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的风很大。洁丝还是一样穿著毛茸茸的外套,背著感觉很重的包包,静静地走在石板道路上。我跟在她后面。
太阳一照射下来,河川的景色又给人不同的印象。沿著河边的山丘让朝阳照亮枯树,闪耀著令人哀伤的土色。水面映照著清澈的天空,呈现深蓝色。夜晚时相当明亮的家家户户,现在则是悄悄地沉入一张景色画之中。
我们搭上左右两边附带像是蒸汽船的外轮、漆成白色的大型木造船。那艘船是宽敞且平坦的双层构造,三角形的红色小旗子装饰在船的顶端点缀。从大小来看,感觉应该能载将近一百人,但船上只有零星几个客人。
我跟洁丝在能够一边避开强风,一边眺望景色的二楼室内座位找了位置坐。附带椅背的简朴木长椅面对船只的前进方向并排在室内。我坐在窗边,洁丝则坐在我旁边。我在椅子上坐好并伸长脖子,这样就算是猪的身体,也能从窗户看见外面。
汽笛响起了呜呜声。
船缓缓地动了起来。哗啦、哗啦──可以听见宛如水车般的螺旋桨在打水的声响。船只的右舷沐浴著朝阳,开始朝宽广河川的上游前进。
「似乎是靠立斯塔在动呢。感觉会是一趟舒适的水上旅行。」
洁丝小声地这么对我说了。
(就算只是在欣赏景色,感觉也很好玩啊。)
「嗯。您看,那边并排著气派的宅邸喔。」
是打算忘掉昨晚的事情吗?还是根本没有记忆呢?洁丝恢复成一如往常,看来很开心的态度。
我看向洁丝指的方向,只见豪宅彷佛要缠绕小山丘般,呈螺旋状并排著。宅邸是盖在绕著山丘打转并往上爬的道路旁边吧。山丘顶端耸立著感觉能眺望到远方的尖塔。为何那座山丘会有一排豪宅呢?我有点好奇。
洁丝依依不舍似的眺望著飞逝到船只后方的山丘。
「感觉是很有意思的地方呢。毕竟机会难得,要是有绕过去看看就好了。」
(这样又多了一个来这里的理由不是吗?)
洁丝有些惊讶似的看著我,然后点头说了声是。
「我们再一起来这里吧。下次我想在苹果开花的季节来访。」
洁丝跟我一起从窗户眺望著外面,但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包包里拿出纸张。我用视线追逐她写下的文字,于是她用手指只确认了一个地方。
(是想做的事情清单吗?)
我这么询问,于是洁丝笑了笑。
「是的。」
(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是水上旅行。」
(总觉得我们去送行岛时也是一趟水上旅行耶……)
「您是一位会在意细节的处男先生呢。」
洁丝露出看似不满的表情。
「那时的目的不是旅行,而是战斗不是吗?」
(嗯,这么说也是啊。)
「就是那么回事。」
洁丝这么断言,将想做的事情清单收到包包里。这时可以稍微窥见大本书的红色封面。我很少有机会坐在能窥见洁丝包包的位置。仔细一看,红色书本的旁边还有细心地被折叠起来、弄脏成红褐色的小块布──
「猪先生真是的,怎么可以擅自偷窥女孩子的包包,这样坏坏喔!」
看到洁丝在我眼前竖起食指,我只能说声抱歉并移开了视线。
天气也十分晴朗,水上旅行一帆风顺。
船一边绕到码头,一边载著我们平淡地朝北方前进。通过眼前的景色无论是哪个都十分迷人。盖在河边悬崖上的古城、有一排红屋顶的典雅小镇、稍微倾斜的圣堂。我心想无论是哪个景色,一定都有著小小的谜题、故事和浪漫吧。
如果能一直跟洁丝一起走访那样的地方,不晓得会有多快乐呢……
「好唷。」
洁丝笑著说道。
「有一天我们一起去旅行吧。两人一起踏上没有终点的旅途。」
我们在傍晚换了一艘船搭乘。虽然船只小上一圈,但里面是简单的舱房构造,可以在附带靠垫的椅子上小睡一下。日落后就变暗的船内安静到感觉有些寂寞。不是夜行列车,而是夜行船吗?
船只偏离大河,进入宽度狭窄的运河。周围是平地。从小窗户可以看见辽阔的星空。前进方向的天空上挂著特别大颗且闪耀的红色星星。是据说得到星星者可以实现所有愿望的祈愿星──北方星。照理说我们会在日出时分抵达梅斯特利亚最北边的城镇,但祈愿星依然没有要靠近到能触及之处的样子。
夜色肃穆地渐深。洁丝很宝贝似的抱著包包入睡了。
汽笛声让我醒了过来。可以听见海鸟嘎嘎叫的喧嚣声。
「猪先生,我们到了!是穆斯基尔喔!」
洁丝开朗地这么告诉我,我跟在她后面下船。
在眼前扩展开来的是许多白帆紧贴在一起的大型港都。砖造的结实建筑物沿著海边扩展开来。虽然港口周遭很平坦,但地面似乎从港口朝外方慢慢地倾斜变高。
「终于来到这里了呢,梅斯特利亚最北边的城镇……」
洁丝一边说,一边像想起什么似的从包包里拿出某样东西。她将那东西藏在手上,注视著它。她稍微瞠大眼睛后,「唉」一声地叹了口气。
(你在看什么啊?)
即使这么问,洁丝也只是摇了摇头,
「不,没什么。」
她只说了这些,就立刻将东西放回包包里。
但我眼尖地看穿了那东西的真面目。高尔夫球大的玻璃球上,有包围著球的金子装饰。虽然只是稍微瞥见边边,但不可能弄错。
里面封印著人类眼球的魔法道具。
那肯定是指示出契约之楔所在处的「路塔之眼」。
洁丝带著我从港口朝更北边的方向迈出步伐。偏白的石板道路是上坡。将墙壁涂成白色的房子屋顶,有鲜红的长旗轻飘飘地随风摆动。颜色彷佛鲜血的素色布料,在所有屋顶上朝相同方向飘扬。这光景感觉有点诡异。
(嗳,洁丝,那是什么啊?)
我用鼻子指著布,于是洁丝笑咪咪地向我说明。
「是岁祭的习惯喔。一到了年底,就会像这样将红布装饰在屋顶上。」
(有什么含意在吗?)
「该说含意吗……如果是由来,我曾听说过。年底是家人会一起度过,互相交换礼物,还有一边团聚一边将以前很亲近的死者迎接到家里的阶段。听说为了让死者能靠气味分辨,以前会把用一家之主的血染红的布挂在屋顶上喔。因为受到那个习俗的影响,才会像这样装饰著红布。」
感觉就像岂止盂兰盆节和新年,还顺便一起过圣诞节的概念吗?
听她提到血,我试著嗅了一下风,但并没有闻到铁锈味或血腥味。
「现在几乎都是用茜草等染料染色的样子。听说是生命原本就暴露在危险中的暗黑时代,有人想到可以用鲜血代替茜草,然后那个点子在转眼间就蔓延开来了。」
是看到我的内心独白吗?洁丝细心地帮忙补充说明。
(那么,死者不会迷路吗?因为闻不到血的气味啊。)
「说得也是呢……在比较保守的村庄,至今好像也会使用一家之主的鲜血,但这么做还是很危险,因此在许多地区只剩下形式的样子。好像也有些地方是使用家畜的鲜血,但那样也会变成家畜的气味,所以没什么意义呢。」
听到家畜的鲜血,我反射性地缩起身体。
「不要紧的喔,我会保护猪先生。」
(那真是帮了大忙。)
我这么回应,接著忽然想到一件事。
(话说回来,为什么你这么清楚岁祭的习惯啊?)
「因为我跟猪先生一样是阿宅呀。」
(我让你学到奇怪的词汇了啊……)
「我是看了王宫图书馆里的古老民俗学的书喔。」
我们一边聊著这些事,一边沿著斜坡不断往上爬,没多久来到宽广的草地。有人修剪过的平坦草地地面彷佛高尔夫球场般延续下去。有一条铺著白色碎石的道路缓缓地弯曲伸长,道路前方坐镇著宛如宫殿般的建筑物。
「就是那里!今晚要住宿的地方!」
洁丝看似很开心地指著豪宅。无论怎么看,都不像带著一只猪的少女会住宿的地方。奢华至极的四层楼巨大宅邸,一个搞不好可能是比王宫更加气派的建筑。
假如这旅馆跟外观一样,住宿费恐怕不便宜吧。
(看起来非常气派……应该不是什么色色的旅馆吧……?)
「色色的旅馆是指什么呀。」
洁丝露出不满的表情。
「我听说它是这一带最高级的旅馆。我可是有好好调查过的。」
也就是说在前往北方的旅途终点,要用最奢侈的享受来结尾是吗?
身穿红色衣服的门卫守护著铁栅栏门,那门大概有洁丝身高的三倍高。洁丝向他表示自己是来住宿的,于是门卫用钥匙开了门。在门的对面又有一条被各种庭园树木包围的道路,要再走上一段路,我们走了一分钟以上,才总算抵达入口。
大型的狮子石像宛如狛犬般守护著青铜门扉的左右两侧。穿过门扉进入里面后,只见被水晶吊灯温暖照亮的大理石空间在前方扩展开来。
穿著气派黑色夹克的旅馆员工对著洁丝在说明什么。
「所以说,我们能准备的只有双人房以上的房间……」
「没有单人用的房间吗?」
「因为很少有要单独一人住宿的客人莅临……」
这是单人旅行常碰到的事情。虽然这次有宠物同行就是了。
洁丝感到为难似的俯视这边。倘若我是人类模样,情况是否就不同了呢?
旅馆员工用很不可思议似的视线看向我这边。我曾好几次被人用这种奇异的眼光看待。彷佛想说你怎么会在这里一样,像是感到怀疑,又像在试探的眼神。
每当被人用那种眼神看待,我就会感受到一种不知该把猪脚摆哪里才好,如坐针毡般的感觉。
我很清楚。一只猪不适合出现在高级旅馆吧。一只猪不适合待在美少女身旁吧。
当然,就算我恢复成四眼田鸡瘦皮猴混帐处男的模样,也不会变成适合这种场所、还有适合待在洁丝身边的存在吧……
结果洁丝付了两人份的房钱,一人(加上一只)在这里住宿。
(居然一个人在年关住这种高级旅馆,感觉洁丝也有点可怜呢。)
我在前往房间的途中这么揶揄洁丝,于是洁丝有些不满地咬了咬嘴唇。
「才没那回事。因为我是跟重要的人两人一起住。」
然后她冷淡地先走一步了。
我花了好一段时间,才理解那番发言的意思。
房间是以白色与银色为基调打造的高雅内部装潢。附带床顶篷的巨大床铺摆设在中央。感觉是六个洁丝一起睡也不会觉得挤的特大双人床。
「请过来这边,猪先生,您看!」
洁丝拉开蕾丝窗帘,从露台呼唤著我。
房间在二楼。用白色栅栏围住的露台面对著海洋。只不过从这里能看见的不是和平的沙滩。而是位于草地对面,在断崖很底下有蓝色波浪起伏的寒冷外海。
(这间旅馆是盖在悬崖上啊。)
「没错。我们刚才一直在爬上坡对吧。这里是梅斯特利亚最北边的海岬,被称为穆斯岬。陡立在这边的就是穆斯断崖。」
我从栅栏缝隙间看向北方大海。非常平坦的水平线。这前方究竟有什么呢?会不会其实是日本呢?如果这个梅斯特利亚在只要有船就能往返的地方──
「啊,猪先生!那边能看见岛屿!」
我抬头仰望,只见洁丝笔直地指著大海那边。
我定睛细看。我用视线沿著水平线从左往右看。嗯?中央有──
(是说四四方方,形状很奇怪的那个吗?)
「对,就是那个!那是尽头岛喔。」
在白色薄雾中,有个四四方方的灰色小突起从黑色水平线孤伶伶地冒出来。没看过那种形状的岛。简直就像有人用三角板把轮廓修整成直角一样。
(记得梅斯特利亚只有两座岛屿对吧。也就是那个尽头岛,以及我们进攻暗中活跃的术师时去的──)
「就是送行岛呢。对,只有这两座岛屿。因为剩下的岛屿都由拜提丝大人弄沉了。」
洁丝面带笑容说著很可怕的话。
成功收集到契约之楔,获得最强力量的王朝之祖拜提丝。据说她为了将所有魔法使一个不漏地奴隶化或加以杀害,把容易成为潜伏场所的离岛几乎都用魔法沉入了海底。剩下的只有送行岛跟尽头岛这两个另有隐情的岛。
据说残留下来的岛屿上潜藏著可怕的东西。
洁丝暂时眺望著北边的尽头岛。但过没多久,她便说「因为很冷,我们回房间吧」,然后走进室内。
洁丝扑通一声地坐在大床的边缘,然后脱掉鞋子,一边摆动双脚一边俯视著我。
「穆斯基尔这里残留著比暗黑时代更早之前的超级古老故事喔。是叫做阿妮菈小姐与玛尔塔小姐的这两名女性的故事──猪先生真是的,我才刚脱掉鞋子,请您不要闻我的脚,坏坏!」
后半段的话是在斥责一边抖动鼻子一边慢慢靠近洁丝脚边的我。洁丝改在床上抱膝坐著了。但这么一来,就能从小腿肚的缝隙间窥见难以界定是大腿或屁股部分的圆润曲线。稍微往旁边移动的话,就会看到双腿之间有白色的──
「那个……」
洁丝用一脸困惑的模样将裙子抱在大腿内侧了。
(抱歉,是叫做阿妮菈与玛尔塔的两名女性的故事对吧。)
「没错喔。现在请您别管内裤,而是对这边的故事感兴趣。」
不能我全都要吗?
(当然没问题。说来听听吧。)
洁丝应该会听见我的内心独白吧,她一边露出怀疑的眼神,一边点了点头。
「这是在很久以前,魔法使们和平地生活时的故事。」
在只能听见低沉波浪声的安静房间里,洁丝缓缓地述说起来。
「叫做阿妮菈与玛尔塔,感情非常好的两人曾在穆斯基尔这里生活。听说她们从小就像姊妹一样一起长大,即使在过了十六岁后,也不曾分离的样子。」
(是百合吗?)
「……百合花怎么了吗?」
洁丝似乎以为是在说花。她纯粹的眼神回看著我,我不禁摇了摇头。
(没事,别放在心上,继续说下去吧。)
我知道了──洁丝这么说,接著说道:
「然而,就在某个冬日,穆斯基尔开始流行疾病。是会受高烧所苦,全身绽放鲜血之花,残酷的诅咒之病。玛尔塔也因为那种病倒下了。」
洁丝有说故事的才能。温柔且清晰的理性叙述方式,让我早已经听入迷了。
「听说在放晴的日子,阿妮菈每晚都会祈祷。从穆斯断崖能清楚看见星星。她在早上入睡,中午起床,从星星开始闪烁的傍晚直到看不见星星光芒的拂晓为止,都不断地祈祷……于是在那一年即将结束的某天,也就是玛尔塔的生命之火彷佛随时会消逝的夜晚。」
洁丝有著长睫毛的双眼缓缓地眨了一下。
「在闪烁的繁星里面,只有阿妮菈几乎每晚都会对著它许愿的那颗星星,那一晚并没有出现。那是个明朗的夜晚。阿妮菈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急忙前往玛尔塔身边。然后阿妮菈在途中发现路边掉了一颗闪耀发亮的星星。」
(星星掉落下来了吗?)
我原本想要讨论关于恒星尺寸的问题,但洁丝伸出食指制止我。
「这故事就是这样的内容,所以请您听到最后……阿妮菈捡到的正是她一直对著许愿的那颗星星。阿妮菈拿著那颗星星赶到玛尔塔身边。玛尔塔的皮肤已经被红色的鲜血之花完全覆盖住,简直就像皮肤全部剥落了一样。阿妮菈祈祷著玛尔塔能恢复健康,将星星放在玛尔塔的胸口。但什么也没有发生。玛尔塔早已经断气了。」
(是个悲伤的故事呢。)
「对……但不只是这样而已。还有后续。」
轰──波浪声从远方回荡过来。
「阿妮菈决定拿著星星去拜访亲近的魔法使。为了把过于明亮的闪耀星星藏起来,阿妮菈买了岁祭用的红布,将星星包裹起来。听说魔法使一解开包裹,便大吃一惊地这么说了。『这颗星星寄宿著生命魔法。只要使用这个,你就能免于遭受各种诅咒与各种灾难,能够获得永恒的生命吧』。」
(阿妮菈希望玛尔塔恢复健康的祈祷,传递给星星了呢。)
「我想是那样没错。但阿妮菈并不打算使用星星。她把用红布包裹著的那颗星星拋向空中,自己跳崖自杀了。因为她觉得假如玛尔塔不在,就没有意义。所以在梅斯特利亚的北方,总是会有一颗北方星──也就是祈愿星闪耀著红色光芒。」
我等了一阵子,但没有后续。看来是个不会用可喜可贺来结尾的故事。
(是个悲伤的故事呢。)
要说是百合,的确是百合没错,但不是原本设想的那种百合。这是试图说明在北方天空闪耀的祈愿星为何是红色,是最北边的城镇才会出现的寓言吧。
「对。可是猪先生。关于这个故事,有个挺有意思的传说喔。」
洁丝将刚才用来制止我的食指竖立在脸部旁边。
「这是跟其他地方讲述的祈愿星传说截然不同,只有在穆斯基尔流传的内容。据说这个故事里描写的祈愿星──也就是能够获得永恒生命的宝物,实际存在于穆斯基尔。据说就在阿妮菈自杀的某个悬崖附近,依然被红布包裹著,等待有人找到它。」
(原来如此,实在很有趣。)
洁丝紧张地咽下口水,笔直地看著我。
「猪先生,最后要不要来场解谜游戏呢?就是以这个故事为根据,来寻找宝物。」
一阵沉默。
(……当然要试试看是没问题,但这个故事是洁丝叙述的,真的符合原典吗?我不会要求你一字一句都不能弄错,但你不能保证所有事实都跟原典无异的话,就无法当成解谜的线索。)
「没问题喔。我很认真地看了好几遍保管在王宫图书馆,历史悠久的书籍。」
(那样真的就没问题吗?)
「是呀。您以为我是谁呢?」
是金发平胸大天使处──
「您还是不用说了。」
洁丝直截了当地这么说,然后从床上站起身。
「我们走吧。我想实际看看穆斯断崖,来进行推理。」
(好吧。既然这么决定了,就去看看吧。)
我迈步走向门扉那边。洁丝从后面向我搭话。
「猪先生会像这样听我任性要求的地方……我很喜欢。」
波浪轰隆隆地破碎。穆斯断崖是以雪白到让人惊讶的岩石形成的。我们在断崖上沿著岌岌可危的边缘前进。高度大概将近一百公尺吧。底下散落著白色大岩石,似乎很冰冷的藏青色海水在那里溅起水色水花。感觉是警匪剧中犯人会被逼入绝境的场所。
这种一站在断崖边缘就会涌现出来,猪脚感到毛骨悚然的感觉。好像会想起什么一样,但思考一直撞上纯白的墙壁,记忆没有复苏过来。
我们首先前往的是孤伶伶地盖在断崖附近,一间漆成白色的小圣堂。似乎是被称为「少女圣堂」。我们试著进去看看。
那里是个没有人在,波浪声平稳回荡著的静谧空间。并排著礼拜用的木制长椅,正面的祭坛摆放著女性雕像。将左手贴在胸前,右手笔直往上伸长──是王朝之祖拜提丝。
「听说这间圣堂是拜提丝大人为了赞扬阿妮菈小姐与玛尔塔小姐而建造的。所以说,请您看那边。」
洁丝指著墙壁。白色墙壁上有色彩鲜艳的壁画。
「壁画忠实描绘出两人的故事喔。这边应该是玛尔塔小姐过世的场景吗?隔壁是阿妮菈小姐藏起祈愿星去购买岁祭布的场景……」
也有阿妮菈从悬崖拋出星星的壁画,但只凭那个,看起来无法推测出祈愿星──也就是宝物会藏在哪个地方。描绘出来的背景是从大海耸立的白色悬崖。感觉是这一带随处可见的风景,很遗憾地并未看到可以指示出场所的特徵。
(毕竟都有王朝认证的圣堂了。阿妮菈与玛尔塔的故事对梅斯特利亚的人们来说,有一定的知名度吧。)
「是呀。听说现在也有追求永恒生命的旅人经常造访此地。」
虽然好像没有收获──洁丝小声地这么补充。
(洁丝也想要永恒的生命吗?)
我们的旅程是追逐著祈愿星,以北方为目标的旅程──是这样的计画。洁丝也是得知阿妮菈与玛尔塔的故事,才以这里为目标的吗?
「呃……并非因为那样……喔……」
看到支支吾吾的洁丝,我实在没那个心情继续谈论这件事。
我改变话题。
(如果光是把悬崖每个角落都搜一遍就能找到宝物的话,应该早就有人发现了。因为无论是谁都想要永恒的生命嘛。)
我一边观察壁画一边走著,同时向洁丝传达这种直截了当的想法。
「嗯……我想也是。」
这么快就推出结论实在很可惜。
(但机会难得,要不要到悬崖底下去看看?虽然可能要走挺久的。)
「尽管放马过来!」
我们离开圣堂,寻找道路。我们沿著悬崖边缘前进一阵子后,变成了下坡。我们从山谷处沿著狭窄的道路蜿蜒曲折地往下走到海岸。比想像中更快就来到海面高度的位置了。悬崖底下堆积著无数拳头大的偏白石头。
有种北方尽头的感觉。藏青色大海与白色悬崖。是片寒冷且寂寞的大海。
(你看一下露头──看一下悬崖的岩石。)
洁丝的脸有些泛红,她大口喘著气。
「有什么线索吗?」
(算是吧。)
我们两人一起观察白色的岩石表面。
(希望你可以摸一下这块岩石。)
洁丝老实地摸了摸白色悬崖。她才刚摸就有白色碎片不停散落。洁丝抓住稍微突出的部分,一个白色块状物便掉落下来。
(这是白垩质──是一种脆弱的石灰岩。因为很容易被海水削掉,才会像这样变成陡峭的悬崖。)
「哦哦。」
她染上奇怪的口头禅了呢……
(那么,来看看海洋那边吧。远方能看见尽头岛。它有著怎样的轮廓?)
洁丝蹙起眉头,定睛细看。她的视线前方可以看见彷佛有一块豆腐放在水平线上面般的奇妙轮廓。
「看起来四四方方。」
(没错。那座岛屿也是被陡峭的悬崖包围。跟这里一样是以脆弱的岩石形成的吧。不过,话虽如此,形状却很奇怪不是吗?我没看过那样的岛。)
「是这样吗……」
我忽然察觉到一点。因为王朝之祖拜提丝在暗黑时代把大部分岛屿都沉入海底的缘故,梅斯特利亚只有两座岛屿。因为没有「一般的岛屿形状」这种概念,梅斯特利亚的人才无法发现那个形状很奇怪。
(就是这样。因为是以柔软的岩石形成的岛,位于那种外海的话,一般来说岛屿上方的轮廓应该会被风雨削到变成圆形吧。)
「的确……」
(在那座岛屿却没有变成那样子。顶端过于平坦。简直就像只有那个地方被什么守护著一样。)
我只传达了这些,暂且保留结论。我一边注视脚下的白色石头,一边向洁丝传达:
(那么,假设洁丝告诉我的故事里有宝物所在处的线索,据说从暗黑时代之前就在流传的阿妮菈与玛尔塔的故事,却有一个明确的谎言。首先必须指谪这点才行。)
洁丝露出大感意外的表情。
「咦?是什么呢……」
(洁丝应该也知道才对。提示。北方星是什么颜色?)
「是红色。」
(是为什么来著?)
这边并非在讨论关于恒星表面温度的话题。
「呃……因为是用红布包住,被扔向天空的关系。」
(那块红布是打哪来的?)
「是阿妮菈买了岁祭用的红布……奇怪……?」
(你发现了吧。不愧是金──不愧是我的饲主。)
洁丝瞠大双眼,语速很快地说道:
「故事应该是比暗黑时代更早之前的东西。是魔法使们和平地生活时的故事。明明如此,却会买红布这点很奇怪对吧。」
(没错。岁祭的红布会用茜草染色是从暗黑时代途中开始的事情,在那之前是用一家之主的鲜血染色。因为是用各自的鲜血在家里染色,贩售红布的行为不可能在暗黑时代之前就出现。换言之,阿妮菈与玛尔塔的故事可能是暗黑时代以后创作出来的,或者至少被窜改过。)
如果是解谜场景,这台词肯定会加粗标示。
(考虑到梅斯特利亚全土流传著「获得祈愿星者能够实现任何愿望」这种错误的传说,与其说是本来就有的故事遭到窜改,不如说是某人在暗黑时代以后新创作出来的,感觉这么想比较妥当吧。毕竟很难想像关于祈愿星的两个会矛盾的故事,能够在同一个地区一直流传下来。)
洁丝似乎察觉到什么,她面向斜下方。差不多到了该面对真相的时候了。
面对说不定有著怪物模样的北方尽头的真相。
(被什么东西守护著的岛屿。在暗黑时代以后伪造出来的故事。只要把这些事情加上某个线索,我就能推测出宝物的所在处。)
「这……这样子呀……」
洁丝的双眼笨拙地面向下方。她紧紧握住的拳头贴在胸前。这是洁丝有哪里感到不安时会做的举动。
──猪先生,最后要不要来场解谜游戏呢?就是以这个故事为根据,来寻找宝物。
我想起洁丝对我说的话。这是解谜游戏。既然接受了挑战,就有义务好好查明谜题。
(首先来思考看看尽头岛的谜团吧。以脆弱的岩石形成的岛屿,为何会一直保持著正方形轮廓,不自然地残留下来呢?要论是用什么方法的话,很轻易就能想出答案。能保护那种大岛的只有魔法吧。尽头岛是靠王朝之祖拜提丝以前的魔法使,抑或是拜提丝本人的魔法受到保护。)
洁丝用严肃的表情点了点头。她压根儿没想到居然会因为「不是一般岛屿的形状」这种异世界人的观点而解开谜题吧。
(这关系到「是因为什么理由」这方面的答案。那座岛有什么让魔法使用上伟大的力量也想守护的东西。所以拜提丝尽管害怕会有魔法使潜伏,把几乎所有岛屿都沉入海底,仍然没有弄沉那座岛──或者是因为那座岛被什么给守护著,她无法弄沉。)
四方形轮廓的岛屿彷佛人造物般从水平线冒出来。洁丝远望著那边。
(那么,那座岛上有什么呢?从这样的话题发展应该能轻易想像到。但毕竟是难得的解谜游戏,就仔细地沿著线索来解谜吧。这边会提到的就是阿妮菈与玛尔塔故事的谎言。)
「这个故事指示出穆斯基尔残留著会给予永恒生命的宝物,但它并非自古就流传的故事,而是在暗黑时代以后创作出来的──您这么指谪了呢。」
她帮忙整理重点,实在帮了大忙。
(没错。既然如此,就会涌现出「是谁做了这种事」的疑问对吧。虽然无法断言,但能够推测。建造了圣堂,将阿妮菈与玛尔塔的假故事流传给后代的人物。终结暗黑时代,将古早的真实历史窜改成对自己有利内容的人物。)
「……是王朝之祖拜提丝大人呢。」
(对。拜提丝虽然将梅斯特利亚的所有岛屿都沉入海底,却没有弄沉那座尽头岛。拜提丝确实知道那座岛上有什么。然后创作了这个故事。那么,从这里可以推论出两个假说。)
洁丝点了点头,我充满自信地向她传达:
(其一,因为拜提丝早就知道尽头岛上有宝物,才创作了故事当作提示。真善良呢;其二,拜提丝将尽头岛的宝物占为己有,但为了让探求者转移焦点,才刻意创作了暗示尽头岛的故事。这边就有点坏心眼。)
「猪先生认为是哪边呢?」
谨慎的洁丝提出的这个问题,听起来也像是在述说答案。
(那个最后的线索就在洁丝的包包里面。)
洁丝的身体抽动了一下。
(你带著荷堤斯给你的路塔之眼吧。)
「猪先生早就看透一切了呢。」
洁丝一边说,一边拿出球体。
用金子装饰的玻璃里面被透明液体填满,浮在上面的眼球面向一个方向。即使洁丝将手移动,黑眼睛仍然紧盯著一点。
北方海洋。孤伶伶地漂浮在海上的四方形影子。
(洁丝下船的时候,确认了路塔之眼对吧。但很快就收起来了。虽然从猪的视角无法看见眼球本身,但能够轻易想像到那颗眼球是怎样的状态。)
「是这样吗……?」
(对。洁丝确认路塔之眼时,并没有朝哪个方向看。一般应该会看向眼球指示的方向才对。但你没有这么做,是为什么呢?)
洁丝的喉咙咕噜地动了一下。
(因为眼球的状态跟你预测的一样。那么,是跟你预测的一样面向哪里呢?毕竟是在不断往北边移动后还特地拿出来确认,答案就只有北方了吧。路塔之眼跟你预测的一样,指著比梅斯特利亚最北边还要更北的方向。洁丝在不断朝北方前进时,早已经预期到北方有宝物这件事了吧。)
洁丝点了点头。
(至今为止的旅程会一直朝北方前进,也不是为了追求不可能构到的祈愿星,你的目的其实是那个具体的宝物吧?)
洁丝暂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然后她悄声地说道:
「……我并非只为了宝物才一路旅行到这里……但是,就如同猪先生所说的,这趟旅程的目的之一是为了得到宝物。」
我们不断朝北边前进的旅程。那并非单纯的旅行,也不是想追逐星星的童话故事,而是为了寻求藏在梅斯特利亚最北边的某个宝物。
我感受到自己正一步步逼近核心。
(换言之,这表示拜提丝的宝物如今也还在这个北方的尽头岛对吧。因此在我列举的假说中,正确的是前者。拜提丝是为了提示尽头岛藏著宝物才创作了故事。)
「……那么,猪先生认为据说能获得永恒生命的阿妮菈的祈愿星,还在尽头岛上吗?」
并非那样。
(所谓的祈愿星终归是个比喻。只要思考一下路塔之眼是怎样的东西就会明白。藏在尽头岛的是梅斯特利亚的至宝──救济之杯吧。)
洁丝露出大吃一惊的样子,将手贴在小巧的胸前。
「想不到您连这点都……」
因为看到路塔之眼,让我察觉到在尽头岛上的并非什么能获得永恒生命的祈愿星。我察觉到在那个悬崖上的是似是而非的东西,也就是我们早已经知道的宝物。
(路塔之眼这个道具,应该是用来指示散落在梅斯特利亚的契约之楔。拜提丝就是用路塔之眼收集楔子,获得了最强之力对吧。)
「对,没错。」
(但梅斯特利亚残存的最后一个楔子在我们攻略送行岛时,为了解开瑟蕾丝的诅咒而用掉了。那么,为何这玩意会面向北方?那是因为还残留著一个用契约之楔制作出来的至宝。那就是救济之杯。)
沉默。这表示著肯定。
(记得梅斯特利亚的至宝有三个对吧。仅限一次,能够给予任何生命奇迹之力的契约之楔。仅限一次,能够夺走任何生命的的破灭之矛。还有仅限一次,能够拯救任何生命的救济之杯。)
我想起跟洁丝一起入迷地解读史书的事情。
(但这三个并非同等的道具。契约之楔原本不只一个,而是有好几个都隐藏在梅斯特利亚里;杀害荷堤斯的破灭之矛也是以那个契约之楔为核心制作出来的。认为剩余的救济之杯跟破灭之矛一样是从契约之楔制作出来的想法再自然不过。)
洁丝看著固定朝北的诡异眼球,开口说道:
「对……就跟猪先生说的一样。在荷堤斯先生──在爸爸过世后,我发现他给我的路塔之眼还指示著某一点。它笔直地面向著北方。」
为什么她没有在发现的时候就找我商量呢?
「照理说契约之楔已经没有剩了,为何还会指向北方……这么心想的我跟猪先生一样想起了破灭之矛。根据修拉维斯先生的解析,破灭之矛是以灌注在契约之楔里的庞大魔力为动力源制作出来的杀人兵器。听说可以推测出制作者并非太古的存在,而是拜提丝大人。」
──虚弱到难以想像是太古的魔法啊。什么破灭之矛啊。
我想起洁丝的父亲荷堤斯所说的话。原来那句话是这个意思吗?那个变态男在自己的身体遭到破坏时,立刻分析出了破灭之矛并非从太古被遗留下来的东西,而是由拜提丝新制作出来的东西。
「不光是一般流传的祈愿星传说,我还得知了穆斯基尔的祈愿星传说。这时我又想到了还没有被任何人拿到的救济之杯。给予永恒生命的宝物,与能够拯救任何生命的宝物──我心想这该不会其实是指同一个东西。」
(你洞察了真相啊。)
「……似乎是那样。」
洁丝的语调好像在畏惧著什么。
我做了总结。
(如果要回答你出的谜题,会是这样子吧。阿妮菈与玛尔塔的故事在暗黑时代之前就存在,暗示著「祈愿星」所在处这点是很明显的谎言。其实它是由拜提丝创作出来的故事,暗示著救济之杯的所在处。还有救济之杯的隐藏地点并非这个穆斯断崖,而是浮在远方的那座岛──也就是拜提丝没有弄沉的尽头岛。)
洁丝露出像是放弃了的表情笑了笑。
「转眼间就被解开了……居然可以从古老的故事真的说中宝物的地点……不愧是猪先生。」
我不能被不愧猪给迷惑。
(那么洁丝,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是设想到我会这么说吗?洁丝一脸不安地看向我。我接著说道。
(说到底,洁丝为什么打算一个人去寻找救济之杯?为什么一直对我保密?为什么没有跟修拉维斯还其他同伴在一起?)
洁丝低下头。
「这是因为……我明天早上会告诉您。那个,我们差不多该回旅馆了吧。」
(为什么──)
「一定有很美味的晚餐才对。至少旅途的最后一晚让我们开心地度过吧。」
被打断了。然后我察觉到一点。洁丝用彷佛随时会哭出来的表情在笑著。她在想什么呢?她在忍耐著什么呢?我并不晓得。
「……求求您。等到了明天,我会好好面对怪物,所以能请您再等我一下子吗?我还想再稍微体验一下恋爱喜剧。」
附近有道大波浪掀起,伴随著轰隆声响溅起水花。
嗯,也不是有什么急事。
等好好准备完毕再来面对真相这个怪物也不迟吧。
(说得也是。在身体著凉前回旅馆吧。)
冬季的白天很短暂。在我们步行回到悬崖上的期间,周围渐渐地变暗了。当我们嘿唷、嘿唷地爬到终点时,太阳已经完全西沉,西方的天空迈入暮光时刻。阴天的天空没有星星和月亮。
正当我们在悬崖上行走时,事件发生了。
「啊──」
像是忍不住发出来的那声音让我看向洁丝。她的侧脸被红色光芒照耀著。
有什么东西正在洁丝对面的树林中明亮地燃烧著。
那是一只大型动物。它全身被火焰包围,正痛苦挣扎著。我一开始以为是鹿。但不是。脖子异常地长。脚比鹿还要更加细长。
是只有在梅斯特利亚看过的野兽。是赫库力彭。
被火烧身而逐渐迈向死亡的奇妙大型哺乳类扭动著长长的四只脚拚命挣扎,让长脖子彷佛蚯蚓般痛苦地翻滚,没多久后便倒下,一动也不动了。
一股烤焦的肉味飘散过来。
可以看见被余烬照亮的洁丝一脸过意不去似的咬著下嘴唇。
(是洁丝……是洁丝动手的吗?)
洁丝缓缓地微微点了点头。
(那不是赫库力彭吗?是王朝用来负责监视的动物吧。为什么──)
「我明天会向您说明一切。」
洁丝只说了这句,便快步地走向旅馆那边。
(插图010)
洁丝在天花板很高的大厅用晚餐。她一个人在角落的桌子一边听著餐具喀锵喀锵的清脆声响一边用餐。其他客人都是两人以上,轻声细语地愉快交谈著。
用白色盘子装著被端上桌的料理,无论哪一道都很奢侈,但洁丝垂头丧气,似乎不是很开心的样子。是因为抱有秘密而变得尴尬吗?跟我在脑内的对话也聊不起劲。我也实在没那个心情说些玩笑话。
这种时候,如果我至少是个人类:如果我能坐在洁丝对面,自由自在地用餐,跟周围的人们一样与她开心地交谈……
虽然是理应好几次填满了五花肉的愿望,但最近就连会抱持那种憧憬一事都让我感到痛苦。
因为诸位,希望你们试著想像看看。
要在高级餐厅的时髦餐桌前,坐在完美美少女正对面的人。是我喔,是我这个不起眼的处男喔。无论怎么看都很不相配,非常奇怪吧。
我不是武艺精湛的英雄,也不是一国的王子。
是个没把猪肝煮熟就吃掉的笨蛋四眼田鸡瘦皮猴混帐处男。
像这样趴在地板上,说不定对我而言正好。
我抬头仰望洁丝。她露出心不在焉的表情,吃著切成小块的白身鱼。
我并不晓得该怎么跟她搭话才好。
结果洁丝平淡地用完餐点,回到了房间。
宽敞的房间里还是一样回荡著波浪声。
洁丝脱掉鞋子和袜子,坐在巨大的床上后,目不转睛地看向了我。
(怎么了?)
我这么问,于是洁丝摆动著赤脚。
「王历一二九年到今天就结束了。」
对喔。旅途结束的这天,也是漫长一年的最后一天。
(在夏天从乡下启程后,大概过了半年吗。是挺辛苦的一年吧。)
「说得也是呢。还在当侍女时的我,完全无法想像到半年后居然会演变成这样。」
(我想也是……)
我慢慢地试图靠近赤脚,于是洁丝忽然停止摆动脚。
「在一年的最后一天跟最重要的人们一起度过,还有互相交换礼物,是岁祭的习俗。」
她露出微笑。
「怎么样呢?我们要不要也来交换礼物?」
这也就是说……
(呃,虽然我很想,但我没有任何东西能送给洁丝。只能如同字面意思割肉送你吧……)
变成异世界的一只猪,一无所有的瘦皮猴眼镜仔。要说现在的我还剩下什么,或许只有这十九年来小心翼翼地守护至今的处男之身。
洁丝似乎暂时陷入了沉思,但没多久她像在恶作剧似的笑了。
「那么,请给我猪先生的处男。」
…………?
就在我僵住时,洁丝慌张了起来。
「啊,不是,当然我不是说现在喔……!」
嗳,说真的,你在讲什么???
我从混乱的脑袋中努力挤出不同话题。
(洁丝会送我什么啊?)
意外地是洁丝很快就开口回答:
「等有一天猪先生送我礼物时,我也会送您一样的东西。」
有种大脑拒绝处理情报的感觉。
(这样子吗。)
「是的。」
(我觉得你还是别那么做比较好喔。)
「我心意已决。」
沉默。洁丝的表情非常认真,我实在没那个心情开她玩笑。
呼──洁丝吐了口气。
「这么一来,就算是享受了岁祭呢!」
是有什么想法呢?只见洁丝从放在床上的包包里拿出纸张。已经很眼熟的纸张。是洁丝想做的事情清单。
洁丝看向最后面那边的项目,用手指只确认了一个地方。
我忽然在意起一个细节。
(可是洁丝,岁祭是每年都会举行的吧?每年都会做的事情,为什么会在想做的事情清单里啊?)
洁丝不满地鼓起脸颊,瞪著我看。
「您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明明是这么出色的人,却永远都是个处男先生喔。」
(你是要称赞我还是要贬低我,拜托选一边吧……)
「我是在称赞您。」
洁丝让赤脚的脚尖碰在一起,她稍微扭扭捏捏了一下,同时吐出这样的话:
「……这不是普通的想做的事情清单。」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想做的事情清单还有不普通的吗?
洁丝依然移开视线地说道:
「这是我想要跟猪先生一起做的事情的目录。」
我猛然惊觉。
在围著篝火取暖时。看流星时。迷路时。抵达葡萄酒产地拉哈谷时。在布拉亨寻找温泉时。从阿尔堤平原展开水上旅行时。她真的是在没什么的时候打勾标记呢──我一直这么心想。而且实际上是那样没错。因为一个人做这些事的话,的确是没什么的事情。
但对洁丝而言,那些并非「没什么的事情」。
因为无论哪件事,都是洁丝想跟我一起尝试看看的事情。
我说不出话。
「我一直孤独地活到现在,跟猪先生相遇后才首次发现世界上有一个人办不到的事情。还有好像一个人也能办到,但那样会有无法看见的世界。」
洁丝跟我暂时互相注视著彼此。
从楼下传来有些吵闹的声音。感觉好像还掺杂著似乎很耳熟的声音。洁丝注意到声音后,就那样赤脚从床上站了起来。
「好了,我们去洗澡吧。」
虽然好像不是温泉,但似乎有丰富的地下水。在统一成白色磁砖的大浴场里,宽敞的浴池装满了清澈的水色热水。还有花草漂浮在热水上,香味柔和高雅的热气飘散在整个浴场里。
尽管是开放给所有客人使用的浴场,但除了我跟洁丝,好像没有其他人在。只有热水哗啦啦流下的声响不间断地从浓密的热气中回荡过来。
洁丝一丝不挂。虽然多亏有热气抑制了她处男杀手的威力,但我几乎是闭著眼睛在泡澡的。我微微睁开眼睛,可以看见洁丝在旁边让热水泡到肩膀。
她的手有些心慌意乱似的抚摸著纤细的手臂。
(这热水的香气很棒呢。)
我这么传达,于是洁丝回了声「是呀」。
「被香草这样炖煮,猪先生看来也很美味。」
(请不要吃我。)
「我不会吃您的啦……!」
是因为跟阿宅一起生活的影响吗?洁丝的反应堪称立竿见影。
(洁丝的赤脚一定也变成很棒的香味吧。)
「请您不要闻……」
(我不会闻啦……)
洁丝呵呵地笑。她笑得差不多后,大大地吐了口气,闭上双眼。
「一起洗澡,聊些无关紧要的对话……猪先生,这是恋爱喜剧吗?」
(是恋爱喜剧啊……大概。)
「太好了……我总算开始明白什么是恋爱喜剧了。」
在整间白色的浴室里,白色热气彷佛雾般地飘散著。我看向洁丝不在的那边,于是陷入一种简直就像飘浮在云朵里的错觉。
喀达。
响起了门打开的声响。洁丝睁开眼睛的模样映入视野角落。
「好像有人进来了呢……」
一个影子从浴室入口缓缓地靠近这边。小小的脚步声啪哒啪哒地响著。
(是其他客人吗?)
我一只猪进入浴池──不,说到底,我一只猪可以进入浴室的吗?瞬间我感到如坐针毡,我伸直原本弯起来的膝盖。
脚步声尽管保持著似乎很慎重的节奏,仍渐渐地接近这边。体重应该很轻吧,脚步声听来也很轻盈。因为热气而看不见对方的模样,但可以看见轮廓,十分娇小,是少年吗?我抬起头注视那边。
是因为门一直开著吗?一阵冰冷的风「呼」一声地吹来。雾彷佛拉开帘幕似的消散。那身影就出现在我眼前,比想像中更加接近。
在湿答答的白色磁砖上。
脚趾苗条细长,指甲也修剪得十分整齐。骨头浮现出来的脚背。纤细的脚踝。轮廓慢慢地变圆,来到小腿肚。膝盖上有伤痕与瘀青。大腿没有任何多余的脂肪──啊,看来似乎不是少年,而是少女,年纪应该比洁丝小几岁吧。腰骨上方勾勒出曲线,在更上方瘦到浮现出来的肋骨前面,有著彷佛会不小心看漏的小巧胸部。颈子十分纤细单薄。然后那张脸蛋──
是认识的面孔。
对方停下脚步,俯视泡在热水里的我们。
「瑟蕾丝小姐……!」
洁丝发出声音。那声音好像掺杂著早已预料到的声色,是因为我对瑟蕾丝的裸体感到动摇所产生的错觉吗?
「太好了,洁丝小姐,总算……」
瑟蕾丝露出有些紧张的表情,更往这边靠近。明明我就在这么接近的距离,她却毫不遮掩该遮起来的地方。白皙透明的肌肤。细微的体毛。微微摇晃著的乳──
「啊,不可以,瑟蕾丝小姐,不可以过来!」
洁丝一边激烈地溅起水花,一边在我的身后站了起来。被裸体少女包夹了。实际上可算是火腿三明治。在猪的广阔视野中,用力摇晃起来的咪──
「啊啊啊啊,对不起!我该怎么做……」
(插图011)
(插图012)
瑟蕾丝让双手在肩膀处慌张地摆动著,同时退后一步,看向洁丝。
「啊,不是,那个……不可以裸体。因为猪先生在这里……」
看来一脸惊讶的瑟蕾丝又退后几步,用右手很快地遮住小巧的胸部。她的左手伸向大腿那边,隐约地──不,不行。内心独白也会被瑟蕾丝听见。
瑟蕾丝东张西望地环顾周围。
…………?
我应该确实地映入了瑟蕾丝的视野才对。明明如此,她的视线为何感到迷惘?而且我应该用很大篇幅的内心独白描写了瑟蕾丝。身为魔法使的瑟蕾丝应该也清楚听见了那些内容。瑟蕾丝不可能看漏我的存在。
正因如此,瑟蕾丝发出的话语是我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内容。
「呃……猪先生在这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