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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静流姐与无言的公主们 第三章 静流姐与睡美人

The Sleeping Beauty

1.

静流姐被医院里的人称为「睡美人」。医院的人每次看到我就会问「公主的心情如何?」这个问题。(编注:睡美人日文为「眠り姬」,意思为沉睡的公主。)

我实在不懂为什么好好一个住院的患者会被当成公主般看待。至少就我而言,我不曾看过静流姐要过一次蛮横不讲理的任性,所以她应该不是因为动不动就跟旁人摆架子才被大家称为公主的吧。以我的角度来看,我最能接受的理由就是她跟公主一样美丽动人。不过,医院的人看起来又好像不是因为静流姐长得漂亮才这么叫她的。

(嗯……)

就在我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病床上的静流姐对我投以不可思议的表情。

「嗯,怎么了吗?小夜。」

「没、没有啦,没事没事。」

我连忙摇了摇头。

为什么我会想到这种事情呢——我开始回顾之前和静流姐的对话。

(所以说只是凑巧有这样的绰号——因为大家以前都叫那个被害者为公主,就只是这样罢了——)

没错,现在的我一如过去的往例,正在跟静流姐说明自己调查到的不可思议事件的内容。

那是一件在极其奇特的状况下发生,虽然勉强算是有造成话题,可是也不到电视新闻会再三报导那么热门。如果不自己主动调查的话,连事实的相关关系都会搞不清楚——差不多就是这种程度的半吊子事件。也就是人称『睡美人』的事件。

*

这起事件所透漏的事实极为明确,那就是有一个人死了。

除此之外,几乎所有的问题都有待理清。首先,就连该名死者是男是女都还没有定论。户籍上的数据虽然是男性,肉体却透过手术或施打荷尔蒙等因素而变得近似女性。接获报案率先赶到现场目击尸体的警察也差点将其注明为女性。死者在户籍上的名字是木下良次,不过大家平常都以死者在职场所使用的花名『南希』来称呼,甚至没什么人知道死者的姓氏是木下,死者居住的公寓门牌上并没有附上名牌。关于邮件的部分,死者似乎仰赖私人邮政信箱。

据说那个『南希』当时是到经常光顾的咖啡厅去,并一如往常地坐在角落的位置上。店员也表示死者在那个时候看起来并没有任何异常。这位南希在自己的工作结束之后,往往会前来这家咖啡厅光顾。他习惯点一杯添加蜂蜜的橘子汁,所以即使没有特别收到吩咐,店员也会自动端上这杯饮料,当下并没有任何异状发生。当时也有好几位客人在店里,任谁也没特别注意到南希这个人。

直到二十分钟过后,有别的客人发现南希完全没碰店员送上来的果汁,只是一副失神落魄样的坐在位置上,于是便开口和他攀谈。

「喂,你还好吧?」

「…………」

南希并没有出声,脸上依旧挂着失神落魄的表情。不过数秒之后,成串的泪珠扑簌簌地从他的双眼流下。

向他攀谈的客人吓了一大跳。可是,那个客人事后是这么描述当时的情况的:

「那感觉不像是在哭耶。哎唷,眼泪是很特别的吧?虽然成份是盐水,可是该怎么说呢……是有心包含在里面的不是吗?可是,那个时候南希的眼泪却不是那样子——感觉就只是『水』而已。就好比打开水龙头后水就会流出来一样,他的眼泪给人这种感觉,所以我才会吓一跳啊。而且我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话——然后就开始大声打呼了。」

这番说词也获得了其它客人的证实,南希突然就这么睡着了。

喝得烂醉如泥的客人在咖啡厅里睡着并不是什么罕见的情况,所以也没有人刻意去理会南希。在这段期间,不断有客人上门,他们或多或少聊了些家常话之后便各自踏上返家的归途。据说这一天的客人全是时常报到的熟面孔,第一次上门的客人一个也没有。

「是的,好歹店都开这么多年了。我可以肯定大家都认识」

店员提出这样的说词,而且那些客人也证实了这个说法。换句话说,当时现场没有半个可疑的人物。

但是——都过了一个小时,南希却还是坐在位置上。工作人员也不免觉得事有蹊跷,可感即使叫他也没有响应,打呼声在那个时候也停止了。

轻轻地——真的只是轻轻碰一下而已。后来该名工作人员向警方提出证词时不断再三强调这点,他只用盘子轻轻地碰了南希的肩膀一下。

南希的身体猛然摇晃了一下,接着碰一声倒向双人座的另一侧。工作人员直到这个时候仍然以为他只是睡着了。可是南希倒下去之后便毫无动静,而且——口鼻完全没有在呼吸的动作。工作人员惊觉大事不妙,连忙伸手打算扶起他的身体,这才发现——

「我吓到了……我是真的被吓到了,他的身体好冰冷啊。」

南希在身体几乎没有任何余温的状态下一命呜呼了。

对尸体进行调查后,发现南希的头部留有遭到钝器殴打的痕迹。可是因为失温太过明显,很难明确指出遭受殴打的时间。

无论是何时被人殴打,死者来到店里的时候是自行走进来的。而且后来店里的众多客人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动死者半根寒毛——此乃千真万确的事实。

究竟死者是陷入昏睡而死亡、还是被人殴打致死的?警方决定将公开说明的时间延后。这也为这起事件招来了惊奇的风评。由于死者生前被取了个公主这样的绰号,因此有些人跳出来起哄说这是睡美人的杀人事件,事态的发展似乎愈来愈奇妙了。

……我在跟静流姐说的,就是这样的一起事件内容。

「是哦——」

她一边听我说,一边心不在焉的,感觉似乎在发呆的样子。所以我也跟着分心思考起其它奇怪的事——可是我一发呆,静流姐马上抓住这点来挖苦我。于是我立刻就这起与睡觉有奇怪瓜葛的事件顺水推舟地说道:

「啊哈哈,搞不好反倒是我睡眠不足吧。」

我企图以此来模糊焦点。

静流姐听我这么说,不知为何露出严肃的表情……

「小夜,我问你喔。」

……接着以一本正经的口吻开口询问。

「什、什么事?」

我有点紧张地正襟危坐了起来。

「你该不会是得了失眠症吧?」

谁知静流姐忽然说出这句让人摸不着头绪的话,害我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真是的,别再笑了啦,小夜。」

静流姐鼓起腮帮子气呼呼地抱怨。

「啊,抱歉抱歉,可是真的很好笑嘛~」

对于我这种感觉迟钝的人来说,失眠症这个字眼可以说是与我相当无缘。若要举一个无论如何就是睡不着的经验,顶多只有在小时候曾因为隔天要远足而兴奋得难以入眠——就只有这样子而已。而且就连那一次,我看也只有撑了三十分钟左右而已吧。隔天一大早我还神清气爽早早就起床了呢。

「算了——反正你没失眠就好。」

静流姐耸了耸肩膀。

「不过,睡不着可不是小夜所想的那么简单的事,千万不能小看它喔。」

「是这样吗?」

「人如果不睡觉会变怎样,你有听说过吗?」

「啊啊——我记得国外好像有学生挑战过纪录之类的吧。」

那个人后来差点因此精神错乱,似乎还住院了好一阵子——听起来感觉还怪恐怖的。

「看来睡眠是相当有想象空间的一回事呢。这样的话,这起事件的关键或许在于被害者为何突然陷入沉睡也说不定喔。因为听说是毫无预兆突然睡着的。那叫昏睡状态吗?是因为毒药之类的缘故吗?」

我如此说道。静流姐则是眉头深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零件不够。」

「零件?」

「嗯。我感觉这起事件尚有末浮现台面的要素存在,而且使得事态变得更加复杂。」

「是我调查还不够充分啰?」

在这个时间点,这起事件只不过是我手上所收集的其中一件谜案。而且静流姐也还没特别拜托我去调查。

「不,小夜,你不要再深入调查了。」

可是,静流姐却说出这句出乎意料的话来。我不禁一头雾水。

「咦、咦咦?为什么?」

「因为那是被有心人隐瞒起来的事件呀。所以,小夜你千万不可以靠近那种不知道有什么危险存在的地方喔。」

静流姐斩钉截铁地说道。那语气听起来就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般。可是就我的立场而言,只要是静流姐有兴趣的事,我都希望能够尽量从旁协助——

「大概再过一些时日,就会有什么东西从别的方向冒出来了吧。在那之前你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喔,知道了吗?」

她看我露出不满的表情,再度以略微强硬的口吻这么说道,我只得乖乖地点头答应。都被这么千叮咛万交代了,就算我想违抗,也搞不懂现在是什么情况。

不过——

(总觉得好像被单独留下来了一样——)

静流姐思考的事情我看我连一半,不,连十分之一都无法理解吧。这个事实果然还是令我觉得十分落寞。

那天我们两人就这么天南地北地闲聊着,会客时间转眼间就结束了。

我一个人有气无力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由衷地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静流姐无法离开医院半步,偏偏拥有可以四处闯荡、健康身体的我跟聪明的她不一样,只是一个既迟钝又无力的渺小人类罢了——如果我们的立场反过来不知道该有多好。

(静流姐说有某个要素被隐瞒……)

我回想起静流姐说过的话。虽然她吩咐我千万不可以涉入……

(反正我也就只有这么点价值了——)

但是就我而言,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出其它的理由了。

2.

事件如今演变成了尽管在电视新闻等类似『公共电波』的媒体上几乎没什么报导,就连报纸也不见相关的文章,可是在不负责任的网站和胡乱散播丑闻的八卦杂志上却可以找到众说纷纭的情报的奇特现象。

(嗯……)

事件发生的地点,亦即红灯区的那种地方我又不敢去。反正就算去了,大概也什么都搞不懂吧?我在图书馆找到该地区的电话簿,里面有刊登那间咖啡厅以及被害者工作地点的电话号码,于是便姑且抄写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可是,我到现在连这是一起什么样的事件都还搞不清楚耶——)

我在礼拜天下午来到图书馆查数据,然后心不在焉地思考着事件的问题。

我归纳不出一个大致的面貌。图书馆里有许多貌似考生的人,每个人都拚了命地在用功读书。然而摊在我面前的,却是感觉只有大人才会翻阅的八卦杂志所刊登的血淋淋血腥杀人事件报导。如果能从中找出蛛丝马迹的话倒也还有价值,可惜我实在是有看没有懂,我有种周围人都很有意义地在善用时间,而自己却不知道在拖拖拉拉干什么的感觉。他们手握自动铅笔在笔记本上振笔疾书的沙沙声响听起来格外刺耳,简直教我无法忍受。

(唉~唉……)

……不行了。我确定再继续想下去也不会有收获,于是便起身离席。

即使在街上漫无目的闲晃,也很理所当然地没有任何灵感浮现。

今天的天气可说是晴朗舒适,是个无可挑剔的假日。我想在热闹的大街上来往的人一定都有明确的目的地和约定见面的对象,早就计划好等一下要做什么了吧。

可是,我却——

「…………」

即使事后试着回忆,我还是搞不清楚自己那个时候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发现设置在道路一角的公共电话后便摇摇晃晃地走上前去,接着手指不听使唤地按下了刚才查到的电话号码。

我甚至不必看小抄。不知不觉间,已经将号码记在脑海里了。虽然无法掌握那个行动的意义,可是我却没有丝毫的犹豫。就连我自己也对这一点感到十分茫然。

我打电话到事发现场究竟想做什么呢?一旦冷静思考,我无疑是做了一件蠢事。我甚至很想质问当时的自己「你是不是自以为可以听听店员的说法啊?」。

不过,电话响了许久始终没有人接听。这也难怪,毕竟造成那么大的骚动,会想关门歇业也是很自然的事。

我愣愣地拿着话筒贴着耳朵发呆。

——飕。

冷不防地,一股寒意从我的脊椎窜过。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不过那是非常真实的感触。我连忙将听筒挂回去,接着倒退几步远离那具电话。

几分钟后,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有好几个男人突然朝这具公共电话快步跑来。

那些男人个个人高马大,穿着一板一眼的蓝色西装,脖子上还系着领带。可是——不管我再怎么打量,都觉得他们看起来并不像一般的上班族。

原以为他们在东张西望地环视四周,结果一发现茫然不知所措的我,其中一人便朝着我走了过来。

(…………!?)

我吓得甚至忘记逃走这回事。那个男人开口向我询问:

「你一直都待在这里吗?你有没有看到有人用那具电话打到其它地方?」

那是习于向别人盘问问题的口吻。而且还是以居高临下的立场单方面地——

(……是警方吗……?不过——)

总觉得跟那一类的人不太一样。该怎么说呢?对了,就是给人一种更威严的感觉。

「没、没有——没看到……」

我胡乱地以含糊的语气带过,男子也不疑有他。

「是吗——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他丢下这句话之后便折回同伴所在的位置。除了我以外,其余路人也不会没事在这种地方驻足,所以他们接下来便找不到可以打听的对象。只见那群男人窃窃私语地不知道在谈论什么。不过,从他们身上感受不到在做亏心事的感觉。

「——那间店的监视摄影机没有面对这里吗?」

「就角度而言很难说——」

我无意间听到了这段对话。

万一真的有那种东西在拍摄,那么里面照到的也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

我忍不住害怕起来,逃难似的跑离了现场。虽然没有人追着我跑,可是我却一直有种有人尾随在后的感觉。即使已经回到家了,不安的情绪还是迟迟无法平复。

(怎、怎么回事——为什么那样的人会突然——)

逆探测?天啊,如果是逆探测的话,光凭来电显示的号码一定马上就能查出那个地点了吧。不过就算真的是逆探测好了,那些人赶到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吧,一副早就设好陷阱等在那里一样,为什么有那种必要——

(我不懂——我完全想不通啦……)

我整个人陷入一阵混乱之中。不过到了隔天,有一件更加混乱的事态发生了。

『我打了南希。』

一名自称是被害者朋友的男性前往警局自首,做出了上述表示。

*

……我徒步走在通往医院的山路上,沿途心情显得有些消沉。

不只是因为我违背了静流姐的叮咛而感到愧疚,该不该跟她提起这件事也让我觉得很犹豫。尽管还是留有部分难解的疙瘩事件,如今也有了决定性的进展,但一想到静流姐会不会因此对这起事件失去兴趣,我不免开始担心之后就只剩下我被留在这个半吊子的状态中——有种不论往哪个地方看,好像都有黑压压的东西阻挡在前方的厌恶感油然而生。

(如果我道歉的话——她会愿意原谅我吗?)

她若是生气的话倒还好。我担心的反而是她过于错愕,最后对我失去耐性并感到厌烦。万一事情演变成这样的话……

「…………」

不行,我果然还是说不出口——没办法就是没办法,我不能忍受这种结果。

我整个人显得无精打采,缓缓通过挂号台,前往静流姐的病房。

在那里我发现了一个不同于平常的异状,有一张便条纸贴在病房的大门上。上头是我曾看过几次的医生的字迹,内容仅写着——

『检查稍微延迟了一会儿,听说很快就能结束了,希望你能耐心等候。』

这张便条不是静流姐亲手写的让我十分在意。我前往医生平时所在的办公室一探究竟,可是却不见任何人影。我当然也不晓得医生上哪去了。

在束手无策的情况下,我又回到了静流姐的病房。

无人的病房显得异常空旷,让人找不到可以静下心来的地方。

我在摆放于病床旁的椅子坐下,眼睛看向静流姐平时躺着的地方,可是那里一片空荡荡的。于是,我不由自主地拿出带在身上的数据试着翻阅了一下,结果很自然地一点灵感也没有,我随手将它抛到一旁。然后碰的一声,整颗头直接垂放在床上,变成有点像是在睡觉的姿势。病床冷冰冰的,这表示静流姐已经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而且都没有再回来过。

「…………」

我脑袋放空,维持着只有上半身侧倒在病床上的姿势,无意识地聆听自远处隐约传来的嗡嗡作响的机械声。

乌鸦的叫声和车子引擎声等无数的声响有如要覆盖过去一般层层交叠着、混杂在一起。到最后我已经听不出来那到底是什么声音了——

——我听到远处传来某个声音。

3.

那好像是在呼唤我,于是我挺直身体站了起来。

我走下长长的楼梯,离开白色的建筑物。外头是一望无际的绿意。

在那片绿意的正中央摆着板凳与餐桌,有人坐在那里向我招手。

那个人脸上挂着温柔的微笑邀请我过去。

我脸上也绽放出笑容,举步向对方走去。

我顺从对方的邀约在位子上坐定。那个人笑盈盈地对我投以微笑,我的心情也跟着开朗起来,不自觉地点了点头。那个人看我点头如捣蒜,开口询问:

你在同意什么呢?

于是我回道:

真实应该就是这样吧?

没错,真实就像现在这样。在风和日丽的阳光下放松心情、悠然自得——应该是这样子才对。被关在索然无味的白色房间里应该只是假象才对。因为真正应有的、相称的事物必然存在于某个地方。

所谓的真实是什么?

那个人与其是在问我,倒不如说是在喃喃自语。

这个世上有所谓的真实存在吗?

我有点困惑。那个人脸上依旧挂着温柔的笑意,但说出来的却是不可思议的话。

某件事情是正确的,也就表示另一方面有某件事是错误的——可是,这个世上并没有『单纯只是搞错而已』如此浅显易懂的事物存在不是吗?

她的意思我不是很能够理解——不过,我突然有种类似胸口被勒得很闷的感觉。

我隐约明白话里的意思了。没错,那些事情不可能只是单纯的打发时间、或者发泄情绪而已。

那个人以平静的口吻继续说了下去。

嗯嗯,是呀——不过,这世上有太多太多不管怎么做都称不上是正确的事情了,就跟完全错误的事情是不存在的一样,正确的事情也不见踪影——既然如此,那里有的是什么呢?你觉得该怎么做才能接近正确呢?

我——已经没办法再点头认同了。因为我只觉得那是一条十分险峻的道路。

但是,对方还是对我投以坚定笔直的眼神,开口说道——

没错,存在于这个世上的,如今尽是掩饰——只是将破绽百出的东西揉合串通称作真实而已。既然如此,也只能将那些零件重新对调排列。只要能在某处找出胡乱硬塞在狭缝里的真实碎片,并放响应有的地方去的话,或许——和那个名为世界的拼图正确位置一致吻合的时刻总有一天会到来也说不定——是吧?

我——

啊啊,原来如此。

我长久以来等待的大概就是那个吧。

等待她愿意跟我如此告白的日子。

等待她愿意告诉我她在寻找什么的日子。

真相究竟如何——为什么要调查、推理、查明隐藏在各个血腥残酷事件背后的事物——难道一定非得知道不可吗?我对那个理由——我想知道的并不是事件本身,那只是她的——

*

——我在她的病床上醒来。

看来我好像在迷迷糊糊中不小心打起瞌睡来了,我连忙起身。

我在床单上发现一小块污痕。原本以为是我的口水,但是位置不太对。

那似乎是从我的眼睛流出来的。

(眼泪——我哭了吗……?)

可是,我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刚刚梦到了什么。

小归小,但在床单上留下一污痕毕竟是不争的事实,这令我觉得颇为尴尬。我拿着手帕又拍又擦的,痕迹却迟迟不肯消失,看来只能等它自己干了。

我看了一下时钟,刚刚似乎只睡了十分钟左右而已。不知道静流姐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嗯……)

不久前我还很期盼静流姐赶快回来,现在却反而希望能再多等一下心情不免有些复杂。

只是事与愿违,静流姐不到一分钟就回到病房了。既没有医生随行,也没有以坐轮椅代步,而是以自己的双脚走回来。我发现自己暗自松了一口气,因而再度体认到自己之前有多么担心害怕。

「啊啊,小夜,抱歉。是不是让你久等了?」

这次和平常相反,换成是我人在病床上,静流姐向我走来。

「不、不会啦——我没有在等啊。」

我连忙站起来让开一条路给静流姐通过。静流姐跟我说了声谢谢后在病床上坐下。我挂念的那块污痕刚好就在静流姐的手旁边,害我忍不住心惊胆颤。

「哎呀,这是那个事件的资料吗?」

静流姐随手拿起我扔在床上的其中一本杂志,二话不说便开始阅读起来。

「嗯,是那个资料没错——」

该怎么办——虽然内心闪过了这样的念头,但我还是觉得非说不可而张开嘴。但静流姐没理会欲言又止的我。

「啊啊,果然如此——跟我预料的一样,事情往奇妙的方向发展了呢。」

她轻轻叹了口气。

「我是有料到事件大概陷入一团混乱的状况,不过要是就这么在讨厌的感觉之下结束,那就有点麻烦了呢……这个据称是前来自首的人……果然应该是出于自主性的吧——啊,愈来愈复杂了。」

静流姐以一副头疼的表情沉吟着。我只能一头雾水地愣在一旁。

「啊啊,对不起——这并不是小夜的错。」

她不断地摇着头,像是努力想要冷静下来一般。

「不、不会——那个,我……」

跟我道歉也只会让我觉得困扰。静流姐依旧是一脸头痛万分般的表情。

「嗯,可是,这种事又不能拜托小夜……该怎么办才好呢?」

只见她口中念念有词地嘀咕个不停。

「那、那个……静流姐?」

我唯唯诺诺地唤了声静流姐的名字。我已经完全错失向她自白「抱歉,我擅自行动」的时机了。但我实在是完全处在状况外,我不得已只好开口这么询问。

「请问……现在是什么情况?即使犯人前来投案,事件还是没有获得解决吗?」

静流姐闻言缓缓地摇了摇头说道:

「与其那么说,还不如说是被害者都已经死了,事件却还是没有解决才对。」

她一脸平静地告诉我。

那声音听起来冷冷的,我感觉到自己的背脊莫名地颤抖着。

4.

将那起事件简单地做个整理之后,便可以得到以下的结果——

那个人步履蹒跚地出现在有许多其它外客的地点。

那个人虽然在位子上就坐,却没有点任何东西。但由于他是熟客,所以店家便自行送上饮料,而对方也没有表达任何不满。

认识该名人物的客人出声攀谈,可是对方不仅没有响应,甚至毫无预警地流下眼泪。不过,据说看起来不像是因为悲伤而流泪,而是眼睛分泌出名为眼泪的水份而已。

在那之后,那个人便陷入了沉睡,有很多人都听见了鼾声。

数十分钟过后,店员轻轻顶了一下,打算将他叫醒时,却发现对方已经死亡。尸体温度异常低下,宛如早已死亡多日一般。

在该名人物的头上发现到疑似遭钝器强力殴打的偌大伤口,可是店内并未有人对他进行那一类的凶行。若论一起串供的疑虑,在场所有人也欠缺可疑的共同立场。

数日之后,一名自称揍了对方的人自行向警方投案,不过真相至今为何依然不明——

……目前能了解的部分就只有这些而已,不明了的部分比明了的部分还要多上许多。

即便如此,静流姐看起来好像已经掌握到这起事件的概要了。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战战兢兢地开口询问。

「嗯,这起事件目前明确的要点有两项,逻辑只能从那里出发了。」

静流姐以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说道。

「两项要点?」

「第一,被害者凭自己的双脚自行走入店内,这可是最初的大前提喔。而且有多位目击者可以证实。」

「嗯、嗯。」

我紧张地等静流姐说明下去,很好奇会有什么样的惊人真相被她揭露出来。

可是她接下来说的话,却荒腔走板到令我为之大吃一惊。

「换句话说,在这个当下,他仍未死亡是千真万确的事。」

静流姐洋洋自得地说出这番不容置疑的话。

「……什么?」

我一时无言以对。这种事情从一开始就显而易见了不是吗?

静流姐对我展露笑容。

「你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吗?」

我乱了阵脚,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支吾其词。

「呃、呃——」

静流姐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继续说了下去:

「还有另一项明确的要点。」

她的语气不显一丝的犹豫。

「那就是才刚死亡没多久,被害者的体温却异常低落——明明没有被放进冷冻库里面不是吗?」

静流姐点了点头,对我抛出了问题。

「假设这两项是改变不了的事实,那么之后留下来的会是什么呢?」

「咦?什么?」

因为太过突然,我脑袋一片空白完全无法思考。不过,我还是勉强挤出了一个答案。

「呃、我想——大概是那个人天生身体就非常冰冷之类的吧——」

连我都觉得自己怎么会说出这么愚昧可笑的意见,羞得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没想到静流姐听完后竟然拍了一下手。

「就是这样子呀!小夜真的马上就能看穿事情的本质呢。」

「讨、讨厌——你不要再挖苦我了啦。」

我猛挥着双手,静流姐则像是要阻止这个动作一样,温柔地将我的手包住。

我的心脏抽动了一下。

她的手——感觉是那么的冰冷。

「————」

我看着她,而她也回望着我。然后以有如在说悄悄话般的语气继续说下去:

「人类即使被殴打也不见得会死,可是,一旦丧失体温那就必死无疑了。再说得更精确一点,体温只有在死后才会完全消失——只要还活着,不论怎样热度是不会消失的。要是刚死亡没多久,体温也会残余下来不会那么简单就消退——不过,既然体温已经所剩无几,那也就表示答案被限制在一个很小的范围里了。」

「……咦?」

我好像隐约可以推测到静流姐想说什么了。但是真的有那种事吗?不过——那两项要点确实呈现得一清二楚,应该不会再有其它的答案了。

「等、等一下——这、这么说来,难道那个被害者是——」

咕嘟,我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早就已经气绝身亡了,却还是自己一个人走到店里去?」

这不就跟僵尸之类的没两样了?

「正确来说,不是当时已经死了,而是快要死了才对。可是,由于在那个时间点他的体温已经降得非常低了,所以正常的生理活动也早就停止了吧。残余的体温有大半留在内脏里——也因此一旦内脏彻底冷却,死去之后失温的速度自然远比正常情况还要快速。我想这起事件正是这样的例子吧。」

静流姐微微耸了一下肩膀,淡然说道。

「刚才小夜有说死者是自己一个人走进去的,事实一定也是如此吧。我想死者八成只是反射性地在实行平日习以为常的习惯动作吧。总之,这起事件最不愁的就是目击证词的丰富度,所以没有否定这项说法的材料。」

「可、可是——真的有那种事吗?被害者果然是因为被人殴打而陷入濒死状态,而他即使如此,却还是自行走到店里去吗?在意识朦胧不清的情况下——」

我语无伦次地想要整理出结论,但静流姐却摇了摇头。

「光是头部遭到殴打,体温还不至于会急速下降。更何况,如果被害者曾遭到那么容易看出的强力殴打,那个伤势和事件的关联应该更早就明朗化了才对。」

「明朗——?」

「也就是如今成了犯人的那个人会更早跳出来自首的意思啊。要不然,警方也早该三两下便逮捕到那个人了。」

「咦、这是怎么回事?」

静流姐以和蔼的口气对着混乱的我说道:

「小夜……你知道吧?」

「咦?不、我不——」

「你知道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对吧?」

静流姐面露严肃神色说出了奇妙的话,我忍不住在她的牵引下点点头。

「嗯、嗯——」

「这起事件最大的不明确点并不在事件本身。这起事件有诸多明确的迹象,但即便如此却没有被具体锁定,警方和关系者对于这起事件的态度才是最不可思议的。」

「这、这是什么意思?」

「我接下来要说的内容在现阶段还只是猜测而已。我在想,这会不会跟被害者工作的那间店底细似乎不单纯这件事有关呢?」

「啊啊,比如说是有大人物常常光顾之类的——」

「如果只是那样或许还算好的呢。涉及更为明显的违法行为也不是不可能。像是以泄漏搜查情报来谋取贿赂这种地下交易等等——」

听她这么一说,我内心不禁产生了动摇。

「……啊。」

我忽然想到在我傻傻地打了那通电话之后赶来的那批人——有没有可能是地检特搜部的人呢?

那些人该不会是在调查警方吧……

静流姐突然一脸诧异的朝我看来。

「小夜?」

「咦、什么?怎、怎么了?」

我一下慌了。该不会是露出马脚了吧?就凭刚刚谈话的脉络她是怎么看出来的?不过她可是静流姐,说不定我想的事早就全部被她给看穿了——我整个人开始浑身不自在。

「…………」

她则是更加不客气地窥看着我的眼睛。我很想别开视线,可是却有点被那双直视的动人眼眸给吸住了,不知怎么搞的,我也愣愣地回看着静流姐。

「…………」

「…………」

我们就这样互相凝视着对方,接着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结果先别开目光的人反而是静流姐。

「——哎唷,小夜你很诈耶。」

「咦?我哪里诈了?」

「你一定有在隐瞒我什么吧?可是,我现在已经提不起劲问你到底是什么事了啦,被你这样正面凝望,不管是什么问题都会忍不住原谅你的嘛。」

静流姐笑着说道。我不禁羞得满脸通红。

「我、我又没有刻意要隐瞒你什么。」

「哎,算了啦。我还不至于连你不想说的事都非听不可。我相信小夜是在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吧。」

静流姐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天真无邪又无忧无虑。我可以直接感受到她是彻底地信任我,总觉得——

(……对不起——)

一股强烈的歉意从内心深处涌现,让我无法自持。我在心中暗自发誓今后绝不会再擅自行动。不过事到如今也不可能再自白了,我只好故作若无其事的将话题转回到事件上。

「——先不提那个了,我现在还是一点头绪也没有耶……」

「啊啊,对哦——都忘了这回事呢。」

静流姐也点点头。

「严格说来,我也不知道。因为这就是那样子的事件。」

「静流姐刚才有提到这起事件警方可能有所隐瞒——」

「嗯,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反正不论如何,这起事件在一开始被太多人目击到了,所以就算想隐瞒也隐瞒不了。我是认为有人打算这么做——但应该是失败了。」

「我想也是啦——更何况电视新闻都报导出来了……」

「只不过,充其量也只能禁止公开发表不明了的问题点。所以头部的伤被刻意拿出来强调的同时,体温极度低下这一点相对地就被四两拨千斤地含糊带过了吧。问题光是这样就够异常不自然了,我想就连部分媒体都有嗅到不对劲才对。况且这是一起可疑关系人的悬疑死亡事件——」

「这么说来,有一家因为常常跟政治家起纷争而闻名的八卦杂志好像很积极地在深究这次的事件呢……」

「是吗?不过真的很暧昧呢——这所有的一切。」

静流姐的说法听起来有种满不在乎的感觉。总是斩钉截铁一口咬定的静流姐,对于这起事件一直抱持着这种趋于消极的态度。

「可是——尽管事件的周围造成了轩然大波,最关键的死者却好像被人丢在一旁了一样……」

我低声说道。静流姐听了之后也点头附和。

「这个睡美人会在没办法仰赖别人唤醒自己的情况下一直遭人忽视下去喔。而且我觉得最可悲的是,这个睡美人是不是早就习惯这样子了呢?」

接着她的视线,不知为何地投向了窗外。但是很明显地可以从她的眼神注视的距离看出,她所注视的并非是窗外的景色。

现在静流姐眼中所看到的是什么呢?我想要知道,但或许相反地,我一点都不想知道。虽然我希望可以理解、共有她的想法,可是也希望不论她有什么样的想法我都能平和地接纳。或许这两个念头是互相抵触不兼容的吧。

「……静流姐认为这名被害者的死因是什么呢?」

我能问出口的,也只有这种问题了。

「啊啊——这个嘛……」

静流姐将视线转回到我身上。那表情看起来似乎充满了歉意。我一点也不想看到她露出这种表情,因此又继续追问下去。

「之前你有说过这甚至称不上一起杀人事件——也就是说这是类似自杀啰?」

「嗯~这个我就无法确定了。恐怕这个人根本没有考虑到那是一件很危险的事,而且可能攸关生死吧,唯独这点我认为是干真万确的。」

「换句话说,静流姐——」

我代为说出她似乎不愿意断定的事。

「——这起事件并没有所谓的『犯人』啰?虽然人已经死了、而且看样子很像是遭到他杀的,尽管如此——也没办法将责任怪罪于有人动手。」

「嗯——我想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静流姐叹了一口气。

「既不是自然死亡,也很难称得上是病死的。但与其说这并不是任何人的责任,还不如说在法律上,这一定会归咎为自己的责任吧……小夜你觉得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嗯,所以说——」

虽然就凭我这不牢靠的脑袋也只能想出非常简单的答案,不过我还是说了。

「——我猜大概是药物中毒之类的吧?例如非法毒品等等。」

被害者是毒贩抑或中介入我当然是不知道。不过他会不会是参与了那一类的犯罪,然后自己也是吸毒者之一呢?之前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件,所以让我产生了这样的联想。

「或许那也是原因之一喔。不过事情一定不只是这么单纯。我觉得这件事不仅包含了你所说的,而且还更为全体。」

「全体——?」

静流姐点点头,接着说出了非常奇妙的话来。

「所以我在想,这个情况该不会是『饿死』吧?」

5.

……我总觉得那就跟以前某位伟大的雕刻家说过的话一样。还记得那名雕刻家大概是这么说的——

『我在创作雕刻的时候并未怀有意识。因为岩石本身早已决定好该雕刻的形状。只是藉由我的手将那个形状从岩石里面抽取出来而已——』

对,她的本事之妙一向令我惊叹。给我的感觉是原先就有一个极限,在那之中无关乎自己的意志,她只是机械性地将真相抽取出来而已——她所发掘出来的现实,跟她的意志完全无关。

「小夜,你认为人为什么会死呢?」

我整个人处于张嘴恍神的状态中,所以静流姐是耐着性子在向我询问。

「呃、呃——」

我虽然迷迷糊糊,但还是拚命思考在这种情况下,到底该怎么回答才算恰当。

「那就好像是一条线断掉了——大概吧。啪的一声,活下去的气力便用光了。」

「你只说对了一半而已。正确来说,所谓人活着的状况,几乎都是惰性。因为前一秒还活着,所以下一秒也活着——这个过程的重复正是生命的本质。而且以这起事件的情况来说,肯定就连具体指出理由的必要也没有——给人一种一切都变得如此贫乏的印象。」

静流姐始终维持着漠然的口吻。

「因为一切都是理由,可是又都不是决定性的理由——所以我觉得只能说是饿死吧。」

「可是,我记得没听说被害者有那么瘦弱耶。」

「不管身体长了多少肉,一旦把脂肪化为能量的机能衰弱,那就没有意义了。等到长期累积在体内的衰弱超过了那条分界线,就再也无法使恶化停止了。」

「但是——」

「没错——在变成那样之前,一般都能控制住的。因为姑且不论本人,其它人都会帮忙注意到那个现象的——问题是……」

「没有人帮忙注意到……?」

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被害者的周围据说有为数不少的人,难道都没有半个人察觉到那个现象吗?对,一定就是这样没错。有许多的证词替这一点背书。

他被晾在一旁了。

「有可能是被害者原先就很讨厌被人深入干涉,也有可能是因为平时素行不良而遭到其他人的疏远。这方面的事实如何我不清楚,反正就算知道我想也无济于事,总之他并没有获救。」

「可是,为什么你有办法推理到他的身体机能已经衰退到那种程度呢?」

「嗯——」

静流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开口说道:

「因为他流泪了。」

「那个泪水突然大量涌出的异常方式?——这也属于那方面的现象吗?」

「我不清楚感觉病态的眼泪是否全都属于那种。不过就当时的场合来说,我觉得只有这个解释了。会不会是身体因为体内的联系变得支离破碎,所以才用那个异常流泪的方式来表达哭泣以及身体其它各部位都停止运作的讯息呢?一开始——我是这么认为的。」

静流姐安祥地点点头。这次她似乎就是从那一点察觉到事件的异常的。

真实从那里开始逐渐被雕刻出来——不过,那与她本人的希望无关。

所以她才会看起来那么寂寞。

「……可是,那要怎么称呼这个死掉的人才好呢?」

我愈来愈在意这个问题。

「他又不算是被人杀害,叫他被害者也怪怪的吧——但又给人一种类似牺牲者的感觉,所以照这样看来果然还是算被害者吗?」

我脑中的思绪已经乱成了一团。

「啊,说到这个,不是有人自首说自己动手殴打被害者吗——那是怎么回事?难道自首的那个人打算掩饰什么吗?」

「嗯——」

静流姐尽管口齿不清,但还是开口说道:

「……我想那个人应该是真的有对被害者动粗吧。」

「咦?这样的话——」

「不过,我觉得他的行为应该还不至于造成传闻中被害者头上的伤。会自首是因为那个人后来听到被害者死亡的消息,才开始怀疑『搞不好是我对他动粗的关系』——差不多就是这么一回事吧。至于被害者头上的伤,大概只是他自己在别的地方撞到的吧。也可以说,被害者对头部的痛楚不仅没什么感觉还四处游荡,正显示了他的衰弱程度。」

「那个出面自首的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我也不知道呀。」

静流姐一脸困扰的说道。我这才惊觉过来。是啊,关于事件的内容,静流姐知道的并不比我来得清楚详细——这真的是非常糗的事情。

那么,若是由我自己来思考的话……那个人会是被害者的伙伴吗?还是朋友?说不定还是恋人。要不然也有可能跟男不男女不女的被害者是同类……

静流姐见我陷入沉思,仿佛要将我从泥沼中救起一样,以沉稳的语调开口说道:

「查清被害者生前所涉及、部分警察也企图隐瞒的某种犯罪行为是有其必要的。而且我认为现在八成已经在着手进行调查。不过,那跟被害者的死亡已经是毫不相干的两件事了。」

「那个部分该怎么办呢?」

「就算你这么说,也没有我们能够帮得上忙的地方。再说,我们也一无所知呀。」

「但是——」

但是,那个自首的人一定不知道自己其实是无辜的,而且还被人丢在一旁不闻不问。

对,就跟被害者『睡美人』一样。不管他真的好吗?

「这种时候如果轻举妄动,可是会打草惊蛇的喔。」

静流姐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在开导我一样。

「不论是调查的那一方也好、隐瞒的那一方也罢,现在两边都在观察对方的动静,先露出马脚的人就输了。就算想要施加刺激将对方诱出,目前也缺乏那个线索呢——」

就在静流姐说这番话的时候,我的脑中闪过了一个念头。

不对,线索其实是有的——我注意到了这件事。

在我拨打公共电话之后冲出来的那群人——现阶段只有我知道他们正在那边守株待兔。

先是放出『那里有证据留下』之类的小道消息,如果能成功将那些犯罪者引诱上门,案情便可一鼓作气解决了不是吗?反过来说的话,会受骗上当的人都是真正的可疑份子——

「…………」

就在我专心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静流姐又开始注意起我来。

「怎么了,小夜?」

她一直盯着我的眼睛看。

我反射性——但同时也是在充分了解那个含意的情况下开口说道:

「——没啦,没事。只是脑袋有点混乱而已。」

这是在说谎。

我欺骗了静流姐。

如果要找一堆像是不愿让她担心啦、或者事到如今没办法告诉她真相之类的理由来替自己解套应该不难吧。可是,我脸不红气不喘地欺骗了静流姐是不争的事实。

明明刚刚才暗中发誓再也不背着静流姐做轻举妄动的事,如今却面不改色地在打着跟背叛没两样的歪主意——我不但感觉无地自容,甚至还觉得很可悲——但即使在这个时候,我的眼眶也并未因此而有泪水浮现。就连这点也令我觉得莫名哀感。

我微微垂下了目光。因为突然有点挂念起先前落在床单上的泪痕现在不知怎么了。

只见那个痕迹已经彻底干燥,混在一大片白色当中,再也分辨不出它本来的位置在哪里。

「…………」

我仰起脸——发现静流姐依然在注视着我。

只不过她的目光变得有些不一样。先前给人辽阔且难以捉摸的感觉,可是如今却是——变成像是将什么东西给抛弃了一样。

「——欸,小夜?」

静流姐以平静如水的声音小声说道。

「什、什么事?」

我惊慌失措地反问。

「小夜,你对『感觉很可怜』有什么看法?」

「什么看法——?」

「某人觉得某人很可怜——虽然那确实是一种温柔的表现,可是依据时间与场合,那也有可能会是一种毫无意义的行为——你不这么认为吗?」

「这、这个!」

「有某个作家曾说过对人类而言,最棒的事情莫过于移情作用这种愚不可及的话——但是只要状况稍有不同,同情就会显得毫无益处可言。人类犯下错误的移情作用,往往不过是不断重复只会对他人造成危害的介入而已喔。吶,小夜——你是个善良的人。但是,千万不要把你的善良使用在错误的地方喔。」

静流姐直盯着我的双眼瞧并如此说道。

「有谁不可怜呢?并没有谁特别可怜这种事。如果想要拯救什么,唯有牺牲其它东西一途,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如果换作是我的立场,小夜——我是不会想要牺牲你去拯救你以外的任何一个人的。」

「…………」

坦白说,我不太懂静流姐究竟想要表达什么。虽然不懂,可是——

我突然理解了。

为什么医院里的人都称呼静流姐为『公主』——现在我总算能够体会了。

她此时的眼神与意志就宛如……宛如高高站在存在于误解与断绝横行霸道的世界里的一切混乱事物之上,身怀冷彻知性、君临天下的王族一般——所谓公主,指的便是那个权力的正统继承者,同时也是代表那个强大力量的人物。

我无言以对,只能定睛迎向静流姐的目光。

「————」

静流姐看我一副愣头愣脑的模样,再度露出灿烂的笑容。

「小夜,你还有时间吧?要不要再多聊一些呢?」

接着如此说道。里面包含着不再深入追究这起事件的弦外之音。

「嗯、嗯——当然是没问题啊。」

一开始,我的态度显得有些僵硬。不过等到两人聊开来之后,心情便整个愉悦了起来。先前所感觉到的不对劲也融化得不留痕迹了。

6.

……隔天,依然对这起事件耿耿于怀的我,决定去案发现场附近的警察署一探究竟。红灯区那边毕竟太恐怖了,我实在提不起勇气,不过若是警察署应该就没有那么危险了,所以我下定决心前往。要不然用警察署服务台附近的公共电话试着拨打上次的电话号码看看也好——这个时候,我很认真地在思考着这种事后回想起来只觉得傻眼的行为。

等我来到那附近一看,两只脚便愕然地定在原地不动了。

那里正在上演一场大骚动。除了媒体等相关人士之外,貌似先前找我盘问的那一类人也蜂拥挤在警察署前。看来好像有几个人被带走了——

仿佛不久前都毫无进展的东西突然一口气动起来一样,四周充满了杀气腾腾的气氛。

「请问是否从以前就和业者有所勾结呢~」

「不觉得丢脸吗?混帐东西!把脸朝向这边啊!」

「无话可说是吗?发表一下意见吧!」

「快说啊!把脸抬起来!」

连我所在的位置都听得见那些记者有如咆啸般,朝着被带进车内的人排山倒海地提出质问的护骂声浪。

「…………唔!」

我因为害怕立刻逃离了现场。

在当天的新闻中,所有电视台不约而同地针对这起事件做了详尽的报导。那个叫南希、本名为木下良次的被害者的事情频繁地登上各家新闻台,频繁到让观众不禁要产生「怎么过去都不曾提及呢?」这样的疑惑。事实正如静流姐之前所推理的,被害者似乎是因为滥用药物与生活糜烂导致暴毙身亡。电视新闻虽然不至于使用「饿死」这么直接的字眼,不过倒是有提到什么消化器官不全所导致的营养摄取障碍、还有急性低血糖症之类的东西。而且被害者在私底下有在经手多项可疑交易的中介,听说便是因此向警方的大人物行贿、甚至还连手经营之类的——据说在那本顾客名册上还出现了包括现任阁员在内的政府官员的名字等等——事情一波接着一波延烧到各个层级。

事件造成了极大的骚动。无数的采访记者一边向在电视台前哭天喊地高喊「拜托原谅我们」的关系者家属询问「你们要怎么负起社会责任」,一边将麦克风凑上前去的推挤画面整个呈现在电视屏幕上。

「…………」

我只能哑口无言。用不着我采取行动,事件突然间就获得解决了。毫不委婉、解决得彻彻底底——再也没有其它更适合这个字眼的状况了。

但是——

(这个结果就如静流姐所说的,是因为那些人有在其它的地方进行调查,最后才查清真相的吗?还是说——)

她在我打算采取行动之前,就抢先我一步出手了——?

(……可、可是,那怎么可能呢——)

我拚命想要压下那个疑念,并试着在内心列举无数的理由来说明那是不可能的事。她明明就一直都卧病在床呀——诸如此类的……但那股不安却迟迟不肯消失。

*

木下良次又名南希,过去在包养所交往的小白脸年轻恋人,亦即那个名叫平居裕次的男子以为自己杀了人而向警方自首。他在事发前几天跑去向死者借钱但遭到婉拒,一气之下便动手揍人。只不过当下便遭到死者的还击,反而是他自己的眼睛下面被揍得瘀青,所以他本人在知道死者的死讯后也相当意外。可是,偏偏电视新闻又报导死者头部有遭到殴打的痕迹,因此他一心以为是自己闯的祸,便勇敢地站出来认罪。谁知道……

不只连续好几天被关在拘留所里,也没被带去做什么调查。直到某天忽然在没有任何说明的情况下获得了释放,他整个人只觉莫名其妙且混乱不已。

「怎、怎么回事——是我干的啊。」

即使裕次如此坚称也没有人当一回事,他就像遭人丢弃一样被赶了出去。

感觉上好像已经没有人去关心他的金主南希为何死亡的问题了。他束手无策,打算回南希的店去瞧瞧。

可是当他踏进那条街上的其中一角,顿时错愕不已。

什么都没了。

那条街上附近的店家因为遭逢某种巨大的影响,无一幸免地全都倒闭关门了。关得牢牢的铁卷门上甚至没有张贴任何告示。就连南希以往经常光顾并且被发现气绝身亡、曾是附近民众少数可以当作歇息放松去处之一的那间咖啡厅也不见了。

「现、现在是怎样……?」

裕次茫然地呆站在原地,有一个熟人刚好路过看到了他。

「啊啊,是你啊——怎么,还留在这里没走啊?」

裕次虽然跑去自首,可是名字并没有被公布出来,所以没有人知道直到刚刚为止,他还待在警局里作客。

「留、留美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还能怎么一回事,不就是跟南希有关的不妙家伙全都被抓光了——每个人手头变得很紧,全都溜之大吉啦。我看你也尽早回乡下去吧。」

「不——我——咦……?」

身为孤儿的裕次哪有什么家乡可言,他根本无处可去。可是,他原先所处的世界已经不留痕迹地被连根拔除了。

(这是什么情况……是谁干了这种事?光是南希死了,应该还不至于会变成这样啊……到底是谁……?)

想当然尔,他的问题自然没有获得任何回答。在这条萧条没落的街道上,有的只是遭人弃置的生鲜垃圾所飘散出来的沉闷湿气罢了。

“The Sleeping Beauty”clos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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