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的气氛实在过于沉重。
一具棺材孤伶伶地摆放在宽广的金之圣堂里。在圣堂里的人类只有马奎斯、维丝、修拉维斯这亲子三人,还有混入了一只碍事的猪。但我不能不参加葬礼。毕竟是恩人,这是理所当然的。
国王马奎斯没有特别表露出什么感情,平淡地进行流程,葬礼很快就结束了。根据修拉维斯所说,光是要指挥维持梅斯特利亚便已经很辛苦,却还多了北部势力的侵略、来自不死身魔法使的攻击这些操心事,国王夫妇似乎操劳到头都要秃了。所以葬礼也只能尽量从简。
那是在风和日丽的晴天傍晚的事。我回想起在这里最初的别离。跟那时一样,强烈的夕阳从彩绘玻璃照射进来,将色彩鲜艳的图像投影在昏暗圣堂的地板上。我仔细地观察,才首次注意到。彩绘玻璃上画著蒙主宠召,看来很温柔的女性。
「诅咒的痕迹似乎不管怎么做都没有消失。听说要把遗骸烧到剩骨头。」
在葬礼后的回程,修拉维斯平淡地这么说道。我与修拉维斯正沿著用雕塑装饰、宽敞且漫长的白色大理石石阶往上爬。王都是覆盖著山的石造城市。从石阶上回头看,能够瞭望到针之森阴暗的绿色在灰色街景的更底下扩展开来。
(……一般不会烧掉吗?)
「没错。我小时候曾有一次,在仪式中看到拜提丝大人的遗骸……我还记得她的遗骸没有乾枯也没有腐朽,鲜明到惊人地保留了她生前的模样。」
修拉维斯的说话速度比平常快。说不定是想要逃避死亡。我也陪他闲聊。
(可是,她是一百多年前的人吧?)
「没错。但是,强力的魔法有时甚至超越死亡……当然,一度死亡者后来复活的例子,扣掉像你这种情况,倒是一个也没有呢。」
是因为在葬礼之后吗?修拉维斯细心地这么补充。
(有让人不会死的魔法对吧。就像那个暗中活跃的术师一样。)
「看来是那样。但到底是怎样的魔法,似乎仍毫无头绪就是了。」
修拉维斯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不过,得知了敌人特性这点是很大的收获。那个老人被某种魔法守护著,无法以物理性的破坏杀掉。还有老人的诅咒会在比较近的距离施加。分析了被留下来的大杖后,听说那把大杖只有被施加物理性的强化魔法与简单的变形魔法。王冠石城的石板与地面有大杖通过的洞穴贯通著。那招攻击并非无视空间。他必须经由什么东西来接触,否则无法施加诅咒。换言之,虽然被打中就会死,但可以想对策让攻击不会命中。」
修拉维斯像是在对我说话,但一直注视著前方讲个不停。他似乎在靠自己整理思维。我觉得他是个认真的家伙。
(结果那个老人的目的不是诺特,而是想杀掉王朝的魔法使啊。)
「应该是那样吧。他不会因物理攻击死亡,从他的角度来看,诺特根本不构成任何威胁才对。他想杀人的话随时都能动手。他的目的肯定是先稳扎稳打地减少王朝的棋子。」
修拉维斯转头看向圣堂那边。
「──然后,他早已经成功。」
(原来如此啊。)
沉默。修拉维斯总算看向这边。
「猪,要不要去一下洁丝的房间?」
(可是她还──)
「没问题的。我有东西想给你看。」
我在修拉维斯的带领下,两人一起前往洁丝的房间。放著书桌的居室空无一人。窗户是开著的,风静静地吹进房间。里面有摆放著床铺的寝室。
洁丝在那里平静安稳地沉睡著。
(她还没醒来吗?)
「毕竟没有前例。谁也不知道她何时会醒。」
修拉维斯瞥了洁丝一眼,这么回答。洁丝的睡脸已经不见诅咒的瘀青。
坦白说,那是奇迹似的巧合。在洁丝的身体被诅咒覆盖后没多久,洁丝发生了脱魔法。脱魔法这种现象被称为魔法使的蜕皮。包括本人的魔法在内,所有魔法都会在那时变成白纸。洁丝中的迟效性死亡诅咒,在她脱魔法时很轻易地消灭了。
「我认为并非巧合就是了。」
修拉维斯这么说道。
(啥?)
「是我的内心独白。脱魔法是由于急速的魔力高涨,会突发性地发生在年轻魔法使身上的现象。洁丝的魔力会在面临死亡时高涨起来,正是因为有你陪在她身边的关系吧。她确信被封印的记忆就是与你的回忆,于是希望能在死前恢复记忆,即使只有一瞬间也好,因此产生了巨大的魔力波动,为的就是解除爷爷大人的封印魔法。所以才会在那个时间点发生了脱魔法。」
原来是这样吗。
(该不会你爷爷是预期到这件事……?)
「天晓得。真相已经在棺材之中。马上会变成灰烬。」
修拉维斯与我离开寝室,回到了居室。修拉维斯关上寝室的门。
「……不过如果是爷爷大人,即使早就料到也不奇怪吧。」
具备卓越的先见之明的国王。由于他的死亡,梅斯特利亚再度进入纷乱的时代。
不过这也是为了用我们的手重新改写这个失败世界的第一步。
(那么,你要说的事情是什么?)
「嗯,你先坐下吧。」
修拉维斯指著地板,自己则坐到洁丝的读书椅上。你是超级虐待狂的王子殿下吗?
我老实地坐到地板上后,修拉维斯从洁丝的书桌上拿出一本书。是深褐色的皮制装订,大概文库本大小。
「你看得懂这里的文字对吧。看看内容吧。」
修拉维斯这么说,将那本书打开第一页后放在我面前。
托洁丝魔法的福,我在使用梅斯特利亚语这方面并不费力。
漂亮的黑色钢笔字点缀在奶油色的内页上。似乎是日记。
王历一二九年 七之月 七日
所谓的记忆非常不可靠。我心想必须找个确切的地方留下回忆才行,因此开始写日记。
今天早上感觉像是第一次醒来一样。有一连串令人惊讶的事情,让我的脑袋陷入混乱。可以确定的是我在不知不觉间到达王都,变得能使用魔法,而且居然是以国王孙子的未婚妻身分被迎接进来。这是我想都没想过的厚待,我感到非常开心。但总觉得我好像忘记什么重要的事情。就好像有书签夹在脑海中不知道的场所,让我感觉非常焦躁。
国王告诉了我,是因为有不能说的理由,才封印了我的记忆。
修拉维斯没有动手,用魔法翻动了几页。
七之月 一四日
今天第一次学会了用魔法移动东西。比想像中简单。
关于旅途的事情,果然还是怎样都无法回想起来。我只记得不可以忘记这点,却忘记了照理说应该要记得的事情。感觉非常痛苦。伊维斯大人明明是深思熟虑又非常温柔的人物,为什么会做这么残酷的事情呢。
他又翻动几页。
八之月 一日
从这个月开始,可以学到创造东西的魔法了。为此首先要学习东西的构造。想到这世界不晓得是多么复杂的构造,我有一点头晕目眩。
我在自习时不小心打了瞌睡,作了奇怪的梦。是在阴暗的森林当中,有某位人物陪伴在我身边,跟我约定会一直在一起的梦。我非常开心,就在我思考该怎么道谢才好时醒了过来。我独自一人看著书。
他一次翻动了许多页。
八之月 二八日
今天成功创造了吸素。就跟学到的一样,只要给予吸素之风,火焰会变得非常明亮。感觉我的身体靠吸素在活著,与火焰靠吸素在燃烧有些相似。两者是否有什么关连呢?明天来调查一下。
夜晚,看到美丽的星空,不知何故眼泪掉了出来。这是为什么呢?但总觉得这件事无论怎么调查,都不会知道答案。
稍微翻动几页。
九之月 三日
今天是接续之前操作水的练习。水实在是难以捉摸,我陷入苦战。
就在我苦恼不已时,维丝小姐带我到能瞭望远方的王都最上层。听说马奎斯先生创造的龙就是从这里起飞著陆。景色非常美丽。
一看到基尔多利方向的山脉,眼泪又掉了出来。最近我老是在哭。我心想差不多该坚强一点才行。
十几张内页一口气翻动起来。
一○之月 九日
前往尼亚贝尔的期间没办法写,这是久违的日记。真的发生了许多事情。实在无法在这里全部写下来,因此只记录一件事。
昨天突然有一只猪先生来到我面前。听说他明明是一位男性,却不知何故变成了猪。是一位不可思议的人物。他知道许多事情,感觉他似乎也认识我。虽然他本人否认了。
猪先生在尼亚贝尔之战时拚命地保护了我。那时猪先生让我坐上他的背,不知何故,眼泪在那时也溢了出来。跟看见星空和山脉时一样,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听说猪先生今后也会陪伴在我身旁。
修拉维斯拿起日记,放回原本的场所。
「虽然也有几页只写著关于学习的内容,但洁丝就像这样老是在写关于你的事。很感人吧。」
修长的腿在我面前换边跷起。
「……你觉得到底会有谁想娶这样的女孩当老婆?」
掺杂著叹息的声音让我抬起头。
(你打算解除婚约吗?)
修拉维斯摇了摇头。
「说到底,我们根本没订定正式的婚约,不过……一方面也是为了顾及洁丝的立场,现在我并不打算解除这个关系。因为在爷爷大人已故的现今,可以将洁丝维系在王朝的,就只有她要跟我结婚这个口头约定而已啊。」
(那你为什么要让我看日记?)
「我也跟洁丝一样,是个孤独的人啊。陪我闲聊一下也无妨吧。」
修拉维斯在浓密眉毛底下的双眼并没有笑。但他的嘴巴笨拙地笑了。感觉他是在勉强自己打造出开朗的氛围。
(你在烦恼应该怎么面对洁丝啊。)
「没错。」
修拉维斯停顿了一会儿后,接著说道:
「老实说,如果能跟像洁丝这样的女性在一起,我很乐意那么做。那么认真、热情,而且个性善良的人很少见吧……胸部也不会太大呢。」
咦……?你说什么?
我目瞪口呆,于是修拉维斯涨红了脸。
「刚才那是玩笑话。是该笑的地方。」
你也太不会开玩笑了吧?害我有一瞬间以为找到了同志,白开心了一下。
修拉维斯咳了两声清喉咙,开口说道:
「回到正经的话题上吧。关于洁丝的今后,有一件事我想先决定好。」
(什么事?)
「是关于记忆的事。洁丝引发的脱魔法,不只解除了暗中活跃的术师的诅咒,甚至就连爷爷大人最后施加在洁丝身上的封印魔法都解除了。所以洁丝下次醒来时,恐怕应该会恢复所有记忆。」
原来如此……的确是这样。
(这样有什么问题吗?)
「变成那种情况时,你,还有洁丝,真的维持现在这样就好吗?你认为洁丝继续当我的未婚妻就好吗?」
…………
(伊维斯在临死前叫我回去。他要我在应该归去前陪伴在洁丝身旁,在应该归去时回到原本的世界。他说不那么做的话,我就一辈子都无法回去了。我无法永远陪伴在洁丝身旁。)
我稍微迷惘了一会儿后,斩钉截铁地传达。
(要是我消失了,我想拜托你照顾洁丝。所以麻烦你维持现在这样。)
修拉维斯的眼神看起来像是感到迷惘。
「是吗。那样的话,父亲大人有一个提议。」
他看来心神不定似的又换边跷脚,大大叹了口气。
「封印记忆是只有爷爷大人才能使用,非常高难度的魔法,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人能够施加。但如果是消除记忆的话,是从平常就会对耶稣玛和王都居民进行的事情。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还有就连专门的王都居民都能施加这种魔法。」
我起了猪皮疙瘩。
(……也就是说要消除洁丝的记忆吗?)
「我的意思是也有那种可能性。与你共度的记忆实在太过沉重,不应该让洁丝背负一辈子。如果你会消失不见,别回想起来一定比较好吧。在你离开后到封印记忆为止,洁丝形同废人。只要消除记忆,洁丝就不用尝到那种滋味了。」
修拉维斯大大地吐了口气。
「但跟封印不同,被消除的记忆一辈子都不会恢复。就算你再怎么后悔,也无法让记忆复原。而且也不会像封印那样,记得『曾经发生过什么』。」
我想起书签的话题。
──假设记忆就像一本书,我目前的状态感觉就像是从离家后到开始在王都生活为止的页面都湿掉并黏在一起。但是里面牢牢地夹著一张书签,只剩下「一定要再回顾那段内容」这种心情残留下来……
要比喻的话,消除记忆就是撕掉内页丢弃吧。被夹在里面的书签也会一起丢掉,所以也不会被那张书签折磨。
我想起洁丝的日记。虽然很高兴她像那样想著我的事情,但另一方面,明明如此却无法陪伴在她身旁的辛酸化为荆棘刺向猪心。我回到日本的话,那种痛苦将会持续到洁丝死亡为止。
倘若能乾脆当作没发生过的话。
如果能当成我跟洁丝并没有相遇过的话。
我从未想像过我的人生居然会有这种像是纯爱小说一样的选项。
但是,答案已经决定好了。我来梅斯特利亚并不是为了跟洁丝打情骂俏后再回去。对吧?这是当然的。我是为了让洁丝获得幸福、为了完成还没做完的事,才回来这里的。
我下定决心,向修拉维斯传达。
(帮她消除吧。把伊维斯封印起来的记忆全部消除掉。)
修拉维斯低喃了一声「是吗」,让嘴角更往上扬。这次是真正的笑容。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很清楚你的觉悟与对洁丝的心意了。我去向父亲大人进言,请他千万不要消除记忆吧。」
那一晚,在天空开始明亮的日出前,洁丝醒来了。在床铺旁边蜷缩成一团睡觉的我,被洁丝「嗯嗯……」的声音叫醒了。
在昏暗的房间里,睡衣装扮的洁丝默默地从床上站起身,拿了银色小盒子与大大的金色钥匙回来。洁丝用严肃的表情站在我面前。
「那个……猪先生。」
(怎么了?)
「可以请您叼著这把钥匙,把钥匙插进这个小盒子的钥匙孔吗?」
洁丝蹲下让膝盖跪地,身体稍微弯向前,将钥匙递给我。是让人看著就感到担忧、单薄的白色女用睡衣装扮。如果是明亮的房间,可能就出局了。
(呃……感觉会看到很多部分,要不要等你换好衣服再说?)
「我不能等了。求求您。」
我心想要是洁丝把身体更向前弯就惨了,因此我连忙用嘴巴接过了钥匙。跟前端相比之下,握柄做得很大,即使是猪的嘴巴也能轻易叼住──倒不如说,感觉这是一把为了让猪也能拿而打造的钥匙。
──我终于明白钥匙很大的理由了。
洁丝代替我承受诅咒时说的话闪过脑海里。在觉悟到会死亡的时候,洁丝想起了这把钥匙的事情。
服装不成体统、头发凌乱的少女,将小盒子递出到身体前等候著。我走近那边,看向她的脸。清澈的褐色眼眸笔直地回望著我。
「……求求您,请您快点过来。」
(插图016)
洁丝将钥匙孔朝向这边,把盒子更往前地递向我这边。我前进一步,笨拙地将钥匙对准钥匙孔。
有一种奇妙的紧张感。
我慎重地将钥匙插入。小盒子发出喀嚓一声的柔和声响打开了。
洁丝细心地打开盖子,立刻拿出里面的东西。装在里面的是被折叠起来的淡绿色领巾,以及玻璃项坠。
洁丝透过玻璃看著项坠。她湿润的眼眸中映照著猪与少女的影像。
洁丝用颤抖的手将项坠戴到脖子上。玻璃的记忆触摸胸口柔软的肌肤。
「我全部想起来了。」
小小的声音这么说了。
「这是伊维斯大人在与我最后一次交谈时给我的盒子与钥匙。他告诉我这盒子只有与被封印的记忆深深相关的人物才能打开。」
(封印解除了啊。)
我一边这么传达,一边将钥匙放在地毯上。特地打造了即使是猪也能叼起来的钥匙,这是伊维斯的温柔吧。
「那个……我不晓得这种时候该说些什么才好……」
洁丝紧紧地握著领巾,用彷佛蚊子叫声的音量说道。
的确是这样。要是能说些贴心幽默的话就好了,但在这时说「请不要吃我」什么的也不对吧。
我将内心的想法原封不动地传达给洁丝。
(又见到面了呢。)
洁丝湿润了双眼,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对不起,要是发出声音,感觉好像会哭出来。
(我也一样,要是发出声音,感觉好像会叫(注:此处的「哭」跟「叫」在原文中发音相同)出来啊。)
这不合时宜的玩笑让洁丝绽放笑容,露出牙齿。但从她喉咙传出的不是笑声,而是呜咽。
「猪……先生……」
洁丝像是要用双手包住似的碰触我的猪颊肉,将额头推到我的额头上。细长的睫毛在眼前淋湿。呜呜的哭泣声透过骨头传递过来。
「……您果然会陪伴在我身旁呢。」
听到她用颤抖的声音这么说,我忍住快哭出来的情绪。
(我觉得要分别还有点太早了嘛。)
从睫毛前端掉落的水滴在我的鼻子上破碎。
「……太过分了。」
那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一般。我彷佛遇到鬼压床一般无法动弹。
「为什么……为什么您之前要离开呢?」
这直率的问题让我说不出话。
(这……我说过了吧。在伊维斯面前只能那么做啊。)
我的回答根本一点也不直率。
「猪先生明明无论何时都不会放弃,一直支持著我,为什么……」
我无话可回抽泣的洁丝。
洁丝用额头磨蹭著我坚硬的头盖骨。
「我以为已经一辈子都无法见面,这让我有多么难受,猪先生明白吗?」
(抱歉……)
「而且,从我们再会之后也是……您假装不认识我……为什么您能做出那么残酷的事情呢?照理说您明明知道我是抱持怎样的心情,试图想起猪先生的事情呀……」
这是有原因的──这话我说不出口。凡事都有原因吧。这是在问我是否要把那原因当成藉口。
(是我不好。比起洁丝的心情,我把自己的事情摆优先了。)
「没错,是猪先生不好。全部都是猪先生不好。我一直──」
接下来的话我什么也没听见。
洁丝没有放开我的脸颊,就那样将额头按在我的额头上,大声地哭了起来。我在洁丝的气味包围下,深切地体会著总算见面了的真实感,只能默默地流下泪水。
用过早餐后,总算冷静下来的洁丝带领我到实验室。实验室就像是挖通岩石打造出来的洞窟,分成架上陈列著各种东西的房间,与摆放著石造桌椅的简单房间。从小窗户照射进来的光芒与挂在墙上的魔法提灯,昏暗地照亮粗糙的内部装潢。
「猪先生不在的三个月期间,我一直在这里练习魔法。」
碰触著石桌的洁丝已经换上白天的装扮。头发和衣著都整整齐齐。
「怎么了呢,猪先生。您比较喜欢睡衣装扮吗?」
(怎么可能,又不是变态……还有别看我的内心独白啦。)
洁丝呵呵笑著,将手上拿的玻璃杯放到桌上。
「我一直很想炫耀。希望有人可以看到我已经学会这么多事情了……可以拜托猪先生吗?」
听到她很开心似的这么说,我点了点头。
(当然好。我也很想看看呢,除了散播燃料让它爆炸以外的魔法。)
「呃……那个姑且算是我练习了最多次的魔法耶……」
听到洁丝有些闹别扭似的这么说,让我感到在意。
(为什么你那么勤奋地练习那个魔法?)
「因为,我想变强。」
怎么讲这种好像少年漫画的主角会说的话……
「你要靠自己的力量获得幸福──总觉得好像有人这么对我说过。所以我练习了许多能够保护自己的强力魔法。」
(……原来是这样啊。)
在这么不讲理的世界中,究竟是谁跟她说要靠自己的力量获得幸福这种话呢?真是个不负责任到极点的家伙啊。
洁丝看来很开心似的将玻璃杯摆在手上。无色透明的液体从杯底涌现出来。
「这个是水。」
洁丝将手朝向那边,于是杯子轻飘飘地浮起,移动到我的正上方。
「就像这样,我已经学会了不用碰触也能移动东西喔。要操纵有形的东西并没有那么困难。」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随后,洁丝稍微倾斜了手,在我的正上方翻倒杯子。装满杯子的水洒落到我上面──我以为会这样而缩起耳朵,结果水在我的鼻头上方卷起漩涡飘浮著。
「我也稍微学会怎么操纵无形的东西了。」
洁丝张开双手,于是在我上面卷著漩涡的水变成细长的水流,沿著洁丝的周围呈螺旋状开始转动。被水幕包围的少女踮起脚尖,宛如芭蕾舞者一般转了一圈。细长的金发轻舞飞扬。水化为细长的水滴,最后消失无踪。
「猪先生,您嘴巴一直张开著喔。您看入迷了吗?」
听到她像在恶作剧似的这么说,我闭上嘴巴。
(真厉害呢……好漂亮。)
「谢谢您的赞美。还有其他魔法喔。请看。」
洁丝彷佛小孩一般兴奋雀跃,同时表演了许多魔法给我看。把水加热,让水在转眼间沸腾的魔法。点燃酒气──也就是乙醇,制造出橘色火焰的魔法。点燃介于酒气与水之间的物质──恐怕是甲醇──来制造出暗蓝色火焰的魔法。
「这个昏暗的火焰呢,只要掺入盐的同伴,就能调制成各种颜色。」
洁丝彷佛实验教室一般这么说明,同时将在桌上燃烧的好几道火焰染成红色、黄色、绿色、蓝色、紫色。在昏暗的实验室里缓缓摇晃的各色火焰,让洁丝的褐色眼眸闪闪发亮。
(真漂亮呢……好厉害的技术。学习魔法开心吗?)
洁丝大大地点头。
「是的!这个世界很厉害喔。简直就像有人思考了规则一样,连细微东西的构造都一丝不苟地决定好了。学得愈多,就愈能把那些规则当成自己的东西来活用……」
看到一脸兴奋似的热烈演说的洁丝,我可以确信。洁丝果然不是只当个奴隶就好的女性。我认为她应该会成为出色学者的预测并没有猜错吧。
(照这样努力下去,感觉你很快就能成为独当一面的魔法使呢。)
尽管一脸开心似的害羞起来,洁丝仍缓缓摇了摇头。
「不,这种程度还只是入口而已。这个世界有花上一辈子也学不完的事情。就算只是魔法书,图书室也有看不完的数量……而且听说还有光凭现在的理论无法解释的世界……」
我说不定很久没看见感觉这么开心的洁丝了。
(太好了呢。看你过得似乎很充实,我放心了。)
「嗯,我学得非常开心。」
洁丝活泼地这么回答后,稍微降低了音调。
「……那个,虽然刚才说了很不讲理的话,但我自认其实很清楚的。我明白我现在拥有的幸福,都是多亏了猪先生……我知道猪先生选择离开梅斯特利亚,也是为了让我像这样待在这里所必要的事情。」
洁丝消除火焰,看向了我。
「请让我重新向您道谢。真的非常感谢您。」
洁丝恭敬地一鞠躬。
「……还有,非常对不起……我刚才有些乱了分寸……」
突然收到感谢与谢罪,让我困惑不已。
(不……没关系啦,你能像那样直率地将感情传达出来,以我的立场来说也比较高兴喔。不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就无法传达给没修过女人心的阿宅。)
「这样子吗……」
洁丝这么低喃,然后走到我这边,将膝盖跪在地上,与我四目交接。
「那么,再让我说一件事就好。」
(好……什么事?)
「我已经不要紧了。我会按照猪先生告诉我的,靠自己的力量获得幸福给您看。我会努力地让自己纵使不依靠猪先生,也能好好地活下去。」
(……那真是太好了。)
我还在想她不知会说什么,心跳加速了一下,但听到她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这下等完成使命后,我也能毫无牵挂地──
洁丝突然用力地紧抱住我。
「所以说猪先生,求求您……请您哪里都别去。」
实验室的门打开,打破了这阵沉默。
「哎呀……失礼了。」
维丝的视线注视著与猪互相拥抱的洁丝。洁丝连忙放开了我。
「对……对不起,那个,这是……」
明明没有做任何坏事,却有种奇妙的罪恶感。王子的母亲对我露出「幸好你是猪的模样呢」这种感觉的微笑。
「洁丝,我一直在找你喔。」
「抱歉,因为我突然想练习一下魔法……」
维丝看向我。
(是真的,我们没做任何亏心事……)
维丝将手贴在嘴上,优雅地笑了笑。
「我明白的喔。我并不是来责怪你们待在这种地方。」
维丝露出严肃的表情,看向洁丝。
「伊维斯大人的遗体明天就要火葬了。因为洁丝没能参加葬礼,趁今天去道别一下如何呢?」
我与洁丝接受提议,前往金之圣堂。祭祀王家祖先的神圣建筑物,位于从洁丝生活的内宅走下长楼梯的地方。那是在黑色石头上施加金色装饰的巨大圣堂,应该是不会看漏的吧。
圣堂里除了我们两人以外,没有任何人在。据说王都居民平常是不能进入的。洁丝在巨大的圆顶天花板底下,朝著伊维斯的棺材双手合十。我也在旁边低下头。
洁丝闭上双眼祈祷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我们走吧。」
洁丝这么说,朝圣堂的正面玄关迈出步伐。洁丝缓慢的脚步声与猪用四只脚走路的脚步声回荡在宁静的圣堂内。
「伊维斯大人是一位非常不可思议的人物呢。」
(是啊。)
「感觉他似乎预见了所有事情。」
我抬头仰望洁丝。
(比如说?)
「最显著的例子是我的记忆。虽然伊维斯大人没有告诉我为什么封印了记忆……但在我受到诅咒时,猪先生在我临死前想说出真相,伊维斯大人给我的钥匙成了提示,让我确信猪先生就是书签先生,为了解除记忆的封印拚命挣扎的结果,发生了脱魔法……假设这些都在伊维斯大人的预料之中,我现在像这样活著,也等于是托伊维斯大人的福。」
(的确是这样啊。实际上,我认为他就算有考虑到这一步也不奇怪。)
「那样伟大的人物,一直容许耶稣玛这种结构的存在呢。」
听她这么说,我思考起来。伊维斯绝对不是欠缺想像力。也具备伟大的力量。尽管如此,在多方考量后,他还是让耶稣玛这个种族一直存在于梅斯特利亚。可怕的是这个国家的结构吗?还是说,是这个世界本身呢?
──你的社会也是一样吧。只要有人类存在,必定会有谁遭到迫害。
我想起伊维斯说过的话。
(洁丝对这个国家的结构有什么看法?)
我这么问,于是洁丝稍微低下头。
「我认为照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但是……」
(也不知道是否可以破坏现在的结构呢。)
「对。或许……根本没有答案也说不定呢。」
(或许是那样。正因如此,去怀疑现状、不断思考答案才很重要吧。)
我们到达了玄关。洁丝伸手打开金属制的沉重门扉。
洁丝转头看了看棺材后,将视线落到我这边,露出微笑。
「说得也是呢。如果能稍微让世界变得更美好就好了呢。」
洁丝说有东西想顺便让我看,带领我到在圣堂旁边扩展开来的坟场。
现在还是上午,没有人在。在爽朗的阳光照射下,开始变冷的秋风吹抚著地面。白色、黑色、灰色的墓碑整齐地并排在掺杂了绿色与淡褐色的草地广场上。
「那个,猪先生……可以问您一个奇怪的问题吗?」
洁丝沿著像是踏脚石的通道缓缓前进,同时这么说了。奇怪的问题?
(……什么事?)
「呃……猪先生说最近交到了超绝可爱胸部又不会太大而且个性宛如天使一般的女友这件事……是真的吗?」
我心想原来是这种事吗,并看向洁丝。
(那当然是谎言啦。那样的女性根本不多见,就算真的有,也绝对不可能跟四眼田鸡的瘦皮猴混帐处男在一起吧。)
「这样子吗……」
是被她发现我一直在看吗?洁丝将左手悄悄地举到胸前。
「啊,在这边。」
洁丝停下脚步,指著纯白的墓碑。墓志铭是金色文字。
耶莉丝长眠于此
八四~一二四
卡西之妻,且是伊丝与洁丝之母
「我找到了我妈妈的坟墓。」
修但几勒。你──
(洁丝,原来你是伊丝的妹妹吗?)
「咦,伊丝……啊!」
这样啊,从发现这个坟墓后到今天为止,她关于伊丝的记忆都被封印住了。即使记忆无法连结起来也不奇怪。
伊丝。诺特永远不断向往的女性。在五年前遭到杀害、许多人认为跟洁丝感觉很相似的耶稣玛。我不觉得这些都是巧合。
(难怪诺特差点真的爱上洁丝啊。想不到居然是妹妹。)
「……我吓了一跳。」
(这个叫卡西的男人──洁丝的父亲找到了吗?)
「不……虽然我调查过,但找不到条件符合的人……」
(是吗,真遗憾啊。)
所以没有严谨的证据,可以证明这坟墓说的伊丝是否就是诺特五年前遭到杀害的心上人啊。也有可能是同名的别人。不过。
(嗳,洁丝,这个历就是所谓的王历对吧。)
「是的。在梅斯特利亚,是使用从拜提丝大人统一这块土地那年开始持续下来的『王历』。」
(现在好像是一二九年吗?)
我不会说在哪看到的就是了。
「对,是那样没错……」
(洁丝的妈妈耶莉丝是在一二四年过世,也就是五年前。诺特的心上人伊丝遭到杀害的时间也是五年前。)
「也就是说在伊丝小姐遭到杀害那年,我妈妈过世了吗?」
(没错。当然也无法完全舍弃只是巧合的可能性……)
但假如是真的,事情很大条啊。
──他个性武断,又出乎意料地极端。是会将巴普萨斯的修道院整个烧光的人。
我想起修拉维斯说的话。洁丝她知道吗?烧掉修道院的就是──
「嗯,我有听说是马奎斯大人烧掉修道院的。」
…………
(你不要紧吗?)
「什么不要紧呢?」
(因为……如果这是那个伊丝,你的姊姊就是被马奎斯害死的喔。而且说不定是因为那件事的影响,让你连母亲都失去了啊。)
洁丝露出为难的表情笑了笑。
「可是,在我的记忆里面,完全没有关于家人的事情……所以事到如今我才感到气愤什么的,感觉也不太对。」
(是这样子的吗?)
「就是这样子的。当然诺特先生应该绝对无法原谅马奎斯大人吧……」
靠修拉维斯与我的机智成立的同盟、有不死的魔法使这个共通的强敌──尽管存在这些重要因素,也不能忘记王朝与解放军潜藏著致命性的决裂可能性。王朝是为了维持魔法使以耶稣玛这种制度为根本的统治而战,解放军则是为了让那些耶稣玛自由而战。
然后,解放军首领诺特的心上人死亡的原因,可以归咎到是现任国王马奎斯烧掉修道院一事。现在的同盟是将转眼间就会七零八落的磁铁硬凑在一起。
(要是有什么好办法就好了。希望有可以让王朝与解放军一直和平相处的结构。)
洁丝让秀发随风摇曳,同时开口「啊」了一声。
「这么说来,我曾听说马奎斯大人有一位叫做荷堤斯先生的弟弟。」
(是这样吗?那跟解放军有什么关系吗?)
「不,虽然我没有听说详情……但听说荷堤斯先生反对伊维斯大人和马奎斯大人的方针,在五年前从王都消失无踪了。假如他在的话,说不定是一位能够连结起王朝与解放军的可靠人物呢。」
她说五年前?该不会……
「嗯,我想恐怕就是修道院那件事。」
(那个叫荷堤斯什么的,没有希望找到他吗?)
「不晓得他是否已经过世,或是改变了模样……据说赫库力彭的监视网也没看到他,消息完全不明。」
等等喔。
有两个谜题显现出奇妙的一致。
诸位注意到了吗?要当成是巧合置之不理,实在太过刚好的某件事实。
──据说在一百多年前的暗黑时代──魔法使们还在战斗的时代,魔法使会使用他们的力量,把人变成秃鹫来当间谍,或是把人变成肥胖的海豹给予惩罚。
存在著把人类变成动物模样的魔法。
──听说是五年前在诺特先生去夺回伊丝小姐的旅途中相遇的。听起来有一点不可思议呢。
我想起瑟蕾丝说的话。五年前,与诺特奇迹似的相遇了的那家伙,比任何人都更常陪伴在诺特身边的那家伙,异常聪明、很像人类的那家伙。不知何故对修拉维斯显示出兴趣的那家伙。
说不定是偶然。但是,我忍不住想去确认。
(洁丝,我们要做的事情决定了喔。)
「是什么呢?」
洁丝兴致勃勃地在我面前蹲下。
我一边看著她的内裤,同时被神秘的自信包围著。
(说不定可以找到荷堤斯。我们要去见它──去见那只变态狗,罗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