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代的我一直漠然地想着。如果有人可以和我这种空虚的人成为朋友的话,想必那也一定是个同我一样空虚的人吧。没有朋友也没有恋人,没有优秀的资质也没有值得自豪的经历,温暖的回忆一个也没有。与像是画中所描绘的『无用之人』相遇时,我是否有了第一个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人呢?
虽然江森先生是我最初的(也是我至今最后的朋友),但却是与我预想不同的与空虚无缘的『富有者』。他有很多朋友,恋人也是换了一个又一个,还能够自由使用三个国家的语言。在我认识他时就已经决定要去超大型企业就职了。总而言之,就是与我完全相反的人类。
我与江森变得亲密是在十九岁的夏天。当时我们在同一个大学读书,住在同一栋公寓。我是201室,他是隔壁的203室,所以经常可以看见他带领女孩子进入房间,而且对象似乎每个月都会变,而且每一个都算得上是出类拔萃的美人。虽然有时也会在大学校园内见到他,但每次都是在被朋友团团包围的状态下一脸幸福地笑着。如果大学中有什么大事件的话,一般都是以他为中心。他只要一在舞台上现身,台下就会响起此起彼伏的女性欢呼声。
原来如此,也有这种人生啊。我感到十分佩服,那是连我的想象都无法触及的世界。
被人喜欢是理所当然的,究竟会是怎样一种感受呢?
那样的江森为什么愿意和我这样的日阴者(译注:指被埋没的人,见不得人的人)亲近呢?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其缘由。或许是一种异文化交流,他在我的内心窥视到了一个他不曾想象过的世界,说不定是一种社会学习的近距离观察计划。
也有可能是,把我作为一个谈论绝不能外泄的秘密的对象而重视。对他抱有好感的人有很多,相对的,也有不少人把他视为眼中钉。作为传到那种人的耳朵里会变得很糟糕的秘密的坦白对象,我可能是最适合的人选。
总之我们成为了朋友,那就是一切。这是江森主动接近的结果。他以自己不可能被拒绝的态度与我接触。采用那种态度的话,我也只好认为拒绝他是不对的。原来如此,被爱着长大的人会这样子成为更加被爱的人啊。我不禁想到。
因为我完全没有可以和他分享的话题,所以两个人在一起时经常是他一个人在那里滔滔不绝。我只是被迫听着他那些话,偶尔心血来潮会说一些没头没脑的评论。我想,在那期间他会对我的本质感到失望而擅自离去吧。结果,那份关系直到离我们大学毕业很久的现在也一直维持着。
时隔半年的再会,江森先生并没有事先打电话询问我的预订之类这种从容的事情,而是毫无预兆得直接拜访了我的房间。打开门一看,他说了声「呦」,把手里提着的袋子打开给我看,里面装了两扎六听装的罐装啤酒。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再会的这一瞬抵消了半年间的空白。
我挑了几样适当的小菜,穿着室内拖鞋出了门。江森先生无言的点点头,迈开了脚步,我则跟在他后面。
不用说我也明白,目的地是附近的儿童公园。
那是个寂静的公园。由于杂草长的非常茂盛,远看只是一片空地。游乐设施上布满了红色的铁锈,看上去光是触碰就会患上什么不知名病症的样子。在那种孩子美梦的终结一般的地方喝酒是我们一贯的作风。
真是个漂亮的月夜。在这个被树丛环绕的狭窄的公园内,只有秋千的前面才有一盏壁灯。然而那个灯的灯泡也坏掉了,借着月光才能辨别出游乐设施的形状。
拨开草丛进到里面,他像是示范一样坐在了熊猫上,而我则是骑在了考拉上。角落里的长椅被杂草淹没,完全没法使用,所以我们用弹簧玩具代替椅子。尽管很不稳定又不舒服,但总比坐在地上好。
拉开罐装啤酒的拉环,我们也没干杯就各自喝了起来。可能是买了有段时间的原因,啤酒变得有些温了。
我们在公园喝酒是有原因的。在我入学的前一年,大学内发生了因急性酒精中毒而出现死者的事件。那个死者还是未成年人,于是附近的店家开始对年龄确认变得非常严格起来。所以由江森买酒,我负责准备小菜,两个人在公园一起喝酒这样的风格变得根深蒂固。
既然住在同一间公寓的话,在某个人的房间里喝比较好。不过江森先生有着『离家越远酒越美味』的观点。正因如此,我们找到了一个可以步行过去且不受人瞩目的地方喝酒,那便是这个儿童公园。
「怎样?最近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吗?」江森先生抱着没什么期待的样子问我。
「没,一如既往地过着独居老人般的生活。」我答到,「江森先生呢?有没有什么趣事?」
他仰望夜空,思考了四十秒左右。
「熟人遇到了诈骗。」
「诈骗?」
他点了点头。「就是所谓的约会商法。利用恋爱感情,倒卖图画,买下高级公寓什么的。虽然是常见又无趣的诈骗手段,但受骗人的证言很有意思呐。」
被害人是一个叫冈野的男子,骗子是个名为池田的女性。
事情是这样的。某一天,冈野在SNS上收到了一封邮件。送件人是一位名为池田的女性,讯息内容是「我是你的小学同学,你还记得吗?」。
他回想了一遍,但是想不起那名叫池田的女子,心想可能是恶德商法之类的东西就决定无视了。过了一天又收到邮件。『突然发送奇怪的讯息我很抱歉,可能是最近一直都是一个人的原因,脑袋变得有些奇怪了,得知同一个城市有以前的相识住在那里,太过高兴而做出来那种事情,请勿回信。』
读了那封邮件后的冈野突然变得不安起来,可能只是自己忘记了而已。名为池田的女子难道真的不是自己的旧识吗?无视这条讯息的话,自己岂不是伤害了她吗?耐不住孤独而将自己视为救命稻草的她,这样做不是将她推入了更深的黑暗吗?
经过一番苦思后,他回信了。从那之后,两人的关系开始了。池田是一个给人感觉很好的女孩子,冈野很快便坠入了爱河。
两个月后,他的高价图画被倒卖,次日那个名为池田的女子也从他面前消失了。
「话说在前头,那个名叫冈野的男子,脑袋绝对说不上坏。」江森补充到,「毕业于相当好的大学,读过很多书,头脑转的比一般人要快,也比别人加倍小心。尽管如此,还是被这种古老陈腐的手段给骗了,为什么呢?」
「因为人太好了吧。」
江森摇了摇头。
「因为太寂寞。」
原来如此,我稍微想了想后附和到。
他接着说。「有趣的是,池田删了他的SNS账号后,冈野仍然坚信她是自己的小学同学。在那家伙的脑袋里,有着确信的记忆。与少女时期的池田在同一个教室里度过的记忆都能回想出来。但实际上并不存在那样的同班同学。」
「那是……在不知觉的情况下被植入了义忆吗?」
「不,那样作为诈骗来说成本太高了。」
「那,为什么?」
「自己在无意识中改写了记忆吧?」江森说出了奇怪的话。「记忆这种东西,会随着心境的变化而轻易地扭曲,即使不借助纳米机器人的力量,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也可以轻易地改写自己的记忆。天谷你知道〈フェルスエーカーズ事件〉吗?」
没听过的名词。
(译注:〈フェルスエーカーズ事件〉,译的话应该是[麦克斯马丁案件]。这里简述一下。1984年春,加州曼哈顿海滩的McMartin幼儿园。七名教师被指控绑架儿童,让他们乘坐飞机飞到另一个地方,强迫他们参与集体性行为,并强迫他们观看动物被虐待和杀害。这起案件还涉及到有关儿童被迫参加怪异宗教仪式的指控,并被用于制作儿童色情作品。最初是一名母亲指控,虽然后来被发现是一个偏执的精神分裂症患者,但在调查人员告知家长指控并开始对其他学生进行采访时,情况迅速发展。这一案件在1984年成为美国的头条新闻。然而,当一名新的地方检察官在1986年接手此案时,重新审查了证据,并撤销了对两名被告的指控。他们的审判成为美国历史上历时最长、耗资最高的刑事审判之一,但在1990年,所有这些指控也被撤销。他们声称,调查人员“诱导”孩子们做出毫无根据的指控,反复地问孩子们同样的问题,并提供各种激励措施,直到孩子们说出被虐待。该案件是1983年至1995年间一系列类似指控和调查的原型,这构成了道德恐慌。还改编过电影[The McMartin Trial]。)
「简单来说,就是犯罪证言不可靠的典型案例。『你是不是被这样伤害了?』在被反复问了好几次后,就好像真的受到了那样的伤害。冈野也是,被那个女人说『你是我的同学』很多次后便如此相信了吧。『我希望她说的是真的』这种愿望,促进了记忆的改变。明明只要看一下毕业影集就可以确认池田什么的并不存在,但他却没有那么做,总而言之,他是因为想被骗才会上当受骗的。」
江森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点燃,美美的吸了一口,从相遇时就没改变过的香烟品牌,那甘甜的香味让我终于有了重逢的实感。
「最近非常流行这种古老的诈骗手段。据说孤独的年轻人最容易成为目标,天谷也有可能被他们盯上。」
「我想我应该没问题。」
「此话怎讲?」
「小时候一个朋友都没有,也没有任何美好的回忆。即使以前的同学联系我,我也不会有任何期待。」
江森缓缓的摇了摇头。
「不是这样啊,天谷。那些家伙不是利用回忆作为突破口,而是利用没有回忆来乘虚而入啊。」
*
结果,我们在公园没喝够,之后又去了车站附近的酒店,在那里说着微不足道的话题。九点前分别了。
我在商店街一个人散着步时,结果惯例的『那个』又发作了。
这次发作的契机,是宣告营业时间结束所播放的『萤火虫之光』。
「真晚啊。」
社团活动结束回到教室后,灯花板着脸冲我说到。
「会议延时了。」我辩解到,「今年的三年级,干劲满满的样子。」
「是嘛。」
「你可以先回去的。」
她不服气地瞪着我。
「不对啦千寻君,这种时候应该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才是。」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还有,谢谢你等我。」
「很好。」灯花笑了,接着拿起了皮包,「那我们回去吧。」
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确认关了灯锁好门之后,我们来到了走廊。运动部的人使用的止汗喷雾剂的味道扑鼻而来,灯花遮住嘴巴轻轻地咳嗽了起来。她的喉咙比较虚弱,对烟草燃烧产生的副流烟或空调的冷气之类非常敏感,好像稍微受到一点刺激就会咳出来。
在玄关一边换鞋,灯花随着象征放学时间到而播放的『萤之光』的旋律,唱起了自己创作的歌词。
浅浅萤光
消逝暮夜
倏尔此生
无果恋心
真是悲伤的歌词。
「说起来,我还没听过『萤火虫之光』的正式歌词呢。」
「我也是,只是知道『浅浅萤光』的程度。」
「所以说,擅自改成失恋的歌真的好吗?」
「但是,千寻君记住了这些歌词吧?」
「嗯,现在的话就算记住原本的歌词,一旦曲子响起,也会先想起灯花自创的歌词。」
「而且与此同时,也会回想起我的脸。」
「可能会吧。」
作为温馨的回忆,也会想起今天的事吧。我暗自想着。
「我呢,认为这是一种诅咒。」
「此话怎讲?」
「川端康成曾如此写到:『请告诉与你分别的男人一种花的名字。花儿每年都会绽放。』」
灯花竖起手指,得意的说到。
「千寻君,从今往后的一生,听到『萤火虫之光』时都会想起我自创的歌词与我的事情呢。」
「确实是一种诅咒。」我笑了。
「嘛,不过我和千寻君不会分开就是了。」她也露出了笑容。
微微的摇了摇头,我打断了回忆。
这几天内,有关夏凪灯花的回忆出现的频率一直在激增。
原因很明显,是神社里发生的一件事。
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浴衣,发饰,发型,背上的打扮,脸型,全都是一样的。
唯一的不同点就是年龄,义忆中的夏凪灯花的设定是十五岁的姿态,但那天擦肩而过的她却显得很成熟。
简直就像是我记忆中的青梅竹马同我一样长大成人后,又出现在了我眼前一样。
好好考虑下,使用实际存在的人物作为义忆中的登场人物是明令禁止的,这是大前提。这样子是为了防止现实与义忆混淆而引起的纠纷。所以那一天我见到的人是夏凪灯花的原型,这种假说可以舍弃了。而她是夏凪灯花本人这种胡说八道的假设更是不值得检讨。
用与他人长得像这种偶然来解释,也不是不可能。那一天县内外有大量的人来参观祭典。在那之中,有一个与夏凪灯花长得一样的女孩子混了进来。这样的可能性并非为零。仔细想想的话,浴衣和发饰都是很普通很常见的设计。
但是她的反应要如何解释呢?在与我视线相交时,她显现出来与我同等,甚至在我之上的动摇。这怎么可能?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她的脸上如此写着。之后她想拨开人群向我这边走来,也是因为认错了人吗?我偶然认识一个很像她的人,她也偶然认识一个很像我的人。有可能发生这种巧合吗?
有着更为简单的解释,那一天擦肩而过的,是在酒精,孤独感与夏日祭的共同作用下,产生出的夏日的幻影。除了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否神志清醒以外,这个假说是完美的。
不,或许根本没有深入思考的必要。认错人也好幻影也好,最终我能选择的应对措施只有一个。
消去义忆。
这样的话,就不会再认错人或是看到幻觉了。
就算有时再一次想起并不存在的记忆,我的心也不会被迷惑。
回到了房间,从柜子中取出了两个〈lethe〉中的一个。并不是要消去少年时代的记忆,而是打算消除有关夏凪灯花的记忆。我将水倒入玻璃杯中,与〈lethe〉并排摆在矮桌上。
准备完成了,接下来只要撕开分包纸,倒入水中溶解后喝掉就好。
我伸出手。
指尖在颤抖。
并不会伴随有痛苦,也不会有浓烈的苦味,更不会失去意识。有什么好怕的?错误的记忆会消失,一切恢复原样而已。〈lethe〉的安全性是有保障的。
再说,就算发生什么事,也没有什么失去了会感到困扰的记忆不是吗?
我捏着分包纸。
腋下淌着冷汗。
说不定用理性克服生理上的恐惧是错误的。那么,改变一下思考方式吧。只要在十秒间放空大脑就好,在那期间一切都会结束。什么也不用思考,不负责任地逃开,把所有后果都交给未来的你吧。变为空壳不正是你所擅长的领域吗?
但是,越是想放空大脑,思考反而会变得更加深入。就像用手指擦拭镜头上的指纹反而会变得更脏一样,使事态不断恶化。
如此,我持续着长时间的自问自答。
突然,我发现了,这个思考的场所不好。
这个房间仍残留着那一天我感受到的强烈恐惧。榻榻米,壁纸,天花板,被子,窗帘,如同附着在古老建筑物上的油烟一般,到处都染上了我的恐惧。
无论做什么都需要与之相应的场所。为了喝下〈lethe〉,有必要准备一个合适的舞台。那么,哪里是那个最合适的舞台呢?
答案马上就出来了。
*
次日,打工结束后,我坐上了与通往公寓相反方向的巴士,同时口袋里装着消去〈夏凪灯花〉有关回忆的〈lethe〉。在冷气开的有点过强的巴士内,我把它拿出来并无意义地从各个角度观察着。
不久,巴士到达了目的地,我把〈lethe〉放回了口袋后下了车。上次的那个神社就在车站的不远处。
穿过鸟居,踏入神社内。与夏日祭的夜晚不同,一个人影也没有。寒蝉把阴暗的天空错当成黄昏,它的鸣叫声一直在这一代周边回响着。
从自动贩卖机买了瓶矿泉水,我坐在了石阶上。确认了口袋里〈lethe〉的触感后,为了让心情冷静下来而点燃了香烟。
吸完后,把烟头丢在脚底下踩灭时,远处传来了救护车的鸣笛声,我感到不妙,然而为时已晚。以鸣笛声为导火索引出的回忆的漩涡将我吞没了。
很久不见睡衣姿态的灯花了。在对方的家里借住可是我们以前的日常,所以她的睡姿也好睡乱的头发也好都已经看腻。不知是十一岁之后还是什么时候,我们开始克制互相的过度干涉。于是渐渐的,我们对彼此的了解就开始出现漏洞了。
一年不见的她的睡衣姿态,看上去非常脆弱的样子。虽说也有是质地较薄的纯白色睡衣的原因,但从领口窥见的锁骨与从半袖伸出纤细的手腕来看,似乎只要稍微经过粗糙的处理就会轻易地折断一般。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脚,再一次确认了那一份差异。明明不久前还是一样的身高,但在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比她高了十厘米以上。因此,最近一段时间每当我们牵手或靠在一起时,即使不愿意也会察觉到体格上的差异。通过她纤细的腿与纤弱的脊背,我有了我们的身体正在往不同的方向生长这种强烈的实感。
而这种实感让我的心情变得很糟。即使内容没有变,容器改变了的话,其意义也会改变。明明是和以前一样的相互往来,却感觉有什么过剩,又有什么感觉过少。话虽如此,但如果配合那种感觉而改变举止的话,则又会感到另一种隔阂。
那一天灯花的睡衣姿态,总觉得让我的内心难以平静。在我到病房里探望的期间,都不敢与她视线相交。直到紧张感消除,我一直假装对病房的装饰或探病物品感兴趣的样子,以此来逃避她的视线。
可是我并没有在这里看见什么值得一提的稀罕品,只是普通的病房。白色的壁纸,褪色的窗帘,浅绿色的漆布,简朴的床。虽然是四人病房,但除了灯花以外并没有其他入院患者。从入口处往右边深处看,日光采光最好的床位被派给了她。
「医生说了,是气压变化的原因。」
她像是要确认天气一般眺望着窗外。
「你看,台风要来了嘛。导致气压急剧下降,结果就发病了。」
我回想起昨天的事情。
发现灯花倒下时已是下午四点多。明明是一直以来她会拿着作业进入房间的时间段,那一天却迟迟不见她的身影。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于是造访了对面的房间,发现了蹲在床边动弹不得的灯花。她的皮肤上出现了发绀的症状,很明显是哮喘发作了。吸入器滚落在附近,看来是药物没有起效的样子。听见这从未听过的剧烈喘息声,我赶紧跑到客厅叫了救护车。
似乎是临近呼吸不全的很严重的症状。
「呼吸,还难受吗?」我询问到。
「唔,已经没事了。但说不定还会发作,所以只是住院看看情况,情况也不算很糟。」
虽然她举止爽朗,看上去泰然自若的样子,声音却很微弱。说话真的没问题吗?不是因为在我面前所以勉强自己吗?但如果这样问的话,她就会要求自己演得更逼真吧。
为了让她不用大声说话,我尽量把椅子靠近床,自己也注意着小声说话。
「说真的,我还以为这次会死呢。」
「我也以为自己要死了。」灯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般笑了,「但是呢,如果那时千寻君的判断再迟一点,似乎会变成更糟糕的事态呢。医生都夸奖了,说毫不犹豫地叫了救护车是非常英明果断的举动。」
「因为已经习惯了灯花的发病。」我生硬地答到。
「得救了,谢谢你。」
「不用谢。」
短暂的沉默。
我鼓起勇气问到。
「……那个,能治好吗?」
她泯着嘴歪了歪头。
「我不清楚,虽说有很多人在成长过程中就痊愈了,但似乎也有人成年了也没治好。」
「这样啊。」
「说起来,」她故意转换了话题,「千寻君,真亏你能分清哮鸣音和喘鸣音呢。像个医生一样。」
「偶然在书上看到的。」
「是为了我调查的吧?」
为了从下方窥伺我的表情,她歪下了头。
一头长发配合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摆。
「嗯,因为死在我面前会很困扰。」
「啊哈哈,说的也是呢。」
她一脸为难地笑了。
刚才的话是不是太过冷淡了,我有点后悔。
「不过,被千寻君抱着真是久违了呢。」她带着有点嘲弄的语气说着,「没想到那么轻率的就举了起来,吓我一跳。」
「因为想不出其他的搬运方法了。」
「可以哟,没关系。每次都那样做的话,说不定发病也不坏。」
对于恶作剧一般说着的灯花,我轻轻地弹了下她的额头。
「好痛!」灯花很夸张地捂住了头。
「那种事情再也不想有第二次了,我可是担心的不得了,呼吸都要停止了啊。」
微妙的间隔。灯花一脸出乎意料的样子,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而后她的表情却一点点转变为了害羞的笑容。
「抱歉抱歉,我重说。」她如此订正到,「我并不是想发病,只是对可以触碰千寻君感到很开心。」
「那,快点好起来吧。」
「嗯。」她坦率地点了点头,「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不,没什么。」我不太客气地答到。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刚才自己那羞耻的发言,脸都热起来了。
脖颈处冰凉的触感让我返回了现实。用手指摸一摸,有点湿润的感觉。几乎是同一时间,石阶也染上了点点黑色。神社内刮起了大风。
下雨了。
帮大忙了,在这种风雨中不可能使用的了〈lethe〉。
有了就这样什么都不做就回家的借口。
扶着膝盖站起来,走下了石阶。我因安心感而放轻了脚步。
总之先回公寓吧,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考虑就好。
今天不是个适合消除记忆的日子。
等巴士的期间,雨势也加强了。我在车站附近的店门口避雨,五分钟后终于乘上了巴士。关闭了窗户的车厢内充满了空调产生的霉味。顺着乘客的伞淌下的雨水滴得到处都是,弄湿了地板。
坐在后方右侧的座位上,我松了一口气,然后无意识地看向了相反车道的车站。今天似乎是哪里举办祭典吧。身穿浴衣的女孩子忧郁的望着乌云。『这场雨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呢?明明是刚换上的浴衣的说。真是太不走运了。明明祭典不终止也可以的。』可能是在考虑这样的事吧。
巴士出发了。
搞砸了。不知什么人说到。
你现在错过了一件非常不得了的事情。
我用手擦了擦被湿气模糊了的窗玻璃,再一次确认了穿浴衣女孩子的身姿。
长到肩胛骨的笔直黑发。
映着烟花图案的藏青色浴衣。
惹人注目的白皙肌肤。
红菊花的发饰。
无意识中,手指按下了停车按钮。
到下一站为止的五分钟,感觉如永恒一般。
下车后,我全速奔向了之前的车站。咽下接连不断涌出的所有疑问,在大雨中狂奔着。路上的行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回头看向我,但我可没有在意他人目光的余裕。
一边摁着像是快要破裂的肺跑着,我一边又慢条斯理地想着,最后一次全力奔跑是什么时候了呢?至少进入大学后这样的机会一次也没有。恐怕最后一次是在高中的课上吧。不,高中也有徒步竞走什么的吧。打球也好,长跑也好,体力测定也好,全都因为怕累而偷懒了。这么说的话,可以追溯到初中吗?全力奔跑的记忆……
最先浮现在脑海中的,果然还是虚假的记忆,初三时运动会的义忆。
正式开赛的前一周,我一直很郁闷。并不是说不擅长运动,而是我很容易半途而废这点才是问题所在。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田径部的同学把我错选为800米接力跑的最后一棒。没想到偏偏要在初中最后的运动会上担此重任。虽然想逃跑,却没有拒绝多数决定的结果的勇气。结果还没来得及下定决心,磨磨蹭蹭的,正式开赛的日子到了。
虽然平时总是在灯花面前发牢骚,但唯独那一天示弱了。那是上学途中发生的事了。说实在的现在想立刻回家,自己的跑步结果可能会毁掉大家的回忆这样沉重的担子压在我身上,感觉都要垮掉了。在灯花面前把心里话毫无隐瞒地说出了口。
于是灯花像是戏弄我一样撞了下我的肩膀,天真地说到。
「同班同学什么的怎样都好啦,如果一定要为了谁跑的话,那就为了我一个人奔跑吧。」
患有严重哮喘的她,从出生以来一次也没有全力奔跑过。体育课经常只是参观学习,远足和滑雪教室之类消耗体力的活动也几乎都是缺席。那一年的运动会虽然也报名参加了,却没有作为选手被记录,被以『不可以给她添麻烦』为理由推辞掉了。
「为我一个人而奔跑。」这种台词从她的口中说出,听起来有着特别的含义。话虽如此,也没有强加于人的意思。
对啊,说到底我在害怕什么呢?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灯花。而无论接力跑的结果如何,灯花也不会对我感到失望,倒不如说她怎样都会夸我。
肩上的担子像是卸下来了。
那一天的接力跑,我超越了两位选手拿下了第一名。然后在想回到同学身边时摔倒在地,被送到了保健室。在床上躺着的我的身边,灯花多次夸赞我「很帅哟」。但是从肉体的疲劳与极度紧张中解放出来的我,意识松弛后很快就睡着了(说不定,灯花所说的「第三次接吻」就是在这时做的)。
待我醒来,闭幕式早就结束了。窗外已变得昏暗,而灯花则站在床边窥视着我的脸。
「回家吧。」
如此开口的她,脸上挂着微笑。
意识被拉回现实。
呀嘞呀嘞,你还真的是没有自己的人生啊。我对自己感到十分惊讶。
这样下去的话,连死前走马灯的记忆都会变成虚构记忆咯。
我看见了藏青色的浴衣,同时,也看见了停在车站的巴士,立马竭尽全力地赶往她的身边。大概是自进入大学以来几乎没有运动过,而且每天都吸一盒烟的原因,肺与心脏与脚全都迎来了极限。因缺氧导致视线变得模糊,喉咙发出了难以想象是自己呼吸的声音。
我想,本来大概是赶不上的,但是看见了连伞都没有,在雨中狂奔的浑身湿透的我,司机少见的延迟了发车时间来等我。
能乘上巴士固然是件好事,不过没能马上和她打招呼。我抓着扶手,稍微弯着腰,等待呼吸恢复正常。顺着头发滴落下的雨水弄湿了地板。心脏如同嘈杂的施工现场一般狂跳着。虽然身体湿透了,但是血液的沸腾让我感觉自己就像全身都着火了一般。双脚哆嗦着根本站不稳,巴士一摇晃就要摔倒的样子。
好不容易喘过气来,我抬起了头。
当然,她还在那里。
坐在倒数第二排,看起来无精打采地望着窗外。
本已平复的心跳此刻又躁动了起来。
我径直向她走去。
可能是受全速奔跑时脑内分泌的安多酚的影响吧,现在的话好像可以毫不胆怯的和她打招呼了。
至于要说什么还没决定,但是心里有着无论做什么都能做好的确信。总之先开口,那之后言语就会自然而然地涌出。
我的心中只有这点积蓄。
在她身边停下脚步,抓住了扶手。
轻轻地深呼吸。
「请问。」
以这句话为契机。
夏日的魔法,过于轻易地解开了。
望着窗外的女子回头。
「……怎么了?」
一脸惊讶地问到。
长的完全不像。
勉强称得上相似的只有体型和发质,除此以外的所有要素都与夏凪灯花相差甚远。仿佛是有什么人知道到我会认错人这一前提而带着明确的恶意设下的陷阱一般。
越看越不像,那天在神社所见到的女孩子身上所洋溢着的纤细与优雅,在她那里完全感受不到。
「那个,有什么事吗?」
伪灯花用充满警戒心的目光再次发问,我注意到自己很长时间都在毫无顾忌地盯着她的脸看。
冷静,我告诉自己。这个女人没做错什么,只是偶然打扮成了在我义忆中登场的青梅竹马的样子而已,对她而言没有任何错误,只是我擅自认错人了而已。
没错,是我不好,我明白的。尽管如此,我还是被自己都难以置信的激烈的怒火袭击。有一种漆黑的粘液在心中扩散开来的感觉。像这样子感到愤怒可能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握着扶手的手加大了力度。脑海中不断的涌现出辱骂她的话语。别让我怀有奇怪的期待啊!别打扮的那么容易让我混淆不清,那可不是你这种女人该有的打扮,像你这种人连夏凪灯花的脚跟都比不上……等等。
当然,并没有实际说出口。我对自己认错人这件事郑重地谢了罪,在下一个车站逃一般地下了车。无精打采地漫步在雨中。
在为了避雨而进入的酒馆中喝着廉价酒,我思考着。
承认吧。
我爱上了夏凪灯花。
我十分渴望与她的相遇,以至于我在相同打扮的陌生人身上看到了她的身影。
但是,该怎么说呢。义忆技工士迎合我的喜好,设计出了夏凪灯花这一我不得不爱上的角色。只是义忆在发挥正常机能罢了,仅此而已。就像定制的西服的尺寸完全合身,不爱上这一角色才显得奇怪。
承认的话,多少能轻松一点。
变得轻松了,才能心情舒畅地喝酒。
然后我喝多了。
吃的东西全部吐进了马桶里,但还是不够,接着吐出了胃液。回到座位上喝水,趴在桌子上。过一会又回到厕所再吐。如此反复,直到酒馆关门,我被丢出了门外。暂时在店门口蹲了一会,但想到反正就这样等着,恶心和头疼也不会治好,就开始脑袋空空地走了起来。末班车的时间刚过,而且也没钱坐出租。长夜似乎就要来了。
不知从哪里的商店传来了「萤火虫之光」的声音,我无意识地哼起了灯花自创的歌词。
浅浅萤光
消逝暮夜
倏尔此生
无果恋心
明天就喝下〈lethe〉吧。
爱上不存在的女孩,只会让人觉得空虚。
*
不过,和实际存在的女孩子恋爱,也是很虚幻的。
某种意义上,我也是不存在的人之一。至今为止遇到的所有女孩子几乎都没有把我作为恋爱对象的意识吧。不,说不定连名字都不记得了。
被喜欢或是被讨厌,都是在那之前的问题。虽然是在同一时间同一空间里,但绝不会有交集。我在她们的眼中不过是路过的影子,而对我来说她们也是一样。
实际存在的人爱上不存在的人是空虚的,不存在的人爱上实际存在的人也是虚幻。不存在的人与不存在的人相爱,这已完全是虚无。
恋爱这种东西,是在实际存在的人之间才会有的。
*
回到公寓时,天空已经开始泛白。
虽然发誓再也不会喝酒,反正两天后又会不吸取教训接着喝吧。心情舒畅地喝醉的我与因宿醉而烦恼的我是不同的两个人。一个人的学习结果无法在另一个人身上体现出来。一个我只体会到酒的快乐,另一个我只品尝到酒的苦楚。
清晨的住宅街没有人的气息,住在近处的茶店铺的流浪猫悠然自得地从前面横穿过。像是看穿了我的虚弱,每次看到我就会逃跑的野猫只有今天一点警戒的迹象也没有。不知哪里的乌鸦叫了一声,像是与之呼应一般,别处的山斑鸠也叫了一声。
几乎是爬着上了楼梯,到了家门口。摸索着口袋,从钥匙盒里的多个钥匙中取出了房门的钥匙。仅仅是这样的小事也需要相当的集中力。感觉像是开保险柜一样费劲的打开了门。
刚刚握住门把手时,202号室的房门开了,住户从里面露出了脸。我就这样开着门,看了看邻居。因为不知道隔壁房住着谁,所以姑且想确认一下长相。
是个女孩子,大概17至20岁吧,又长又软的黑发在走廊中刮过的风的吹拂下膨胀了起来。
像那一天一样,时间停止了。
我保持着开着门的姿势,她保持着背着手关门的姿势,仿佛有一个无形的钉子固定住了这个空间。
那里没有藏青色的浴衣,也没有红菊的发饰。
但是,我明白。
好似一时间失去了语言这一概念,我们长时间无言地互相凝视着。
最初取回动作的,是她的嘴唇。
「……千寻君?」
女孩子叫了我的名字。
「……灯花?」
我也叫出了女孩的名字。
我有一个从没见过的青梅竹马。我从未见过她的脸,没有听过她的声音,也没有触碰过她的身体。尽管如此,她那可爱的容颜,那柔软的音色,那温暖的手掌,早已深深地刻在我的心中。
夏日的魔法,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