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我对著天花板的日光灯照明看多少次,标签上都写著不吉利的标题──自杀记忆。誊写著死亡的USB随身碟。
饭山多半有发现到这东西在我手里,所以她今天才会接近我吧。
不可思议的地方是,她并未确认我是否持有随身碟。就算问了我也会撒谎,而且她也晓得没有证据,所以认为白费工夫吗?还是说她意图就近监视知晓秘密的我,看我有没有对别人泄漏出去呢?
我才不会做那种事啦──我在心中喃喃低语。
我不会那么做。我绝对不会碰触任何人的内心。像我这种不懂人心的家伙,主观认定温柔的事物大多属于伪善。伪善无法拯救别人。同情、包容、猜测──倘若只能以此种模糊的概念接触别人,那么打从一开始就当个局外人也毫无分别。
我深深明白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
然而,我却要和饭山去看电影。
「真是差劲透了。」
我低声喃喃道。随身碟像是在责备著我似的,散发著冷冽的白光。
*
我们约好的日子是七月七日。织女和牛郎想必感到很不满,不过七夕那天的天空是我中意的阴雨天。我打开塑胶伞,畅快的雨声便啪啦啪啦地在内侧回响著。我喜欢眺望在伞上弹飞滚落的雨滴,因此我隔著透明的雨伞仰望天空而行。雨天很棒,会让我心情平静。
我们约在车站前的咖啡厅等。相当早到的我点了一杯咖啡,坐在窗边的柜台区,翻开看到一半的文库书。还剩下大约七十页左右,我判断大概半小时就能看完了。现在是九点二十分,我们约好的时间是十点。就算饭山稍微提早抵达,我应该也能在恰恰好的时间看完它。
我不时啜饮著咖啡,同时读著故事。这本书名叫《记忆之男》,是叙述一个失忆男子的故事。在开头丧失了记忆的男子,过了一阵子之后便找回了记忆。然而,那份记忆却总和周遭的反应兜不拢。男子感到苦恼,开始怀疑所拥有的记忆是否当真属于自己。此事将直接为他带来自我的崩坏──
这是一本翻译版的科幻悬疑作品,文笔和内容都有些难以理解,不过架构扎实的故事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开始看的页面,正好要来到最精采之处了,因此我立刻就被那个世界给吸引了进去。当我看完译者解说抬起头的时候,时针已经指向了十点十分。由于后半段文章的密度提升,而且我是细细咀嚼著意思在看,花的时间要比我想像中多。
我环顾店内,仍未看见饭山的身影。不晓得是因为下雨抑或是假日上午的关系,冷清的怀旧楼层里,除了我之外仅有数名大人在,没有看似高中生的年轻人踪影。她是迟到了吗?
总之,只要我在这儿等,她迟早会来吧。
我若无其事地翻著文库书的页面,再次从头开始看。
──然而,无论过了二十或三十分钟,饭山依然没有现身。我明显渐渐无法专心在书本上,每隔一分钟便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可是却找不到饭山。店门口装有铃铛,就算不这么做也能马上知道有人进来,我的目光仍然到处游移。
她是怎么了呢?
若是迟到就算了,但她不是个会放人鸽子的人。
我的脑中忽地窜过了讨厌的想法。
──我要自杀寻死。
……难不成……
我阖起文库书,做了个深呼吸。
镇定下来,冷静点啊。不会发生那种事的。我们今儿个约好了。在和人有约的日子里,不可能做那种事。
明知如此,我却静不下心来。我不晓得她的联络方式。我基于某种理由并未持有手机,因此也不会收到她的联系。我再点了一杯咖啡试图让自己镇静下来,这次我加了牛奶和砂糖才喝。可是即使喝完它,饭山也没有出现。
──结果我又在咖啡厅等了饭山两个小时,但她到最后都没有现身。在时针转到第三圈之前我便离开了店里,独自回家去。我已经没心情看电影了。回程我也并未抬头看雨伞。
我在下个星期随即知道了饭山并没有自杀一事。星期一她一上学就来到我的位子,对我双手合十说:
「抱歉!」
真稀奇,她居然没有穿开襟衫耶──内心如是想的我,回答道:
「……抱歉什么?」
我发出险峻的嗓音。连我自己也不清楚,这份情感出自于何方。尽管松了口气,愤怒却更甚其上。我们两个约好了。而我依约前往等候之处,饭山却没有来。因为如此,我在那个地方白白浪费了将近三个小时。虽然并非完全浪费掉,但还是虚耗掉了。
我一直不想和饭山扯上关系,也跟她说我抱持著电影要独自欣赏的主义。就一般来想,我的情感很矛盾。即使如此,我确实对饭山并未出现一事感到愤慨──换言之,便是对她的到来有所期待。
我口口声声说希望当个局外人,却想和她有所牵扯。我的脑袋和内心互相矛盾著。
「星期六的事真的很对不起。」
饭山语带颤抖。至此我明白她当真觉得很过意不去,但我还是咽不下这口气。矛盾的情感汹涌翻腾著。
「你为什么不来?我可是等了你三个小时喔。」
抬起头来的饭山,眼睛看起来稍微红红的。
「对不起,我忘了我们有约……」
我目瞪口呆。
忘掉了?
举凡像是亲人遭逢不幸、身体突然不舒服,或是有其他要事之类,我想像了几个饭山的藉口,但当中没有「忘了」这项。难道那个饭山是认真地爽约吗?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呢。」
我的声音听起来空虚得可怕。虽然也有错愕,但我认为情绪已超越了那个层次。饭山低下了头去。
「真的很抱歉。」
我看著她的发旋,又没来由地火大了起来。
假如要像这样缩起身子道歉,那为什么要忘掉呢?如果会忘记,那干嘛做好这种约定呢?既然忘掉了,就表示这件事在饭山心目中不怎么重要吧。我是对此感到生气吗?
我自己也不甚明白,是为何感到如此焦躁。明明我也对她做了很过分的事,却对她非常火大。原本我就打算一个人看电影了。那天没去看,只是我自己的关系。在意她是否自杀了而没心情看,也是我个人的缘故。追根究柢,知道她有寻短念头还装作手上没有随身碟的我,根本没资格担心这种事。
即使全都知情,我仍然气到不能自已。我好久没对别人大动肝火了。明明只不过是毁约一次,原谅她就好了,但面对她我却做不到──因此,我这么对她说:
「那下个星期六呢?」
饭山抬起头,整个人愣住了。面对这份不像她的迟钝反应,我又焦躁难耐地继续说了下去。
「下个星期六,你是有空还没有?」
「……有空。」
「那么我们就约在同样的时间地点。这次可别忘了喔。」
饭山依然呆愣愣的。
「上周我没看成电影,所以这星期还要再去。既然是你开口说想看的,那你就有义务陪我去。」
我也觉得自己是在跩什么东西,不过姑且合理才是。起头的人是饭山,那么要求她填补我心中这份闷闷不乐也无妨吧。
她茫然伫立了好一会儿,最后像是断了线的人偶般不住点头,而后幽幽地回到自己的位子去了。片柳她们不时偷瞄这里,但我视若无睹,翻开了课本。
午休时间,我到了旧视听教室去。这是因为,我想就算是饭山今天也不会过来吧。位于东栋角落的这个地方,是最为远离午休喧嚣之处,这份寂静果然令人难以割舍。我嘴上说著要找新的去处,却依然执著著这里。
我打开便当盒一看,鲜红的小番茄正在边边主张它的存在,使我浑身无力。而且今天还放了两颗。是要当点缀呢,还是因为营养?我抱著「八成两者皆是」的想法,决定赶快解决第一颗而把它夹起来。
我尽可能不去想像番茄在嘴里噗叽一声烂掉,而后果汁四溢的诡异模样,同时以臼齿咬碎它。之后我听见了走廊上接近而来的脚步声。我反射性地停止咀嚼,竖耳倾听。脚步声通过旧视听教室后,似乎走上楼梯去了。在放下心来的同时,我确实对某件事情感到泄气。
我是怎么了呢?
我今天并未戴起耳机听音乐。我并不是忘了,耳机确实放在口袋里。然而我却没有拿出来听,而是从方才就一直注意著外头的动静。留意著平时总是遮蔽的校内喧嚷。就连自己的咀嚼声,也有所顾虑似地放低。
难不成我是在期待饭山的到来吗?
回忆起早上的事情,这次换我对自己恼怒了。我的所作所为是在主动接近她。我是白痴不成?明明束手无策,却任凭情感驱使对她发脾气,最后还粗鲁地叫人家周末出来──她心中是如何看待这样的我呢?不行,无论怎么试图转移注意力,我依然在意她、生她的气,无法不去意识到她。这样的自己,令我又焦虑了起来。
早知道不要捡那种东西就好了。
如果那天没有在这里遇见她就好了。
我迄今平稳的日常生活出现了裂痕。它现在也持续扩散著,意图让我的心出现更大的龟裂。裂缝扎扎实实地沿著原本就有的裂痕扩大。
今天的天空万里无云。七月澄澈的蓝天实在太过耀眼,令我希望快点下雨。
*
那星期饭山没有来找我说话。「开放校园股长的讨论」这个方便的藉口并未发生,我又再次独占了渐趋平稳的旧视听教室,但我依旧没有戴耳机。我们俩之前明显出现了一道鸿沟。那原本便是应该存在的。我和她是不同的人,身处的世界不一样。然而,这星期我们却约好了要一块儿去看电影。
冷静下来想想,我觉得星期一自己的愤怒还真是颇孩子气。站在饭山的角度来看,或许她当真只是忘了也说不定。就如同她不甚了解我,坦白说我也不是那么清楚她的事情。像我这种假日鲜少出门的人,和饭山那种时常有理由、有对象要找而出门的人,不能以相同标准衡量。假如要事很多,那么容易忘掉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到了星期四,我的愧疚感不自觉地愈来愈强。星期五早上的时候,我便开始犹豫是否该主动向她攀谈,这样的自己又令我烦躁起来。明明丢著不管、别扯上关系比较好,可是一旦没有交集却又坐立不安。我对自己伪善的模样打从心底感到厌恶。
午休时间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前往旧视听教室。那天,我是本周第一次戴起耳机吃午饭。我想稍微分散一下注意力。因此,一开始我连敲门声都没察觉。
叩叩叩──感觉好像听见了小小的声音。
我把耳机摘下来,于是又听见了一次轻柔的敲门声。
「请进。」
我反射性地回应后才摀住了嘴巴。我是在回答个什么劲啊?
门扉缓缓开启了。站在那儿的人是饭山。她今天也没穿开襟衫。总觉得理由并非因为现在是夏天,或是很热的关系。并未身穿白色开襟衫的她,似乎是在主张些什么。而主张的对象八成、肯定、恐怕是我。
「……我可以进去吗?」
我没有权利赶她走。这个地方并非我的私有地,所以我仅是点了点头。
饭山以一副和平时天差地远的模样静悄悄地走了进来,坐在和我相隔两个位置的座位上,再把自己的便当搁在桌上。而后她不时往我这儿偷瞄,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见状叹了口气。
……这真的是叹气吗?难道不是安心的吐气吗?
「那个啊……星期一的时候我说得有点过分了,抱歉。」
我如此开启话题,饭山便倏地抬起脸庞来。
「不对!那是我不好。真的……真的很对不起。」
她深深对我低下头,连马尾都像是萎缩了似地垂下来。饭山做到这个地步,实在让我觉得尴尬。
「不,我也有点……奇怪。这种事……不该气成那样。」
「不,我害你等了三个小时,你生气是理所当然的。更何况,在那之后我也完全没有联络你。」
「呃,我没有手机,所以横竖是联系不上的。我们彼此都无计可施啦。」
「不对,我……我自己明明晓得有可能会变成那样,却没有告诉你我的联络方式。这完全是我的过失,对不起。」
感觉不管说什么她都会道歉,我拚命地动著脑筋,试图把话题从赔罪上拉开。
「饭山同学你……那个……记性不好吗?」
不知道她是怎么理解我这番微妙地难以启齿的话语,只见饭山也撇下了眉毛。
「该说是记性不好吗……嗯,总之就是那种感觉。」
「真令人意外。总觉得你……这个人很稳重。」
「没那回事啦。」
饭山的声音很小。
她似乎比我想像中要来得介意。搞不好是因为我超乎必要地大发雷霆所害的,让我胸口一阵刺痛。这样的心情,令我说出了这句话:
「……关于明天的事情,如果你没兴致的话──」
饭山猛然抬起头来。
「我会去!我一定会去!我会依照约好的时间前去!」
由于她以一副极力争辩般的气势这么说,我便举起了双手。
「好,我知道啦。我等你。」
不知道她是在固执个什么劲,她还真是个在奇怪的地方很顽固的人耶──尽管内心如是想,但见到饭山终于露出一点笑容,使我松了口气。
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错愕。
*
──居然是「长尾巴的」,开什么玩笑。我们可是人类,既非机器人,也不是改造人或仿生人。饿了就吃面包,渴了就喝水,为了获得每天的粮食而工作,这就是人类。你们这些靠电力生存的家伙根本不是人。我不承认你们是人类。
──梅森,你说得太过火了!诺亚他们可是救了我们耶。
──少啰嗦,你给我闭嘴!听好了,「长尾巴的」小兄弟。我承认你有人心,毕竟你搞不好原本是人类。可是啊,生物是会「自己求生存」的。「依靠外力苟活」的根本不是生物。你们是藉由电力还有其控制装置存活的,那彻头彻尾就不是身为生物的人类会有的生存方式。
──……或许吧。即使如此,对我们来说那个世界也是故乡,是应当守护的家园。拜托你,梅森。请助我们一臂之力──
*
「啊──真好看!」
一走出电影院,饭山便雀跃地大喊著。
「梅森这个角色很棒耶。他在心底铁定承认诺亚是个人类对吧。虽然他到最后都绝口不提就是了。」
「是啊。真不愧是老字号的人气演员,演技也很精湛。」
电影情节就如同大纲所述,是以电力当三餐的未来世界为舞台的科幻故事。只是,并非所有人类都装设有进食用的「插头」,有些普通人拒绝变成那样。他们主张,唯有自己才是人类的原点。「原点」把装有插头的人类称作「长尾巴的」而轻视,并否定他们的生存方式,认为那并不是人类。故事是以「原点」里乖僻又顽固的梅森,以及「长尾巴的」年轻人诺亚为中心进行。
「诺亚还是个帅哥耶。啊──真是大饱眼福……」
饭山夸张地拍著肚子,那样一来就是口福而不是眼福吧。
「饭山同学,科幻故事很对你的胃口吗?」
「嗯──与其说科幻,应该说这次的设定方面?似乎很有意思。」
她指著自己的马尾说道。诺亚的插头正好长在那一带。
「用马尾吃饭不晓得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不是马尾,而是插头。」
「午饭我也来用马尾吃吃看好了。如何?」
如何个头。你是打算怎么吃啊?见到饭山悠哉的模样,我忍不住就会投以狐疑的目光。你是这样的人吗?
「午饭你想怎么处理?」
恰好出现了一个容易岔开的话题,于是我开口询问。
「嗯──我希望是马尾容易吃的东西呢──啊,没有啦没有啦,我开玩笑的。你别露出那么可怕的表情嘛。」
「饭山同学,我可是还在记恨你让我等了三个小时喔。」
我刻意咧嘴笑道,她的笑容便冻结了。
「那件事我真的由衷感到万分抱歉……」
「很好。那么,午餐你要吃什么?」
我们稍作讨论后,决定在附近的速食店吃午餐。饭山说什么要请我吃,我便告诉她「我已经不生气了,别这样」,确实自掏腰包付了自己的份。
我们的运气很好,窗边正好有两个空位,于是我们面对面而坐。饭山好一阵子都不开动,就只是茫茫然地眺望著窗外移动的人潮。
「今天会不会下雨呢?」
我歪头不解。
「你讲得简直像是希望下雨一样。」
「咦?是这样吗?或许是?」
「你喜欢雨天吗?」
我大口咬下汉堡。垃圾食物的味道,使我感觉到与健康相去甚远的咸味和油脂。
「嗯,我还挺喜欢雨的。我是不是有说过?」
「我认为喜欢乙一的人,似乎也会喜欢下雨。」
「嗯哼……原来如此。」
「顺带一提,我也喜欢下雨天。」
「这我前阵子听过了。内村同学,你感觉像是个雨男嘛。」
「可以不要讲得好像有我在才会快要下雨的样子吗?你一开始所说的,也是要那样挖苦我的意思吗?」
「才不是啦。真是的,你很乖僻耶。」
我并不是个性乖僻,只是意外地有心情说笑罢了。看来,我比自己所料想的还要更满意电影。
「气象预报说降雨机率是百分之五十,所以我只是心想会不会下而已啦。」
饭山说。我也望向窗外。尽管天空多云,不过真要说的话是个晴天。不但蓝天有露脸,路上往来的行人还穿著很有夏季风格的服饰,享受著爽朗的气候。可是仔细一瞧,也有颇多人带伞。我今天没有带塑胶伞来。
「与其说雨水呀,我喜欢水洼。」
饭山低声喃喃说道。我还以为那是自言自语便不理她,结果她狠瞪著我,要我别忽视她。
「水洼?」
「对。我从小就喜欢透过水洼俯瞰天空。还有,我也喜欢雨水的味道。」
「Petrichor──潮土油。」
饭山皱起了眉头。
「……那是什么?」
我耸了耸肩。
「你去查查看吧。」
那没什么大不了的。老实说,我自己也不是那么清楚。
「内村同学,你真是个怪胎耶。」
「你现在才知道?」
「原来你有自觉呀?」
「我很清楚自己有许多不如你的地方。」
我自认为是正经八百地述说,饭山却皱起了脸来。
「我哪里比你优秀啦?」
「整个待人接物方面。」
「那个呀,不是我比较优秀,而是你不肯认真去做罢了。」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饭山有些愤怒地点了点头。
「我呀,很羡慕你呢。」
这次轮到我皱起脸庞了。
「如果你是抱著顾虑我的意思,我可不需要。」
「我才不会用这种麻烦透顶的方式顾虑人啦。」
「你羡慕我什么呢?很妙的是,你刚刚才说我是个怪胎。」
「就算很怪,我也欣羡呀。我就是羡慕你。」
我想说这句话好像在哪儿听过,原来是《生命插头》中诺亚所发的牢骚。他原本就对以插头度日抱持著疑问,才会和「原点」有所接触──却遇到一名和他正好相反,对「长尾巴的」带有憧憬的「原点」少女莉莉。莉莉对他说自己很羡慕插头,于是他便这么回道:
──我很羡慕你喔。
──为什么?我在「原点」里可是被当成怪胎喔。
──就算很怪,我也欣羡啊。我就是羡慕你。
莉莉他们正常地吃饭、劳动,体会著生命的感受,诺亚向往著「原点」此种生存方式。饭山是将他的低语,重叠在自己哪个部分之上了呢?
「你羡慕我什么地方?」
「你觉得呢?」
这张表情应该是初次得见,我不记得有在学校看过。面对这张难以形容,至少并非笑容的神色,我觉得好似在风中摇荡的水洼一样。
我答不上来,我当真不晓得。就是因为不明白这点,我这个人才没救吧。我根本毫无成长。
「饭山同学,我有时候真搞不懂你。」
我如此抱怨著,试图蒙混过去。
「因为我是个充满谜团的女人呀。」
饭山微笑道。这次她的笑容总令我觉得,好像开始下雨前的天空。
回程的路上,天空渐渐染上了深灰色,等我们回到当地时便开始下雨。还以为只是小雨所以不要紧,雨滴却转眼间变得大颗,下起了大雨。我们俩都没带伞,于是两个人在车站不知所措地面对著倾盆大雨。
「内村同学,你也喜欢滂沱的雨势吗?」
「不。」
「我想也是。怎么办,要找个地方买伞吗?」
「我认为这只是阵雨,等它停就不用买伞了。」
「有点冷,我们找个地方进去吧?」
「我们约好碰面的那家咖啡厅,应该能沿著屋顶过去吧。」
我们从东口离开,沿著巴士圆环的屋顶避雨,前往咖啡厅。
「呀啊──好大的雨势。」
我们逃也似地进到店里,饭山便像狗儿一样甩了甩头。马尾前端飞溅出来的水珠,打在我的脸颊上。
点了两杯咖啡的我们,依然坐在窗边的位子上。我们呆呆眺望著有如瀑布般的大雨垂直流下,不发一语地喝著咖啡。
这是一段相当静谧的时光。我漠然地思考著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的少女的事情。那名在USB随身碟里头,彷佛似曾相似、一心求死的少女。
「内村同学,你喜欢雨水的什么地方呢?」
饭山说。感觉我们今天净是在聊下雨相关的事。
「雨声是所谓的白噪音喔。」
「白噪音?」
「简单来说,就是据传听了会提升注意力或睡眠品质的声音。」
我不是很清楚个中道理,只是雨声听来确实舒畅。照我的理论,单纯是因为没有别的声音,心情才会平静下来。雨水会吸附其他声音,将其封锁在雨滴中,打到地面后便混在水珠绽开的声响里让它悄悄溜走。
听说将频率比喻为光的时候,会把白色部分称作白杂讯。雨水确实有白色的感觉。它会洗净并重置各种事物。让混杂了五颜六色的情感,从白色开始重新来过。
「从前我遇到一件非常讨厌的事情时,外头小雨下个不停。我毫不厌倦地一直眺望著它看。等到雨停的时候,心情就稍微舒畅一点了。」
雨势止歇,太阳从云层洒落的那一瞬间,被雨滴所濡湿的世界会一起反射阳光,令笼罩著白色光芒的城镇现身。这样的景色,当真只会在窗外蔓延片刻间。接著就和平时一样,是个平凡无奇的晴朗日子。不过,那一剎那的风景我记得很清楚。
我聊得有点太多了──内心如是想的我啜饮了一口咖啡,意图隐瞒过去。
「非常讨厌的事情是指?」饭山说。
我耸了耸肩。我并不想对她说。
「就是非常讨厌的事。」
「大概等于几颗小番茄的份?」
我目不转睛地直盯著饭山的脸庞瞧。这个想法究竟是打哪儿生出来的?不过这也令我深感兴趣,于是我试著认真思索了一下。
「……这个嘛,差不多一千颗小番茄左右吧。」
「喔喔,那可真不妙呢。」
明明根本不是愉快的话题,我却受了如此笑道的饭山影响,也微笑了起来。饭山可能是在安慰我。她并未深究,亦未随口说著廉价的安抚,而是将我苦涩的记忆譬喻为小番茄的数量。她这样的思考回路,搞不好──不。
「原来如此,我觉得好像稍微了解你了。」
「是吗?」
「嗯,你果然有透明的感觉。」
「我自认为是在聊雨水为白色的话题就是了。」
「是呀。可是,你本身与其说是白色,更像是透明的。」
饭山露出一副很懂似的表情,浅浅一笑。这么述说的她,今天也穿著白色开襟衫。
「饭山同学,你在假日也会穿白色开襟衫呢。」
「嗯?喔,白色就像是我的个人色彩嘛。」
「不属于任何团体的证明?」
「那啥意思?」
饭山像是听见了无趣笑话似地咯咯笑著,于是我皱起了眉头来。
「那不是你讲的吗?你说自己不属于任何团体。」
「是这样吗?」
「你又忘记了?」
「又?」
我直愣愣地望著饭山。
她一脸茫然,感觉不像是在说笑。
「……不,没事了。」
「是吗?」
饭山稍稍歪过了头,但我确切无疑地看见了她的双眸略带混浊。
这是怎样?
我刚刚八成碰触到某种核心了。
「啊,雨停了耶。」
饭山抬起视线说。
骤雨停歇,天空略微放晴了。云朵在我们头上以极其猛烈的速度流逝。虽然感觉马上又要再下雨了,不过蓝天有稍微露出了脸来。
「不晓得现在是不是个好机会?」
「也是,我们走吧。」
我们俩把剩下的咖啡灌进胃里,而后离开位子。
来到外头的瞬间,被雨滴淋湿的城镇稍稍反射著光芒,展现出白色的光辉。先出来的饭山,她的白色开襟衫也在日光照耀下熠熠生辉。还有点湿的马尾,看似也包覆著一层薄薄的光泽。
「今天谢谢你。」
那个马尾女孩转过头来,微笑著说道。
「不,这没什么。毕竟只是一块儿观赏而已嘛。」
我将双手插进口袋回应。
「那很重要吧,电影就是应该要有一个述说感想的对象。虽然我也喜欢独自细细品味就是。」
「我有同感。」
「感觉你只同意后半段耶。」
饭山苦笑道:「我们下次再去看别部片吧。」
再去。
你不是想自杀寻死吗?却又说什么「再去」。虽然并不是没有再去一次电影院的可能性,可是就我的感觉来说,电影这种东西一个月看一次就绰绰有余了。一个月后不晓得是否还活著的对象口中的「再去」,显得极度空虚。就某种意义上,甚至很残酷。尽管我丝毫没有说这种话的资格就是。
她果然只是在监视我,以期自己能安然无恙地撒手人寰吗?只是想将我留在目光可及之处,避免知晓秘密的我出手妨碍吗?
还是说,她真的没有发现随身碟在我手上──不,这不可能。假如没有随身碟,饭山会企图和我扯上关系的理由就如同她所言,只有「开放校园股长」了。可是,和委员会或社团这些稳固的社群团体相较之下,那种东西有跟没有一样。同为回家社成员的亲近感都还比较强。除了随身碟之外,饭山直佳果然没有和我交朋友的动机。照理说是这样才对。
「再见喽。」
饭山踩著水洼疾驰而去。我则像是瞪视一般,凝望著她的背影良久。
*
遗书
这是遗言。
我要自杀寻死。
我活得好累。
应该说,目前为止我是否有活过呢?
我搞不懂了。我长久以来都不明白,自己活著的今天是否真的是今天?自己记得的昨天是否真的是昨天?等待著我的明天是否真的是明天?我一直感到有落差。
我已精疲力尽了。
这不是别人害的。我只是形单影只地擅自对自己感到绝望而决定寻死,并不是爸妈或朋友的过错。是我自己的问题。一切都是我的责任。
我过世后的事情,就委由父母和老师处理了。请原谅不孝的我先走一步。
无论我反覆重看多少次,上头都撰写著明确的求死意志。
我关掉电脑的电源,抽出随身碟放在桌上。
随身碟里的她果然看似意图寻死,毫无转圜余地。
每次从随身碟外侧远眺这样的饭山,我都会忆起人在外头的她。
饭山她会死掉吗?
……应该会吧。
这点我有信心。尽管我对面相学不熟,不过我认为她显现出死相。
活著的确累人,我也不擅长。只要生存就会疲倦,这点我也十分清楚。
然而,随身碟里的她想要表达的,应该不是这样。并非那种司空见惯的疲劳。我知道自己无从了解那点。人很难理解别人,要体会其痛苦更是难上加难。这件事我非常不擅长。
饭山直佳应该去跟其他人交朋友才对,而不是找我。找一个并非局外人亦非伪善者的大善人,当真能够拯救别人的英雄。
因此,我才会认为这东西要交还给她才对。
我自己也觉得「事到如今,你在讲什么理所当然的话啊」。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这点,却因为自己的缘故并未归还。这次又基于相同原因想还给她。理由差劲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可是,我和她已经有所来往了。
尽管只是区区两个星期的程度,却深交到莫可奈何的地步。
她是怎么笑、她喜欢什么、她在学校不曾展露出来的表情,以及和她交谈时所体会到的舒畅感受──
我不希望继续和她有所牵扯。
牵扯不得。
归根究柢,我就是因为不想和她扯上关系,才决定当作没有捡到随身碟。然而,如果她发现东西在我手上,因此主动和我来往的话,那么反倒是弄巧成拙了。
我不是一个应该和她有所联系的人。唯有这点,是彻头彻尾绝对动摇不得的。早已摇摆不定的这个原则,得在这时重新上紧发条才行。
*
距离暑假已经来到读秒阶段的下一个星期,我偷偷把随身碟放进口袋里上学。饭山很平常地到学校来了。她一见到我,便悠哉地「呀喝──」一声打招呼。我仅只于略略低头回应。
关东地区恰好在那天宣告梅雨季结束。万里晴空无庸置疑是属于夏日的天候,而我则带著烦躁的心情昂首仰望积雨云。云朵就是要在头上才好,位于远处也毫无意义。
上午期间上课的空档我找不到机会,于是来到了午休时间。饭山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今天她似乎要和片柳她们一块儿吃午餐。不论是要还给本人或悄悄放在桌子里,片柳她们都很碍事。
我到旧视听教室去,自个儿吃午饭。本应习以为常的寂静和平稳,因为右口袋比平时沉重了些许之故,令我莫名地静不下心来。
结果一直到放学后,机会都没有到来。我打扫完回来一看,饭山并不在教室里。我一度把随身碟放在她的桌子里脱手掉了,不过随即又放回口袋里。书包挂在饭山的座位上。我隐隐约约晓得她人会在哪儿。
我离开教室,往东栋角落前去。我无视于在空教室进行分组练习的吹奏乐社,以及留在教室里谈笑风生的学生们,径自朝杳无人烟的校舍一角去。当我通过中央阶梯前,穿过昏暗的走廊后,放学后完全没入阴影中的东栋边缘,便出现了旧视听教室的影子。来到这里就鲜少会和别人擦身而过,再加上老旧建筑物特有的毛骨悚然气氛益发增长,我也一心想尽快办完事情,差点就加快了脚步。
──之所以会裹足不前,就只是因为我的直觉。
幽暗走廊的深处,旧视听教室的门稍稍开著。奇妙的声音从缝隙中传了出来。
我仔细聆听著。
好像桌椅彼此碰撞的匡啷声,还有某人似乎很痛苦的──喘息声。
我回想起「幽灵教室」这个别称,背脊瞬间窜起一股寒意。实在是太愚蠢了。幽灵哪会发出声音啊,一定是有人在教室里。我走近一听,发现是股颇大声的噪音。看来是某人在里头恣意胡闹。
我直觉饭山她在这儿,难道是我多心了吗?不管里面的人是谁,都最好别跟会在放学后的幽灵教室里大闹的人有任何瓜葛。
即使内心如是想,我仍然带著若干好奇心及一抹不安,将眼睛凑上门缝瞧。而后,我对此感到──后悔万分。
里头的人是饭山。
她趴在地上,剧烈呕吐著。旧视听教室里飘出一股酸味,表示她已经反覆吐过了许多次。她的头发散了开来,凌乱的栗子色发丝后方,看得见一脸苍白的面容。她几乎完全翻白眼了。饭山抓住椅子边角的手一滑,椅子便顺势翻倒在地,发出了噪音。散乱在她四周的桌椅,似乎是走向了同样的末路。
我忍不住别开了视线。
别涉入此事。
本能如此告知著我。她的样子很明显非比寻常。什么良知或良心,那种东西都是其次。纵使并非那样,我也不是个应该跟饭山有所关联的人。你也差不多该收起伪善者的面貌,变回局外人啦──没错,我的的确确听见了本能这么告诉我。可是,我的手却将教室的门扉给整个打开了。
「饭山!」
我直呼著她的姓氏,冲进教室里去。酸味变得更加浓厚,满溢在紧闭室内的异样臭气扑鼻而来。不过,更惨烈的是饭山的模样。她的白色开襟衫沾满呕吐物,发丝凌乱如麻,仰望著我的眼瞳朦胧不清。
我发现她的脚下掉落著一个似曾相似的东西。那是取出内容物之后的PTP泡壳包装,还有好几颗白色药锭掉在地上。我祈祷那并非毒药,同时慎重地和饭山四目相望。
「饭山同学,你没事吧?」
气喘吁吁的饭山,带著茫然的眼眸盯著我瞧。她的双眼并未对焦。
「……你是谁?」
第一句话便是如此。
我感到毛骨悚然。这份感觉,和我回忆起不愉快的往事时极为相似。
她不认得我?是脑中一片混乱,抑或是看不见呢?
「我是内村。和你同班的内村秀。」
「内村?」
她以沙哑的嗓音重复了一次。我的身子为之一颤。
看来她遗忘我一事也造成了相当的打击,不过更重要的是饭山的模样非同小可。你是谁?这是我该问的话。眼前的她究竟是何人?饭山直佳?随身碟里头的少女?她完全不像是我认识的人,此事令我寒毛直竖。这太不寻常了。不行,我处理不来。
「饭山同学,我们到保健室去吧。」
语毕,当我抓住她手臂的瞬间,她便以极其强劲的力道抵抗。挣脱的时候,她的指甲顺势用力刮中我的手,刮到都流血了。她挥舞著的手直接打飞了附近的椅子,造成一阵巨响。
她的模样,简直像当真被幽灵给附身了一样。
我怯怯地收回本来要再度伸出去的手。个头比自己娇小,平时总是见她笑脸迎人的模样,和我一块儿去看电影的少女,令我感到害怕。我不认识这种人。我根本没听说她会变成这样。我好想立刻离开这里,当作什么也没看到。我再也不想接近这间教室了。幽灵真的存在。往后我不会再瞧不起灵异节目和灵感了。所以──所以,拜托唯有现在……
离开她身边吧。
──我很清楚祈祷不会应验,因此那个瞬间,只是她心中的某种事物碰巧中断。
狠瞪著我的饭山眨了眨眼。
尽管眼神仍模模糊糊,但我确实看见了她的意志。她的双目有在对焦。
「……内村同学?」
饭山的唇瓣轻轻流泻出我的名字,于是我当场瘫坐了下来。相反的,饭山则是倏地站起身来。她放眼望向四周,看看自己的样子,最后再次望向我这边,睁大了双眼。
「我做了什么吗!」
她以几乎是要揪住我领口般的气势拉扯我的衬衫,我虚弱地将她的肩膀推回去。
「不要紧,我没事。你什么也没有对我做。」
「骗人……骗人,我……竟然会那样……?」
「饭山同学,你冷静点。别担心,你没有对我怎样。」
「那……个……我……我……」
「我都说没事了,不打紧。」
我掩藏著手上的伤,频频重复相同的话语。
我只说得出这句话。饭山也很清楚,事态非同小可吧。尽管我也很明白,却依然只能反覆告诉她不打紧。这是为了将在此地发生的事情当成「那么一回事」。直到饭山首肯为止,除了持续告诉她「没事」之外别无他法。
饭山一直不肯点头,她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镇定下来。我甚至觉得她是否不会再展现笑容了,而对此感到恐惧。
我们从三个扫具柜当中找到了乾巴巴的抹布和水桶,而后打扫了旧视听教室。许久未曾清理的地板上累积著大量尘埃,擦拭呕吐物时必然会沾上。饭山坚持要自己动手处理。无论任何人,都不希望让别人清扫自己的呕吐物,青春年华的少女或许就更不用说了。不过反正抹布有两条,而我也颇喜欢洒扫,因此我规劝著不情不愿的饭山,最后一起擦了地。
之后饭山脱下开襟衫,拭去裙子和袜子的脏污,还洗了把脸。我将桌椅归回原位,再把洗好的抹布拿去晒。由于没有照到太阳,抹布应该暂时不会乾,但反正也不晓得下次会不会用到。
我把最后一张椅子推回原处时,找到了掉在地上的一颗药锭。我还以为打扫的时候已经统统丢掉了,看来有的药滚得颇远。我捡起药仔细端详。它并没有怪味,看似普通的白色圆形锭剂。
「你在做什么?」
饭山回来了,于是我把药锭给她看。
「你……生病了吗?」
这个剎那,我深深涉入了她的人生。
原本决定别再继续和她有所牵扯的少女,为何我又再度试图主动接近呢?我实在搞不懂了。
饭山初次现身于此处时,我感觉到她的登场有所矛盾。
不对。
现在在这个空间里,矛盾的人是我。
尽管我非常矛盾,但──
「饭山同学,回答我。」
我笔直望著她的双眼。
我不喜欢看人家的眼睛,纵然对象不是饭山亦同。
即使如此,如果是她的眼眸,我就能直直盯著瞧。
「……回答什么?」
饭山左思右想之后决定要蒙混带过吧,只见她又想浮现出虚伪的笑容──结果却做不到。她抽搐的嘴角无论如何都上扬不起来,表情怎么看都像在忍耐著某种情绪。
我一声不吭地和她四目相望,最后她终于像是松懈下来似地吐了口气。
「……知道了又怎么样?」
我回忆起方才的光景。我会怎么做呢?对我而言,这根本束手无策。所以我们才会硬是将刚才的状况当成没事发生。可是就算这么做,依然无法抹灭事情的存在。
「我没办法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一路走来都佯装自己浑然不觉的我,有资格这么说吗?我在心中不禁苦笑。
「有什么关系,当作没事就好了呀。」
以饭山而言,这番话的语气强硬,口气也很粗鲁。我已经分辨不出这是不是她的本性了。不过──
「我觉得自己非得知情不可。」
「为何?这是为了什么?你不是对我兴趣缺缺吗?」
「我有那么说过吗?」
「你总是显现在态度上。」
嗯,没错。
我装作对她没有兴趣的样子──却净是在自己方便的时候兴味盎然,而且她的一项秘密既已暴露出来了。
正因如此,我才有知晓一切的义务。如今我也不觉得能够阻止她自杀。我并没有自大地认为自己办得到这种事。然而,我仍然有义务在身。面对她,我必须那么做不可。
因为,我已经无可自拔地和饭山直佳建立关系了。
因此,我将手伸进口袋,拿出那玩意儿给她看。
泛著白光的小小USB随身碟。
她的遗书。自杀记忆。
饭山并未感到吃惊。
而且也没有说出「果然」或是「我早就知道了」这些话。
她仅是淡淡地微笑著。那张浅浅的笑容就像是小小的冰块碎片一样,感觉甚至会被枝丫间洒落的阳光融化掉。
我的脑袋坏掉了──她说。
「我想不起过去的事情。」
「是失忆?」
对想不起事情的她问这种问题,也不会晓得到底是不是失忆吧──我内心如是想,不过饭山却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
「有点不太一样。『基本上』不是一直想不起来,而是『偶尔』。」
我瞬间想到了一个病名。那种病多半发生在长者身上,至少我不知道有高中生罹患过。但倘若有可能的话……
「阿兹海默症?」
饭山露出无力的微笑,摇头否定。
「阿兹海默型的失智症,症状是『记不住东西』,但我是『想不起来』。记忆本身存在,『写入』的功能完全没问题;可是回忆自己理当记得的事情,那个『读取』功能不太灵光。」
在人类的脑中,负责掌管记忆的部位有两处,它们分别叫作海马回及大脑皮质。海马回这个领域,是负责保存一般被称为短期记忆的暂时记忆。近期的记忆会留存于此,但由于海马回的容量很小,陈旧的记忆会被每天陆陆续续涌入的崭新记忆赶出去,最后消失掉。然而,记忆一旦从海马回移动到大脑皮质后,由于后者容量很大,不会发生这种汰旧换新的状况,就结果而言会被长期保存下来。
储存记忆的海马回及大脑皮质,换句话说就像电脑档案。在回想之际脑袋会进行搜寻,看看什么记忆放在哪里。倘若这个行为不顺利,就会产生「想不起来」的现象。一旦海马回和大脑皮质已经没有了记忆,就表示「忘掉了」。要是根本没有写入,自然也不会有档案存在。所谓的阿兹海默症便属于此类。
「我会有猝然发病的状况。」
饭山低声呢喃。
「因为很害怕,我也没有询问详情,但据说是我的脑袋有个会作怪的物质,是它在胡闹。如此一来,就无法顺利联系海马回和大脑皮质,造成记忆搜寻失败。有些记忆叫得出来,也偶尔会有找到错误记忆的时候……不过大部分情况是根本叫不出记忆,所以回忆不起来的样子。」
我立刻想到了几件事。
她并未擦去黑板上的名字。
看电影的约定被她彻底拋到九霄云外。
关于白色开襟衫的话题,她遗忘了两次。
还有先前不认得我。
可是──不仅如此。
「你说『基本上』不是一直想不起来……那么,也有『例外地』永远记不起来的事情吗?」
「你真是敏锐。没错,偶有记忆在发病之后也想不起来。这好像会发生在病状猝发和某种大受打击的事情重叠的时候。不晓得是记忆整个消失无踪,又或是收在无从回忆起的脑中深处,就连医生也说的不是很清楚。总之,几乎就跟失忆一样。」
我呀,从前似乎有企图自杀过呢──饭山自言自语般说道。
讲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语气非常平淡,简直像是在聊天气似的。
而后,她拉下左脚的袜子给我看。那儿有著血淋淋的伤痕。扭曲的皮肤凹凸不平,还有缝合的痕迹。伤口虽然治好了,可是伤疤一辈子都不会消失吧。
「当我醒来后人就在医院里,手术也都完成了。」
实际上,对她而言是别人的事吧。毕竟她说自己记不得那件事。
「那是因为……苦恼于脑部障碍吗?」
「不晓得。那阵子的事我一丁点都想不起来。包含那时的校园生活、周遭的人们、自己的心情,统统都是。我自杀失败后,头部和双脚受到重创。虽然脚治好了,脑子却留下了障碍。这么一想,脑部问题是之后才发生的,所以我觉得不是。」
我不发一语地听她说。饭山像是回忆起来似的,把话题拉了回来。
「──看电影那件事我真的很抱歉。我有确实将约定内容抄起来,并贴在家门之类的地方,即使遗忘也会到约好的地点,可是那天我出门之后就发病了。我记得我们俩有约,却无法顺利记起要在哪儿碰头。」
我也在其他地方痴痴空等了一场,很气你没有出现呢。像个傻瓜一样对吧──饭山红著眼角自嘲道。
「我自己不会晓得并未回想起来,就算记起错的事情也不会察觉,所以发病也没有自觉。当症状舒缓后我才发现到,进而大吃一惊。」
我有个单纯的疑问。既然她的状况如此,为何会很平常地来上学呢?
「到学校来你不怕吗?」
「怕呀。实际上我很害怕,所以一年级第一学期整个都请假了。」
饭山笑道。
「毕竟我不知道自己的记忆是否真的正确嘛。假如稍有差错,就会导致人际关系崩溃。因此,我想尽可能扮演一个如此冒失也会被原谅的人。还有,就是不要太过深入别人的生活……」
不属于任何团体──她曾经如此评论自己。人际关系。社团活动及委员会这些社群团体。即使有所瓜葛,也不会深入。为了主张这点,才穿著白色开襟衫。她看似隶属于开襟衫组,但总是和花枝招展的片柳她们有些不同。明明身在人群中,却莫名像是在远处观望似的,令人隐约有种异样感。
饭山不论做什么都面面俱到,永远笑脸迎人,生性认真且讨人喜欢。就算偶有遗忘或失败,只要不是很严重都会被原谅,这便是她的人望。如果平日素行良好,确实或多或少能让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连我也觉得,教室里的她是个极其优秀的人。不管过去或现在都这么想。
「虽然我觉得用不著硬逼自己去上学,可是毕竟人生苦短,所以我至少想体验一下宝贵的青春时光。」
饭山装模作样地耸了耸肩。
「那并不会缩短你的寿命吧……?」
我开口询问,不过总觉得早已知道答案了。
「据说我发病的周期会愈来愈短,现在似乎已经很频繁了。而医生说当我成年时,会演变成随时都在发病的状态。海马回和大脑皮质会彻底失去功能,大脑其他各个部位也会逐渐受损。」
我顿失话语。
我们每个人,都在等著总有一天必定到来的死亡。
我们盼望著,那会在遥远的未来平静地造访。
就连我也在缓缓等候这样的日子。所谓的生存,便是如何度过静谧的死亡来临前这段漫长的时间。
然而,她却不是这样。
她的未来已经确定了。纵然能够活到一百岁,她的脑袋将会在数年后没入黑暗中,往后的人生不会再次见到「光明」。而她既已一只脚踏进了那个没有记忆可言的漆黑世界。如果什么都想不起来,那么就和什么也记不得一样。她很清楚自己会在几年后成为一具人偶,不断重复著无意义的输入行为。
那是多么──绝望的未来啊。
我不晓得自己该用什么表情望向饭山的双眼。
「……难道……无计可施吗?」
「有克制发病的药喔。强制性地压抑那个作怪的物质。」
饭山从包包里拿出来的,是那个白色药锭。
「不过它的抗药性会愈来愈强,导致我的服用量增加。而且不但副作用很难受,味道也很糟糕,所以我超讨厌它的。但是多亏了它,我过著颇为正常的青春时光喔。」
「副作用是指……像刚才那样吗?」
「刚才我也有发病,所以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是哪个环节的问题啦。既然物质会在脑中作乱,表示也会对身体造成影响,因此呕吐或许单纯是生理反应,也可能是副作用。总之,我偶尔会变得那么凄惨。我的秘密大概就是这样吧。我全都告诉你喽。」
「……还有。」
我像是延宕著某件事情,又彷佛拚命恳求似地挤出了不带感情的声音。
「还有什么吗?」
「你为什么带著那么多随身碟?」
「喔……那个呀。」
饭山指著教室一角说:
「内村同学,你知道吗?那台电脑还可以用喔。」
我望向饭山所指之处。那是一台放置在旧视听教室里的陈年桌电。我知道音响设备还能用,但从未试过使用电脑。
「那些随身碟呀,存放了形形色色的档案,里头都是一些不能忘掉的事。像是班上谁是我的朋友、我和谁没有说过话、谁在和谁交往、谁和谁隶属于哪个社团、谁和谁的感情不好……诸如此类的一切事情。『为了让我记得』这点很重要自不用说,不过有一半大概是基于兴趣使然吧。因为我喜欢统整档案嘛。每一颗随身碟里,都彷如存放了那个人的记忆一样。」
虽然很浪费容量,但我总觉得不想混在一起呢──饭山笑道。
「一开始我是写在纸上,可是因为人际关系的变动很频繁,还是利用数位档案来管理比较轻松。非常重要的事情我还是会写成便条纸随身携带,但没办法全部写下来,因此我偶尔会利用下课时间来到这儿,开启那台电脑确认档案,看看和我的记忆有没有出入。发病会是某种程度上的周期性循环,所以我料想得到。不过,倘若记忆有误,几乎就能够确定我又发病了,届时我就会去吃药。先前我是利用电脑教室,可是最后吃药的时候还是得跑到四下无人的地方……近来我觉得这里很方便,就改成这间教室了。我从未在午休的时候来过,因此很少和你碰头。这些就是全部了吧?」
「还没有……」
我寻找著。对了,有那件事。
「七月的端粒是什么?」
随身碟里头那个上锁的资料夹,确实取了这个名字。
所谓的端粒,是指位于染色体末端那个帽盖般的结构。其详情尚未明朗,不过年轻人会比较长,年纪愈大会愈短。当端粒缩短到极限后,那个细胞就再也无法进行分裂,即意味著它死去了。端粒的长度,就显示出了寿命的长度。
七月的寿命──这个名字是带有何种意图所取的呢?
「不晓得。那好像也和我第一次自杀有所关连,但我想不起密码。我只依稀记得似乎和音阶有关就是。」
饭山泰然自若地回答。
「其他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死命地寻觅著。
寻觅某个将结论往后延的办法。
寻觅争取时间,设法突破这个僵局的办法。
……没有。
我想不出来。
面对无言以对的我,饭山以纤细的食指缓缓划过我掌心里的随身碟。
「这个呀,我知道它在你手里。」
不过没证据就是了──如此补充的她,并没有拿起来的意思。
「我想说你既然没有归还,那么大概是看了里头的东西吧。我反覆思量著该如何是好,决定还是先找你聊聊,结果你意外地若无其事,吓了我一跳。」
抽到开放校园股长那天的放学后……我只是佯装平静,避免被注意到或东窗事发罢了。仅仅为了不和饭山深交,而做表面工夫来应付。我根本就没有若无其事。
「我抱持著『暂且观察一下状况』的念头试著接近你。既然随身碟被你看到了,不晓得你会不会跟别人透露或跑来说服我。所以我在想,有空档的话就要拿回来,或是乾脆反过来抓住你的小辫子。」
喔,这个理由我可以理解。这相当合理并富有逻辑,而且充满效率。如果话题就此结束,就我个人而言,心情也会比较轻松。
然而,饭山的话语并未中断。
「可是呀──我发现那东西不在手上,自己会较为快活。」
饭山的嗓音听来有些雀跃。
「明明是一颗那么小的随身碟,拿在手上却沉甸甸的。明明是我自己制作并随身携带的,但其实我并不想带著它。不过,我晓得只有自己拿著这条路可走。这是因为,如此沉重的东西,根本不可能有人在知道内容物的情形下还愿意持有它嘛。」
可是,内村同学你却一直将它带在身边。
并未对任何人提及。
我也清楚你并没有丢掉喔。
我随即知道你是个不会丢弃它的人了。毕竟你连最讨厌的小番茄都吃了,绝对不让它剩下来。由于你莫名地一板一眼,我才能坚信你铁定没有拋弃它。
「在你拿著它的这段期间,我很认真在烦恼是否要寻短。」
我不禁抬起了头来。
饭山面带微笑。我认为那并不是装出来的。
「我就是在说你这点很透明。白色的我其实会被其他任何颜色所染上,可是透明的你却是当真不会遭到浸染。我觉得这种地方很美耶。」
搞不懂。
我不明白。
我全盘无法理解饭山在说些什么。
我明明没有任何一件事,是基于自我意志为了她好所做的。即使她径自感到佩服,或是告诉我内心快活,我也全然──全然无法释怀。
「不过,你知道了我另一项秘密,所以就此结束了。我果然还是只能保持不隶属任何团体的白色。」
「饭山同学,我……」
我──什么?
饭山稍待了一会儿,等我把讲一半的话说下去。因此,或许这个当下我能够改变些什么也说不定。
然而,结果我却找不到正确的话语来述说。饭山轻轻地从我手中拿走随身碟。
「各方面都谢谢你喽。」
饭山笑著──直到最后都挂著笑容,从我面前离去。彷佛过去那样。
*
隔天之后,饭山不再来找我攀谈了。原本我俩之间的关系,就是不怎么会开口说话的同学,一直到短短数周前都是。只不过是她回到光芒里,而我再次落入班上的影子中罢了。
不过,饭山只是表面上看似恢复原样,她其实根本不在光芒里头。和片柳等人有说有笑的她,脸上所挂的笑容并非发自内心。班上知道此事的,就只有我和她本人。这份事实令人非常落寞,也极为空虚。
暑假马上就要到来了。
夏天过后就是秋天。
秋天来临后,冬天便会造访。而后会循环到春天和下一个夏天。
季节便是如此流转。人类在这段拦也拦不住的时间洪流中,总有一天会驾鹤西归。
饭山直佳亦然。
这些未来皆会平等地来访,无从扭转起。人类终有一日必定会撒手人寰。
然而,关于她的脑部问题却并不平等。那是个只会降临到她身上的恶毒未来。
我既非魔法师也不是医生,对她的脑功能障碍束手无策。真正的医生都宣判她的末路了,凭我这种货色根本一筹莫展。
可是,我为什么会在思索呢?
思考著自己有没有什么能做的,能不能为她做些什么。
她的症状,铁定有许多更有力量、更卓越、立场更崇高的人们参与其中了。纵使并非如此,饭山也还有父母朋友,很多人都远比我更能助她一臂之力。然而事到如今,我这种人究竟又能为她做什么呢?
没有。
我彻底无能为力。
就和过去的我一样,心余力绌到莫可奈何的地步。
我看向今天也在认真上课的饭山。现在上的是数学课,听了也肯定没意义。就算记得公式,或许也会想不起来。尽管如此,她仍然用心将板书抄在笔记上。
她不再和我有所牵扯了。和她不相往来是我的愿望,我当初的目的达到了。如此一来就算饭山直佳过世,我也能在毫无芥蒂的情况下目送她离去──
我低头望著自己的笔记。
──你白痴是不是?
上头这么写著。
我认为的确是这样没错。
那天晚上我作了个梦。梦境极为陈腐,像个蠢蛋一样。
我梦见了二十岁的饭山。
我们俩在成人式碰面。梦中的她,有办法确实回想起记忆。高中时的我她也记得一清二楚,还笑道「真令人怀念呢」。身穿长袖和服的她变得成熟又美丽,我则是冷冰冰地说了句「我忘了」而后别开目光。不过我其实记得一切,并且很高兴她也一样。
在梦中的世界里脑功能障碍完全不存在,饭山反倒是能完美地回忆起各种事物。就连我忘得一乾二净的琐事或怪事,她都会一一回想起并出言指摘,让我伤透脑筋。感到不是滋味的我露出闹别扭的表情后,不知为何她却开心地笑了。
我醒来之后发现这是一场梦,便翻了个身。我就这么紧闭双眼好一阵子,等待意识落入梦乡中,可是脑袋却整个清醒过来了。一思及方才的梦境,我就会回想起现实。
我叹了口气,坐起身子来。
时针指著深夜两点的位置。今天是七月二十日,第一学期最后一天。
我拉开窗帘,外头稍微下著小雨。有如丝线般的绵绵细雨陆续打在窗户后弹开,而后水滴便连接了起来,像是河川流淌在玻璃窗上。
我打开窗户,凉爽的风便吹了进来。我的身体感到一阵寒意,这才注意到自己睡得满身大汗。尽管内容是个好梦,依据解释的角度不同,那或许算是个恶梦。
──别跟她扯上关系不就得了?
某人在我脑中说道。
──这是你的期望吧?这只是恢复原状,回到那个平稳、孤独又宁静的日子罢了。
「我回不去了啊。」
我喃喃低语。就是因为回不去,所以才会感到煎熬。雨水打中了我的脸庞。它沿著脸颊流下,从下巴轻轻滴落。
就这么被她躲著自己而进入暑假期间,等到第二学期再次回到学校的时候,也不晓得饭山是否会出现在那儿。她搞不好会在这个夏天身亡。
和别人打交道,就像是踏入泥沼里一样。一旦双脚陷进去了,就再也无法抽离。一度建立起关系而联系的丝线,即使对方往生也不会消失。哪怕是人走了、线断了,每当我凝望线头的时候还是会回想起对方。虽然我不晓得死去的人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原本以为,我和饭山直佳之间并未相系。因此我才会想把随身碟交还给她,在丝线系上之前和她断绝往来。然而,在旧视听教室的那件事,让我体认到那是个错误。连结我俩的丝线就彷佛下个不停的雨势似的,既纤细又柔弱,或许只要有意斩断便可以甩掉。可是,即使如此丝线也不会消失。我明白到了,它是绝对不可能会再次消逝的。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她。
内村秀这个人很冷酷,又任性妄为到极点,毫无慈悲心肠可言。
我彻底清楚,自己根本帮不上任何忙。
但尽管如此,我也──
*
七月二十日学校举办了结业典礼。这是第一学期的结束,亦为暑假的开始。为解放感所喧腾的教室里,饭山也很开心地在和同学讨论暑期预定计画。
饭山人在片柳她们这些开襟衫组里头,我忽地用力抓住了她的手臂。片柳她们自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不过饭山的神色却更甚其上,感觉挺妙的。
「饭山同学,我们到幽灵教室去吧。」
饭山感到惊慌失措。
「为什么?」
「我们要讨论开放校园股长的事情啊。」
听闻我笑吟吟地说道,饭山哑口无言。
我迅速地将她带到旧视听教室去。饭山之所以并未做出像样的抵抗,可能是过去她以相同手法带走我一事,令她觉得有点愧疚吧。幸好她给了我这个以牙还牙的机会,不然今天我可能没办法把她从片柳等人身边拉出来。
「……我之后和人家有约耶。」
「马上就好。」
我简短地回答,之后询问饭山「可以借我上次那颗自杀随身碟吗」。
尽管内心纳闷,饭山依然摸索著包包将它递了出来。我收下东西后──就这么收进了自己的口袋里。饭山蹙起柳眉,以带有询问意义的视线望著我。
「你应该还没把里面的档案删掉吧?」
饭山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要先跟你道个歉。我并不打算把这个还你。」
饭山慌张的神情,掺杂了困惑的情绪。
她并不是个笨蛋。
应该听得懂接下来我所要表达的意思。
「我想要永远带著它。」
饭山愣住了一瞬间,而后杏眼圆睁,直勾勾地死命盯著我瞧。简直就像是要穿过我的头盖骨,窥视脑袋里头似的。
那天饭山说了。
──我发现那东西不在手上,自己会较为快活。
我昨天花了一整晚在思考,持有那颗随身碟的意义。以我夜不成眠的脑子,听著雨声的同时细思慢想。
──明明是一颗那么小的随身碟,拿在手上却沉甸甸的。明明是我自己制作并随身携带的,但其实我并不想带著它。不过,我晓得只有自己拿著这条路可走。这是因为,如此沉重的东西,根本不可能有人在知道内容物的情形下还愿意持有它嘛。
「沉重」这个说法并非比喻。实际上,知晓那颗随身碟的内容物,就等同于背负起此等沉重的负担。大部分的人都无法彻底承担。因此不是会去跟别人说,就是试图阻止饭山本人。
──可是,内村同学你却一直将它带在身边。
──并未对任何人提及。
我之所以会那么做,单单只是考量到自己罢了。可是如果对饭山而言,那么做正合她意且令她身心舒畅的话,那铁定是因为我俩很相像。
──我也清楚你并没有丢掉喔。
──我随即知道你是个不会丢弃它的人了。毕竟你连最讨厌的小番茄都吃了,绝对不让它剩下来。由于你莫名地一板一眼,我才能坚信你铁定没有拋弃它。
饭山擅自想像著我的状况并深信不疑。这些推测会几乎正确无误,是由于我俩极为相似,或是她心中清楚我们两个很像。纵使并未讨论彼此的事情,交谈的话语及时间也很短暂,但我们互相有某种程度上的了解。
我们两个之间的丝线,八成从初次见面后就一直存在,从未断掉过。那根丝线,就像雨水一般纤细透明。
承认这点时,我便发现原以为对她的自杀无能为力的自己,也有办得到的事情。
──在你拿著它的这段期间,我很认真在烦恼是否要寻短。
「这句话可是你说的。因此,只要东西还在我手上,你就应该继续烦恼是否要走上绝路。」
认真烦恼是否要走上绝路。
换言之即为认真烦恼是否要活下去。
更进一步地说,便是面对生命。
饭山直佳对生命的态度太草率了。她对有朝一日会遭到掩埋的未来感到绝望,企图拋弃所有的可能性。
在那些可能性当中,原本就不包含了「痊愈」这个奇迹,而我也不觉得那种事情办得到。
我这个人极其我行我素。因此这也全都是我个人的任性。
「我不想看到你死。非常不愿意。」
到头来,就是这么回事。
我不愿见到饭山殒命。
我不希望饭山直佳撒手人寰。
这种事情打从一开始就一直是理所当然的。我根本就不希望她走上绝路。然而,我却不认为自己阻止得了她寻死。这是因为,我十分清楚自己无计可施。当我和她有所深交后,她却依然自杀的时候,被留下来的我会陷入多么凄惨且悲痛的心情呢──我仅仅是为了想避免这点,而拒绝和她有密切往来。就算她过世了,只要当个局外人,自己就不会受到伤害了。
可是,我却无法置身事外。我已经和饭山直佳有所联系了。我肯定是个无可救药的伪善者,蠢笨如牛吧。即使如此,我也无法袖手旁观。因此,我决定成为一个伪善者。
事实上,当个伪善者正合我意。
我会为了饭山继续保有这颗随身碟。只要东西还在我手上,我就会以她所说过的话当作人质,强迫她持续正视生命。
我要束缚住她的性命。这个做法极其伪善。
「……你的做法太诈了啦。」
饭山咬住下唇。
「那是我的,还给我。」
「不要。」
「小偷。」
「随便你怎么说。」
「我要跟老师告状,说你偷了我的东西。」
「那么一来,我就会向老师举报里头的资料。」
「这是人质的意思吗?」
「彼此彼此。」
饭山狠瞪著我。
「内村同学,我以为你不是那种人。」
「真抱歉喔,因为某某人的关系,我早就做出许多不符自己个性的事情了。」
「怪我吗?不对,你原本就坏心眼又鸡婆。」
「我知道自己很任性妄为。我从一开始就对你不公平,但这点你也一样吧?」
「因为我隐瞒了脑部的事情?如果你要这么说的话,我们两个本来就不公平了。你很健康,可是我却有所残缺,根本毫无任何平等之处可言。」
「没错,我们并不平等。正因如此,我们才应该共享它。」
「共享?你的意思是要替我承担痛苦吗?这哪办得到呀,别说傻话了。」
「的确,我无法一肩扛下你的缺憾。但是,我能够对自己订定相同的条件。」
「条件……?」
饭山歪头不解。
「很简单。」
我微笑以告:
「饭山直佳,当你死去的那一刻,我也会跟上。」
饭山哑口无言。这是今天第二次了。
「相对的,假使你不愿意,就给我继续活下去啊。除了和我殉情之外,我不许你自杀。」
我这番话的意思,并不是要以自己的性命为担保,买下她的命。那种东西根本是无效的契约。我不保证她活下去会产生什么利益。我很清楚,活著对她来说只是痛苦。
继续活著对她本人很吃亏,但是对我有益处。因此这是单纯的要胁。我为了自己,拿我的命当作人质威胁著她。
「好可怕。你的眼神是认真的耶,内村同学。」
饭山喃喃说道。
「因为我是认真的啊。」
「内村同学,你是笨蛋吗?」
「真教人意外,我可是很聪明的人喔。」
「你居然自己说喔?你有自觉到,自己说出了很蠢的话吗?」
「倒也不是没有。可是我这个人在头脑聪明的同时,也非常恣意妄为。我绝对无法忍受自己讨厌的事情。因此,若是为了防止它,我会不择手段。」
「你果然是个笨蛋。」
饭山挂著一脸不晓得是否该笑的表情笑了。
「你就这么喜欢我吗?」
「先声明,我对你可没有恋爱情感。」
「话别说得这么白嘛,这样我也是会受伤的。」
「饭山同学,你其实也并不喜欢我吧?」
「嗯,你不是我中意的类型呢。虽然长相不差就是。」
「拜托别把话讲得这么白,我会受伤。」
「你不要用一脸安然无恙的神情讲啦,会害我笑出来。」
「那就笑吧。傻笑的模样比较适合你。」
「你是在损我吧。」
「我是在称赞你喔。」
「笨蛋,笨──蛋。」
饭山哭了。我明明就叫她笑啊。
我大概是脑子有问题吧。我所说的话八成错到离谱的地步。如果当真是聪明人,应该能更巧妙地说服饭山,令她回心转意。能够在不惹哭她的状况下,让她绽放笑颜。
其实我知道自己很蠢。尽管如此,笨蛋依然用自己的方式思索了能力所及之事。这便是我的全力。尽管无法对别人伸出任何援手,依然竭尽心思想做点什么的成果。
「让我问一个问题就好。」
饭山以细若蚊蚋的嗓音说道。
「我死掉会让你觉得有多讨厌?」
「非常讨厌。」
别看我这样,我自认已经是很努力在回答了。可是饭山却不满意。
「用小番茄来算呢?」
我回想起某天和饭山的对话,露出一脸难色。
──非常讨厌的事情是指?
──就是非常讨厌的事。
──大概等于几颗小番茄的份?
「……一千颗。」
我望向饭山的双眼答覆她。
「你死掉,会让我有一千颗小番茄这么讨厌的感觉。」
这样她就能明白了。
在这个世上,唯有她知道一千颗小番茄对我代表的意义。
饭山一语不发地面露微笑。
我隐隐约约觉得,那张笑容既像是平常的她,又有种说不上来的差异。
窗外开始下起了雨。那是我所喜欢的,有如细丝一般的小雨。
「……你可别把随身碟弄丢喽。」
饭山轻声说道。虽然听来像是自言自语,不过我确切无疑地同意了。
「放心,我有确实带著它。」
饭山缓缓地颔首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