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好好地被拴在码头上。我们三人在被雾给覆盖住,根本不晓得是哪里的河岸醒来了。
这次真的不见伊维斯的身影了。当然也没有留下字条之类的东西。
我记得在伊维斯说话的期间遭到难以抵抗的睡意侵袭,结果三人都听到一半就睡著了……是前任国王亲自掌舵,把船行驶到这里的吗?
理应已经死亡的伊维斯出现在我们面前,适时地伸出援手后,我们还来不及道谢,他就消失无踪了。他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我们只能推测睡著的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个看来很跩的老头应该早就死掉了吧?」
诺特在下船时顺便对我这么说道。
(是啊,照理说已经火葬并入殓了。)
「那表示这里是冥界吗?」
(……要说是冥界,人也太少了吧?)
洁丝东张西望地环顾周围。
「与其说少,不如说没人在呢……」
石板街道被深邃冰冷的雾给笼罩,就连十公尺前方也看不见。即使我们试著走在街上探索,也丝毫不见人的气息。就好像在电影的场景里面行走一样。
我们前进一阵子后,诺特在大马路的交叉点中央停下脚步,蹲了下来。
「这里好像是琉玻利。」
他的手指指示著刻在特别大的石板上的文字。上面记载著琉玻利这个城市的名字,还有各条道路会通往何处。这个路标的其中一项,不知为何变成了无法辨认、乱七八糟的字串。
(这个意义不明的方向应当有什么才对。)
我一边心想无论发生什么都不想去那里呢,一边试著这么说道。洁丝抬起头来,
「从位置关系来看……恐怕是通往王都的道路吧。」
这么告诉我。我也没来由地有这样的预感。
诺特面向因为雾而什么都看不见的道路前方,眯细眼睛。
「琉玻利是贝列尔河最靠近王都的地点。看来那个老头也是仔细想过才把船开到这里的啊。从这边开始要走陆路。」
我们决定暂时探索无人的城市,寻找能够搭乘的交通工具。我们以包场状态在大马路上走著,这时洁丝开口提议:
「希望有马车之类的呢。即使没有马匹,也能由我用魔法来拉车。」
哦……我稍微思考起来。应该有更好一点的方法吧?
(不如洁丝直接变成马──)
「您想太多。我也不会长出耳朵和尾巴。」
立刻遭到否定了。真可惜。我转换心情,试著提议。
(这里是繁华大街,感觉不是会停著马车的道路。要不要到更郊外的地方找找看?)
「原来如此,确实是这样呢。」
「这前方好像就是郊外啊。要说马车会通过的地方,应该是这边吗?」
诺特窥探著建筑物缝隙间的阴暗小巷。浓雾甚至深入到狭窄的建筑物缝隙间,虽然视野相当糟糕,但另一头似乎有开阔的明亮场所。
我们让诺特带头,在浓雾中摸索,穿过狭窄的道路。
穿过小巷后,我们来到坟场。好几个各种形状的墓碑并列在浓雾之中。虽然只能看见附近,但从周围土地这种空旷的感觉来看,可以预测是相当广阔的坟场。
「哎呀……看来不是这边呢。」
洁丝这么说,我也一起转过头看。然后我哑口无言了。
「奇怪……?」
「怎么了?」
诺特也慢半拍地转过头来。
跟转头看前同样的坟场在我们的视线前方展开。
「真是够了,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啊。」
诺特咒骂似的喃喃自语。
我们应当是穿过了建筑物缝隙间的小巷来到这里。明明如此,但无论前后左右,所有方向都会看到坟场在眼前展开。被白雾笼罩、就连方向都搞不清楚的坟场之中。
(我们又进入某人的牙城了吗?)
我看向两人,只见他们疑惑地歪著头。
「我并没有特别触摸了什么……」
「我也一样。而且没有那种转来转去的感觉,我想应该不是牙城。」
(的确……那暂且可以放心吧。)
不过,那并不会让现况变好。因为我们不知何故,在雾中被丢到了不晓得出口的坟场正中央。
正当我呆站在原地无计可施时,从静寂中慢慢地传来有人在窃窃私语的嘈杂声。不是来自雾的另一头。而是从脚下,从土壤下传来的。
我看向下方。正好有个红色的东西从土壤里面滑溜地露脸。
(唔哇啊啊啊!)
我猛然跳了起来。诺特也注意到了,他脸色苍白地躲开。但红色的某物不是那种能够避开的东西。
双眼能见范围内的所有土壤都隆起,前端部分稀里哗啦地崩塌。崩塌后露出来的是来历不明的鲜红某物。
那个某物滑溜溜地成长到及膝的高度,突然间就开花了。
「很漂亮呢!是罂粟花喔!」
反应与众不同的洁丝雀跃地双眼闪闪发亮。
数量多到异常的鲜红罂粟花在所有能见范围内绽放,填满了墓碑之间。中央部分呈现黑色、有著圆形轮廓的花灿烂盛开的模样,看起来也像是无数眼球。
还能从花朵之间听见喃喃自语地碎念著不成话语的声音。
(虽然很漂亮,但好像不是能慢慢欣赏的感觉呢。)
在冰冷的雾中,可以闻到有种不可思议的香气猛然飘散过来。像是将思考蒙上一层雾,又彷佛让意识从这个世界振翅高飞一般──
洁丝大大地吸了一口气。
「这香味很有意思呢。」
洁丝灿烂地对这边笑的脸,看起来奇妙地扭曲变形。
(不对……你别太大口呼吸。罂粟花是没有香味的。)
诺特用衣袖掩住口鼻。
「是罂粟麻醉(鸦片)。离开这里吧。吸食过量会死人的。」
他的忠告有些慢了。洁丝的脚步不稳起来,眼看就要倒地的样子。诺特赶紧背起洁丝。我也在不知不觉间,甚至搞不清楚前面是哪边了。
(回到来时的路……回到原本的场所吧。)
「别说傻话。来时的路早就不见了吧。」
诺特就这样背著洁丝,走向某处去了。视野彷佛鱼眼镜头一般扭曲变形,两人的身影突然变远。瞬间有股不安袭向了我。我会不会就这样被他们丢下呢?他们两人会不会自己先走掉呢?
──我要跟诺特先生就这样两人一起……
──那样说不定也不错啊。
从蒙上一层雾的思考深处传来神秘的幻听。真是愚蠢。
我甩了甩头,为了避免变成孤单一人,我拚命地追在两人后面。
就连花朵我也毫不在乎地用猪脚践踏并前进。绽放著红色罂粟的坟场感觉像是没有尽头。没有出口。含有生物硷的浓雾滞留在空气中,夺走视野与思考。
走在前面的诺特也是步履蹒跚地左摇右晃,好几次差点让背上背的洁丝摔下来。但诺特绝对不会放开洁丝的身体。
无论走了多久,都看不见能离开坟场的徵兆。可以感受到大脑逐渐麻木。我们会就这样在这个坟场,在这个深世界断气吗……
忽然有微风吹来,差点分散的意识朝向那边。
只见一名女性站在上风处,也就是雾的另一头。她似乎在看这边。但因为雾的缘故,她的身影看起来像影子,只能得知轮廓而已。
只不过可以看出她头发相当长,还有胸部非常大。
「你……」
传来诺特的声音。诺特就那样背著洁丝,踉踉跄跄,但以坚定的意志前往那边。人影不等我们就小跑步地先走掉。
我不晓得这是敌人还是同伴。但照这样停留在原地,等著我们的是确实的死亡。我也拚死地追逐在诺特后面。
冰冷的风让我醒来。
我们躺在没有任何人的农业用道路上。虽然雾还是一样浓,但已经没有坟墓和罂粟花。旁边放置著没有马的朴素马车。
(喂,洁丝、诺特,你们还好吗?)
我用鼻子戳了戳靠在一起躺著的两人。不小心吸了一大口气的洁丝,还有背著那个洁丝走到这里的诺特。我很担心他们两人会不会被毒死。
洁丝发出了像在说梦话的声音,因此我的五花肉松了口气。诺特猛然抬起上半身,是头痛得厉害吗?他用拳头贴著额头。
「那家伙在哪?」
他开口第一句话就问了意义不明的事情,因此我疑惑地歪头。
(那家伙是指谁?)
「就是帮我们带路的女人。」
诺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环顾周围,但没有我们三人以外的身影。
(毕竟不是清楚地看见了长相嘛……你知道她是谁吗?)
诺特没有回答,仍然聚精会神地看著浓雾深处。
是鸦片的影响吗?记忆十分朦胧,想不起详细的情况。那究竟是谁呢?从远处看也能知道人影的胸部很大,因此可以确定不是洁丝或瑟蕾丝。
「您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从旁边传来声音,我转过头看。只见洁丝鼓起脸颊看著这边。她似乎在不知不觉间醒来了。顺带一提,这是内心独白。
(别放在心上。话说回来,刚才差点死掉了呢。居然有那种陷阱在等著,实在是预料之外。)
我转移话题,于是这次换诺特应声。
「只是有怪物会出现的话,就算是我也能应付,但如果像刚才那样连场所都被变化,根本无可奈何。得靠魔法使大人振作一点啊。」
「说得也是呢……对不起,是我不够小心。」
洁丝停止气呼呼,沮丧地露出反省的神色。
的确,倘若没有被鸦片迷昏,说不定能掀起强风或产生氧气来应对。不过,洁丝也需要有我的忠告和建议,才能在瞬间去处理那些状况吧。我必须比洁丝更加振作才行。
(我也应该注意点的。仔细一想,如果说这个世界是藉由愿望所形成的,所谓的坟场应当是相当不妙的地方。坟墓是强烈的感情被吐露出来的地方。既然洋溢著强烈的愿望,发生的现象说不定也会因此变得比较偏激。)
洁丝将手贴在下颚。
「的确……要是来到那样的场所,得小心谨慎点行动呢。」
看来顺利地转移了话题。
「关于胸部那件事,我们之后再慢慢谈吧。」
结果根本没转移到。
「……如果猪的推测正确,表示最大的危险在这之后等著啊。」
诺特悄悄地这么说了。
(什么意思?)
我这么询问,诺特于是蹙起眉头。只见他眉头深锁。
「我们要去王都对吧?也就是说我们得经过针之森啊。」
洁丝紧张地咽下了口水。诺特立刻边调查马车边说道:
「针之森是许多耶稣玛遭到杀害的场所。坟墓那边大概还好很多喔。」
没有马的马车以彷佛会坏掉的气势奔驰著──不,要是没有事先补强,肯定已经在途中分解了。
这是车夫的座位与乘客席为纵排那种类型、只有附带车顶的朴素马车。由洁丝坐在前头,用魔法拉动马车。我坐在洁丝身旁,诺特则是坐在后面一排,一边被迎面吹来的冬季强风冷得缩起身,同时留意著周围情况,提防是否有危险。
雾过了一阵子便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妖艳的紫色覆盖了整片天空。这里的天空颜色是每天换一次的吗?
是因为速度跟汽车一样吗?当天夜晚我们便抵达了针之森的一角。夜空还是一样彷佛撒了糖粉似的被大量星星掩盖,针之森里却被显得相当不自然的黑暗给笼罩。
进入针之森前,我们在空地下了马车,拟定战略。
「要是不想遇到奇怪的现象,就只能用全速冲过去了。」
我们全面同意诺特的提议,首先用洁丝的魔法大幅度地改造了马车。我们拆掉感觉会卡到树枝的车顶,模仿犁式除雪车在前头装上弯曲成锐角的金属板。这是打算把一些比较简单的障碍物强硬地撞开。最终马车的外观变得像是武装过的联合收割机。
我们还用金属把开始松动的车轮和车轴更进一步强化,抹上满满的润滑油。我们决定以最快速度朝王都前进,至于无法彻底避开的障碍物,就由诺特拔出双剑来处理。
在我们试车完毕,准备齐全时,已经迈入深夜了。在还是一样过于耀眼的星空底下,我们待在改造过的马车上休息。目前是二日晚上。只要在四日早上前救出马奎斯即可,所以时间还很充裕。如果要穿过危险的场所,早上应该会比晚上好行动吧,因此我们决定小睡一下,等待日出。
以前旅行时负责看守的罗西已经不在了。虽然是短暂的夜晚,但我们决定轮流入睡。负责在前半段时间看守的是我。负责后半段时间的诺特是相当疲惫吗?他一躺到马车的座位上,立刻就呼呼大睡了起来。洁丝身为魔法使,而且在战略上十分重要,我们决定让她尽可能好好休息。
我下了马车坐在草地上,茫然地眺望著星空时,感觉到原本冰冷的地面微微地变暖起来。是洁丝的魔法。明明去睡觉就好,洁丝却来到我身旁并坐下。
(你不睡没关系吗?你一定累了吧。)
洁丝缓缓地摇了摇头。
「轮到猪先生睡觉时,我也会一起睡。」
呼噜──从马车那里传来诺特的鼾声。说不定现在正是两人单独交谈的好机会。
洁丝一边看著彷佛将星星塞满到极限似的天空,同时缓缓地说道:
「事到如今也许根本不用说……但这里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世界呢。」
彷佛在祈祷、又像在歌唱一般的声音微弱地从针之森的方向回荡过来。
(是啊。毕竟已经死掉的人会出现,猪也会说话……)
「我的胸部也会变大……」
洁丝有些在意似的将双手贴在自己的胸前。即使是小巧的手也能完整覆盖住的尺寸──虽然看起来是这样,但我知道她脱掉衣服的话,其实也挺大的。
「原来您知道呀。」
这是内心独白。
(我再重复一次,我认为你保持这样就好喔。你的巨乳化绝对不是我造成的。)
她用怀疑的视线看向我──我原以为会这样,但意外的是洁丝露出微笑点了点头。
「嗯,我当然知道喔。」
(原来你知道啊。)
她不知为何听来充满确信的回答,老实说让我很意外。明明还没有特定出犯人。
「毕竟猪先生是喜欢在路边悄悄绽放的紫罗兰的变态先生嘛。」
……没错。
(不过,假设这是愿望会具体化的世界……我实在不懂它的发动条件啊。例如我虽然半吊子地变得会说话,却没有变回人类。)
洁丝沉默地思考一阵子后,开口说道:
「的确……如果猪先生能变成人类,我会很开心。」
真的吗?实际上,明明洁丝因为不知所以的理由变成了巨乳,我却依然是一只猪。
「真的喔!您想想,只要您变成人类,就能做很多事情……」
(很多事情……?)
我不禁这么反问,于是洁丝悄悄地移开视线。
「呃,那个……还是算了,没什么。」
我看著脸颊泛红且支支吾吾的洁丝,思考起来。假设洁丝希望我变成人类,我本人又是如何呢?我本身想变回人类吗?
虽然就连自己的心情都不是很明白,但说不定我在洁丝面前反倒想当一只猪。毕竟被清纯的完美美少女当成猪对待经常让我感受到喜悦,而且最重要的是,只要不变成人类,就不会让她失望。
洁丝窥探著我的侧脸。
「那个……我说过好几次,我绝对不会感到失望的。即使您是没有女友的经历等于年龄的四眼田鸡瘦皮猴混帐处男先生,我也丝毫不在意。」
(希望如此。)
我不禁在话中掺杂了像是讽刺的音色。毕竟用嘴巴讲谁都会,而且温柔的人一定会这么说。因为我不是魔法使,所以终究不会知道洁丝的真心话。当然,我很想相信就跟洁丝说的一样啦。
「请您相信。」
洁丝用力这么说道后,将声音稍微压低,接著说道:
「……说到底,如果是谎言,我就不会跑到这种地方来了。」
洁丝闹别扭似的面向下方了。
啊啊,我的坏习惯跑出来了。因为我个性阴沉,动不动就会自卑起来。喜欢的女孩表示她愿意无条件地接纳自己,可以打情骂俏真happy!──这么想不就好了吗?
明明如此,我却……
洁丝突然呵呵地笑了起来。她面向这边,伸手抚摸我的头。
洁丝说出的一句话让我的心情变轻松了。
「……但猪先生这种麻烦的地方,我也很喜欢。」
隔天,没有鸟叫声的早晨来临了。朝霞什么的理所当然似的不存在,天空居然是明亮的莱姆绿。但关于这一点,我早已经见怪不怪。
我们做好觉悟,准备万全,充满干劲地搭上马车,在助跑之后突击针之森。这时我们立刻遭遇到出乎预料的事态。
那里是夜晚。
我们明明是看到早晨阳光后才进入森林的,森林地表却不见任何一点阳光。虽然天空原本就被针叶树漆黑的树叶给覆盖,但另一头根本没有太阳存在的气息。完全看不见令人作呕的绿色天空。反倒有疑似月光的银白色光芒彷佛聚光灯一样,从树木缝隙间四处流泻进来。
「可恶,睡到早上根本是白费时间啊。」
诺特的嘴在笑。是带有讽刺含意的好战笑容。那张笑容让原本感到畏惧的我勇敢起来,开口说道:
(总之,计画照常进行。我们要尽可能地避开障碍,就算遭到袭击也尽量逃走,笔直地以王都为目标。)
「了解!」
驾驶马车的洁丝格外用力地握住把手。辗过树根跳起来的车体,藉由魔法轻飘飘地轻落地。随后,前头的金属板将幼树撞个粉碎。
诺特意气风发地挥舞双剑,让遥远前方的树丛燃烧起来。
(怎么了,那里有什么吗?)
我这么询问。只见诺特不知何故,看来很开心似的……
「这样就变亮了吧。」
讲了这种好像大正时代的暴发户会说的话。
我想起以前诺特曾夸下海口,说要烧光针之森。这里是耶稣玛们为了寻求安宁之地,试图穿过的最后一道──同时也是最大的难关。许多的耶稣玛狩猎者潜藏在这里,有数不清的耶稣玛因而丧命。
证据就是会发光的蘑菇。
在迅速地消逝到后方的地面上,隐约散发著银白色光芒的蘑菇群散布在各处。是吸收了渗入土里的耶稣玛之血──也就是魔法使之血的蘑菇,把那些血液具备的魔力作为光芒散发出来。
发光蘑菇的数量──不,应该说还要更多,代表著在此地断气的少女生命。看到这些蘑菇,可以沉痛地了解诺特想要烧光这座森林的心情。
还有诺特憎恨王朝的心情。
我一边委身于改造马车飙车的振动,同时回想起在旅途中遇见的布蕾丝。位于经济繁荣的商业都市郊外的小圣堂,被监禁在那里的阴暗地牢,沉默寡言的耶稣玛少女。救出她的时候,她的伤口已经化脓,在到达针之森时已经回天乏术了。尽管如此,直到最后她仍祈祷著我们能平安,然后代替洁丝丧命了──
「啊。」
洁丝小声地说道。是气势猛烈地进攻的马车无法彻底避开,辗过了发光的蘑菇。可以看见类似闪亮亮灰尘的东西当场飞舞起来。
(别管它,总之前进就对了。)
「是的。」
洁丝用认真的视线不断看著前方。虽然诺特架著双剑准备应付出乎预料的敌人,但结果是我们杞人忧天。岂止如此,我还感觉到一种无法理解的力量。马车开始加速了。
(怎么了?洁丝,再慎重一点──)
「不是我,是马车擅自……!」
我将身体探出马车看向车轮,想确认发生什么状况。只见车轮跟车轴发出银白色光芒。看来好像是发光蘑菇散播的灰尘黏到马车上了。
不受控制的马车更进一步通过发光的蘑菇群上方。可以看出光芒化为细小的粒子飞舞起来,宛如仰仗静电被吸住般黏在车轮上。车轮本身也一边发光,一边更快地加速起来,在凹凸不平且充满障碍物的森林里前进。
靠蘑菇加速……?
我差点想了些多余的事情,但改造马车以现在进行式持续飙车。必须迅速地动脑思考,来解释现况才行。
然后我想到了。
(自从来到深世界后,至今一直发生一些讨厌的事情,但说不定不是所有事情都是坏事啊。)
听到我的发言,诺特大声询问:
「这话什么意思?」
马车激烈地摇晃,诺特用一只手紧抓住扶手。我则是将身体推到座位与地板之间固定住。
(这里是愿望会具体化的场所。不是恶意会具体化的世界。这些光芒应该是耶稣玛少女们的祈祷吧?)
一边发出磷光一边以爆速旋转的车轮,是因为陀螺效应吗?反倒开始稳定起来。它毫不在乎地劈开躺在前进方向上的树根往前进。
发光蘑菇是想要到达王都却未能如愿,像布蕾丝那样的少女们的痕迹。难道不是她们的祈祷从后面推动马车吗?
(即使是少女们希望至少别人能够到达王都的愿望在帮助我们,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又辗过蘑菇群的马车缠绕著闪亮的魔法粉尘,整体一边散发著银白色光芒,同时加速到已经是令人感到恐怖的程度了。洁丝用腋下夹住座位,她牢牢抓紧以免被甩落。
「也就是说各位耶稣玛在替我们的旅程加油打气呢!」
那是一幕神秘的光景。在阴暗的森林中,我们搭乘的马车一边闪闪发亮一边前进著。
诺特将右手贴在自己胸前,只有在吐气时闭上双眼。
「那也就是说,不用反抗这种现象对吧?」
(当然,既然不是有计画的支援,也可能会发生意外吧。推进力非常充分。为了避免撞上东西,把前面路上的障碍物都清除掉吧。)
「我知道了!」
马车已经不靠洁丝的魔法也能奔驰。洁丝一边将半身牢牢地固定在座位上,同时将右手比向前方,打扫我们前进的方向。诺特也挥动双剑砍倒树木。我聚精会神地凝视前方,指示应该瞄准的场所。
感觉好像从远方传来了叫声和地鸣。但那些声音都伴随著飞逝的景色被拋在后方。马车被耶稣玛们最后的祈祷给包覆,笔直地朝王都前进。不可思议地是我有一种不会被任何人、不会被任何事物妨碍的确信。
唯一的问题是要怎么停下来。王都被垂直陡立的高耸悬崖给包围。我跟洁丝首次到达王都时,是向赫库力彭呼唤让入口打开,但这次应该无法期待能那样进入吧。
感受到陡峭的悬崖就在前方时,支配我们的不是安心感,而是可能会冲撞上去的恐惧。
「喂,笨蛋,放慢速度啊!」
诺特脸色苍白地朝洁丝大喊。
「不行,魔法没有效!」
额头浮现汗水的洁丝这么诉说。如今载著我们的马车以彷佛失控列车般的气势冲向岩壁。在阴暗得像夜晚的森林中,虽然不晓得到悬崖为止的正确距离,但从没有月光照射进来的前方天空来看,应该差不多快到终点了。
(丢下马车吧!)
「可是,要怎么做……」
洁丝似乎很不安的视线看向我们以爆速通过的树林。现在硬要跳下去的话,会顺著失控列车的气势被摔到树木和地面上吧。可以准备做炸猪排了。
「我能在到终点前跳下车。但我可没余力抱著你们跳车喔。」
诺特很快地这么说了。
(洁丝,你能用魔法让我们飞起来吗?稍微向后施力,在空中减速。)
「我没有这么做过……但看来只能一试了呢。」
发光的改造马车穿过还是一样阴暗的森林地表。这时我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疑问。现在这里不知为何像夜晚一样阴暗,但深世界应当还是白天才对。这座森林在悬崖前中断时,天空究竟会是──
然后这个疑惑并非只是我杞人忧天。
森林的终点没有预告便造访,耀眼的阳光灼烧我们的视网膜。从阴暗的地方突然来到明亮的地方时,视色素要习惯这种变化的明适应需要一点时间。
在那之前会先撞上悬崖吧──就在我这么计算时,感觉到身体突然被拉起来丢向上空。
仅有一瞬间,我的双眼勉强捕捉到了世界。
在莱姆绿的阳光中,能看见的是白色──
瀑布声低沉地响彻周围,不绝于耳。
就在我做好觉悟会冲撞上悬崖的下个瞬间,我不知为何待在大型瀑布旁边。
蓝色天空与绿意盎然的树丛。我对这个宽广的瀑布有印象。
是邂逅瀑布。我们寻找契约之楔时,追踪荷堤斯的地方。
那是宛如亮片一般闪烁的细小水花冰凉得让人感觉很舒服,晴朗的炎热夏日。
我感到困惑。身旁不见洁丝和诺特的身影。该不会我真的冲撞上悬崖,一命呜呼了吧?这里是天堂吗?
我一边被凉爽的风吹著,同时像置身梦境似的看了看周围。满溢著嫩绿清水的瀑布潭里有两个人影。男女以极近距离面对著面,只露出头浮起著。
一种紧缩起来的感觉袭向肝脏。该不会──
我彷佛要冲进去瀑布潭似的将身体前倾后,发现是我想太多了。虽然女人是金发,但男人是黑发。因为有一段距离,无法清楚地看见,但感觉两人的年龄都跟洁丝和诺特差不多。
从水倾泻的声响深处传来像在啜泣的声音。看来那声音似乎是在瀑布潭浮起的少女发出来的。
可以听见少年的声音。但那是我不知道的言语。不是梅斯特利亚的语言,当然也不是日文的话语。
但不知何故,我能明白他所说的话。
──不要紧的。你已经不是孤单一人。
少女的哭泣声变大了。少年的手温柔地搭在她肩膀上。
少年的耳语没有被瀑布声响给掩盖过,在我的脑内响起。
──如果是我们就能改变世界。我们一起让这个暗黑时代终结吧。
下个瞬间,彷佛关掉电视的电源一般,世界突然暗转了。
「又来到莫名其妙的地方了。」
听见诺特的声音,我睁开眼睛。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躺在柔软的地毯上。我一边确认身体状况,同时缓缓地站起来。洁丝也正在我旁边爬起来。一种温暖的安心感包覆住我。太好了。没有人变得扁平。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看到洁丝将手贴在胸前,露出很不满似的表情,我连忙补充说明。
(我不是在讲胸部喔。我是在说没有以从那辆马车被丢出来的速度撞上悬崖,实在太好了。)
还有那是内心独白喔。
「啊……是这么回事……」
洁丝染红了脸。关于这件事,要怪我最近太常讲胸部的话题吧?
「无聊的事之后再说。你们对这里有印象吗?」
被诺特这么催促,我确认现况。
我们在一个豪华绚烂、非常宽敞的房间里。隔著蕾丝窗帘透入的阳光,与用黄金装饰的提灯光芒,温暖地照亮房间里面。以白色与金色为基调的高贵内部装潢,以及红色地毯。中央摆放著附带床顶篷的大型床铺。
然后是我不知道的房间。
「这里是……」
洁丝东张西望地环顾周围,盯上了将蓝天剪成四方形的窗户。然后她一溜烟地飞奔到那边。
「果然没错!是维丝小姐的寝室!」
诺特打开窗帘,从窗户看向外面。
「是王都里面吗?」
从猪的视角来看,只能看见万里无云的天空,但他们两人一定能看见王都的景色吧。才以为撞上了悬崖,却被迫看了不知所以然的光景,然后不知何故瞬移到了王妃的寝室。
这到底是什么状况呢?
(……嗳,我总觉得刚才好像有一瞬间待在瀑布潭,是我的错觉吗?)
对于我的疑问,洁丝跟诺特同时转过头来。
「嗯,我也看见了。」
「我也看到了。」
声音重叠起来,两人一脸尴尬似的互相对视。
(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这么说,诺特于是催促了洁丝。洁丝将手指贴在下颚。
「我们曾经去过那个瀑布对吧?」
(是啊,邂逅瀑布──是找到契约之楔的地方。)
诺特双手交叉环胸,看向我们。
「在瀑布潭里浮起的那两人到底是谁啊?我们为什么被迫看那种场面?」
金发少女与黑发少年。我想起与洁丝和修拉维斯三人一起造访的誓约岩窟。
那是王族的人去结为夫妻的场所,里面遗留著壁画,描绘出拜提丝与其配偶路塔的相遇与结合。我记得上面画的拜提丝是金发,路塔则是黑发,正好跟刚才看见的两人一样。
是看了我的内心独白吗?洁丝看著我点了点头。
「那两位应该就是拜提丝大人与她丈夫路塔先生吧?我听说邂逅瀑布这个地名是因为他们两位在那个地方相遇,拜提丝大人才会这样命名的。」
「也就是说我们被迫看了创立王朝的混帐老太婆的邂逅吗?」
诺特蹙起眉头,毫不掩饰地表露出厌恶感。
拜提丝是将契约之楔搜刮一空,藉此获得绝对性的最强魔力,让魔法使之间的战乱时代划下休止符的女性。然后也是开始了耶稣玛这种残酷制度的罪魁祸首。要让诺特对她抱有好印象是不可能的。那还不如要诺特跟马奎斯拥抱一下,可能还简单许多吧。
(假设黑发男人是路塔……他说了「如果是我们就能改变世界」这样的话对吧?那个究竟是什么意思?)
「天晓得……实际上他们两位的确让暗黑时代划下休止符,改变了世界,所以可能是『如果是我们两人就能实行那个方法』的意思吗?」
(是说收集契约之楔吗……?)
对于开始在意起细节的我们,诺特咳了一声制止。
「那种事现在根本无关紧要吧?既然没有关系,就赶紧朝下个地方前进吧。」
诺特这么说道后,横跨过宽敞的房间。他前往的方向有一扇木制的门扉。在豪华的寝室中,那似乎就是唯一的出入口。
我们也停止考察谜样的场景,将注意力转向那边。
诺特伸手握住门把,谨慎地试图开门。响起了几次卡嚓、卡嚓的声响。
「打不开啊。」
「是上锁了吗……」
洁丝飞奔到他旁边,观察著握把部分。我也靠近门扉。
「你们退后一点。」
诺特理所当然似的拔剑,用赤热的利刃砍向门扉与墙壁的缝隙间。
他再次伸手卡嚓卡嚓地转动门把,尽管如此,门本身依旧一动也不动。
我有不祥的预感。
(嗳,诺特,窗户是玻璃的对吧?你能不能试著弄破那个?)
「小菜一碟。」
诺特用流畅的动作将原本试图撬开门扉的其中一把双剑朝窗户挥下。新月型的火焰撞上窗户──然后炸裂。
火星散落完毕后,只见毫发无伤的窗户仍残留在那里。
(看来你至少要吃饱一点比较好啊。)
在我这么说的期间,洁丝也从小柜子上拿起金色的狮子摆饰。看她的手颤抖不停的样子,那东西似乎挺重的。
(你在做什么啊?)
「既然是深世界,这点小事应该会被原谅吧?」
洁丝将她用双手拿起的金狮子朝著窗户瞄准目标。伴随著让人以为是抽响巨大鞭子一般的夸张声响被射出的摆饰,以超音速冲撞上窗户。
发出嘎锵的吵闹声。不出所料,是狮子摆饰变得像仙贝一样扁平,掉落到地板上。窗户护栏的痕迹漂亮地印在上面。
我们没花多少时间,就推敲出极为单纯的结论。
出不去。
虽然进入了王都是很好,但我们无法离开王妃的寝室一步。简直就像有人要我们在这里睡一辈子一样。跟我们至今渡过的危险相差甚远的宽敞床铺,沉甸甸地坐镇在房间正中央。
(这该不会是那个吧……不○○○就出不去的房间吗?)
我这么说。只见洁丝在一旁疑惑地歪头。
「○○○?」
由于各种原因,我只把这个部分用我那个世界的言语来发音,但看来反倒是反效果。不小心引起洁丝的兴趣了。
(没什么,你忘了吧。)
「○○○是猪先生那个世界的词汇对吧?」
我知道只要是内心的声音,无论是什么语言,洁丝似乎都能读心。不过被转换成声音资讯的话,她似乎无法明白并非梅斯特利亚语的单字。不小心让她重复了奇怪的词汇,瞬间有股罪恶感涌现上来。
(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以听过就算了。)
诺特也用一脸疑惑的眼神看向我。
「○○○是什么啊?」
呃,真的没什么,饶了我吧。
「只要进行所谓的○○○,就能离开这个房间吗?」
(不,不是那样的──)
「那就试试看吧,○○○。」
这不是可以用那种试试看的感觉做的事情耶???
我切身感受到不该在正经的场面随便说玩笑话。
(不,没有尝试的价值。还是别那么做比较好。)
「我认为只要有一点点可能性,都应该尝试看看的!」
对不起啦。
「嗳,猪先生,来做嘛,○○○!」
……………………
看到沉默下来的我,诺特稍微咂了声嘴。
「搞什么啊?别讲些根本办不到的事啦。」
真不好意思啊,我办不到!
(刚才那是玩笑话,开玩笑的。绝对不是那么回事,所以我们认真地想想正经的方法吧。)
「方法?要想什么方法啊。」
的确,毕竟又不像逃脱游戏那样有人出题给我们,物理性的方法我们已经大致试过一轮了。
(首先来想想应该思考什么吧。)
「说得也是呢……」
倘若想攻略深世界,只能用道理思考,而不是靠力量──最伟大的魔法使伊维斯这么说明了。道理吗……不过,在这个没有说明书就硬塞规则过来的世界,我们该怎么寻求道理才好呢?
我一边看著在窗户对面,无法前往的外侧,一边思考著。只见太阳已经高挂在天上,蓝天愈来愈──
嗯?
(嗳,洁丝,在撞上悬崖前,也就是离开针之森的瞬间,你看见了天空是什么颜色吗?)
我这么询问,于是洁丝将手指贴在额头上,思考起来。
「呃……我想想……记得好像是绿色……啊!」
洁丝这番话让我确信了。虽然被小裤裤分散了注意力,但那时的天空确实是绿色的。现在却是蓝天在窗外展开。
正好就跟之前进入阿尔的牙城时,原本异常的星星数量恢复正常一样。
倘若是这个假说,感觉也能解释刚才那个瀑布潭的场景。不过这么一来,就成了非常伤脑筋的状况。因为这表示我们还没有待在王都。
「没错,你们待在错误的地方。」
突然从后方传来声音,我们同时猛然地转过头。
「这里并不是王都。而是王朝的始祖──女王拜提丝的牙城之中。」
自信洋溢且潇洒,十分熟悉的声音。
金色卷发长及到肩膀的中年男性用迈步接近我们。
还有,那家伙一丝不挂。
* * *
我至今造访过各种城镇,但在针之森前面通过的村庄光景,远比以往看过的都还要凄惨。
自从暗中活跃的术师夺取王朝之后,除了王政的蛮横,所谓恶棍们的恶行也被放任不管。
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在白天时的那个村庄里,已经不见居民的身影。
破坏、强盗、杀人──各种不讲理的痕迹残留在毁坏的村庄里。倘若对现况置之不顾,梅斯特利亚全土可能都会变成这样。无论如何都必须避免这种情况吧。
虽然我已经习惯尸体了,但瑟蕾妹咩似乎不是那样。发现倒在路上快腐烂的遗骸用露出白骨的脸看著这边时,她发出「呀!」一声可爱的哀号,紧抓著我不放。我认为我需要这样的妹妹。
「南方村庄应该很和平,也没有尸体吧?」
调皮小子巴特小弟这么对瑟蕾妹咩搭话了。虽然内容有些讽刺,但他应当没有恶意。听起来反倒像是纯粹地感到羡慕。
我听说巴特小弟是北部出身。北部受到暗中活跃的术师强烈的影响,是曾有一段时期受到其支配的地区。因为姊妹和母亲被当成人质,巴特小弟被迫在斗技场强制劳动时,被阿诺救了出来。然后他就把阿诺当成师父仰慕,一路跟到了这里来。
「瑟蕾丝害怕尸体吗?」
听到巴特小弟这么询问,瑟蕾妹咩点了点头。巴特小弟的手一派轻松地放到她的肩膀上。
「不是那样喔。瑟蕾丝是害怕有人死掉。尸体什么的就跟落叶一样。迟早都会化为土壤而已嘛。会害怕尸体,是因为你不想知道有人死掉。」
巴特小弟的双眼捕捉到瑟蕾妹咩的视线。
「所以说,害怕尸体的时候,只要去看活著的人的眼睛就好。」
瑟蕾妹咩忽然放松下来般地露出微笑。
「……谢谢您。我觉得心情轻松多了。」
「对吧?」
少年看似满足地说道后,用食指揉了揉鼻子下方。
偶尔我会觉得这孩子是不是对年龄相近的瑟蕾妹咩抱持著好感。实在是太不像话了。这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的事。
「我从小就一直在做埋葬尸体的工作。但我绝对不会一个人做这些。我平常都是跟兄弟或是耶稣玛姊姊一起搭档,两人一起工作的。因为要是独自面对死亡,会被死亡给吞没嘛。」
我是首次听说。埋葬尸体的工作,是殡葬业者吗?还是更加违背良心的工作呢?
就在我这么心想时,听见了瑟蕾妹咩呜呜地抽泣起来。
「喂,瑟蕾丝,你怎么啦?」
「……对不起,没事……没什么。」
瑟蕾妹咩用袖子使劲地擦拭泪水。我可以明白是什么让她有这种举动。是阿诺。因为瑟蕾妹咩知道阿诺一直独自一人在面对死亡。
巴特小弟也察觉到了吗?他看似尴尬地笑了笑。
「师父还没有到星星的另一头。一定能再见面的啦。」
瑟蕾妹咩努力露出笑容后,巴特小弟点了点头,跑到约书小弟他们走著的前方了。是有什么事情要找他们吗?因为被巴特小弟追过去,我们变成了最末尾。我活用猪宽广的视野,留意著后方和瑟蕾妹咩的脚。
太阳还高挂在天上。
前天晚上,从尼亚贝尔附近悄悄登陆的我们,在海岸洞窟过夜,然后一边按照道路和危险程度来决定使用马车或船或徒步,同时以最快速度朝王都前进。我们在途中的洞窟露营,然后又过了一晚,现在来到下午。距离跟萝莉波先生和洁丝小姐约定的「四日早上」,还有半天与一晚的时间。
我们这边之后只要通过针之森就行,因此除非有什么严重的状况,否则算起来是来得及。当然,必须留意王都周遭的防守是最严密的这点。
…………?
我总觉得好像有人在看我,我猛然转头看向后方。
在我们早就拋下的尸体那一带,有什么东西在动。是很大只的动物。它弯下长脖子确认尸体后,是因为没有任何部位可吃吗?它蓦地抬起脖子,看向了这边。
当我注意到时,为时已晚了。
动物开始彷佛钟摆似的摇晃身体。但只有那颗秃头宛如用图钉钉在空中一般动也不动。是赫库力彭。
「噗呼喔w」
我急忙发出声音。便见走在前面的兹涅妹咩在眨眼间拔出原本背著的大斧,以特殊部队的敏捷度冲向赫库力彭。
赫库力彭是王朝派出的监视者。能够将看到的景色用魔法送出,传达给王都。传达给想取王子性命的最凶残之国王潜藏著的王都。
可以看见兹涅妹咩在通过我们旁边时,她的赤脚变化成黑色鳞片状的皮肤。是肌肉发达的龙之脚。架著大斧的女战士往上跳到常人不可能到达的高度,同时挥动斧头,一边旋转一边冲向赫库力彭。不只是斧头,就连她本身也缠绕著电击,以雷光的速度猎杀了赫库力彭。
虽然首次看见时我吓破了胆,但关于这对姊弟超人般的能力,我跟兼人都已经不会感到惊讶了。
「哎啊,应该被看见了吧?」
约书小弟看著像豆腐一样被砍成两半的赫库力彭,这么说了。
原本走在前头的王子飞奔靠近这边。他的表情十分严肃。
「不妙啊,换条路前进吧。」
我们小跑步地开始移动。根据王子所说,好像无法确定那只赫库力彭看见的情报是否传达给王都了。运气好的话,应该有及时杀掉;运气不好的话,表示最凶残的国王已经知道我们的所在处了。
从两个方向传来像要夹击我们似的铠甲声音,让我们得知这次赌输了。从上空传来龙的咆哮声。
有两条退路。看是要进入针之森,或是离开针之森。
目前是三日下午,因此离开针之森的话,要在原订目标的四日早上赶到王都的可能性会变低。以解放军的立场来说,想要确实地收拾掉国王。
我稍微思考之后,这么告诉王子:
(没有时间了。虽然比预定时间早,但我们进入针之森吧。如果是在阴暗的针叶树林中,比较方便逃跑,面对大军也能像游击队一样战斗。)
王子的额头流下汗水,他点了点头。
「这边!」
王子一边用魔法朝周围设下烟幕,同时这么呼唤我们。
约书小弟来到我们身旁,陪我们一起奔跑。
「萨农、瑟蕾丝,你们千万别走散啊。」
我们踏进阴暗且冰冷的针之森。在烟幕那一带传来某些爆炸声响。看来追兵正稳扎稳打地前往这边。
不过,我们不能放弃。
因为在杀掉国王之前,我们不能失去王子这张王牌。
* * *
「荷堤斯……?」
诺特情不自禁似的发出声音。全裸的变态男人朝我们露出微笑。
「因为主人好像很伤脑筋,所以我来帮忙一下。尽快溜出这个牙城吧。若是能早点接触到大哥,我的侄子暴露在危险中的时间也会变短吧。」
之前明明死得那么帅气,却连声招呼也没打就全裸出现的这个男人脑袋里究竟装著什么啊?托他的福,什么感伤的情绪都消失无踪了。
「话说回来,洁丝,你为何将脸遮起来呢?让我看看你可爱的脸蛋吧。」
我转头看向旁边。只见洁丝用双手摀住了脸。
(难道不是因为你全裸的关系吗……?)
我的指谪让荷堤斯将视线望向下方,暂时注视著自己本身。
「这样啊,在这里必须穿上衣服才行吗?」
荷堤斯俐落地张开双手。只见白布很自然地出现,将他结实的肉体缓缓地缠绕起来。
当洁丝总算露脸时,荷堤斯已经背对著这边。然后他很快地走向床铺那边。
「这个房间虽是历代王妃的寝室,但最初的主人是个男人。你们明白理由吧?因为初代国王是女王拜提丝,所以是由女性那方使用目前的国王之寝室。」
我们彷佛被导游带路的观光客一般跟著他走。荷堤斯双手交叉环胸,俯视著床铺旁空无一物的场所。
「离开王都前,我偶尔会来大嫂的寝室玩──不,这当然不是出轨什么的──照理说有个化妆台正好就在这个地方。这里却没有那个化妆台。」
他老是会说些多余的话啊。
(换言之,是怎么回事呢?)
听到我这么催促,荷堤斯朝这边眨了眨眼。
「简单来说,这里并非现在这个时代的王宫。而是一百多年前的王夫之寝室──也就是拜提丝记忆之中的寝室。就如同我刚才也说过的,你们不小心误入拜提丝的牙城了。」
「牙城是说那个吗,也就是她的内心吗?」
「你还真清楚呢。」
荷堤斯点头肯定,诺特无法理解似的挑起眉毛。
「但是只要不去碰附带眼球的东西,就不会进入牙城不是吗?看来很跩的老头那么说过喔。」
「父亲大人纵然会有判断失误的时候,但在知识方面经常是正确的。」
荷堤斯碰触细腻地施加了黄金装饰的白色墙壁。
「主人说的应该是所谓的灵器吧。的确,只要没人去碰灵器,就不会进入牙城。但是,假如你们实际上已经碰触到灵器了呢?」
洁丝灵光一闪似的说道:
「照理说我们原本会撞上围著王都的悬崖……但没有变成那种情况呢。换言之,这表示王都的外墙本身就是拜提丝大人的灵器吗?」
荷堤斯「砰」一声地敲了一下手。
「正是如此!所以你们撞上悬崖的时候没有变成肉饼,而是通过梦境世界,误入了这个房间。」
原来如此……?如果是这样我能理解,但灵器不是象徵心灵的东西吗?
荷堤斯瞥了疑惑的我一眼,接著说道:
「你们必须先离开这座牙城,才能进入深世界里的真正王都,去寻找暗中活跃的术师的灵器。你们必须溜出终结了暗黑时代、毫无慈悲的绝对女王的内心。」
「那个,您愿意……告诉我们离开的方法吗?」
看到洁丝谨慎地询问,荷堤斯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我也知道被洁丝当成外人对待的辛酸感觉。
「不,我能做的只有帮忙而已。战斗方法要靠你们自己发现喔。」
他平淡地这么说道后,忽然放松表情笑了。
「如果是你们,应当能绰绰有余地办到。你们知道牙城的攻略方法吧。需要的是道理。」
(寻找拜提丝的故事结局……)
我这么喃喃自语,诺特则是在一旁很不高兴似的双手交叉环胸。
「什么故事,这里只是个出不去的寝室吧?」
「你们好好地探索过每个角落了吗?真的能断言什么线索都没有吗?」
听他这么一说,洁丝环顾房间。这房间的家具并没有很多。倘若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照理说应该会立刻发现……
…………?
因为靠近了床铺,我发现从某处飘来像是铁锈的气味。
(这么说来,我们没有确认床铺啊。)
洁丝走了过来,掀开棉被。她的手突然在途中放开棉被,摀住了嘴巴。
「……!」
铁锈味变浓了。不,从那种腥味可以清楚知道并非真的是铁。
这是血的气味。
我爬上床铺,看向洁丝视线的前方。
赤红无比的鲜血散落在白色的大枕头上。血液的量相当惊人,不是不小心流鼻血那种程度,但没有弄脏枕头以外的地方,控制在小规模的范围内。没有遗体什么的。只有新鲜的血迹染红了枕头的一部分。
荷堤斯看著血,扬起嘴角。
「处男小弟喜欢这种的对吧?是谁做了什么的结果,演变成这种情况呢?只要推理这点,应该就能自然而然地看见故事的结局吧。」
呃,我是喜欢悬疑作品啦……但所谓的故事是这么回事的吗?
「猪先生,来思考看看吧!」
既然洁丝这么说,那也没办法。
(看来终于到了使用桃色脑细胞的时候啊。)
我一边仔细观察床铺,同时把想到的事情总之先说出来看看。
(这个血迹集中在枕头上面。除非是以相当奇怪的姿势出血,否则应该能推测是头部附近流出的血液。这不是鼻血会有的量,看起来也不像吐血,所以应该是外伤导致的出血吧。但并非致死量。看来受伤的部位应该不是脖子。)
洁丝将手贴在下颚。
「如此一来,就是脸或头……」
总觉得好像已经能看见答案了。荷堤斯还是一样嘴角上扬,默默地注视著我们。他已经知道答案了吗?可怜的诺特一个人被排除在外,他手扠著腰在旁关注情况。
(首先要厘清血液的主人是谁。据说这里是王夫──也就是拜提丝的丈夫路塔的寝室。按常理来想,应该是路塔的血吧。不过……)
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我靠近枕头,试著嗅了一下气味。
猪的鼻子擅长分辨气味。疑似男性的气味与疑似女性的气味各有一个。男人的气味相当浓厚。看来枕头的主人似乎是男人。
「气味怎么样?只要闻一下就知道犯人是谁了吧。」
听到诺特从旁这么询问,我走下床铺。我闻了闻洁丝的脚,果然有一种让人安心、一如往常的美少女特有的芳香气味。
「不是要您闻我的脚喔……」
是这样吗?我不小心误会了。
(血应该是这张床铺的主人──路塔的血没错吧。另一个气味恐怕是被允许进入这里的女性,也就是拜提丝的气味。)
从床铺检验出来的两人气味跟洁丝脚的气味,好像有什么相似的成分。即使年代较远,果然还是祖先啊。
「咦?可是请等一下。这样不就变成是拜提丝大人杀了自己的丈夫路塔吗……?」
我想起刚才那幕瀑布潭的场景。对著拜提丝鼓励她,说你已经不是一个人的路塔──两人之后还有了孩子。要是演变成杀人,实在是个悲伤的故事。不过……
我对著一脸担心的洁丝摇了摇头。
(还没有确定是那样。反倒应该说只流这些血就要杀掉一个人,是极为困难的事情吧。如果只有头部的外伤,很难想像心脏会立刻停止。即使伤口很小,在死亡之前应当也会流出相当大量的血液。如果是在途中移动了遗体,照理说枕头以外的地方也会沾到血,但也没看到那样的血迹。)
荷堤斯一边连连点头,一边聆听著。
(也就是说,这并非杀人事件的现场。)
不小心说了好像名侦探一样的话。
洁丝的头顶上浮现问号。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如果有量多到不自然的鲜血渗入床上,会联想到杀人也无可奈何。但假设这是杀人,有很多令人费解的地方。为何只有这点血?为何不用魔法更俐落地杀人呢?说到底,为何女王要杀害自己的丈夫呢?)
「虽然有流血,但并非遭到杀害……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是在这里受伤了吗?」
(在这张什么都没有的床铺上,受了会流这么多血的伤吗?只有枕头沾到血,就表示他维持流血的状态躺著。然后乖乖地就这样躺著止血。这是有一点难以理解的状况。)
而且最重要的是,没有故事性。这里是残留在拜提丝印象中的一个场面。
(更简单点来想……比方说,假设路塔原本就已经死亡呢?)
静寂支配著寝室。
(假设他已经死亡,也能解释这样的出血量。因为送出血液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了啊。)
「……可是,太奇怪了!拜提丝大人居然特意伤害已经过世的路塔先生的身体……」
洁丝似乎不想相信的样子。对发誓相爱的人做出这种事,实在太过残酷了。不过。
(假设她是从遗体取出必要的东西呢?)
我这番话让洁丝露出震撼的表情。
「该不会……」
拜提丝取出的是路塔之眼。在施加了黄金装饰的玻璃球中,只有一颗人类的眼球浮在里面。
荷堤斯啪啪地拍了拍手。
「十分精彩。居然在一瞬间就推敲出答案,不愧是处男小弟呢。」
然后他弯下腰将脸凑近枕头的血。
「你知道拜提丝为何能够把契约之楔搜刮一空,获得最强的魔力吗?」
他的视线看向洁丝。
「呃……我想是因为使用了这个路塔之眼……」
我记得跟洁丝一起解读史书的时候,上面的确是这么写的。但荷堤斯竖起食指摇了摇。
「那应该是误解了史书的意思吧。你仔细想想。假设你有了丈夫,你会挖出他的眼球来使用吗?说到底,被挖出来才能发挥的力量是什么?」
洁丝猛然倒抽一口气。
「也就是说路塔先生的眼睛原本就具备这种能力呢。」
「没错。使用了路塔之眼来寻找契约之楔这句话,应该不是使用了你现在拿著的那个道具的意思吧。也就是说成为拜提丝的丈夫,叫做路塔的青年,原本就具备看见契约之楔所在处的能力。」
果然没错。我之前就一直很在意了。为何指示至宝的道具会附带拜提丝丈夫的名字呢?
我压根没想到居然会因为偶然进入拜提丝的牙城而得知答案。
「有这种能力……」
洁丝这么低喃后,她抬起头来。
「可是,假设路塔先生具备这种能力,就能解释刚才那幕瀑布潭的场面呢。『如果是我们就能改变世界』──因为只要使用路塔先生的能力收集契约之楔,拜提丝大人成为最强的魔法使,就能够终结暗黑时代。」
洁丝的考察让诺特浮现出接近嘲笑的笑容。
「也就是说王家代代相传的拜提丝的神之力,结果只是这样的东西吗?只是碰巧与能看见太古宝物的男人相遇,把宝物都搜集起来的结果啊。」
从他的声音可以感受到「我们是因为那种力量而被迫接受不讲理的事吗?」这样的愤怒。
「主人说得没错。为了就只是那样的东西,大哥他……」
荷堤斯话说到一半,暂且闭上了嘴。
「不……先别说这些吧。」
他咳了两声清喉咙,重新说道:
「藉由跟具备特殊能力的路塔一同收集契约之楔,拜提丝储蓄力量,在魔法使们横行霸道的暗黑时代一路战胜到了最后。成为我曾祖父的儿子也在途中诞生了。在感觉一帆风顺的人生中途袭击了她的悲剧就是这个。」
「深爱的路塔先生之死……可是,为什么──」
看到喃喃自语的洁丝,荷堤斯双手交叉环胸。
「从这个现状应该能在某种程度上推测出路塔的死因吧。」
是这样吗?我试著思考。
(若是有拜提丝的魔力,应当能治疗路塔才对。路塔是猝死吗?或者是在拜提丝不在时丧命了……)
「枕头以外的地方没有沾到血,所以感觉不太可能是伤重身亡呢。」
我一边思考,一边跟洁丝互相对望。
(这样的话……)
「……该不会是被某人用魔法给……?」
荷堤斯用认真的眼神注视战战兢兢地这么说的洁丝。
「这只是我的分析,但试著阅读各种纪录后,我发现无法说是偶然的一致。拜提丝一开始是把同盟的魔法使当成友人在对待的。但在某个时间点后,她突然转换方针,开始用项圈和血环来支配他人。这就是耶稣玛这种制度的开端。」
「该不会……某个时间点是指…………」
看到吞吞吐吐的洁丝,诺特从旁插嘴:
「那个叫路塔的家伙遭到杀害的时候吗?被同盟的魔法使背叛,自己的男人遭到杀害,她变得无法相信任何人,所以替同伴们戴上了项圈?」
他的语调渗出愤怒。荷堤斯彷佛甘愿承受似的闭上眼睛。
「正是如此。路塔暴毙的时期与拜提丝开发了项圈的时期。这两点很完美地一致。虽然关于他的死因没有记录在任何地方,但如果想作是以他的死亡为契机,拜提丝开始将其他魔法使无力化的话,就能够相当自然地理解这些事。」
虽然语调温和,但他说著十分恐怖的话。
「搞什么啊?这是说耶稣玛是因为那家伙不爽自己的男人被杀,为了泄愤才诞生的存在吗?」
诺特瞠大眼睛。荷堤斯缓缓地吐了口气。
「与其说是泄愤,不如说是厌世吧。由于路塔遭到杀害,拜提丝变得无法相信任何人。被怀疑是犯人的人们应当一家老小都一个不剩地被处死了。虽然没有留在纪录里,但现在也确实残留著痕迹。有时间的话,你们可以试著寻找看看。因为疑似被处死的魔法使们的遗骸,至今仍在王都示众呢。」
我说不出话。耶稣玛这种持续一百年以上的不讲理制度,居然是因为仅仅一次的杀人事件而开始的吗?
那样受苦而死的少女们实在死得太不值得了。
似乎大受打击的洁丝安静地走著,低头看向沾满血的枕头。
「居然挖出深爱之人的眼睛,虽说是为了保存有用的能力,我认为这行为实在过于粗暴。但是……」
(一想到她看见丈夫惨遭杀害,最后决定这么做的心境,实在令人悲伤呢。)
产生了路塔之眼这个魔法道具的悲剧。
这个房间的故事是将摘出那眼睛的场面剪下来的部分。
这时我忽然想起我们原本在做什么。我们是在寻找这个故事的结局,想要逃离这个房间。
(也就是说这里是拜提丝看见丈夫路塔惨遭杀害而发狂,挖出他眼球的场面。那我们该怎么结束这个故事才好?)
洁丝忽然看向手上拿的路塔之眼。
「啊……」
洁丝好像注意到什么,她将路塔之眼展示给我们看。只见黑眼珠笔直地朝向枕头那边。洁丝移动的话,黑眼珠也经常会跟著动作,将视线朝向枕头那边。
简直就像路塔之眼想回到被取出的地方一样。
洁丝试著把路塔之眼放在枕头上,寝室的景色便像卷起漩涡似的消失,变化成阴暗的空间。这次是有印象的地方。是我跟洁丝寻找史书的王宫图书馆,宛如密林一般并列的书架。跟寝室截然不同,这里没有外头的光芒,只有飘浮在天花板的红色光芒诡异地照亮书籍。已经四处不见离开洁丝手里的路塔之眼了。
「真暗啊。」
诺特不客气地想拔出双剑,但洁丝轻轻地按住他的手,用魔法变出了光球。虽说是深世界,但她果然还是不愿意在图书馆变出火焰吗?
「好啦好啦。」
荷堤斯还待在我们后面。
「这样就顺利解决出不去的寝室这个难题了。问题在于这里就是深世界的王都吗?或者还在拜提丝的牙城里呢?」
听到荷堤斯这番话,我思考起来。
(只要调查书架就知道了吧。如果放著拜提丝死后才出版的书,就能证明这里不是拜提丝的记忆之中。)
「说得也是呢……」
洁丝看向附近的书架,瞬间染红了脸颊。
(怎么了?)
「呃……那个……」
荷堤斯意味深远地扬起嘴角。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也看向书架。我试著阅读就在附近的书背文字。
──住隔壁的美女姊妹会轮流跑来诱惑我。
看来梅斯特利亚的官能小说具备独特的标题品味。而且这还是在高级的皮革封面上用烫金字这么写著,实在很有趣。
该说偶然或必然呢?我们人在官能小说的书架前。
荷堤斯的手忽然伸向眼前。
「美女姊妹。处男小弟看上了不错的古典文学呢。终盘的展开十分优秀喔。虽然跟姊姊相爱却被拆散的主角,在妹妹身上发现姊姊的影子──」
「我要揍人喽。」
诺特一脸不快似的打断了他。我想是用不著动手揍人啦,但对于在女儿面前喜孜孜地谈论起官能小说的好色老爹,不说到这种程度是不行的吧?
我无视面带笑容闭上嘴的变态家伙,开口提议:
(洁丝,找找看妹错如何?)
「咦,嗯,说得也是呢……!」
《爱上妹妹是不是一种错误呢?》──是大约五十年前被写出来的畅销小说。这肯定是拜提丝死后才被写出来的作品,此外,现在的图书馆应当也有收藏才对。
几分钟后。我们看了众多说明语调的书名后,得到妹错并没有在这个书架上的结论。根据洁丝所说,除此之外,似乎也没看到任何一本最近出版的书。先不提洁丝为何这么清楚最近的官能小说,总之知道了看来我们还在拜提丝的牙城里面这件事。
「只要再找出什么故事的结局就行了吧。交给你们啦。」
诺特耸了耸肩。
「从刚才的寝室来思考……这间图书馆也是发生什么事情的瞬间吗?」
(应该是那样吧?要补充的话,那个瞬间应该是对拜提丝而言印象深刻──有什么象徵意义的一幕场景才对。)
我们已经失去刚才用来当线索的路塔之眼了。看来只能再次从头寻找道理。
(只要寻找事件发生的痕迹就行。来探索这间图书馆吧……以防万一,我们还是别分散比较好吧。)
我们在阴暗的图书馆里走著。为求保险起见,我们尝试了一下,但果然还是无法从作为出口的门扉到外面。这就表示故事是在这间图书馆里面发生的。
狭窄的通道上并列著好几排高大的书架。从塞满满的书籍上飘来纸张与墨水的沉稳香味。我们让洁丝带头,排成一排前进,四处寻找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猪先生,那个!」
在安静的图书馆之中,洁丝屏住呼吸对我这么说了。
她的手指向前方,位于狭窄通道前的老旧桌子。那是被有坐垫的椅子给围住、阅览用的宽敞书桌。中央摆放著魔法提灯,只温暖地照亮桌面。
可以看见那张桌子角落放著透明的玻璃瓶。
(去看看吧。)
我们围住桌子。虽然就凭猪的视角看不见桌上,但洁丝会帮忙告诉我状况。
「好像是墨水瓶……瓶盖一直没盖上,墨水已经完全乾掉了。附近还放著笔呢。」
(线索只有这些吗?墨水有没有什么特徵?)
「不知道能不能摸这个瓶子呢……?」
不愧是洁丝,还会考虑到要保留现场。
(我不觉得墨水瓶的摆放场所会有多重要。应该可以吧。)
我这番话让洁丝拿起了瓶子。乾掉的墨水黏在厚实的透明玻璃瓶底。洁丝让指尖发出白光,透过底面来看。
「红色……看来是红色墨水呢。」
她这么说,也拿给我看。乾掉的墨水红得简直像血一样。我试著闻了一下,真的有血的气味掺杂在刺鼻的墨水味里面。
(跟渗入枕头的血是一样的气味──是路塔的血。)
我这番话让洁丝倒抽一口气。
「您是说她在墨水里掺了血吗?」
(看来是那样呢……虽然不晓得理由……)
我一边说道,总之先试著闻了闻椅子的座面。
(从椅子上散发出拜提丝的气味。是拜提丝本人坐在这里,用掺了路塔之血的这瓶墨水写了些什么。既然瓶盖一直没盖上,导致墨水都乾了……表示她可能写到一半就停手了,或是已经写完了吗……)
洁丝猛然一惊,从长袍怀里拿出一本书。红色封面的书。
是《灵术开发记》。
「这么说来,这个是用红色墨水写的呢。」
两本开发记从变得像四次元口袋一般的怀里冒出来。是前篇与后篇。
该说感觉事情太顺利了,还是好像被看透了呢?甚至有种被操纵的感觉……但我心想说不定这是──
(刚才我们不是用寝室内的道具来离开寝室,而是用我们带进来的路塔之眼对吧?说不定在这里也是那样吗……?)
「您的意思是《灵术开发记》正是离开这间图书馆的关键吗?」
看到觉得疑惑的我们,诺特从旁插嘴:
「这样应该庆幸我们碰巧有带这两样东西吧。要是没带过来,我们就得跟这个变态家伙在牙城里生活一辈子了吧。」
「哎呀,变态是指谁呢?除了我们还有谁在吗?」
荷堤斯故意装糊涂,东张西望。别装傻啦。
先不提这些,把参加者碰巧带进来的东西当作关键的逃脱游戏,不会太过不公平吗?虽然线索强烈地暗示著《灵术开发记》,但那个真的是关键吗?
我们是否弄错了什么?还是说……
(算啦,总之可以让我闻闻看吗?)
我试著用猪鼻闻了闻开发记的内业。原来如此,跟墨水瓶是相同的气味。
(看来写下《灵术开发记》的就是放在这里的墨水没错。我们先从这本书寻找线索看看吧。)
「应该把这本书的什么当作线索呢?」
我试著把突然浮现的想法告诉思考的洁丝。
(后篇的最后一页。因为墨水被放置到完全乾掉了,与其说是写到一半,更有可能是已经写完了。最后一页写著什么?)
洁丝坐在地板上,在我眼前翻开书。胸前可以窥见平缓的山谷──最后一页只写了一行文字。用掺血的墨水,以相当潦草的笔迹写著。
──要道别了。果然我不该来这里的。
「我一直很在意……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这一行的笔迹是不是跟其他页不同?)
洁丝翻动内页。虽然其他部分也用相同的墨水手写,内容也是随笔散文,但笔迹相当工整。只有最后一页文字惨不忍睹,像是非惯用手写出来的一样。
「是那样没错呢,似乎是不同人物写的文字。」
(会是谁呢……)
洁丝稍微移开了视线。
「这说不定是路塔先生写的。」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不,虽然我没有根据……但这两本开发记写著拜提丝大人如何找回已故的路塔先生的经过。前篇的内容写到将附在自身上的灵魂分离出来为止,后篇的内容则是写到潜入深世界,替灵魂找回肉体为止──正好就跟我现在仿照她的做法一样。」
换言之,这两本书是在路塔生还后才完成的。这本书最后记载著道别的话语。似乎有些不安的眼神看向潦草的笔迹。
「拜提丝大人确实成功地找回了路塔先生才对,但那之后写的书籍里,路塔先生完全没有登场。」
我思考起来。「要道别了。果然我不该来这里的」──假设写下这行字的是路塔。也能解释成路塔好不容易生还,从深世界归来之后,凭自己的意志离开了「这里」。
(这里是指哪里呢?既然他从王家的纪录消失不见,应该是指王朝吗?)
「或许是那样也说不定,但还无法确定……说到底,无论是史书或这两本《灵术开发记》,都欠缺关键部分的记述,或是内容像猜谜一样无法确定,特别是跟路塔先生相关的部分都写得相当模棱两可。」
(真不亲切啊。)
荷堤斯在我后面小声地笑了。
「这也难怪了。路塔是最关键的人物,但在这之前,他也是拜提丝的恋人兼丈夫。毕竟是可能会长存于后世的书籍,不可能写下极为个人的恋爱故事吧。对拜提丝而言,路塔的事情应该是不想被他人知道详情的事才对。」
听到这番话,我忽然想起自己写的小说。不过那篇小说已经没有公开在网路上了,应该不要紧吧?虽然我当作供养投稿了新人赏,但只要没有不小心被编辑部给看中,应该也不会遗留到后世才对。
(毕竟所谓的猜谜,大多是不想让人领悟到真正的目的嘛。)
我这么说并看向荷堤斯,只见那家伙事不关己似的连连点头赞同。
洁丝似乎是可以理解了,注视著鲜红的封面。
「原来如此……虽然不太想写关于路塔先生个人的事情,但又想把灵术的事情写下来,才会完成像这样不可思议的书籍呢。」
诺特咳了两声。
「喂,话题是不是扯远啦?要赶紧找出故事的结局对吧?」
的确。
(这瓶墨水是用来写《灵术开发记》的墨水这点,看来是正确的。这么一来,问题就在于要怎么使用这两本开发记,故事才会结束啊。)
我试著思考,但想不到感觉是答案的解决方案。洁丝似乎也一样。
「洁丝,你是从哪里拿到那两本书的呢?」
听到荷堤斯这么询问,洁丝抬起头来。
「上卷是从这间图书馆借来的。下卷则是修拉维斯先生给我的。听说修拉维斯先生是从马奎斯大人那里收到书的。」
「那个没在看书的大哥吗?」
到目前为止态度一直从容不迫的荷堤斯,在这边首次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对。听说马奎斯大人想知道能否找回您──也就是荷堤斯先生,一直在研究《灵术开发记》……但结果好像还是放弃了的样子。」
原来如此,因为马奎斯把下卷从图书馆里带走了,洁丝才只能拿到上卷吗?
「这样啊,大哥他对我……」
是在想些什么呢?荷堤斯这么低喃后,暂时面无表情地陷入了沉默。不过,他像是转换好心情般,啪一声地拍了一下那双大手。
「换言之。《灵术开发记》最终变成了这间图书馆的藏书。既然是这样,已经完成的书籍去向,自然不用说了吧。」
这样啊。
(洁丝,放著《灵术开发记》的书架在哪?)
「嗯,在这边。」
我跟在小跑步的洁丝后面,前往阴暗图书馆的深处。前进一阵子后,我们抵达用铁栅栏隔开的区域。看来同样是铁栅栏的门扉似乎是唯一的出入口。
洁丝将手贴在门上,门扉顿时发出沉闷的叽叽声响打开了。「这里禁止王族以外的人进入喔。」她这么向我说明了。
在离铁栅栏稍远的地方,并列著看来相当坚固、附带玻璃门的书架。虽然蒙著挺厚一层灰尘,但无论哪个书架似乎都施加著黄金装饰。洁丝毫不迷惘地打开其中一个书架的玻璃门。
「果然没有呢……」
洁丝让指尖发光,照亮书架里面。虽然并列著满满的书,但那里正好有可以放进两本《灵术开发记》的缝隙。
虽然事情实在过于顺利,但简单来说,就是那么一回事吧。
跟路塔之眼一样,我们必须把这两本书也还给这里。
(你对那两本书已经没有留恋了吗?)
对于我的问题,洁丝坚定地点了点头。
「嗯。内容我大致都记住了。」
不愧是洁丝。
(既然这样,要做的事情就只有一件呢。)
洁丝对我露出微笑,首先将前篇塞进缝隙。什么也没有发生。
在后篇分毫不差地纳入剩余缝隙的瞬间──脚边的地板忽然消失无踪。
* * *
我在茂密的森林中如同字面一般猪突猛进(注:指不顾一切地朝目标冲刺,就像山猪会笔直向前冲一样)。
我们两人的脚步比集团慢了一些。虽然山猪的身体很适合穿过草丛间,但问题在于奴莉丝。真要说的话,奴莉丝她──不,就算客气点说,她也是个运动白痴(冒失娘)。她一边被小树枝刮到手臂、弄到膝盖擦伤,一边拚命地奔跑著。我经常占据在她身后,警戒著后方。
每当奴莉丝差点跌倒时,都让我捏一把冷汗,我悄悄地移开视线,以免不小心看见她从毫无防备的裙底下露出的内裤(那个)。
(你还能跑吗?)
──是的!多亏那个药,力量逐渐涌现出来了喔!
她一边活力充沛地这么传达,同时她的脚又差点跌倒。
修拉维斯先生让奴莉丝喝了叫做魔剂(虽然是只能这么翻译的词,但总觉得有既视感是我多心了吗?)的可疑药水。简单来说,似乎就是可以在一定时间内补强(boost)体力的药,因此奴莉丝也能够一直长距离奔跑。
只不过,她并不是像伊兹涅小姐和约书先生那样提升了身体能力本身,所以跟修拉维斯先生他们的距离只是越拉越远。虽说能用奴莉丝的心之力交流,但只有我们两人在阴暗的森林中奔跑,只觉得不安而已。
忽然间,感觉从后方传来了金属声(声响),我竖起山猪耳。是我多心了吗?照理说已经甩掉了追兵,但虽说是森林中,只要骑马的话,应该会比我们用跑的快。
我照样提升警戒心奔跑著,然后这次确实听见了马的嘶鸣声。
(说不定会被发现!请求支援!)
我透过奴莉丝向大家这么传达后……
──我立刻过去。
约书先生这么说的声音被回送到了脑内。
马的脚步声稳扎稳打地在接近。因为森林很阴暗,他们应该还看不见这边的身影,但说不定会用猎犬之类的进行追踪。假如是那样,被抓住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听起来至少有三只马。虽然那些家伙已经逼近到能分辨出铠甲响著卡嚓卡嚓声的距离,但我们可没空转过头看。
我们必须一直逃跑,直到约书先生前来为止。
──找到了。
我在脑内听见声音,一个黑影与我们擦肩而过。
──你们可以继续跑喔,不要紧的。
啪咻、啪咻、啪咻──十字弓接连响起三次,然后听见三次咚、咚、咚这种骑士落马的声响。
扛著大型十字弓的约书先生用跑的追上我们。
──是尖兵呢。我让他们都昏倒了。本队应该不会立刻过来。
这么传达的约书先生眼眸是金色的,而且瞳孔变成纵长状,但没多久后逐渐恢复成普通的黑色眼眸。他从长长的浏海底下用三白眼瞪著前方。
──但情况大概挺艰难的吧。
之后约书先生也一直陪著我和奴莉丝。每当有尖兵出现,他就会冷静地将所有人击落(Knock Out)。
穿著王朝军铠甲的士兵,很有可能是以前曾共同战斗过的善良人士们,因此约书先生刻意避开了要害。一边靠设置在箭上的魔法让追兵昏倒,同时射穿对方的肩膀或膝盖等部位,使其无法战斗的高难度绝技。尽管如此,约书先生仍一箭也没有射偏过。
记得他以前说过「因为箭的数量有限,得省著点用才行呢」之类的话,但就算那样,我认为这种命中率也太夸张了。
只不过,就算命中率是百分之百,箭的数量也不会增加。出现的追兵数量实在愈来愈多,我们请求了增援。
前来的是修拉维斯先生。
「失礼一下。」
他一说完便背起奴莉丝,然后走近约书先生触摸他的箭筒。箭筒中随即响起箭喀啦喀啦的滚动声。看来他好像是用魔法补充了箭。不知是否代表道谢的意思,约书先生朝修拉维斯先生轻轻点了点头。
因为修拉维斯先生背著奴莉丝,我们的速度变快不少。修拉维斯先生看向我这边。
──包围网逐渐缩紧。看来所在处暴露只是时间的问题。王都也很近了。我打算抱著被发现的觉悟进行反击,一边与前方会合,同时一口气冲向王都,这样可以吗?
从尼亚贝尔登陆后,我们一边维持最起码的睡眠时间,同时以全速前进来到了针之森。原本打算在针之森前面配合作战的时间行动,但因为赫库力彭暴露了所在处,我们逼不得已地奔向王都(终点)。因为没有调整行程的关系,比预定时间提早许多。
(已经要进入王都了吗?照理说还有一晚才对。)
修拉维斯先生暂时没有回答。他的额头浮现豆大的汗珠。因为他一边背著奴莉丝,一边用跟我们相同的速度在奔跑,肯定消耗了不少体力。
「这场战斗非得获胜不可。」
修拉维斯先生开口这么说了。
「没有逃走这个选项。此时不进王都,更待何时!」
他的语气变得强烈,我被那股气势压倒,身体畏缩起来。
修拉维斯先生猛然惊觉似的看向约书先生跟我,用内心的声音重新说道:
──抱歉……这边就相信洁丝和猪,赌一把如何?虽然王都很危险,但我比父亲大人还要清楚王都的构造。王都有许多秘密通道,所以要躲藏起来也并非不可能。我无论如何都想避免在王都外面四处逃跑时,错失大好良机的状况。
不过,倘若在针之森不见踪影,我们大概已经进入王都这件事不就会传达给暗中活跃的术师(最终头目)吗?那样我们真的能彻底逃掉吗?
约书先生无视我的担忧,「嗯」了一声肯定修拉维斯先生的主张。
──没有其他路可选了吧。好啊。那边还有诺特在。毕竟诺特一次也没有辜负过我们的期待嘛。只是一晚的话,总有办法撑过去的。
正好就在这时,在附近听见了龙的咆哮声。虽然被树木挡住而看不见,但死亡危机似乎已经来到不远处了。
看来没时间迷惘了。我有守护奴莉丝的义务。
(我明白了,赶紧行动吧。)
听到我这番话,修拉维斯先生点了点头,将手比向后方。
泥土在树木之间接连隆起,开始形成无数防护壁。虽然是强力的防御方法,但相对地对方也会知道这边有王家的魔法使(修拉维斯)在。
从遥远后方传来敌兵的骚动声。
──我要设下烟幕。接下来要一决胜负了。
我侧目看了一下在后方展开的黑雾,然后我们笔直地朝王都前进。
* * *
猪脚碰触到坚硬的大理石地板。是荷堤斯使用了魔法吗?我们是软著陆。
「这里应该是大家都知道的场所吧。」
荷堤斯看来有些开心似的这么说道,同时走向空著的宝座。
我们在金之圣堂。高到夸张的圆顶天花板。各种颜色的大理石组合而成的地板。五颜六色的彩绘玻璃。配置在正面深处的白色石棺。
不可能忘记。这里是抵达王都的我跟洁丝被伊维斯拆散的场所。是举行了伊维斯葬礼的场所。是马奎斯与荷堤斯历经五年时光后重逢的场所。是诺特他们没成功杀掉马奎斯的场所。
「我一直想坐一次看看呢。」荷堤斯悠哉地这么说道,坐到了宝座上。从墙边没有并列著历代国王的棺材这点来看,这里也还是拜提丝的牙城之中吧。
荷堤斯看似放松地跷起二郎腿,用宏亮的声音说道:
「我们至今所看见的,是拜提丝在深爱的路塔死后发生的事情,以及拜提丝藉由灵术将他带回来后的事情。」
然后这两件事情分别跟路塔之眼和《灵术开发记》相关。
「看来故事的结局逐渐靠近了。」
荷堤斯只说了这些,便用手指抚摸著金之宝座的扶手。
「失去丈夫,靠执念让他复活的拜提丝,是在哪里结束这个故事的呢?」
(你不愿意告诉我们答案呢。)
「当然了。有句话说死人不穿衣服对吧?」
应该是不会说话吧……?
「猪先生,我们去那边吧!」
洁丝小跑步地飞奔而出,我跟在她后面。
洁丝噔噔地在大理石地板上奔跑,到达位于圣堂正面深处的祭坛。
在奢华至极的祭坛上,建造著拜提丝的雕像。将左手贴在胸前,右手笔直地向上高举,凛然的女王姿态。正下方摆放著石造棺材。
(是拜提丝的棺材啊。)
不可能忘记。因为我们是从这个棺材盖拿出破灭之矛的。
棺材盖上雕刻著眼熟的彷佛箭头的记号。表示有破灭之矛的标记。
「明明是拜提丝大人的内心,却有拜提丝大人的棺材呢。」
(应该是在死前先打造好的吧。因为她需要把破灭之矛放进盖子里。)
「嗯……不晓得里面装著什么呢?」
洁丝一边说,一边将棺材盖推向旁边。照理说是沉重的石材,但她是用了魔法吗?盖子发出叽哩叽哩的声响,逐渐被推开。
「嘿唷。」
洁丝一边发出可爱的声音,一边将盖子整个推开。石板失去平衡,掉落到大理石地板上。看来洁丝在深世界有变得大胆的倾向。
我一边这么心想,一边看向洁丝。只见她整个人僵硬住,哑口无言。
诺特来到这边,窥探著棺材。他也像冻结住似的一动也不动了。
(怎么了?)
我将前脚搭在棺材边,窥探著里面──只见一张美丽女性的脸就在眼前。
我大吃一惊,将头缩回来后,因为重心不稳而摔倒了。
「怎么啦,各位,怎么一副好像看见幽灵的表情?」
荷堤斯看似愉快地走了过来。他怎么好意思讲这种话?
「毕竟是打开拜提丝的棺材,应该要预料到她的存在吧?」
「可是这里不是拜提丝大人本人的内心吗……?」
洁丝回了十分正常的疑问。
她说得没错。要是自己的内心有自己的尸体,岂不是恐怖片吗?
不过在这时,有一个最根本的疑问浮现出来。说到底,如果拜提丝已经死亡,为什么我们会在拜提丝的内心啊?
──我小时候曾有一次,在仪式中看到拜提丝大人的遗骸……我还记得她的遗骸没有乾枯也没有腐朽,鲜明到惊人地保留了她生前的模样。
我想起修拉维斯说的话。该不会拜提丝还活著?
荷堤斯啧啧地轻声咂嘴,摆了摆手指。
「处男小弟注意到重点了。但结论是错的喔。」
他擅自读我的心,还加以否定。
「洁丝,你知道拜提丝的卒年吗?」
「拜提丝大人她……我记得据说是在四三时长眠的。在史书的结尾那么写著。」
「那是谁写的史书啊?」
「是拜提丝大人……」
洁丝这么说,然后僵硬住了。这显然很奇怪。
「为什么死掉的家伙能够记录自己的死亡啊?」
诺特这么吐槽。
我思考著可能性,试著举例。
(可能她有交代等自己死后再记入数字,或者──)
「她是自己决定自己的卒年……?」
洁丝这么说,将手贴在胸前。
自己选择自己死亡的时间点。她身为最强的魔法使,创造了能够拯救任何生命的救济之杯,如果这样的她预期了自己的死亡……那就意味著是自杀。
「在梅斯特利亚里,王都固若金汤的防御,是藉由拜提丝的魔法成立的。」
荷堤斯毫无意义地边走边说。
「不过所谓的魔法,倘若没有实行者的心──也就是没有灵魂,便会逐渐风化。那么,为何王都现在也被守护著呢?」
洁丝紧张地咽下口水。
「这表示拜提丝大人的灵魂还残留在王都的某处吗?」
「没错。既然这样,怎样的场所最适合当灵魂的所在处呢?」
听到荷堤斯这么说,洁丝看向棺材里面。
「她用魔法保存自己的身体,将灵魂封印在里面……?」
「正是如此。拜提丝的身体作为灵魂的依代(注:指神灵附身的对象),然后拜提丝的灵魂作为魔法的主体──虽然放弃了除此之外的所有职责,但曾经是她的存在仍然持续守护著王都。就这样躲在棺材里,悄悄地守护了将近一百年呢。」
虽然听起来很离奇,但这样可以解决一个疑问。
(所以深世界的王都悬崖会变成灵器,也是因为这么回事呢。拜提丝不惜让自己变成这种老不死的形式,也下定决心要守护王都──所以围住王都的防护壁本身,就是象徵著拜提丝心灵的事物啊。)
诺特一个人露出被拋下的表情,看向荷堤斯。
「虽然不知道你们理解了什么,但简单来说,就是那个老太婆自己主动放弃活著吗?就算知道了这点,那样能离开这里吗?」
「拜提丝的牙城让我们看见的细碎场面,究竟是什么的故事呢?只要能够理解这点,自然就会知道意味著故事结局的行为是什么才对。」
听到荷堤斯这番话,我思考起来。
(从路塔的遗骸取出眼睛的场面、将《灵术开发记》收到图书馆的场面,还有这个收纳在棺材里的拜提丝的场面……感觉好像有什么含意。但照这样来看,似乎没什么规律可循啊……)
洁丝窥探著棺材里面。
「如果拜提丝大人可以告诉我们她究竟是怎么打算的就好了……」
正当我们大伤脑筋时,荷堤斯走向这边。
「虽然拜提丝作为人类已经死亡,但她的灵魂和心灵仍旧作为装置残留著不是吗?而且你们此刻就在那里面。试著回想一下拜提丝的心灵对你们起了什么作用吧。」
这时我想起令我费解的点。
(作为逃脱的道具,我们被没收了路塔之眼和《灵术开发记》对吧……我总觉得这实在太过巧合了。从外面带进来的东西居然会成为逃脱的关键。)
「说得也是呢……可是,那些东西成为关键是事实。该怎么解释才能理解这些事实呢?」
能够解释这点的想法仅有一个。
(因为想成是带进来的东西碰巧成为关键,才会无法理解。假如想成是我们带进来的东西在后来才被当成关键呢?)
「后来才……也就是说,拜提丝大人的牙城是在我们进来后才设定了关键吗?」
(没错。路塔之眼与《灵术开发记》的共通点是无论哪边都使用了路塔的身体。就是眼球与血液。拜提丝应该是想回收那些吧?)
荷堤斯点了点头。
「拜提丝的心灵会想要路塔的身体,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即使是在封印了自己后,她仍不断寻求著丈夫。拜提丝的心灵仍旧渴望著路塔。」
我思考起来。为何会变成这种情况呢?
(拜提丝年纪轻轻就自己放弃了活著……一边寻求著路塔……)
就在我说出口统整著思绪时,洁丝从旁说道:
「开发记的最后一页……用跟其他部分不同的笔迹写著的那句话。」
──要道别了。果然我不该来这里的。
「由于拜提丝大人竭尽全力,从深世界之旅返回原本的世界,从灵魂状态恢复原状的路塔先生留下那行留言,又离开到某处去了……拜提丝大人会不会是对那件事感到绝望,而在这里自尽的呢?」
(如果他是离开到某处,拜提丝难道不会想追随上去吗?)
我的指谪让洁丝低头看向拜提丝彷佛还活著一般的遗骸。
「如果能追随,她应该不会将自己封印在这里才对。」
(……原来如此啊。我们一开始进入的寝室,是路塔已经死亡的场面。接下来的图书馆是路塔再次告别的场面。然后最后的金之圣堂,是拜提丝放弃路塔自尽的场面……可以说全部都是跟路塔离别的场面。)
我想起阿尔的故事。难道说在这里也一样,为爱而死就是故事的结局吗?
洁丝严肃地点了点头。
「虽然看见很多故事,像是暗黑时代的事、关于灵术的事,还有王都的事等……但结果我们在这里看见的故事,无论哪个都是拜提丝大人与路塔先生的爱情故事吗?如果是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呢。」
荷堤斯啪啪地拍了拍手。
「正是如此。纵然具备神之力,抑或是独裁一国之王,终究都还是人类呢。」
荷堤斯看似愉快的样子消失无踪,即使是他也不禁露出似乎很悲伤的表情。
「……我不是想找藉口,但大哥其实也一样。」
他悄声吐出的低喃,让原本沉默的诺特产生反应。
「这话什么意思?」
荷堤斯看来有些寂寞似的露出微笑。
「大哥以前也像修拉维斯那样,是个耿直的好家伙。虽然他不看书就是了。」
荷堤斯俯视拜提丝的脸。
「但是,过于强大的力量与身为王子的责任感改变了大哥。要担任这个国家的国王,需要身为政治实行者的智慧,以及身为支配者的压倒性力量,两者缺一不可。因为职务繁忙,大哥跟家人交流的机会也变少,逐渐孤立……虽然他唯一不会缺席的,好像是为了将修拉维斯教育成国王的修练。」
荷堤斯像要甩开思考似的摇了摇头。
「……抱歉,话题扯远了呢。最后我告诉你们一个很有意思的事实吧。」
他这么说,竖起三根手指。
「这个梅斯特利亚据说有三大至宝对吧?拯救了瑟蕾丝小妹的契约之楔、现在由修拉维斯搬运中的救济之杯,还有贯穿了我的破灭之矛。你们还记得这些东西原本放在哪里吗?」
洁丝将手贴在下颚。
「契约之楔是在邂逅瀑布、救济之杯是在尽头岛,然后破灭之矛是在这间金之圣堂──」
是察觉到什么了吗?洁丝猛然一惊地张大了嘴。
同时我也察觉到了。
(邂逅瀑布是拜提丝与路塔相遇的地方。尽头岛是拜提丝为了前去让路塔复活的入口。这具棺材是拜提丝放弃了路塔的场所……)
「这些场所都装满了拜提丝小姐对路塔先生的思念呢。」
嗯、嗯──荷堤斯看似满意地点了点头。
「顺带一提,路塔之眼是放在拜提丝与路塔首次○○○的场所。」
原来他听见了那些对话吗……
洁丝似乎这时才总算察觉到○○○的意思,她瞬间满脸通红起来。不过算啦。事情已经过去了。
(重要的事情没有留在书籍上,而是用宝物的所在处表示呢。)
「所以说,结果──」
诺特开口说道:
「那个老太婆的故事就是一直追著男人跑的故事。既然这样,故事的结局应该就是放弃追逐,进入这个棺材里吧?」
我们点了点头。
诺特快步走了过来,立刻试图将一只脚踏进棺材里。我心想已经要离开了吗?但诺特忽然收回了脚,看向荷堤斯。
「这么说来,你会跟过来吗?」
对于诺特的疑问,荷堤斯缓缓摇了摇头。
「虽然不舍,但我的戏分似乎就到此为止。我也不打算像父亲大人那样搞什么声东击西喔。我们要在这里乾脆地道别了。」
是想了些什么呢?诺特暂且收回原本想踏入棺材的脚。
「我有些在意一件事。」
「什么事呢?」
「你明明已经死了,却待在这里。跟猪一样。虽然这是假设,但假如你跟我们一起走……你能回到梅斯特利亚吗?」
嗯──荷堤斯这么呻吟后,亲切地向我们说明。
「我先声明一点,处男小弟和大哥,跟父亲大人和我在根本上就是不同的存在。处男小弟与大哥可以说是没死成。他们的灵魂被现世的人挽留住。但父亲大人跟我则是完全死亡了。人的灵魂会伴随著死亡消失。」
「可是,你现在就在这里吧?」
诺特一脸无法信服的样子。荷堤斯轻轻点了点头。
「主人,这个叫深世界的地方啊,无论是灵魂或死者都会获得实体,火焰会因为烧死者的希望变成水,因果律也会因为色色的愿望改变,是个不可思议的国度,但可不是能够让死者复活的便利场所喔。」
「……如果没有复活,那你是谁?」
好问题──荷堤斯露出微笑。
「在这里的是我的思念残香,还有靠你们的视线交叉形成的,可以说是虚像。」
「不巧的是我没知识,你讲得太复杂我会听不懂啊。」
「那我换个说法吧。只要对我不存在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就跟活著的人没什么两样,可以说是死者的概念本身。」
他的说法好像禅问答一样。
「那是怎样,意思是你是我们的妄想吗?」
「我没那么说吧?强烈的思念在死后仍会留下爪痕。这个深世界是愿望、祈祷、执著、渴望、后悔等强烈的思念搅拌在一起出现的世界。我想要帮助主人你们的思念,跟你们需要协助的要求碰巧吻合,因此我才会在这里诞生。」
他一口气这么说道后,看似悲伤地补充:
「简单来说,就是我无法一起回去。」
「是喔。」
诺特稍微抬起下颚。
「不好意思,但我并不是想念你。虽然罗西很可爱就是了。」
「你这话真令人难过呢。」
诺特对装傻的荷堤斯露出苦笑。
「……那我走啦。」
「──唔喔,先等一下。最后还有一件事。」
荷堤斯朝诺特那边走近一步。
「拜提丝的故事在这里划下句点。不过你们的故事还没有结束。直到让作战成功,平安回家为止都是故事。」
他讲得好像远足一样。
「你们要好好地平安回去喔。」
我们暂时等了一下,但荷堤斯最后的话语似乎就只有这样而已。
虽然不甘心,但无论对方是虚像还是什么,我都觉得要离别实在依依不舍。
(在这里道别后,就再也无法见面对吧?)
只见荷堤斯缓缓摇了摇头。
「你说什么呢,处男小弟。我并不是在这里等待著。我一直都与你们同在。这点今后也不会改变。」
荷堤斯完全没有表现出依依不舍的样子,他面带笑容地挥手。我也不可思议地有种那就出发吧的感觉。
诺特微微地点了点头之后,这次毫不迷惘地将一只脚踏进棺材。那个瞬间,诺特的身影便消失了。
我们的答案是正确解答。进入这具棺材正是故事的结局。
(插图009)
洁丝走近荷堤斯的身边,抬头仰望他的胡子脸。
「那个……谢谢您的帮忙。」
「用不著在意。这是答谢你让我闻到了怀念的气味。」
荷堤斯这么说,自己主动退后了一步。洁丝一鞠躬后,跟在诺特后面离开。
洁丝的身影也消失了。最后轮到我。
我靠近棺材,移动到双脚那边,以免不小心踩到拜提丝。
「我女儿就拜托你了。」
在变成我们两人独处的时候,他从后方向我搭话。我心想他首次讲了像个父亲会说的话啊。
(真的没问题吗……交给我这种人──)
荷堤斯浮现出反常的爽朗笑容。
「别说什么『我这种人』。是我女儿选的男人。我没有异议。」
我点了点头,窥探著棺材里面。洁丝在等我。得过去才行。
我在最后转过头去。
(谢谢你。那我走了。)
我将视线拉回来,让猪脚踏上棺材底。世界一声不响地咕噜咕噜旋转起来,我逐渐被吞没到没有感觉的漩涡中。
我听见了荷堤斯像是追赶我而来的最后一番话。
「假如你没有让洁丝获得幸福,给我记好了。你将会沦落到一辈子都得跟重要的瞬间会有全裸的中年男人闯进来的恐惧战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