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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章 Partial Recall

据说以纳米技术为基础产生的记忆改变技术,是在研究十五年前突然在世界上蔓延开来的新型阿尔茨海默病的治疗方法时极速发展的。以记忆的修复,保护为目的而开发的这种技术的用途,逐渐的向虚构记忆的方向改变了。

结果,比起想取回过去的人,想要重塑过去的人压倒性的多。即便那只是虚构的记忆。

过去无法改变。但是,未来可以改变——这种说法也随着记忆改造技术的普及而逐渐落后于时代。

无法知晓未来,但是可以改变过去。

最初,纳米机器人写入的虚假记忆,一般被称为〈伪忆〉或〈疑忆〉,是虚假记忆,疑似记忆的简称。但是近年来,〈义忆〉成为了主流。即使玩弄了名称,假货还是假货,似乎是想要消除伴随着〈伪〉〈疑〉等文字的坏印象。随之,在义忆中登场的虚构人物被称为〈义者〉。这里用的「义」是义肢或者义齿的「义」,可以看出其意图终归只是想要强调弥补缺陷的意思。

不过,什么才是「缺陷」呢,这是争论的分歧点。事实上大部分的人类都可以视为人生经历不完整的重症患者。没有任何缺陷的人生是不可能的。

无论如何,义忆对人类非常有益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不用说,在消除丧失体验,犯罪被害,受虐经验等心理创伤时,用虚构的记忆进行认知重塑,抹掉经历本身这种方法是很有效的。根据某个报告,把品行或者性格有问题的孩子作为实验对象,移植了〈Great Mother〉(译注:原型是荣格心理学原型之一)的义忆后,约四成的人格出现了积极的变化。另外在一个实验中,给反复自杀未遂的吸毒上瘾者移植了〈spiritual〉(译注:基督用语,源自拉丁文的“灵魂”)的义忆,结果据说那个人变成了一个虔诚,禁欲的人(到了这个地步,就有点亵渎的感觉了)。

虽说还不至于体会到义忆给社会带来的恩惠,那其实是因为记忆改变用纳米机器人的使用者不喜欢公开那个事实。他们的社会地位地位最接近于国内的整容者。实际上,也有把改写记忆讽刺为〈记忆整形〉的人存在。

人无法选择出生的环境。因此需要义忆一类的救济措施。这是记忆改变推进派的主张。虽然对义忆怀有抗拒感,但我觉得他们言之有理。否定派的过半人员,与其说是根据哲学的问题意识,不如说只是因为生理上的不安而拒绝义忆。

此外,关键的问题,因新型阿尔茨海默病丢失了的记忆的恢复手段至今没找到。有一种叫做〈Memento〉(译注:原型为01年的一部欧美电影,中文译名“记忆碎片”)的记忆恢复用纳米机器人,只有部分地修复由〈lethe〉消除的记忆这种程度的力量,对新型阿尔茨海默病的记忆丧失则完全没有效果。

虽然也设计了将义忆作为备份的使用方法,但这进展也不太顺利。

即使植入一段与消失的内容相同的义忆,也无法在大脑中扎根。而另一方面,如果插入了与事实不同的义忆,则比起前者残留的时间更长。由此推测,新型阿尔茨海默病并不是并不是破坏记忆的疾病,而是解除记忆的结合的病。而且在记忆中,也有着容易解开的部分和难以解开的部分。只有情景记忆集中性地丢失,说不定因为那是最具有合成性质的记忆。

刚醒后的一段时间,什么也想不起来。虽然从十五岁时偷偷喝了父亲储藏的酒开始,直到现在也在喝酒,不过出现记忆消失的经验还是第一次。难道真的是喝酒喝到失忆?我慌了。确实,我听过这种经历很多次,但一直都以为不过是一种夸张的措辞,或者是在酒席上掩饰失态的权宜之计。

这里是哪?现在是早上还是夜晚?自己什么时候进了被窝?为什么头痛欲裂?什么都不知道。只是靠从胃的底部涌上来的酒精的味道,才明白是酒的原因。

闭上眼,一件件的,好好的回想一下吧。这是哪?是自己的房间。早上还是夜晚?从窗帘中透出的白光判断是早上。什么时候进了被窝?思考在那里停住了。不要焦急。最后的记忆在哪?我记得我喝酒喝得烂醉,被赶出了店外,错过了末班电车于是走回了公寓。为什么我会喝得烂醉呢?对了,是因为我认错了人。把站在公交车站的穿着藏青色浴衣的女孩误认为是夏凪灯花。那样的自己实在太不像话了,于是进入酒馆如同淋浴一般地猛喝。

点和点之间连接起来了。被赶出酒馆后走了三个小时以上,好不容易到达了公寓(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腿部的肌肉慢慢的痛了起来)。费尽心思打开了门锁倒进了房间,之后做了个奇妙的梦。大概是认错人产生的影响吧。做了一个夏凪灯花出现的梦,梦见她搬到了隔壁。

梦与现实的连接,是从我到家时开始的。为什么你会在这里?明明你是不存在的人。对于这样态度恶劣的我,她以不可思议的目光注视着。

「千寻君,难道是喝醉了?」

够了快回答我的提问。我想逼问她,但是脚底不稳,想办法用手扶着墙壁才没摔倒。可能是气血上涌,或者是闻到了从门缝里透出的自己房间的气味而感到放松,导致视野摇摆不定,没法好好的站着。连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姿势都不清楚。

夏凪灯花担心的问到。

「没事吗?肩膀,借给你吧?」

我不太记得之后发生了什么。

似乎是受到了细心周到的护理。

不论如何,这都是因为酒精而看到的梦不会错。身心俱疲,导致抑制心理失效了吧。我从未梦见如此诚实的愿望。

简直就像小学生在床上的空想。邻家搬来了自己喜欢的女孩子,照顾着虚弱的我。

很不像是一个成年男人应做的梦。

昨天下定了决心,要改变这样可悲的自己。

今天一定要喝下〈lethe〉。

爬出被窝,一边因头疼而皱着眉,一边用杯子喝干了三杯水。嘴边洒下的水流过脖颈。脱掉有异味的衣服,洗了个长时间的淋浴。吹干头发刷好牙,又喝了两杯水之后躺在了被褥上。在那期间感觉好些了。虽然头还是很疼很恶心,但是那种已经越过高山的实感令我心情舒畅。那之后我落入了浅浅的睡眠。

只睡了一个小时左右就醒了。这种像是胃被勒紧一样的感觉是饥饿的原因吧。这么说来,昨晚吃的东西全都吐出来了。虽然没那个心思,不过是时候该吃点什么了。

慢吞吞地站起来,来到厨房看了看水槽下面。本应在附近的超市趁着打折买来的杯面一个也没剩了。我扭了扭头。记得至少还有五个啊。总觉得最近健忘得很厉害。是不是酒喝多了?

我打开冰箱的冷冻库,看看有没有剩下的面包,然而只有杜松子酒和保冷剂这两种物品。试着窥视制冰皿的下面,不过,除了冰的碎片以外什么都没找到。

一开始就没期待冷藏库。从半年前开始,那里就变成了啤酒储藏库。自己嫌做饭麻烦,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除杯面,便当和冷冻食品以外的东西都不买了。

尽管如此,说不定还能找到一个小菜。

这样期待着,我打开了门。

异物存在于那里。

保鲜膜盘子里漂亮的装着莴苣和西红柿沙拉。

「不吃点正经的食物可不行哟。」

并附上了这样的手记。

决定了购买〈lethe〉,最初开始打工的职业是加油站的员工。一个月就被解雇了。接下来开始在饮食店打工。这里也是一个月被解雇了。哪一边都是态度不好的原因。要说是哪方的话,应该不是对待客人而是与同事的接触方法有问题。只要工作做好就没问题了吧,这样的态度好像很让人讨厌。

由于知道了不适合持续和同一个人接触的工作,因此在一段时间内通过大学生协会介绍的日工工作挣钱。但是这里也有这里的不好,每次都要和初次见面的人从头开始建立关系很麻烦。虽然总的来说交流能力有人际关系的构筑能力和维持能力,但我好像没有平均的共同拥有这两种能力。

正苦恼于有没有和麻烦的人打交道无缘的工作时,正好看到附近的出租录像店贴出了打工募集的布告。试着应聘了一下,没有面试就被录用了。大概是没有除我以外应聘者吧。

在现在的出租录像店中,这种店铺是很少见的,是个体经营的小规模店铺。内部装修、外部装修都很破旧,看上去随时倒闭也不奇怪的样子,但因为多少还有一些好事的固定客,多亏如此才能够勉强维持下去。或者可能只是因为小财主的兴趣而不考虑收支的店。店长是一位年过七旬、寡言少语的谦恭的男子,经常叼着不带过滤嘴的香烟。

客人非常稀少。那也是理所当然的。现在还会用出租录像店的,也就只有老人和一小部分录像爱好者了。说起来,现在这个时代有多少人会拥有录像带播放机之类的古董呢?年轻人每月来一次或两次,其中大部分只是来嘲笑的。

因为都是温顺的客人,所以工作很轻松。可以说忍受困倦是最好的工作。虽然工资很低,但是对于不想要同伴、干劲、提高技能的我来说,这大概就是理想的职场。

虽然两个月之内我就攒够了买〈lethe〉的钱,但我知道只要有了闲暇时间,酒量就会增加,所以后来我也一直在那里工作。也有单纯是心情好的原因。从过去的时代残留下来的那种寒碜的空间,不可思议地使我的心平静下来。虽然不能很好地表达出来,但有一种「这里的话我可以被容许存在」的协调感,想着要不要在这种地方寻找自己的居所。

今天也没有客人。我呆立在收银台边忍耐着哈欠,边茫然地思考着今天早上在冰箱里找到的东西的含义。

手制沙拉,附带手写的笔记。

假设昨晚发生的事是梦的话,那么料理和笔记都是出自烂醉的我之手。也就是说,到变得神志不清为止,酒后吐到胃变空之后用了3小时艰难地走回公寓。在那之后用不知从哪里筹来的莴苣、西红柿和洋葱制作了沙拉,用干净的保鲜膜包好放入冰箱,洗净收拾好烹调用具后,用女孩子一般可爱的笔迹,给明天的自己留便条后就寝,之后就忘记了一切。

如果这不是做梦的话,那么料理和笔记就是出自夏凪灯花之手。也就是说,原本以为是义忆的记忆的很大部分其实是真实的,夏凪灯花这个青梅竹马其实是实际存在的,偶然搬到了同一间公寓的隔壁后,不辞辛劳地照顾着醉倒的我,甚至连早饭都给我做。

无论哪个假说都是一样的愚不可及。

难道没有更实际的解释吗?

经过深思熟虑,我终于想到了第三种可能性。

想起了前天江森先生说的,伪装成旧识来接近目标的欺诈师的事情。

『最近非常流行这种古老的诈骗手段。据说孤独的年轻人最容易成为目标,天谷也有可能被他们盯上。』

比如说,我的义忆的内容以某种形式从诊所泄漏的话?

如果那个情报,传到怀有恶意的第三者手中的话?

与幻觉说和实在说相比,这个假说多少有点真实感。欺诈说。昨晚相遇的与夏凪灯花一模一样的女孩,不过是为了骗我而由欺诈组织准备的冒牌货,扮演〈夏凪灯花〉这一义者的陌生人。

当然这个假设也有漏洞。不如说尽是些大漏洞。如果义忆的登场人物突然出现在眼前,无论是谁都会比起高兴先感到奇怪。这样的事不可能发生,是不是谁打算陷害自己——如此警戒着。那种程度的事,对方也会预测到的。假装是实际的旧识还好,特意装作义忆的登场人物根本没有好处。仿佛是在说请怀疑我。

不,或许我低估了人的潜在愿望。据江森先生说,受欺诈的名叫冈野的这个男性,在不断被实际不存在的同学说『你是我的同班同学』的期间,就相信了那件事不是吗?

虽然江森先生推测『希望她说的是真的』这一愿望促成了记忆的变化,但如果说这种心理倾向是一般性的话,的确,与其说义者是老朋友,不如说是适合欺诈的题材。为了填补由程序的深层心理分析成为浮雕的精神的缺陷,用义忆技工士的手描绘出的栩栩如生的义者,看上去就像人的愿望结晶。在梦寐以求的异性面前,能冷静客观地看待自己的人又有多少呢?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对于欺诈师来说,没有比义忆持有者更容易对付的对象了。江森先生不是也说过吗?『他们不是利用回忆作为突破口,而是利用没有回忆来乘虚而入』。

虽然如此,还是残留着许多疑问。假设昨天的女孩子是伪装成夏凪灯花的欺诈师,会特意花费搬到隔壁房间的工夫来陷害我这样的一介学生吗?说到底,与义者相似的人那么简单地就能找到吗?难道说只是为了骗我才接受整形手术的?

思考陷入了僵局。目前判断材料太少。现在在这里得出结论还为时过早。回到公寓后,首先去隔壁的房间拜访吧。然后质问她你究竟是什么人?我想虽然对方不会老老实实回答我,但至少也能得到一条线索,能够抓住推测对方战略的头绪吧。

如果,她真的是个欺诈师。

我想,不让对方吃点苦头可不算完。

*

打工结束后,顺便到车站前的超市买了一套泡面。因为想早点儿回公寓,所以对那个以外的食品看也不看。看着这满满一袋的垃圾食品,我心里有点不安,如果持续这样的饮食生活,总有一天会搞坏身体的吧。但是一想到像我这样的人要过上健康的饮食生活之前需要做的事,一切都感觉无所谓了。

造成不健康的饮食生活的理由还有一个。十八岁之后,吃什么都觉得不好吃。也不是味觉麻痹了。感觉应该是味觉信息和报酬系被分离了。在那之后过了两年的现在也是,连『好吃』是一种怎样的感觉都想不起来了。只要是有咸味的加热食品,剩下的就无所谓了。

因为没去看病,所以不知道原因。可能是心理疾病之类,也可能是营养不足。又或者是大脑的某处有血栓或肿瘤。目前还没感觉哪里不方便,所以就放着不管了。

其实本来对吃饭就没什么讲究。母亲是个对饮食漠不关心的人,据我所知,别说做菜了,就连厨房一次也没去过。除了烹饪实习和林间学校等例外的情况,我几乎没有吃过手制料理。从小的时候,就经常只能吃现成的便当和在附近的快餐店进食。

是因为反映了那样的过去吗,义忆中有几个让我吃青梅竹马的手制料理的情节。灯花看不下去我只吃有害身体健康的食物,『不吃点正经的食物可不行哟』如此担心我着,邀请我到她家里吃饭这样的义忆。

突然在这里,我注意到了一个吻合点。说起来,冰箱里残留的便条上所写的文字也使用了完全相同的句子,「不吃点正经的食物可不行哟」。一字一句都不差。

果然那个女孩已经掌握了我的义忆的内容。我再次振作了精神,不小心可不行。她知道诓骗我用什么战略才有效。她具备了所有使我为之心醉的必要资质。

可还是——像是反复提醒着自己——说到底夏凪灯花什么的女孩子是不存在的。

不要被迷惑了。

回到公寓了。

站在202室门前,按下电铃。

等了十秒,没有反应。

为了慎重起见再按了一次,但结果是一样的。

她如果是欺诈师的话,应该会积极响应我的来访才对。

如果在家的话,为什么不出来呢?

敢于使我焦急的话,目的是削弱我的判断力吗?又或是在做欺诈的预先准备?

毕竟也不能一直站在那里,所以决定暂时回到自己的房间。

因为我经常忘记锁房门,所以当我发现门锁开着的时候,没有感到多惊讶。

即使发现灯亮着的时候,也没有感到惊讶。毕竟我也常常忘记关掉房间的灯。

即使发现系着围裙的女孩子站在厨房里,也丝毫没有惊讶。因为有个经常会为了我穿上围裙站在厨房里的女孩——

那个是义忆中的故事吧。

购物袋从手中滑落,里面装着的杯面滚到了门口。

听到那个声音,女孩子回过了头。

「啊,欢迎回来,千寻君。」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身体的情况如何?」

意外地见到擅自侵入我的房间还若无其事地使用厨房的可疑人物,我的脑袋里最先浮现出的不是「报警吧」也不是「抓住她」也不是「快叫人」,而是想着「房间里没有放着什么被女孩子看见会很糟糕的东西吧?」

自己也觉得不对劲。

不过,更不对劲的女孩子就在眼前。

房间的主人出现了,她没有逃跑,也没有解释,而是悠然自得地品味着锅里的东西。料理台上摆放着她带过来的调味料。

从味道来看,她似乎在做土豆炖肉。

的确是义忆中青梅竹马做的料理。

「你在干什么……」

好不容易地,我询问到。之后我马上意识到这是毫无意义的问题。非法入侵,制作料理。正如我所见的那样。

「在做土豆炖肉。」她盯着锅里回答道,「千寻君,喜欢土豆炖肉吗?」

「你怎么进到房间里的?」

这个也是答案很明显的问题。昨晚照顾我的时候偷了备用钥匙吧。房间里只放了最低限度的东西,稍微找一下应该马上就能找到。

她没有回答我的第二次质问。

「因为堆积了很多要洗的衣服,所以全部洗好了哟。还有,我认为被子要更频繁地晾晒才行。」

向阳台望去,堆积了一周的洗好的衣服正被风吹拂着。

我感到头晕目眩。

「你……是谁?」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今天没有喝醉吧?」

「好了快回答我。」我加强了语气,「你是谁?」

「问我是谁……灯花哟。青梅竹马的脸,不记得了吗?」

「我没有青梅竹马。」

「那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她的脸上笑容与困惑交织「你昨天不是叫我灯花吗?」

我摇了摇头。如果乘着对方的步调就完了。

做了个深呼吸,我果断地说到。

「夏凪灯花是义者。只能存在于我脑海中的虚构人物。我分的清现实和虚构。虽然不知道你是不是欺诈师之类的,但是迷惑我也是没用的。不想我报警就出去吧。」

她微微张开的嘴唇发出了呼吸声。

「……这样啊。」

关上煤气灶的火,她向我靠近。

她更加靠近了不由自主地后仰的我,说到。

「你还是这个样子呢。」

我没能反问那是什么意思。

说不出口的话,大量地堵在了胸口。

无论怎么用意志的表层去抗衡,在我的大脑中更根源处却错误的认知着「与五年前分离了的最爱的青梅竹马再会了」,无可奈何地因喜悦而颤抖。

爱你,爱着你,一不留神就想抱紧你。

甚至无法移开视线,我和她从正面相互凝视着。

近距离看她的脸,总觉得有些非现实感。皮肤就像被造品一样白皙,眼睛周围却有一丝红晕,给人一种病态的印象。

感觉就像幽灵一样。

看到如被束缚住一般僵硬的我,她突然露出了微笑。

「没关系的,不用勉强自己想起来。只要记住这一点就好。」

那样说着,她轻轻牵起我的手,温柔地用双手包住。

那是冰冷的双手。

「因为我,无论何时都是千寻君的伙伴啊。」

次日,完成工作的我给江森先生打了电话。问他今晚能不能见面。他说十点以后有空。我们决定在公园见面后挂断了电话。然后,在终端画面上显示的联系方式栏里,不知不觉间发现了「夏凪灯花」的名字。她在照顾我之后就擅自登记上去了吧。我本想把它删掉,但因为可能会起到什么作用,就那样放着不管了。

我去了大学,直到碰头的时间都在学生食堂角落的桌子上学习来度过。每隔一个小时就走到场地外面,慢慢地吸一根烟。空气非常潮湿,香烟比平时的味道更杂。学生食堂一关门,我就移动到休息室里,把身体沉入沙发,读着被丢弃的杂志来消磨时间。空调没有起效的休息室由于自窗户射入的阳光的原因,几乎同室外一样热,即使一动不动也变得汗如雨下。

回到公寓这件事,是在听了江森先生的意见之后决定的。在和那个女孩子再一次见面之前,我想好好的认清自己的立场。为此,我认为有必要先向值得信赖的人坦白事情的经过,获得客观的视角。

仔细想想,想找人商量什么事情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我是被那个女孩子激烈地扰乱内心到这种地步吧。

那天很罕见的,江森按照约定的时间出现了。我打电话给他是很少见的,说不定是在担心我吧。

在我那不得要领的说明结束后,他说到。

「也就是说,把你的话概括一下。你为了消去记忆要使用〈lethe〉,却因为搞错了而收到了〈greengreen〉。使用了那个在脑袋里写入了〈夏凪灯花〉这一虚构的青梅竹马的义忆。两个月后,不应该实际存在的她搬入了隔壁的房间,还亲密地打了招呼……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像笨蛋一样吧?」我叹了口气,「但是,就是那么一回事。」

「嘛,我不认为天谷会撒谎,所以那种事应该是事实吧」说完后,江森笑了笑。「那个孩子,可爱吗?」

「你明白义忆中的登场人物是怎样的吧。」我拐弯抹角地答到。

「可爱啊。」

「嘛,就是那样。」

「那,推到了没?」

「怎么会,说不定是仙人跳呢。」

「是啊,我也这么想。」他同意到。「不过,首先想到这一点,你还真是相当自卑啊。一般情况下,都会浮想联翩的吧。」

实际上只是因为惊慌失措而动弹不得,关于这点我保持沉默。

「我估摸着这不是江森先生之前说过的约会商法的亚种吗。诊所方面泄露了顾客的信息,然后交给那些怀有恶意的人进行欺诈。」

「这种诈骗手段有点绕弯子……嘛,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江森表示同意「说起来,天谷的老家很有钱吧?」

「那是以前的事情了,现在和普通家庭差不多。」

「所谓的欺诈师,就是对没有经济能力的学生,做那么费劲的事吗?」

「我也是在那附近卡住了。江森先生是怎么想的?除了诈骗意外,还有能什么目的呢?」

喝了两口啤酒,江森客气地说到。

「慎重起见我先问下,天谷,你从出生起一次也没用过〈lethe〉吧?」

「嗯。」我肯定到,「不过,使用〈lethe〉的话,『使用了〈lethe〉』这件事的记忆本身也会消去,所以不能确定呢……怎么了?」

「不,说不定那个女孩子没有撒谎吧。实际上两个人是青梅竹马,你却单方面地抹去了记忆。你认定这是义忆,而不是凑巧苏醒的真正的过去吗?」

「怎么可能。」

我苦笑着,以为是开玩笑。

「或许只是单纯的忘记。天谷,本来就很健忘。」

「即使忘记了,看到脸听到声音也会回想起来。」

「……但是呢,万一啊。万一发生了那种事的话」

江森的声调降了下去。

「那孩子,也太可怜了。」

我笑了。

他没有笑。

我一个人空洞的笑声在公园回响着,被吸入了黑夜之中。

在那之后许久,我们无言地喝着酒。

奇妙的气氛。

「总之」江森先生重新说到,「不要被感情所控,在奇怪的文件上盖章哟」

「不会的。」

「不要想装做看起来被骗了的样子。因为不久后有可能逐渐变成自己也无法区分演技和真实想法的状态呐。」

「嗯,我会注意的。」

喝光了带来的罐装啤酒,我跟江森道谢并告别。

回去的时候,江森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嘀咕着什么。

——是吗,〈greengreen〉吗……

听上去说了这样的话。

到达住宅街时已是夜深人静的午夜一时后了。几只小蛾围着走廊的灯光无声地飞来飞去。

我房间的门锁没开,灯也没亮。悄悄地打开门进去,没看见女孩的身影。我放心了,打开窗户放跑了充满屋子的热量。然后叼着香烟点燃了火。

女孩子留下的锅消失了。把她从房间里赶出去后,没有碰那份料理,就那样放着。那之后她又用备用钥匙擅自进去,把锅拿回家了吧。

持续的发生着预想外的事态,脑袋完全麻痹了,不过,仔细想想的话,这已经是警察可以介入的事件了。备用钥匙被盗,还被陌生人多次非法侵入。

不过,现在还不想依赖警察。他们在解决问题时,未必能把真相弄清楚。如果在弄清楚女孩的真实身份之前,事件就结束的话,我就会持续着一辈子都得不出答案的自问自答。她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知道我的义忆的内容?为什么与夏凪灯花如此相似呢?

『没关系的,不用勉强自己想起来。』

——说不定,她真的是我认识的人。

无论有多么愚蠢,只要留下百分之一的疑问,那就是我的败北。

近期,她还会来做些什么吧。到那时,让我顺利地诱导对话,引出情报,揭露她的目的吧。

确定了行动方针后,正想往水壶里倒水的时候,咔嚓一声门钥匙脱落了。

这么快就来了啊,我摆好了架势。

放好水壶,把香烟丢进烟灰缸里。

怎么说也是第三回了,能够冷静地应对了。我有些轻敌起来。

但是回头看向玄关的我,看到她的样子却僵住了。

「啊,你又打算吃对身体有害的东西了。」

看见料理台上的杯面,她像是有些吃惊的说到。

纯白的睡衣。其打扮本身并无奇怪之处。但作为深夜访问陌生人的房间的样子未免太没有防备了。不过,根据她扮演的角色来看,也不是那么不自然。所以睡衣本身不值得惊奇。

问题在于,那件睡衣的设计和夏凪灯花住院时穿的那件一模一样。

眼前的她,与义忆中夏凪灯花的身影重叠在一起。比真实的记忆还要鲜明的,那一天病房的气氛,从睡衣领口窥见的锁骨,那细微的声音,全都复苏了。

胸口的深处无理由地感到疼痛,全身的细胞纷纷躁动起来。

果然,这个女孩清楚地明白怎样才能有效的让我的内心动摇。

她脱下凉鞋走进房间,站在了我的身边。她那冰凉纤细的上臂碰到我的手肘时,我像是触电一般把手肘缩了回去。

「嘛,算了。正好我也饿了,呐,给我也做一份吧。」

我一时隔绝了所有的感情,与她正面相对。然后,我想起了当初的方针。

没错,要引出情报。

「昨天说的」我开口了。

「什么什么?」

她没有抬头,只是以眼睛向上看着我。我忍住想要反射性地避开那个目光的感觉,就那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询问到。

「『不用勉强自己回想起来』是什么意思?」

什么啊是那回事啊。她轻微的笑了。

然后像教育小孩子一样说到。

「不用勉强自己回想起来,就是不用勉强自己回想起来的意思哟。」

实在是夏凪灯花的说话方式。义忆中的她,喜欢这种禅问答式的表达方式。为什么和千寻在一起比较好呢,是因为和千寻君在一起比较好。

我拼命压抑着因回忆起根本不可能存在的记忆而感到怀念使脸变得松弛的感觉,同时表明了自己的不信任。

「反正都是故弄玄虚吧?列举出那些言语,是想让我产生对你有利的误解吧?」

这是故意的挑衅。这么做的话,对方也许会为了让我相信而使出下一张牌。谎话说的越多,漏洞也就越多。就是这样的算盘。

但是,她并没有中我的挑衅。

只是寂寞的笑了。

「现在你这么想也没关系哟。青梅竹马什么的,如果没法相信的话就不要相信了。只要你记住我是你的伙伴,这样就足够了。」

她这样说着,在水壶里又注入了一人份的水,座在炉灶上。

看来,用普通的办法是行不通的。她应该是个真正的的欺诈师,知道自己应该深入到哪里,在哪里撒手。

从这条线进攻,也没法期待有什么大的成果。那么就从别的角度进行瓦解。

「你可能不知道吧,但我并不是凭自己的意志得到义忆的。明明是想用〈lethe〉来忘记过去,却因为一点小失误而收到了〈greengreen〉。」

「嗯,我知道你那样解释。」她以一副什么都知道的面孔点了点头。「然后呢?」

「与普通的义忆所有者不同,我对义忆没有执着。因此,对作为那个登场人物的夏凪灯花毫不关心。你要是以为冒充她的名义就能博得我的好感,可就大错特错了。」

她对此嗤之以鼻。

「骗人,前天喝醉回来的时候,明明那么的爱撒娇。」

撒娇?

我立刻追溯起记忆。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进入房间后的事。能想起来的只有与她意外相遇,说了几句话,之后又经过了怎样的程序躺在被窝里,这一带的记忆完全遗漏了。

但是,对别人撒娇——而且是对同年龄的女孩子——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自己能有如此大胆的演艺。不管喝多醉,人格的根本是不变的。除非我还有另一个人格,否则不可能有那样的举止。

这个恐怕也是虚张声势吧。倒不如说是性质恶劣的玩笑。

「我没有那样的记忆」我断言道。但是那声音中却透着深深的动摇。

「哼,就连两天前的事情也忘了吗?」她并没有乘虚而入,只是微微一笑。「嘛,不管怎么说,酒还是适可而止比较好哟。」

水壶冒出了热气。她关掉炉灶,往两人份的杯面里倒入开水。然后用不着我赶她出去,便拿着自己的杯面回到了隔壁的房间。留下了一句「晚安,千寻君」。

被巧妙地岔开了。

*

站在了离老家最近的车站的那一瞬间起,心中就已充满了想要返回的念头。想立刻乘上行列车返回公寓,想尽快离开这个城市,全身都产生了拒绝反应,但事到如今,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就回去。这也可以看作是一种精神锻炼,我勉强使自己振奋起来。

倒不是讨厌城市本身。现在回想起来,这座城市还是非常适合居住的。在丘陵地带建造的人口不足2万人的新兴城市。市中心交通便利,公共设施商业设施齐全。大多数居民都是中产阶级,不喜欢纠纷,温和的人很多。绿意盎然,景观优美,对于追求刺激的年轻人来说可能有些无聊,但却是一个度过健康少年时代的理想城市。

也不是有痛苦的回忆。的确,我是个孤独的少年,但我从来没有因为那种事而遭遇过周围不愉快的目光(至少在我自己能够认识的范围内)。不知道是我这一代人特有的倾向,还是偶尔在我的周围聚集了那样的人,在我的学校里不存在大的团体,只有三、四人为个团体像点点浮现的小岛一样散布着。虽然也有着个人的喜好与厌恶,但没有发生集体压力那种东西的余地。

我感到不满的对象不是这个城镇,而是在这个城镇居住的我自身。尽管准备了如此得天独厚的舞台,我却连一个美好的回忆都没创造出来,深切的认识到到自身的不中用而感到很痛苦。

这个城镇是完美的,只有我是不完美的。

回老家的途中,到处都看的见过去自己的身影。六岁的我与十岁的我,十二岁的我与十五岁的我,都以当时的样子站在那里。他们一样无表情地仰望着天空,耐心等待着能改变自己的某些事发生。

但是,最后什么都没发生。20岁的我非常清楚那一点。

早点办完事回去吧,在被这十八年的空白压垮之前。

契机是江森问的问题。

『慎重起见我先问下,你从出生起一次也没用过〈lethe〉吧?』

我认为就是那样。

但是,仔细想想也没有证据。

〈lethe〉的选项中包括「忘记使用过〈lethe〉这一事实本身」这种选择,而且那种选择被强烈推荐。不然的话,会「自己到底用〈lethe〉忘记了什么呢?」这样的疑问永远纠着。

因此,不能因为我自己没有那个记忆就断言我没有使用过〈lethe〉。虽然我的父母主张孩子不需要义忆,但关于消除记忆的见解,现在想来一次也没听他们说过。在他们的教育方针中,只有使用〈lethe〉是例外的,这种可能性并非为零。

到家了。孤零零地建在住宅区边缘二十年的单门独户的房子便是我出生成长的老家。我按了一下门铃,但没有人应答。母亲很久以前就搬出去了。而父亲还在工作,没有应答也是理所当然。

开锁进去后,闻到了令人怀念的味道。虽说如此,却没有涌出像是伤感的感伤。只是增加了想回公寓的想法。现在对我来说「回家」的场所,已经不是老家,而是那小气的三坪房间。

踏着嘎吱作响的楼梯上了二楼,踏进了我曾经的房间。不出所料,房间就那样保持着我离开时的样子被放置了。因为满是灰尘,所以在着手工作之前打开了窗帘和窗户。

——万一,夏凪灯花是我实际存在的旧识。

如果说真有有关她的线索,果然还是除了我老家的房间以外别无选择吧。

想到来这里固然是件好事,但还是有一个严重的问题。如果我的记忆正确的话,离开老家时,我把自己的所有物几乎全都处理掉了。因为从高中毕业到搬家这段期间忙得不可开交,所以不记得丢了什么留下了什么。说不定,能够了解我过去人际关系的东西全部扔掉了。

大致调查了一下房间,不过,如同预料的那样毕业相册全灭了。小学、初中、高中三册都没找到。嘛,也对呢。对于想忘记过去的人来说,并不需要那么碍眼的东西。当然,毕业文集和集体合照等也被处分了。剩下的只有日英词典、台灯和笔架之类的东西。

别说夏凪灯花的线索了,就连我自己的痕迹也从这个房间里消失了。从这个彻底的程度来看,即使连一根头发都没有也不会奇怪。

去初中交涉的话,能让我看到我毕业的年份的相簿和名册吗?恐怕会以保护个人信息为由拒绝吧。如果能从当时的同班同学那里借到相册,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但对于中学时代没有朋友的我来说那也是不可能的。别说联系方式,就连名字都没法好好记住了。

不一会儿,探索结束了。没有什么可以做了。我四脚朝天地躺在积满薄薄的灰尘的木地板上,侧耳倾听蝉鸣。夕阳从窗户刺入,在墙壁上描绘着扭曲的橙色四边形。从敞开的衣柜里飘来防虫剂刺鼻的臭味,让我联想到了季节的交替。

不过实际上,现在正值盛夏。八月十二日。梅雨季节明明早就结束了,却还是一直持续着暧昧的天气。

「千寻,回来了吗?」

阶梯下传来了呼唤我名字的声音,是父亲在叫我。

看来是不知不觉间睡着了。因为躺在地板上,身体的关节很痛。

起身擦拭额头上的汗时,门开了,父亲的脸露出了来。

「你干什么呢。」

见到阔别一年半的儿子,父亲毫不客气地说到。

「我只是来拿东西而已。马上就回去了。」

「这个房间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可以回来取的东西。」

「是啊,什么也没有。」

我缩了缩肩,叫住了一脸无法相处正要返回的父亲。

「以防万一我想确认一下。」

父亲慢慢地回过头。「怎么?」

「有对我使用过〈lethe〉吗?」

数秒的沉默。

「没有。」父亲断言道,「我们家就是那样的教育方针。」

也就是说,在他心中,移植义忆和记忆消除都属于同一个范畴。

「那,有听过夏凪灯花这个名字吗?」

「na tsu na gi to u 花(ka)?」像是为了宣读这罕见的花的名称一般,父亲把这个名字挂在嘴边。「不知道啊,你的熟人吗?」

「不,没听过就行了。」

「喂喂,既然回答了问题,好歹说明一下怎么回事吧。」

「我收到了那个名字的人的来信。冒充旧同学的信。这大概就是恶德商法之类吧,不过我对记忆力不太有自信,以防万一还是想确认一下。」

这是事先准备好的谎言。从江森那里听到的故事,稍微加工了一下。

「以防万一,呢。」父亲用右手摸了摸胡须。「你原来是那么耿直的家伙啊?」

「是的,像父母呢。」

父亲笑着下楼去了。恐怕要开始喝酒了吧。边喝威士忌边回忆义忆是他人生中唯一的乐趣。

沉浸在虚构的回忆中的时候,父亲的表情显得很温柔。这是从未对妻子和儿子从未有过的充满慈爱表情。只要现实得到满足,父亲就会成为一个很好的人吧,我如此推测到。

在玄关穿鞋的时候,不知何时父亲站在了背后。他一只手拿着装了威士忌和冰的玻璃杯,另一只手拿着折成四折的纸片。

「听你说起信我想起来了。」父亲说到。他满脸通红,看上去已经醉了。「有给你的信。」

「给我的?」

「啊。虽然这么说,不过大概是很久以前的东西了。」

父亲把那个扔给我。我捡起掉在面前的纸片,打开。

然后我落入了混乱的漩涡之中。

果然来这里是正确的。

「去年冬天,我把大衣弄脏了,于是就暂时借用你的大衣,内侧的口袋里装着它。虽然你说反正不需要,但是扔掉的话写出来的人就很可怜,所以还是先留下了。」

「哎呀。」我一边叠着信一边说到,「帮大忙了,特意给我送过来,非常感谢」

父亲喝了一口威士忌,连告别的话也没说就回到了客厅。

离开家之后,我再次打开了那封没有寄信人的信。

那上面如此写着。

『与千寻君相遇,我很幸福。永别了。』

*

在回家的电车中,我用手机调查了我购买了义忆的诊所。

试着输入诊所名称搜索,三个月前调查时应该确实存在的网站却从检索结果里消失了。我以为诊所的名字弄错了,从钱包里拿出诊察券确认了一下,但并没有发现错误。

诊察券上记载着电话号码。接待时间快要结束了。为了打电话,我在附近的车站下了电车。坐在月台的长椅上,谨慎地输入号码。

传呼声没有响。

「您拨打的电话号码现在是空号。不好意思,请您确认号码后再拨号。」

反复改变关键词重新检索后,我了解到两个月前诊所闭院了这件事。但是那之后再怎么调查也没有除「闭院了」以外更多的情报。镇上的社区揭示板上,只有一个这样的留言。

我放弃了。乘上下一班电车,回到了公寓。

*

她在被窝里睡着了。当然,不是她的被子,而是我的被子。穿着之前那件纯白的睡衣,蜷着身子呼呼酣睡。

喊她也没有要起来的迹象,我小心翼翼地摇了摇了她的肩膀。为什么作为房间主人的我不得不为作为入侵者的她操心呢?如果这样客气的话不是越发助长她的气焰吗?不过,我也没有硬叫醒她的胆量。

不抱希望地摇了三次,她醒来了。看见我的脸,她高兴的说到「啊,欢迎回家」。然后支起上半身,微微伸了个懒腰。

「果然刚晒好的被子很舒服呢。」

我一时无言地俯视着她。

——那封信是谁写的呢?

我留在老家的大衣只有一件中学上学时用的粗呢大衣。那后一次穿那件大衣是在初三毕业典礼,所以可以认为信被放入口袋是在十五岁的冬天。

但是初中时的我,没有可以写那种信的亲密对象。是谁的恶作剧吗?但是,文章也太过于自说自话了。如果是恶作剧的话,应该会写出更能引我做出反应的内容才是。比如把我叫到校舍后面,或者写上寄信人的名字什么的。

把信的笔迹和冰箱里的笔记本对比一下。说像也像,说不像也不像。原本,笔迹这种东西,从15岁到20岁会发生不小的变化吧。

「怎么了?」

看着沉默的我,她歪了歪脑袋。

那个态度,果然也和义忆中的夏凪灯花一模一样。

「……你,无论如何也要主张是我的青梅竹马吗?」

「嗯,因为就是青梅竹马嘛。」

「我的父亲,说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夏凪灯花的名字,这要怎么解释?」

「是我,还是千寻君的父亲,其中有一方说谎了不是吗?」她即刻答到。「你的父亲,是个诚实的人吗?」

我哑口无言。

这么一说的话,根本没有父亲会老实回答我问题的保证。甘愿收集虚伪的父亲,同样也是喜欢散播虚伪的人。既说没有意义的谎言,也说有意义的谎言。有时为了自我辩护而撒谎,也有时为了否定他人而撒谎。

那个家庭全是谎言。而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所说的话,又有多少可信呢?

「你忘记了各种各样的事情哟。」

自称青梅竹马的女孩慢慢地站了起来,缩短了与我的距离。

「不过呢,那是因为有忘记的必要吧。」

这样面对面来看的话,我们的身高差比十五岁的时候还要大。这一点从她从我仰望的脸的角度的微妙变化可以看出来。和那时候相比,她的身材远比之前更有女人味,虽说如此,她倒几乎没有长多余的肉,以现在的体格差距,大概比那时候更容易抱起来吧,有一瞬我这么想象到,

不对,那•不▪是•我•的•过•去•

「说来听听,我忘记了什么?」

她的表情隐约染上了阴霾。「不可以告诉现在的千寻君,因为看起来还没做好那个准备。」

「你是打算这样岔开话题吧。如果说我忘记了什么,那么至少拿出一个证据——」

我的话语止步于此。

「千寻君。」

将脸埋在我胸口,她低声私语着。

纤细的手指,怜爱地抚摸着我的后背。

「慢慢来就好。一点一点的回想起来吧」

仿佛从耳洞里流入了热液一样,脑袋的中心颤抖起来。

我反射性地甩开了她。失去重心的她在被子上摔了个屁股蹲儿,用有点吃惊的表情抬头看着我。

不管怎么说,她摔在被子上真是太好了,安心了。

我咽下了已经涌到嘴边的「抱歉,没事吧?」后,说到。

「……你给我出去」

因为抱有罪恶感,我的措辞变得相当软弱。

「嗯,我知道了。」

她坦率地点了点头,露出了对自己被狠狠地推到这件事毫不在意的天真无邪的微笑。

「还会再来的,晚安。」

她回到了隔壁的房间。深深的寂静来访。

为了消除房间里残留的她的气息,我叼起了香烟。因为找不到打火机,所以想用煤气灶点火,站在厨房的时候,发现灶台上放着包着保鲜膜的盘子。里面是加了demi glace sauce(译注:一种酱汁)的蛋包饭,还残留着余热。

我犹豫了一会儿把菜扔进了垃圾桶里。倒也不是警戒里面下了毒。

这只是一个表明决意的行为。

吸完了烟,我摸索着抽屉的深处,之前为了抢先欺诈师而动了点手脚。然后往玻璃杯里倒了半杯冰镇的杜松子酒,一口气喝干。刷牙洗脸后,关灯躺在被褥上。闭上眼睛,隐约闻到了她的气味,于是起身把枕头翻了个面再次躺下。当然,这个程度是无法消除她的余香的,那个夜晚,我做了个与夏凪灯花一起午睡的梦。

在她开着冷气的房间里,年幼的我们像关系很好的双胞胎兄妹一样互相依偎在一起睡着。窗帘紧闭的房间显得微暗,满盈着与夜晚的黑暗不同的静谧。平日里的住宅区静悄悄的,除了楼下摇曳的风铃声,什么也听不到。那是一个让人觉得除二人以外的人类早已绝迹的,平和且寂静的夏日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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