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来到八月了。
我们仍然维持著透明的来往关系。透明的意思便是指一如往常。而所谓一如往常,换言之就是直到七月为止的我们所有一切。
饭山偶尔会出其不意地偷亲我。明明说什么没接过吻,却简直像是对时机和手法瞭如指掌一般,一整个习以为常的样子。就连舌灿莲花的我,也唯有这件事无法好好地反击她。那种时候,饭山便会在极近的距离之下望著我的双眼,咧嘴而笑。
「居然一脸夸耀胜利的表情。」
我回敬了一次那张得意的模样后,如此说道。
「内内呀,仅有这种时候脸庞才会红冬冬的呢。」
饭山仍在窃笑著。
「啰嗦耶,你自己还不是很红。」
「很红呀,因为人家在害羞嘛──」
实际上一点也不红,饭山总是一脸苍白。
我们并没有天天见面。反倒是饭山她会因为和片柳她们碰头,或是和父母亲出门,还有其他各种事情而忙碌。我半傻眼地跟她说,真亏她有办法在可能发病的状况下──知情的父母和我姑且不论──和片柳她们出去,得到的回应是饭山基本上都选择八成不会定期发作的日子外出。她说自己很重视友情,经常把我晾在一旁。没和饭山见面的时候我闲来无事,偶尔会自己单独出去看电影。可是不论如何,我脑中依然净是在想她的事情。早上醒来后,第一个想起的就是她。
自从我俩旅行的那天之后,至少饭山没有在我面前发病了。旅途中她交给我保管的药我原封不动地留著,只要和她出门必定会随身携带。值得庆幸的是,喂她吃药的机会并未到来。
*
进入八月后的第一个雨天,我因为开放校园股长这件都快遗忘掉的差事被叫到学校来。这是为了接受说明,了解自己在不久的八月中旬那个活动里,实际上要在什么地方从事何种工作。我久违地穿制服到学校来,发现饭山也睽违已久地扎起了马尾。然而,她并没有穿著白色开襟衫。这令我莫名地感到开心。
说明会本身大约一个小时左右便告终,于是我们决定一道回去。回程的路上依然在下雨,我依旧撑著透明的塑胶伞。饭山则是拿出了小把的水蓝色摺叠伞,俐落地将它撑开来。
「哎呀,和国中生碰面感觉会紧张呢。明明我自己在数年前也同样是国中生呀。我有办法做好接待的工作吗?」
排给我们的班,是在迎宾柜台分发手册及会场导览。时间是上午约两个钟头。
「嗯,没问题吧。因为你的外在条件很好啊。」
「这什么意思呀?我的内在也很棒好吗?」
「梦话就去跟周公说吧。」
至少我不会想读一所由二度意图寻死的人担任接待人员的高中。
「内村同学你才是,你的外在条件不太优,不要紧吗?」
「如果强颜欢笑无妨的话,两小时左右还过得去啦。」
「可是就算你挂著笑容,眼神也是了无生气呀。」
「那是天生的,我无能为力。」
天空中的雨势愈来愈强了。来的时候原本只是普通的水泥窟窿之处,已经积成了一滩水洼。波纹陆陆续续地在泛著黑色的水面上产生又消失。注意到我停下脚步后,饭山也蹲在水洼前面。
「我去查过潮土油了。」
饭山像是回想起来似地说。
「那你知道意思了吗?」
「嗯。」
下雨后,由地面袅袅升起的奇妙气味。这个词原本是出自希腊语的样子。Petra是岩石的意思,而Ichor则是流窜在神祉体内的物质。应该要翻成「石神的血腥味」吗?听来好像很夸张,这个比喻却相当贴切。
并非雨神之泪的味道,而是石神的血腥味。潮土油的气味确实有这种感觉。
「总觉得你的血也会有那种味道耶。」
「我又不是神明。」
「你很像石头呀,内村同学。」
见到饭山咯咯发笑而感到愤慨的我,将脸别到其他地方去。
有只猫敏捷地穿过马路。由大马路那边缓缓转弯过来的卡车,轻轻溅起了水洼里的水。有潮土油的味道飘上来。总觉得好像有钢琴声,是萧邦的《小狗圆舞曲》。
八月的世界很和平,既平稳又安然无事。我身旁有个企图自杀的少女,简直就像是骗人的一样。我以为,有个大脑即将毁损的少女这件事根本是个谎言。
我在平时的习惯下将手插进口袋里,而后小小地「啊」了一声。面对歪头不解的饭山,我直摇头表示「没事」。其实事情可大了。我把随身碟和药锭给忘了。
「咦,是内村嘛。」
我才想说是认识的声音,结果发现是撑著洋伞的片柳和横田站在那儿。只见她们穿著便服,看来并非有事到学校来吧。
「你在干嘛……呃,怎么,是开放校园股长呀。」
片柳发现我后头的饭山,便径自释疑了。饭山注意到片柳后,望向我这边说:
「『是你的朋友吗』?」
《小狗圆舞曲》戛然而止。
只有我在一瞬间理解了状况。片柳眯起眼睛,问了句:「小直?」饭山则是一脸伤脑筋的模样再次看向我。唯有我清楚现在的情形。
就算我身上带著药,若要问我是否能让她当场吃下并蒙骗过片柳,我想八成办不到吧。尽管如此,并未携带药品一事,仍令我比平时失去了几分冷静。
「抱歉,片柳同学。下次再说。」
我抓住饭山的手腕试图迈步疾奔,可是片柳却抓住了她另一只手。
「等等,那是什么意思?小直,你怎么了?」
我到这时才晓得,片柳对饭山而言是个比想像中还好许多的朋友。这是因为,片柳并非先对饭山彷佛不认识自己的举止感到生气或困惑,而是关心著说出这段奇妙发言的她。饭山之所以没对片柳坦承自己的秘密,或许正是因为她们的交情如此要好之故──然而……
「放开我!」
听闻饭山格外尖锐的嗓音,吓一跳的片柳松开了手。我趁著这个空档拔腿而出。即使我没有牵著手,饭山依然跟了上来。我们俩在被雨淋湿的柏油路上死命狂奔,试图甩开由后头追上来的片柳及横田她们的呼唤声。
事情不妙了。
居然偏偏被片柳目睹病发的状况。
我的心脏仍猛烈跳个不停。
不,迄今没有东窗事发,反倒该说真是个奇迹。饭山说过近来发作的频率变高了,真亏她能够隐瞒到现在。
「饭山同学,你有带著药吗?」
听我这么问,气喘吁吁的饭山便望向我这里。
「……刚才那些女孩是我的朋友?」
「对,是同班的片柳和横田同学。」
饭山狠瞪著我。
「你干嘛要逃呢?害我以为是不是危险人物,跟著你一块儿逃跑了。」
她似乎很生气,于是我开口抗辩。
「她们不是什么危险人物,是和你交情很好的女生。可是,她们不晓得你脑部的事情。所以我想说,总比被她们知道要来得好。」
「……一旦逃跑还不是一样。」
下次见到她们的时候该怎么办好──饭山低声呢喃道。我有些无法释怀,但总之当前的首要任务是抑制饭山发病。
「饭山同学,总而言之你先吃药吧。」
饭山再次死瞪著我瞧。
「内村同学,你为什么没有带药来呢?」
「……今天我忘记了。」
我老实地招供了。饭山凝望著我的双眼好一阵子。
「……忘记了。这样。」
饭山从包包里拿出自己的药,再由PTP泡壳包装里挤出。一颗、两颗、三颗、四颗……
「你要吃这么多吗?」
「不吃这么多,就没有效果呀。」
她神色自若地说完,结果用了将近半份包装的药锭,在掌心里堆成了一座小山。她不像旅行那时有顾虑到我的余力,感觉也是因为她的内心有所动摇。
饭山和著水把药锭大口吞了进去,我便察觉到她原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惨白了一些。不晓得是因为难吃,还是副作用立刻就产生了。无论如何,我的心中就只有不安。
「要找个地方休息吗?不知道喝咖啡要不要紧?」
「咖啡因不行,会让我更难受。」
不过,我想先找个地方坐坐。
饭山一脸痛苦地如此告知,于是我开始在脑中搜寻附近的咖啡厅所在位置。
车站周遭的咖啡厅很有可能会再度撞见片柳或同一所高中的学生,坦白说我并不愿意,可是也不能带著脸色铁青的饭山绕太远。最重要的是,雨势变强了。我们在前往车站的同时,走进最先发现的一家小小咖啡厅。我点了咖啡,而她则是牛奶。饭山双手捧著热牛奶的杯子,在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变得更苍白的情况下,像是猫儿般小口小口舔舐著。
我们俩很罕见地没有对话。饭山的身体状况当真很差,我对此感到内心动摇。所谓的药剂多半都是这种东西。为了抑制或驱动某物,连多余不相干的地方也会影响到,很难只针对一个地方产生恢复效果。毕竟医学并不是魔法。饭山的病状是以相当强烈的药锭抑制发作,其副作用似乎不是一般的药剂可以比拟的。饭山最后甚至停下了一如字面所述以舌头舔著牛奶的动作,很难受似地趴在桌上。
「你好像……很不舒服。」
饭山将额头按在桌上,摇了摇头。
她曾经说过,自己先前都是吃药度过校园生活。就连我也晓得,青春年华的女孩子往往会有身体不适的时候。饭山也不例外地偶尔会休息不上体育课或是到保健室去,但我不觉得有特别频繁。她便是如此隐瞒到现在的吧。她从未在别人面前,表现出如此煎熬的模样。
「总觉得……对你很抱歉。」
饭山稍稍抬起头来看向我。虽然不发一语,不过我晓得她在问「抱歉什么」。
「呃……我是在想说,我真的没能为你做任何事。」
饭山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
为什么会是我被安慰呢?忘记带药,让片柳她们起疑心,只能眼睁睁看著饭山在眼前受苦的我,为何会受她安慰?
我握起了饭山变得冰冷又苍白的手,她又再度趴到桌子上去了。我那杯未曾动过的咖啡逐渐凉掉。
过了五分钟左右,饭山说要去洗手间便离开了位子。虽然她走路摇摇晃晃的,不过有好好打开女厕的门,进到里头去了。
我终于拿起了彻底凉掉的杯子,缓缓地将微温的咖啡灌进胃里。我根本喝不出味道来。反正只是要价数百圆的常见烘焙咖啡。
明明我应该早就知道了。
饭山直佳并不寻常。她抱有缺陷,并不是普通人。今后她的症状会渐趋严重。是我开口告诉她「即使如此,你也要活下去」的。是我对她提出了残酷的要求,要她「就算脑部受损,也要继续走下去」的。然而──我却忘了药锭?自己的愚蠢真是令我错愕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你究竟是何时开始变成一个这么悠哉的家伙了啊,内村秀?旅行时在饭山的顾虑下,让我失去了危机意识。那天她不让我看到自己饱受折磨的样子,所以我才不用亲眼目睹。这个我知道。可是,我总觉得自己后知后觉地理解到,那真正的意义和价值所在。我明白,她的贴心超乎我想像的重要。
我脑中某处认为,她的状况并没有那么糟糕。只不过是在幽灵教室见到的那一幕过于惨烈,平时更加轻微。旅行的时候也是,我心中某个角落觉得她的症状没那么严重。可是,事实并非如此。那是饭山的标准状态。然而,我却──
我以和饭山相异的理由趴在桌上。
──伪善者!
我的脑中响起怒骂声。
我该不会是陶醉于救不了她的自己吧?我是不是自以为悲剧主角啊?我当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家伙。我好想死掉。这不是一句可以轻易说出口的话语。明明三番两次要饭山活下去,我又有什么脸说自己想死呢?尽管如此,我依然萌生了一死的念头。我好恨、厌恶、讨厌自己。讨厌到骨子里。乾脆就让我的脑袋坏掉不是很好吗?
「……唉。」
大大地叹了口气的我,抬起头来。
我含住一口咖啡,缓缓吞下肚之后做了个深呼吸。
总之,今后我得更振作一点才行。不能忘记带药和随身碟,还要想办法处理片柳她们的事情。之后,我要尽量多多陪伴她。这应该是内村秀唯一做得到的事才对。
我凝视著空空如也的咖啡杯,而后望向对面的位子。几乎没有减少的热牛奶,已不再冒著蒸腾的热气。饭山她还没有回来。当我想说「她去得还真久」而窥视洗手间的方向时,店员便大声呼喊著。
「客人,您没事吧!」
我反射性地站了起来。
声音是从洗手间的方向传来的。
明明我起身很迅速,前往洗手间的脚步却是迟缓到惊人。那儿有少许人在围观,我看不太清楚。我拨开人群前进,而后看向现场。
饭山她吐了。
「饭山!」
我像是挣脱了束缚似地飞奔而去,抱起饭山的身子。脸色铁青的饭山在我一抱之下又吐了,将呕吐物洒得我整片胸口都是,传来一股酸味。我毫不介意地摇晃著饭山。
「饭山!饭山!」
「请冷静一点,您是她的朋友吗?我刚才已经叫救护车了,就暂且让她安静地休息吧。最好不要太过剧烈地晃动她。」
这名女店员虽然年轻,语调却很沉稳。我便像是被泼了一头冷水般噤口不语。
饭山没有体温。她的身体好冷,简直像是冰块一样。我很难将这个冰凉又柔嫩的物体认为是饭山。照理说应该纤细且轻盈的身躯,如今变得沉重不已。饭山又再度呕吐,秽物沿著我的手臂流淌而下。她几乎把胃里头的东西都吐光了,呕出来的只有胃液。或许她在洗手间也有吐。
远处鸣响著警笛声,让我知道是救护车接近而来了。店门开启后,救护员们便匆匆过来,并和店员交谈了两三句。他们向我臂弯里的饭山说了些什么,还有向我做了某些确认,可是脑袋打结的我根本无法做出像样的回应。每当对方提问,都是由店员小姐代替我说明。
不久后,救护员试图从我怀里带走饭山,我便反射性地加以抗拒。他们对我说了些话,按住我的手臂。饭山要离开了,要跑到某个遥远的地方去了……这时,饭山忽地抬起头,以朦胧的双眼看著我。
我确确实实地听见了她喃喃说著:「没有『啊──』。」
*
饭山就这么被送到了医院去。那里的人联络她的监护人并告知她的状态后,饭山就被转送到平时就诊的那间医院去了。我是在很后来才知道这件事。那天我只能追赶到第一间医院,其后就失去了她的下落。无可奈何的我,只好踩著沮丧的脚步回家了。
我有试著拨打饭山的手机好几次,可是都没有回应。我不晓得她的电子邮件信箱。早知道事情会这样,就该先问过她的。明明电脑也可以传送邮件,我却认为「反正不会寄」而不曾询问。平常我们几乎没有互相联系。我也不喜欢她打到家里来由父母接听,因此基本上我只有在住家附近的公共电话打给她。我从那座电话亭走了出来,之后便摇摇晃晃地打道回府。听到母亲当真担心地说「你的脸色好像很差」,我便逃也似地躲到房间里。
药物的副作用。
即使我明白,但那根本已经是病了。就像是为了抑制发病的药剂,又引发了别的病症一样。
她抱著那样子的缺陷,究竟是如何度过校园生活的呢?就旁人的眼光来看,她似乎很乐在其中。可是在那张灿烂的笑容背后,她到底承受了多少痛苦?怀疑自己的记忆,并避开别人的耳目,吞下效果十足却有强烈副作用的药锭。将这份苦楚隐藏在肚里的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同学的呢?
我要自杀寻死。
我活得好累。
这个答案,就是那份遗书吗?
对一切感到筋疲力尽,不晓得自己是不是还活著,所以才会想拋弃生命吗?纵使活下去,她的时间也所剩无几,仅有绝望无比的未来在等著她。我从来没有问过她想自杀的理由,她也不曾提过。然而,我觉得现在它再清楚也不过地摊在自己眼前。
这便是那颗随身碟的真相。
她曾想寻死的理由。搞不好现在仍想一死的理由。
倘若要受到这样的折磨,或许一死百了还比较好。
往后的人生,她脑中的一角铁定会一直带著此种念头吧。她将会和这样的想法及痛楚奋战下去,只身一人反抗著。受我唆使、被我夺去随身碟、以我这条命作为人质,善良的她接受了伪善者的要求。她在仅能袖手旁观的我面前,不断被恶魔侵蚀著身躯,最后什么也想不起来,和腐坏的大脑一同枯朽。这样的她,究竟会被什么所拯救呢?
最起码,那不会是我──一思及此的瞬间,我再也无法拨电话给饭山了。
我总觉得,自己没有那种资格。
*
我醒来后,发现外头久违地下著雨。我慢条斯理地爬出被褥,打开了窗户。潮湿的空气里混杂著潮土油的气味。雨似乎才刚开始下,柏油路上的黑色斑点逐渐晕染开来。
我拿著伞,在不被母亲发现的状况下出了门。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三天。我都没有见到饭山,也不晓得她现在怎么样了。即使仰望著塑胶伞而行,我的心情也丝毫不感到雀跃。雨水彷佛嘲笑著闷闷不乐的我,在透明薄膜上头弹跳后汩汩滚落。
我离开家中,沿著最近的河川朝上游缓步而去。我很喜欢在河边散步。下雨天的河川,感觉能强烈感受到潮土油,有股水的浓烈气味。
我觉得自己能够溯溪而上,走到天涯海角。
然而,我平时总会掉头折返。我一直认为,那样总有一天会再也回不来,不是一件好事。可是,今天我却觉得就算无法回头也无妨。我想不断往上游走,走向河川源头之处的另一头去,乾脆跑到遥不可及的地方好了。
「内村?」
有人出声呼唤著我。透过雨伞昂首望著天空走路的我,缓慢地把视线拉回前方。身上穿著索然无味的茶色与白色服装的少女,乍看之下我认不出来。平常总是身穿酒红色开襟衫的片柳,便服的她出乎意料地朴素。我直愣愣地凝视著这样的她。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呀?」
我环顾四周,发现是陌生的住宅区。这里是哪里啊?我是一直沿著河川走,不过这么说来,我不太清楚路会接到哪儿去。
「……散步。」
「你从哪里走来的呀?」
「家里。」
「你家在哪儿来著?」
我告诉片柳我家那边的车站名称后,她便杏眼圆睁。
「你以为从那儿到这里有几公里远呀!有七站的距离耶!」
我不晓得片柳家在哪里,不过知道她是搭乘电车通学。先前我听她聊过月票的事。
比起自己走了七站远的距离,同一条河川流经我们俩的家一事,令我莫名地感慨万千。我也知道饭山家的位置。她和我住在同一个镇上,离我家颇近。在她家旁边也有著相同的河川。
「没什么大不了的啦,我很擅长散步。」
我随口答道。一旦有所自觉,便发现双脚好痛,人也很疲倦。然而,这些一点都不重要。
「话是这么说,可是你的脸色很苍白耶。应该说,什么叫擅长散步呀?没有人不擅长吧?」
片柳叹了口气后,手扠著腰。我没料到会有令她感到错愕的一天来临。不过,现在的我或许确实无能到让人傻眼的地步。
「过了这座桥之后直直走就是车站了,你回去就搭电车吧。」
「多谢你的亲切。」
「还有,已经没下雨喽。」
片柳指著我所撑的伞说道。
是真的。雨不知何时停歇了,我只是隔著伞在仰望深灰色的天空。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呢?原来我如此恍神,都没发现到不再有下雨的迹象了吗?
「……没关系,感觉马上又要下了。」
我撑著伞对她说「再见」。片柳一副有话想说的模样,可是却耸了耸肩,把路让了出来。
……我觉得很奇妙,她为什么没问我前阵子的事情。照理说,片柳应该也很在意那个雨天,我和饭山一块儿逃亡的事。
她八成不是看穿了我的想法,不过片柳在逃也似地迈步而出的我背后,一副很刻意地喃喃说著:「对了。」
「昨天我见到小直了。」
我倏地回头看向她。
小直。她会那么称呼的同学,就仅有一个人。
小直。直佳。饭山直佳。
片柳的朋友。同学。我最清楚的女孩子。
我的表情大概极度好懂吧,只见片柳的神情像是带著「得逞了」的感觉,同时又莫名苦涩。
「瞧你的脸,你果然知道些什么嘛。」
原来内村也会露出这种表情呢──片柳撇下眉梢,以意外温柔的脸庞笑了。
她们并非一开始就约好,只是片柳到学校附近,偶然碰上饭山罢了。饭山似乎是一个人的样子。她踩著好似漫步在云端上的虚浮脚步,走在大马路上。
「饭山同学的状况怎么样?」
「还好,大致一如往常。要说她原本就飘忽不定,倒也是啦。」
我直盯著片柳的双眼,试图从她的眼眸深处找出弦外之音。
「我并没有说谎啦。」
片柳不悦地挥著手,遮蔽我的视线。
「我问了她前阵子的事,结果她说『只是稍微胡闹一下』,那怎么可能对吧?」
只是稍微胡闹一下。饭山把事情当成是那样吗?这的确有些太胡来了,任谁都清楚明白那是个谎言。如果只是饭山的反应,可能还蒙混得过去。考虑到她平时的行为举止,这个理由还勉强说得通。然而,那时我也在场。我内心动摇到旁人都一目了然。我的个性并不会让人把它当成恶作剧就算了。
「可是呀,既然小直撒了谎,就表示不想被人问起吧。」
片柳似乎并未深入追问。她们站著聊了五分钟左右,随即分开了。饭山依然漫无目的地不晓得晃到哪里去了。
「她的样子有点怪怪的。」
片柳说。
「怪怪的?」
「该怎么说……我不会具体地形容啦。开放校园活动马上就要到了吧。你看就知道了。」
她的说法还真是不乾不脆。然而,我认为片柳确实没有说谎。我不是从眼神,而是听出了她的语气带著些微紧张。
最起码我知道,饭山平安到可以四处走动。可是,她当真不要紧吗?假如只是一时的副作用,那么照道理来说的确不会搞到需要住院,但实际见到她痛苦打滚的模样,我实在不认为她会是个身体健康的人。
暂且确认她平安无事,明明我应该松了口气,然而郁闷不安的情绪却纠缠著我的心。她为何会在外头飘忽不定地乱晃呢?她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又是在做什么呢?我该和她联络吗?理论上她的手机里留有来电纪录才对。虽然公共电话不会显示号码,但追根究柢会这样打去的人顶多只有我,她应该晓得才是。
「嗳,内村。」
片柳的声音闯进了我千头万绪乱成一团的脑袋里。
「小直她不要紧对吧?」
天空再次滴滴答答地下起了雨。片柳并没有带伞。
「你拿去用吧。」
我硬是将塑胶伞塞给她,而后朝著河川上游拔腿就跑。
「等一下!内村!」
我并未回头。
就仅是专心致志地前往上游,沿著有强烈潮土油气味的河川,以全力奔驰。
我记不太清楚那天是怎么回到家的。
*
开放校园活动第一天是个大晴天,彷佛像是在欢迎国中生到来似的。换句话说,就是不欢迎我。即使如此,这也是工作──事实上,我只是为了见饭山才到学校的。我抵达的时候满身大汗,被汗水濡湿的衬衫紧贴在背上。
饭山已经先到了。她在这种高温之下,一脸泰然自若地身披白色开襟衫。那就像是排斥的象徵,一堵不让我靠近的纯白高墙。
饭山见到我,道了声「早安」。她的笑容似乎和至今有所不同,令我僵住了。
看似陌生人的微笑。
那比白色开襟衫还要更加扰动我的心。
我无法向她攀谈。
老师很快地就过来,于是我们为了进行接待工作,往迎宾用的玄关移动。我们摆了一张长桌,将学校手册和开放校园资料堆得像山一样高。负责接待的人并非只有我们,还有一位老师同席。这个状况没办法讲悄悄话。
到了九点左右,国中生零零星星地前来了。饭山亲切地分发手册,并进行资料的说明。她那副典型的好学生模样,令国中生及监护人皆展现出心感佩服的样子。他们压根儿没料到,她会是个期盼自杀的人。
然而,那只是假面具罢了。
她头盖骨当中,那颗漂浮在脑脊液里的头脑早已开始毁损了。她的内心一定也在逐渐崩坏。等待著她的仅有黯淡未来,让人觉得她现在还笑得出来很不可思议。她怎么有办法在这种情形下,对前程似锦的国中生投以微笑呢?
那张笑容说不定是在讽刺。
抑或是诅咒。
我整个人心不在焉的。明明得将手册和资料各递交一份出去,结果不是给了两本手册就是忘了给资料,让对方一脸疑惑。我还被老师提醒了。饭山则是一次也没有看向我这边。
大概过了两个钟头,换班的学生来了之后,我们终于受到解放。
我们俩不发一语地回到教室拿东西。虽然我心想「必须说点什么才行」,可是却想不到藉口。然而,我知道其实根本用不著什么藉口。只要开口说一句──呼唤她的名字就好了。但是在此时,我不晓得该怎么称呼她才好。
「内村同学。」
我倏地抬起头来,只见饭山看著窗外。
「真是讨厌的天气呢。」
外头是个大晴天。夏日湛蓝的天空一望无际,天气非常棒。但是,对我们而言并非如此。我们喜欢雨天──静静飘落的无声细雨。如此晴朗的天空,不是个好天气。
她是那个喜欢雨水的饭山直佳一事,令我莫名地感到放心。
「饭山同学。」
我终于叫了她的名字。
「嗯?」
「你的身体还好吗?」
「嗯,完全不打紧。抱歉喔,害你担心了。」
饭山看似一如往常,铁定是我想太多了。
「不,我才该说抱歉。都没有联络你。」
「你有打我的手机吧?好像有未显示号码打来。」
「嗯,对。可是,结果也才打了一次。」
「一次我也很开心了,谢谢你。」
饭山面露微笑。总觉得她的笑容要比平时来得柔和许多。
我们两个一道离开教室,并肩走在处于开放校园活动中,气氛和往常略有不同的校舍里。我们偶尔会和国中生擦身而过。他们不是携家带眷,就是和朋友在一起。感觉女生比较多的样子。的确,男生对这种活动应该不怎么感兴趣。
来到出入口后,饭山说:
「啊,我忘了东西。」
换穿了鞋子的我停下脚步。
「我等你,你去拿吧。」
「不了,你先回去吧。与其说东西,我是忘了要跟老师谈谈。」
「永井?」
「对对对,永井老师。」
永井今天确实也有来学校。此时此刻,他或许正在开放校园活动的某处,被人狠狠使唤著。明明都放暑假了,还真是辛苦。
「会很花时间吗?」
「唔──不晓得。所以你就先回去无妨。」
饭山笑容满面地说道。
我隐隐约约觉得,今天的她果然异于往常。不,外表看起来没两样,可是却有某些不同。我说不上来是什么地方,硬要说的话就是笑得太灿烂了。饭山很常笑,但不会整张脸盈满笑容。她笑的方式会稍稍含蓄点,略微扬起嘴角那样。今天的她,表情特别见外。
「好,那我就先回去了。」
听我这么说,她便点点头,回了一句「再见」。
我认为这句话看似非常司空见惯,可是却很少用。感觉这个语气里,包含著「我们不会再见面」这样的意思。「下次见」要来得好太多了。「明天见」更是优秀。在这片夏季蓝天之下,说出「再见」的少女身上包覆的氛围实在太过忧伤,令我难以忍受。最起码在这种时候,我希望女孩子讲出来的话是「改天见」。
「『再见』是什么意思啊?」
我笑著对她说……我是否有笑出来呢?
「一般不是都说『下次见』之类的吗?」
「嗯,可是……」
饭山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我总觉得很快就会跟你再见面,但心情上还是想说『再见』。」
──所以,再见了,内村同学。
果然有某种突兀的感觉。
但是在此时,我没能察觉它的真正面貌。
回到家之后,我睽违已久地播放了月崎加恋的CD。那是她推出的唯一一张专辑。里头有几首包含了《透明》的独创曲,还有一些知名古典乐。
听著听著,我便回忆起她那张许久未曾想起的右脸。
钢琴这种乐器,演奏者须坐在听众的左手边。这是因为,钢琴上方的顶盖是在左侧设置铰炼,从右侧开启。既然如此,就表示声音会由那儿清楚地传递出来,所以摆放钢琴的时候才会将右边朝向听众,钢琴家必然地净是会以右脸示人。我也不例外地总是从旁望著月崎加恋的脸。
不过,我也认得她的左脸。像是在教室、弹电子琴、正常聊天,或是走路的时候都看过。她的左半边不像熟悉的右半边那样俏丽成熟,同时带有与年纪相仿的稚嫩,以及难以言喻的灰暗印象。尽管如此,她却笑口常开。
直到最后,我都无从得知她抱有什么烦恼,内心有何种想法。
曲子中断后,我坐起了身子。我不经意地望向桌子,见到上头摆著我回家之后便拿出口袋的「suicaide memory」。
随身碟反射著日光灯的光芒,灿烂生辉。
正好在此时开始播放了下一首乐曲──是《透明》。我以前经常听发不出A音的电子琴演奏出这首……我就这么茫茫然地凝视著标签,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一件事。
上头的字拼错了。正确应该是「suicide memory」,多了一个a。
我忽地回想起来。
──没有「啊──」。
在咖啡厅倒下那天她如此发著牢骚。假如那时──我扑到电脑前打开电源,插进随身碟。
之后启动档案总管,开启随身碟。
我点击「七月的端粒」这个资料夹,并输入这样的密码:
「CDEFGH」。
直接照字面上解释「啊──」,就会搞不懂她的意思。然而,若是将它替换成A的话,意义就会相差许多。
在日本,音阶会标记成DoReMiFaSoLaTiDo,或者是HaNiHoHeToIRoHa这样的伊吕波顺序。写成英文会是CDEFGAB,德文则是CDEFGAH。英文的念法是字面上的发音,但德文为t͡seː、deː、eː、ɛf、ɡeː、ʔaː、haː,A发音成「啊──」。
──我只依稀记得似乎和音阶有关就是。
以前她这么说过。确实,感觉这个最适合当作她给资料夹设定的密码。
我以震颤的手指按下Enter键。
结果资料夹打了开来,里头显示出两个档案。
是一个PDF档和音讯档。我毫不犹豫地点击音讯档,焦急地等待播送著月崎加恋CD的媒体播放器切换过去。
不久之后,电脑扬声器开始播出了小小的声音。这是用什么录音的呢?至少可以肯定的是,并不是在有模有样的录音室里灌录的。
那是钢琴的声音。
并非知名乐曲,反倒是个人创作的曲子。我碰巧知道那是什么音乐,所以才惊讶。
一开始是不断重复弹奏著一段漫长的旋律,之后每一小节由两端删去曲调再反覆演奏。变得愈来愈短的旋律,会在某个地方戛然而止。唐突到会令人心想:「咦?已经结束了?」
我听著音乐的同时打开的PDF档则是乐谱。最上头小小地写著《七月的端粒》。
换句话说,这首音乐就是七月的端粒。原来这是曲名。
这个瞬间,我察觉了今天在饭山身上感受到的突兀,其真面目为何。
叩叩叩──我的房门忽然被敲响了。这种事鲜少发生。现在家里只有母亲在而已。
因此极其理所当然地,开门的人是她。母亲露出了相当困惑的表情说:
「有个叫片柳的女孩子打来找你。」
『由美说,她在傍晚时分见到了小直。』
片柳劈头就如此说道。由美指的是横川同学。她看到饭山的地方,是在学校和我们当地车站之间中央的站点。据说饭山独自一人愣愣地杵在月台边缘。由于横川只是在电车里看见她,并未向饭山搭话,不过她的模样似乎有点奇怪,感觉随时会跳到铁轨上似的──结果她就这么坐上反方向的电车离开了。
『她的表情好像很想不开。我也有打电话和传邮件给她,可是完全没有回应。』
我看向时钟,发现已经过了十点。她该不会还没有回家吧?饭山并不是个会去夜游的人。
「片柳同学,为什么你会──」
『现在这个年头,只要认真想调查,根本没有不知道的事啦。查到你们家的电话号码这点小事,简直轻而易举。』
还真是惊人的谬论。不过,我想问的并不是那个。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件事?」
『为什么?』
感觉片柳的语气里带著错愕。
『内村,你不是在担心小直吗?』
担心。
确实如此。但是,片柳她搞错了前提。
「……我不晓得自己有没有资格担心她。」
『啥,那什么意思?』
这次她清楚明白地表现出了错愕之情。
『担心人家哪需要什么资格呀。你是白痴不成?』
片柳畅快地骂了我一顿。看来她的脑袋中,有某种东西和我根本不相容。
「我对她做了非常过分的事。」
『什么事?我绝对不会原谅你,不过先说来听听。』
我都已经很难以启齿了,片柳却毫不留情。我交杂著叹息,把话说了下去。
「我知道她会难受,还强迫她做了某件事。因为我认为那是对的。然而,当她真的因此感到痛苦不堪的时候,明明是我强迫她的,却无法为她做任何事。我极度地无力且愚蠢。」
我并不是想设法处理她脑部的问题,或是盼望魔法、奇迹之类的事物出现。只是我自以为──能够为她做更多事。可是,当我一旦目睹她的问题时,便体会到自己有多么愚昧,又有多么无能。这件事深深重挫著我的内心。
『我说──』
片柳在电话另一头,三度发出了错愕的声音。
『我们还只是十六岁的孩子,当然是既无力又愚蠢呀。哪有可能办到那种了不起的事。再说,世上也没有超人,能够在人家难受的时候正巧拯救对方嘛。虽然我们不能为对方做些什么,还是应该待在对方身边才对吧?无论我们如何挣扎,除了自己以外的统统都是别人。因为我们搞不懂别人的状况,所以要从旁聆听,进行各种思索及讨论后,或许才有办法帮上些什么忙──事情是这样才对吧?在行动之前就因为束手无策而什么也不做,这样跟打从一开始就不担心对方没两样呀。』
真亏她能口若悬河地说出一堆大道理,我由衷地感到佩服。饭山姑且不论,我还真是作梦也没想到,会有被片柳驳倒的一天来临。
『但我觉得你应该不是那种人啦。你喜欢小直吗?』
「……和喜欢有点不太一样,不过可能很相似。」
我认为饭山直佳非常透明,我对她抱有类似面对雨水的情感。
因此,我才会不禁和她扯上关系。不论何时、不论如何、不论我怎么挣扎都一样。
「谢谢你,片柳同学。」
目前的她会去的地方,我心里有个底。我放下电话后,便迈步疾奔。
*
我就读的国中早已废校而禁止进入。校舍已经开始动工拆除,不久便会成为空地,之后在上头盖新的公寓大厦。知道此处发生过学生自杀未遂一事的人,顶多只有当时的在校生而已。
这所国中会废校,和那名学生跳楼没有关系。只是,确定废校那年她从屋顶一跃而下,让学校的落幕充满戏剧性,这是铁铮铮的事实。
那位跳楼的学生,名叫饭山直佳。
她并没有死去。她的头部和双脚在剧烈撞击下,皆受到了重创。也有传闻说她失忆了。虽然自国中顺利毕业,不过晚了一年才上高中。她和基于其他理由有了一年空窗期的我一样,会选择没有其他当地学生,而且离家很远的那所高中就读并非偶然。打从一开始,我就无法逃离她。
我无视于禁止进入的警告标志,悄悄溜进了学校用地内。校舍已从边角开始拆除,四处堆满了混凝土和瓦砾累积而成的小山。下著雨的操场里,留有其他入侵者的踪迹。那道脚印显得稍微小巧,八成是女孩子的。
我由中央出入口进到里头,再爬西边的楼梯上四楼去。我的脚步就像那天一样迅如疾驰。我讨厌楼梯。这是因为上头铁定会有讨厌的事情在等著我。尽管如此,今天我非到那里不可。
*
她从屋顶上一跃而下的那天,世界被雨水所笼罩著。那场雨在我闭门不出的期间纠缠不休地下了好久。我抱膝坐在窗户前闷闷不乐地眺望著雨势,久久不曾厌腻。
当我望著雨的时候,就什么也不用去思考。光是以眼睛追寻沿著玻璃窗流淌而下的雨水,时间就很奇妙地过去了。如果雨势下得太过火,就什么也看不清了,所以小雨是最恰好的。雨水绝对没有硬是安慰我,仅是存在于那里。我并非期盼人家来关心或是对我好,那时我只希望别人不要来管我。唯有雨水愿意这么做。它毫不介意我,就只是笔直地下个不停。
雨势停歇时,光芒照了进来。我被那道光线所吸引,到了阳台去。简直像是一道白光,刺进我长久以来习惯了灰暗天空的双眼似的。
城镇闪耀著白色的光辉。
虽然仅是须臾之间的事,可是光之城那时确实存在著。被雨淋湿的混凝土、外墙,以及电线上的每一颗水珠都在反射著光线,彷佛这世界整个被光芒所包覆著一般,耀眼生辉。
从那次之后,我就只有雨天会外出了。尽管没有去上学,不过慢慢会离开房间。
是雨水带我破壳而出的。它就只是待在我身边,若无其事地推了我一把,并未强逼于我。
──如今这点肯定也一样。
*
天空下著小雨。
通往屋顶的门扉敞开著。
雨滴在废弃校舍冰冷颓圮的混凝土上头弹跳著。屋顶上的围栏早已撤除,一如字面所述毫无遮蔽物。有一名少女站在边缘处。她撑著透明的塑胶伞,在雨珠之下散发著璀璨光芒。她有著一头栗子色的长发,身穿白色开襟衫,身影纤细。她这道背影,是我曾经在七月时所见过的。
「饭山同学?」
即使我出声叫唤,少女也没有回头。她一定不是没听到吧。
我舔了舔下唇,再次呼唤她。
「……『加恋』?」
她的发丝轻盈地飘逸著。
明明应该被雨淋湿了才是,却有如空气般轻快。
回过头来的脸庞,无庸置疑是饭山直佳。然而,那张挂著和煦微笑的表情,却和她至今展现给我看的任何神情都不同。
「好久不见了,秀。我就想说你会来。」
少女的声音既是我的高中同学,也是国中同窗。就是这道嗓音说我有透明、有蓝色的感觉。声音的主人确切无疑是饭山直佳。同时也是两年前,弹奏著发不出A音的电子琴,并叫我「秀」的少女。
那是月崎加恋的声音。
「自从我走过一趟鬼门关以来,已经两年不见了吧?」
月崎浅浅一笑,性感地以手指抵住下颚。这动作和饭山不搭,不过却非常适合她。
「可是,我们一直都有在见面和聊天,说『好久不见』好像也怪怪的?毕竟就算我想起了过去的事,也不代表换了一个人。」
我煞费苦心,才撬开差点被名为苦水的接著剂封起来的嘴巴。
「即使如此,氛围还是略有差异。」
「是吗?秀,你喜欢哪个我呢?」
月崎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她一副丝毫不介意自己站在屋顶边缘的模样,左右摇晃著身躯。
「没有分别啦。对我而言,饭山直佳和月崎加恋都是同一个女孩。」
「说得也是。对我来说也一样。」
月崎当场坐了下来,向我招著手。我慎重地接近她,踩在屋顶边缘上。底下一片漆黑,看不见东西。街景被雨水所模糊,散发著微弱的光芒。我不合时宜地心想:还真是漂亮呢。
「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我站在原地,开口问月崎。
「倒在咖啡厅那天,人在医院时。」
月崎浮现有些自嘲的微笑答道。
「我全都想起来了。」
这次她的口气则是感觉很不屑。
「不论是你或月崎加恋的事,统统都是。明明我最讨厌月崎加恋,记不起来才好,却全数恢复了。」
「……是我害的吗?」
「怎么可能。是药剂和一点阴错阳差的关系,导致尘封的记忆在副作用的冲击之下想得起来了。大概就是如此。」
月崎云淡风轻地说道。对她而言,回忆起来这件事本身才是问题,无论契机为何她都不怎么关心吧。她从以前就把事情分得太过清楚了。月崎是个非常善于割舍的人。
「──反倒是我该道歉吧?」
语毕,月崎抬头仰望我,于是我也俯视著她。明明她的身材应该和饭山相同,看起来却很奇妙地比饭山娇小。
「月崎加恋这个不像话的东西没有死成,变成了普通的饭山直佳。她一脸浑然未觉地活在你面前。然而,你却在饭山直佳企图寻死的时候救了她。我不但忘了内村秀的事情,最后终有一天还是会再度想不起来呀。就在不久之后的将来,我又会再次记不得一切了。」
真是个糟糕的家伙呢──她一脸置身事外似地笑道。
「回想不起来,就等同于忘记了。我必定会遗忘帮了我这么多的人呀。」
「……那种事情一点都不重要。」
我注意到自己的语气颤抖著。这份情感是愤怒。我多久没有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怒气了呢──喔,对了。
「如果我在生气,就是气你又想著自杀这种不良意图啦。」
上一次我的情绪如此亢奋,是饭山爽约没来看电影那时。
「我和你约好,当饭山意图自杀时,我也会一起死。」
发誓不再和她有所牵扯的我,打破禁忌再次和她深交时,知道了她的脑功能障碍。见到她在幽灵教室痛苦打滚的模样,是我这辈子最害怕的事情。从前果断地跳楼自杀未遂的少女,如今则是因为侵蚀脑髓的苦楚期盼死亡──可是我却无能为力、无计可施。
尽管如此,我依然无法置若罔闻。我果然还是没办法默默看著她死去。没有月崎加恋记忆的饭山直佳,对我来说像是其他人,却又彻头彻尾地是月崎。
和她一同造访的白神山地,既是和饭山,也是跟月崎的旅行。辛苦的程度和喜悦不相上下。少女定睛注视著自己未来的死亡,无论怎么样都会和月崎重叠起来。若她和过去自己未能拯救的女孩是同一个人,那心情根本稳定不下来。饭山大概不晓得我为何会露出那种表情吧。这是因为,明明我是在她面前述说她的故事,她却不明所以。即使如此,听了月崎的事情后,她依然愿意开口说「我要活下去」。对我来说,这个约定比什么都还重要。
「饭山和我约好了不会寻死。是你和我这么约定的吧。」
月崎静静地仰望著我。被雨水濡湿的眼瞳,看似并未浮现任何情感。她从以前就是这样子。这名少女的双眸没有温度,眼中不会映出别人。
「……你并没有问过饭山直佳为什么想一死了之呢。」
她喃喃地如是说。
「我看过遗书了。」
活得好累──她是这么表明的。刚开始我不明白意思。饭山直佳的高中生活看起来过得极为顺利。如果这是失去了月崎加恋的记忆所导致的,我也愿意接受。纵使就结果而言,她忘掉了我这个人的存在──然而,她所背负的缺陷却比我料想的还重大。
受到「今后的记忆必定也会全数失去」一事所束缚的她,对被封闭的未来感到绝望无比。得靠药物苟活,不断怀疑著自身记忆的人生也让她精疲力竭了。
考量到她隐瞒一切度过校园生活的心情,会想一死百了或许也是无可厚非的。纵然活下去,所剩的时间也不多,仅有万念俱灰的未来在等著自己。无论是谁都会对生存失去希望。
「饭山直佳期盼从痛苦当中解放,自杀彻彻底底是为了自己。所以,她没有办法将其他人卷入其中。」
她并不希望我一起寻短。她无法只是为了让自己解脱,就连别人的性命也一起拖下水。由于我以自己的命当作人质,她不得已才选择活下去。
「那便是饭山直佳的抉择。」
月崎虽未颔首,却也没有否定。「嗯,大概就是那种感觉。」她回以肯定的方式相当模棱两可。她毫无疑问地是饭山直佳,也可能并不是,所以才会问「那种事情」。
「那你知道月崎加恋又是怎么会想轻生吗?」
月崎从我身上别开了目光。
她的双眼凝望著底下的黑暗。方才我看过,下面堆积著钢筋。从这个高度掉到那上头,即使是过去没死成的她,也必定会殒命吧。一起跳下去的我也必死无疑。纵使眨眼间便会命丧九泉,剧烈撞击钢筋的那一刻,铁定会痛得难以言喻。两年前,由于没有死去的关系,想必她饱尝了那份照理说一眨眼就会结束的痛楚。
月崎加恋不惜尝到如此痛苦,也要寻死的理由。
两年前,我应该隐隐约约地发现了。就在电子琴发不出声音的A音琴键上。
她把自己比喻为那颗琴键。
「……你那时认为,自己为周遭带来了不幸。」
「并非过去式,我现在也这么觉得。」
月崎清楚明白地表示。就像是老师上课点名一般,一字一句细说分明。
「刚才我也说过,我最讨厌月崎加恋了,所以我好想让她的存在消失得无影无踪。为此,我才会企图轻生。那时有个传闻说,我是不是手刃了自己的双亲。虽然不是我直接下手,但肯定是那样没错。他们就像是被我害死的一样。我让他们遭逢不幸。是我杀死他们的。」
我一定是被诅咒了──月崎以疲惫不堪的表情笑道。
两年前,月崎为什么想寻死呢?
她表示,是因为无法原谅自己这个人。
只要有我在,周遭的人们就会陷入不幸。不论父亲或母亲都是因此而身故的。我知道有好几位钢琴家被我害得丢了工作。听了我演奏的人,根本不会萌生幸福的感觉。我的演奏随时都洋溢著悲怆感。你也因为我的关系而受苦。我折磨得你好惨。
我──月崎加恋想必不该出生。打从一开始,我就是个不应该存在的人。
「因此,我要抹灭自己。」
就像那架电子琴的A键如此期盼一般。
「我决定将自己的存在化为乌有。」
如此一来,就不再有人会遇上不幸了──月崎说。
我发出极度不悦的声音。
「那根本不是人会有的想法,你疯了。」
「没错,我是疯了。今后我会疯得更严重,给更多人添麻烦,让他们陷入不幸。既然如此,我还是在这时消失会比较好。对吧?难道不是吗?」
「你死去,我会变得不幸。」
月崎的表情初次扭曲了起来。
「……这是最后一次了,希望你原谅。」
她撇下眉梢,柔和地笑了。两年前她从屋顶摔落时,最后展露的也是这种表情。
月崎无论何时都是如此,跟她的曲子一样。悲怆感常伴她左右。她不会主张自我,会包容一切。她会悉数接受自身的障碍和处境,不进行反抗。就连此等不幸的结局,她也全都能接纳──月崎带有这样的缺陷。
和脑部无关,她已经不正常了。正因如此,她才能做到异于旁人之事。那时,我八成是被她这点所吸引了。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不行,我不准。」
这次我斩钉截铁地说道。彷佛好学生以一声「有」回答老师的呼唤般,一字一句细说分明。
「当你一度死去时,我体会到了自己的无力,所以我决定不要再和饭山直佳扯上关系。倘若你能够在记不起自己是月崎加恋的状况下平稳过活,那么就算忘掉我也无妨。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和饭山直佳有所往来。我原本打算,哪怕是你再度寻短,我也不会采取任何行动。」
假如牵扯进去也改变不了任何事,那么从一开始就置身事外比较好。那样子就不会伤到自己了。我带著这种想法,试图和你保持距离。既冷酷又任性妄为。我连「改变无能为力的自己」这个念头都未曾有过。
「但我依然和你深深扯上关系了。」
我实在是非常矛盾。口口声声说不想有所往来,一旦被搭话却聊得停不下来。受到邀约也会接受。这是因为,我本人和嘴上说的相反,内心某处想和她有所联系──而今依旧。
──假如无计可施,那么最好不要有任何瓜葛。
到头来,我只是在对自己辩解。我无法直视无力的自己。大言不惭地说什么明白自己束手无策,其实根本不晓得。我是因为害怕知道自己的无力,才会当作一筹莫展。
帮不上忙就没意义了。
我带著如此傲慢的想法,擅自对自己感到失望。简直像是想说「如果有能力,我就能够帮她了」似的。
──我们还只是十六岁的孩子,当然是既无力又愚蠢呀。
片柳不晓得她脑部的事情。然而,即使知道算不上任何救赎,片柳也会待在她身边直至最后一刻吧。她不会否定这种枝微末节,且极为无力又愚昧的行径。
我也想要比照办理。
「因此,今后我也会继续和你联系下去。不管你之后让我多么不幸都无妨。不过,我可是一丁点被你陷于不幸的打算都没有。」
月崎目不转睛地望著我。我发现到,她的眼中映照著细如钩的明月。明明还在下著雨,夜空却稍微放晴了。
「那样不行啦。我──」
月崎别开了眼神。她的眼眸蒙上阴影,先前映出的月亮消失了。
「……反正我总有一天也会记不得你这番话的。」
「那么,无论几次我都会让你回想起来。」
我说。
「月崎加恋,你要活下去。今后也要持续度过这段十分痛苦,不晓得生存意义的人生。就算我被你害得不幸也没关系,可是我无法为你背负痛楚。我没办法代替你脑部受损,或是吃药吃到吐出来。我束手无策。因此,我只会在你身旁告诉你『活下去』。我会一直讲下去。每当你意图寻短或是记不起来的时候,我就会这么说。之后你哪天当真撒手人寰时,我会说一句『你尽力了』而不再要你『活下去』。不过,在那一刻到来之前,你都要继续活著。你要活下去,直到端粒耗尽那天为止,不断听著我的声音。」
月崎并未抬起头来,仅是摇了摇头。
雨势减缓了些,或许会就这么止歇。我漠然地心想,希望雨现在不要停。我想再稍微被夏夜洒落的微温雨珠击打一下。
「对了,我听了那首曲子喔。」
听见我这么说,月崎的身子猛烈一颤。
七月的端粒──沉眠在随身碟里头的乐曲,确切无疑是月崎在国三的夏天所谱的。音讯档里收录了钢琴演奏版,而我晓得那确实是月崎所弹奏的。
「你作曲的时候是用那架发不出A音的电子琴,可是实际上却是用发得出A音的钢琴弹奏,对吧。」
「当然呀,因为乐谱就是那么写的。」
「的确,如果是没必要的声音,无须写进谱里。但我觉得,这是一首应该要在乐谱里有A音的状况下,以没有A音的电子琴弹奏的曲子。」
月崎以一副丈二金刚摸不著头脑的表情抬头看我。
她不明白吗?
抑或是明明知道,却佯装没有察觉呢?
无论是怎样都好。
我将手伸进口袋,拿出一把陈旧的口琴。这是一把和那架电子琴相同,发不出A音的缺陷品。见到月崎一脸惊讶地凝视著口琴,我露出苦笑。
「因为加恋和饭山同学都跟我说过想听听看啊。」
她的乐谱里,有个透明的声音。我认为她应该有一听的必要。
《七月的端粒》在谱上是个仅有二十小节的曲子。
最初两次是标示著渐强符号,重复完全相同的二十小节。第三次是各省略开头和结尾的一个小节,重复一次。第四次则是略去头尾各两小节来演奏,之后再反覆六次同样的动作──这首曲子的构成便是如此。最后剩下来的,只有短短的四小节。
其基本旋律极为单纯,以口琴吹奏也绰绰有余。略显哀伤的节奏,令人想到七月的黄昏时分。让我回忆起今年及两年前的七月所发生的事。这点月崎多半也一样。
对学生来说,七月是个忙碌的季节。在正逢梅雨之时迎接它的到来,再从雨季转移到盛夏,可谓瞬息万变。此时还有考试和暑假,在手忙脚乱之际进入八月后,三十一天的浓密记忆便会覆盖过这个季节,令它转眼间被遗忘掉。
我认为大部分的学生都喜欢八月胜过七月。因为八月有暑假和活动,没有考试也不会下雨。但是月崎却喜爱七月。她爱著这个会下雨、有夏天的气息、剎那间便将时间消磨殆尽,令人眼花撩乱的季节。她爱著直到七月的端粒耗尽为止的这段短暂光阴。
她的曲子总是散发著悲怆感。然而摒除A音后,《七月的端粒》听起来却也很奇妙地像是首愉快的乐曲。彷佛象徵著下个没完的雨势似的,不时会不自然地缺少音色。可是,那八成不是没有声音的意思。
确实有音调在那里。
无声的音色。
不能光是不弹出来。
没有A音的琴键是不可或缺的。
它的音色,其实并非没有发出来。
那是透明的声音。
尽管听不见,却无疑存在著。
由于太过透明澄澈,所以听不到的A音。明明如此,我们却晓得它像是夏日小雨。我们知道它的音色极其悦耳,既透明又细如丝,有如我们所喜爱的雨水。
这是因为,我们听得见。
我和月崎听得到这个音色。
它会替我们运送时间来。
在幽灵教室碰面一事。
两人一起去看电影一事。
眺望沿著玻璃窗流下的雨水,同时喝著咖啡一事。
白神山地和青池,于七月到秋田旅行的事。
还有──快要坏掉的电子琴、拥有透明音色的A键、傍晚时的屋顶、七月的湛蓝晴空,以及好似梅雨遗物般的冰冷雨势。
我们在七月留下了许多的回忆,刻划了鲜明强烈的记忆。我们每天都依依不舍地过活,像是细数著迈向尾声的七月还剩下多少日子似的。这一切我都记得。纵使想不起来,你一定也记得。
会发出透明音色的A键,才不会给周遭带来不幸。
绝对没有那种事情。
片柳和我像这样子担心你,不可能是不幸的。
因为,音色是如此幸福地带著透明的色彩。
我缓缓放下口琴说:
「如果你也和这个A音一样,那么你就有活下去的意义啊,加恋。」
我伸出手搂住月崎,她并未逃开。我们俩在屋顶边缘静静相拥著。
月崎好长一阵子都一动也不动,久到让我想说她是不是睡著了。
「……我要你说。」
她以沙哑的嗓音说了些什么。
「……我要你说『给我活下去』。」
我俯视臂弯里的月崎,她没有抬起头。
「给我活下去。」
听我说完,她的头又在我怀里动了动。
「……再说一次。」
「给我活下去。」
「……说更多次。」
「给我活下去──给我活下去、给我活下去、给我活下去、给我活下去、给我活下去、给我活下去、给我活下去、给我活下去。」
──你要不要和我殉情?
那时我应该对她说的话,一定只有这样就好。
──给我活下去,月崎加恋。
要我说几次都行。
无论多少次都可以。
我可是个极度任性妄为又我行我素的人啊。
「给我活下去,饭山直佳。」
你没有办法获得幸福,或是变得轻松。即使如此,我也只希望你活下去。
我只要强迫月崎加恋做这件事。我仅期盼著如此──盼望一名少女活在人世。
我讨厌饭山死去,所以禁止她寻短。可是,我也希望月崎活著。这两件事情貌同实异。我希望月崎以饭山直佳的身分继续活下去。
有如七月的端粒一般,我内心仅仅带著这个强烈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