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看到那个东西时,我有一股不祥的感觉。那种感觉彷佛皮肤底下有某种令人不快的东西在乱窜。
我看到的是被烧到几乎快塌毁的贩卖机。嗯,用焦炭或灰烬来形容会比较贴切。
陈列饮料样本的橱窗部分被高热融毁,几乎完全被漆黑煤灰笼罩的物体,完全看不出原型。
在平日午后前往熟悉小巷的我,竟然会看到这种光景,这究竟是什么状况?失火?而且还只有烧掉贩卖机?我歪著头思考答案。
没错,被烧毁的东西,就只有贩卖机。
虽然这条暗巷里也没多少东西可烧,但贩卖机就设在餐饮店后头,如果火势这么猛烈,应该会延烧过去才对。
不对,地下都市原本就不太会发生火灾,虽然我对这方的知识一点都不在行,不过还是多少会感到不可思议。
在巷子里只烧毁贩卖机的事件。
……说起来还真是个无关紧要的事件。可能只是我想多了。毕竟那台贩卖机感觉就很老了,可能只是内部机件故障导致起火而已。
我想多半是因为,我现在希望能想一些转移心情的事。
为了让自己能少去想跟蕾妮有关的事。
从餐厅那次对话之后,我跟蕾妮的关系就有了决定性的变化。
我们并非从此就没再见面了。
每个礼拜还是会有一到两天,我们会一起在屋顶吃午餐。我们也会闲聊说笑。乍看之下,似乎跟之前没有两样。
但已经不一样了。我们之间有某种决定性的隔阂。
那是绝对没法修复的鸿沟,然而我们却在表面上维持正常关系,这反而在我内心激起涟漪。
现在我已经不会跟蕾妮一起跷课逛街,蕾妮也不会再对我吐露自己内心的焦躁。
所以我也无法再像以前那样,深入去聊彼此的想法。
这也是我们每次见面,我都没有去问她手上为何缠著OK绷的理由。
我最早是在餐厅那次注意到这件事,之后蕾妮的手指便总是缠著茶色的OK绷。有OK绷的手指并非总是同一根,而是彷佛会轮换似地,OK绷不规则地出现在不同手指上,感觉实在很不自然。
虽然我曾问过一次,但她只是说「不小心割伤了」,看到蕾妮那明显不想多说的笑容,我也只能让步。
蕾妮有事瞒著我。可是我这个放弃待在她身边的人,已经没有权利跟理由去过问了。我想那肯定是像少女甲那样的「朋友」才能做的事。
可是这却让我感觉胸口彷佛开了一道缝隙,从缝隙灌入的冷风让我微微打颤。
巷子里只剩下贩卖机焦黑残骸的景色,简直就像是在反映我的内心。
彷佛就像我跟蕾妮在这里共渡的时间──在这里的回忆,全都被烧成灰烬,让我感觉异常凄凉。
*
「──事情就是这样。」
在巷子里看到焦黑贩卖机后又过了几天,趁著跟蕾妮在屋顶碰面的时候,我跟她提起了这件事。我没有提到关于我自己心象的部分,而是用一种随口闲聊可能失了火的感觉。
尽管我认为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可能心里还是有些介意吧。
因为那里对我来说,是个有些特别的地方。而且我也抱有一些期待。我期待跟蕾妮聊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说不定就能跟她在感情上产生一些共鸣。
「……喔,是喔。」
好危险喔。蕾妮给出一些听起来不怎么感兴趣的回应后,便望著天空发呆。虽然我并不期待蕾妮会有什么夸张的反应,然而看见她的反应竟然意外平淡,也让我楞了一下。咦?这样的反应正常吗?等等,听到自己去过好几次的地方失火,不是应该会更惊讶一点吗?这是什么钢铁意志吗?还是不懂感动的年轻人?
这让我有些硬起脾气,对著蕾妮的侧脸继续说道。
「这样以后就不能再从那里偷饮料了说。」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种说法相当缺德。蕾妮似乎跟我有同样想法,她的眼神变得相当冰冷。我是觉得不用在这种时候产生共鸣啦……
「这也算是一个好机会,你就趁机改过自新吧。」
「说得人家好像罪犯一样。」
「窃盗不就是犯罪吗?」
「等等,蕾妮自己不也有偷吗?」
「那都是因为冬香强迫人家……」
「哇!过份!」
看到蕾妮开始装哭,我也笑著去轻戳她的肩膀。
虽然蕾妮想让表情恢复正常,但眼角最后忍不住露出笑意。
在这一瞬间,我感觉我们彷佛恢复到以前那种令人怀念的关系。在蕾妮双眼中,彷佛又能看到微小的火焰光辉。
可是那仅止于短暂的残像,很快就消失不见。虚假的微笑再次遮蔽了一切。
蕾妮的双眼再次望向天空那灰色的影像,我也没有更进一步去窥探她。
这是令我感觉焦躁难耐,但却也是我自己期望的距离。
是我自己拉出了一条不让彼此太过靠近的界线,正因如此,我会有这些感觉,应该都是我自己的错。
那是明明就在彼此身边,但却比任何人都要遥远的这种感觉。
那是让我感到无比寂寞的感觉。
*
再见再厉。我记得爷爷跟我说过类似的谚语。
好像是多看几眼就能看到真相的意思。不过我从没有好好听爷爷解释,所以有可能是其他意思。爷爷,对不起。
不对,我不是要说这件事。
不知什么理由,巷子里那起火灾一直让我相当在意。
虽然我不清楚理由,但我有一种事情不会就这样结束的不祥预感。
我这类预感的感觉越糟,就越容易成真。
结果彷佛就像是应验我的预感一样,继巷子里的贩卖机之后,又发生了另一件纵火事件。
而且我还在现场目击了经过。
那天在半夜下起了小雨。
这座地下都市虽然会配合地上的天气降雨,不过也会避免对都市机能构成阻碍,雨势的强弱有相当严格的管理,考虑到有人不惜费力进行那种无谓的演算,就是为了维持模仿真实的虚假,还真是不简单。我不免产生如此感想。
那天深夜,我就躺在被窝里想著这种事。
不知为何,这天我怎样都没法入睡,一直在床上翻来覆去。
我想是今天放学时雨伞被弄坏,还有在楼梯间跟身为蕾妮朋友的少女甲发生争执的关系……后者与其说是争执,其实比较像是对方单方面来找麻烦,把我视为眼中钉而已。
不管怎么说,因为我接连遇到两件不怎么愉快的事,在蕾妮为我担心的时候,我也不小心摆出迁怒的态度。反省。
因为我希望房里能有点风,所以窗户没有关紧,结果外头不间断的雨声反而让想好好睡觉的我开始胡思乱想。
每次下雨,我都想到蕾妮的那对眼睛。那带有焦躁火焰,总是瞪著虚假的眼睛。那对眼睛简直像是烙印在我眼皮底下,怎样都挥之不去。
我认了。睡不著。
我重新睁开那一直想著要睡要睡而紧闭的眼睛。我眼前的景象十分清晰。我想自己应该整晚不睡都没问题。虽然就算不睡我也无事可做。
无奈之下,我拉了件外套披在睡衣上,就这样偷偷溜出家门。尽管我是不良少女,但要独自在深夜徘徊,还是多少有些害怕。
我抓了一支用不习惯的雨伞,在被夜色笼罩的街上游荡。说是被夜色笼罩,其实因为有路灯的关系,所以并不是一片漆黑。不过要像白天那样堂堂在路上阔步,还是会让我因为不安而有所顾虑。
在路灯的光轮当中,细雨就像白丝一样落下。
到头来我还是没法用跟蕾妮一样的想法去看这些雨滴。
就算知道这是用来模仿昔日地上降雨的仿冒品,我也不会像蕾妮那样抱持厌恶。
因为,对不知道何谓真实的我们来说,这样的虚假肯定就是真实。追求从未见过的真实,我实在无法在那种行为中发现任何意义。
如果我也能像她一样对真实怀抱憧憬……
那现在我是否就能待在蕾妮身边呢?
我是否就能不用去在意他人的看法,一心去追求只属于我们两人的真实呢?
感觉一个人走在昏暗的路上,脑袋便会立刻被一些像是后悔、执著的感情给占据。
我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
走在周围一片昏暗的路上,似乎让我不自觉地选择了熟悉的道路,我发现自己已经来到过去常跟蕾妮一起俯瞰电动巴士的天桥附近。
不知何时,视界中一直落下的细雨已经停止。我收起伞,将伞挂在手臂上。
由于是深夜的关系,电动巴士不会行驶的道路没有照明,路灯的亮光也不会照到天桥上头。
所以在天桥上亮起火光之前,我并没有察觉到上面有人。
我首先察觉到的,是路灯的灯光突然熄灭。
夜色的黑暗突然变浓。而在黑暗当中,突然出现熊熊火光。
在天桥上面被火光映照出的人形轮廓,简直就像是皮影戏的角色一样浮现在火光中。那彷佛拥有意志般晃动的火焰,看起来就像是一头舔著嘴唇的怪物。
我只能屏住呼吸看著那幅景象。
老实说,我根本就吓到腿软了。那并不是一团小火。光是那猛烈燃烧的火焰,就彻底激起我本能的恐惧。
然而那团烈焰燃烧的时间可能还不到一分钟。
虽然烈焰曾一度像是要吞没夜色般扩大,不过转眼就消失得不见踪影。与其说是火势得到平息,看起来更像是耗尽力气般瞬间消失。
而我周围也像是呼应消失的火焰般恢复照明。路灯再次亮了起来。
在我那还留有火焰残影的视界中,隐约看到天桥上的身影转身离去。
犯人要逃了。
当我这么想的同时,我的双腿也反射性迈开步伐。不知为何,我心中竟然闪过自己必须追上去的念头。
我从不同于人影离开天桥的另一端阶梯奔上天桥。就在我跑到天桥通道中央的时候,煤味与焦味窜入鼻腔。
突然自脑中闪过的一个想法让我停下脚步。因为仔细想想,在天桥上头应该根本没东西可烧。
我用《VerB》的照明功能查看四周。
但我并没有看到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在宽度能供两人并行的天桥上,就只有栏杆像是被火烧过的焦黑痕迹。
那个人是想烧毁天桥但没有成功吗?
我不解地歪著脑袋,试著将灯光照往犯人离去的方向,不过对方似乎已经离开,我自然是没能看到任何身影。冷静想想,就算我追上去也不能做什么,而且如果对方是个虎背熊腰的危险人物,状况可能会更糟糕,所以没有追到或许也是好事。
我再次将灯光照向应该是刚才被火烧到的围栏。
在远处看来十分吓人的烈焰,面对水泥制的围栏似乎也只能在上面留下焦痕,我这样一个没有任何相关知识的高中女生,也没法再多看出什么线索。
唔~我应该报警吗?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这几分钟除了我之外,附近没有其他人路过,周围的建筑也都默默在黑暗中沉睡。如果要报警,大概也只有我能那么做,但现在已经没有火了,留在现场的也只有焦痕。感觉与其找警察,找清洁公司的人还比较实在。
最后我并没有报警便离开现场。
毕竟如果报警,人家说不定会追究像我这样的高中生为何这种时间会在街上徘徊的问题,那可就麻烦了。我可不希望年纪轻轻就被警察记住。
如此这般,身为小市民的我决定假装没看见,早早逃离现场。
我一回到家钻进被窝,便感觉自己不久前目击到纵火现场的事简直就像一场梦。然而在我眼皮底下仍不时闪过当时光景的残影,到头来我还是没能入眠。
直到天亮前,我便在被窝内重复著打瞌睡跟清醒的过程。
那抹火光中的身影,不知为何一直留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2 ☂
「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想回家。」
在平常我们会互相挥手道别的转角,蕾妮有些害臊地说出这种话语。看到她的表情,让我也莫名害臊起来,并试著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你是跟男友约会结束的女生吗!」
这是我跟蕾妮在巷子里邂逅,开始一起跷课约两个礼拜所发生的事。
「啊哈哈!真的很像呢。」
我的吐槽让蕾妮腼腆地笑了起来。不过她很快就收起笑容,用略显不安的眼神对我提出「呃,这样不好吗?」的疑问。
蕾妮那用绝妙角度看著我的羞涩眼神,让我的心脏猛然跳了一下。
「没有啦,不会不好啊。」
是没有不好啦,只是……该怎么说,我觉得那种问法不太公平。这是蕾妮设计好的吗……不对,她应该只是少根筋而已。蕾妮,你真是太可怕了。
我甩开心中莫名的雀跃情绪,指向转角的公园。
「那么,要去那里坐一下吗?」
「嗯!」
听到我这么说,蕾妮便开心地点头。这种寒酸的公园,值得让她这么高兴吗?虽然我心中这么想,但反正也没什么坏处,所以我没有多说。
「啊,但这里没有椅子呢。」
蕾妮跨过入口呈匚字形设置在地面上的银色障碍物,这么说道。那是一个规模很小的公园,放眼望去就能看到全貌的那个地方,确实没有任何椅子,不过里头可以看到能让两人使用的秋千,还有高度跟我个头差不多的溜滑梯。好吧。
「那我们坐在溜滑梯上吧。」
「正常来说不是应该挑秋千吗?」
看到我朝溜滑梯走去,蕾妮便伸手拉住我制服的衣角。是喔,那就按照蕾妮的希望好了。
相较于乾脆地坐到秋千上的我,蕾妮先是用手帕擦了一下要坐的部分,接著用手压著裙襬坐到秋千上。嗯,她比我有教养多了。
我接著用脚底轻踏地面,开始荡起秋千。玩起这令人怀念的游具,让我发现自己的身体似乎还记得该怎么玩,每当我弯起腿往前蹬地,就会高高荡离地面。我抓握的锁炼发出令人怀念的声响,每当我像钟摆般在空中画出弧线,胃底就会有一股飘浮感。
我往旁边一看,发现蕾妮只是敷衍地微微摆荡,感觉好像只有我一个人特别兴奋似的。
我决定不再出力,等待秋千逐渐转慢。当我回到跟蕾妮相同的高度后,她才总算开口。
「我说喔,冬香曾经觉得自己是假的吗?」
蕾妮脱口说出的这番话语,让人感觉她相当脆弱。略低著头的蕾妮,让人难以判断她是抱著什么心情提出这个疑问的,所以我感到有些困惑。
「嗯~这也是关于是真是假的问题吗?」
听到我这样确认,蕾妮点了个头。这时我察觉,她眼中并没有她平常瞪著这座城市时所带有的焦躁火焰。
「我有时候会这样想。虽然我常觉得这座地下都市是地上的仿冒品,一点价值都没有,我这样说好像自己多了不起,可是如果这座虚假的城市没有价值,那么我自己肯定也是那样吧。」
在秋千上微微摆荡的蕾妮,看起来要比平常更加矮小。她吐露的话语彷佛也像是欠缺信心似地,在我们之间摆荡。
然而我也没法附和蕾妮那样的想法。我肯定不像蕾妮那样对真假抱有执著。
可是,就算是那样,我还是会想伸手拉住在我身旁看来欠缺自信的蕾妮。
因为对我来说,无论是真是假,蕾妮都不会是没有价值的人。
所以我努力露出充满信心的笑容。
接著我说出在蕾妮眼中的「不良少女冬香」应该会说的话语。
「我们不是要去找埋在这座虚假城市里的真实吗?所以我们一定会找到的。无论是这座城市的真实,还是在蕾妮心里的真实。」
这是毫无任何根据,只是从乐观角度出发的看法──不对,这说不定只是放弃思考。搞不好我脑袋里的某个角落,早就认为蕾妮所追求的真实根本不存在了。
「……嗯,也对。如果是我跟冬香联手,一定能找到的。」
可是对我来说,我可以确定的,是这个瞬间出现在蕾妮脸上的笑容。
还有我希望自己能永远在那笑容旁边时,心头涌现的温暖。
这或许可以说是一种相当真实的感受。
我再次用力蹬了地面,在心中这么想道。
──不知为何,这段令我怀念的光景,在我浅睡的梦中出现。
*
深夜在天桥看到有人纵火的隔天,我带著因睡眠不足而有些迷糊的脑袋打开通往屋顶的门。因为我想说吸一点外头的空气,或许能多少让自己比较清醒。
开门一看,映入我眼帘的是我已经十分熟悉的灰色天盖,还有一抹修长的背影。是蕾妮。她今天明明没有跟我约一起吃午餐的说。
「唷!蕾妮!」
我自然地唤了她的名字,只见蕾妮肩膀震了一下。
转头回望我的蕾妮似乎很意外地眨了眨眼睛。
「咦?冬香也来啦?」
「是啊,我昨天没睡好,所以想说来呼吸一下外头的空气。」
「你会熬夜喔?怎么?是在念书吗?」
「怎么可能?我又不是你。」
听到我这么说,蕾妮苦笑著吐槽道:「你还得意呢!」有道理。
「其实我因为睡不著,半夜到街上徘徊,结果看到不得了的东西呢。」
「你看到什么?」
蕾妮那形状姣好的眉毛皱了起来。她好像不打算吐槽我深夜徘徊的行为。这还真是失算。
我趁蕾妮的认真毛病发作前,继续说了下去。
「对,我看到火灾现场了。──啊,比起火灾,说是纵火可能比较贴切吧。」
「……你该不会跑到离火很近的地方吧?」
蕾妮的眼神充满担忧……奇怪,我看起来像是那么无脑的人吗?
「没有啦,我再怎样也不会做那么危险的事。我是看到火灭掉之后才过去的。」
「结果你还是跑过去了嘛……」
好吧,毕竟我基本上就不是很认真的人。
「我还看到有个可能是纵火犯的人影跑掉,我原本想追上去,但跟丢了。」
我一派轻松地说出这些话,只见蕾妮似乎倒抽一口凉气。她惊讶地睁大眼睛。
「……你看到是谁纵火了?」
「也不能说看到啦……因为当时很暗,所以也就只是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而已。」
「是喔……话说回来,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太去招惹那种事比较好。要是碰到坏人怎么办?其实光是在深夜徘徊就很危险了。」
蕾妮用格外严厉的语气责备我。这让我感觉自己好像是被父母还是老师责备。结果她还是追究了我深夜徘徊的事。
大概是我脸上透露出了一些不悦,蕾妮很快就带著苦笑说:「不过要不良少女别做危险的事,大概也是不可能的要求吧。」而我也歪了一下嘴角,用我自以为阴险的笑容作为答覆。
「对了,你有报警吗?」
「没有,而且我也不想因为深夜徘徊被找去辅导。」
听到我这么解释,蕾妮不是理解,而是用偏向傻眼的态度叹了口气。
该怎么说……我虽然自认是不良少女,不过要是胡乱招惹到公权力,做出触法行为,那就不只是不良,而是为恶了。我身为不良少女,还是有懂得拿捏分寸的矜持,尽管我自己是觉得有些心虚啦。
……话说回来,我刚刚才想到,我之前有从现在已经往生(被烧毁)的贩卖机偷饮料呢。那其实就算是为恶了。不对,大概只是小恶?可是如果我人在火灾现场被警察看到,被人怀疑我跟接连发生的火灾有关,可能会被人以为我是为了湮灭窃盗证据而烧毁贩卖机。啊,等等,那是冤罪,我虽然有窃盗,但纵火跟我无关──嗯,这件事就别再去想了。毕竟我不发一语的模样,似乎让蕾妮觉得奇怪。
「总之我也懂得自爱,所以这件事我也不会涉入太深啦。」
「听你说得好随便……」
「我可以跟你打勾勾保证喔。」
「拜托,我才不要。」
虽然蕾妮立刻拒绝,但一看我伸出小指,蕾妮在轻笑之后,也伸出小指跟我勾手指。看到蕾妮跟以前一样会附和我做傻事,让我感到有些高兴。
「好,我们勾过手指了──咦?蕾妮,你手指上的OK绷好脏喔,你有记得换吗?」
在勾手指时举到我眼睛高度的蕾妮左手,她拇指部位的OK绷感觉就像是好几天没换一样,黑得厉害。
蕾妮顺著我的视线察觉到OK绷上的脏污,便立刻慌张地把手抽开。
「啊,我好像忘记换了。」
「哈哈!原来蕾妮也意外马虎呢。」
被我这样取笑,似乎觉得害臊的蕾妮将左手藏到身后,不让我看见。
就在我取笑蕾妮马虎的时候,告知午休结束的钟声也响了起来。
「啊,我先走啰,冬香。」
蕾妮已经不会再问我「下午的课要上吗?」的问题了。尽管明白这件事,但我在午休结束的瞬间,还是不免感到有些寂寞。
这样也好。这个距离就是我跟蕾妮的最佳解。别想再靠近了,冬香。
我斥责自己擅自沉浸在感伤中的心。
可是无论如何,我胸口内侧的阴霾总是挥之不去。
简直就像这座城市的天空一样。
虽然我才对蕾妮说自己不会太涉入太深,但我接著就跷掉下午的课,前往昨天的天桥。毕竟我就算待在学校发呆也只会乱想一些无聊的事,所以不管是什么都好,我很想找一些能让我感兴趣的东西。而昨天晚上目击到的火灾,正好符合我的需求。
发生火灾的天桥正好在我从学校返家的路程中央。
在阴天的午后,就算我靠近火灾现场,也没有发现有警察之类的人在附近,看来当时就真的只有我一个目击者而已……我没报警不知有没有触法?这让我开始不安起来。
这样身为小市民兼不良少女的我,形迹可疑地走上天桥阶梯。我相信自己的可疑行径,看起来就像是个返回现场的犯人。
由于现在是白天,在天桥下不时会有电动巴士经过。
我俯瞰著桥下跟往常没有两样的风景,来到天桥走道的中间──水泥制栏杆上满是煤灰痕迹的火灾现场。
在有阳光的时候重新一看,煤灰痕迹占据了相当大片的范围,这也让我明白当时的火势有一定规模。
可是这又让我突然浮现一个疑问。水泥制的栏杆没有被烧毁。
那么,又是什么东西能让火烧得那么大?我在附近当然没有找到什么可燃性的东西,这边也没留下烧剩的残渣。换句话说,那场火可能没有用到火种或燃料之类的东西。而且回想起来,昨天看到火焰消失的瞬间也颇为突兀。感觉火焰转眼就不见了。以自然熄灭来说,未免太奇怪了,而且也没有留下用水或其他东西灭火的痕迹。
昨天晚上下的雨,是还没在路面跟建筑上留下什么痕迹就停了,如果是用水灭火,应该会留下一些痕迹才对。
嗯~。
简直就像是火焰在这个地方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真是莫名其妙。
虽然我歪著头想了一下,但只是平凡高中女生的我自然什么都想不透,就这样瞪著被煤灰弄脏的栏杆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也渐渐腻了。
回家去吧。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视线偶然停在栏杆上的某个位置。
「……嗯?」
在满是煤灰的拦杆上,有一道白色的摩擦痕迹。看起来就像是有一小部分煤灰被手指轻轻擦过而脱落。
是有人碰到这里,还是做了什么吗?还是说,是纵火的犯人在逃跑时留下的?
不对,如果是那样,也可能是完全无关的路人的衣服正巧擦过这里。嗯,我还是没有头绪。
我决定在这里停止玩侦探游戏。况且这件事跟我也没关系。
当我来到经常与蕾妮一起跑下去的天桥阶梯,我瞬间产生身边出现蕾妮残影的错觉。
就在这一瞬间,我脑中闪过蕾妮手指的景象。
今天午休时间,我在屋顶看到她手指上的OK绷。感觉那个OK绷黑得有些异常。而蕾妮也在我发现时,连忙把手藏到背后。
某个疑念开始在我脑中涌现。
我开始怀疑昨天的──甚至是一连串火灾,搞不好都是蕾妮干的。
不过我随即觉得那是个愚蠢的妄想。我竟然只是因为蕾妮手指脏了,就开始怀疑她。
但回想起来,最近的火灾现场,都是我跟蕾妮相当熟悉的地方,我想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对这些事情格外在意。而且,我在午休聊到火灾话题时,蕾妮脸上的表情。我原本认为她是在为我轻率的行动担心,但也可以想成是她在担心自己是否有被我看到……等等,要说蕾妮会纵火?个性那么认真的蕾妮会做那种事?一大堆思绪在我脑中打转。这样一想,我也开始觉得,昨天那个只看到轮廓的修长身影,跟蕾妮有几分相似。
不行,我应该冷静一下。
我并不想怀疑蕾妮。这种状况,只要稍微确认一下就行了。我可以下次跟蕾妮见面时,问她:「我问你喔,最近你常在晚上到处纵火吗?」……最好是啦。
直接问是没用的。我可以想像蕾妮用「你在胡说什么?」的眼神回望我。而且就算真的是蕾妮干的,也只有傻子才会老实承认。蕾妮又不傻。应该啦。
这样一来,我能做的大概只有像昨天那样,在现场逮人了。也就是得事先埋伏。不对,真的要那么干?不会太危险吗?无论就构图上,还是精神上来说都是。而且我究竟该埋伏在哪里?再说还是深夜。感觉到时候真的会被抓去辅导。
半夜在路边啃红豆面包埋伏的我,一转头发现身后站著满脸横肉的警察──光是想像那种景象,我就立刻没了干劲。
可是这样下去,占据我心中的那股不快就迟迟没法散去。
我的思绪已经逐渐倾向到纵火现场埋伏。
问题是如果下次再发生火灾,又会是在什么地方?过去火灾现场共通的部分,就是有我跟蕾妮一同渡过的回忆。可是那单纯是我自己的心象。
……等等,这样或许正好。
如果能够否定我怀疑蕾妮的心象,那也等于间接证明了蕾妮的清白。要是火灾发生在跟我与蕾妮无关的地方,至少可以让我心里的不快──对蕾妮产生怀疑──获得解脱。
想到这里,我便开始特定应该埋伏的地点。
我跟蕾妮一起渡过的地方。
当我这么想的时候,脑中率先浮现的,就是那座我们每次在放学路上都会经过的公园。那个只有秋千与溜滑梯的小公园。这让我回想起以前我跟蕾妮并肩坐在秋千上聊天的回忆。
我也想起当时蕾妮动摇的眼神。
跟那时候相比,我现在是否真的已经不在蕾妮身边了呢?我脑中突然浮现这个疑问。因为我已经没法在她有烦恼与心事时陪著她了。所以我现在才会怀疑蕾妮。因为我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想到这里,我试著挥去那紧紧黏在我脑袋内侧的思绪,同时也仰望算是这座城市屋顶的有机萤幕。
就算看著萤幕上映照出满满的深灰色乌云,我心里也不会涌现明显的焦躁跟厌恶。这就是我的界限吗?我这么想道。
我不瞭解蕾妮的想法,我也没有表露自己的想法,这种肤浅的关系,原本就不可能持续下去。这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的事。
所以就利用这个机会了结吧。
如果能确定一连串火灾跟蕾妮无关,我也不要再对蕾妮如此固执了。
这肯定是对彼此都最好的选择。
*
睡眠很重要。我原本以为只要我想保持清醒,就算到半夜也能很有精神,但人的身体似乎意外纤细。
从我开始趁深夜到公园埋伏开始,已经快一个礼拜了。
到现在都还没有发生过火灾。
我趁晚上到公园埋伏的时候,白天也有到处去找其他地方是否有发生火灾,而这样的生活也让我感觉自己已经快到极限了。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个有沧桑心灵的中年刑警。
如果之前火灾在日期方面有什么规则性就好了,但我完全看不出有类似的东西,所以我只好每天深夜偷偷溜出家门,从公园附近的巷子里窥探公园内的动静。可是碰到始终没人现身的状况,也只会让我打呵欠的次数增加,并产生强烈的徒劳感。我到底在做什么?
这一个礼拜,我就只有昨天跟蕾妮有见过一次面。
除了我不希望让蕾妮知道我目前在做的事,另外单纯是在我怀疑蕾妮是纵火犯的状态下,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她。不过先不管我心里怎么想,蕾妮看起来倒是跟往常没有两样,就只是悠哉地跟我抱怨固定发夹的部位太过松动而已。
说不定只是我想多了。
尽管我在心里这么想,但依旧没法挥去内心的不安,让我在凌晨两点跑来小巷里埋伏。
我以前目撃到火灾时,也差不多是在这个时间。不过再之前失火的时候,不一定也是这个时间,但我还是一边忍受睡意对我注意力的考验,一直埋伏到天空开始泛白。
像这样独自屏息躲藏在夜色中,连我自己都觉得我在做傻事。这也是没事可做,导致脑袋开始胡思乱想的结果。而胡思乱想的内容,似乎也很容易受到环境影响。
孤独置身在冰冷昏暗的夜色中,让我产生自己彷佛被夜色溶化,轮廓逐渐消失的错觉。我感觉自己像是回到认识蕾妮之前,那个渺小又孤单的模样,这也让我感到彷佛有一股寒气沉在我的胃底。
孤独让人感觉寒冷。无法向任何人表露──无法与他人交流的心,总是会莫名变得冰冷。
我们也许就是为了避免自己的心被冻结,所以才会想跟其他人在一起。
我这样想著想著,似乎不小心睡了一段时间。好吧,对正在发育的高中女生来说,睡眠是不可或缺的。湿气更浓的夜色纠缠我的四肢,很快就让我的意识融入漆黑当中。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
我置身在浑浊的意识底部,而在遥远上方出现的微光,让我重新浮上。
浮上到意识表层的我,感受到眼皮外的光亮而睁开眼睛。
──我看到燃烧的火焰。
那像是我在蕾妮眼中看到的焦躁火焰──不对,就算在一定距离之外也能感受到的灼热,让我明白那是真正的火。
我模糊的视界立刻变得鲜明起来。
在视线彼端,公园的一角──正好是在秋千所在的位置──正燃起驱散夜晚黑暗的鲜红火焰。
真的发生火灾了。而且还是在我预期的位置。
这突然的状况让我的脑袋彷佛停止运作。
蕾妮。
在我因灼热而冻结的思绪中,只剩下这个名字。
是蕾妮吗?
在满是火焰残像的视界中,我努力想要看清那个站在火焰旁的身影。
看不清楚。我得再靠近一点。
我鞭策自己的双腿迈开步伐。而在黑夜中窜动的火舌彷佛在嘲笑我的努力。
蕾妮。
是你在那里吗?
我希望你不在那里。
拜托,别把头转过来。
「──蕾妮。」
听到我从喉咙中挤出的声音,那个漆黑的轮廓似乎吃惊地回过头来。
一瞬间。只有短短的一瞬间,她便立刻转身躲进夜色当中。
然而我看到的侧脸,明显就是那个我希望不要看到的人。
「──慢著!」
她有如想从蹒跚接近的我面前逃开,匆忙从原本的位置离开。不行,我追不到她。
我看到她在燃烧的火焰旁边弯下腰,猛烈的火焰便转眼消灭。就跟我之前看到的一样。
「蕾妮!」
我奋力挤出的激动呼喊似乎没能传进她的耳中──也可能是就算传进耳中,亦无法打动她的心,我只能看著她漆黑的轮廓逐渐远离。
没过多久,她的背影便消失在夜色彼方。彷佛在火焰消失后,夜色便更加深沉。就算熄灭的路灯重新点亮,黑暗依旧盘据在四周。
重新在我眼皮底下闪现的残像,让我只能茫然地站在原地。
3 ☂
这天,我就算回到家后,也完全没法入睡。理应睡眠不足的我,无论经过多久,那被火花照亮的侧脸始终停留在我脑中。
我不可能看错。虽然我不知道对方是否有看到我的脸,但那个人确实是蕾妮。
逐渐转白的天空────城市的天盖已经变了模样,可是就算看到窗外那灰暗的景色,我依旧没法停止心中混乱的思绪。
为什么?为何蕾妮要做那种事?那瞬间出现在火光下的侧脸──在她的眼睛当中,有比旁边熊熊烈焰更加猛烈的焦躁火焰在其中翻腾。
莫非蕾妮想用一直在她体内燃烧的焦躁火焰,把这座城市──把她所厌恶的这座虚假城市彻底烧毁吗?
在午休的屋顶上,她让我看到的笑容,都是她藏起心中火焰的模样吗?
一想到这里,我便感觉胸口内侧有股彷佛被火焰灼烧的疼痛。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我缩在被窝内,死命寻找蕾妮没法说出口的话语,整个人就像被猛烈涌上的感情浪潮吞没般,彷佛快要窒息。
我明明就在蕾妮身边。
蕾妮明明是我特别的人。
然而我却什么都没法做。
自己特别的人正在做恐怖的事,但我却完全没有察觉。也没有能力阻止。
我就在无数混乱思绪始终得不到整理的状态下,迎接了另一个早晨。
天亮之后,始终静不下来的我,在比平常早了许多的时间离开家门。
我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
蕾妮今天会去学校吗?如果会,她会到屋顶上来吗?
虽然我没法确定,但我已经打算在那里等她。这种时候我已经顾不得什么要保持距离的问题。无论是昨天那场火,还是以前发生的事,我都必须要当面问她,确认她的真意。
我快步穿过住宅区,很快就看到那个位在转角的公园。
我在公园入口迟疑了一下,但最后还是踏进公园内。
在清晨的阳光下,我看到模样惨不忍睹的秋千残骸,闪过脑中的回忆残影让我胸口感到刺痛。
那天让我们两人并肩坐在一起的秋千,锁炼部分沾满了煤灰,而座椅部分则严重融毁歪斜。这座秋千已经没法再发挥游具的作用了。
我不抱希望地在附近绕了一下,并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就这样拖著沉重的脚步前往学校。
我来到跟蕾妮站在一起俯瞰街景的天桥。栏杆上的煤灰感觉就像是我们往日留下的残影。
我经过校门时并未停下脚步,而是一路走向那位在世界边缘的小巷,到那里我才发现那台贩卖机不知何时已经被撤去。这让我无防备的心脏感受到彷佛被人紧紧握住的冲击。
啊,已经没有了吗?
可说是我们邂逅象徵的这条巷子,这是我第二次看到这里产生变化。变化永远都是不可逆的,这里已经找不到我们的回忆了。这样的感伤一路从脚底窜了上来。
尽管我胸口承受著感伤带来的疼痛,但我仍掉头前往学校。因为我太早出门的关系,学校大门还没有开,这让我只好翻墙进到校内。
八成还没有其他人在的学校充斥著寂静。总是缭绕在我耳边的喧闹、取笑、谩骂、嘲讽,现在都听不到。
我缓缓走进空荡荡的校舍。
我──我们所剩下的地方,就只剩那里了。
全都被烧掉了。而且还是被蕾妮亲手烧掉的。
到头来,在蕾妮眼中,她跟我的回忆就只是──不对,就连我这个人,可能都只是她所厌恶的虚假城镇的一部分。
我踩著阶梯上楼的双脚彷佛被负面的想像拉扯,途中好几次停下脚步的我,就这样前往屋顶。
我打开有些老旧的门,立刻看到天空带著彷佛随时要下雨的颜色。我来到屋顶围栏边,仰头望向那灰蒙蒙的天空,内心涌现一股莫名的寂寥。
我就这样默默仰望著天空。
一段时间之后,我脚下的校舍逐渐被喧嚣填满。当上课钟声响起,那些喧嚣便趋于平静。
在重复几次之后,大概是到了午休时间,喧闹声明显变得比之前要大。
我内心出现一个预感。
不久之后,我听到预感应验的声响。通往屋顶的门发出声音。
我将仰望天空的视线转向门口,在那里──
「蕾妮。」
「冬香。」
蕾妮带著跟以往没有两样的表情站到我身边。
可是她的模样却让我觉得跟从前有些不同。我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单纯是我看待她的方式跟以前不同吗?
看到我始终不发一语,蕾妮装傻地对我问道:「冬香,你怎么了?」
怎么了?这应该是我要问的问题。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察觉自己正紧咬著牙。我松开牙齿,感觉牙根隐隐作痛。然而我还是必须向蕾妮说出我的疑问。
「……我看到了。昨天晚上,我又目击了纵火现场。」
我之所以把话说得简短,是因为我不希望自己听起来像在怪罪蕾妮。可能的话,我希望是由蕾妮告诉我。我希望她能对我坦承一切。
可是蕾妮却只是带著尴尬的笑容,不发一语。
「是蕾妮干的吧?」
我再次开口的声音,走音到让我觉得有些难堪。
蕾妮依旧没有答覆我的话语,而她脸上的笑容也开始扭曲,让我分不清那究竟是笑容还是哭泣。
「吶,蕾妮──」
「你有证据吗?」
这句话让我的脸颊有些抽搐。
蕾妮打算对我瞒到底吗?都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打算装傻吗?
她要……说谎吗?
我发出沉重的叹息。
我能做的事,只剩下一件。
既然蕾妮不打算自己坦白,那就只能由我自己来掀开了。
我又长叹了一口气。尽管这样并不能减缓我的沉重之情。
「要证据,当然有──」
我这么说完,便一一举出我知道的事。
发生火灾的地方,都是与我跟蕾妮有关的地方。
当我提到自己看到有人纵火的时候,蕾妮担心「是否有看到犯人」的反应。
留在现场煤灰上的痕迹。蕾妮手指OK绷上的黑色脏污,可能就是那个时候沾到的煤灰。
手指上缠著OK绷,可能是为了隐藏纵火时留下的烧伤。
我在说出这些事情的同时,也注意到这些东西或许不能算是证据。最多就是能让我怀疑到蕾妮身上的线索。蕾妮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她听到我说出这些话,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依旧十分冷静。
如果只是我刚才说的那些,确实是欠缺决定性。可是我还留有一张重要的底牌。
那就是我亲眼看到了蕾妮。在她离开纵火现场之前,我清楚看到了她。
「……我昨天看到的身影,可以肯定就是蕾妮。附近没有其他人。你应该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吧?」
火就是蕾妮放的吧?
这就是我的言外之意。这次我绝对不让她找藉口回避。
我目不转睛地瞪著她。
可是。
「你还是有可能看错啊。」
蕾妮这么说道。
她脸上挂著虚伪的笑容──蕾妮打算用肤浅的谎言来掩盖真实。
「怎么可能……!」
「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呢?话说回来,冬香的气色看起来很糟呢。黑眼圈也好重。听你刚才的说法,你最近已经好几天都在深夜爬起来吧?如果是那样,意识很可能会不清楚,因为你在那种状态下怀疑我,结果把其他人的脸当成是我也不奇怪吧?说到底,冬香刚才说的,全都只是冬香的主观看法嘛。」
啊,不行了。没办法了。
我原本在心中某处还抱著期待。我期待如果是我说的话,蕾妮能听得进去。我期待著,我们跟以前相比纵然比较疏远,但如果是我,蕾妮就会对我说出真相。
可是,我错了。
蕾妮对我紧闭的内心,要远比我想像中更加严密。她甚至不惜一直对我戴上理应是她最厌恶的虚伪面具。
「所以说,我劝你还是别再做深夜徘徊的事,先好好休息一下吧,冬香。」
蕾妮这样的说法,好像是在叫我别再跟她扯上关系。
看著蕾妮那带有明确拒绝的笑容,让我一下说不出话。
我的话语已经没法再打动她的心。我的手再也没法碰触到蕾妮。我痛切地认清这个事实。
我紧握到指甲几乎刺破手心的拳头微微颤抖,为了不让蕾妮看到我动摇的反应,我将手深深插入口袋。
就在这个时候,我感觉口袋里有某个坚硬的东西碰到我的手背。
用手指确认过那纤细坚硬的触感后,我想起了那是什么东西。
这一瞬间,我察觉到了蕾妮的模样让我感到奇怪的原因。而我也明白,只要利用这一点,说不定就能从蕾妮口中拉出她隐瞒的真相。
我感觉自己的心跳剧烈且急促。
吸气时,感觉乾燥的嘴唇有些不听使唤。
「对了,蕾妮,其实我刚才就有点在意,你平常戴在头上的发夹呢?」
就像是原本平静的水面被人丢下石块般,蕾妮脸上的表情这时首次出现动摇。
我之所以感觉奇怪的理由,是因为我没有看到她平常都会戴在头上的发夹。
「呃……我弄丢了。」
「你昨天还有戴吧?」
我回想起昨天午餐跟蕾妮见面时的景象。
当时蕾妮头发上还戴著那个花朵造型的发夹。她还抱怨发夹有些松动。换句话说,她的发夹是在那之后才弄丢的。
「……那又怎么样?」
蕾妮反问的声音显得相当僵硬。她的手也正不安地抚摸头发。
我取出我在口袋里头握住的东西。
现在我所做的事,可能是对蕾妮的背叛。
可是我已经无法让步了。
「这是掉在昨天火灾现场的东西。我在火消失之后就立刻看到了。那里就只有我跟犯人。所以说,弄丢这个东西的人,应该就是犯人吧?」
我朝上摊开自己的手掌,让蕾妮看清楚我手上的东西。我听到了蕾妮紧张吸气的声音。
「这……」
蕾妮似乎想不到接下来该怎样辩解,只是目不转睛地看著我手上的东西。
那是一个向日葵造型的发夹。
「这应该是蕾妮的东西吧?」
我用坚定的语气这么问道。
蕾妮微微张口,似乎想要辩解,但她很快又紧咬嘴唇,瞪著那个发夹。我看到蕾妮一直在抚弄自己淡褐色头发的手指正微微颤抖。
在经过令人窒息的几秒钟之后,蕾妮无力地垂下头。
「……你说的对。没想到我竟然在那时候把发夹弄掉了。这样我应该就没法狡辩了。」
蕾妮用有些死心的语气这么说道。
我感觉自己胸口一阵刺痛。
因为我骗了她。
这是我用来引诱蕾妮自白的诱饵。
这个发夹并不是蕾妮的。
是在那天──是放学后我在购物中心撞见蕾妮她们的那天,我在饰品店买的发夹。
我想起了很久以前不顾自己平日的形象,还曾抱著想跟蕾妮戴相同发夹的想法。然而我因为害臊而没有实际戴在头上,结果就这么一直收在制服口袋里的东西,没想到竟然会以这种形式重见天日。真是讽刺。
「这么说,蕾妮承认了?你承认是你纵火了吗?」
「……嗯。」
在这个瞬间,我不清楚自己心头涌上的是何种感情。
尽管我的预料成真,也成功让蕾妮上钩,但我却丝毫不觉得高兴。我只是涌现一股早知道我应该什么都别问的想法。
可是我想,就算能回到过去,我应该还是会选择这么做。因为不管怎样选择,都不会是我希望的结果。
我感觉自己口中带有无比苦涩的后悔味道。想要吐掉那种苦涩的我,决定开口。
「……对不起,蕾妮。说捡到发夹是骗你的。这是我以前买的东西。」
我将手中的发夹轻轻朝蕾妮丢去,蕾妮有些困惑地接住发夹。反覆确认发夹的蕾妮,表情逐渐变得紧绷。
「我的发夹因为用了很久,所以固定发夹的部分已经很松了……可是这个发夹就像全新的一样牢固。」
没法直视蕾妮的我,仰头看著天空。
「不是像,因为那就是全新的。我买来之后一次都没戴过。」
我原本也不是为了做这种事才买那个发夹的。
我在无意识间脱口这么说道。
我只是想要更靠近蕾妮而已。我只是想要跟蕾妮有所联系而已。结果却让这个发夹变成像是拿来定罪的工具。
这股哀伤的感情,我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
「……原来如此。冬香,你对我说谎了。」
又一次。从蕾妮的嘴唇当中脱口这么说道。
「又一次?」
听到我反射性地回问,这让蕾妮眼中的情绪产生波动。
我感觉那股情绪彷佛要从她的眼眶涌出。那对明亮的双眸上头多了一层薄膜,那层薄膜彷佛随时都会被情绪冲破。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是想帮蕾妮拭去涌出的感情,我不自觉伸出手指,但我的手却被明确的意志给拨开。在我遭到拒绝的手指上,只留下阵阵刺痛。
我重新朝前方望去,被自己看到的景象吓了一跳。
在忍著泪水的蕾妮眼中,熊熊燃起焦躁的火焰。蕾妮眼中带著那股彷佛只要触碰就会被烧伤的火焰瞪著我。从她微张的口中能窥见的舌头,感觉也像是在黑暗中蠢动的火舌。
「──到头来,冬香都是在说谎。」
那彷佛像是为了伤害我而迸出的尖锐话语,声音里头却带有蕾妮自己彷佛也因此受伤的脆弱。即便如此,那灼热且难以平息的话语,彷佛通过我的耳朵,猛烈地灼烧我身体内侧。
说谎?我吗?蕾妮到底在说什么?
刚才明明还是我将蕾妮逼到劣势,但这种立场彷佛瞬间逆转的状况,让我感觉自己背部跟身侧瞬间涌出大量冷汗。
「冬香一直都在说谎。跟我说要去上课,结果自己一个人跷课的那次也是。」
「那是──」
蕾妮用扭曲的表情吐出这样的话语。
就在我开口想要辩解时,蕾妮就像是要阻止我说话般,继续从口中涌出苦涩的语句。没有止境的情绪,从那歪曲的嘴唇中不停溢出。
「冬香明明说我是朋友,但却一直隐瞒自己的事,总是带著虚伪的笑容,一次都没有对我表露自己的想法……!」
等一下。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但喉咙却只能不讲理地不停抽搐,根本没法发出声音。
蕾妮似乎再也没法克制自己的情绪,温热的泪珠从她眼眶中溢出,然而她话语中的热度仍旧猛烈烧灼我的心。
「你明明说喜欢有我在身边的日常……可是你却开始疏远我……对我说谎……!──到头来,你说的所有话,全都是假的吧?」
明明满是泪水,但蕾妮瞪著我的双眼却让我感觉无比灼热。
面对那样的灼热──面对那份我从未见过的感情热量,我什么都说不出口。我感觉口乾舌燥。不只是嘴巴。在我胸中──我的内心彷佛也变得异常乾燥。
在蕾妮体内燃烧的郁闷,变成爆发的烈焰将我吞没。
不是的。我很想这么说,我或许确实是说了谎,可是那些全都是为了蕾妮著想才那么做的。
我明明想这么说。
但我的嘴唇──我的喉咙,却无法变成能表达话语的形状,也没法发出声音。
肯定是因为,我认为自己如果说出那些话,这次就会轮到我变成一个无法辩驳的骗子。
为了蕾妮著想──为了不让她跟我一样遭人排挤才跟她疏远,这并不是谎言。可是在这个名目底下,我还深深藏著其他令我感到心虚的感情。
『这样我就不用让蕾妮知道我真正的样子了。不用让她知道我根本不是什么不良少女,只是一个胆小、懦弱的人。』
无论我如何去修饰这样的想法,也都谈不上是为蕾妮著想。
不管怎么看,都只是为了我自己。
即便我把蕾妮当成是我特别且宝贵的存在,但不管认识她多久,我却都不敢暴露自己卑屈、丑陋的本质。
我没法在藏著那种感情的同时,还主张我做的一切都是为蕾妮著想。那是欺瞒。我只是个卑鄙的骗子。
而那也是蕾妮最厌恶的行为。谎言、虚伪、虚假。
「我讨厌说谎!所以我也讨厌对我说谎的冬香!无论是这座虚假的城市,还是在里头戴著虚伪面具的人,这些全部──所有冰冷又虚伪的一切,我全都讨厌!」
蕾妮那带有强烈稚气的吶喊,全都在虚伪的天空底下消失。
她看起来就像是闹脾气的孩子一样,不顾任何体面与虚荣地大声喊叫,但正因如此,才深深让我感到动摇。我感觉彷佛被人重拳击中心脏似地难以呼吸。
我明明很想一直待在蕾妮身边。我明明很想永远在蕾妮身边看她的笑容。
我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蕾妮笑容底下抱持的郁閟、懊恼、纠葛、吶喊,变得视而不见了?
我似乎从小时候开始,就以连自己的感情都采取视而不见的方式,让自己接受现状。我大概是在重复同样的行为吧。
或许是这样的我,把蕾妮逼到了如今这个境地。
无论是对虚假的厌恶,还是对真实的渴望,蕾妮跟我从未在真正意义上对此有所共鸣。我只是在表面上附和蕾妮,去触碰她感情的轮廓,但却从未尝试伸手去触碰深埋在内侧的东西。
我根本就没去理解蕾妮的感情,只是擅自用「为蕾妮著想」的名目疏远她。
就算察觉那抹我希望能陪伴在侧的笑容逐渐被藏在面具底下,我也自认为那是正确的决定。
这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希望自己不会破壤蕾妮的日常。可是那真的是蕾妮所追求的吗?
──不是。
我感觉自己脑袋深处响起这样的声音。那是股沉重、带有责备,对我的行为定罪的声音。
蕾妮想要的是寻找这座虚假城市里的真实。她不正是因为这样,才从充满虚伪的日常──扮演认真的模范生、扮演好相处的朋友、扮演听话的女儿──从用那些虚伪面具维持的日常中溜出来的吗?她不正是想摧毁那种日常吗?
她不正是因为这样,才厌恶虚伪、厌恶谎言的吗?
明明知道这些事,但我却……
我却一直对蕾妮说谎。
为了保护她厌恶的日常,我说了谎,还试图把那些谎言想成是为她著想。为了隐瞒我自己的懦弱,不停撒谎。
我不知有多么傲慢、短虑,而且残酷。
在我们邂逅的巷子里,我说我们是「朋友」,要蕾妮「在我面前可以不用装出认真的样子」,然而那么说的我,说要跟蕾妮一起寻找真实的我,在对蕾妮说谎的时候,她究竟又会有怎么样的感受呢?
我想蕾妮肯定会认为这是严重的背叛。那是足以让她决定再也不对我卸下面具,暴露底下素颜的严重背信。
我真差劲。无论任何话语都不足以形容像我这么差劲的人。
现在就算我张开那能够傲慢且面不改色说谎的嘴,我也想不到任何能对蕾妮说的话语。在我面前激动落泪,应该是我心中最重视的少女,我却连帮她拭去泪水都办不到。我也没有那么做的资格。
用粗鲁动作抹去脸上泪水的蕾妮,她手上的OK绷也在这时剥落。
「……唔!」
看到她那皮肤剥落且有骇人红肿的手指,与其说是被烧伤,更像是自己带著明确意志去烧灼自己手指所留下的痕迹。一想到过去蕾妮手上在不同位置的OK绷底下都有著相同的痕迹,就让我忍不住发出不成话语的呻吟。
蕾妮一边藏起那红肿的手指,同时也用哭红肿胀的双眼,带著充满焦躁的火焰瞪著我。在那对眼睛当中有著熊熊烈焰。
「……我已经只能这么做了。只有这种灼热、这种疼痛,才能让我感受到真实。如果不这么做,我觉得自己会被虚假压垮……所以!」
好痛。我虽然没法正确理解蕾妮这些话语的意义,但我却感受到难以承受的疼痛。
可是,我又能做什么?
我这个把蕾妮逼成这样的罪魁祸首,肯定什么都不能做。面对受伤、流泪的她,无论是我的话语,还是我的手指,感觉都没法碰触到她。
如果我能更早察觉到这些事,我是否就能改变什么呢?
对于我心里这样的自问,我脑中的另一个自己给出答案。那是属于审判者的低沉声响。
为什么?为什么蕾妮什么都没跟我说?
──因为我并不是蕾妮的朋友吧?
为什么她要一直瞒著我?
──我自己不也一直在隐瞒心里的想法吗?
为什么蕾妮要这样疏远我?
──一开始让彼此疏远的人,不就是我自己吗?
为蕾妮著想而保持距离,我一直给自己这样的藉口。其实我只是害怕被她知道我的肤浅──我只是害怕蕾妮对我幻灭。我却想成是为蕾妮著想,这是多么卑鄙丑恶的想法?我未免太懦弱了。
如此懦弱的我,蕾妮又能对我说什么?就算蕾妮真的告诉我,我也只会藉「不良少女冬香」的嘴,说出肤浅又虚伪的话语。她怎么可能对我这种人坦承什么?
这全是我自找的,应该被怪罪的人,就只有我而已。
到头来,我这个人实在太没用了。我这种人没有资格待在任何人身边。
被所有人拒绝,也逃避面对所有问题。这就是我。我只是个外人,被排挤的人,孤独的胆小鬼。像我这种人,现在竟然还奢望能待在某人身边──我根本就没有能待在他人身边的条件。
要跟他人的心互相接触,根本是幻想。
无论是面对自己多么重视、在心中多么特别的人,我都不愿坦承自己心底的想法。
那样的关系,如果不能称之为虚假,那又能怎么称呼呢?
「……所以,你别再跟我扯上关系了,冬香。」
对不起,蕾妮。
我明明说要跟你一起寻找真实的。
「……因为对我来说,现在就只有这个是真实了。」
在低声说出这些话的蕾妮手中,不知何时握著一个小玻璃瓶。
我能看到微小的火焰在其中晃动。那红色的火光简直就像蕾妮眼睛深处那烧灼她内侧的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