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没有读书习惯的我来说,提起图书馆的话那就是学校图书馆,说起学校图书馆那就是避难所。从小学到高中期间,对我来说图书馆是一种避难所,也是一种拘留所。
无法融入班级,在教室里没有了容身之所的学生,首先逃进了图书馆。在图书馆里失去容身之所的学生则逃进了保健室。连在保健室都失去居所的学生,待在家里闭门不出。从留置所到拘留所,从拘留所到监狱等等。虽然也有不少学生突然不来上学,但是大部分不合适的人经过这样的过程后与学校生活脱节,而且几乎再也没有回教室。
〈图书馆沦落者〉中过半数的学生,数周后又回到了教室。从图书馆洒落下来的极少一部分学生则成为了<保健室沦落者>,能摆脱这种情况的人极其稀少。在图书馆停留了几个月的学生很少,只有现在被指定为濒危物种的真正的读书家,以及像我这种过度适应图书馆的怪胎。
初中时代和高中时代,我的午休时间大都是在图书馆度过。但是,记忆中我一次也没有拿起那里的书打开看。是学习,还是睡午觉,只有这两个选择。
也有因为是单纯地对书不感兴趣,但更主要的原因是,对自己不是图书馆的正规利用者这件事一直抱有自觉。不想和带着「我想看书,所以在这里,并不是像你们那样从教室里逃出来的」这样的表情读着难懂的书的家伙们在一起(现在想想,他们所做的事和我所做的事情本质上是一样的……)
虽然我和图书馆之间的关系只有这种形式,但是今天却是以正当的动机来到县立图书馆的。不过,我并不是来借书的。虽然最终可能会变成那样,但是有想先尝试的事情。
在接待处出示卡片,办理数据库的利用手续。借用这里的终端的话,就能访问涉及医学的商务数据库。不是去附近的市立图书馆,而是去远方的县立图书馆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与义忆相关的研究在这几年急速发展的项目很多,我想调查刊登在专业杂志上的最新信息。
以前来这里的时候,调查了〈lethe〉的安全性。而这次是为了调查义忆移植引起的记忆混乱。
更具体地说的话,就是这么一些问题。人会把事实误认为义忆吗?会发生把实际存在的青春时代认定为「greengreen」的事情吗?
并不是相信了那个女孩说的话。但是,为了反省昨晚自己的犹豫不决,不能否认内心的某处还有想要相信「实际存在说」的部分。如果她真的认为她是欺诈师的话,就不会那样张皇失措了。
我想要一个明确的证据。义忆无论怎样都只是义忆,与现实无关的确信。不然的话,总有一天我会被她诓骗的吧。
不,诓骗我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希望她的话属实的心愿,希望夏凪灯花能实际存在的愿望,会引起自发的记忆混乱。
必须从根本上断绝甜美的期待。
将适当的单词输入到检索框中,稍微有点阅读价值的资料就从一端打印出来。经过一个小时专心致志的工作,大致浏览完标题后,带着印刷的文件前往阅览室。然后花了半天时间全部读完了。
找到了几个相反的例子。把义忆中的事故误认为是现实发生的事情,这种情况似乎并不稀奇。最终,人们只会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事情。在无法忍受真实的时候,便会扭曲认知的方向。毕竟比起改变现实,另一边会更轻松。
另一方面,如果把现实中发生的事故误认为是义忆的事例,怎么找也找不到。我安心了。暂且,摘下了一个不安的萌芽。虽然可能只是我的调查方法不佳,但至少知道了那种症状不是很严重,也算是很大的收获了。
长舒了一口气,我靠在椅背上。回过神来发现窗外一片漆黑。馆内的客人大约不到白天的一半。我把参考资料放进包里,轻轻地揉了揉眼睛后离开了座位。
从正门的自动门出去,向前走了两步时,突然闻到了浓郁的夏夜气味。一瞬间感到头晕目眩,是大脑因为无法处理由那个气味引起的联想的信息量吧。十九年的夏日记忆一下子涌上来,在我的身旁奔走。
夏夜的味道,是记忆的味道。每当这个季节来临时,我都会如此想到。
正好是职员下班回家和学生放学回家,车内十分拥挤的时间段。虽然知道现在是故乡的高峰期,但充满穿着吸了一天汗的衬衫的乘客的封闭空间使我感到意志消沉。
我紧握着吊环,心不在焉地望着车窗外流动的街灯。懒洋洋的睡意如同波浪一般,每隔约五分钟袭来一次,然后又退了回去。过度使用的眼睛像通宵后一样视线朦胧。但是,花费那么多的劳力是值得的。唯有今晚,能够毅然决然地面对那个欺诈师。
到了拐弯处,电车摇晃得很厉害。旁边站着的一个中年男子失去重心,撞到了我的肩膀。虽然我婉转地投去了谴责的目光,但是该男子也没有向我道歉,只是看了我一眼后就沉迷于看八卦杂志之类的杂志中。
我假装被反面侧的乘客推着,偷看了男子正在读的报道。
肯定是篇无聊的报道。我单方面认定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白色字体的标题。
将妻子错认为义者的男人
睡意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忍着想当场搭话的冲动,我等待着男子下车。他在我下车站的前一站下了电车。那之后我也跟在了后面,在出检票口时叫住了他。
「不好意思。」
男人回头。隔了几秒,才发现我是在车内站在他旁边的乘客。
「怎么了?」先前那种傲慢的态度一转为软弱的态度,男子说到。
「那个,关于你刚才读的那本杂志……」
我正想打听杂志名,男子问到「啊,有什么在意的地方吗?」然后把抱在腋下的杂志递给了我。
「反正已经打算扔了,送给您吧」
我道谢后收下了杂志。男人把包换到腾出的手中就匆忙地离开了。
再次潜入检票口,我坐在月台陈旧的长椅上翻开了杂志。那篇报道很快就找到了。虽然只是不到半页的短篇报道,但是比起今天在图书馆读到的数十份参考资料,这里刊载的信息对我来说更有益。
是一个年轻时妻子便去世了的男人的故事。
就在男子的眼前,妻子的生命陨落了。那是仿佛践踏了作为人类的尊严一般,十分凄惨的死法,目睹此情景的人甚至无法好好回忆她的生前,如此残酷的临终时刻。在妻子断气的下一个瞬间,男子下定决心要购买「lethe」。恐怕妻子本人也不会希望以这种悲惨的形式被记住吧。
只去除悲伤的记忆是不可以的。只有妻子的临终想不起来,这种不自然的状态是会有违和感的,然后总有一天自己会想要找回那个记忆吧。要忘记就必须彻底忘记。从与妻子的相遇到离别,一切都要忘记。
随后他按照决意去做了。在〈lethe〉效用下,他失去了有关妻子的一切记忆。
然而,即使记忆消失了,如同失去半身一般的失落感依然没有从他的心中消失。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想再婚(他自己认为是初次结婚),因为失去伴侣的恐惧也和失落感同样,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于是,男人做出的选择是使用〈honeymoon〉,也就是得到虚构的婚姻生活的义忆。在诊所接受counseling一个月后,根据他的潜在愿望为基础制作的〈honeymoon〉送到了。那个正好填补了他内心的空洞。对义忆技工士的手腕不由得佩服。这便是他所寻求的回忆。他深爱着虚伪的妻子的记忆,在那里找到了心灵的安宁。
但是不久之后,他开始为恶梦所困。虽然起床时想不起那个内容,但总之只记得是不断地重复着同一个梦境。仿佛是充满了全世界的恶意的梦。每当从睡梦中醒来,枕头总是被泪水打湿。
发现自己深信为义忆的记忆其实是真正的过去,是在此后两年后的事了。那一天,他喝下的不是〈honeymoon〉,而是〈Memento〉。那不是义忆植入用纳米机器人,而是弄错处方成了使消除的记忆复苏的纳米机器人。和名字很相似的其他利用者弄混了。自己曾认为是虚构的妻子的对象,现在成了已故的真正妻子。
很遗憾的是这篇报道上并没有触及想起来一切的他,有没有再次使用〈lethe〉的事情。
埋头反复读了三次报道后,我从杂志中抬起了脸。十分钟后来的电车空荡荡的,乘客一副疲惫的样子。我坐在长椅的边上,闭上眼睛整理了思考。
十分钟后终于到来的电车空荡荡的,乘客们都一副疲惫的样子。我坐在长椅的边上,闭上眼睛整理着思绪。
不能保证报道的内容是事实。说不定,只是撰稿人捏造出来的毫无根据的故事。
但是,这种事情是确实有可能发生的。通过〈Memento〉恢复的记忆并不完全。「消去了记忆」这种记忆本身,在保持着忘却的状态下只回忆起了核心部分时,将其误认为是义忆,是很自然事情的吧。
回到了出发点。不,可能比出发点更糟糕吧。我迷上了这个首次浮现出的梦幻般的新假说。一直以为是〈greengreen〉产物的义忆的真实身份其实是通过〈Memento〉修复的过去,仅仅是因为〈lethe〉而被暂时遗忘,那些美好的日子并不是荒诞无稽的,夏凪灯花这个青梅竹马是真实存在的――这种可能性让我的心中雀跃不已。
*
我没有读书的习惯,也没有听音乐的习惯。充其量只有在睡不着的夜晚用收音机播放音乐节目的程度。我从来没有为音乐本身花过钱,所以对流行音乐和经典的曲目都不太了解。
但是,只有那首歌的名字可以马上想起来。
今天她也在房间里等候着我。站在厨房里一边盛菜,一边哼着小调。
是很古老的歌曲了,也是夏凪灯花经常哼唱的歌曲。她的父亲爱好收集唱片,受此影响,她对古老的音乐也非常了解。
那令人怀念的旋律,刺激着我的义忆。
仿佛闻到了旧书的墨香。
「小的时候,一直不明白歌词的含义。」
听着唱针发出的声响,灯花说到。
「因为是明朗的曲调,所以在我想象里一定是明朗的歌曲。结果在掌握了一定程度的英文后,再看歌词,被吓了一跳。原来我一直在哼着这种消极的歌啊。」
那是灯花父亲的书房。在闲暇时间或学习后感到疲劳的时候,她经常带我偷偷溜进那里。并且以很有仪式感的手势给播放器设定唱片,一脸自豪地让我听。
虽然对音乐不感兴趣,但我很喜欢和灯花在书房度过的时间。在非常狭窄的房间里,并且只有一把椅子,我们决定靠在一起坐在地板上。那是我们进入青春期而保持距离后,两个人能紧贴在一起的唯一的特别时间。她其实也是把音乐本身作为次要,经常注意不到连续两天内放的是同一张唱片。
因此,她所说的「去听唱片吧」,对我来说有单纯的言语以外的意义。「可以再去那边吗?」或者「想两个人独处」之类,凝聚了那种令人怜爱的好意的话语便是「去听唱片吧」。
必然地,我喜欢上了属于书房的所有东西。旧书、LP唱片、地球仪、沙漏、地幔钟、书镇、相框、伏特加的瓶子(记得是「空心病」的品牌)。它们以书房为媒介,与灯花的体温和肌肤的触感紧密相连。
她小声哼唱的歌,我大多也学会了。两个人独处时话题一尽,我们便会无意中一同唱起歌。
「那是怎样的歌词?」我询问道。其实歌词这类东西怎样都好,只不过是为了能更久地呆在书房而延长对话而已。
灯花如同盯着小抄一般凝视着空间的一点数秒后回答道。「呆在身旁时会感到厌烦的女孩,当被别的男人夺走时却觉得很可爱,于是叹息到『求你了快点回来吧』『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就是那样的歌。」
「放跑的鱼好像很大,之类的吗?」
「就是这样呢。」她肯定到,然后停顿了一会又补充到,「所以千寻君也要小心喔。」
「我?」
「就算再厌烦也不能置之不理哟。」
「我倒是没觉得厌烦。」
「哼~……」
持续着含糊不清的沉默。在我寻找着下一个话题时,毫无征兆地,灯花依偎在了我身上。
她把我的体重托付给我,像个豪无顾忌的醉汉一般咯咯笑着。
「这样子稍微有点厌烦。」为了掩饰害羞,我如此说到。
「不要抱怨。」灯花告诫我,「不然会被别的男人抢走哟。」
我乖乖的听从了她的话。
她所哼唱的小调停止了,与此同时,我的意识也追溯回到了现在。
「欢迎回来。」她回头说到,「呐,千寻君,今天的料理是我的自信作。一口也好,希望你能尝尝啊。」
眼睛无法对焦,她的身影模糊了起来。
脑袋里响起了什么坚固的零件脱落的声音。
「千寻君?」
我伸出手,抓住了她纤细的肩膀。
下一个瞬间,我推倒了她。后背撞上地板,她发出了小声的悲鸣。我骑在她身上,迅速地实行了目的。
钥匙就在短裤的口袋里。在确认那不是她房间钥匙而是我房间的钥匙后,才解放了她。
「吓我一跳……」站起身后,她小声嘟囔着。而且也没有整理凌乱的衣服,就那样呆呆地抬头看着我。
我指向了门。
「滚出去。」
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穿好鞋站在了门前。她把手搭在了门把手上,但又像是改变了念头了一样再次转向了我。
「……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我吗?」
完全相反。
正是因为一不小心就会相信她,所以才要用更为冷淡的态度面对她。
见我没回答,她露出了悲伤的笑容。再一次背向我,想要走出房间。
「等下。」
在被叫住而回头的她面前,我抓着盛满菜的盘子。这是一盘五彩缤纷的夏季炖菜,菜盛放得可以说是近乎神经质的程度。
啊,她小声叫了出来。
我把盘子一倾斜,她的手制料理便消失在了垃圾桶里。
伸出已经空了的盘子,我说到。
「把这个带回去。」
她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垃圾桶。然后什么也没说就接过盘子,静静地关上门走出了房间。
这是首次胜利,我想。我摆脱了她的诱惑,证明自己已经克服了夏凪灯花的幻想。
好不容易才报了一箭之仇,但我的心却没有放晴。不仅如此,随着时间的流逝,心情也逐渐消沉下去了。我从冰箱里取出杜松子酒,倒在玻璃杯里两口喝干。躺在榻榻米上望着天花板,等待着酒精冲洗掉这难以名状的不愉快感。
在解开这些复杂的思绪的过程中,突然灵光乍现。我猛地起身,启动了矮桌上的便携式电脑。
*
为什么忽略了这种基本的事情呢?
因为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而完全忘却了那个的存在吧,这世上是存在着SNS的。即使不知道电话号码和邮箱地址,也能通过姓名和出生地找到熟人。
利用这个的话,很容易就能和中学时代的同学取得联系吧。不仅能谈一谈当时的话题,说不定还能看到毕业相册。只是,要由我主动跟几乎没有交流过的同学打招呼什么的,想想就觉得胆怯了。但如果那样做能得到夏凪灯花不存在的确信的话,就只能这样做了。
在平台规模最大的SNS上注册了账号后,用母校的名字作为关键词来进行检索,再以年代来限定搜索范围,似曾相识的名字便一个接一个地浮现了出来。
反射性地感到呼吸困难。仿佛是初中时代的教室里的空气通过显示器流入了房间一样。但那只是一瞬间的幻觉,骚动不已的心情马上平息了下来。我已不是中学生了,今后的人生再也不会和他们有所关联——除了接下来我要联络的那个人。
我找到了八个同学。六女二男。我浏览了每个人的SNS投稿,窥视了他们的人生。虽然知道那样做也无济于事,但还是不得不那样做。
他们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人生。有去海外留学的,已经就职并努力工作的,在名牌大学得到奖学金的,为了支援孤儿而以NPO法人活动的,还有同班同学之间结婚的。
他们还上传了各种各样的照片。和很多朋友一起烧烤的照片。和穿着浴衣的恋人并肩靠在一起的照片。和朋友圈的成员在海边游玩的照片。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婴儿的照片。以及没有我的同学会合照。
自己人生的空虚再一次摆在了眼前。不过没有涌出嫉妒的感情。从匍匐在地上的人视角来看,是无法理解云上的人在做什么的。两者相距如此之远,根本无法与之相比。
我点击最后一个账号。发现高岭之花中,混进了一朵路边的野花。这个账号上传的照片都很寒碜,人的照片一张也没有。近况报告也非常淡漠,感觉就是「被周围的人催促着申请了帐号,但没有什么特别要写的事」的感觉。再往之前追溯她的投稿,发现她就住在邻镇。
我再次确认了用户名。桐本希美。啊,是那个桐本希美啊,我理解了。虽然连脸和声音都想不起来,但和其他同学相比,她的名字还算是记忆犹新。虽然也有整整三年都在同一个班级的原因,但不仅如此。在我至今为止遇到过的所有人中,为数不多的拥有同族意识对象之一,那就是桐本希美。
她是图书馆的居民。并非像我这种不情愿落入图书馆的〈图书馆沦落者〉,而是一个纯粹的读书家。从初一的春天到初三的冬天,她一直一心一意地泡在图书馆。以势必读完图书馆里所有书的气势贪婪地追寻着铅字,光是午休时间还不够,课间和放学后也会抽空看书。
她带着看上去会扭曲脸的轮廓的高度数眼镜,还扎着一束土气的发型,令人印象深刻。学力无可挑剔,相貌也还算端正。乍一看她好像是个过于死板的班长,但要从事那种职务,她的人际关系未免太差了。她总是一个人待着,不正眼看人,走在背阴处和角落。
三年的初中生活中,我曾有三、四次在课堂上还是什么时候和她组过队。记得是音乐课、美术课和哪次校内活动。身为多余的人,我们因排除法而组合在了一起。那时我才明白虽然她平时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女孩,但是只要开口,还是能和普通人一样说话的。
不,才不是普通。岂止如此,桐本希美还能流利地操纵日语,这是同龄的孩子们根本无法相比的。因为已经习惯了畅游铅字之海,所以掌握了语言的有效操纵方法。但她不太擅长应付那个能力,当为数不多的会话机会到来时,就会高兴地试验下那名为言语的刀刃是否锋利。然后兴奋了一阵后,便沉浸在深深的自我厌恶中,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
桐本希美就是那样的女孩子。不会去适应这个世界,坚持自我,导致自己更加偏离这个世界的形状。是个只能以这种笨拙的生存之道来生活的人。
决定就是这个人了。
最初先不触及主题,装作很自然地给她发送讯息吧。从学生时代几乎没有过交流的同学那里收到了「请给我看看毕业相册」这样的要求的话,我只会落得一个被怀疑是以个人信息为目的名簿业者的下场吧。
花了二十分钟写完的文章实在过于生硬。虽说用语极其谨慎,但感觉就像是擅长日语的外国人写的垃圾邮件。嘛,毕竟是第一次以个人名义给旧识发邮件,变成这样也是理所当然的。实际上,我就是像外国人一样的存在,无论身在何处,无论和谁在一起。
虽然对写出的文章只有不满,但也明白自己的决意会随着时间流逝慢慢枯萎。所以在酒醒之前没有推敲就发送过去。随后关上电脑就寝了。
那一夜也被惯例的恶梦惊醒了。我爬出被子,站在厨房往杯子里倒水,接连喝了三杯。做恶梦的时候总会这么做。喝了冷水的话身体就会充满现实感,噩梦将会失去归处,知晓该把它赶向何方。几分钟后就会忘记自己做了怎样的梦。如果恐怖的余韵没有消失,就喝一点杜松子酒。那样做一般都能忘记。清洁的液体有那样的力量。那成为〈lethe〉一词起源的忘却之水想必是清澈且美丽的液体吧。
整整一天过去了,桐本希美没有给我回信。是怀疑我是推销员或工商业者之类的吗,还是认出了我是同级生之后仍选择无视呢?前者的话还有希望,但是在没有任何反应的现阶段是无法做出判断的。不,说不定她只是没有检查SNS的习惯。
我苦恼于是否应该再发一次邮件。现在不管舍弃什么,我都想揭露夏凪灯花的真面目,为此我会不择手段。桐本希美对我来说原本就是无关紧要的存在。即使因为利用了她而导致日后被她讨厌、蔑视,对我而言也是无关痛痒。
问题在于下一封邮件的内容。写什么主题才能让对方相信我,对我感兴趣呢?就像有生以来第一次写情书的少年一样,我把文章翻来覆去改写了好几次。当连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写些什么时,脑袋里突然涌现出了最差劲的点子。
我执行了那个方案。隐藏主旨,就参考下江森口中的欺诈师来组织语言吧。
效果非常好。短短一小时后,就收到了桐本希美的回信。虽然完全没有因利用他人的善意而感到内疚,但是为了看穿欺诈师的谎言而让我自己成了欺诈师,这种感觉让我很不是滋味。约定第二天下午在车站附近见面后,我们的对话便告一段落。
看了看表,时针正转到晚上9点。按照这几天的趋势,差不多是自称夏凪灯花的女孩子进入房间的时间段了。我无意识地望向她房间那侧的墙壁,然后朝门的方向看。但是,不知为何,今晚我的脑海中没有浮现出那个门打开的景象。
果然,那天晚上她什么都没做。说不定是知道了我不会按照她所预想的那样行动,正在重新拟定计划。或许她假装因为料理的那件事受伤,窥探我的反应。又或者,什么都不做这件事本身就是计划的一环。如果真是这样,虽说很不甘心,但是她的阴谋得逞了。我整晚都在竖着耳朵仔细倾听隔壁房间的响动,思考着她不来的理由。当睡意终于来临时,从窗帘的缝隙中透入了浅浅的晨光。
*
时隔五年的再会。
桐本希美一丝不苟地站在作为我们约定碰头标志的石像前,举着一柄蓝色的伞,板着脸瞪着眼前的这片雨景。原本土里土气的长辫子已经披散下来,厚重的眼镜换成了隐形眼镜,服装也变得文雅起来,但整体印象还是和那个时候一样。刘海下那如同把所有负面情绪搅和在一起且用水稀释了出来的瞳色完全没变。就好像是只留下桐本希美这一概念的核心,核心以外的东西则换成了优质的零件一样。
看到我的身影,她微微颔首。然后无言地指着隔着马路对面的咖啡店,不等我回答便自顾自地走了起来。是想表达总之先避雨的意思吧。
店内挤满了避雨的客人,但还不至于坐不下的程度。我们坐在靠窗的双人座上,用服务员放置的冰水润湿了嘴唇之后,桐本希美语气沉重地开口了。
「你有什么目的?」
「目的?」我反问道。
「是有什么意图才把我叫出来的吧?」她阴沉地盯着桌子边缘说到,「宗教劝诱?传销?网络商业?如果是那样的话,很抱歉,请你现在就回去。我不认为自己需要拯救,也不为钱所困。」
我目瞪口呆地盯着她的脸。
她偷偷瞥了我一眼,目光有些缥缈。
「如果是我误解了,对不起。但是,想不到还有除此以外的事会要联系我这种人……」
最后的声音沙哑,几乎听不清楚。
我把桌子中央的杯子拉到跟前,稍微犹豫一下后喝了一口。
这是怎么回事呢?虽然想说「没那回事,我只是单纯因为想见你才联络你的」,但她的想法却恰到好处。虽然我既不是宗教信徒也不是传销员,但确实不是以见她为第一目的来到这里的,而是别有用意。
装作毫不知情是很简单的。但是我没想到自己竟能长时间地坚持那个演技。如果我是个能够假装对谁抱有好感的人的话,现在就不会这么孤独了吧。
我叫住服务员点了两份咖啡。然后对桐本希美的疑问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取而代之询问到。
「难道说,实际上有过那样的经验吗?」
这是为了维持局面,没有意义的提问。
但是就结果而言,这是最好的回答。
她那一副旁人看上去张皇失措的样子,让我不由得涌出了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的罪恶感。
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保持着沉默。不知道是说不出话,还是在等着我的下一句话呢,亦或是因为生气不想说呢?我无法从她的表情读出来。
没有什么很深的意义,请不要在意。正当我打算如此道歉时,桐本希美自言自语般小声嘟哝了什么。
为了听清她的声音,我从桌子旁探出了身子。
「上了高中后马上就交到了朋友」,她不带感情地说道。「对于这个认生且孤单一人的我,那个孩子每天都亲切地和我打招呼。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交到的朋友。是个脾气非常好的孩子,和我不同,在班级里大家都很喜欢他。明明应该和谁都能友好相处,却总是把我放到最优先,这让我感到非常自豪。」
她嘴边浮现出了温暖的笑容,可那笑容却只持续了短短两秒钟。
「但是,关系变好后一个月左右,她把我带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那是闻所未闻的可疑的新兴宗教集会。下周,再下周她都带我去了那里。是觉得没有朋友的我很容易拉拢吧。我狠下心来告诉她,自己没有入教的打算,希望她不要再劝诱我了。之后第二天她就不跟我说话了。不仅如此,还在学校中流传着饱含恶意的谣言,在那之后的三年里,我每天都过着被冷眼旁观和无情的言语所包围的生活。」
咖啡送来了。服务员像是难以测量我们之间降临的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的意义一样,暧昧地微微一笑,简单地行了个礼便离开了。
「……真是够呛啊」
我只能这么说。
「是的,非常辛苦。」她点点头,「所以,我讨厌说谎。」
听了那番话后,我失去了还能够对她说谎的胆量。还是只说真话吧,我如此下定决心。
换个角度来看,桐本希美认为我是骗子的可能性很高,即便如此她还是来见我了。大概她是那种无法拒绝别人的性格吧。这样的话,还是坦率地说出本意比较快。
我端起杯子小啜一口咖啡,然后将茶杯放回托盘,开口道。
「有一半,和桐本小姐想的一样。」
她像是被弹起一样抬起了头,但马上又垂了下去。
「一半?」
「和桐本小姐取得联络,确实怀有某些企图,那是事实。」
「……另一半呢?」
「倾诉对象不是谁都可以的,其实还有其他几名候补,但如果和他们中的某个人会面的话,肯定会不愿意吧。正因为是桐本小姐,我才想去联络。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是有意图地来见桐本小姐的。」
她再次陷入了沉默。但这次的沉默没有持续那么久。
她面无表情地说到。
「那么,所谓的某些企图是?」
看来是已经突破了第一道关卡。
我向她道谢后,进入了正题。
「你听过 夏凪灯花 这个名字吗?」
「夏凪灯花?」
「初中同学中,不记得有叫那个名字的女孩吗?」
她把两手的手指合在桌面上沉思着。
「你知道的吧,初中时我和同学几乎没有交流,所以不是很确定。只是……」
像是从长长的刘海下窥视着我一般,她接着说到。
「至少在我的记忆中,班级里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学生。」
然后,桐本希美把同学的名字一个一个的列举了出来。说什么不是很确定,真是谦虚啊。她能够背诵各个年级里所有班级的同学的名字。
「我想这些就是所有人了。」她停止了屈指列举。「因为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所以没什么自信。」
「不,大概就是这些了,真是惊人的记忆力啊。」
「虽然长相全部忘记了呢。真是不可思议,名字没有忘。」
我抱着胳膊沉思着。恐怕,桐本希美的记忆力是货真价实的。像这样记忆深刻的人,不可能不耳熟实际存在的同学的名字。果然,夏凪灯花这个学生是不存在的。
但是,即便如此,我对通过记忆来解决记忆中产生的问题这种事还是有所抵触的。说到底一连串的问题的出发点就是「记忆并不可靠」。通过记忆来解决问题,不过是某种死循环罢了,我打心底里如此深信着。
「我认为桐本小姐的记忆是正确的」,我斟酌着言辞,「只是,为了让自己认同,我还需要一个明确的证据。桐本小姐,还留有毕业相册吗?」
「欸哆,有的。我想应该就在公寓里。」
「可以的话,能让我看一看吗?」
「现在吗?」
「是啊,想尽快得救,如果桐本小姐……」
「那,我们走吧。」
在我说完之前,她攥着账单站了起来。
「我的公寓离这不太远。」
被雨笼罩的街道中,我们默默地走着。无法想象是时隔五年重逢的同学,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对话。
这种时候,一般都会互相谈论近况吧。夹杂着共同的熟人的传言之类,话题慢慢追溯回过去,拿出当时的笑话和印象深刻的事等来热烈地讨论往事吧。
但是我们没有什么回忆。也没有交往到现在的熟人,谈起近况也只能说是变得凄惨。我们知道对方在教室的角落呼吸着稀薄的空气不显眼的活着,过着仅能在图书馆得到片刻安宁的灰色日子。我可不想挖掘出这种过去并互相确认。
从车站附近乘上巴士约20分钟后,再步行5分钟左右,就到了桐本希美的公寓。与我住的破公寓相比非常整洁,外墙上一点污迹也没有,停车场里排列着年轻女性喜好色的小汽车。
她在屋里冲着打算在门外等待的我招手。
「很急的吧?进来看也可以的。」
虽然对走进不亲密的女孩子的房间这种行为有点抵触,但想尽快确认相册内容也是事实。这里就坦率地接受她的好意吧。我把淋湿了的伞立在走廊的墙壁旁,打扰了桐本希美的房间。
乱七八糟,这种表达恐怕有失公正。有许多书,这样的表达应该最为恰当吧。房间里有三个大书架,都密密麻麻地装满了书籍,而那里放不下的书则在地板和桌子上到处堆成了塔。仔细一看,这些书都是按照她自己的规则放置的,这种说法可能很奇怪,但给人一种整理得乱七八糟的印象。
「房间这么脏真是抱歉。」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样,她有点羞愧地说到。
「不,只是东西很多,并没有觉得脏。」
我不知道一般女孩子的房间是怎样的,但是桐本希美的房间明显很大程度脱离了平均值。虽说是非常有个性的房间,但另一方面,如果去除了那作为决定印象的书山,那就会一转为匿名的空间。桌子,床,沙发,都是超越了无个性标志的设计。简直就像是写着「桌子」「床」「沙发」贴在那里一样。
她蹲在书架前。大纸张的书籍和相册之类的东西好像都收在了最下层。
她一边找相册一边问我。
「说起来,为什么你没有毕业相册呢?你没买吗?」
「丢掉了,离开家的时候,想变得轻松。」
「真像你呢。」她微微笑了出来。「我也曾想丢掉,但如你所见,我是无法丢掉书本形状物品的性格。」
「是吧。不过多亏如此得救了。」
「不客气。」
毕业相册在第二个书架上找到了。她把相册拉出来,拂去灰尘,说着「请」递给了我。
我首先打开了排列着毕业生的个人照片的页面。在确认了自己的班级之后,慎重起见把其他班级也看了一遍。
「没有。」我对一旁探头的桐本希美说到。
翻了三遍,正如她所说,找不到夏凪灯花这一学生。
此后,我们一张一张地确认了各委员会和社团活动成员的集体照,授课风景和学校活动摄影的照片。桐本希美猜中了每个人的名字。
「千寻君。」
突然被叫到名字,吓了我一跳。她似乎是想说「千寻君被照在这里了」。她手指的相片中,印出了我拿着板书的身姿。
照片里的我,看上去就像是一心一意上课的好学生。但是,我知道其实并非如此。那个时候只盯着表。盯着黑板上的挂钟,单纯等着上课时间结束。想尽早从学校出来一个人呆着。而且我越是祈愿,就越觉得时钟的指针动作变得迟钝。
接下来映入眼帘的照片,是我在SNS上搜索同班同学时第一个发现的女孩。捕捉了文化节戏剧的一个场面,实在是毕业相册中一个显眼的照片。她是个引人注目的女孩。长得漂亮,也不讨人厌,不会区别对待任何人,所以大家都喜欢她。
突然,脑海中浮现了上传到她账号上的同学会的照片。
「说起来,桐本小姐出席同学会了吗?」我若无其事地问到。
「没有。」她微微摇头,「这么说来,千寻君也没去?」
「嗯,毕竟我没有特别想见的人,也没有想见我的人。」
「我也是这种感觉。即使和谁见面,也只会徒增悲伤吧。而且——」
话说到一半,她就怔住了。因为两页空白突然进入了视野。
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首先考虑到的是印刷错误。但是紧接着,我想到了那是朋友之间写留言的空间。
我佯装不知地翻了一页,她却说着「一片空白呢」自嘲地笑到。
我也一样,虽然想这么说,但还是算了。多半多方也明白这点。
不久,我完成了所有页面的确认。毕业相册证明了我的同级生中没有夏凪灯花这个女孩的存在。
在离开房间之前,桐本希美谨慎地询问道。
「夏凪灯花这个人,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千寻君在找这个人呢?」
「抱歉,我不想说。」
我不顾她的感受回答。不知为何,我不想再待在这个房间了。只想快点回公寓一个人喝杜松子酒。
「这样啊。」
她轻易地就此作罢。
我叹了口气,转头说到。
「夏凪灯花是虚构的人物。」
仅凭这一句话,桐本希美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一切。
「义者吗?」
我点头。
「因为一点小意外,现在我头脑中的记忆和义忆混杂在了一起。曾经有个喜欢自己的女孩子,这样的错觉让我很烦恼。像傻瓜一样。」
她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我明白的,我也有类似的经验。」
然后她又想说点什么的样子。大概是会触碰到「类似的经验」的内容吧。但是那些话语在使空气颤动的瞬间便被咽进了喉咙深处。作为代替,她用另一句模棱两可的话结束了那段对话。
「能早点从梦中醒来就好了呢。」
我露出了仅仅一点点笑容,而后「今天真是谢谢你了」向她道谢。
「不,我也很高兴见到许久不见的旧识。那么,我们就此别过。」
在门即将关闭前,我看见她轻轻地挥着手。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桐本希美。
外面一直在下雨。在柏油路的凹陷处形成了好几个水洼,倾注下来的雨滴描绘着几何图案。有人曾说过,雨水会在人生的道路上冲刷回忆。我想快点忘记今天挖掘出来的一连串记忆,于是把打开的伞合上,暂时任凭雨滴淋湿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