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你高中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刚认识几个月时,秋好问过我这个问题,我想都不想就回答:
「和现在没啥两样。」
这不是在说谎,以前的我顶多只是比现在更容易相信别人,但我恨不得能早点忘记那个天真单纯又脆弱的自己。
「你一定从高中时就是这个样子吧?」
我这句话听起来或许多少有些讽刺的意味。
因为她老是不顾别人目光,一个劲地相信著理想,一厢情愿地把我称为朋友,我早已认定她这是先天性的毛病,已经没药医了。
在常去的学生餐厅里,秋好摇摇头。
「我不知道你说的『这个样子』是指什么,不过我高中的时候和现在差很多。」
「咦?难道你是进了大学才开始失控的?」
「我哪里失控了?」
秋好笑著说。
「高中时代的我什么都不敢说,因为我很怕被人排挤,但我反而经常因为这样和朋友吵架。」
「真的假的?」
「真的啦。」
我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我还以为她打从出生就不曾担心自己太受人瞩目。我也在想,如果她还保持著从前的个性,我现在就不用如此劳心了。
「那你是什么时候转到这个频道的?」
「频道?」
「我是问你因为什么契机而不再害怕被人排挤啦。」
秋好一听就垂下眉梢,彷佛很不好意思。
「我现在还是怕啊。」
我愣住了,秋好看到我的反应就说「喔,原来是这样」。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了。我还是会怕,还是会担心受人批评,但我高中的时候只会一直停留在这种想法之中,现在与其说是转了频道,还不如说是长大了。」
当时的我对于长大一词并没有多少体会。
「既然还是会怕,不是应该避免陷入这种场面吗?」
我很直接地说出心中的想法。当时的我只会在秋好面前说出真心话。
秋好想了一下,才摇摇头说:
「长大不代表要忽视自己的弱点。我确实有我的弱点,但个性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改变的,能接纳自己的弱点,才是真的长大了。如果接纳了自己的弱点,大可心安理得地停留在原地,但我不是这样,就算仍然害怕,我还是想一点一点地往前走。」
当时我只是不耐地想著,什么一点一点地往前走嘛,她又在说些令人尴尬的话了。
※
以前的我什么都不懂。
五脏六腑痛如刀割,血液输送异常迅速的不适令我难过得直不起身,但我依然在冲动之下跑出去。
下楼梯时,我因心急而踏空楼梯、扭到了脚,但我完全不在意,身体上的痛还比不上心中的痛。
我在停车场骑上脚踏车,但连踏板都踩不好,还一度摔倒,撞翻了好几辆脚踏车,才勉勉强强地骑了起来。
颤抖的腿踩著踏板。我用最快的速度拚命地骑。
我的目的地是秋好的公寓。位置我还记得很清楚。
为了尽快见到秋好,尽快和她说到话,我全力地踩著脚踏车。
我想要诚心诚意地向她道歉。
因为我对她做了过分的事,因为我伤害了她。
我破风前行,途中还撞到了路人的包包,骂声从背后传来。平时的我一定会道歉,但现在除了秋好以外的事我都不在意了。
不,不对,不是的。
不只是现在。
我从来没有在意过秋好以外的人事物。
所以我才会做出那种事。
发现真相之后,我又心痛到几乎想吐。
我一路奔驰,终于看到了以前经常来访的学生公寓。我经过了秋好平时等车的公车站牌,在公寓门口跳下车,匆忙到差点跌倒,然后就把脚踏车丢在原地。
我在公寓的对讲机输入秋好住处的号码,按下门铃。我一点都不紧张,只是觉得几乎被罪恶感和我们从前的友情压垮。
过了良久还是没有听到回音,我又按了一次门铃,一样没有反应。我想到她可能不在家,于是跑到公寓后方,找到她房间的阳台,发现灯是暗的。
她还没有回来。
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在这里等,但我又没办法只是静静地待著,所以又立刻回到门口,牵起倒在地上的脚踏车,骑上去。
接著我又骑向被我们这些大学生视为根据地的校园。手机和其他东西都没带出来,所以我无法联络任何人,也不知道现在的时间,只能让反应得比脑袋更快的身体来引领我。
我再次全力踩起踏板。
大学很快就到了,除了月光以外几乎看不见任何光源,所以校园内一片漆黑,但校门是开著的。我直接骑车进入校园。
在哪里?秋好在哪里?
就算只是偶然撞见也好,我把所有希望都放在自己的运气上。
我一边骑车一边左顾右盼,突然听见前轮发出剧烈的声响,紧接著我就摔在柏油路上。
「好痛……」
我的手肘和膝盖都擦伤了,脑袋还撞上高出地面一些的人行道。我在疼痛之中慢慢起身,回头找寻自己的脚踏车,却看见脚踏车的前面凹了下去,似乎是撞上了挡杆。
看到脚踏车坏了我并不心疼,失去了能快速移动的交通工具才令我懊恼。
我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见到秋好。
胸中又是一阵郁闷,胃酸上涌。
刚才嘴里吃到一些沙子,就和胃酸一并吐出来。
我想要用跑的,但膝盖的痛楚让我跑不动,发现不能跑时简直令我五内俱焚,像是有一根烧红的铁棒在身体里面乱捣。
她在研究室吗?还是在摩艾的社办?或者她根本不在学校?
我恍惚的脑袋很快就想到,在我行进的方向只有其中一个选项。去研究室吧。
我尽其所能地快步走向研究室。
快一点,快一点。
得赶在秋好离开之前,快一点。
得赶在来不及挽回之前,快一点。
快一点。
……
我突然停下脚步。
毫无理由地停了下来。
没有任何人经过,也没有刮起强风,也不是因为撞伤的脚痛到走不动。
说不定是因为那样。
我突然从梦中醒来了。
为什么?
我的右眼看不见,大概是汗水滴进了眼中,而剩下的左眼看到的景色却比刚才更清晰。
可能是因为受伤,让我稍微冷静了一点。不对,说不定只是时间的问题。
我从梦中醒来了。
我从秋好还愿意接纳我的梦中醒来了。
我觉得先前的冲动真是莫名其妙。
见到她又能怎么样?难道我以为还能改变什么?
我想为伤害她的事向她道歉,想要由衷表示自己的悔意。
但是说了又能怎么样?
道歉只是为了自己。
只是希望被原谅,希望重归旧好,希望对方不要生我的气。
对方一点好处都没有。
我或许真的以为自己能得到原谅。
明明做了那种事,明明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
我怎么会以为还能挽回?
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听起来和平时完全不一样。
手肘和膝盖还在隐隐作痛。
我心想,回去吧。
我又漠视秋好的心情了。
她一定永远都不想再看到我吧。
我对她说了那么恶劣的话,否定了她在这四年间的努力,就算我们以前是朋友也没用。
她现在一定对我痛恨至极。
她不可能想要见我。
有什么理由非得和讨厌的人见面?
有什么理由非得让自己更讨厌对方?
如果有这种情况。
如果真的有。
我用轰隆翻腾的脑袋思考著。
脑海里浮现了一个想法,但我不确定该不该去做。
我很烦恼。著实地烦恼了一番之后,停下来的脚再次走向研究大楼。我盯著前方,一步一步走著,为了切实地缩短距离。
手好痛,脚也好痛,五脏六腑也都在痛,但这并不是原因。
我花了超乎必要的时间,好不容易才走到那栋大楼前面。
研究大楼不像其他大楼一下课就变得乌漆抹黑的,而是还亮著几盏灯,看起来像是零散住著幼虫的蜂窝。
我要去的那间研究室也亮著灯。
我不知道我要找的人在不在里面,就算真的在,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即使如此,我还是非去不可。
我拉开大门,走进大楼,屋内似乎比外面更冷,我觉得自己的皮肤好像变薄了。
令我庆幸的是可以搭电梯。我到了四楼,在昏暗的走廊上走著。另一点值得庆幸的是这层楼只有一个房间从位置较高的窗户透出灯光,所以一定不会弄错。
我站在门前,放下犹豫,伸手敲门,里面随即传来回应。
「请进。」
我想见的人就在门后。
我推开了门。
「晚安。」
「哇!」
发出惊呼的不是我要找的人,而是站在一旁的女性,她惊讶地盯著我说:「呃,你怎么全身都是伤啊!怎么了?」
好一阵子没见到的明亮灯光让我眯起了眼睛,我正要回答时,盘著手臂坐在椅子上的另一个人先开口了。
「找我有事吗?」
「……是的。」
「你伤成这样不痛吗?」
「当然会痛。」
我正要说出「先别说这些了」,先前那位女性就说著「我去拿医药箱过来!」,丢下我们跑了出去,连门都没有关。
「不好意思,她还挺多事的。」
我还在发愣时,他如此说道。我摇摇头回答「不会啦」,对一脸满不在乎的他行了礼。
「好久不见,胁坂。」
「我不久前才见过你,但我们确实很久没说话了。你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搞得浑身是血?」
听到「浑身是血」我才低头去看自己的手,伤势比我想像得严重,我趁著还没感到更痛之前赶紧转开目光。
「我有事想要问你。」
「喔?你竟然有事要问我?真是难得。唔……坦白说,你会来找我已经让我很惊讶了。」
他没有被我遍体鳞伤的模样吓到,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若无其事地说道。
「因为我一直觉得你讨厌我。」
听到这么直接的意见,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犹豫了片刻,我才低头说:
「对不起。」
我道歉的理由不是因为讨厌他,而是因为我明明讨厌他却还来找他。
我当然可以随口敷衍过去,但我觉得自己如果真的那么做,我等一下要说的话也会变成谎言,所以我坦诚地低下了头。
「没关系,我早就知道了。把头抬起来吧。」
听到别人表示讨厌自己,胁坂的语气依然是一派轻松。我依言抬起头来,他的脸上还是挂著对一切都不在乎的表情。
「你真是诚实,我从以前就很欣赏你这一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好恶,不过我还是想知道理由。」
「理由……」
是什么呢?我暗自寻思。
该怎么说才能精确地表达我的想法呢?
我细细地想著,最后我发现没必要想得这么认真。
理由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我因秋好的演讲深感后悔和羞耻时就已经知道了,我早就心知肚明了。
但是真的要说出来时,话语却哽在喉咙,全身冒汗,内脏又开始痛了。
胁坂还在等著。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不顾声音中的嘶哑,把话说了出来。
「因为秋好……」
我说了出来。
「不再只看著我一个人了。」
这是从心底深处挖出的、如污泥般的真心话。
没有任何遮掩。我之所以讨厌摩艾、讨厌周遭的人,真正的原因或许就是这个。我终于承认了。
难道真如秋好所说,我对她怀著爱恋的心情吗?我不这么认为。但我确实把她当成重要的伙伴,唯一重要的人,所以看到她把心思转移到其他人的身上才会让我这么不甘心。
我为此发起的行动深深地伤害了她。
我必须面对这个事实,我就是为了面对事实才来这里的。
此话一出,周遭的空气似乎变得稀薄,令我呼吸困难,心跳也加速到极限。
面对自己的感情竟然是这么痛苦的事。
胁坂的嘴角放松了一些。
「原来如此。或许你会觉得这是老生常谈,不过没有人会只把目光放在一个人的身上,而且她后来还是很关心你的。」
「……是的。」
是啊,我知道。其实只要仔细想想就知道了。
「那你想问我的是秋好的事吗?」
「是的。呃,你知道摩艾要解散了吗?」
「知道啊。」
「那是被我害的。」
我亲口承认了自己的过错,但还是因畏罪而紧张到胃壁收缩。
胁坂会怎么想呢?他会讶异或生气吗?我猜两者都不是。不出我所料,他只回答了「这样啊」。光是这样已经让我很难过了。
「你是怎么做的?」
我该回答胁坂这个理所当然的问题吗?我心中脆弱的部分仍想要省略对自己不利的叙述。
但我把全部的事都说出来了。所谓的全部,就是包括我为击垮摩艾所设下的计谋,以及伤害了秋好的事。
我没有坚强到足以压过自己内心的脆弱,脆弱的地方还是一样脆弱,我只是不愿让自己落到更可悲的境地。
听我说完之后,胁坂毫不迟疑地说:
「太差劲了。」
他一点都没有跟我客气。
「是的。」
「秋好经常跟我提到你,至少在你离开摩艾之前都是如此。」胁坂凝视著我说。「她有时也会批评你,但那是因为她和你有著坚定的友情,而且她也很信赖你。这件事她也有不对的地方,但你完全背叛了她的信赖。」
「……你说得没错。」
这次的事,我除了被秋好骂过之外,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当面数落我的过错。
「你既然都明白,那你还想问我什么?」
我不知道胁坂到底是体贴还是漠不关心,但无论是哪一种,我都很感激他对我这么公平。
他让我有机会说出我来到这里的理由。
「摩艾……」
虽然我本来就讨厌胁坂,但是想到有可能被他讨厌,我还是需要多花一秒来做深呼吸。
「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吗?」
我也知道说这种话只是自我满足,所以说出这件事比说出我讨厌胁坂更需要勇气。明明是我搞垮了摩艾,明明是我伤害了秋好,我被讨厌、被痛骂、被鄙视也是应该的,但我还是不得不说出这句话。
该说如我所料吗?胁坂的长叹如一把刀刺伤了我这份决心。
「你觉得自己能做什么吗?」
虽然他没加上「事到如今」,但我听起来还是有那种感觉。
我的双脚不堪身心双方面的压力,几乎就要逃走,但我还是努力按捺著。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或许我能够做些什么。」
「为什么来问我?」
「……因为你是局外人。」
这句话听起来或许很失礼,但胁坂的表情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对摩艾而言,我已经是局外人了,所以我想知道一直以局外人的立场协助摩艾的你有什么想法。」
不知为何我没有说出「专程来问你」。
胁坂盘著双臂,望著研究室的墙壁。我不自觉地跟著望去,除了墙上的小洞之外没看到任何特别的东西。
「我有个简单的问题。」胁坂说道。「你对摩艾是怎么想的?是为了破坏它呢,还是为了恢复它?」
「啊……」
我本来想说「为了秋好」,但是话还没说出口我就打消念头了。不对,不是这样的,说是为了别人,就等于把责任推给别人。
我努力思考这个问题的意义。我在乎的不是胁坂希望听到什么答案,而是自己究竟怎么想。
我试著找寻最真实的表达方式。
然后我找到了。
这不是临时想到的,答案一直都在我的心中。
「我……」
我只是一直假装没看见,一直不让别人发现。
但我不想再逃避了。
「我想要一直待在那里。」
没错,就是这样。就只是这样。
就这么简单。
这么简单的事,我却一直无法告诉秋好。
如果我能对她说出口,或许事情就不会演变成这种局面了。
不见得非得是分道扬镳的时候,就算是两年前、一年前,甚至是一个月前,或许都还来得及。
如果我能早点鼓起勇气打电话给秋好,约她出来见面,告诉她我想待在摩艾里面就好了。
但是我却说不出口。明明是这么简单的事,我却始终跨不出去。
说出来又不会怎么样。说出来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要说丢脸的话,我只顾著钻牛角尖而没有勇气说出真心话,才是更加丢脸的事。
我一直都不懂。
我不懂被自己的脆弱吞噬是怎么一回事。
如今我终于懂了。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已经回不去了。
我再也无法回到那个地方了。
「我只想让摩艾延续下去,只是这样,真的,只是这样而已。」
我呼吸紊乱,连话都讲不好了。
心脏仍然一阵阵地抽痛。
我感受著自己的疼痛,一边想著秋好一定更加疼痛。
不合理的伤痛一定更加疼痛。
胁坂听完之后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这样啊。但是,无论你怎么做,你都不可能回到那个地方了。」
我知道。
「就算这样你也无所谓吗?」
我深深吸了几口气,再用力吐出,艰涩地咽著口水。
「我觉得很难过。」
不能再隐藏了。
我不能再隐藏秋好不再关心我的寂寞和伤害了。
「但是还有其他人像以前的我一样希望继续待在摩艾里面。」
「我明白了。」
胁坂更用力地点头。
「也就是说,你想要帮助过去的自己,对吧?」
我仔细品味他这话的意思,然后点头回答:
「……是的,应该就是这样。」
正是如此。
我不打算进一步地修饰或补充。
胁坂歪头看著我几秒钟,不知道在想什么。
然后他扬起嘴角。我今天第一次看到了他的笑容。
「对了,你站在门口别人进不来,可以请你让一下吗?」
我回头一看,刚才跑出去的女性拿著医药箱尴尬地站在后面,我道歉之后让开了路,她立刻走进来,指著椅子叫我坐下。
胁坂见状就笑了出来。
「不好意思,她很爱多管闲事。」
说完之后,胁坂就拿起包包准备离开。我不顾那位女性还在帮我的手臂消毒,想要跟著站起来,但是我还没开口,他就转头说道:
「改天再联络吧。」
在胁坂走出房间的同时,我又被那位女性推回椅子上。
我不好意思辜负她的善意,只好乖乖地接受治疗。此时那位女性似乎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
「那个人很爱多管闲事。」
我静静地凝视著墙上的小洞。
真希望春天能延长一点。我一边穿著长袖衬衫一边如此想著。我吃了一片吐司和便利商店买来的沙拉当早餐,一点一点地啜饮著咖啡时,就收到了催我赶快出门的邮件。
『真期待和你见面。』
这篇正经八百的问候是以这句话作为结尾。我在上次收到信的时候就觉得这种行文技巧很厉害了,客气之中还带了点俏皮。
我喝完咖啡,把杯子稍微冲过之后放在水槽里,然后穿上外套,拿起单调的公事包,迅速完成了平时的打扮。平日做这些程序时,我的心情会比较沉重,但是今天的目的地不一样,所以心情轻松多了。
我看看时钟,预定要搭的电车还有二十分钟才来,从我家走到车站要十五分钟,出社会以后只迟到过少少几次的我还是勤奋地提早出门了。一走出去就碰上刚结束了晨跑的邻居大姐姐,我们互相点了个头。这栋公寓的墙壁很厚实,和女友吵架也不会被这位大姐姐听见,所以我很喜欢。
走到车站正好花了十五分钟。我的额头已经开始冒汗,我瞪著太阳,埋怨地想著现在不是还在春天吗。
走进票闸没多久,电车就来了。离我家最近的车站是起始站,所以一定有位置坐,这也是我喜欢那栋公寓的理由之一。
从这里搭车一个小时,就能到达今天的目的地。
我思考著要讲的话,一边想一边发困,到了转乘站才急急忙忙地起身冲出去。
搭了十五分钟的地下铁,就到了我以前每天都要去的、离大学最近的车站。今天是周六,所以乘客很少,还有一些时间,所以我在月台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罐咖啡慢慢享用。
又看著一辆电车离开,我才起身走向大学。和自己逐年递减的体力商量过后,我决定搭电梯到地面。
走进校门,我没看地图就直接走向今天的目的地──校内最大的学生餐厅。我最喜欢吃炸鱼排,但是今天不供应,真是可惜。
越接近目的地,学生也变得越多,在离餐厅最近的转角有个女孩向我打招呼,我只是以标准的业务用笑容朝她点头,随即在心中默默反省。
餐厅前方有一个长桌,桌边坐著三个学生,我走了过去,跟第一个对上视线的女孩说话,她似乎和我一样紧张。
「你好,我是田端枫。」
我从内袋拿出名片盒,取出一张名片,她恭恭谨谨地接过去,对照过公司和人名之后用麦克笔在名单上画下记号。
「感谢您今天前来参加。门口有人在分发资料和饮料,请到那边领取。」
「好的,谢谢。」
这次我尽量露出自然的笑容,然后走进餐厅。室内的冷气温度适中,吹起来很舒服。我照门外那个女孩的指示领取了茶水和资料,又继续往里走。我记忆中的餐厅如今搬空了全部的桌子,椅子排成一圈圈的圆形。墙边有个明显的位置摆著投影机,我心想主持人应该会站在那边,立刻就有一位女性朝我跑来。
「早安。感谢你今天拨空前来。」
「好久不见了。」
我因见到熟人而放松下来,此时我的表情大概是今天最自然的吧。
「一年没见了,都是因为田端先生一直躲著我。」
「我没有躲你啦,只是每次都刚好错开罢了。对了,董介要我帮他转达一声『不能出席很抱歉』。」
「他又是去找哪个女生了吧?」
川原小姐露出坏心的表情。她没有像以前一样戴耳环,她已经变成一位穿著直纹衬衫的成熟女性。
「我真的很感谢你能过来。坦白说,我一直觉得你不太喜欢谈自己的事,所以我自己还在组织里的时候都没有邀请过你。这次没想到你会答应,我真的很意外。」
「我从你信中那句『真的假的!』就感觉得出来了。这是有原因的,我怕拒绝你又会被你踢。」
「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而且那时我还喝醉了。你还真是小心眼。」
「我又不像你这么流氓。」
我们两人正在嘻嘻地怪笑时,餐厅里响起了「啊啊」的麦克风试音。转头一看,一位很高的男生正紧张地握著麦克风。
『各位,感谢你们今天来参加这场活动。』
那个客气的声音在问候之后,对我们发出了几项指示。我和川原小姐乖乖地走到指定的座位,坐下来看资料。我发觉这份资料做得非常用心。
「做得不错吧?」
一旁的川原小姐说道。
「今天请你来当然是为了学生们,不过我更想让你看看我们这五年的努力成果。」
我看著腼腆的川原小姐,心想她果然很懂得说话技巧,或许该说是一种才能。
开场的时间到了,虽然有些参加者还没到场,但我们还是先跟学生分组。社会人士在第一次分组是依照学生有兴趣的业界来分类,所以我和川原小姐各自去了不同的小组,她在临走之时还恐吓我说「敢欺负我的学弟妹我就踢你」。
我被带到像同乐会一样排成圆圈的座位,旁边坐著几位学生。每个人都精神抖擞地分别向我打招呼说「请多指教」,而我每次都回以不太自然的笑容。
『第一场讨论开始。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去找附近的工作人员。请大家多多指教。』
即使我被那些闪亮亮的眼睛盯得紧张不已,主持人还是喊了开始。学生们再次一起向我打招呼,让我觉得自己好像成了老师。
「大家好,我叫田端枫,今天要劳烦各位指教了。」
我先从轻松的话题开始。
「我是第一次参加交流会,所以有点紧张,请大家多多包涵。呃,我是被两年前担任过大四代表的川原里沙邀请来的。」
面对著这群认真听讲的学生,我没有能力说些有趣的话题,只能平铺直叙地谈起自己的工作。
我对学生解释了公司背景、业务内容、主要客户,以及工作的成就感,总之就是求职活动该提的事。
口才不好也是没办法的,因为我在学生时代从来没有认真听讲过,此时我不禁后悔以前为什么不多偷学一些技巧。
如果跟学生时代的我说,将来我会以社会人士的身分来演讲,想必连我自己都不会相信吧。
学生们一直用认真的表情倾听著,说完工作的事情之后就是发问时间。我暗自担心会不会有人提出太难的问题,回答了一些关于上班时间和人际关系的问题之后,有个胸前挂著名牌的学生举起手。我想起资料上的说明,挂著名牌的都是组织成员。
「能不能请问您在学生时代的有益经验,或是让您学习到宝贵知识的事?」
那位学生如此问我。
这一定是他们事先准备好的问题吧。「成长」在这个组织的宗旨之中是一大关键字,他们当然会问这类问题。
有益经验,宝贵知识。我想了一下,虽然想到一些可以分享的事,但又觉得跟他们讲这些东西根本没有帮助,因此打消了念头。
但是,我立刻换了个想法。
就算对他们没有帮助又怎么样?
让他们知道这种事情没有帮助也好,这样他们在面临相同选择时,或许就会选择有帮助的选项吧。
我又环视了众人一圈,然后说道:
「这或许算不上有益的经验,但确实让我学到了很宝贵的教训。」
我此时的呼吸比平时吸进更多空气。
「我要说的是因为伤害了重要的朋友而后悔的事。」
我感觉到现场的气氛变得凝重。
我刻意让自己的语气配合现在的气氛。
「我在学生时代伤害过一个很重要的朋友,毁坏了那个朋友最重视的东西。」
有个娃娃脸的学生绷紧了肩膀,大概是大一生吧。
「我后悔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没办法再挽回了。」
我默默寻思比较好懂的表达方式。
「我并不讨厌那个人,但就是因为很尊敬,所以当我看到那个人做出我认为错误的行为,我就自以为是地想要纠正人家。你们之中说不定也有人有过同样的经验吧。」
有一个男生轻轻地点头。
「我和那个人的关系再也无法恢复了。」
已经长大的我说出了真正的心情。
「我直到现在还很后悔。这话听起来或许很自以为是,不过我真的觉得能发现自己后悔了是件好事,就是因为伤害过别人的悔意仍深深地刻划在我心中,才能塑造出了想要对别人诚实的我,才能让我想要变得诚实。」
但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
「我再也不想做这种事了,再也不想伤害对自己很重要的人,在我学生时代的经验之中,这件事无论对我的工作或日常生活都有很大的影响。我现在仍在一点一滴地努力,希望自己渐渐成长为一个不会伤害重要的人、能够为别人提供依靠的人。这话说起来还挺不好意思的。」
我总算说完了。
说完以后,我才发现一件事。
或许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说出这件事。
或许在那之后我一直想要说出这件事。
我偷偷观察著学生们的表情,然后抬起目光,思索著要不要请他们继续提问。
此时,我对上了一道视线。
我和她四目相交。
我一直以为站在旁边的只有组织的成员。
我一直只是用眼角余光去看站在学生背后观察状况的那些人。
和她对上目光,我顿时停止了呼吸。
她犹豫地对我点了点头。
她望著我,想要开口,但又阖起嘴巴。
川原小姐明明说过她不会来的。
穿著套装的她一直静静地望著我。
「田端先生,你怎么了?」
跟我坐在一起的组织成员这么一叫,我的时间才又继续流动。我慌张地道歉,说著:「这样回答还可以吗?」
再次抬头时,她已经不在了。
我心想,说不定那只是我的幻觉,只是我因伤痛而萌生出来的天真幻觉。
第一场讨论结束了,我随便寒暄几句之后就站起来。我没有死心,又继续搜寻她的身影。
就算她还在,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但我还是努力找寻她。
在主持人宣布休息片刻的声音中,我拚命地搜寻著她。
结果我很快就找到了。
她的背影独自走向餐厅门口。
我不自觉地踏出一步。
就算是幻觉也无所谓。
我不知道要做什么,也不觉得自己能做什么。
但我的脚还是继续走。
追过去之后我才开始思考该做什么。
我跑到餐厅外,四处张望,接著,我看见了她。
她走在林荫道上,鞋子踩过地上的落叶。
那不是幻觉。
我和那纤瘦的背影之间没有任何阻碍。
我们离得不远,只要走快点就能拍到她的肩膀。
在认识后的几个月里一直陪在我旁边的肩膀就在不远处。
我想要开口叫她。
但是一股莫名的恐惧阻止了我。
我的任何行动都有可能惹得她不悦。
我不想要受伤,我害怕受伤。
但是……
我好想再见你一次。
犯错的自己,脆弱的自己。
还有和我不一样的你。
现在的我已经可以接受这一切了。
都是因为有你,我才能成为现在的我。
是你让我的谎言转变成真实的。
我加快脚步,追向她的背影。
我还是会害怕,毕竟我没有变,我依然是我。
或许我会被漠视、会被拒绝。
不过,被漠视也无所谓,被拒绝也无所谓。
到时我会好好地接受伤害。
本故事纯属虚构,和实际人物、组织、团体、名称皆无关系。
本故事曾连载于《角川文艺》二○一七年四月号至二○一八年一月号。出版成书时进行过增删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