,也没有目标,无论怎样累积即时的欢乐,之后也只会留下徒劳感。
而在这样的气氛中忘情欢笑,让我实在无法忽视内心感受到的虚伪。我在让自己脑袋放空跟人嘻笑的同时,心中也死命吶喊。现在的我是虚伪的!这不是真正的我!
可是我的思绪也总是在这时碰到瓶颈。
那真正的我又在哪里呢?我无法解答这个疑问。
如果我要一股脑地说在这座虚伪城市中生活的人都是假的,那么我自己不也一样吗?
整天在追求真实,但却始终找不到真正的自己,不就是证据吗?
无论我怎样渴望真实,空虚的我始终都一样空虚。
所以我才会怎样都无法满足内心的渴望,才会感觉自己与冬香渐行渐远。
我看著手中耳环上的模造石,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今天实在开心不起来。当我抱著这个想法默默将耳环放回商品架上时,附近的一个发夹吸引了我的视线。
那个发夹跟我头上的发夹造型很像。我拿起那个向日葵造型的发夹仔细打量。
要买来送给冬香吗?
我心中突然闪过这个念头。这种想跟人穿戴相同服饰的小女生嗜好,感觉冬香应该会带著苦笑说:「我不适合这种调调啦!」嗯,我也这么想。
我对自己擅自涌现的想像苦笑了一下,便把发夹放回原处。就在这时……
「──咦?在那里的人,是大凪吗?」
听到这个声音猛然转头的我,差点把商品架给弄倒。也许是因为我正好在想冬香的事,我的心跳莫名变得剧烈。
「咦?在哪?在哪?」
「在那条通道,柱子旁的板凳那里。」
「啊,真的是她。」
也许是早早就对购物(什么都没买)失去兴趣,先走到店外的两人随意闲聊,从她们的话语中,似乎断定她们看到的人就是冬香。
我瞄了还留在店内的汉娜一眼,这时她也转头看我,跟我四目相对。
我们自然地互相点了头后来到店外,往靠在通道扶手上观察冬香的两人那里走去。
「大凪怎么了吗?」
汉娜随口提出这个疑问,那两人只是接著将视线转向对面的通道。
我顺著两人的视线往去,看到冬香的身影。
在偏白的卖场照明底下,冬香那在后颈位置切齐的头发,带著彷佛人工物品般的光泽。
坐在通路旁板凳上的冬香,虽然从这里只能看到侧脸,但她看起来有些魂不守舍。该说不出所料吗,她身边自然没有其他人在。
冬香怎么会一个人跑来这种地方呢?
平常的──没有跟我在一起时的冬香,究竟是怎样过的,我完全不知情,所以她说不定是有每天放学后逛购物中心的习惯……好吧,应该不是。因为她看起来就是很无聊的样子。
从远处看到冬香那无聊的表情,我心中似乎不断涌现出一股不知是不悦还是抗拒的情绪,总之就是那类伴随斥力的感情。
我知道要在被老师找去训话之前克制一下跷课的行为。
但如果是放学后闲到无事可做,明明可以来找我的说。毕竟我们是有交换过联络方式的。还是说,她从不再跟我一起跷课之后,就根本不想再跟我来往了?
在冬香心中,我真的就只是一起跷课的朋友吗?
察觉这份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的郁闷情绪正缠绕著我的思绪,我感觉相当泄气。
在模范生等种种面具底下的我,竟然这么卑下又丑陋。那股郁闷的情绪似乎从腹部一路涨到胸口,我必须死命压抑,才能避免某些令人不快的东西自喉咙涌出。那是一股让我想将一切情绪都诉诸喊叫的莫名焦躁。
相较于我的反应,其他人很快就对冬香无聊独处的身影失去兴趣,准备离开。也对,观察一个在原地发呆的同学,确实是很没意思。然而我却难以抛下冬香,让我试图跟上其他人的步伐显得格外沉重。
就算我转头再次确认冬香那逐渐远去的身影,也没有任何变化,她就只是坐在那里。
冬香脸上带著之前在学校走廊与我擦肩而过时,那不带感情的表情。跟在我身旁嘻笑的少女简直判若两人的表情。
如果冬香希望,我随时可以到她身边去的说。
那样我就能让冬香重拾笑容。如果是我,她一定──
「──话说回来,大凪平常都那么闲吗?我记得她好像常跷课的样子。」
「啊,好像是这样。」
走在前面的两人说出吸引我注意的对话。而我也自然开始竖耳聆听两人对话的内容。
「──听说她今天也一样有跷课呢。我是听跟她同班的人说的,她这个礼拜好像每天都有跷课呢。」
「咦?」
我忍不住发出声音。
「怎么了吗?蕾妮。」
听到我突然有所反应,走在前头的两人不解地回望我。
「那是真的吗?她今天也有跷课?」
「是啊,听说她下午的课都没出席……话说回来,蕾妮,你跟大凪认识吗?」
冬香在学校是被排挤的对象。所以两人在询问我是否跟冬香有往来时,眼神中带有排斥。
「这样啊……」
但我现在根本无心去顾虑那种事。我只是给了一个模糊的答覆,便独自陷入思索。比起那种事,还有我更需要确认的事。
因为我今天并没有跟冬香一起跷课。冬香自己也说:「今天就算了吧。」之后我们也是一起回教室的。可是冬香却没有上下午的课──
……等等,不对。
我很快就察觉到自己的错误。
我并没有跟冬香一路返回教室。我们在返回教室的路上就分开了。就算冬香之后一个人溜出学校,我也不会知道。
可是,为什么?
就算明白这件事,但冬香那让我搞不懂的行动理由又让我开始头痛。
而且还不只是今天,是「这礼拜每天都有跷课」……所以说,冬香特地跟我说「先别跷课了」,但自己却跟以前一样,一个人跷课吗?为什么?
我完全搞不懂。这个事实就像是一根插入脑髓的尖刺,让我感到脑袋发麻。
这与过去的「不懂」不同。过去冬香是给我掌握不到轮廓的感觉。然而现在冬香的身影彷佛整个被黑暗吞没,让我根本没法看见。
然而我可以确定一件事──
在黑暗中唯一浮现的事实,让我紧咬著嘴唇。
因为这代表冬香对我说谎了。
『我对现状还挺满意的,我想一定是因为身边有蕾妮的关系。』
冬香曾经说过的话语再次自我脑中响起。为什么?当时我从冬香口中听到时,明明觉得很高兴的话语,现在为何会感觉如此空虚?
『如果能每天都这样,我认为还不坏喔。』
如果是那样,那又为什么……
为什么她不惜说谎,也要疏远我呢?
没错,说谎。我讨厌说谎。谎言就代表是假的。所以我讨厌谎言。冬香明明知道我讨厌虚伪,但她却对我说谎了。
比起没能跟她在一起,甚至比起任何事,这才是让我感觉最喘不过气的事实。
我实在无法相信。不对,应该是我不愿相信。
我忍不住转头回望,但冬香的身影已经被重重人影遮蔽,怎样都看不到了。我认为这样也好。因为我感觉自己这个当下如果看到冬香,心中可能会有某种东西断裂。
真是讨厌。
这个我原本要脱口说出的想法,出口的却只有叹息,没有传进任何人耳中──就连我自己都没能听见,便没入空气中消失。
无论是冬香的谎言,还是我原本以为比任何事物都要真实,那段我与冬香共处的时间,原来那些到头来都只是我最厌恶的虚伪,而我还得被迫面对这个事实。
这里终究是一个不存在丝毫真实的城市。
*
之后我不太记得自己是怎样跟汉娜她们分开,也不记得自己又是带著什么样的表情回家。我记得晚餐时身体状况转好的奶奶有起床,自己也感到庆幸。可是我一点都没有想说话的意思,奶奶的笑容虽然总是能让我拋开自己对真真假假的烦恼,但这天我却没法顺利露出笑容,只好早早回到房间。
我没有开灯,躺在床上。
白天的事情迟迟没有消化,一直在我肚子里翻腾,我脑袋里也不断冰冷地响起冬香说过的话语。
没有拉上窗帘的窗户,今天也同样能看到那虚假的星光,这让我感到莫名不快。我甚至想把映照出这种虚假天空的萤幕全部打碎。
不只是天空,还有降下假雨的人工降雨装置,满是虚伪关系的学校,存在本身也虚伪无比的这座地下都市,我都想全部毁掉。那样我心里的不快就能比较舒坦了。
然而,现实当然不可能发生那种事,所以我只能无奈起身,为了不去看自己讨厌的东西,将窗帘拉上。
在星光被阻绝的房间内,我被黑暗笼罩──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然而在没有开灯的房内,却有一道偏红的光亮,照亮我视界的轮廓。
不知为何,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剧烈地跳了一下。
那阵光亮是从我书桌抽屉中漏出来的。
我压抑著自己的兴奋,缓缓拉开抽屉。
那彷佛呼应我心跳闪烁的光辉,瞬间从抽屉中涌出。
「太阳碎片」。
某天突然从天而降的奇妙物体。
虽然曾像太阳一样燃烧,但之后便没有丝毫反应,就这样一直被我收在抽屉里头,逐渐被我淡忘的东西。
这个东西,现在又再次亮了起来。
我轻轻伸出手指。在手指彼端,我能明确感受到热度。彷佛在主张自己活著一般,球体亮起一阵格外耀眼的光辉。
我伸出的手指触碰到了球体。
好温暖。我将球体放到掌上,那股暖意也逐渐变强。强到甚至让我觉得发烫。
我彷佛受到自己加速的心跳驱使,紧紧将球体握住,而那个东西的亮度也明显增加。
鲜红的火焰烙印在视网膜中,一股热辣的痛楚窜过手掌。
「──好痛!」
当我反射性将手缩回,「太阳碎片」的火焰也随之消失,掉落在地。简直就跟碎片一开始掉进房间那天一样。
可是,这次碎片上的光芒并没有熄灭。
在地上滚动的碎片虽然没有火焰,但光芒还是在缓缓闪烁。
我低头看著自己疼痛的手掌,上面有著像是轻微烧伤的红色痕迹。
可是。
我将自己红肿的手掌放在自己穿著家居服的胸口上。在不断鼓动的彼端,一股接近疼痛的焦躁让我想紧紧抓住自己的胸口。
相较我直接触碰到火焰的手掌,在我胸口内侧有著更为强烈的灼热痛楚。这股虽然疼痛但却让我莫名觉得亲近的感触,让我再次将手伸向「太阳碎片」。
然而我在这时稍稍冷静了下来。如果碎片在地上再次烧了起来,会让房间失火的。
正当我思考该如何是好的时候,我看到桌上用来装饼乾的瓶子。我立刻把瓶子抓过来,倒出里头的东西。我没有理会散乱在桌上的包装,再次望向碎片。
我边调整颤抖的呼吸,边伸手触碰碎片。
碎片的光辉随著我的手指靠近变得更加强烈,当我的手指再次碰触到它时,燃起了微小的火焰。看起来就像是真正的太阳表面所喷出的红炎。
我紧紧闭上眼睛,将那烧灼我手指的甘美热量收进我右手中。
尽管我承受著真正被火焰烧灼的疼痛,但我仍将手移到瓶口,缓缓松开紧握的手。
「太阳碎片」就这样喷著微小的火焰,落入瓶子当中。
在昏暗的房间内,玻璃瓶内的火焰散发著梦幻般的光辉。这样看去,感觉甚至像是某种奇特的照明装饰。
可是当我低头看到自己右手掌剥落的皮肤与红肿,也让我明白碎片带给我的疼痛与灼热都是真的。
为了冷却自己被灼伤的右手,我前往楼下的洗手间。我转开水龙头,让水冲在右手上,皮肤剥落变红的部分感觉格外疼痛。
我皱起眉头忍耐了一段时间,感觉自己的意识也逐渐恢复冷静。
──那个我称为「太阳碎片」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我看著冷却的手掌,觉得脱皮的部分有些显眼,因此决定先到客厅去找OK绷。
正当我翻箱倒柜想找像是医药箱的东西时,正在看电视的母亲走了过来。
「蕾妮,你在找什么?」
「我想找OK绷。」
「你受伤了吗?」
对于担心地皱起眉头并立刻帮我找到OK绷的母亲,我笑著说:「只是在念书时不小心撞伤手。没什么大不了的。」而我当然藏著右手,没有让母亲看到。
我总不能说自己是徒手去抓一颗莫名其妙的火球而被烧伤了。要是我说出来,就必须把「太阳碎片」拿出来,而且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最糟的状况,东西还可能会被没收。我才不想让「太阳碎片」给人拿走。
然而相较于我的顾虑,母亲只是用慈祥的眼神看著我。
「是吗?那就好。念书别把自己搞得太累。因为你是很认真的孩子,我会有点担心。」
「……谢谢。我就要睡了,没事的。」
我带著笑容这样答覆,同时心里也涌现「啊,又来了」的想法。
我才不认真。
只是因为其他人都这样看我,所以我才──
这番已经来到喉咙的话语,十分缓慢地逆流回胃中,直到腹底,并一路沉淀下去。
「晚安,蕾妮。」
母亲带著微笑的表情,看起来十分祥和,却也让人感觉虚伪。
「嗯,晚安。」
可是同样带著笑容回应的我,也同样露出虚伪的笑容。
我离开客厅之后,呆站在昏暗的走廊上。
都是假的。无论是我自己,还是在我身边的一切。
我回到自己位在二楼的房间,确认桌上依旧能看到那个光辉之后,这才松了一口气。那是让我混浊且不停打转的心思稍稍感到舒缓的温暖亮光。
还有能让我亲手感受到的疼痛与灼热。
那种感觉依旧跟我和冬香初次见面时很像。没错,这种感觉很强烈。那是我就算如今回想,仍会让我心头发热的感受。
真实的光辉。
在瓶子里摇曳的火光,让我自然涌现这样的想法。
5 ☼
结果我依旧没有让家里其他人知道「太阳碎片」的事。也没有让冬香知道。
我去上学的时候,就会把瓶子一并收进我房间的书桌抽屉中,回家又会把瓶子放到桌上,不厌其烦地看著里头的东西。这已经成为我最近新的日课。
看来「太阳碎片」只有在我靠近的时候──尤其当我直接碰触时,甚至会亮起红光,并冒出火焰。我有想过那可能是类似《VerB》那样用生体电流驱动的机械,不过偶尔也会有我不管怎么摸都还是灰色状态的时候,因此我还是没法确定那是什么东西。
可是我一看到那阵亮光,就莫名会感到安心──而且还会有一股难以克制的兴奋。带著摇曳火光的碎片表面,简直就像是在反映我动摇的内心。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想让这个东西成为只有我知道的秘密。
如果是以前的我,肯定会把这件事告诉冬香。
可是,我跟冬香从那天之后──从我知道她对我说谎,还疏远我独自跷课之后,我跟她的关系就一直相当尴尬。
……不对,说尴尬可能不太对。因为只是我单方面对冬香抱有芥蒂而已。
冬香自己依旧跟往常一样──在午休时的屋顶上,在我面前带著一样的表情,可是──正因她就跟往常一样,让我更加无法问她说谎的理由。
我感觉自己要比过去更加无法理解冬香的想法,而且我似乎连自己的想法都没法说出口了。
冬香身边原本是个让我觉得比哪里都要舒服的位置,但现在却会让我感觉有些难受。
「欸,冬香。」
为什么你要对我说谎呢?
无论我怎样努力,都无法开口提出这个疑问,冬香因为不解而微倾脑袋的模样,让我只能移开视线。
「怎么啦?蕾妮。」
「……没什么。我只是想叫你一下而已。」
「你当我们是热恋情侣吗!」
看到冬香放声大笑,我也跟著笑了起来,可是我没有自信能笑得像以前一样。
「────唔!」
「……蕾妮,真的没事吗?」
尽管我对担心地看著我的冬香给出「没事啦」的答覆,但我却能听到自己心脏那令人不快的心跳声。
我现在究竟在想什么?
会去想能不能笑得顺利这种事,就代表我的笑容就像面对其他朋友、老师、父母的时候一样──换句话说,那是假的。
我原本认为冬香,就只有冬香,是个可以让我抛下虚假的对象。然而我现在却像面对其他人一样,对冬香露出虚假的笑容吗?
真讨厌。因为冬香对我来说是特别的,所以我应该可以让冬香看到平常藏在虚伪底下的自己才对。我原本以为至今为止──甚至是未来,这点都不会改变。
我突然觉得脑袋发昏,好像连要站稳身子都有困难。一股彷佛稍有不慎就会整个人摔下屋顶,有如小孩会有的莫名恐惧感突然涌上心头。
「……蕾妮,今天下午你有什么打算?」
这是最近冬香罕见主动提出的跷课提议。这个在以前我肯定会立刻附和的提案,这次我却选择拒绝。
「今天我打算乖乖上课。」
为了能好好整理我混乱的思绪,我希望现在能够独处。因为如果跟冬香在一起,我的思绪很难保持平静。
「这样啊。也好,那样也比较好。」
虽然说冬香应该是有什么计画才会主动提议跷课,不过她并没有多说什么。她只是用茫然的表情仰望天空。
今天萤幕上是大片感觉不到厚度的灰色乌云。
这天我第一次希望跟冬香共渡的这段午休时间能早点结束。
在午休时间结束的钟声催促下,我们从屋顶下了阶梯。走在前头的冬香背影,感觉依旧遥远,这样一想,以前冬香在学校里的时候,似乎就有刻意跟我保持距离。
仔细回想,我跟冬香的交情可能根本就不算好,而这样卑屈的想法就像失去控制般不断涌现。
「再见啰,蕾妮。」
「啊,嗯。再见……」
脑内被无数思绪占据的我,慢了一拍才点头应声。
挥手道别的冬香完全没有回头,虽然说跟平常没有两样是说得通,但我却感觉她有些冷淡。我开始觉得,对冬香来说,也许从这一瞬间开始,我就跟「如果在走廊擦肩而过,也不需要理会」的许多人没有两样。
或许是因为脑袋一直在想这件事的关系,身后明明有个清楚的脚步声朝我靠近,但直到对方拍我肩膀之前,我都没有察觉汉娜从我身后靠近。
「蕾妮,你在做什么?等等要换教室喔。」
我转头一看,发现将手搭在我肩上的汉娜正微倾著脑袋,我想她应该是在看冬香那正离我远去的背影,只见她皱起眉头。
「你刚刚跟大凪在一起吗?」
「最近到午休时间都找不到你,你平常都是跟大凪在一起吗?」
跟在汉娜身边的两人这略带责备的话语,让我不禁感觉好像有一股黏稠的物体涌上喉咙,让我喘不过气。
「……是没错啦。」
因为我知道大家都讨厌冬香,所以我也预料到如果说出自己跟冬香有所往来,可能会惹上麻烦,因此一直都没有多说,但被人当面询问,感觉否定也怪怪的。
「原来如此。原来你跟大凪是朋友啊。」
两人不怀好意的声音缠绕著我的听觉。
真是那样吗?我跟冬香算是朋友吗?
再一次扪心自问,我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答案都没有自信。
如果说我跟汉娜她们的关系,我可以正常地说我们就是朋友。
可是换成我跟冬香的关系,我就会觉得不大一样。与其说是我跟她的关系怎样,正确的说,是我自己对这段关系的看法跟对待其他人时不同。我自己其实也不是很懂。而且我越想就越想不到有什么明确的差异。
就算是这样,如果一定要在我跟冬香的关系上贴一个标签……
「算是朋友吗……」
我在这么说的同时,语尾却难掩自己的心虚。
好吧,我知道她们关心的并不同是朋友的定义问题。
「听我说,我这样讲是为你著想,你最好别太常跟大凪在一起喔。」
「我想蕾妮应该也知道,大凪是从移民区过来的人。而且听说大凪的爸爸以前还有跑到学校闹事呢。况且她自己也没有想跟其他人打好关系的意思。所以大家才会都跟大凪保持距离。」
听到两人表情严肃地给予警告,老实说我抱持著「哇!真是太扯了!」的感想。
虽然以前我也从冬香那里听过类似的事,但从第三者口中听到这件事,又有截然不同的印象。尤其是关于冬香父亲的事,完全被当成怪兽家长看待。
如果冬香本人跳出来否定传闻,或许还有好转的机会,不过她本人完全是不想理会的状态,所以传闻多半早就不受控制了。
「呃,可是冬……大凪本人并不坏喔。」
听到我用澄清的态度这么说,在一旁没说话的汉娜也忍不住开口。
「听我说,蕾妮,重要的并不是大凪这个人究竟怎样。我们也不是在担心她的个性,而是有很多人会光为『移民』两个字就有反感──正确地说,是几乎所有人都这样。」
汉娜脸上带著我从未见过的严肃神情,让我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所以,如果你跟她在一起,你会被其他人排挤的。这才是我们担心的事。」
面对三人出乎我意料的严肃态度,让我脑袋有些发昏。
汉娜这时也猛然回神,有些尴尬地别开视线,说了句:「我就先走了。」接著快步离去。
我也得快点到下一堂课的教室才行,不然就要迟到了。
然而我的脚步却很沉重,脑袋里不断重复汉娜所说的话语。
你会被其他人排挤的。
这直截了当的警告,赤裸裸地将冬香置身的处境摊在我面前。
在学校这样的社群里头,不被人排挤是比什么都要重要的事。我不也正是因为这个理由,才会戴上虚假的面具,来避免自己遭到他人排挤吗?
正因如此,当冬香逐渐疏远我,让我感到不满的时候,我才会从未兴起想主动靠近她的念头。
我嘴里说自己讨厌虚伪,但实际上我自己却紧抱著用虚伪堆砌起来的,肤浅的安身之所。
为了避免被排挤出去,死命让自己和其他人轻松谈笑。
我真正重视的,究竟是哪边?
是在汉娜她们这些「不被排挤」的人当中?还是「被排挤」的冬香身边?
可能的话,我很希望自己能毫不迟疑地断言自己重视的是在冬香身边。
可是,就算明知是虚假的东西,要我拋弃已经拥有的安身之所跑向冬香身边,这种取舍已经足以产生让我裹足不前的恐惧。
我真是懦弱。
明明想要追求真实,却又无法放下虚假。
抱持这种矛盾想法的我,让我打心底感到厌烦。
*
当天晚上,我吃过晚餐回到房间,从抽屉里把「太阳碎片」拿出来一看,看到的是微弱且黯淡的光辉。看来这玩意似乎会反映我的心。
我将脸颊贴在桌面上,注视著瓶中的碎片,不知不觉地发出叹息。下一瞬间,我发现自己的叹息似乎让瓶子里头的碎片开始闪烁。
在闪烁两、三次之后,我感觉那个碎片似乎在跟我说话。那彷佛在关心我,问我「你怎么了?」的微弱闪烁,让我脸颊不自觉浮现笑意。
「如果其他人的心,也可以像这样用眼睛看到就好了。」
我抱著开玩笑的态度跟碎片说话,只见碎片就像给出「就是说啊」的附和,明显地闪烁了一下。觉得好像多了一个奇特宠物的我,忍不住噗嗤一笑。想到这看在其他人眼里应该会是一个令人却步的光景,反而更助长我感受到的滑稽。
可是在我连对冬香都没法放下顾虑说话的现在,这个碎片的存在对我来说或许算是一种缓冲。
不断累积在我内心的各种感情,为了不让那些情绪碰撞摩擦到令我难以忍受,我决定把这个「太阳碎片」当成我吐露情绪的合适出口。
这东西不是生物,也不会给我明确的答覆。可是它就像是有生命一样,让我觉得它会对我的思绪做出反应,就算只是这样一丁点的反应,对我来说也是极大的帮助。
还有另一件事。
就是我需要「太阳碎片」的理由。
我坐起趴在桌上的身子,打开瓶盖。
我感觉自己的心跳有些加速。而碎片也开始呼应,配合我的心跳忽明忽灭。
我缓缓将右手食指伸入瓶中。
食指朝落在瓶底的碎片缓缓靠近。
指尖感受到那像是靠近热水般的热度逐渐增强,当温度超过某个界限时,那股感觉转变为疼痛。
碎片开始亮起红光,表面也开始喷出微小但带有明确热量的火焰。
我咬牙忍受那彷佛被热针刺破皮肤的疼痛,然而却也感受到一股美妙的感觉在脑袋中扩散。
我随后抽出手,看著食指指尖的红肿,看著受伤的手指,我内心却有一股不可思议的陶醉。
碎片给我的灼热与疼痛十分真实,我手上的红肿就是证明。那微小的真实烙印在我这个虚假又肤浅的身上。
说起来,这肯定是所谓的自残行为。可是对我来说,除了伤害自己之外,这种行为有更重要的意义。因为我可以藉由这种举动感受到真实。
不对,不只有我。我想拥有这种癖好的人,应该都是这样。割腕好几次的人肯定也不是想死。是因为想获得活著的感觉。想感受真实又深切的质感。而那种感觉只有在疼痛中才能找到。就像现在的我一样。
想到这里,我叹了一口气,然后默默用OK绷包住我红肿的手指。
等到烧伤的部位治好,就把OK绷撕掉,然后再换其他手指。
最近我就是用这种方式,在不被人察觉的情况下持续这种行为。就算对我来说这是真实且令我陶醉的痕迹,要是被其他人看到我手上有反覆累积的烧伤,未免太不自然了。所以烧伤的痕迹最好不要被任何人知道。当然也包括冬香在内。
……又来了。我又多了一件不能对冬香说的事。以前的我可以不抱任何戒心对她倾诉我对虚假的不满,但我知道自己以前没法再变回那样,我往后倒在床上。手指的疼痛久久不退。
6 ☼
从隔天开始,我的学校生活产生了一些改变。
过去跟我维持适度距离感相处的汉娜,不知为何开始更加频繁地与我互动。不只是在换教室或每堂课中间的休息时间,就连午休都会拿著便当过来找我。
「呃,汉娜。我午餐得另外跑去学生餐厅买,所以还挺花时间的。你先跟其他人吃会比较──」
「我等你。」
我因为想去找冬香而尝试委婉拒绝,但汉娜并不打算让步。而且态度还颇为强硬。
「……好吧,那我这就去买午餐。」
好吧,偶尔跟汉娜一起吃午餐也不错。这么想的我,在去餐厅的路上传给冬香一封告知我今天没法去屋顶找她的讯息。不久之后,我便收到了「暸解~」的简短回信。
到了颇为热闹的餐厅,我跟往常一样买了能量方块,一回到教室便看到从我前面的座位借了椅子的汉娜朝我挥手。
我们分坐在同一张桌子的两侧,我是用能量方块,而汉娜以靠著人工色素呈现丰富色彩的便当作为午餐。我们聊了昨天看的电视剧,还有跟汉娜家里有关的事,而我也适度用笑声附和,不过我无论是笑容还是附和,其实都颇为敷衍。
我没有深入话题,也没有表达多少感想,只是敷衍地附和。我会有这种感想,肯定是我自己的问题。就算我滔滔不绝说出无数讨好他人的话语,我肯定也只能说出不会有任何东西留下的空洞内容。
我并不讨厌汉娜这个人。
只是在我心中盘据著一股对虚伪的反感、焦躁,还有对真实的渴望。
正因为我知道汉娜不会理解我那种感情,所以我才会觉得自己跟她的关系仅止于表面。
汉娜肯定也只是把我当成一个还算容易相处的朋友。我是这么想的。
因此,昨天汉娜所说的话,才会让我感到惊讶。「所以,如果你跟她在一起,你会被其他人排挤的」这句话,这是我根本想像不到的干涉。
我想这多半是因为我现在的立场相当模糊的关系。今天汉娜虽然没有直接对我说什么,但可以看出她是想要阻止我跟冬香接触。或许她也是刻意摆出这种立场吧。就像在说「我已经告诫过你了,再来你自己看著办」一样。
如果换成是冬香,她在这种时候会怎么做呢?我这么想道。
什么集圑的共识,不成文的规矩,我想冬香应该就不会受那种东西摆布吧。她说不定根本就不会去留意那些玩意。想到冬香独处时那心不在焉的表情,就让我不免有这种想法。
冬香肯定不会配合他人装出虚伪的表情。
我很羡慕她那样的作风,可是我同时也觉得自己多半学不来。
虽然我虚伪的面具有时会露出破绽,不过至少还是能帮我避免无谓的摩擦。
这样挑选轻松道路生活的我,肯定已经让这种作风深植自己体内。
我明明感到焦躁,想比任何人都靠近冬香,但在根本上,我们是不相容的。我有这种感觉。
而这样的现实,让我有著难以忍受的不甘。
*
汉娜想要让我远离冬香的念头,似乎比我想像中更加强烈。
我原本想说只是一天没去找冬香也还好,可是之后连续一个礼拜,我中午都被汉娜给绑住。对于我「今天没法去」的讯息,冬香的回应也从「咦?又来?」变成毫无回应了。
糟糕,我感觉冬香对我的关心越来越淡了。
「蕾妮,中午──」
「抱歉,汉娜,今天不行!」
周五的午餐时间,如果能逃过这次,就能终结整整一个礼拜都没跟冬香见面的状况,因此我立刻抓准汉娜开口的时机,摆脱她跑向走廊。我自认我在这时展现出了连田径社都会为之惊讶的起跑速度。
我像脱兔般跑向屋顶的同时,也感觉自己在虚伪面具下摒住的呼吸总算得到解放。
我明白自己跟冬香分开了好一段时间。
我也明白自己无论如何都需要冬香。
如果没有冬香,我就会在厚重的虚伪底下窒息。
虚伪的笑容、附和的笑容,假装认真、同调压力,我感觉自己几乎要被这些无可奈何又无聊的东西给压垮。
如果不是在冬香身边,我会没法呼吸。
所以,请不要放弃我……
我抱著祈祷般的想法打开通往屋顶的门,映入眼帘的是──
「下雨了……」
阴沉的灰色天空与不断落下的雨滴。
在那灰蒙蒙的景色当中,并没有冬香的身影……也对,这也是应该的。刚才明明没有下雨的,今天真不走运。
现在返回教室也让我感觉麻烦,当我抱著这个想法背靠著门边墙壁内侧,打算坐下来的时候,这才察觉自己手里根本没有午餐。我只顾著赶来这里,忘记先去餐厅了。
唉,我到底在做什么?
这个想法让我忍不住背靠著墙,缓缓瘫坐下去。
我感觉自己相当凄惨。自己一个人一头热,最后根本没见到面。虽然有一半是我自己的责任,但我实在很想把那份责任推到这场虚假的雨头上。
我发呆了一段时间之后,无奈地站了起来。反正待在这里冬香也不会来,只会让自己饿肚子而已。
我到餐厅快快买了能量方块后,接著便开始烦恼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那样冲出教室,现在实在不想再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地回到汉娜那里。
大概就是这样的想法,让我的脚步停在餐厅内。
或许是因为雨天的关系,餐厅内颇为拥挤。
我行走在餐桌之间的走道寻找空位。当我为这不熟悉的行为东张西望时,我的视线在某个地方停下。
是冬香。
在金发与褐发的人群当中,那唯一一头像是将夜色融入发色的漂亮黑发,让我绝对不会认错。就算在拥挤的餐厅内,那也是能让我一眼认出冬香的标记。
在我以为今天已经见不到面的时候偶然看见那个身影,让我明确感受到自己脸颊上浮现的笑意。我几乎像是反射性地朝那里走去。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其他人的脑袋朝冬香那头黑发的脑袋靠近。
两个像是在说悄悄话般凑在一起的脑袋,很快便重新分开。冬香回到原本的位置,而另一个人则是在起身之后快步离开。这意外的状况让我只能呆站在原地。
因为跟冬香说话的那个身影不是别人,正是汉娜。
为什么汉娜会跑来找冬香?由于两人是以背对背的方式说话,所以感觉也不像是朋友在一起吃饭。
尽管大量的问号在我脑袋中打转,但我最后还是决定先到冬香那里去。
由于我是从冬香背后靠近,因此冬香并没有察觉到我,只是用双手拿著假三明治,低头吃自己的午餐。由于冬香个头娇小的关系,她那样吃东西的模样就像小动物一样可爱。啊,不对,现在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
「冬香。」
我一在冬香背后唤她的名字,冬香便吃惊到整个人都震了一下。
「恶,怎么是蕾妮啦?」
「恶是什么意思?未免太冷淡了吧?」
隔这么久好不容易见到面,这种反应也太不给面子了。我有点受到打击。
「啊~该怎么说?可以说是时机不太巧吧……算了,没差。」
冬香虽然显得有些尴尬,不过最后还是帮我拉出在她旁边的椅子,示意我坐下。虽然我对冬香感到尴尬的理由有些在意,不过我还是先顺著她的意思就座。
我撕开手中能量方块的包装袋,直接用闲聊代替问候。
「冬香会在餐厅吃饭,还真难得呢。」
「是啊,因为下雨了嘛。蕾妮自己今天也难得是自己一个人吃饭呢。」
「嗯,因为下雨嘛。」
「最好是啦。」
看到冬香对我的答覆失笑,我接著对冬香说出自己刚才的疑问。
「冬香,刚才你跟汉娜说了些什么?」
「呃,你看到啦?」
这次冬香的反应显得更不甘愿。这种反应还挺伤人的,可以别这样吗?
「怎么了?我看到会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啦,怎么说……嗯……」
这让我感觉颇不是滋味。平常总是快人快语的冬香竟会不知该如何答覆。汉娜究竟跟她说了什么?
「汉娜有对你说什么奇怪的话吗?」
听到我直截了当地提出疑问,冬香摇了摇头。
「没有,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她说的都是事实。」
我感觉冬香的语气中带有阴影。
可是就算我想从冬香的表情去瞭解那阴影的真面目,我也只能在她脸上看到空虚的笑容。我朝冬香伸出的右手也迟疑地停在空中。
「──咦?蕾妮,你的手怎么了?」
「咦?」
冬香的视线停在我缠了OK绷的食指上。
我连忙用左手将手指遮住。
接著我露出敷衍的笑容。
「这个啊?是我念书时被桌角割到的。」
我给出这个解释。这个谎撒得真烂。
想到自己就像呼吸一样说谎,让我心头揪了一下。
尽管我这样解释,冬香还是上下打量著我的手,不过……
「是喔?蕾妮还挺迷糊的呢。」
她也只是敷衍地笑了一下。
冬香没有深究理应让我感到放心,但不知为何,我内心却有一股出乎意料的沮丧。
冬香果然不怎么把我放在心上。我抱著这样的想法,咀嚼嘴里乾燥无味的能量方块。尽管能量方块无味的口感跟以前没有两样,但这当下,我咀嚼时却感觉格外难受。
有好一段时间,我跟冬香都默不作声地吃著各自的午餐。
明明隔了好一段时间才再次见面,我们却聊不上话,这让我感到有些著急。不对,或许就是因为隔了太久的关系。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在看对坏焦距的照片,怎样都没法想起自己以前是怎样跟冬香互动的。
「我说啊,呃……我们好久没一起吃午餐了呢。」
我想了老半天,最后也只能说出这种确认现状的话语。我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呢?
只见冬香用手抓了一下头发,说了声「嗯~是喔?算了,没差啦」,然后便笑了起来。亏我刚才还那么烦恼,这家伙也太随便了。
「话说回来……」
就在我想抱怨的时候,冬香就像先挥出刺拳打中我的鼻子一样,抢先开口。
「其实我们也不用每天都一起吃午餐啦。嗯。这样偶尔一次就可以了吧?」
「…………咦?」
我睁大眼睛看著冬香那隐约带著笑意的表情,一下没能理解她究竟说了什么。呃,所以说……这是要我跟她保持距离的意思吗?
我最先闪过的想法是「她对我感到厌烦了?」。可是我很快就摇头否定这个念头。我们又不是什么在倦怠期的情侣。
接著想到的是「因为我这一个礼拜午休都跟其他女生在一起,让她生气了?」。
嗯~不过这好像也不太对。我很难想像冬香对人际关系那么介意的模样。
那到底是怎样?想到这里,我不禁头痛起来。单纯是她讨厌我了?我不太愿意去想那种可能。
「……偶尔是大概多久?」
「嗯~差不多一个礼拜一次吧?」
「咦?」
意思是像这个礼拜那样,让我觉得无比漫长的感觉,之后也要一直重复吗?冬香知道我这一个礼拜没法见到她,感觉有多么难受吗?要我以后都一直这样?如果变成那样,我肯定会死掉的。
「那、那样会不会太少了?不能一周三次吗?」
「那一周两次。」
冬香很坚持要让次数变少……她那么不想跟我见面吗?
「冬香,你是怎么了?你好像怪怪的耶?你是因为我这个礼拜都没去屋顶找你,所以才想给我一点教训吗?」
我就像是紧抓著淡淡的期待一样,接连开口确认。
可是冬香就像是连我那点期待都要踢开似地,用平淡的态度开口。
「不是,我没有那么想。我只是觉得蕾妮跟我不同,你还有其他朋友,所以用不著那么顾虑我也没关系罢了。」
毕竟我也没有想独占蕾妮的意思。冬香这句带著笑意的话语,彷佛是从遥远的地方响起。
这是怎样?我最重视的,明明就是我跟冬香的关系。
然而冬香却要我去重视跟其他人的关系。这样的落差让我忍不住失笑。
「可是,我比较想跟冬香……」
「我是觉得啦,跟我在一起,对你是真的不太好啦。」
冬香硬生生打断我说到一半的话语,用格外开朗的态度这么说道。
我感觉午休时间的餐厅喧闹声在逐渐远离。
对我不太好?这是什么意思?
在一切都逐渐远去的世界中,我隐约明白了冬香想表达的意思。
被人排挤的冬香。如果跟冬香在一起,我也会被当成同类。这点从汉娜对我的告诫就能清楚知道。可是,我没想到冬香自己也会在意那种事。因为冬香是个不受任何事物束缚,随心所欲且看轻一切的不良少女。
因为她是我憧憬的对象。因为她是特别的。
「……难道说,你对我说谎,自己一个人跷课,也是因为顾虑那种事?」
这个我过去一直没能开口的疑问,就这样脱口而出。这让冬香吃惊地睁大眼睛。
「原来你知道啦。嗯,对啊,你说的没错。」
在惊讶过去后,冬香无比乾脆地给出肯定答覆。
她没有丝毫犹豫跟迟疑。看到她的反应,让我觉得之前自己一个人那么烦恼,实在蠢到不行。
「为什么……我又没要求你那么做。」
我感觉自己的声音彷佛隔著东西般格外低沉,我甚至有一瞬间没法确定那是我的声音。
「蕾妮一定是太高估我了。我就只是一个被排挤的人罢了。只是个没法融入学校这个社群──甚至是没法融入地下都市这个社群的人,单纯是个被排斥的对象。所以蕾妮跟我在一起,根本没有任何好处,我也没有值得你犠牲其他东西也要坚持跟我往来的价值。」
因为我并不特别。
冬香这么说完,扬起了一边嘴角。看到那看轻一切,但又彷佛随时都会瓦解,让我感觉胸口彷佛遭到重击的笑容,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冬香是特别的。她彷佛看透了我这样的感情。
我不只被看透,而且还遭到否定,这让我觉得自己肤浅的心彷佛被人从边缘缓缓撕开。
果然是这样。
我所认为的特别,冬香并不那么认为。
我跟冬香没有共识。
在我们之间的天秤,始终都是往我这里倾斜。
我所认为的真实,无法符合冬香的想像。肯定就只是那样。
所以就算我感觉这么难受,冬香还是能跟平常一样带著笑,用不在乎的表情说话。
不知是什么时候,冬香说过要跟我一起去找属于我们的真实。
到头来,那种东西根本就不存在于任何地方。
因为我跟冬香不一样,我只能去找属于我自己的真实。我总算明白了。
「嗯,我知道了,冬香。我会少到屋顶去的。要去的时候会传讯息给你。还有,我们也别再一起跷课了。」
「……嗯,好。」
我脱口说出这一连串话语的时候,简单到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我感觉自己胸口一下变轻许多。
这是当然的。
因为里面是空的。
从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是空的。
这自嘲的想法落入我空虚的心中。
在里头已经再也找不到痛与热。
***
我让灼热缓缓贴著指腹游走。
我能闻到自己一部分皮肉烧焦的气味。那腥臭刺鼻的气味,现在却让我无比陶醉。
烧灼,变焦,逐渐失去。
会失去就代表曾确实存在。失去是比什么都要明确的存在证明,何等讽刺。不过我并没有罢手的意思。
在拉上窗帘后一片漆黑的房间内,瓶子内的唯一光辉每次烧灼我的手指,其光芒就变得更加耀眼。
现在只是一根手指根本无法让我满足了,我让双手的五根手指轮流去触碰「太阳碎片」。
不够。我想要更多的疼痛与灼热。
我就像死命想取回胸里少掉的东西一样,烧灼自己的肉体。
我想要感受更多真实。
刺痛与灼热的分界逐渐模糊,沿著手指麻痒我的脑。
我感觉有东西沿著我的脸颊滑落,最后掉到桌面上破碎。那是彷佛雨滴般的物品。可是那肯定是真实的。
就只剩这个了。
这是唯一还能把空虚、濒临破碎的我牵系起来的东西。
所以这个东西千万不能消失。
在我满是伤痕的思绪中,我就像祈祷般不断重复这些话语。
可是,尽管我不断祈祷,碎片在不久之后便停止了火势。
真实的光辉微微摇晃。那闪烁的光辉彷佛随时都会消失。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我明明就只剩这个了,如果连这个都没有,那我究竟该怎么办?
要我在这座虚伪的城市里,在重重虚假围绕下,忍受彷佛要溺毙的感受吗?
那肯定会是一种让我喘不过气的痛苦生活。
一旦体会过真实的疼痛跟灼热,我就再也没法回去过没有那些东西的生活了。
我手腕上的《VerB》侦测到了异常的心跳,常驻的医疗应用程式,简洁地投影出「警告」的全像文字并不停闪烁。
我变红的手指微微颤抖,眼眶里也涌出大量泪水。我不知是因为烧伤的关系,还是有其他原因使然。
别消失、别消失。我像是说梦话般重复对变暗的碎片这样呼喊。
我胡乱挥动的手弄翻了放在桌上的瓶子,碎片缓缓从瓶中滚出。
在桌面上滚动的碎片,光芒随著闪烁逐渐转弱。
我口中吐出不成声的呼吸音。我不想看到光辉消失。我不想失去这份光辉。
我微张的嘴巴不停发出微弱的吐息,死命回想过去碎片出现最大光辉的情境。
逐渐消失的碎片光辉促使我察觉到一个可能。
我曾感觉碎片似乎会反映我的感情。
──要避免「太阳碎片」的光辉消失,只要拿我的感情作为燃料就行了……?
要说这是一种确信,我认为未免太过荒诞无稽。可是我也没有其他可以依靠的假设。
虽然我的手臂跟吐息都还微微发颤,但我的心已经不再动摇。
如果可以保住这真实的光辉,无论是多么微小的可能性,我都要让它实现。
我打开窗帘,仰望那映照出天空的萤幕。
萤幕上的星光,代表虚假的降雨已经停止。
我将碎片重新放进瓶子内,接著将瓶子塞进裤子口袋。我随即安静地离开房间,蹑手蹑脚地来到玄关。
我缓缓开门避免让家人察觉,就这样溜到屋外。
深夜的街道一片寂静,远在上方的人工太阳此刻也已经没入黑暗。
那种假货永远不再升起也无所谓。
因为我会守住真正的光辉。
我的双腿几乎是在无意识中引领我的身体。
我在出门时明明没有想过要去哪里,但我的步伐却没有丝毫迟疑,我渡过曾经与冬香并肩观看下方景色的天桥,持续在夜晚的街上前进。
一段时间过后,我的双腿才终于停下脚步。
我来到一处毫无特徵的小巷。
这个彷佛被人遗忘的世界角落,对我来说却是一个特别的地方。
这是让我的感情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只有一个人跟我有相同回忆的地方。
我往更加深沉的黑暗中踏出步伐。
我一步又一步地在暗巷中前进。眼皮底下出现了红色与萤光色的残像。我像是要甩开那些残像般继续往前。
我抵达暗巷的最深处,在一台亮著白光的贩卖机前停下脚步。
我就像是吸入了空气中剩余的回忆残渣般,感觉鼻头一阵灼热。
我的手掌感受著口袋里光滑的感触,以及隔著玻璃的微热。
漆黑的黑暗与一道白光,在两者交会的地方,真实的光辉晃动了一下。那让我联想到盯著猎物舔嘴唇的猛兽。
在这一天,我焚烧了这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