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在我初次焚烧城市的晚上。
──不,不对。其实我并没有要把城市、把贩卖机烧毁的意思。我只是一心不想让「太阳碎片」失去光辉,结果急昏了头。
然而无论我怎么找藉口,我造成火灾终究是事实。
等到火势消灭,我这才回过神,回收了带有些微余温的「太阳碎片」,浑身颤抖地匆忙逃回家里。
我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房间,就这样一直等到天亮。
我将仍维持温暖的碎片抱在怀中,对自己为维持这份暖意付出的代价感到茫然。
贩卖机被烧毁的刺鼻气味,狰狞舞动的火光。那些都深烙在我的鼻腔与视网膜上,挥之不去。原本让我感觉温暖的火焰,展现出狂暴的暴力。那无可抵抗的真实力量,摧毁了这虚假的城市。
我在房间烧灼手指的自残行为相较之下简直形同儿戏,面对那样的光景,我也被迫感受到压倒性的无力感。
我望向自己怀中彷佛心跳般缓缓闪烁的光辉。
从我跟冬香保持距离之后,开始想从热与疼痛中寻求慰藉,而那成为我心灵依靠的碎片,现在第一次让我感到恐惧。
这天我在学校就像是行尸走肉。
理由很简单,纯粹是睡眠不足罢了。
因为整晚没睡的关系,老师讲课的声音感觉就像直接冲击我脑袋的巨响。换句话说,我好想吐。
就算到了午休时间,也许是对我瘫在桌上的模样看不下去,汉娜跟其他朋友都纷纷过来对我说出「你没事吧?」、「要去保健室吗?」等关心的话语。
「唔~好吧……」
尽管我发出的声音连自己都觉得难堪,不过我今天连挤出笑容的力气都没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教室。
「等等,蕾妮。我陪你一起去。」
我听到后方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追了上来(虽然对现在的我来说,那个声音彷佛怪兽的脚步声一样冲击著我的脑袋),紧接著便看到汉娜那对褐色双眼担心地看著我。
「蕾妮,你脸色很难看,脚步也不稳,这样很危险的。」
「不要紧……」
就在我想用笑容回应汉娜夸张的担心时,脑袋突然昏了一下。啊,我快吐了。
「根本就不是不要紧的样子!来!把手搭到我肩膀上!」
由于我感觉自己可能会在独力抵达保健室之前就昏过去,所以我欣然接受了汉娜的好意。我搭著朋友的肩膀无力地走过走廊,经过其他教室外头时,教室里头的学生都一脸讶异地看著我。真难堪……
当我们经过冬香那一班的教室时,我侧眼往教室里头看了一眼。
「…………唔。」
或许是被骚动吸引而看向这里的冬香,正好与我视线相对。她那原本就偏大的漆黑双眼,因为惊讶而睁得更大,彷佛随时会从眼窝里掉出来似的。我脑中闪过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
来到保健室之后,我在汉娜搀扶下躺到有白色床单的病床上。
柔软的床垫感触,让多半已经迎来活动界限的沉重身躯彻底瘫软下去。
「蕾妮。」
就在我即将要阖上眼睛的时候,被汉娜的声音制止。
「……怎么了?」
虽然我几乎没了意识,但我还是开口回应。
「蕾妮,你还记得吗?我们刚成为朋友的那个时候。」
「嗯……」
这突然的话题,让我用意识有些模糊的脑袋努力回想。
「……我记得是换班之后,我们坐在一起,所以开始说话……是那样吧?」
「啊,原来在蕾妮眼里是那种感觉啊。」
我听到床架微微发出声响,而汉娜带有苦笑的声音也变得靠近。
「当时我其实有点被人孤立。你也知道,我是个讲话很直的人。所以有点算被人排斥吧。」
听到汉娜带有自嘲感觉的话语,我虽然感到有些困惑,不过想到以前我自己对冬香直截了当的说话方式,便立刻有所理解。
「所以当时蕾妮肯找我说话,让我很高兴。说是你拯救了我,听起来可能有些夸张,不过我真的有那种感觉。」
「……是你……」
想太多了啦。我原本想这样说笑,不过看到汉娜真挚的眼神,让我将说到一半的话语吞了回去。
我完全不知道汉娜是那样想的。我原本以为我们只是在一起说话时能比较轻松,仅止于这种肤浅交情的朋友。
看到汉娜突然表露的心灵内侧,让我没有勇气直视。因为我根本就没有让她看过我自己心中的想法。因为我一直选择将自己藏起来。
睡眠不足的脑袋隐隐作痛,让我想放弃思考。
「就是因为这样,知道蕾妮跟大凪在一块,让我很不安。我一直担心会不会连你都被人孤立。」
汉娜缓缓吐露感情的话语,让我瞬间喘不过气。我沉重的脑袋一下想不出该如何回应。阵阵袭来的头痛迫使我闭上眼睛。
这样的沉默似乎让汉娜以为我睡著了。
我接著感觉到柔软的棉被盖到我身上,床架再次发出声响,汉娜的重量也一并消失。
我脑中突然回想起不久前在餐厅看到的光景──汉娜跟冬香不知在说些什么的那次──可能是汉娜不同于往常的模样,跟现在的状况重叠了。
尽管我隐约察觉可能会发生不好的事,但我睡眠不足的脑袋也差不多到了极限。
我眼皮底下的黑暗很快就变得更加深沉,意识就像是背叛自己的主人般迅速远去。
「──我会设法帮你的……这次轮到我帮助蕾妮了……」
我听到汉娜情绪紧迫的声音,还有被人隔著棉被轻柔碰触的感受。可是我没法确认之后的话语,整个人就像泥浆似地睡死在床上。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已经是放学后的时间,窗外昏暗的天空正在下雨。
这让我猛然想起自己在走廊看到冬香时,那对与我视线交会的漆黑双眼。
我向保健室医生确认是否有人来探望我,但只得到「没有」的答案。
这样啊。我在心里这么低语。我又有点想吐了。
*
之后我又坐在床上休息了一段时间,直到人家告诉我放学时间保健室也要关门,我才只好起身返家。
我经过楼梯间,看了一下伞架,看到我熟悉的红色雨伞没在里头,这让我心想冬香应该已经回去了。
这就是我们现在的距离感。我感觉自己又再次被迫认知这个事实。
我撑起伞,走出校舍。
那个时候(我实在难以相信就只是昨天的事)在餐厅内,我与冬香之间就有一条看不见的线。虽然看不见,但我却怎样都无法越过那条线。
「──啊。等一下,小妹妹。」
当我在伞下陷入思索的时候,一个突然朝我靠近的声音让我吓了一跳。
小妹妹……是在叫我吗?
我战战兢兢地从伞底下窥看对方。
我看到一名身材高挑纤细的女性,身上披著宽松的白袍,撑著伞站在那里。她正满脸笑容朝我走来(那算是奸笑吗?不管怎么说,边笑边靠近的大人,大多都很可疑)。
这让我一下慌了手脚。
怎么办?那是我完全不认识的人。我姑且转头看了一下身后,发现并没有其他人。我又看了那名披著白袍的女性一眼。她正对撑著伞的我亲昵挥手。等等,她到底是谁啊!?
从对方正好在我出校门时出现的状况来看,她该不会一直在这里等我出来吧?一想到这里,便让我涌起一股想逃跑的冲动。怎么办?我该大声求救吗?
总之先跑再说。
简单的选择就是最好的选择。我决定拔腿逃走。
「啊!你别跑啊!?」
虽然那个陌生的白袍女性立刻追了上来,但我依旧头也不回地逃跑。我还希望她别追过来呢!
可是在雨天全速奔跑似乎不是好事,而且我的身体状况也并不好。
我大力跨出的步伐没能踩稳,心里正惊觉不妙的时候,整个人已经狼狈地摔在地上。
雨伞从我手里摔了出去,而我则仰躺在地,嘴里发出不成声的呻吟。
我感受到雨滴打在我脸上,逐渐淋湿我的身体。重摔在地上的臀部痛到我无法起身。
我看著自己厌恶的虚假天空,那有机萤幕映照出的天空虚像,彷佛正在嘲笑我的窘态,让我感觉自己无比凄惨。
「……你还好吧?」
就在这个时候,白袍女性的脸闯入我的视界,用像是担心──其实一点都不像(反而比较像是在忍笑。真可恶)──的语气这么问道。
「……少来烦我。」
别开脸硬起脾气,而这也是我所能做的最大抵抗。
可是那名女性对我这种幼稚的抵抗丝毫不介意,依旧伸手拉我起身。
「虽然你这么说,但姊姊我是有事要来找你商量呢。」
「找我?」
也是啦,要不然也不会有大人没事守在校门埋伏一个高中女生,而且还追著人跑。
「对,是关于昨天在巷子里发生的事。」
一听到这句话,我立刻感觉全身窻过一股寒意。
怎么会?我被人看到了?这么说,这个人是警察?
大概是察觉到我脸色的变化,女性连忙解释。
「呃,我不是来抓你的。我是从事这种工作的人。」
女性话一说完,便卷起白袍的袖子,让《VerB》投影出全像画面。话说回来,她白袍底下的毛衣起了好多毛球……
虽然我的注意力被那种无关紧要的事情吸引,还是不忘去看眼前的全像画面。
那是她的ID画面。
葛蕾丝•克拉克。她的身份是「都市气候管制塔第三研究室研究员」。
这让我不禁再次仰头去看那假造的天空。
耸立在这座地下都市中心,贯穿虚假天空的都市气候管制塔──通称高塔。在那里面的研究室,可以说是在这座地下都市中最具权威的研究机关。那里负责进行诸如有机萤幕、人工太阳,还有跟这座都市天气有关的管理与研究。我是这样听说的。
「……高塔的研究者找我做什么?」
我在问这个问题的同时,其实也已经隐约知道答案。
因为我在巷子里纵火而来找我的这个人,她不是警察,也不是来抓我,那么目的就只有一个。
白袍女性──葛蕾丝对我露出微笑。不过在她眼镜底下──那带有知性光辉的浅褐色双眼,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著我。
「我是来回收你手中那个『人工太阳』的。」
我们换个比较舒服的地方说话吧。葛蕾丝这么说完,便带著我(用不容我拒绝的态度)来到购物中心内的咖啡店。
虽然我有想过要试著开溜,但是……
「如果你想跑,那我就会联络应该联络的人。昨天在巷子里发生的事,我可是看得很清楚喔。」
我被葛蕾丝带著笑容这样要胁,所以只能乖乖就范。
「那个……就算你昨天有看到我做了什么……为什么你会知道我是什么人,而且连我念的学校都知道呢?」
昨晚我是穿便服出门,光是看到我,应该没理由知道我在这里上学才对。我战战兢兢地提出这个疑问。
「喔,因为我当然有记得跟踪你啦。就连今天早上你上学的时候,我也没闲著喔。」
葛蕾丝用轻松的态度给我答案……咦?这样我是不是也该联络应该联络的人呢?这样我们会两败俱伤吗?
我抱著难以释怀的心情,跟眼前这名不知是跟踪狂还是研究者的人,在配合购物中心外观设计的米黄色咖啡店内相视而座。放在桌上装有可可亚(虽然里面完全没有原本应该是原料的可可豆)的杯子,正缓缓升起白色的热气。
在明亮的室内面对面,让我感觉葛蕾丝的可疑又增加了数倍。
从她外表来看,年纪应该是二十多岁。及腰的褐色长发颇为凌乱,浅黑色且深轮廓的面孔,隐约带有异国风情般的美感,不过她眼睛下方的黑眼圈跟糟糕的气色都糟蹋了她的美貌。
更糟糕的是,她嘴巴边说「在雨天跑步,害我脚都湿了」,接著便脱了鞋子。在她脚上那看来旧到不行的袜子,在拇趾部分明显有个破洞,感觉就是个在各方面都很糟糕的人。这是我对她的印象。
「那个……」
「嗯?喔,我会请客喔?别看我这样,我可算是高薪一族呢。」
我还没开口,葛蕾丝便先说出炫耀大人经济力的话语。这种炫耀经济力的行为,确实很像惹人厌的大人。收入高,那怎么不去买新袜子?我心里这么吐槽。
「我不是要说这个,你刚才说要回收『人工太阳』,那是什么意思?你要把『太阳碎片』给拿回去吗?」
我开口说出在半路上就一直挂心的疑问。
「人工太阳」与「太阳碎片」。
虽然说法不同,但我明白她所说的东西,就是我手中那个来历不明的发热、发火体。
只见葛蕾丝喝了一口饮料,想了一下,接著对我露出笑容。
「『太阳碎片』啊。这个名字挺有情调的呢。不过我们是把那个试作型人工太阳称做『闪焰』就是了。」
「试作型……人工太阳……」
这些词句让我感觉不太对劲。
「可是『人工太阳』这种东西,已经有完成品了吧?」
被称为人工太阳,几乎能完全重现阳光的照明装置。
那种装置被装在有机萤幕当中,日夜都持续照耀这座地下都市(更正,晚上例外)。可是现在却还有那种东西的试作型,这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日珥事件』吗?」
葛蕾丝突然这么问道。
这时,杯子里的热气弄雾了她的眼镜,她脱口说出「哇!一片白!」的模样,感觉就像个小孩。明明是大人,却有很多少根筋的地方。
「我当然知道。」
我在点头回应的同时,也在脑袋回想历史课学到的内容。
在有别于此的另一座地下都市Polis-PL17曾遭遇前所未有的大火灾。
原因是「人工太阳」的研究所失火。这件事不仅学校会教,每个住在地下都市的人,应该都知道这件事吧。
「那么,你知道因为那个事件,导致研究『人工太阳』的方向改变了吗?」
说到这里,我才察觉一件事。
虽然现在「人工太阳」是照明装置的名称,但在「日珥事件」之前,那是指以人工方式重现太阳的研究。
看到我的表情,葛蕾丝微微点头。
「没错,现在完成的『人工太阳』单纯就是照明装置。因为从『日珥事件』之后,跟热与火有关的大规模实验,都受到严加限制。不过人类这种东西,就是别人越说不行,就越会想尝试的生物。
如此这般,在这座地下都市最具权威的研究机关,从几十年前就一直暗中进行造出拟似太阳的『人工太阳』研究。不过虽说是暗中进行,如果没有都市议会认可也不可能会有预算,所以说是默许可能比较正确。当然,前提是要在安全面做好万全准备。总之就是一些机缘巧合之下,试作品现在落到你手里了。」
葛蕾丝说话的语气虽然一派轻松,但内容却让我担心是否是我可以知道的东西。我怎么觉得有些社会阴暗面的味道……
我抱著不安再次询问她还没有答覆的问题。
「那你是来从我这里拿走『太阳碎片』的吗?」
我不清楚用「拿走」这个说法是否恰当。因为那原本也不是我的东西。可是现在我在感情上会觉得如果少了「太阳碎片」,就像是身上某个柔软的部分被人挖走一样。
无从得知我这种感情的葛蕾丝依旧用轻松的态度点头。
「嗯,可以这么说。」
我就知道。在我这么想的同时,我包著OK绷,底下因烧伤而疼痛的手指不禁在桌面上紧握成拳。低著头的我,看到杯中的可可亚映照出我难堪的表情。
「──不过那是我一开始的目的。」
恶作剧般的声音响起,我抬起头。
「上头是命令我要将『闪焰』──算了,我就用你习惯的称呼好了──我是为了回收『太阳碎片』才来找到你这里来,不过看了昨天在巷子里的状况,让我改变主意了。」
葛蕾丝说到这里,往前探出身子。她的表情感觉有些吓人,令我有些却步。
「我想跟你做个交易。也许该说是要你跟我合作吧。」
那对浅褐色双眼正带著兴奋光芒看著我。要跟我……交易?合作?
「……这是什么意思?」
「也是啦,突然这样说,你当然不会懂……嗯~该从哪里开始解释呢……」
看到她用力抓自己脑袋的模样,让我又再次缩了一次身子。
「呃,我先跟你解释『太阳碎片』是什么东西好了。其实那是个失败作。不对,说被认为是失败作比较正确。」
似乎是整理好了要说的话,葛蕾丝端正自己的姿势开始解释。
「首先,在『日珥事件』发生前的研究,是著眼于重现太阳内部的核融合反应。可是结果引发了大火灾,因此那种研究被禁止了。因为这个原因,高塔的研究所开始研究要如何制造利用特定电子讯号来发热、发火的『人工太阳』。啊,详细理论是企业机密喔。」
葛蕾丝说到这里便将食指竖在唇边,对我露出微笑。
话说回来,真没想到竟是用电子讯号来发热、发火。以前我曾想过「太阳碎片」可能是像《VerB》那样用生体电力运作,现在看来跟我想的并没有差太多。
可是葛蕾丝接著说道:
「我们就这样造出了『太阳碎片』,但在启动实验时,就算送出特定的电子讯号也完全没法启动。明明在理论上应该没有任何问题才对。
而在经过多次实验并重复失败之后,上头判断『太阳碎片』是失败作,并下令废弃。而负责废弃的人就是我。话虽这么说,但是……怎么说……是应注意而未注意吗──总之在进行废弃处理前,东西就被我弄丢了。」
她原本严肃说明的表情突然一转,松弛下来,露出笑意。
嗯,这个人果然是糟糕的大人。我确信了这个事实。
葛蕾丝毫不在意我冰冷的视线,大口喝下自己面前的可可亚。她接著看了看我那杯根本完全没有动过的杯子。
「你不喝吗?」
「……我不喜欢这种东西。」
「不喜欢可可亚?明明是女生的说。」
这跟是不是女生无关吧……我是这样觉得啦。
「与其说是讨厌可可亚,应该说我讨厌装成可可亚的饮料吧。」
虽然我不太会解释啦。见我含糊地这么说,葛蕾丝先是楞了一下,接著突然开心大笑。以女性来说,这个人的个性算是相当豪放。
「原来如此,你是反怀古主义者吗?」
「我并没有想那么多……」
听到葛蕾丝说出一个艰涩的词句,我连忙挥手否认。
「我只是觉得,这终究不都是假的吗?在这座地下都市里的所有东西,无论是天空、雨水,还有吃到嘴里的东西,全都是模仿真实的假货。」
我格外顽固的话语落在装成可可亚的饮料液面上。
「原来如此,你讨厌假的东西啊。」
彷佛像是要避免跟我的顽固硬碰,葛蕾丝用柔软的语气这么回应。我感觉这似乎更加突显我的幼稚,让我有些难堪。我跟这样一个陌生的大人说这些做什么?
「呃,那后来呢?」
我带著难堪的心情催促对方把话说下去,葛蕾丝这才眨了眨眼睛,似乎这才想起刚才话没说完。
「我刚刚说到哪了?」
你记忆可以再差一点。我忍住想这么说的冲动,试著简单整理刚才知道的事。
「『太阳碎片』能反应电子讯号运作,可是无法在实验中启动,被视为失败作,还有因为葛蕾丝犯蠢的关系,把东西搞丢了。」
「最后可以别那么伤人吗?」
「事实也是那样吧……」
研究者嘟起嘴巴有些闹别扭的反应,让我有些傻眼。
葛蕾丝重新振作精神之后,继续解释状况。
「呃,再来就是刚才我说要『交易』的主要理由。」
虽然对方脸上带著笑容,但那彷佛看穿我心思的浅褐色眼睛,让我感觉有些喘不过气。
「被研究所视为失败作的『太阳碎片』,不知为何可以被你启动。换句话说,那不是失败作,而是欠缺启动时所需的『某种东西』。就算我在目前被认定失败的情况下从你手中回收『太阳碎片』,最后也是被处理掉,那样对我也是坏事。」
「所以你才说要我合作……?」
「对。就我目前的看法,我认为『太阳碎片』应该是对你的感情产生反应。」
「……感情?」
「没错。我有说『太阳碎片』会对特定的电子讯号产生反应吧?人类的脑波也是一种电子讯号。而且发出的讯号会随当时的感情产生变化。换句话说,在你抱持特定感情的时候,『太阳碎片』可能就会对你感情的讯号产生反应。这就是我的假设。」
看到葛蕾丝用食指对准我这么说,让我忍不住微倾脑袋。人的感情,听起来相当暧昧,给人很不科学的感觉。
可是这种说法,也意外有让我得以释怀的部分。因为我觉得,在我心中有自己也无法克制的感情在不断翻腾时,「太阳碎片」也会随著我的感情而变得更亮。
「所以,你可以让我测定你的脑波,还有跟『太阳碎片』一起让我进行研究吗?这就是我的要求。你觉得如何?」
虽然对方说得轻松,但感觉似乎有几分人体实验的味道。这在道德上没问题吗?
「……你刚才说是交易,那么对我有什么好处吗?」
「喔,说的也是。那么你昨天在巷子里烧掉贩卖机那件事,我可以帮你保密,怎样?」
面对我的质问,葛蕾丝将食指竖在唇边,摆出在说秘密的模样。这对我来说或许确实算是好处。
「真的可以吗?因为我做的事,客观来看,应该完全可以算是犯罪,你如果真的放过我……」
「是啊,从客观来看,那确实不太好。」
葛蕾丝在苦笑之后,又喝了一口可可亚。
「可是,我是奸诈的大人。为了达成我的目的,是可以多少做点脏事的。」
葛蕾丝在这么说的时候,眼睛似乎望著远处。在她的双眼当中,带著混有死心与执著的奇妙色彩。
「你的目的?」
「……简单的说,就是我需要实绩。为了做我真正想做的研究。」
「真正想做的……不是『人工太阳』的研究吗?」
「喔,『人工太阳』的研究是我父亲那些人在做的,我只是经由关系有一起参与而已。我自己另外有主要在做的研究。由于那个研究跟运用电子讯号有关,所以我才会在制作『太阳碎片』时提供技术支援。」
葛蕾丝说到这里,那带有黑眼圈的双眼,眼神变得更加锐利。
「虽然我的主要研究是我想做的事,但迟迟没法申请到预算。所以我才想藉由『太阳碎片』来建立实绩,藉此争取一笔预算。正因如此,要是这玩意被当成失败作给处理掉,对我也不好。因为我会没有实绩,甚至有可能连我自己研究的实用性也受质疑。所以就算多少放过你闯出的问题,我也想跟你交易。这就是我的理由。」
葛蕾丝这么说完,便在喝可可亚的同时用泡在饮料里的嘴巴询问我意下如何。真没教养。
「只要你帮忙我进行研究,我就不会揭发你的纵火行为。我认为这对我们都有好处。」
正如她所说,这确实对双方都有好处。
可是我却没法下定决心。
让我产生迟疑的,肯定是「太阳碎片」是对我的感情产生反应的这个部分。如果我要帮葛蕾丝进行研究,就代表我得将自己的感情摊在她面前。
我低头看著双手手指上的褐色OK绷。在那底下藏著丑陋的烧伤痕迹。如果是因为我的感情留下那种痕迹,那么我的感情肯定同样丑陋。那种东西,我要怎样容许他人看见呢?如果足以烧毁城市的火焰也是反应我的感情而产生,那么我的心究竟有多么恐怖?
我办不到。连在冬香面前都无法坦承的心,根本没法让这个陌生大人看见。
「……好吧,要是你真的不愿意,我也不会强迫你。」
葛蕾丝轻轻叹了口气,不在乎地这么说道。
「如果你不打算跟我交易,那我也没辄,但我也只好回收你手里的『太阳碎片』了。」
听到这番话,让我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我抬起头,发现葛蕾丝的视线还落在我手指上。我反射性像逃命般急忙把手藏到桌下。我感觉那充满知性的双眼彷佛能看见OK绷底下的烧伤。
那看在他人眼里只不过是愚蠢自残行为的痕迹,对现在的我来说,却是我唯一能感受到真实的东西。
我爱不释手的「太阳碎片」所带给我的那些灼热。一想到会失去这些,比昨天晚上烧毁贩卖机时要更加强烈的失落感立刻充斥我的内心。
我不想失去「太阳碎片」。
「……如果我答应帮你,你可以不要回收『太阳碎片』吗?」
「这个嘛……虽然你的用法是有争议,但我就答应你吧。」
听到我充满犹豫,但却不得不说出口的要求,葛蕾丝乾脆地点了头。简直就像是早就料到我会这么说一样。
「总而言之,你只要别像昨天那样去烧自己以外的东西,那我可以让你把『太阳碎片』留著。你──呃,我有问过你的名字吗?」
「……我叫蕾妮。」
「是喔。那么,蕾妮,所以你愿意合作吗?」
听到葛蕾丝的话语,我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点了头。
「那么交易就算成立啰。那下次我希望你能带著『太阳碎片』到我的研究室来,不过我也不能一下子就带一个高中女生回去……要找不会被上头发现的日子,还有打通一些关系,这些都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所以等我这边搞定再跟你联络吧。」
我被一下说出这一大串话的葛蕾丝给压过,就这样跟她交换了联络方式。
「那我们就改天见啰,蕾妮。」
葛蕾丝将剩余的可可亚喝下肚,接著自然地将《VerB》靠向桌上的管理装置结好帐,便从椅子上起身。
她说话的方式,还有离去时背著我挥手的模样,让我觉得跟某个人有些相像。
2 ☼
虽然葛蕾丝在我眼中感觉像是个糟糕大人,但在调查之后,我发现她似乎是个相当优秀的人物。
我试著用《VerB》搜寻她的名字,找到了几篇报导,里头全是赞扬她年纪轻轻就进入地下都市最具权威的研究机关,成为研究员(虽然频繁在报导中提到二十六岁的才女,不过她本人丝毫没有那种优雅的感觉,这也让我心情有些复杂)。
查过她的背景后,我躺到自己房间的床上。
视线前方,放在桌上瓶子中的「太阳碎片」正闪烁红光。
既然葛蕾丝的身份是真的,那么她口中那些关于「太阳碎片」的事情,应该也不假。
这座地下都市暗中进行的「人工太阳」研究。
在成功重现人工阳光之后,人类仍花费了几十年在研究如何造出太阳。这是惊人的执念。那种不知厌倦,追求让虚假极度贴近真实的心态,我实在无法理解。
想到这里,我从床上起身,走近书桌。
「……结果你也只是个假货。」
我就像是要呼唤瓶中的碎片般这么说道。
只见碎片微微闪烁了几下。感觉就像是小孩激动辩解一样。
然而对我来说,我实在不认为里面的东西──温暖的光辉,手指在瓶子上感受到的热度──会是我讨厌的虚假。
我看著那个听说在研究所从未成功启动的「太阳碎片」。
造出这个东西的那些人,肯定能从虚假中找到价值吧。那些在这个没有真实的世界中,追求让假货接近真货的人。
那些人的心,肯定跟我是用相反的方式在运作。
或许这就是理由。这就是为何「太阳碎片」在研究所没法启动,但却会对我的感情产生反应。
也许这个碎片也跟我一样,讨厌虚假,并对自己的虚假感到厌恶。
之后又过了几天,我的生活并没有发生任何状况。
所谓没有状况,指的是我并没有再用碎片到街上纵火(虽然我还是有为了追求真实的感受,用碎片烧自己的手指)。
在我这么做的过程中,感觉那天的光景也──染红夜色的狰狞火焰,似乎也逐渐失去真实感。
感觉就像是在《VerB》上看到的电影场景,我没法用手触碰到的虚拟景象。
当时那股激情的波动,现在也已经变成温和的情绪,收在我心中。
到头来,就只是回归原本的状态罢了。
回到见到冬香之前,我对所有人都将素颜藏在面具下的那个时候。
我就这样勉强过著日子,当我感觉内心空虚的时候,就会用「太阳碎片」给我的灼热跟疼痛去填补。
这样也不错。我是这么想的。
因为只要别勉强接近彼此,无论是我,还是冬香,都可以一如既往地去过各自的日常。
然而我这样的想法却遭到背叛,因为这份日常──这份现实,正伴随著碎裂声响持续崩塌。
*
这天学校的气氛感觉有些紧绷。
午休时间,冬香在屋顶上跟我聊到巷子里失火的话题(虽然我装作不知情,但内心其实相当紧张),在返回教室的途中再度遇到汉娜,她委婉地对我跟冬香在一起的行为提出告诫。
最近汉娜让人感觉有些可怕。
虽然我中午大多会跟汉娜在一起,可是当我以每周一或两次的频率说出「今天我要去其他地方吃午餐」时,汉娜虽然不会强硬阻止,但还是会用奇怪的表情瞪我。
她也许是在气我没有听从她之前「最好别跟冬香扯上关系」的忠告。毕竟我去找冬香的次数已经减少了,所以汉娜也不好大声抱怨。我想应该也就是这个原因吧。
想到这里,我看著感觉快要下雨的午后天空(我在课堂上还是一样发呆),突然想到以前汉娜在保健室提到「我会设法帮你」的话语。
那究竟是什么意思?而且当时汉娜究竟是在什么情况下说出那句话的?当时我因为睡眠不足跟强烈的呕吐感,实在记不清楚。
在我从模糊的记忆中寻找线索时,课就这么上完了,教室里不知何时已然迎来了放学时间。
在同学们一一离开的教室内,我却还留在里头发楞。
从我几乎没有再跟冬香往来后,我发楞的状况就变多了。
或许是因为这样,有时我会没察觉要换教室上课,甚至是快上课的时候,汉娜才跑来找我。要交的作业,我也会在要上传到全班共有的云端时误删档案,之后因为「作业未交」而被教师训话。就连我都觉得自己发楞的情况太严重了。
在我发楞的时候,我也会突然想到以前常跟冬香玩找真货游戏的事,让我空虚的胸口紧紧揪了起来,对已经不复存在的日子产生感伤。
想到这里,我决定甩开无谓的忧虑,走出教室。
就在我穿过几乎无人的走廊,前往楼梯间的时候。
「────!」
楼梯间那边似乎传出争执声。
我起初只觉得那个声音有些熟悉,在又过一拍之后才察觉那是汉娜的声音。
这让我心头莫名打了一个冷颤。
因为我从未听过身为我朋友的她会这么激动跟人争执。
我不敢马上站出去,而是屏住呼吸,躲在楼梯间转角后头。
我没能听出对话内容,只能听到带刺的声音轮廓刺进耳中。
这是一段让我想塞住耳朵的时间──不知道持续了几十秒,或是几分钟。
当声音停止后,我便听到急促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总算从震惊当中重新振作。
汉娜到底是对什么人这么生气?我抱著这个疑问往楼梯间窥看。
「啊……」
「嗯?……什么嘛,是蕾妮啊。」
我看到冬香站在伞架前,转头望向我。那对黑色眼珠让我没有准备的心脏剧烈跳动。
「唷、唷!」
我不知为何选择用这种轻佻的方式开口。
就在我尴尬地略略低下眼时,一个映入我眼帘的物体,让我的思绪短暂停止。
一股彷佛污水侵入心湖内的感受,让我被难以言喻的不快感给笼罩。
「……冬香,那是……」
望向我指著的东西,冬香脸上露出苦笑。
「喔,我正要回家的时候,才发现坏掉了。」
在语气若无其事的冬香手里,拿著从握柄部分被折断的雨伞。那是冬香爱用的红伞。
由于颜色十分醒目,冬香自己也很容易引人注意,所以很多人都知道这把伞是冬香的东西。
而且正常来说,放在伞架里头的伞,也不会这样被彻底折断。
最重要的是,不久前汉娜也正巧在这里,不知为了什么而争吵。
在这个瞬间,我脑中响起汉娜曾说过的话语。
『──我会设法帮你的……这次轮到我帮助蕾妮了……』
我想起了当时汉娜紧绷、僵硬的声音。
汉娜一直要我远离冬香。
因为她说冬香是被排挤的对象,跟她在一起不好。
可是我并没有老实听从她的忠告。今天中午我跟冬香在一起的事,她似乎也很不高兴。
就是因为这样,汉娜为了让冬香远离我,所以对冬香做了「设法帮我」的事吗?
我不禁闪过这些想法。可能是汉娜为了警告冬香,弄坏了冬香的雨伞。
我不知该怎么办。
对我来说,冬香是我十分重要的人。
可是,汉娜跟我也是好朋友。虽然她最近心情不太好,但还是很好相处的朋友。
她是在我不舒服的时候最先来关心我,会体贴朋友的好人。
然而理应会体贴人的汉娜,说不定对冬香暴露出了敌意。光是想到这里,就算她这么做是出于对我的关心,我还是难以释怀。
到底哪个汉娜才是真的?
体贴朋友的她?
还是对朋友以外的人,会狠心敌对的她?
那平常让我看到的表情,会不会是假的──只是虚伪的面具呢?
我究竟该相信谁才好──
「蕾妮,不要露出这么吓人的表情啦。」
听到冬香这句话,我才注意到自己下意识皱紧了眉头。我努力拉起没入泥沼的思绪,对冬香提出疑问。
「冬香,刚才汉娜跟你说了些什么?她对你做了什么?」
「……原来你听到啦?偷听人家说话不太好喔,蕾妮。」
冬香似乎察觉了我问题的意图,轻轻晃著手中的断伞想转移话题。
「我们就只是随便聊了几句,她也没有做什么蕾妮想像的事。这把伞也已经用很久了,就是寿命到了而已。」
所以蕾妮用不著在意啦。看到冬香笑著说出这句话,我紧紧咬牙。
我怎么可能不在意?可能是因为我的关系,害冬香重要的东西被弄坏了。
正因如此,我没法再忍耐下去。
「冬香,我想──」
「我说过了,是你误会了。」
可是冬香不等我把话说完,就先用激动的语气否定。那较以往都要低沉的声调,让我大吃一惊。
「啊……呃,这件事真的跟蕾妮没关系啦。这是我自己的问题。所以我的意思是,你一点都不用在意啦。」
冬香似乎也对自己刚才激动的反应感到惊讶,短暂露出尴尬且欠缺防备的表情。可是她很快又露出不在乎的轻松笑容。
那是冬香在说自己的事情时──像是关于移民、关于遭到排挤时的表情。她一脸不在乎的笑容,绝对不让人看到她心中的感情。
这一定是冬香的面具。
我想随兴又喜欢胡闹的冬香并不是假的。可是在那样的冬香背后,有另外一个冬香不会让我看到的她。
冬香平常根本不是会勉强挤出笑容的人。
你别在我面前那样笑啊。
「…………唔!」
我很想这样说出来,但我的嘴巴却没法将我的感情转为声音。
我们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线。
现在无论我说什么话,肯定都会被那条线挡住,无法传达给对方。所以我没法开口。
而说不出口的感情一圈又一圈地盘绕起来,沉入我的腹底。
那是层层堆叠的漆黑感情。
「我先走啰,蕾妮。」
冬香道别的声音,听起来感觉格外遥远。
*
一条红色的火焰撕裂夜晚的黑暗。
我的感情猛烈燃烧所发出的巨响。
彷佛舔舐过周围空气而摇晃的火焰,让我的皮肤与眼睛都感到刺痛。
我明明这么靠近火焰,但却感觉十分寒冷。彷佛不断有冷风灌入我胸口的空洞。
刺痛的眼球忍不住落下泪水。落下的泪水很快便乾掉,逐渐消失。
如果所有东西都能这样消失就好了。
我对「太阳碎片」往上空喷出的火焰这么说道。
充斥这座城市的虚伪──每个居民脸上的面具,可以全都烧掉就好了。
如果那么做,是否我就能够分辨了?
只要把虚假的东西全部除去,我就能认为剩下的东西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
明确的灼热与疼痛──我能确定的,只有手上确实感觉到的触感。
只有这个是我也能够分辨的真实。
*
「──蕾妮,你要遵守交易的条件啊。」
当我在过去跟冬香一起走过好几次的天桥上,将盘绕在体内的沉重感情喂给「太阳碎片」后,我在返家路上,就像以前那样被邋遢披著白袍的葛蕾丝逮到。
在深夜的公园内,我们并肩坐在秋千上。
这里是我跟冬香分开回家的地方,这个秋千也是我跟冬香好几次并肩坐在一起的地方。一想到这些,许多情绪也一并涌上心头。
「……这次我又没有像烧贩卖机那样烧坏什么东西。」
「狡辩。」
听到我幼稚的辩解,葛蕾丝长叹一口气。而她所坐的秋千彷佛也像在附和一样,发出像是对我感到傻眼的声响。
「虽然提议要进行交易的人是我,但如果你太胡来,我最后也只能被迫回收『太阳碎片』。尽管我很不希望变成那样。」
听到「回收」这两个字,我忍不住握紧口袋中装有碎片的瓶子。
「……我不想那样。」
我发出了生硬且突兀的声音。是因为之前一直站在火焰旁边的关系吗?我感觉喉咙好乾。
「为什么?你打算重复那种行为到什么时候?」
那平淡却又不容许我塞住耳朵的声音,动摇著我的听觉。
看到葛蕾丝盯著我包著OK鏰的手指这么说,让我知道自己的自残行为果然都被她看穿了。
「我之前是觉得你肯帮忙对我是好事,所以才刻意不问的……你为何要对『太阳碎片』这么执著?那只是你自残行为的道具吗?还是你有破坏东西的癖好吗?」
「我并不是……」
我说到一半声音走调,话语卡在喉咙里。那彷佛能将我看透的视线让我好想逃走,最后我只能紧紧抱著胳臂。
「我真是搞不懂。你虽然说你讨厌假的东西,但如果这样说,『太阳碎片』也是假的。就跟你讨厌的假可可亚饮料一样。那同样是虚假的冒牌货。」
听到葛蕾丝口中说出虚假两个字,让我产生彷佛心脏被利刃刺穿的疼痛。
不是的。我从嘴里挤出这接近呻吟的声音。
「……不是的,『太阳碎片』不是假的。因为碎片不是会反应我的感情──反应我厌恶虚假的感情吗?所以碎片应该也是厌恶虚假──是真实的东西吧?」
我毫不保留地从口中接连说出笨拙的话语,打破夜晚的寂静。
然而在夜色的另一头,葛蕾丝用怜悯的表情看著我。
「蕾妮,你仔细想想,『太阳碎片』只是机械。那只是一个会反应你的感情,本身并未拥有任何感情的无机物。所以碎片不可能拥有『讨厌虚假』的感情。」
葛蕾丝像是要教小孩道理似地,用略显冰冷的语气这么说道。
我完全没法反驳。我只能感受自己的内心逐渐变得冰冷。
真讨厌。我这么想道。
我还是小孩,葛蕾丝是大人。
所以她会试著跟我讲道理。因为她认为这样可以让我接受,然后听她的话。
可是,并不是那样。
我追求的不是合理性或正确性。
因为不管在任何时候,我腹底都有一股不断打转的感情。
那是不合理且毫无逻辑,无法驾驭的感情。那种感情在我体内莫名其妙地胡闹,让我感到痛苦。那种感情会卡住我的喉咙,让我喘不过气。
驱使我行动的感情,是股连我自己都无法衡量的感情。
所以我跟那些试图跟我讲道理的大人无法互相理解,也没有共通语言。
所有大人都很健忘。
他们不记得自己曾经也是小孩。不记得自己体内也曾有莫名的黑色感情在里头盘据。也不记得自己曾努力想将那种感情给吐出来。
看到我维持沉默的模样,葛蕾丝叹了口气。
「……要研究『太阳碎片』,你的感情可是关键。这点我希望你能明白。」
葛蕾丝不是说她担心我,而是果断说是为了研究的个性,让我感觉相当舒坦。
可是这种由他人推量的感情,能够算是真的──是真实的感情吗?
可没有下次了。我看著丢下这句话便跳下秋千离去的背影,不禁这么想道。
因为我的感情根本谁也不会懂。就连我自己都不懂。
我只有碎片而已。
我再次紧紧握住口袋里的东西。就像是要避免自己胸中被寒冷冻结。
只有手中那个热度,是我此刻的安身之处。
除此之外,全部都是假的。虚假的。
我希望能用真实的热,真正的火焰,烧毁这个充满虚伪的虚假城镇。
──啊,不过就算是那样,我还有一个疑问。
冬香。
你给我的东西。
那也是假的吗?
我不知道。
告诉我。
我好冷喔,冬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