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世界的送行岛别说是一棵树了,就连一根草也没长。放眼望去整片土地都被漆黑的火山和红黑色浮石给覆盖住。是没有生命的岛屿。
我们搭龙翼船接近到上空后,发现还残留著一个重大的疑问。
究竟要怎么回去啊?
虽然这座岛没有多大,只要有一天时间,就算用走的大概也能绕岛上一圈,但想要找遍每个角落的话,不晓得要花几十年。也没有写著出口在这边的告示牌。
不知不觉间出现了云,斑点图案的奇妙天空被遮盖住了。昏暗的灰色云朵以眼看就要下雨般的密度在低空飘浮著。
我们就这样搭著船,漫无目标地绕了岛屿几圈后,结果我们决定降落在荒野,从地面开始探索。
(拜提丝只有写到「送行岛就是出口」对吧?)
我这么确认,只见洁丝严肃地点头。
「对……我还以为只要来到这里,就会自然而然地明白离开的方法。」
(幸好这里到处都是岩石啊。要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应该马上就会注意到才对。)
「说得也是呢,努力寻找吧!」
洁丝在胸前双手握拳,摆出小小的叫好姿势。
另一方面,诺特感觉心不在焉,他一边没来由地踢开浮石,同时跟在我们后面走著。他至今一直凡事打头阵,冒著生命危险在帮助我们,既然有这份恩情在,我实在无法强硬地说什么少在那偷懒了,你也认真找啊这种话。
虽然不是要代替那些话,但总之我开口向诺特搭话。
(你没事吧?)
「什么意思?」
(呃,因为你看来好像不太舒服……该不会是在意马奎斯的事吧?)
都是因为我们无法下定决心,才让诺特扛起介错(注:指帮切腹者砍下头的行为,用意是减少切腹者的痛苦。也可用来指负责砍头的人)的责任,这让我感到十分内疚。
「讲什么傻话。你以为我至今砍了多少人的头。我才不会因为砍了那个男人就搞到心里出毛病。」
(既然这样,是什么──)
就在我话说到一半时,洁丝转头看向我这边。
「猪先生。」
听到洁丝这么呼唤,我回到她身旁。洁丝一边继续走著,同时柔和地露出微笑。
「诺特先生一定也累了吧。暂时就靠我们两人来寻找出口吧。」
看到洁丝的表情,我隐约察觉到了。魔法使能够读心。洁丝恐怕知道是什么疙瘩卡在诺特心里。她在这个前提下忠告我不要过问诺特太多。
这边就按照洁丝所说的,先不要过问诺特太多吧。
是看了我的内心独白吗?洁丝微微点头,朝我眨了眨眼。
──之后我会好好告诉您的。
我点头回应用念向我这么传达的洁丝。
我们漫无目标地在黑色荒野上徘徊。我们把龙翼船丢在遥远的后方了。这是座危险的岛屿。我希望能在日落前找到出口。
洁丝忽然想起似的说道:
「那个……猪先生回到梅斯特利亚后,想做什么呢?」
(洗澡。)
不小心秒答了。
只见洁丝恶作剧似的露出微笑。
「您想观赏我的裸体吗?」
我想看。
(不,好不容易能恢复实体的话,希望你可以帮我刷毛。)
「我听见您内心的声音了喔……」
洁丝擅自看了我的内心独白,呵呵地笑了。
「可以喔,我们一起洗澡,然后在洗澡时帮您刷毛。」
(那真是帮了大忙。)
「可是,那样的话有些不公平。毕竟会变得能碰触到彼此,所以请猪先生也帮我洗乾净喔。」
要我用猪手猪脚怎么帮忙洗啊?这个疑问最终还是没问出来。
突然间的地鸣──或者应该形容成地震可能更贴切的强烈摇晃袭向我们的脚边。附近没有可以抓住的地方,我们只能蹲下来紧靠著彼此。
从地底低沉地响起轰隆轰隆的不祥声响。洁丝的视线看向位于岛屿北边的火山。在火山岛响起地鸣的话,首先必须怀疑的就是──
是火山爆发。最糟糕的预测命中了。形状像是迷你富士山的黑色火山在山顶附近爆炸,窜出庞大的喷烟,烟量夸张到让人不禁想问之前到底都收纳在哪里。巨大的灰色浓烟宛如举起拳头般地往上升。
(快逃啊!到海岸那边!)
所有人都一溜烟地拔腿就跑。伴随爆发产生的掺杂著火山气体与固形物的火山碎屑流会以摄氏几百度的高热将周围燃烧殆尽,有时还会以时速超过一百公里的速度冲下斜坡。
不祥的声响让我转过头去,看见了一直害怕著的火山碎屑流沿著山坡滑落下来。但幸运的是它流动的方向稍微偏离了我们。不──
「啊……」
气喘吁吁的洁丝发出这样的声音。
没错,我们搭乘到这里的龙翼船正好就摆在火山碎屑流的前进方向上。即使祈祷风向改变也毫无作用,灰色的奔流吞没了那一带。
绝望的心情让猪肝变冰冷。我们失去了移动方法。究竟要怎么从这座连一棵树都没长的离岛上逃脱呢?
我们以生存为最优先,总之先远离火山前往海岸。我不时转过头看,可以看见闪耀著红色光辉的熔岩彷佛要黏答答地覆盖住火山斜坡一般,从火山口溢出。那量非比寻常。照那种量来看,这一带迟早会被熔岩给掩盖吧。
回过神时,周围已经变得像夜晚一样暗。是喷烟蔓延开来,将天空整个遮住了。火山灰哗啦哗啦地落下。
──猪先生,这给您用!
洁丝创造出布,像戴口罩似的帮忙掩住我的鼻子。洁丝跟诺特则是用衣袖掩住鼻子。
冬天的寒冷已经消失到某处,空气逐渐散发著热度。熔岩以火山口为出发点,悠哉但稳扎稳打地侵蚀著岛屿。
我太松懈了。大意地认为之后只要寻找出口就好。
原本就昏暗的视野被倾泻而下的火山灰给剥夺,变得看不见周围。奔跑时也会有灰跑进眼睛,因此只能勉强微微睁开眼。热风从熔岩那边吹来,屁股好像要烧起来一样。我们逃得太慢了。
偶尔会有凉风在我们周围吹起,这应该是因为洁丝用魔法帮忙创造出空气吧。否则我们早就因为肺部灼伤而无法呼吸了也说不定。
不能在这种地方死掉。我们一边被细碎的浮石绊住,同时一个劲儿地跑向应该是海岸的方向。视野变得愈来愈糟糕,只能勉强靠隐约可以看见的影子来辨认洁丝和诺特的存在。为了避免走散,我一直紧靠在洁丝身旁奔跑。诺特则是在稍微前方奔跑著。
「不是那边喔。」
洁丝冷静的声音这么呼唤诺特,牵著他的手稍微向左修正路线──思考到这边后,我发现奇怪的地方。
洁丝就在我身旁。那么,是谁牵著跑在前面的诺特的手?
「──丝,为什么────」
诺特的声音被背后的火山爆炸声给掩盖过去了。
为了避免落后于被牵著手的诺特,我跟洁丝只是专心地奔跑,追逐著他的背影。我们似乎在前往上风处。虽然被逆风剥夺体力,但视野确实地开阔起来。
前进一阵子后,冰冷且新鲜的风从前方吹来。虽然天空依然昏暗,但已经没有落灰,眼睛能好好地睁开了。像夜晚一样黑的天空与发出热射线的红色熔岩,让这一带的光景宛如地狱一般。
我首先第一个看向洁丝。虽然她全身沾满灰,但看来很有精神。洁丝看到我似乎也松了口气。恐怕我也是满身灰吧。
诺特被神秘少女牵著手爬上斜坡。是比周围高上一截的大岩石。我和洁丝也跟在他们后面爬上岩石。另一头是悬崖,悬崖对面是波涛汹涌的大海。满身灰的诺特在悬崖前停下脚步,与一名少女面对著面。
不可思议的是少女完全没有沾到灰。她全身穿著白色连身裙,目不转睛地注视著诺特。少女的身高跟洁丝差不多,因为距离很近,她是抬头仰望著诺特。她的侧脸跟洁丝非常相似,一个不小心甚至会认错。明显不同的点是放下来的头发,还有最重要的是隔著衣服也能看出来的丰满胸部。
我立刻直觉地明白少女是谁了。
然后知道了诺特一直在追逐著什么。
知道了一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在活著的诺特,为何会协助我们。
知道了他为何愿意陪我们踏上危险的深世界之旅。
──王子大人说过在深世界可能会有死人变鬼跑出来对吧?你觉得那种事情真的会发生吗?
诺特一直专注地在追逐。
追逐五年前痛失的心上人,然后也是洁丝的姊姊──伊丝。
「你已经长这么大了呢。以前明明是我在俯视你的。」
少女的话语让沉默的诺特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虽然岩石上没有多宽广,但因为熔岩正逐渐逼近,除了这里以外已经无处可逃。我跟洁丝只能稍微保持距离,眺望著互相注视的两人。
「伊丝……」
诺特这么低喃,完全没有被灰弄脏的白皙玉手贴到他的脸颊上。诺特一脸惊讶地将自己的手重叠在那只手上。
时间的流动变慢。我陷入一种一直不绝于耳的地动轰鸣好像忽然变远的感觉。在无处可逃的火山岛一角,朝海面突出的岩石上简直就像被剪下的另一个世界。
「……终于…………终于…………」
诺特像是好不容易才挤出了声音。
诺特反倒可以说是有些粗暴似的用力抱紧伊丝。他凛然的肩膀摇晃著,传来以前从未听过的激烈呜咽。
看来他的眼中似乎已经没有我们了。
伊丝也将手环到诺特背后,她的胸部柔软地改变形状,推向诺特的腹部。啊──我这么心想。与瑟蕾丝的记忆在脑中复苏。
──我认为诺特不是喜欢胸部大的女性,只是喜欢大胸部而已喔。
──为什么您这么认为呢?
──因为伊丝的胸部也没有很大不是吗?
──呃……为什么您能这么肯定呢……
──很简单。因为玛莎和诺特曾经说过洁丝与伊丝非常相似。
那是我搞错了。五年前,诺特十三岁。有一名女性将他的性癖好决定性且不可逆地扭曲了。
然后我回想起来。刚来深世界的时候,洁丝曾有一瞬间变成了巨乳。我一直以为那是某种福利场面,但并不是那样。
深世界是藉由「希望是这样」的愿望被打造出来的世界。如果不是某人强烈地期望,洁丝的胸部就不会变大。
──……我对洁丝还是大奶都没什么兴趣啦。
那句话是真的。
诺特并不是希望洁丝变成巨乳。
他是太过于盼望与伊丝重逢,不小心把伊丝的身影投射到洁丝身上。
糟糕,我讲太多关于胸部大小的话题了──我这么心想并看向洁丝,但洁丝依旧看著诺特那边,湿润著双眼。她的右手紧握著拳头,贴在含蓄的胸部上。
因为能够读心,所以洁丝当然早就知道了──知道诺特抱著怎样的心情与我们一同旅行至今。
伊丝的手轻轻地抚摸诺特的头。
「我知道你一直思念著我喔。」
诺特止不住呜咽。他将身体靠在伊丝纤细的肩膀上,不轻弹的男儿泪涕零如雨。
「能见面真是太好了──但是……」
伊丝依旧面带微笑,她推开诺特的肩膀,稍微保持距离。
「你们应该不是可以待在这种地方的人。」
伊丝这么说道后,面向了这边。即使是在从天空流泄出来的灰色光芒与熔岩发出的红色光芒之中,她的褐色眼眸也跟洁丝一样美丽地闪耀著。从五年的岁月中走散的那身影,跟妹妹洁丝看起来也像是双胞胎姊妹。
「洁丝、猪先生,诺特先生就拜托你们了。」
过于沉重的气氛让我跟洁丝都说不出话来。
诺特彷佛看不见我们的存在一般,他牢牢抓住伊丝的肩膀。
「你在说什么啊?我不会回去。我们一直在一起吧。」
伊丝重新面向诺特,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是来向你道别的,因为一直没机会说出口。你不回去的话,我就伤脑筋了。」
诺特就那样张著嘴哑口无言。伊丝温柔地编织话语。
「诺特先生不能跟我在一起。」
虽然温柔,却是斩钉截铁的语调。
「我已经是死者。在诺特先生心里的我,就是我的全部喽。」
「我……我根本不懂你在说什么。」
间隔可以思考一阵子的时间后,伊丝换了个说法。
「留在这边就表示诺特先生会死掉。」
诺特没有放开抓住伊丝肩膀的手。
「……那样就行了。如果是为了你,我死掉也无所谓。」
「不可以。」
与温柔却坚定的语调相反,我看见一抹泪水滑过伊丝的脸颊。
(插图012)
「伊丝,为什么……」
「因为还不到那个时候。」
散发著赤红光芒的熔岩在远处喷出,地鸣摇晃著我们。不知不觉间,熔岩已经靠近到我们站著的岩石了。
对于看来一头雾水的诺特,伊丝语速略快地宣告:
「这个世界──深世界是许多愿望在互相推挤的同时成形的场所。一般情况下,从尽头岛跳进来时就会被各种思念给抹消,甚至无法存在喔。只有人的思念能够对抗人的思念。诺特先生会在这里,是强烈希望你存在的人现在也确实存在的证据。」
她的手制止似的贴在诺特胸前。
「……存在一个深爱著你,没有你就活不下去的人。」
是谁就不用多说了吧。
「请你好好地珍惜那个人。」
诺特没有承诺也没有反驳,只是愣愣地注视著伊丝的脸。
我忽然想起了马奎斯。只因为不被任何人所爱,无法离开牢房里的孤独国王。
我看向身旁的洁丝。洁丝也看著我。我们也同样不是马奎斯和伊丝所说的法则的例外吧。
我们此刻能存在于这里,换言之就是那么回事。
无论如何都必须回去才行。而且要带著诺特回去。
我感受到热气而转过头看,只见没那么黏稠的熔岩在闪耀著鲜红光辉的同时流动过来,开始包围我们所站的岩石。
无论接下来要怎么做,所剩时间都已经不多了。虽然知道会严重打扰他们,我仍向伊丝提出一直感到在意的疑问。
(请问……在琉玻利的坟场和王都引导我们的……那个人是你吗?)
伊丝看向这边,像在恶作剧似的露出微笑。那仅仅一瞬间的表情让我差点走火入魔地著迷了。感觉现在好像能理解诺特靠在洁丝胸前哭泣的理由。
「不,不是我。」
果然没错。伊丝的答案就某种意义来说跟我预料的一样。
──我想要帮助主人你们的思念,跟你们需要协助的要求碰巧吻合,因此我才会在这里诞生。
如果相信荷堤斯所说的话,照理说我们还有一个应该相遇的人。
「看来有一位强烈地盼望你们三人能平安结束旅程的人物呢。」
听到伊丝这番话,洁丝在一旁倒抽了口气。
不可能忘记。虽说期间短暂,但跟我们三人一同旅行过的那名少女。
我们并不是只因为我们自己才能活下来。还有为我们著想、盼望著未来,比我们先走一步的人们在。我们活在那前方的世界。
伊丝的褐色眼眸看向我,看向洁丝,然后又回到诺特身上。
「活著是非常痛苦的事。不过,等死了之后才盼望想活著,是更加痛苦、更加难过的事喔。」
大颗的泪珠从伊丝的眼里掉落下来。
「要选择活下去。那就是你们的冒险故事的结局。」
诺特看起来已经连反驳的力气都不剩了。
「可是我一直……」
「我很喜欢你喔。」
伊丝用温柔的微笑打断诺特不成话语的话。
两人暂时一言不发地互相对视。不,说不定他们是用内心的声音在交谈。
「猪先生。」
洁丝蹲下来,看向了我。
「稍微转头看向后面吧。」
她轻轻地将手贴在我耳朵后面一带,我就那样任凭摆布地转头看向后面。大量的熔岩从火山喷出,可以看见灼热的光芒覆盖住整座岛屿。
洁丝从旁边用像在玩「猜猜我是谁?」的诀窍按住我的眼睛。被少女纤细的手指覆盖,猪广阔的视野变得一片漆黑。
在撼动大地的重低音前面,响起熔岩轰隆轰隆、啪哩啪哩的爆裂声。正当我在黑暗之中感到不安时,可以微弱地听见一个声音。是洁丝的手脉搏在跳动的声音。感觉好像有点快的那种节奏,让我有种不可思议的安心感。
洁丝的手忽然放开,用红与黑描绘的地狱世界映照在视网膜上。我转头一看,只见诺特好像已经看开了一样,他跟伊丝手牵著手,面向对面──面向大海那边。
在火山灰飞舞的世界中,大海泰然自若地掀起波浪。
「我要回去。」
诺特悄声地这么说了。
「这里很美丽。虽然美丽,却是个烂到不行的世界。」
是什么改变了诺特的心境呢?我走近他身旁,只见沾满灰的脸看向这边。明亮的眼白与蓝色眼眸依旧清澈。是擦拭了嘴巴吗?只有嘴唇附近的脏污变淡了。
诺特看向我跟洁丝,然后低头看向大海那边。这里是以磐石为底的陡峭悬崖。其他方向被熔岩包围,我们剩余的唯一一条路,就是从这个悬崖上跳入海中。
(这就是出口啊。)
回答我问题的是伊丝。
「无论何时,都要选择活下去。在有人等你归来的世界。」
拚命抵抗、不断挣扎、感到绝望,尽管如此,还是赌上些微的可能性一直活下去。
为了选择活著,从悬崖上跳下去。
我心想以故事的结局来说,没有比这更明确的答案了。
(走吧。虽然烂到不行却很美丽的世界在等著我们。)
我们在傍晚的海滨醒来。嘴巴好咸。全身湿漉漉的,从海上吹来的风让猪肉颤抖。我用猪脚站了起来。
在黑色细沙的海滩,波浪发出哗啦哗啦声,平稳地涌上岸又退回。天空的颜色从鲜明的橘色趋向沉稳的藏青色,是自然地变迁的渐层。美丽的普通天空。
我们回到梅斯特利亚了吗?
衣服因为湿掉而黏在肌肤上的洁丝,在我身旁揉著眼睛。
「齁!」
我试图向她搭话,像个阿宅的叫声随即从嘴里冒出。
「嗯齁齁……」
我无法用猪的嘴巴说话。毕竟最根本的构造就与人类不一样,这是理所当然的。除非是在深世界。
「猪……先生……」
洁丝停止拧乾头发,战战兢兢地朝我伸出手。
洁丝的手轻轻碰上我的脸颊肉。洁丝的表情立刻明亮起来。
「太好了…………!」
洁丝飞扑到我身上,那股气势让我不禁以为自己遭到袭击了。她用力地紧抱著我。含蓄的胸部毫不留情地压在我的脖子一带。
既然已经脱离深世界了,这种会强烈反映出我愿望的幸运色狼因果律应该早就没了才对。
(……胸部碰到了喔。)
「我故意的。」
听到她用含泪的声音这么说,我心想这句台词居然真实存在吗?不禁有种奇妙的感动。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要确定已经从深世界回来还太早喽──我没办法说出这样的话。
(谢谢你啊。)
洁丝去接触被说是禁忌领域的灵术,经历危险的深世界之旅,把理应已经死亡的我带回到这里来。把胸部压在我身上的这名少女,达成了恐怕自拜提丝以来没有任何人成功过,甚至可以说是奇迹的事情。
我一边被洁丝磨蹭著脸颊,同时侧目看向诺特。诺特毫不在乎海水从头发滴落,独自一人瘫坐在地,他像在发呆似的一边看著大海,一边碰触自己的嘴唇。
他在膝上抱著两把剑。握柄使用了伊丝骨头的双剑。双剑的利刃反射著逐渐沉入海里的夕阳,看起来鲜红地闪耀著。
四处不见伊丝的身影。只有我们三人漂流到不知是哪里的海岸。
(这里是哪里呢?)
洁丝总算放开我,东张西望地环顾周围。朝西的海岸线上是一望无际的黑沙海滩。内陆那边长著茂密的松树,看不见前方。水平线笔直地延伸出去,那边也没有线索。
不晓得我们人在哪里。只不过无论哪里都看不到荒谬的景色这点,让我感到非常高兴。
「……是哪里都无妨,只要跟猪先生在一起的话。」
洁丝只说了这些,便露出笑容。
然后我知道那是她的真心话。
(说得也是,是哪里都无妨啊。)
我也由衷地这么说了。
到从愿望构成的深世界冒险后,我明白了一件事情。
洁丝真的是打从心底,甚至就连在潜意识中都对我没有更多要求。
只有一件事例外──就是希望我一直陪伴著她。
我之所以没看过洁丝的牙城之中,是因为洁丝希望能跟我一直待在一起。她并不是瞒著我愿望。
当然,假如我是人类模样,也会有方便的地方吧。我在深世界能用嘴巴说话,说不定就是因为愿望的影响。
不过,那些事并非本质。
我就连在深世界也依然是只猪,是因为除了我们能在一起这件事外,没有更多的奢望。无论故事结局是什么,只要能待在一起就行了──我们由衷地这么认为。
哔咿咿────响起鸟叫声,我看向上方。只见大型猛禽在我们上空彷佛画圆似的盘旋。猛禽盘旋几圈后,又简短地哔了一声,然后回到大海那边,回到西边的天空。
「是鸟先生呢。」
(是苍鹰吗?)
就在我们聊著这些时,诺特嘿咻一声地站了起来。他霍地指著猛禽飞向的前方,也就是夕阳那边。
「来了啊。」
耀眼的光芒让我眯细眼睛看向那边。可以看到一个黑影以开始沉入水平线对面的夕阳为背景浮在海上。
看来有一艘船正朝这边前进。
船在海面上拋锚停泊,一艘小型艇急急忙忙地开向这边。诺特在双剑上点亮火光挥动,便见小型艇让魔法的白光在上空彷佛烟火一样散开。洁丝也用同样的魔法回应。
「洁丝!」
在海岸边一走下小型艇,修拉维斯便一边踩得海水哗啦哗啦溅起,同时跑向了这边。
修拉维斯毫不顾忌旁人的眼光,打算抱紧洁丝,但又作罢了。不知该往哪去的双手搭到洁丝的双肩上。修拉维斯稍微露出微笑并调整好呼吸后,才总算察觉到似的看向诺特跟我。
「诺特……还有猪也是,你们能平安归来实在太好了。」
他在我面前蹲下,用粗壮的手抚摸我的头。他看来很有精神,我放心了。
(你不用摸摸洁丝吗?)
我稍微掺杂著讽刺这么说道,修拉维斯随即露出认真的表情。
「我不会抚摸跟自己对等的人……」
喂!你是把我当成什么可爱的猪先生了吧!!!
「开玩笑的。」
(别用认真的表情开玩笑啦。)
修拉维斯一脸满足似的笑了笑后,走向诺特那边──但他停住了。
因为诺特正被慢了些跑过来的娇小影子突击。
瑟蕾丝紧抱住诺特,就那样用头磨蹭著他的胸口,哇哇大哭了起来。这感觉温馨的光景让我的脸颊肉不禁放松下来。洁丝和修拉维斯也看著那边,露出温暖的笑容。
曾经一同前往尽头岛的同伴们陆陆续续地从小型艇上走下来。
从容不迫地走过来的黑猪。挥著大斧登场的伊兹涅。一脸疲惫地扛著十字弓的约书。朝这边挥手的巴特。用不稳的步伐在海滨上走著的奴莉丝。感到自豪似的挺胸行进的山猪。
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中,诺特抓住瑟蕾丝的肩膀,好好地与她面对面。
「是我不好,你别哭了。」
这时我发现了。经历深世界之旅后,应当浑身是伤的诺特的身体,现在伤口都已经漂亮地愈合了。
诺特霍地将上半身前弯,吻了瑟蕾丝的脸颊。他是笨拙还是正确地瞄准了呢?他吻上去的位置看起来几乎是瑟蕾丝的嘴唇边。瑟蕾丝突然停止哭泣。
──真是的,我认为那种行为应该受到条例惩罚呢。
黑猪一边从鼻子发出哼声一边靠近过来。似乎是洁丝帮忙转播对话。
你好意思说?我忍住想这么吐槽的冲动,与黑猪面对面。
(能平安地再次见面,真是太好了。)
──是啊。托你的福,这边的作战成功了。这个国家已经是属于我们的东西了。
在那种语调中渗出的一抹危险感觉,也因为黑猪用脸颊磨蹭我而消失了。我想起人类时代的萨农那张胡子脸,感到战栗。快住手。
修拉维斯像是忽然注意到,东张西望地环顾周围。
「这么说来,父亲大人呢?」
是已经先回去了吗?──那双绿色眼眸彷佛想这么问似的看向洁丝。
「那个……」
洁丝看来难以启齿,因此我发出呼齁的声音向修拉维斯传达。
(抱歉。虽然我们竭尽了全力,但还是没能把他带回来这边。)
王子的双眼有一瞬间惊讶地瞠大。
「那是…………他已经死了的意思吗?」
我缓缓地点了点头。
意外地是他的脸立刻显露出放弃的神情。
我以为他会更加惊讶或更加悲伤的,但修拉维斯反倒对我们露出微笑。
「虽然遗憾,但光是你们能活著回来就足够了。别介意。」
你的感想就这样真的好吗?虽然这么心想了一下,但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洁丝像是忍不住想说些什么般地开口:
「可是修拉维斯先生,马奎斯大人他……」
她的话语像迷路似的中断了。我们什么也不能说。
「在他的身体被暗中活跃的术师夺走时,我就有所觉悟了。虽然损失很大,但就算没有父亲大人的力量,如果是我们一定能重新来过。」
啊──我这么心想。那句话并没有错。
就连身为儿子的修拉维斯盼望的都不是马奎斯本人,而是马奎斯的力量。
修拉维斯一脸不可思议地看著我们的反应,我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看向傍晚的海岸。
是不知什么时候跌倒了吗?兼人与右半身被海水弄湿的奴莉丝一同来到这边。
──既然国王不在,表示你们另外带回了卸下项圈的方法吗?
山猪轮流看向我跟洁丝。
对了。兼人最大的目的始终是卸下奴莉丝的项圈。
奴莉丝天真无邪地看著我们,她的脖子上依然戴著在傍晚天空下黯淡发光的银制项圈。
我尴尬地向兼人传达:
(真的很抱歉。当时没有余力想到这些。马奎斯说了「还有其他卸下项圈的方法」。只要努力寻找,一定…………)
一定怎么样呢?我实在找不到接下来可以说的话。
「真的很对不起!」
洁丝在我身旁拚命道歉。
山猪的刚毛倒竖起来。我以为他会生气,兼人的话语却意外地沉稳。
──既然有其他方法(道路),只要去找出来就行了。请你们帮忙找喔。
修拉维斯点头同意兼人的话。
「这次的作战目标终归是打倒最凶残的国王。毕竟达成了这个目标,姑且先满足于成果吧。卸下项圈的钥匙魔法也是,并不会因为父亲大人消失就永远丧失。魔法就是魔法。或许很困难,但一定能找到解除的方法。」
修拉维斯这么说,用粗壮的手温柔地拍了拍仍然感到过意不去似的洁丝肩膀。
「斗争已经结束了。不需要著急。只要大家一起把问题一个一个解决掉就行了。」
从我们所在的送行岛回到梅斯特利亚本土的海上旅行,非常安稳、平和且舒适。虽然感到疲惫,但要睡也睡不著,于是我和洁丝一起来到甲板上。彷佛连内心都会被吸走的满天星空。我心想星星的数量果然还是不要太多比较美丽啊。就跟胸部的大小一样。
「魔法就是魔法。或许很困难,但一定能找到解除的方法。」
洁丝小声地说出修拉维斯的发言。
「一想到这次跨越过的难关,就觉得外貌的差异或是居住的世界不同这些事,好像都有办法解决。」
(是啊。)
还残留著许多该做的事情。不过,如果是跟洁丝一起,只要与同伴协力合作,感觉就跟洁丝说的一样,好像总有办法解决。
(一起跨越吧。)
「嗯,要一直在一起喔。」
无论是有云或是被蓝天给妨碍,星星总是会在遥远的彼端一如往常地闪烁著。我心想如果能像那些星星一样一直不变就好了。
「哇啊,猪先生,请您看一下!」
洁丝指著夜空的一角。
在黑色天空中,有一抹宛如以铅笔划过的明亮线条。
(那是什么啊,彗星吗?)
「天晓得……可是,很漂亮呢。」
在我们看著的时候,那抹线条逐渐拉长。当我察觉到看来那似乎不是彗星时,原本只有一抹的线条开始分支。白色的光线出现在天空各处,伸长后又分支,像这样不断增殖。
那简直就像夜空逐渐产生龟裂般的光景。
光是长长地分支已经无法满足了吗?光线还变得愈来愈粗。没多久后,可以看见白色光芒的真面目。
是被高密度的星星掩盖的星空。
梅斯特利亚的美丽夜空被打碎,感觉很疯狂的星空从缝隙间露出。
「这是……」
(不妙啊,去叫醒修拉维斯他们吧。)
我们用跑的回到船舱。
这种现象跟我们在深世界看过的光景一样。在深世界时从缝隙间露出这边的天空,从这边则是露出深世界的天空。
简直就像两个世界接下来要互相融合一般。
(该不会……)
我慢了些才察觉到那声音是从自己的嘴里发出来。
我一边跟洁丝一起飞奔,一边思考著。
我们似乎搞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