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一个看不到天上有机萤幕的虚假星光,彷佛黑烟蔽日的阴天夜晚。
我将装有「太阳碎片」的瓶子放在口袋里,独自走在深夜的街上。
这下就结束了。今晚我要将一切烧毁。
被冬香知道这件事,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不对,要说出乎意料,我却不怎么感到惊讶或动摇,所以我想,自己可能在无意识当中,就已经预期到这种结果。
也许可以说是一种期待。
因为我所烧毁的,都是有我跟冬香两人共同回忆的地方。冬香察觉到这件事,或许能间接证明她过去跟我在一起的时间,对她来说还有一定价值。事到如今,我才突然产生这种想法。
虽然说到底,这终究也就只是个「那又怎样?」的想像罢了。
我原本以为还有一定价值的时间,现在也已经没有丝毫价值了。就像这座虚伪的城市一样,只是个充斥虚伪的仿冒品。
就连我认定是这座城市里唯一特别的冬香,也会面不改色地对我说谎。
而就连讨厌说谎的我,自己也说谎了。
结果所有人都会说谎,就这样把我们的人生抹上虚假。
所以,就这样让一切结束吧。
我紧紧握住右手中的玻璃瓶,感受著手掌内的温暖。
那是能为我烧毁虚假的真实光辉。
我要用这个光辉,把我跟冬香那只不过是假货的回忆给烧掉。
把我们一起仰望天空的最后一个地方,也就是学校的屋顶──只要把沉睡在那里,带著所有过去残影的东西烧掉,我就能跟冬香──跟一切的虚假诀别。
我感觉到一股不可思议的解放感。明明置身在污泥般的夜晚黑暗中,但我就连呼吸都感觉格外舒畅,这让我明白,只要把过去一直挂在脸上的虚伪面具摘除,原来呼吸可以这么轻松。
只有在看不到任何人,也不会被任何人看见的夜空底下,我才能像现在这样展露素颜。虽然我很想看看那个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面具底下,不过周遭这么黑暗,我应该连照镜子都办不到吧。
在这座地下都市沉睡的许多人,他们在睡觉的时候是否会摘下面具,暴露出自己的素颜呢?
我怀抱著这些想像在黑暗中行走。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在漆黑的水中游泳。我面前是一条漆黑得看不到前方的道路。
在黑暗当中,我开始产生自己可能无法抵达任何地方的不安。
我想要光亮。
可以为我这种空虚、充斥虚伪的人照亮前路,带有强烈暖意的光亮。
一股痛切的冲动涨满我的胸口。
那是对真实的冲动。虽然想在这座城市找到属于我──找到属于我们真实的渴望,那股热量不知何时倾向了摧毁虚假的方向,但现在我也只能冀望我能藉由那残余的火焰得到真实。
所以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想到自己在脑中说著这种不会有人听到的藉口,就让我不禁苦笑。无论怎样修饰,我的行为都是不折不扣的纵火,在法律上的恶行。正如冬香曾说过的,如果去招惹公权力,那就已经超越了不良的范畴,而是为恶。想到身为认真模范生的蕾妮,不知何时变成了连不良少女冬香都比不上的恶棍,就让我忍不住有些失笑。
我每次追求真实的行为,都会让我跟冬香的距离增加。而我已经连缩短那种距离的念头都没有了。
当我认为是真实的东西变成虚假时,那个事实比任何虚假都要深深刺穿我内心柔软的部分。自己相信的价值被瞬间否定的感觉,简直就像是突然被抛进没有任何依靠的黑暗。
在黑暗当中,如果没有光亮,就会让人迷失。
不仅是迷失应该要走的路,也迷失了自己。
我想要光亮。
我想要温暖,燃烧著红光的光亮。
看到那个从口袋中取出的碎片光辉,让我忍不住轻声叹息。
隔著瓶子感受到的温热,让我觉得安心。
我期望那温暖的光轮能永远都只属于我一个人。
可是在碎片拋入黑暗的光轮边缘,突然出现一个身影,让我知道自己的心愿没法实现。
「──一个女生独自在这种时间夜游吗?这可不太好喔。」
老是穿著邋遢白袍现身的葛蕾丝,可以看到暖色的亮光在她眼镜的镜框上晃动。
「……你自己不也一样?年轻女性夜游可不是好事喔。」
简直就像是与过去某个夜晚形成对比一样,从我口中自然脱口发出嘲讽的声音。
「哎呀,难得有人说我年轻呢。可是对高中女生来说,二十六岁应该已经算是阿姨了吧?」
「……」
「这时不否定一下,还挺伤人的说……」
我瞪著刻意装出沮丧模样的葛蕾丝。我可不打算奉陪她无聊的玩笑。
或许是感受到我紧绷的态度,葛蕾丝的表情迅速转为严肃,摆出她身为大人的面孔。
「蕾妮,你拿著『太阳碎片』想去哪里?」
那像是责备的严厉语气,如果是过去的我,可能会就此退缩。我可能会让自己装成大人所期望的听话孩子。
可是我已经受够了。
无论是在父母及老师面前装出听话乖巧的面孔。
还是在朋友们面前装出虚伪的轻薄笑容。
还有跟冬香在一起,那段我以为可能是真实的过去。
现在我要跟那一切诀别。
「……我要到学校的屋顶去。我要去烧掉我跟冬香在那一起渡过的回忆。」
听到我这么说,葛蕾丝叹了口气,抓了抓脑袋。
「我没警告过你说没有下次吗?」
「……我处理完这件事,就会把『太阳碎片』还给你。」
我说出这个自己也知道不可行的条件后,那被碎片光芒照亮的知性面孔也露出难以接受的表情。
「你以为自己那样说,我就会乖乖让步吗?蕾妮,你打算做的事,可是不折不扣的纵火。要我视而不见是不可能的。」
听葛蕾丝用严肃的表情说出这些话,让我不禁苦笑。这还用你说?那种事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那你以为自己那样说,我就会乖乖让步吗?之前又是谁为了自己的研究,放过我那不折不扣的纵火行为呢?」
「那是……因为我现在已经后悔了,所以我才想阻止──」
「满嘴谎言。你是因为担心我纵火被发现,可能会让『太阳碎片』的存在曝光,那样会不利于你的研究,所以才要阻止我吧?少跟我说那种漂亮话。」
我脱口说出这段尖锐话语时,流利到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看来从我在屋顶上跟冬香摊牌之后,我似乎就摆脱了心中的枷锁。
葛蕾丝的眼神显得有些却步。
「……你说的没错。」
「那就麻烦你别管我。就像你想为了自己的研究利用我一样,我想为了自己想做的事利用『太阳碎片』,又有什么关系?」
虽然是我自己说的话,但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是歪理。那只是顽固且幼稚的主张。可是要抵抗挥舞道理与道德的大人,我也只有这种手段。
我从一开始就不认为对方能够接受。所以我也打算说完话就立刻离开,然而我拿著「太阳碎片」的手,却被人一把抓住。
「放开我。」
「……你说的对,试图利用你的我,或许没有资格对你说教。可是……」
葛蕾丝的手指紧紧扣住我的手臂,让我隐隐作痛。
「我并不会后悔。因为我是为了自己想做的事而这么做的。但你呢?这样纵火焚烧这座城市,真的是你想做的吗?不是吧?」
「这……」
看到葛蕾丝试图窥看我内侧的双眼,让我的心感到害怕。
我真正想做的事……?那还用说吗?我想要把我厌恶的虚假全部烧光。
因为那是现在的我,唯一能期盼的事────
『我们一起去找吧,寻找属于我们的真实。』
就在这时,我彷佛听到一股怀念的声音这么说道。
冬香当时那故作成熟的笑容,就算在这样的黑夜当中,仍鲜明浮现在我眼前。
为什么?事到如今,那种话对我来说应该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可是为何我的胸口会感觉如此冰冷,会感觉难以呼吸呢?
「欸,蕾妮,你一直说自己讨厌虚假,那是为什么?」
「因为……就是假的嘛。既然不是真的,那就没有价值嘛。」
我站在碎片放出的微弱光轮边缘给出答覆。我感觉自己的声音欠缺重量。
而葛蕾丝回应我的声音,可能是因为人生经验的关系,远比我的话语更加厚实。
「你真心觉得在虚假之中没有任何价值吗?蕾妮,这座城市或许正如你所说,到处充斥著模仿真货的假货。可是我认为,我们在这虚假城市中一直累积的时间,绝对不是虚假的。」
「那只是漂亮话而已。」
我觉得葛蕾丝的说法完全没有说服力,然而我一下也没法抗辩。
在我内心某处──在因寒冷而喘不过气的胸中,我似乎想要相信那番话。
我希望,我能认定在这座城市里渡过的时间──身旁有冬香的那段日子,是真的。可以认为是真实的。
「没错,这只是漂亮话。我知道。可是说漂亮话的人之所以永不绝迹,肯定是因为其中多少有一些是真的。」
「……我并不想听这些。」
无论是漂亮话,还是包含真实的话语,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真正想听到的话语──我想听到的声音,不是那种东西可以取代的。
我想要的,就只是一个独一无二的真实。
我只是想要在我身边的你,可以是真实的。明明只要那样我就能满足了。
可是。
「……已经没办法了。」
可能是真实的说法,那种在我心中亮起的微弱火光,很快就被漆黑的感情浪潮吞没。
无论我怎样希望,冬香所说的谎都不会消失。她为了拒绝我,还有为了审判我,说了许多谎言,而应该隐藏在其后的冬香内心,我却无法看见。就像是周围一片漆黑的夜晚黑暗一样,什么都看不到。
我看不到冬香的心已经太久了。
冬香的心藏在厚重的虚假后头,让我什么都看不见。
我想要光亮。想要能为我烧光虚假的火焰。
那样一来,在虚假后面是否藏有真实,肯定连我都能看见。
按捺不住这种冲动而想快步跑开的我,被葛蕾丝紧紧拉住手腕。
「慢著!」
「放开我……!」
我没法甩开葛蕾丝的手,反而弄掉了手里装有「太阳碎片」的瓶子。在瓶子掉落地面的同时,喷著火舌的碎片也从瓶里滚了出来。
「哇!」
喷出的火焰窜上葛蕾丝白袍的衣袖,让她松开抓住我手腕的手。
在她慌乱地想把著火的白袍脱去时,我也趁机将地上的碎片收回瓶内,迅速跑开。
「等等!蕾妮!」
就算听到身后传来葛蕾丝的呼喊,我也头也不回地奔跑。
我就像是被某种东西驱赶似地,死命在黑夜中奔跑。
透过循环装置在窜过地下都市的风,推著我被汗濡湿的背部。
我用力深呼吸了几下,试图安抚自己剧烈的心跳。
我就像要将身体浸入漆黑的夜色当中,独自站在学校的屋顶上。
我从口袋里取出的微小红光,彷佛就像是名为黑夜的怪物正在对我露出舌头,看来有些吓人。
我让装有「太阳碎片」的瓶子在自己手中滚动,看著自己眼下的城镇灯光。
伴随摩擦玻璃的声响与左手些微的手感,我打开了握在右手中的玻璃瓶瓶盖。
我接著将玻璃瓶高举到眼睛的高度,只见瓶中的红色火焰似乎预料到接下来将发生的事,在里头微微颤动。火光就像心跳般闪烁,在我的视网膜上留下鲜明的残像。
我要烧毁一切。
一股剧烈到甚至让我感觉疼痛的脉动,让我有些喘不过气。
我想要光亮。
可以照亮这片黑暗的光亮。
照亮我的去路,照亮我这张没入黑暗的素颜。
我想要能为我烧毁重重谎言的真实光辉。
我挪动颤抖的手臂,将瓶口倾斜。我看著灼热、痛楚、火焰从瓶口落下。简直就像是鲜红的血滴。
那滴落的血红转眼间便染遍我的视界。在暗灰色的天空底下,彷佛要抗拒黑暗似地旺盛燃烧。在我脚边奔窜的火光,彷佛像是盛开的红光。
窜起的火焰将我的皮肤、头发,甚至心中感情都一并被火舌缠绕,而这也让我感觉到安详。我将自己委交给那甜美、像是空虚被填满的恍惚当中,让燃烧黑夜的红色将我吞没。
这股疼痛与灼热,正是我现在能感受到的唯一真实。这是能为我烧毁虚伪面具的红色火焰。
所以,请就这么把所有虚假全部烧毁。
就算闭上眼睛,仍旧可以看见火焰在眼皮底下舞动。
为我驱散黑暗的光辉。
在那背后,是否真的存在我一直寻找的真实?
在所有谎言与虚伪面具都被烧毁之后。
永别了,虚假城镇。
拜拜,冬香。
──我曾经的真实。
2 ☂
今晚我一样无法入睡。
我一闭上眼睛,蕾妮的脸就会在我眼皮底下鲜明浮现。
我会看到蕾妮用哭得又红又肿的眼睛瞪著我。
那双眼睛里头的火焰对著我大骂:「骗子!」而在我脑中也不断响起那定罪的声响。
最后我决定溜出怎样都睡不好的被窝,跑到夜晚的街上。说来可悲,我说不定已经养成在深夜徘徊的习惯了。
可是无论我重复走夜路多少次,我心里还是一样有些害怕。感觉就连理应熟悉的道路都有可能不小心让我摔跤似地,我每次踏出步伐都格外小心。
不知蕾妮是否还打算继续在这座城市里纵火。
回想起白天在屋顶上的问答,我便感觉彷佛有股苦涩从腹底涌出。
别再跟我扯上关系了。蕾妮是这么说的。而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或许那样比较好。我无法否定自己甚至冒出这种想法。
因为确实没错。蕾妮是这么说的,身为蕾妮「朋友」的少女甲也那样说过,最重要的是,我自己也那么说过。
要跨过自己曾经划出的境界线,是很困难的。踏出脚步的坚定意志──也就是自信,是我所缺乏的东西。
如果蕾妮可以在纵火行为中发现真实,那么我确实无法给予蕾妮能够取代那种真实的东西。
我可以对她说教,说她那种行为不是好事。可是蕾妮自己肯定也很清楚。我不认为在这种时候搬出那种一般论,可以阻止蕾妮继续纵火。
我能够做到什么?我可以为蕾妮做什么?
这不知道是我第几次的自问。尽管我根本就找不到答案。
尽管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找不到,但双腿还是自然带动我的身躯,让我在夜晚的街道上持续前进。
我只知道一件事──我正前往蕾妮肯定会在的地方。
她在焚烧这座城市的时候,是因为那里有我们的回忆。而那样的地方,已经只剩下一个了。
可是就算蕾妮真的在那里,我该怎么办才好──
「呃,哇!」
正当我埋头思索的时候,一个突然从黑暗中冒出的人影,让我忍不住放声大叫。因为那个人影不知什么原因,在手臂的位置有火在烧──呃,为什么手臂上会有火?超恐怖的!
「拜托,虽然我不认识你,但快救我……」
那个著火的人虚弱地朝我走来。呜……不对,我得救人才是。
我脱下自己身上的外套,往那个人著火的手臂上用力拍打。一股窜入鼻腔的焦臭味令我皱起眉头。
在奋斗几十秒后,我总算扑灭火势,我们一起深深吐气。一股莫名的团结感让我们看著对方互相点头。不对,这是什么状况?我原本是要去找蕾妮的说──
就在这个时候,我心里突然涌现一个讨厌的想法。这个人身上的火,该不会是蕾妮造成的吧?
「哎呀,你真是救了我一命。话说回来,幸亏白袍是用不易燃的材质做的……」
「呃,请问一下,为什么你身上会有火呢?该不会是一个差不多这么高的女生烧的吧?」
我对那名脸上正挂著安心笑容的女性,胡乱比了一下蕾妮的身高。只见那名女性用相当惋惜的表情整理了一下被烧焦的白袍衣袖,在稍微犹豫了一下之后开口。
「……你该不会是蕾妮的朋友吧?呃……我想想,你是冬香吗?」
那名女性没有直接答覆我的问题,反而回问我,这让我又再次皱起眉头。
「呃,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或许是感受到我眼神中的疑惑,女性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她接著对我秀出自己《VerB》中的ID画面。
「啊,呃……我并不是什么可疑的人,这是我的身份。」
根据画面中显示的头衔,这名女性──葛蕾丝似乎是为高塔工作的研究员。她根本是菁英嘛。不对,那种事如今不重要。
「为什么研究员会知道我们的名字?」
看到我再次露出怀疑的眼神,那名女性不禁苦笑。
「没有啦,我跟蕾妮,算是有一点交情吧……总之刚才我才跟她聊过,当时她有提到『冬香』这个名字,所以我才猜想你就是她说的人。你也是来找蕾妮的吗?」
「呃,算是啦──等等,你说刚才聊过,那么蕾妮现在人呢!?」
我忍不住逼近那个傻笑的女性。
「哇!呃,我记得她说要去学校的屋顶上。」
我就知道。蕾妮果然在那里。
这个人说她刚才跟蕾妮聊过,这么说,我可能还来得及。我说不定有机会制止蕾妮。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我想起了自己根本不知该对蕾妮说什么。这个事实就像是绑住我双腿的绳子一样,让我难以跨出步伐。
「我问你,你知道蕾妮打算做什么吗?」
「……难道你也知道蕾妮在做的事?」
听到那名似乎知道内情的女性提出疑问,这次轮到我反问了。由于我们彼此都慎重挑选内容,所以没法表达真正要紧的事。
想快点赶到蕾妮身边的感情,还有对这名神秘女性究竟对蕾妮瞭解多少的怀疑,似乎让我难耐的思绪有些打结,我在原地停下脚步。
「……蕾妮正在这座城市里到处放火。」
不久之后,那名女性似乎决定让步,给了我答案。
听到那应验我预想的答案,我立刻说道:
「你既然知道,为何没阻止她?」
尽管我有这只是迁怒的自觉,但我还是忍不住这么说。
把蕾妮逼成这样的人明明就是我,现在还想怪罪其他人,也未免太可笑了。
那名女子也是一脸不悦。
「我当然有阻止她啊。可是她根本就听不进去。那孩子脾气实在太硬了。」
虽然说是意外,但我可是搞到自己都被火烧到了呢。那名女性嘀咕到一半,突然将脸凑到我面前。眼镜底下的锐利眼神紧紧盯著我瞧。咦?这是什么状况?
「说不定由你出马,就可以阻止那个孩子喔。」
她的说法像是看穿了什么东西,让我感觉相当介意。
「这是什么意思?你又知道什么了?」
你怎么会懂我跟蕾妮的问题?我透露出这带有敌意的弦外之音。
可是那名女性就像是要化解我的敌意般说:
「我知道啊。因为那孩子想要烧掉的,是她跟你的回忆嘛。」
「跟我的……回忆。」
在我辩驳之前,对方的话语已经重重压在我心头上,让我只能脱口说出「原来是这样」的回应。
无论是贩卖机被烧毁的小巷,煤灰看起来像两个并排身影的天桥,还有秋千被烧到扭曲变形的公园,那些在我眼中全都是令我寒心的光景。
那温暖回忆消失的景色烙印在我眼皮底下,令我的心异常冰冷。
「那孩子说她跟你的回忆也是假的。所以她说都要烧掉。」
「……」
「我问你,真是那样吗?」
「咦?」
「真的都是假的吗?你跟蕾妮共渡的时间,全都是假的吗?」
「那些……!」
我很想否定,但却没法顺利开口。因为我对蕾妮说谎是事实。我一直都害怕让蕾妮看到我的内心,所以不断说谎。
如果要说那是假的,我也无法否定。
可是,就算是那样。
「……怎么可能……会是假的。」
没错。虽然我用谎言疏远蕾妮,但是……
就算是那样,我也不认为我跟蕾妮共渡的时间全都是谎言。我不愿那样想。
在蕾妮身边的那段时间,对我来说是比什么都要珍贵的时间。
我抱有那种想法的心,肯定不是假的。
但是。
「可是无论我怎么想,只要蕾妮认为是假的,对蕾妮来说,那就只会是假的……」
「你到底在闹什么别扭啊……」
听到我这么说,那名神秘女性傻眼地叹气。接著她缓缓启动《VerB》的全像画面。
「如果你没法去追蕾妮,那我就要报警了。」
「咦?」
为什么?我原本想这么问,不过我随即想到,正常来说,那样做才是对的。
可是。
「等等──」
我抓住女性正在操作全像画面的手臂,制止了她。
我这样行动可能是错的。
可是,是因为我害蕾妮被逼成那样,让她做出了近乎纵火魔的举动。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如果是这样,那么要阻止蕾妮,不是也应该要由我来才对吗?我是这么想的。
我真的不希望事情变成这样。
我只是想保护蕾妮,不希望让她受到伤害而已。
然而──无论我怎样找藉口,蕾妮都只是跟我渐行渐远。
既然这样,我能够做的事──我必须做的事……
不就是该跨越自己所划下的界线,主动到蕾妮的身边去吗?
「……我会去阻止蕾妮的,所以……」
「我知道了。」
听到我这么说,那名女性很乾脆地点头。咦?等等,我怎么觉得好像被设计了?
虽然我有一股略显空转的感觉,不过我还是在夜色中跑了出去。
「那个讨厌虚假的任性丫头,就麻烦你去处理了。」
虽然我听到身后传来那样的声音,但我不打算理会。吵死了。我这么想道。这种事还用得著你说吗?
我跑往蕾妮应该在的学校屋顶──跑向那属于我们的安身之地。
我不会再迟疑了。
我们在那里聊过很多事吧?
有我的过去,还有蕾妮的渴望。
蕾妮总是用像在生气的眼神,说自己想要寻找能让她足以活下去的真实。我好像经常会调侃那样的蕾妮?
因为对我来说,蕾妮说的事情都太夸张了。我觉得那根本扯不到什么活下去的理由。
因为对我来说,那种东西就只有一个。
就是蕾妮在我身边,而我也能在蕾妮身边。
我所需要的就只是那样,那样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在这座虚假城镇中被人疏远,不断被拒绝的我,只有身边能够完整容纳我这整个人的蕾妮,是我活下去的理由。
可是我却从未对蕾妮透露过我那样的感情。因为那么做就必须暴露我心底的懦弱,而我也没有能让我那么做的强悍。
或许可以说是我一直都单独行动,所以不懂得怎样与他人相处,用这种说法来作为藉口。可是我怎样都无法直率地暴露出自己的原本样貌来面对蕾妮,所以肯定是我让蕾妮误会了。总是随兴马虎的我,根本不可能让蕾妮感受到我其实非常重视她。
就是因为我的这种懦弱,把我跟蕾妮共渡的时间──把其中的回忆变成了虚假的。
所以,对不起,蕾妮。
虽然我觉得现在这么想实在太晚了,我也不知道是否还来得及。
就算是那样,我还是想把自己真正的感情,把我认为我们的回忆绝对不假的感情,传达给蕾妮知道。
到头来,我能做的事,肯定就只是这样而已。
我来到校舍外头时,从校门外看到的屋顶是完全没入黑暗中的。我甚至不知道那里是否有人。可是我心中抱持确信。蕾妮就在那里。
就像是证明我心中的确信一样,屋顶突然亮起火光。
那是烧灼蕾妮与这座城市的焦躁火焰。
那彷佛在夜色中舞动的刺眼火焰,让我本能地缩起身子。
好可怕。可是,如果蕾妮就在那里。
我就必须过去。
我并不能做什么。我也不能给蕾妮什么东西。虽然就只是这样的我,但是……
因为我想在蕾妮身边。
所以我要去找你了。等我,蕾妮。
我强行拔起因为恐怖而紧紧黏在地上的双脚,接著将脚搭到关起的校门上。我死命鞭策自己几乎快抽筋的双腿,跑进校舍内,再往上冲向屋顶。一路不停奔跑。我在走廊上摔了一跤。尽管膝盖撞到地面的疼痛让我皱起脸,但我并未停下脚步。
我只是不停奔跑。
最后我总算来到通往屋顶的门前,在那里停了下来。
我努力调整急促的呼吸。
最后我深吸一口气,便接著将门打开。
3☼
我突然感觉有阵风吹过耳边。
一阵乘风而来的声音,越过正发出狰狞咆哮的火焰,传进我的耳中。
「──蕾妮!」
那是总是会刺激我耳朵,触动我心弦的声音。
可是现在──在我想将那些过去全部烧毁的现在,那是我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我睁开原本闭上的眼睛,转头去看声音的主人。
看著在鲜红烈焰的彼方,那隐隐能从火光中看到的身影。
「……你为什么来了?冬香。我明明要你别再跟我扯上关系了。」
和缠绕著这副身躯的热度形成强烈对比,自我口中零落的话语显得异常冰冷。
冬香那畏惧火焰的身影在视界中看起来格外模糊。我难以看清她的轮廓。
感觉就像是要被火焰吞没一样。
──不,不对。被火焰吞没的是我。
这种认知上的错误,让我忍不住失笑。
明明一点都不有趣,但我的喉咙却像是失控般抽搐,在夜空底下发出乾笑。那伴随火粉四散的笑声,迟迟没法停歇。
「蕾妮!」
我听到冬香的声音。
别再管我了。
现在只有燃烧的破裂声响会让我觉得悦耳。烧灼头发与皮肤的灼热与气味令我感觉陶醉。除此之外的其他东西,我都不需要了。所以别再管我了。
事到如今,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没法填补。在厚实的火墙遮蔽下,根本没有人可以靠近我。就是这样的距离。感觉似乎伸手可及,但绝对无法碰触。无论是任何话语、声音,在这真实的灼热、疼痛,还有光辉之前,都是无谓的。
对吧?冬香。
因为选择疏远我的你,已经不在我身边了。
所以,别再──
在我再次闭上的眼皮底下,短暂闪过冬香的残影。
「──你等著,蕾妮!」
──格外鲜明的声音传进我耳中。我明明这样明显地拒绝了,然而那个声音完全无视熊熊燃烧的火墙,一路传进我的心中──彷佛就像是一跃进入我的心中似地。
「──我这就过去!我这就去你身边!」
一次又一次,就像是要划破黑暗,就像是要驱散火焰,冬香的声音冲击著我的心。
为什么?为什么事到如今才想到我身边?选择离开的,不就是冬香吗?你不是宁愿说谎也要疏远我吗?明明是这样、明明是这样──!
「──别过来!就算你现在过来,我也已经……!」
讨厌你。想要这么说的我,却在嘴巴做出形状时发不出声。我像是渴求空气般呼吸急促。
「──你讨厌我也没关系──不管蕾妮怎样看我,我都无所谓!」
冬香那像是抢在我话语──抢在我想法之前的吶喊,穿过了夜色,震动我的鼓膜。
「──因为我就是想待在蕾妮身边!」
我感觉自己胸口响起遭到重击的声响。一股从胸口深处流向指尖、窜过全身,令我怀念的暖意,让我感受到令我近乎崩溃的疼痛。温热的水珠从我眼眶当中不停涌出,模糊了我的视界。一股远比火焰还要灼热的感情涌上心头,让周围的温度急速退去。
──啊,我无法克制地喜爱这种感觉,这是令我喜爱到会不停落泪的感觉。
这是我的真实。
冬香初次给了我这种温暖的痛楚。这是无条件填满我胸口的感伤。
我想起来了。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这种火焰只是替代品,只不过是装成真实的假货。
其实我想要的,一直都只有冬香给我的真实。
明明就只是那样。
就像我看不见冬香在虚假背后的心一样,我自己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连自己真正的感情都弄丢了。
冬香。听我说,冬香,没有你在旁边,我真的好冷。没有你给我的温暖,没有让我胸口感觉煎熬的痛楚,我真的冷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所以我才只能去依靠那个叫「太阳碎片」的东西。尽管我知道那根本不是真实的温暖,但我也只能去依靠那种灼热跟疼痛。
冬香。
听我说,冬香。
为什么你要离开我?为什么你想疏远我?
我明明只要有冬香在身边就够了。
当冬香从我身边离开后,我才总算察觉这件事。
无论其他任何人怎样看待我──怎样看待我们都无所谓。就算我们会被学校,会被这座虚假城市排挤,我也一点都不在乎。
现在我可以说出口了。
冬香在我身边,在身边对我笑。
只有这才是我独一无二的真实。我现在能这么说了。
所以,冬香。
也把你真正的感情──把冬香的真实让我听见吧。
「──冬香……」
我在喘息中发出的声音,被周围的火焰阻挡,没法传到冬香耳中。
就算是那样,在她听到之前,要喊多少次我都愿意。
「──冬香……冬香!」
「──蕾妮!」
只要你仍在呼喊我,我也会持续呼喊你的名字。
4 ☂
「──蕾妮!」
我一打开通往屋顶的门,熊熊燃烧的红光便占满我的视界,飘散的火粉烧灼著我的脸颊跟皮肤。
在重重火焰的中心,蕾妮就像是被一朵暴力且鲜艳的红花拥抱似地站在里头。她正闭著眼睛,脸上带著有些恍惚的表情。
她想寻死。我先是被那样的光景吸引,随后产生这种让我脑袋彷佛遭到重击的想法。在我这么想的瞬间,已经开口发出呼喊。
「蕾妮!」
我呼喊了好几次。就算每次用力吸气都会让喉咙感受到像被烧灼的疼痛,但我还是不顾一切地呼喊。我痛恨阻挡我前往蕾妮身边的火墙。
我明明必须得去蕾妮身边才行。
我一踏出步伐,舞动的火焰便立刻掠过我的脚尖。像是要牵制我的行动般,让火粉飘散。
尽管如此。
「──你等著!蕾妮!我这就过去!我这就去你身边!」
我努力用腿软的双脚踢散火焰,用颤抖的手拨开飞扬的火粉,一路前进。我要过去,过去蕾妮身边。
「──别过来!就算你现在过来,我也已经……!」
我听到比围绕我们的烈焰还要痛切令我胸口感到煎熬的哀嚎。感觉光是那个声音,就足以让懦弱的我胆怯,想夹著尾巴逃走。
可是,我已经不想那么做了。我不想再害怕暴露自己的内心,不想再藉著伪装自己去逃避现实。
因为我已经明白,真正最让我害怕的,就是失去蕾妮。
所以我要说了。说出我真正的感情。不管是多么懦弱的心,还是藏在不良少女面具下那丑陋胆小的素颜,我要全部暴露出来。
不管要喊多少次,我都愿意。
「──你讨厌我也没关系!不管蕾妮怎样看我,我都无所谓!」
这其实是我一直都想说的话。
只是过去受到面子、虚荣、胆小的心所妨碍,才一直都没能说出口。
这是我毫无遮掩的感情。
「──因为我就是想待在蕾妮身边!」
没错。
真的说出来其实单纯到好笑,可是这就是我的愿望。这是我希望能在这座虚假城市里永远持续的日常。就是这样像纸堆般的真实。
只是为了说出这句话,我竟然绕了这么大的圈子。甚至还疏远了蕾妮。
所以,我现在就来弥补这段距离。
「──冬香……冬香!」
我听到蕾妮那像在啜泣的声音。那哀切的声音,紧紧揪住我的胸口。
「蕾妮!」
我再次发出呼喊。我用沙哑的声音,呼喊著那对我来说比任何人都更加重要,对我来说无比特别的名字。
光是呼喊那个名字,我就不再畏惧眼前的火海。无论是刺痛肌肤的疼痛与灼热,头发跟皮肤的焦臭味,还有令人呼吸困难的浓烟,全都不再值得畏惧。我懦弱的心也变得勇敢。
那是令我深爱不已的名字。
我无惧拍灭身上火焰的手掌,肯定满是烧伤。
这让我想起蕾妮用OK鏰遮掩烧伤的手指。
在这种时间──在深夜的学校屋顶,我们两人明明被烈焰包围。而且一个人是纵火魔,另一个人是深夜徘徊的惯犯,这根本不是什么能让人笑得出来的状况。
然而我却无法克制脸颊上的笑意。
等我跨越挡在面前的火焰,见到蕾妮时,我就说出那句话吧。
说那句过去因为害臊,被我拿不符合自己形象当藉口,一直没法说出口的话。
到时我会用因为烧伤而红肿的手去握住蕾妮的手。
这下子我们就一样了呢。
然后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