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一想,成天喊着想要妹妹的男人连二流都不如。究竟有没有妹妹这件事,实际上并非多重要的问题。本质在于自己是否身为哥哥。」
「呃……您在说什么呢……」
年纪比我小的金发美少女感到困惑,我滔滔不绝地向她说明自己坚定的主张。
「『有妹妹』终究是一种被动的状态,并不是自己主动做了些什么。这种事情就连猪都能办到。」
我弓起含有猪背脂肪的大里肌向后仰。
「不过,『身为哥哥』这种状态就不同了。主动自觉到自己是哥哥,永远当个爱护妹妹的存在──这是只有具备高度知性与爱情的存在才被容许、至高无上的行为。」
「那个,猪先生……?」
「所以说,如果有人问我是否想要妹妹,我会回答NO。没错,当然不是那样!因为我是能认清现实的。不管怎么挣扎,我都没有妹妹,我很清楚这点。但我拥有身为哥哥的自觉。纵使没有妹妹,我也能够成为妹妹的哥哥。」
洁丝一边走在热闹的王都大街上,同时让双手在胸前不知所措地摆动着。
「不好意思……如果让您有哪里不开心了,我向您道歉。原来您这么在意没有妹妹这件事呢。我不会再问您是否想要妹妹了……」
看到洁丝困惑的表情,我察觉到我们之间产生了什么误会。
「不,我并没有生气。」
「是这样吗……?」
「当然是了。我用自己的方式针对我没有妹妹这个现实极为合理地找到了妥协点。就只是这样罢了。」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
尽管洁丝看来无法理解我高尚的兄妹论,却仍以伤脑筋的表情露出了微笑。
倘若是诸位,照理说应该能够理解才对。根本没有姊姊或妹妹的姊妹控是存在的。一直深信着兄妹爱、在内心抱有理想的妹妹并感到向往、不断梦想着被称为「哥哥」的那个瞬间的男人们确实是存在的!
洁丝俯视这边,像是松了口气似的露出笑容。
「哎呀,如果是这么回事,您有什么要求我都能奉陪呀。无论是哥哥、哥、哥哥大人、大哥还是葛格,都请您尽管吩咐喔,哥哥。」
嚄嚄。
被惹人怜爱的少女称呼哥哥果然让人心旷神怡。
早晨。我跟洁丝沿着建造在岩山斜坡上的街道前进,前往王宫图书馆。
击毙暗中活跃的术师、从深世界归来之后,经过了大约一个月。我恢复成猪的肉体,跟清纯的金发美少女天使洁丝一起在王都过着嚄嚄生活。
梅斯特利亚开始恢复到原本的和平──如果不去正视好几个致命性问题的话。
之前被最凶残的国王支配的这座王都,如今也恢复到平常的热闹景象。在变得像是露天座位的饮食店外头,体格健壮的大叔从一大清早就喝着啤酒。
洁丝津津有味似的吸着从面包店飘散出来的小麦香气,开口询问我:
「……可是,猪先生为什么这么拘泥于妹妹呢?」
我不懂她这个问题的意图,于是反问道:
「你问为什么……这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就算不是妹妹也无妨,不是吗?情侣之间的互动我也非常乐意奉陪。为什么猪先生这么钟情于妹妹呢?」
哼──我从猪鼻子发出哼声,这么回答:
「这还用说吗?因为哥哥与妹妹,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是兄妹。」
「呃……」
真希望她别用那种好像在看外星人的眼神看我。
「所谓的兄妹情谊是一种事实。无论是血缘或在同一个屋檐下长大的履历,其中都具备着难以撼动的事实。说得直接一点,就类似一种诅咒的束缚。另一方面,所谓的恋人不过是一种关系。比喻成总有一天会解除的魔法,应该就比较好懂了吧。恋人关系这种存在,会因为一点小误会,或是对未来的想像不一致就轻易地解除。」
「会解除吗……?」
洁丝看似不安地将手轻轻贴在胸前。
「这终究是一般常见的论点啦。无论何时都会宛如锁链将两人连结起来的情谊,那就是兄妹。」
「的确……听您这么一说,感觉似乎也有些不错。」
你能明白就好。
「毕竟如果有绝对不会让猪先生逃掉的锁链,我也很想要呢。」
灿烂地露出笑容的洁丝脸上没有丝毫阴影,反倒让人感觉十分可怕。
「我哪里都不会去的,你放心吧。」
洁丝身旁的低角度这个位置,是我在没有女友的十九年经历中找到的最为舒适的场所,早已经有种彷佛待在老家的安心感。只要稍微抬头仰望,就能观赏到秘境的绝景。
「我们约好喽。」
洁丝一边透过离心力让藏青色裙子轻飘飘地展开,同时迈步前进。
王宫图书馆悄悄伫立在跟热闹的中心区有些距离的岩地上,是栋坚固的建筑物。只要经由地下通道,也能从我们生活的王宫直接到图书馆,但最近绕远路前往成了我们的日课,一方面也当作是散步。
没错,我们这阵子几乎每天都会去这间图书馆报到。
由白色系岩石细腻组成的图书馆正面,入口那扇沉重的门扉上装饰着用古老记号点缀的时钟。原本黄铜制的时针与分针理应显示出早晨的时段,现在却是由被砍断的人类右手与左手指着乱七八糟的时刻。
我跟洁丝避开从文字盘上滴答滴答滴落下来的血,进入了图书馆。
高大的书架、淡红色的魔法光芒、飘散出来的纸张与墨水气味,让人有种松了口气的安心感。
这个空间被王朝之祖拜提丝的魔法严密地守护着,并没有受到深世界侵蚀的影响。
但要守护梅斯特利亚整体,就没那么简单了。
我们从深世界归来的那个晚上,因为某些理由,深世界渗透到了现实当中。在那个诡异世界发生的现象,也开始会在这边不定时地发生。天空颜色会变化成斑点的现象还只是开端而已。现实中的物体也是──举例来说,像是图书馆正面的时钟──说得直接一点,就是正在「深世界化」。
现实正逐渐靠近那个借由愿望而形成的诡异世界。
王都里面被拜提丝的魔法保护着,还没有受到严重的影响。但听说在围绕着王都的峭壁外头正发生着离奇现象,怪异的程度可不是无论将时针的指针更换几次都会变成人类手臂这种等级而已。
顺带一提,虽然我依旧是猪的模样,但已经变得能用猪舌说人话了,也可以从用来区别内心独白与发言的(括号)可喜可贺地毕业。尽管不晓得声带究竟变成什么样子,但大致上能以跟我还是人类时同样充满磁性的声音来说话。
这间图书馆是智慧的密林。塞满了老旧书本的书架是主角,通道感到过意不去似的填补着缝隙间。我跟在洁丝身后,抵达图书馆的最深处──用铁栅栏区隔开来的场所。
这是只有王族的相关人士才被允许进入的区域。洁丝将手贴上去,通过魔法的生物辨识后,推开铁栅栏的门扉。
书架被厚重的玻璃门保护着。因为收藏在里面的每本书都记载着重要的情报──危险的魔法、类似灵术的禁忌,以及没有加油添醋,最原始的历史……别说一般民众了,就连生活在王都的居民都无法得知的情报在这里沉睡着。
书架被摆设得宛如围墙,我们前进至书架的深处,只见那里有用来阅读的桌子,从周围来看是彻底的死角。倘若是薄本的内容,在这种地方一定会发展出不可告人的剧情。
「图书馆是用来读书的地方唷。」
「当然了。」
尽管被看透了内心独白,我仍用坚决的态度这么回应。
洁丝露出微笑,俯视着我。
「如果要做不可告人的事情,就到别的地方吧。」
「我没要做喔……」
虽然不知道洁丝说的不可告人是设想了什么内容,但她一定是在说把不能混合的药品一起搅拌的话会有什么后果之类的行为。
当然,因为我们很正经,在这里会认真地继续调查情报。一一确认过内容然后进行分类的书本,细心地被排放在桌上。
洁丝跟我在这里尝试解释正在梅斯特利亚发生的现象。
为何在现实的梅斯特利亚当中,会发生像是深世界那种愿望世界的异常变化呢?
为何会在我们从深世界归来的时间点发生这种事情呢?
该怎么做才能让这个开始疯狂的世界恢复原状呢?
尽管有好几次走进死胡同,我们仍逐渐接近一个假说。
「……所谓的魔法即是将借由愿望创造出来的『心理世界』接续到我们生活的『真理世界』的行为。」
洁丝背诵着内容,打开名叫亚里士多斯的古代魔法使著作的厚重书本。这是比王朝创始还要更早之前、从暗黑时代以前就存在的古老书籍。封面上只有用金文字刻印着《魔法学》。因为夹着书签,洁丝很快就找到想确认的那一页。
上面描绘着有着锐利三角锥形状的透明结晶图。
「锥体被刺进能够同时知觉到心理与真理的人,将两个世界连系起来。两个世界以被刺进锥体者的血液为誓约,让关系变得牢固。因此就把这种结晶命名为『契约之楔』吧。」
朗读着内容的洁丝看向这边,于是我爬上椅子,点了点头。
「所谓的楔子是将两个物体牢牢连系起来的东西。契约之楔是把真理世界──也就是我们目前所在的现实,与心理世界连系起来的东西。书上写的就是这么回事吧。」
将契约之楔刺进胸口的话,那个人就会获得魔力──这点是从以前就知道的事情。要是刺进已经拥有魔力的人体内,就会强制引发让魔力加倍,类似提升等级的现象──脱魔法(ecdyssa)。脱魔法就类似蜕皮,副作用是会让寄宿在那个身体上的各种魔法暂且清空。我们利用这种特性击毙了不死身的魔法使。
《魔法学》里面详细说明了这个原理。在这边登场的就是被认为是魔法源头的「心理世界」。
「那么,那个所谓的心理世界,如果是在深世界会变得怎样呢?」
魔法的原动力是深世界──把亚里士多斯的记述像这样解释的话,就能看出一个道理。
将契约之楔刺入体内,得以从深世界获取力量的人就是魔法使的原始模样。他们获得了能够扭曲现实、反映出自己愿望的能力。他们的能力因血统不同而受到分配,如今也传承了下来。
传承给王族、王都居民,还有耶稣玛们。
远超出一般常识的物理现象的能力,就像这样寄宿在人类的身体上。
「亚里士多斯大人更加深入分析,提出令人担忧的一点。」
洁丝用她白皙纤细的手指指着老旧书页的其中一段内容。
因此我们愈是使用契约之楔,就会让真理世界与心理世界的连结变得更加坚固、更加紧密。会出现龙族(拉契尔堤)这样的异类,应该也是使用契约之楔造成的影响吧。如果照这样继续使用楔子,无人能保证世界可以保持原本的形态。
图书馆里面除了我们,似乎没有其他人在。我跟洁丝注视着内页并紧闭上嘴,静寂便轻飘飘地包覆住周围。
有一种古老的书籍担忧的内容,与我们至今所做的事情恰好重叠起来的感觉。
「我们在这几个月里将最后三个契约之楔全部用掉了。」
据说王朝之祖拜提丝靠她丈夫路塔之眼的能力,把残留在梅斯特利亚的契约之楔一个不剩地收集起来。她利用那些契约之楔获得异常强大的魔力,以及打破其他魔法使的不死特性,平息了魔法使们一直在争斗的暗黑时代。
但她在这个梅斯特利亚留下了三个契约之楔。
一个维持原本的形状。
一个加工成破灭之矛。
一个加工成救济之杯。
然而我们在对抗暗中活跃的术师的战斗中,把那些楔子全部用掉了。
最初获得的契约之楔,刺入瑟蕾丝的胸口消失了。这是为了解除瑟蕾丝透过接吻,从诺特身上吸收的必杀诅咒。
接着拿到的破灭之矛被解放军抢走,他们企图用来暗杀马奎斯。矛刺进保护了马奎斯的荷堤斯手臂,契约之楔杀掉荷堤斯后消失无踪了。
最后入手的救济之杯被修拉维斯破坏,从中取出来的契约之楔被用来对付暗中活跃的术师。结果暗中活跃的术师被解除不死魔法,我们成功葬送了一直阻挡着去路的最凶残之国王。
我们追求和平的代价是失去了许多东西。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甚至用光了给这个世界带来魔法的太古秘宝。
使用最后一个契约之楔击毙了暗中活跃的术师的隔天,世界发出声响,开始崩坏。
我一边看着描绘在《魔法学》里的契约之楔,同时思考起来。
「因为用掉了所有把深世界与这边的世界连结起来的契约之楔,发生了两个世界开始融合的现象──尽管这个假说很有说服力,但光凭亚里士多斯的记述,还无法说有确切的证据。如果能找到什么可以证明这个假说的东西就好了。」
「是呀……关于契约之楔,从古代就有各式各样的研究。只要去追寻那些成果,说不定会发现什么线索。假如能够找到,一定也能知道该做些什么世界才会恢复原状……」
洁丝看向堆在桌子左半边、有十本以上的学术书籍。这个世界没有魔法老师也没有GO○GLE老师。我们接下来必须展开地毯式搜索,去翻遍这座书山。
喀嚓──响起了铁栅栏门扉打开的声响。
我跟洁丝一起转头看向后方。似乎有谁来了。是王家的人吗?还是──
「这或许能当成参考呢。」
突然有一本书从书架阴影处的昏暗空间冒出来。
正当我们两人大吃一惊时,只见身穿黑色长袍的高个子老妪走了过来。柔顺笔直的银色长发。她用戴着金戒指、满是皱纹的手指拿着书本。
是图书馆员比比丝。她是管理这间王宫图书馆的王都居民,也相当熟悉王家的内情。以前在寻找荷堤斯藏起来的史书时,她曾给了我们重要的提示。
洁丝像要掩饰惊讶似的将手贴在胸前,开口说道:
「比比丝女士……原来您能够进入这边呢。」
照理说只有王族的相关人士才能够进入这个地方。
「当然了。为了管理这间图书馆,我被赐予这项光荣的特权。」
比比丝一声不响地走了过来,温柔地将一本书放在桌上。
《魔法哲学的数学原理》──封面上刻印着这样的文字。
「这是名叫牛特尼斯的魔法使,在暗黑时代记录下来的卓越学术书籍。他是位优秀的魔法使,同时也是位优秀的研究者。他借由计算数值,巧妙地解析了在亚里士多斯后常会以定性分析为优先的魔法原理唷。」
尽管这本书已经只剩下几本就是了──比比丝看来很遗憾似的这么补充。
「谢谢您……这说不定正是我想找的东西。」
洁丝露出一半惊讶一半开心的表情,将手放在书上。她的手蠢蠢欲动,看起来像是想尽快翻开书阅读。
不过,比比丝为何会正好在我们想要的时候,拿了这本书来呢──比比丝用她刻划着深邃皱纹的脸庞,对感到疑惑的我露出微笑。
「我最近总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呢。」
比比丝以稳重沉着的声音这么说了。
「不祥的预感……」
她笑咪咪地对这么低喃的洁丝点了点头。
「暴风雨天的毒蛇──在比暗黑时代更早以前,就有这么一句话哟。」
比比丝述说的内容彷佛占卜师的预言吸引了我们。
「很久很久以前,某个男人有件非办不可的重要事情。但那天来了一场很大的暴风雨。无奈地在暴风雨中出门的男人,因为被毒蛇咬而死掉了。他的注意力完全放在天空的暴风雨上面,没有察觉到被大雨赶出巢穴的毒蛇就在脚边呢。」
比比丝呼出稍微掺杂着声音的鼻息后,继续说道:
「所谓的偶然跟不幸,有时会让人感到厌烦地重叠起来,朝最糟糕的方向前进。你们应该也对这种情况有深刻的体验吧?」
我点了点头,打从心底表示同意。所谓的不幸就是会屋漏偏逢连夜雨。
虽然运气是平等的,但绝非均等。
命运女神并不会慈悲为怀地在一个人遭遇不幸时,留下同等的幸运给他。无论幸运或不幸,都会公平公正地降临在一个人身上。正因如此,人总有一天会碰到所谓祸不单行的瞬间。
「现在世界变得非常奇怪对吧?假如这时又发生更糟糕的事情……我不禁有这样的预感。是不是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屋漏偏逢连夜雨,有毒蛇出现了呢?这种不安充斥在我内心,所以我才想稍微学习关于暴风雨──关于现在这个世界的事情。」
我心想为了消除不安而阅读学术书籍这样的行为,实在很像图书馆员的作风啊。能够感受到她对于书本和知识的深深信赖──反倒可说很接近信仰。
洁丝朝比比丝那边踏出一步。
「请问……那您知道了什么吗?」
比比丝没有点头,只是更加深了微笑。
「毕竟我只是靠阅读来安慰自己。我想我的意见应该帮不上忙。我的职责就是保护书本、将必要的书交给王族的人物。之后就请两位自己努力,不可告人的事情也记得适可而止唷。」
她似乎从很早之前就听到我们说的话了。看到僵住的我们,即便在皱纹当中也残留着年轻光辉的眼睛,宛如恶作剧般犀利地发亮。
「荷堤斯少爷也经常把女人带到这里来呢……那么,晚点再见。」
比比丝离开了。门扉发出开关的声响后,微弱的衣服摩擦声逐渐远离。
洁丝一脸尴尬似的低头看向下方。
她在最后告诉了我们多余的情报。
「……我们不会做不可告人的事情喔。」
洁丝染红着脸确认多余的事情,立刻翻开收到的书本。
用整齐的西洋书法书写的细小文字填满页面,并未留下太多被反覆阅读的痕迹,尽管写在老旧的纸张上,但没什么折痕或脏污。
「啊,这里……是关于契约之楔的项目。」
洁丝停下了手,就那样凝视着书本,向我这么传达。
我将前脚搭在桌上,窥探着书本。考察的文章伴随着疑似算式的字串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书上。洁丝以惊人的速度不停阅读下去。
「你看得懂算式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读梅斯特利亚的艰深算式。洁丝也露出苦笑,摇了摇头。
「不……我阅读的是写在算式以外部分的解说。」
我告诉洁丝可以不用在意我后,她便以彷佛呼吸般的速度不停翻动着内页。那是塞满了细小文字的大张页面。我完全跟不上她的速度。如果她这样能确实读懂内容,实在是很惊人的速读力。
「即使您称赞我,也没有任何好处喔……啊。」
洁丝的手停了下来。她露出甚至忘了呼吸般的表情,只是迅速地移动褐色眼眸,仔细阅读书页的一部分。我也试着阅读那个部分。
超越临界(Spellclicca)。
用附带装饰的粗体字强调的词汇首先映入眼帘。
「据说牛特尼斯大人用新的手法解析了他拿到的一个契约之楔,于是推论出了楔子原本有一二八个的结果──上面这么写着。」
可以从分析一个楔子推论出整体数量这点,实在令人吃惊。
话说回来,那种拥有可以把人变成魔法使的可怕力量的物体,在梅斯特利亚居然有一二八个吗?
洁丝紧张地咽下口水,继续说道:
「而且他还一边引用亚里士多斯先生的《魔法学》,一边进行计算。万一有人用某种方法发现所有楔子,且一个不剩地使用掉的话,他预测真理世界与心理世界将会发生过剩的接近……」
纤细的手指滑到「超越临界」的文字上。
「那就是这个叫做超越临界的东西吗?」
「是的。魔法现象的强化、世界的不稳定化、混浊愿望的实现……上面举例的现象,就彷佛将梅斯特利亚现在的混乱照实描写出来一般。」
「但这个研究者是暗黑时代的人物对吧。」
「对……我记得他应该是大约两百年前左右的人物……您看,这里有写……」
洁丝立刻翻开别本书,确认牛特尼斯的卒年。
「既然他能在那么久以前预知到现在的状况,应该挺能信赖的吧。书上有没有写后续?例如该怎么做才能解除超越临界之类的。」
洁丝来回翻动了书页一阵子后,面向这边摇了摇头。
「不,没提到这么多。」
洁丝一脸遗憾的模样,继续翻动着书页。
我暂时茫然地眺望着她迫切的侧脸,然后向她搭话:
「哎,光是能找到感觉很合理的原因,也是相当大的收获。不是很好吗?」
「……也是呢。」
「接下来就是调查该怎么解除这个超越临界什么的。」
洁丝一边点头,同时像是忽然注意到似的看向座钟。
「时间好像差不多了。今天先回房间吧。」
大约再一时刻就要逼近正午了。今天是重要的典礼之日。
洁丝阖上书本并整理收拾后,我们离开图书馆。
回程路上,洁丝告诉我似乎是她刚才读到的关于牛特尼斯临终时的事。
据说他并不打算把契约之楔用在自己身上,一直为了研究不断保管着。然后遭到想要楔子的友人杀害,楔子就这样轻易地被抢走了。
洁丝在自己房间换上了礼服。我请她用刷子帮我把毛梳理整齐。我们两人都换上正式的装扮,前往的地方是金之圣堂。从王宫通往金之圣堂的路上,铺设着以美丽的白色大理石打造而成的道路,这是王族专用的通道。我们一起沿着以蔷薇灌木和雕刻装饰的平缓坡道往下走。
洁丝的礼服是施加了复杂的刺绣、感觉大方稳重的奶油色布料。在腰部一带往内缩,然后轻飘飘且优雅地扩展开来的裙子,裙摆长到可以遮住鞋子。该说不愧是公主吗?高雅到难以想像她才十六岁。
今天是二之月八日。
是在上个月初的战斗中失去了父亲的王子修拉维斯的生日。
而且预定从正午开始举行他的登基典礼。
从修拉维斯的祖父──伊维斯之死算起,今天正好满四个月。继承王位的暴君马奎斯,在位期间只有持续两个月。他被没能彻底杀死的黑暗魔法使夺走身体,且那副肉体在一个月后连同黑暗魔法使一起被儿子给毁灭。
然后那个儿子,今天即将登上那一落千丈似的传承下来的王位。
今天是彷佛要祝贺年轻国王登基般晴朗的晴天,因此也能清楚地看见染上深绿色斑点的诡异蓝天。
「修拉维斯先生居然已经要变成国王了……总觉得没什么真实感呢。」
我点头同意洁丝的低喃。
「是啊,王家发生太多悲剧了。那家伙也很辛苦吧。毕竟他得在祖父、叔父、父亲接连过世后,统治这个混乱的国家。」
「对……我很担心他。」
这么担心的洁丝也是已故的王弟──荷堤斯之女。她接连失去了祖父、父亲与伯父。当然,因为她本人是最近才知道这份血缘关系的,看来也没有悲痛欲绝的样子就是了。
走下优雅的石阶后,金之圣堂便出现在眼底下。那是使用漆黑石材建造的厚重建筑,镶边的金装饰看似在夸耀王家的威严。
那是历代国王的坟场,也是执行王家典礼的地方,可说是王政的中心地。因荷堤斯之死而划上句点的兄弟打架,以及与暗中活跃的术师的最终决战,让它在这几个月里两度遭到破坏。但每次都靠魔法恢复原状。
「我还以为会聚集很多人,但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啊。」
我看着空荡无人的圣堂周围这么低喃,洁丝点了点头。
「登基典礼是几乎不公开的仪式。王家的内情对大半王都居民都是秘密喔。」
「是这样吗……这又是为什么?」
「梅斯特利亚王政的原则是秘密主义。就连居住在王都的这些被选上的民众,也不会被告知没必要知道的事情。」
确实,在王都外头,关于王都的所有情况都被隐藏起来了。即使在王都里面设有限制,不让情报过度扩散出去,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这次是我跟洁丝首次参加登基典礼。根据洁丝所言,除了登基典礼以外,似乎没什么重要人物齐聚一堂的机会,所以国王在登基典礼上的宣言与部下对此做出的发言,在政治上也肩负重要的职责。
除了深世界造成的侵蚀以外,今后的王政也有许多严重的问题堆积如山,像是耶稣玛的待遇和恢复治安等。这次的登基典礼理应会成为王政重要的转捩点。
在彷佛长了青霉菌的天空底下,我们两人朝着被静寂笼罩的巨大圣堂,沿着悠闲的道路一起往下走。修拉维斯应该早就在圣堂里面进行准备了吧。我们的周围没有任何人。
洁丝好几次让裙摆随风舞动,以意味深长的视线看向我这边。但我就像一只猪一样始终面无表情,不晓得洁丝希望我做出什么反应,只是回望着她。
是感到不耐烦了吗?洁丝不满地噘起嘴唇,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
「这可是我第一次穿上的礼服唷。您明明可以说些感想给我听的。」
原来如此,那个视线是这么一回事吗?
「我在内心独白描述过喽。我说了感觉很高雅。」
「您能够亲自开口说话了,所以我希望您可以直接告诉我。」
「……很高雅喔。」
「只有这样吗?」
看到她满怀期待的视线,我思考起来。归根究柢来说,只能用「洁丝妹咩真可爱」一句话来表达,但对方可是洁丝,这么说会立刻被否认吧。
「因为我并不可爱呀……」
她看了我的内心独白。我知道回嘴也没用,因此刻意不反驳。很难搞这点是彼此彼此。
「这件礼服呀,是为了在庄严的典礼上也能穿着,请维丝小姐仔细确认过后,我自己亲手制作的喔。关于丝线的色彩和刺绣的技法,也是维丝小姐在百忙之中教导了我许多知识。」
的确,深夜我打算睡觉之际,洁丝有时还在熬夜做些什么。王太后维丝在失去丈夫后,好像忙着处理王政的工作,尽管如此,她似乎依旧会挤出时间指导洁丝魔法。
称赞女孩子服装的词汇几乎是零的我,稍微思考起来。
「刺绣的确相当细致呢。是用具备神奇光泽的丝线……图案是蔷薇吗?」
洁丝有些高兴似的露出微笑。
「谢谢您的赞美!为了让衣服透过可见光领域整体地反射出现银色光泽,我将绣线改成了厚度会略微不同的多层膜构造。虽然图案是康乃馨……」
像个十几岁少女般雀跃不已的洁丝果然很惹人怜爱。不过是像到谁呢?她的词汇变得像是恶到爆表的理科阿宅一样……但这样依旧别有一番风情。
「你这么热中于刺绣是件好事。」
「维丝小姐非常熟悉关于服饰的知识,只要开口询问,她会回答任何问题喔!啊,不过,多层膜构造是我应用金龟子的鞘翅,自己想出来的,」
「真厉害啊,这是你自己想到的点子吗?」
「对。是猪先生让我察觉到可以把生物当成提示这件事。」
想不到我以前告诉她的仿生学居然会在这种地方派上用场。果然那时让她角色扮演成兔女郎是正确的。
「角色扮演?」
我瞥了一眼以纯真眼眸注视我的洁丝,转移话题。
「洁丝真的很喜欢念书呢。」
于是洁丝看似开心地点了点头。
「是呀,喜欢的程度或许仅次于猪先生。」
就跟洁丝不习惯被人说可爱一样,我也不习惯承受别人直接的好感。我的猪嘴不禁说出言不由衷的话。
「你说仅次于我,排名这么低没关系吗?」
听到我这番话,洁丝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后,忽然将脸撇向了前方。
洁丝的脚步加快起来,我差点被丢下。我咭噔咯噔地跑着追上去。
「说到服装,我全裸出席没关系吗?」
温柔的洁丝转头面向了我。她的双眼看向我圆滚滚的身体。
猪只身体被粉红色刚毛覆盖。洁丝每天都在洗澡时帮我刷毛,所以散发着宛如布偶的清洁感。然而就算很干净,全裸依旧是全裸。
「……您很惹人怜爱,我觉得没关系。」
我并不可爱耶……
就在我们闲聊着这些事情时,已经抵达了金之圣堂。洁丝以王族方的立场从后门进入里面,里面是个宽敞且庄严的空间。展示权威的高耸天花板、将各种颜色的大理石组合起来的几何学图案地板。墙边并列着收纳历代国王遗骸的石棺。
我们穿过供奉着王朝之祖拜提丝的祭坛旁边,通过石棺前面,站在可以从侧面窥探宝座的地方。
黄金宝座上还没有任何人在。隔着宝座的另一边站着新国王之母维丝,她穿着优雅的白丝礼服,十分年轻且美丽动人。只不过,是遭到暗中活跃的术师监禁时留下的影响吗?她的身体消瘦了不少。但这样反倒让她丰满的胸部格外醒目──即使如此,对我而言仍是无关紧要的事。所以说洁丝,拜托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维丝朝着抵达的洁丝微微点头致意,洁丝也点头回应。扣除国王,这些人就是所有王家的相关人士了。我大概是被当成洁丝的宠物看待,因此包括新国王修拉维斯在内,总共只有三人而已。
从拜提丝那边继承的神之血的权威,以及严格的秘密主义──依靠这两项统治一个国家至今的王家末路,就是目前这种状况。即使这么说也不为过吧。
金之圣堂里面的广大空间,笼罩在甚至让人感到沉闷的无声之中。
宝座朝向正面入口,可以看到另外有六个人影面对着宝座。
跟其他五个人保持距离站着的一个人,无论怎样都不会认错。高挑的金发型男,是解放军的首领──诺特。他将体重压在一只脚上站着,露出皱眉的表情,手扠着腰等待典礼开始。即使不是魔法使,我也能明白他在想什么。八成是「麻烦死了,快点结束吧」。
剩下五个人是谁呢?所有人都穿着相同的白色长袍,以单膝跪地的敬礼姿势等待着。仔细观察的话,其中一个人很眼熟。
笔直的银色长发──是图书馆员比比丝。这么说来,刚才在图书馆碰面时,她好像打过「那么晚点见」这样的招呼。为何图书馆员会在这个地方呢?
──我想那边的五位是五长老……是在特权阶级里也位于顶点的人物们。
洁丝没有出声,这么向我传达了。
(特权阶级?)
我用内心的声音这么反问,于是洁丝稍微收起下腭,点了点头。
──对,那是在王都居民中被赋予特权,得以免除一部分义务──例如魔法限制较为宽松、不用将男婴堕胎或交出女婴等的人们。指的是从事司令官、培育员、高阶图书馆员、魔法工、谍报员这五种需要高度专业的工作的人们。这五种工作分别有担任首长的人物,那五人被称为五长老喔。
十分流畅的说明。比比丝应该就是高阶图书馆员的首长吧。
在到正午之前的等待时间中,洁丝仔细地向我说明了。
大半的王都居民是由跨越了「靠自己的力量进入王都」这个试炼的耶稣玛和其同行者(夏彼隆)构成的。他们不被允许亲自养育孩子,家族仅限一代。不过据说从事一部分职务的人,是维持王政所必须的存在,所以例外地被允许在王都内将职责传递给子孙,或是收养子女。
那便是洁丝刚才向我说明的五种特权阶级。
其中之一的「司令官」,就是王朝军的高官们。他们处于服从国王的意图,在实质上被委任管理王朝军的立场,是与王朝的「战力」相关的重要职务。
所谓的「培育员」,就是被委任管理耶稣玛的人们。在王都出生的女孩,除了极少数的例外,都会在呱呱坠地没多久后就交给培育员管理,然后在位于王都地下的封闭空间被培育成耶稣玛。由于「耶稣玛」也可说是这个国家的制度基础,因此与其相关的培育员肯定是十分重要的职务。
所谓的「高阶图书馆员」,就是处理王朝的文书和法律制度的人们。在实行严格秘密主义的现梅斯特利亚王朝中,不能轻视与正确的历史和法律这些「情报」相关的职务。
所谓的「魔法工」,就是继承王朝的魔法技术的人们。例如在国内流通的立斯塔、耶稣玛的项圈、王朝军使用的魔法武器等,这是与生产这些东西的「技术」相关,不可或缺的职务。
然后所谓的「谍报员」,就是专门处理威胁到王朝体制和秘密主义的问题的人们。从消除记忆到暗杀,这是无所不包的工作,也是守护王朝「秘密」的最重要职务。
这五种职务的首长聚集在这里,等待着新国王的登基。在特权阶级当中,他们身为国王的心腹,也受到更加特别的待遇。就是没有魔法的限制。
在王都生活的魔法使没有配戴项圈,相对地,会在向全身传送血液的大动脉──而且是非常靠近心脏的地方被套上人称「血环」的银环。
耶稣玛的项圈是用来封住魔力与自我中心主义的东西,但血环则是只针对魔力设下一部分的限制。换言之,王都居民无法行使超出规定的魔法,可说是半魔法使。就是这一点维持着王族与王都居民不对称的权力平衡。这是为了防止叛乱的保险,纵使是特权阶级,也一样会被套上血环。
只不过,在这里的五长老是例外。考虑到他们的职务必须将力量发挥到最大限度,以及作为信赖的证明,在马奎斯死后,修拉维斯似乎亲自卸除了他们的血环。虽说魔力略逊一筹,但他们五人也跟王家的人一样,魔法没有受到任何限制。这是十分特别的待遇吧。
反过来看,便是目前的王家已经衰弱到不做到这种地步的话,就没有足够的实行力──
洁丝的说明结束后,我依旧安分地坐着,乖巧地等候新国王到达。
诺特偶尔会换个姿势。但五长老彷佛在展示忠诚,一动也不动。
时间来到正午,响起清澈的钟声。
修拉维斯终于从里面缓缓走了出来。
从暗中活跃的术师手上收复王都后,经过一个月。修拉维斯似乎一直忙于战后处理、王朝的秘密业务,以及锻炼魔法等事情,几乎没什么机会跟我们碰面。
这次是久违的面对面,他的身影看起来好像散发出跟记忆中不同的氛围。是因为那件充满威严的紫色法衣吗──不,不只是那样而已。
他卷翘的金发不知是否好一阵子没剪,留得稍微偏长。浓密的眉毛彷佛在强调他认真的个性般笔直且文风不动。原本就结实的肉体,也更进一步锻炼到连从宽松的衣服上都显而易见的壮硕。是锻炼魔法的成果吗?缠绕在他身上的氛围也截然不同。可以强烈感受到像他父亲马奎斯和祖父伊维斯那种甚至会刺痛这边肌肤般的强大。
修拉维斯已经散发出国王的威严。瞬间,一种自己跟洁丝好像走错地方的担忧涌现上来。
可以看到洁丝在我身旁紧张地咽下口水。
修拉维斯王子从容不迫地走到宝座前方后,面向并排在入口那边的六个人,直挺挺地站着。
五个王都居民以跪着的姿势将头低得更深。诺特则是维持站着的姿势,将手背在背后。他姑且是在表示敬意吧。
听不见低吼的钟响后,修拉维斯缓缓地坐到宝座上。
比无声更沉重的沉默。我甚至担心起自己的猪胃是否会紧张到发出咕噜咕噜的蠕动声。
「我从此刻起继承父亲的宝座,成为第六代国王。」
冷静稳重的低沉声音严肃地这么宣告了。拜提丝开启王朝后经过一三○年。不允许旁系继位,一直是由父母传承给孩子的国王宝座,在第四代伊维斯死后不到半年,就成了最后一个继承者的东西──成了今天才刚满十九岁的少年的东西。
修拉维斯堂堂正正地挺直了背,环顾着为数不多的出席者。
「由于情况特殊,无须任何贺词。尽管成了为时过早的继承,依旧希望诸位能一如往常,继续支持我国的王政。」
五个王都居民把头低到额头都能摩擦地板了。
「趁登基之际,我想在这边彻底确认我国王政的方针。」
修拉维斯神经质地用手指抚摸着宝座的扶手,同时咳了几次清喉咙。
要怎么处理这个世界的混乱呢?该如何恢复被暗中活跃的术师扰乱的治安呢?还有要怎么解放耶稣玛?他即将在这里决定这些重要的目标。
「各位请放轻松点。」
修拉维斯这番话让五长老维持跪着的姿势抬起头来。虽然各自有着截然不同的容貌,但所有人都同样露出严肃认真的表情。
「就如同诸位也早已知道的一样,梅斯特利亚正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
修拉维斯平淡地发出话语。
「这个王朝被从暗黑时代苟活下来的魔法使逼入了即将面临瓦解的绝境。祖父在四个月前因诅咒而身亡,继承王位的父亲大人也被夺走身体。我不得不逃离王都。我们几乎要失去王政。」
修拉维斯的绿色眼睛看向眼前的六个人。
「首先我必须道谢才行。向尽管被最恶劣的魔法使夺走国王宝座,仍对那家伙贯彻阳奉阴违,守护了我国王朝的秩序与秘密的五人道谢。还有向对我伸出援手、为了收复王都与我一起奋战的解放军成员道谢。」
六个人低头回应。
「只不过,困难仍未结束。有奇妙的现象在梅斯特利亚全境内频繁发生。现实被扭曲、魔法变得不稳定、秩序陷入混乱。我们该做的是二选一。其一是将世界恢复成以前的状态;假如无法复原──就是在这种状态下恢复秩序。」
国王停顿下来后,现场陷入一片沉默。一直挺直脊背的修拉维斯将脸面向五长老那边。
「比比丝,身为高阶图书馆员首长,你有何看法?这个难关是能够突破的吗?」
对于年轻国王的提问,银发老妪露出温和的表情,抬起头来。
「关于这个奇怪现象的真面目,洁丝大人正在进行调查。我虽不谙这个领域,但也在背后尽力支持。我认为在不久的将来,应该就能查明是否有解决方案。」
「是吗,麻烦你们继续努力。」
修拉维斯看向比比丝,然后也朝这边投以确认的视线。
王朝因为实行秘密主义,经常处于人手不足的状态。即使是重要的调查,如果关系到与魔法相关的秘密,大概也只有以比比丝为首的一部分高阶图书馆员能够介入吧。唯有让维丝借助他们的力量,在业务之余进行调查,否则就只能由洁丝来扛下这个任务了。我们点头表示肯定后,修拉维斯稍微露出了微笑。他咳了两声清喉咙,接着说道:
「……无论如何,都必须由我们王朝来掌握这个国家的主导权,而且必须让国民知道掌握这国家主导权的是我们这件事实。为此,有三个步骤很重要吧。首先要歼灭对我们表现出敌意的北部势力(Northern)的余党。接着是重整混乱的秩序。然后是恢复国民的支持。」
修拉维斯在这么说明的同时依序竖起三根手指,最后又变回一根手指。
「席特,你身为司令官首长,对第一点有何看法?你认为要彻底歼灭北部势力是可能的吗?希望你可以在这边直言不讳地正式表明你的见解。」
将黑发整齐地剪短的男人抬起头来,是个在下巴前端稍微蓄着黑色胡须、看来很严格的中年男人。光是看到他的脖子和手臂,就能知道他的肉体锻炼得宛如钢铁。他应该不是只负责指挥军队,自己也一直投身于战场吧。
「失去了主将兼最大王牌的北部势力已经称不上是敌人了,只是一群不法之徒和无赖,就连要称为势力都过于狂妄。不过问题在于那些家伙的所在处。他们开始混进一般国民中生活,要加以根绝肯定得花上不少时间。」
从声调中流露出他似乎很正经的性格与诚实的人品。另一方面,从他把敌人当成应该驱除的害兽来看待的态度,也能窥见他长年沉浸在战争世界中一事。
「我知道了。尽管我也很想帮忙,但身为国王的职责一旦增加,要亲上前线或许也会相对变得困难。希望军队能够继续致力于歼灭那些家伙。」
「遵旨。」
修拉维斯的视线从黑发男人转移到旁边的女性身上。
「那么关于第二点的重整秩序──我等正打算停止以往的做法,关于这一点,莉戴丝,你身为培育员首长,理应有什么想法才对。」
被点名的纤瘦女性在束成一团的粗糙金发中掺杂着白发,看起来大约五十几岁。虽然有着五官立体的理性容貌,但表情肌彷佛面具般动也不动,从外表丝毫感受不到她的感情。
肩负着耶稣玛这种制度的基础的人,会发表怎样的言论呢?我对这点很感兴趣。诺特似乎也跟我一样。尽管他面不改色,但也稍微歪了歪头,将耳朵朝向那边。
「您是说关于停止分配耶稣玛这件事吗?」
对于点头肯定的修拉维斯,莉戴丝稍微低头看向下方。
「我不打算对国王的方针提出异议。不过坦白说,我认为就凭目前这种暧昧的状态,是无法维持太久的。」
修拉维斯跟历代国王最大的不同,便是接受解放军的主张,打算停止耶稣玛这种制度这点。之前因为暗中活跃的术师的支配,暂时停止了耶稣玛的「出货」,目前修拉维斯也没有让他们恢复出货。
莉戴丝的语调里面掺杂着像在劝告似的严厉声色。
「这是很简单的计算。原本每年会贩售一百人以上的耶稣玛,却突然决定不出货了。照这样下去,王都会剩余许多隐藏着魔力的少女。然后在禁止杀害,但也不允许他们回归王都的现状下,王都外面大略会有一千个耶稣玛遭到放置。修拉维斯大人打算如何处置她们呢?」
对于她这种宛如在数羊似的发言,诺特明显地露出不快的表情。但他什么也没说,努力忍耐着。
被询问的修拉维斯将手贴在下腭。他似乎无法立刻回答。
王家决定停止对耶稣玛的残酷待遇,这是个英明的决定吧。不过,在王都地下被培育,从零岁到八岁为止的「出货前」耶稣玛们,以及在梅斯特利亚担任侍女,八岁到十六岁的「雇用中」耶稣玛们分别有一千人,合计起来大约有两千人左右。该如何处置她们呢?
一旦迎接十六岁生日,就必须在可能遭人杀害的状况下靠自己的力量抵达王都才行──至今是借由让她们在这趟残酷的旅途中遭到淘汰一事,来维持魔法使数量的均衡。倘若决定让她们活下来,就必须安排她们的归宿。
修拉维斯思考了一阵子后,慎重地开口说道:
「……关于耶稣玛的待遇,包括技术上的问题在内,必须尽快但慎重地考虑才行。抱歉无法回答你的疑问,但感谢你的忠告。」
莉戴丝深深低头一鞠躬后,又抬起头来。
「恕我冒昧,是否能让我再提出一件事呢?」
「好吧。尽管说。」
修拉维斯这么催促,于是莉戴丝将戴着金戒指的右手贴在嘴上,咳了两声清喉咙后,端正姿势开口说道:
「身为培育幼童的人,我对修拉维斯大人以和为贵的态度深有同感。不过,我想先提醒您一声,请您千万别忘记那位明君伊维斯大人一直坚持继续耶稣玛这种制度的理由。」
薄嘴唇在理性的容貌中抿紧。
「所谓的耶稣玛,是为了终结暗黑时代被创造出来的必要之恶。不仅可以维持高贵却危险的魔法使血统不会断绝,同时也能让人把不讲理的事情都强加在不会抱怨的奴隶身上,是一种划时代的结构。倘若停止耶稣玛这种制度,危险魔法使的数量将会暴增。失去发泄对象的民众,想必会互相推卸不讲理的事情吧。」
只要有人类存在,必定会有人受到迫害──记得伊维斯也说过这样的话。无论我们有什么感觉,那都是这个国家的历史至今学到的事实。
「恳请修拉维斯大人千万要避免重蹈暗黑时代的覆辙。」
修拉维斯稍微瞄了诺特一眼。解放军的英雄现在岂止没有表现出怒气,甚还彻底消除了表情。这反倒更雄辩地述说着他的愤怒。
「那是当然的。关于这件事,我希望能毫不松懈地继续议论下去。」
修拉维斯结束这个话题,将视线移到莉戴丝身旁。
「……那么,关于耶稣玛的待遇,在技术上有一个很大的问题。葛内斯,希望你以魔法工首长的身分说明一下。」
抬起头的是散发光泽的光头老人。他将嘴歪成ㄟ字形,飘散出工匠的拗脾气。尽管全身脂肪很多,但粗壮的手臂也让人感受到确实有肌肉存在。毕竟他肩负着制作武器、立斯塔和项圈等魔法制品的权责,或许也有很接近铁匠的力气活。
「由于伊维斯大人与马奎斯大人相继过世,我们失去了卸下耶稣玛项圈的方法。要解除项圈,需要王家流传的特殊钥匙魔法。」
马奎斯是知道卸下项圈方法的最后一人,但他还没有传授那个方法,就在深世界死亡了。照这样下去,即使决定要解放耶稣玛,也不可能付诸实行。
就凭修拉维斯、维丝和魔法工的技术,无法卸下目前存在的项圈。
无法让少女们从封住魔力与自我中心主义的奴隶项圈中获得解放。
「即便是我们这些魔法工,也能够利用拜提丝大人遗留下来的铸型来生产项圈;倘若有王家的人物协助,也能够替人戴上项圈。不过,要用砍头以外的方法来卸下那个项圈,我想在技术上已经是不可能的吧。」
修拉维斯深深点了点头。
「换言之,目前我们就算能增加耶稣玛,也无法减少其数量。这当中有一个难题。」
修拉维斯的绿色眼眸看向诺特。诺特笔直地回看修拉维斯。
「怎样,我可以说话吗?」
「没错,诺特。希望你以解放军首领的身分,在这边清楚地述说你们的主张。」
诺特蹙起眉头,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我们想说的事情不会改变。就是立刻停止耶稣玛这种东西,卸下她们的项圈。」
十分明确的单一论点。五长老的视线目不转睛地看向诺特。毕竟刚刚才在讨论目前无法办到这件事,但解放军的英雄天不怕地不怕。
「我们是为了解放受到不合理待遇的耶稣玛而挺身而出,集结起来的。这点从最初到最后都绝对不会改变。」
寄宿着坚定决心的蓝色眼眸看向修拉维斯。
「在跟北部势力的战斗中,我们选择与王朝缔结同盟。但那是因为我们判断在北部势力的支配下,情况会变得更糟糕。还有能看出你──看出修拉维斯想尽量妥协的态度。如果你们不打算实现我们的初衷,这个同盟就会解除。」
他严厉的话语,让人感觉圣堂的温度彷佛降低了。
「希望能当成恶魔的低喃来听就是了……」
冰冷的声音让所有人都转头看向那边。将一丝不乱的笔直金发留长到肩膀的男人──是还没有发言的谍报员首长。尽管他露出冷静沉着的表情,仍缠绕着如刀刃般锐利的气场。他微微举起了一只手。那只手的中指戴着金戒指。
这时我察觉到了。高阶图书馆员的比比丝同样戴着金戒指,培育员莉戴丝也一样。这五个人都在右手中指戴着同样的金戒指。那是给予五长老的东西吗?
「梅密尼斯,希望你务必说来听听。」
修拉维斯这么催促,于是男人宛如冰似的水色眼眸散发出冷淡的光芒。
「最大的敌人已经不在了。以战力来说,王朝军就足够了吧。跟提出不合理要求的庶民团体维持对等同盟的意义……我实在难以理解……」
在平缓的语调背后,能够窥见他好比岩石般冰冷无比的内心。
修拉维斯微微摆动头部,表示理解。
「或许我没有好好地说明过缔结同盟的理由。首先最重要的是,虽说解放军也有自己的盘算,他们仍对濒临国难的我们伸出了援手。他们有恩于我,对我而言是很重要的朋友──这也是一个很大的理由,但当然不是只因为这样就决定缔结同盟。还有一个不可或缺的理由。」
梅密尼斯安分地等待着修拉维斯说下去。
「解放军在这场混乱当中,在梅斯特利亚全境内构筑了紧密的联络网,那本领实在漂亮。为了终结蔓延在这世上的不讲理──在这样的目标之下,心地善良的有权势者在全国各地表明了会支持解放军。」
我听说这是跟我同样的转移者──黑猪萨农的计画。他借用英雄诺特的名声在各地展开草根运动,针对王朝培养了在战力以上的影响力。
「解放军在跟北部势力的战斗中也尽力奋战,国民的支持度极高。相反地,尽管我们王朝有支配力,却不受民众支持──这就是现状。因此就是刚才提到的第三步骤的第三点──一方面也是为了恢复国民的支持,我们需要这个同盟。」
「原来如此……既然您有所考量,我没有异议……」
梅密尼斯只说了这些,便低头看向下方。诺特瞥了他一眼后,看来毫不介意似的开口说道:
「死掉的马奎斯好像曾说过『还有其他卸下项圈的方法』。我要求王朝调查具体的方法……这件事已经可以在这边说了吗?」
修拉维斯一边点头,同时稍微举起手打断诺特。
「由我来向众人传达这件事吧。」
然后他重新面向五长老。
「我回应解放军的要求,请母亲大人最优先调查解除项圈的方法。然后有了一定的成果。」
是这样吗……?
我跟洁丝面面相觑。洁丝似乎也毫无头绪。
修拉维斯看向在他旁边待命的母亲。
「母亲大人,能麻烦您向大家说明吗?」
维丝缓缓地稍微走上前。
「这一个月左右,我一直在整理已故丈夫的遗物。大半遗物都被隐藏起来,没有被暗中活跃的术师发现,依旧完好如初。里面也有只会传承给历代国王的物品。其中之一有着令人颇感兴趣的记述──就是『最初的项圈』。」
这个词我是第一次听说。不过诺特看来没有特别惊讶。他好像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耶稣玛的项圈是拜提丝大人亲手开发的物品。第一个被制造出来的项圈,就如同字面是『最初的项圈』。这个项圈被隐藏在梅斯特利亚的某处,上面记载着『会借由王家之血破坏所有项圈』。」
「破坏所有项圈?」
培育员首长莉戴丝发出抗议的声音。
「……失礼了。不过,如果突然那么做,就等于是在这混乱无比的状况当中,解放超过一千人的魔法使。」
维丝与修拉维斯安静地聆听着。跪在旁边的魔法工首长葛内斯也开口说道:
「那样很危险吧。魔法的法则正陷入混乱,就连经过严密调整的立斯塔都在各处出状况喔。我们王都居民也十分小心谨慎地避免魔法失控。要在这时解放多达一千人的年轻魔法使……我想这终究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使想制作项圈再次重新戴上,要一个不漏地监视已经脱离管理的少女,近乎不可能。」
修拉维斯始终以温和的态度承受这些话。
「我当然知道这些问题。这并非在讨论要立刻使用『最初的项圈』。就算想卸下项圈,必须先确立才行的事情仍堆积如山,例如修正世界扭曲的方法、避免魔法使过度增加的措施、替不适合者再次戴上项圈的计画等。但无论如何,能先将卸下项圈的方法纳入囊中是最好不过的吧。」
我心想的确有一番道理。虽然我们被排除在外这点让人很伤心,但以国王的身分来说,那是正确的判断吧。没有通知必定会反弹的阶层,私下调查卸下项圈的方法,然后迅速地报告调查结果──以王朝的立场来说,这是他们向解放军表现无论如何都想继续同盟的方式。
「那么……已经找到隐藏地点了吗?」
谍报员首长梅密尼斯用冷淡的声音这么询问。
修拉维斯缓缓摇了摇头。
「很遗憾地,上面没有明确写出项圈在哪里。」
这是第几次啦?尽管我这么心想,但这大概就是王朝之祖拜提丝的癖好吧,那也没办法。一定又会有像谜题一样的讯息被当成线索提示出来吧。
「……不过,解放军已经以些微的线索为基础,开始靠人海战术在进行搜索。」
魔法工葛内斯露出惊讶的模样,搓了搓自己的秃头。
「进行搜索……所谓的线索是可以给予那种庶民也无妨的情报吗?」
修拉维斯接着发出的话语,实在是过于出人意料。
「那是每个人都很熟悉的童谣。」
气氛差点变激烈的金之圣堂内部,再次变得鸦雀无声。
童谣……?
我抬头一看,可以看出洁丝冷静的表情当中,只有双眼因好奇心闪闪发亮。
修拉维斯环顾所有人一圈后,再次开口说道:
「指示『最初的项圈』所在处的,是一首叫做〈锁链之歌〉的童谣。」
在登基典礼后,洁丝跟我匆忙回到洁丝的房间。她脱下难得穿上的礼服丢在床上,急忙恢复成平常的打扮后,拿着一本书到我这边来。
顺带一提,虽然我说得好像亲眼看见了洁丝脱衣服的过程,但当然并非实际上看到。洁丝在寝室换衣服的期间,我是个绅士,所以待在旁边的客厅。后来窥探寝室时,发现礼服被放置在床上。闭上眼睛竖起猪耳朵,想像洁丝换衣服的模样来玩乐并非我热中的事情。我也没有认为在脑中想像反倒还比亲眼目睹要有趣多了。我说真的。
「您真是个变态先生呢。」
我一边因为被洁丝这么说而感到愉悦,同时像平常一样爬上沙发。洁丝也跟我一起坐在沙发上,将书本在膝上摊开。这是我们找到的猪与人类少女一起阅读书本的最佳姿势。我能够不客气地观察洁丝的脚,而且洁丝偶尔会用空着的手抚摸我。
「找到了,您看。是〈锁链之歌〉。」
洁丝让我看的是小孩子看的图画书。书上有浅色插图,被半吊子地画成Q版的动物们看来和乐融融似的跳着舞。
跨页的页面上,大大的文字写着童谣的歌词。
生锈的锁链 一直通往到 遥远的地方
离开牢房后 到坟场为止 锁链的道路 没有尽头
第一个 箍裂开 老鼠逃走了
逃走的老鼠 在锅子里面 被热水煮熟 死掉了
第二个 箍裂开 狐狸逃走了
逃走的狐狸 掉进烟囱里 被火焰焚烧 死掉了
第三个 箍裂开 棕熊逃走了
逃走的棕熊 爬上了树木 被天空劈打 死掉了
第四个 箍裂开 逃走了
逃走的 就近在身旁 混入人群中 生活着
「这歌词感觉还真危险啊……居然有牢房、坟场、死掉了什么的……」
「是吗?我觉得童话或童谣存在着很多这种作品呢。」
「的确。或许愈残酷的词汇愈好懂,对小孩子来说比较容易亲近吧。」
我这么说的同时,首先指出感到在意的地方。
「最后这两行有两处可以塞一个词汇的空格,是怎么一回事啊?这样就没办法唱了不是吗?」
「可以在这边填上任何喜欢的词汇来唱喔。像是♪恶魔逃走了~……之类的。」
只有歌词的部分,洁丝确实地配上节奏唱给我听。
「怎么,洁丝,原来你会唱吗?」
「嗯,当然了。因为这首歌很有名。」
「既然这样,你可以从头到尾整首唱给我听听看吗?」
「可以喔!」
洁丝咳了两声清喉咙并吸了口气,然后──她移开视线,就那样吐出一口气。
「怎么了?」
「没什么,呃……要在猪先生面前唱歌……该怎么说呢,实在很难为情。」
洁丝看似尴尬地露出微笑,脸颊稍微泛红。
「就刚才听到的感觉,你并非音痴吧?我觉得没什么好难为情的……而且你的声音也很悦耳。」
「才没有很悦耳……」
一称赞她就会立刻否定,是洁丝的坏习惯。
「啊,对不起……可是,被说声音很悦耳的话,反倒会更不好意思唱了不是吗?」
的确。
「这么说也是啊,抱歉。我只是有些在意那是怎样的歌,你不唱也没关系的。毕竟只要知道歌词就能够考察了嘛。」
修拉维斯在登基典礼上的说明十分明确。
这首童谣指示着最初的项圈的所在处。
这似乎是比暗黑时代更早之前就在流传的童谣,所以恐怕是拜提丝配合童谣留下了线索吧。拜提丝是在一三○年前统一梅斯特利亚并创立王朝的。根据洁丝所言,她似乎是在那之后才开发了项圈。假如有什么线索,理应是从开发项圈后到拜提丝过世的一一○年前为止,大约二十年的期间内制造出来的东西。
尽管冬天的太阳比较早下山,但距离窗外的太阳西沉似乎还有一些时间。今天是修拉维斯的生日。我们被维丝邀请共进晚餐。但国王跟他的母亲似乎都很忙碌,晚餐被设定在较晚的时间开始。应该可以在晚餐前仔细地思考吧。
「洁丝有何看法?看到这些歌词,你有察觉到什么吗?」
对于我的提问,洁丝发出「嗯~」的低吟。
「锁链的道路从牢房连接到坟场──这个部分让我有些在意呢。是否在指示什么路线呢?」
「我也是这么想。牢房是起点,沿着锁链前进的话就会到达坟场,那里就是终点,也就是隐藏着最初的项圈的地方──可以这么解释呢。」
洁丝的手指抚摸着跳舞的动物们的插图。
「那么,意思是剩余的其他歌词没有关系吗?」
我暂时陷入思考。
「不,应该不会没关系吧。既然主张这首歌指示着线索,要是剩余的部分毫无关系……该怎么说呢?一点都不美丽。而且牢房和坟场什么的,梅斯特利亚应该多得数不清吧。要在没有任何线索的状态下锁定地点,实在太严苛了。如果有什么跟锁链强烈相关的牢房,或是『讲到牢房就是这里!』的地方,倒是另当别论。」
「唔……我没什么头绪呢……」
听到洁丝这么说,我低头看向图画书。感情很好似的在跳舞的动物们露出有些空洞的表情。
「那么,就假设剩余的歌词是某些线索,来思考看看吧。因为有第一个、第二个这样接续下去,说不定是要巡回地点那种类型的讯息。」
我想起为了解开全裸变态老爹出的谜题,在王都走访雕像的事情。
结了两颗小果实──这次是否也使用了像那样的隐喻呢?
「是位于视线前方的东西呢。」
不知为何,洁丝用冰冷的视线看向我。记得那个变态老爹给我们的讯息就是那种感觉。胸部丰满的女性雕像注视的前方,有着胸部小巧的少女雕像,而且在那个少女背后有道路彷佛羽翼般扩展开来,沿着那条道路前进就会抵达要找的泉水──就像这样,是那种沿着标记前进的解谜游戏。说不定这一族的人就是喜欢这种像是解谜大赛的游戏。
我将视线从洁丝的胸部往下移,再次注目歌词。
「如此一来,就必须先找到最初的地点才行……老鼠逃走了……在锅子里面……被煮熟死掉了……要从这一点情报特定出场所,实在挺困难的啊。」
「所以修拉维斯先生才会拜托解放军成员帮忙吧。他可能是认为只要在各种城镇上把所有牢房都找过一遍,或许就能找到疑似线索的东西。」
「说得也是。」
这么说道之后,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不过,虽说是有名的童谣,告诉解放军这就是寻找最初的项圈所在处的线索,真的没问题吗?要是被其他人先找到就麻烦了。」
洁丝有些欲言又止,然后稍微小声地说道:
「从修拉维斯先生的立场来看,应该认为那样也无妨吧。」
「这话是什么意思……?」
「照维丝小姐所言来看,能够使用最初的项圈解放耶稣玛的是王家的血统。除了我们之外的某人是无法擅自解放耶稣玛的。就算有其他人先发现最初的项圈,结果在使用之际,依旧需要王家的同意。」
原来如此。不过……
「如果有人先发现,然后藏到其他地方呢?那样就无法解放耶稣玛了。」
洁丝显得更加欲言又止。
「……我觉得维丝小姐和修拉维斯先生,恐怕都认为万一变成那样也无所谓。」
她一直表现出难以启齿的模样,原来是因为这么一回事吗?
「的确,希望解放耶稣玛的是解放军和我们。并不是王朝。」
让对于任何不讲理的待遇都不会抱怨的奴隶流通在市面上,维持魔法使这个种族的耶稣玛制度。为了让社会稳定化以及让魔法族长存,王朝一直积极地继续这种不合理的制度。
洁丝严肃地点了点头。
「……对。而且,只要先把情报告诉解放军成员,万一最初的项圈弄丢,也能够怪罪在解放军身上,而不是王朝。解放军成员应该也明白这点,恐怕会相当谨慎地看待这个情报吧。」
原来如此。虽说要用人海战术,但也可以不告诉基层的人那首童谣在指示什么东西的所在处,只让他们进行搜索而已。
「修拉维斯也变成一个策士了呢。」
我这么说,于是洁丝缓缓摇了摇头。
「不,我认为这应该是维丝小姐的想法。毕竟她是从伊维斯大人那时开始,就一直在背后支持着王朝的人物……而且维丝小姐非常聪明。」
我也隐约有这种感觉。那个宛如灿烂向日葵的美女妈妈,该说很精明,还是无法大意呢?有一种很接近荷堤斯和萨农的氛围。恐怕她远比我们要聪明许多。直觉告诉我不能与她为敌。
以前我们曾经向维丝撒谎,来问出色色洞窟的所在处,那时也差点被揭发秘密的企图。是我连忙暗示她这么做是为了让修拉维斯与洁丝的关系有所进展,才总算骗过了她。
虽然也因为这样,让洁丝对我气噗噗就是了……
「灿烂向日葵……真抱歉呢,我只是背阴处的紫罗兰。」
我抬起头一看,只见洁丝将手交叉在胸前,气噗噗地看着这边。
再怎么样我也不会对朋友的母亲发情,真希望她能放心。
尽管王族的人少得可怜,但王宫的建筑物实在宽敞得莫名其妙。我们一边看着窗外被繁星以高密度填满的异形夜空,同时沿着漫长的走廊移动。目的地是大厅。新国王修拉维斯的生日聚会马上就要开始了。洁丝表示机会难得,所以又换上了在登基典礼时穿的礼服。
「这么说来,洁丝的生日是什么时候来着?」
我这么询问,于是洁丝露出微笑说道:
「是六之月一六日──就是我跟猪先生首次相遇的那天喔。」
身为耶稣玛的洁丝迎接十六岁生日,必须踏上残酷旅程的那天──我在猪圈醒来了。我因为食物中毒而倒下是现代日本十二月的事情,那边跟梅斯特利亚似乎有半年左右的岁月偏差。
不过,总之可以把洁丝的生日当作是六月十六日吧。
「这样啊。我会先记住的。」
「猪先生,您会帮我庆生吗?」
「那当然。」
「咦咦咦,真的吗?我好开心!」
洁丝在胸前握住双手,雀跃地晃动着肩膀。
不过,即使要帮她庆生,我也很难准备什么礼物。干脆叼着笔画张生日贺图给她吧。
「生日贺图……?」
看到我的内心独白,洁丝歪头感到疑惑。
「就是在生日蕴含着祝贺之意,画那个人的图。」
「哦!猪先生的国家有那样的文化吗?」
虽然主要是替动画角色之类庆生的文化……但也不算错吧。
「没错。有人画漂亮的图给自己,无论是谁都会很开心吧。」
「的确会很开心!那我就好好期待猪先生会把我画成什么样子喽。」
「我一定会把你画成美少女。」
先不提我有没有那种技术。就凭这张猪嘴,说不定要画微笑符号就竭尽全力了。
「尽管我不是美少女……顺便请问一下,猪先生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呢?」
「以我诞生的世界来说,就是十月十六日。」
请多指教啦,诸位!
「我记住了!虽然是很久之后……但我会替猪先生大肆庆祝的。」
洁丝柔和的笑容,让我的脸颊肉也彷佛要跟着融化。
抱歉了,诸位,我的生日已经有计画了。
就是美少女替我庆生的计画啦!
就在我们像这样边聊边走时,有个脚步声从后方追了上来。是修拉维斯。他脱掉了紫色法衣,换回平常黑长裤与白衬衫的装扮。
「让你们特地拨出时间前来,抱歉啊。」
型男王子大人一派轻松地将手咚一声地搭在洁丝肩膀上。在近距离一看,可以更清楚地看出他的体格锻炼得比以前更加壮硕。四眼田鸡瘦皮猴的混帐处男能赢过他的希望低于零。留得较长的金发已经不只是卷翘,变得像是爆炸了似的。
是看了我的内心独白吗?修拉维斯在头部附近弹了一下手指,整理头发。
「我刚才一直在训练。毕竟在父亲大人已故的现在,展示神之威严是我的任务啊。」
修拉维斯若无其事地这么说并往前走。空气的流动将强烈的气味送到我的鼻子这边。
「你喷了什么香水吗?」
修拉维斯彷佛想说「问得好」,用十分自豪似的笑容面向这边。
「毕竟我当上国王了嘛。我试着用了父亲大人以前喷的那种香水。」
我才在想这气味感觉有点讨厌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吗?为了盖过大概是由于训练造成的汗臭味,目前从他身上飘散出一种会从公司干部的西装散发出来、充满野性气息的芳香。对于猪敏锐的嗅觉而言,真要说的话,感觉有些不快。
「……这气味不适合我吗?」
修拉维斯看似遗憾地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洁丝立刻帮忙打圆场。
「不会,感觉很成熟,我认为是非常威风凛凛的香气!」
「对吧。先不提这气味是否令人觉得舒服,我觉得必须消除自己乳臭未干的气息才行。」
修拉维斯跟我同年纪,才十九岁而已,我觉得就算乳臭未干也没什么关系。但既然他已经当上一国之王,大概也不能这么说吧。
「这么说来,一阵子没见,你变得挺壮的呢。」
修拉维斯看似自豪地露出微笑。
「不只是肉体而已。经过实战和训练,脱魔法的次数也已经有十次了。洁丝你目前──」
「我跟之前一样是九次。因为从深世界回来后,就很少使用魔法。」
「我总算能追过你了啊。但我比你年长三岁,必须更加勤奋锻炼才行。」
并肩走着的金发两人,看起来简直就像互相竞争的兄妹。当然,以血缘关系来说他们是堂兄妹,所以这么说也不见得是错的。不知何故,洁丝脱魔法的速度比较快,因此修拉维斯内心似乎有些焦急。
脱魔法的次数直接关系到魔力的强度。纵使不依赖契约之楔,年轻的魔法使在使用魔法把自己逼入绝境的状况下,有时也会发生脱魔法,魔力会随着脱魔法的次数倍增。脱魔法零次的魔力似乎相当于士兵一人份,一次就变成两人份、两次就变成四人份;魔力会像这样以指数函数的方式逐渐增加。
照这种方式计算,洁丝等于是大约五百人份的战力,修拉维斯则是大约一千人份的战力……但老实说因为数字大得太夸张,让人没什么真实感。
顺带一提,据说经历过四十三次脱魔法的拜提丝,拥有逼近大约八兆到九兆人份的战力,听说她具备将梅斯特利亚所有岛屿都沉入海底的力量。要让岛屿沉入海底,需要士兵几人份的力量才够呢?关于这点我完全无法想像。
「修拉维斯脱魔法的速度好像一口气加快不少,你找到什么秘诀了吗?」
我这么询问,于是修拉维斯看似高兴地点了点头。
「我想有很大一部分是起因于这个世界的异常变化……我想让自己变强的愿望愈是强烈,试图让自己成长的魔法也会跟着变强。愿望因为那种魔法增强,更进一步地让自己的魔法愈来愈强。我察觉到关键就在于置身这种循环之中。」
「原来如此,还有这样的方法呢……」
洁丝感到佩服似的低喃。
魔法是实现愿望的力量。借由理应是输出的魔法,来增强等于输入的愿望。这么做让魔法变得更强──是发生这样的循环吧。在调节植物荷尔蒙,使其在短期间内一口气成长的实验中也能看见这种现象,似乎是一种正向的回馈控制。
「但是,您的身体也很重要,不能过于勉强自己喔。」
被洁丝这么担心,修拉维斯露出笑容。
「我知道了。」
我们沉默地走了一阵子后,修拉维斯小声地发出牢骚:
「……不过,所谓的国王果然很辛苦啊。我在登基典礼立刻就紧张起来了。」
唉──可以听见他的叹息。我看向一脸疲惫的年轻国王。
「你很认真地聆听部下的意见,同时也确实传达出自己的主张……我认为你做得很出色喔。」
「这样啊。你很擅长称赞人呢。」
你才是会在奇怪的地方称赞人呢──正当我这么心想时,洁丝笑咪咪地说道:
「我也这么认为。猪先生只要一有机会,就会说我很可爱,或是美少女什么的……尽管我觉得根本没那回事……」
视情况而定,洁丝这番发言听起来也像是在放闪。但修拉维斯用认真的表情回应:
「不,我认为洁丝是个美人,内在也十分出色美丽。」
真不愧是认真回覆的家伙,丝毫不会吞吞吐吐。
另一方面,洁丝也像是感到害羞似的别过脸去。
我究竟被迫看了什么啊……?
正当我思考着该怎么应付这种状况时,我们抵达了大厅。
一打开门扉,就有烤熟的肉和香草,以及些微的油香轻飘飘地充斥了鼻腔。
眼前是由魔法水晶吊灯照耀的明亮空间。过于高耸的天花板上描绘着神圣的湿壁画,大理石制的巨大雕像并排在墙边。虽然这房间用来摆放餐桌实在过于宽敞,不过是魔法空调在发挥作用吗?即使是冬天仍十分温暖,温度适中。
这里也是我跟洁丝首次与伊维斯和修拉维斯相遇的地方。而且是洁丝的项圈被卸下,冲击性的真相被揭露的场所……
跟那个时候一样,里面摆放着精心设计的圆桌。维丝早已经坐在圆桌前面,正转头看向这边。她依旧是礼服装扮。
「快坐下吧。」
温柔却又威风凛凛的声音呼唤着我们。考虑到我的体型,她在右手边准备了座面较高的猪用椅子,我请洁丝用魔法把我抬起来,坐到那张椅子上。
身为主角的修拉维斯坐在正面──也就是维丝对面,洁丝则是坐在我旁边。
「都到齐了呢。」
她在宽敞的圆桌上准备了三人份的豪华餐点,我的面前则是堆满五颜六色的水果。就我能看见的范围,人类用的餐点菜色数量已经多到令人眼花撩乱,却仍有用银制圆顶餐盘盖覆盖住、暂时无法看见内容的料理。
附带细致图案的黑色瓶子缓缓地从圆桌中央往上浮起。
「这是拉哈谷生产的,王历一一一年的葡萄酒。」
维丝轻轻挥动右手,软木塞便当场从瓶子里脱落,酒瓶流畅地移动到修拉维斯面前。略微带有褐色的红紫色液体,从谨慎地倾斜的酒瓶中倒入宽口的葡萄酒杯里。
酒瓶彷佛被看不见的服务生拿着,接着缓缓移动到洁丝面前,然后在我眼前倒酒给洁丝。我吸了一口气,一股如花束般复杂、如蜂蜜般芳醇的香气,伴随着酒精的蒸气被传送过来。
葡萄酒在最后也倒入了维丝的玻璃杯里。看到被放下来的瓶子上刻印着一一一的数字,我察觉到一件事。
现在是王历一三○年。今天是修拉维斯的十九岁生日,所以这瓶酒的葡萄是在他诞生那年收获的果实。维丝是在修拉维斯登基之际,订了这瓶酒吗?还是从这瓶酒酿成时就一直事先保管着呢?
是发现我用猪鼻子在闻着气味吗?维丝瞥了这边一眼。
「没有你的份喔。请你吃苹果忍耐吧。」
我微微点头表示理解。要是乙醇弄坏了猪的肝脏,我可吃不消啊。
另一方面,陈年葡萄酒似乎让洁丝兴致勃勃。她用闪闪发亮的眼神窥探着玻璃杯里面。
「那么,今天是修拉维斯的十九岁生日呢。然后同时也是你成为这个国家的国王之日。」
维丝用纤细的手指举起葡萄酒杯,笔直地看着儿子。
「我原本打算在你满二十岁的转捩点,才打开这瓶从你还不会说话时就一直放着熟成的葡萄酒……但今天这个日子一定比较适合作为转捩点吧。而且这个世界正处于扭曲变形的状况,也不晓得酒是否会在放着熟成的期间变味。」
修拉维斯用遗传自母亲的翡翠色眼眸认真地回望着维丝。
察觉到飘散在两人之间的气氛,洁丝跟我也正襟危坐。
「王历一一一年是个常有舒适晴天的一年。」
维丝接着这么说了。
「据说在拉哈谷收获了自王朝创始以来最顶级的葡萄。而且这一年在我的人生当中也是最幸福的一年。」
修拉维斯的眉毛稍微抽动了一下,但他什么也没说。还是说不出口呢?
「但愿你诞生的王历一一一年对王朝而言,还有对梅斯特利亚而言,也会是值得祝福的一年。这是我身为母亲唯一的心愿。」
维丝高举玻璃杯后,修拉维斯也跟着举杯,洁丝在最后跟上。
「母亲大人这特别的一番话让我由衷感到欣喜。我身为国王会绷紧神经,精益求精。」
三人以视线为暗号,一同倾杯饮酒。是酒相当美味可口吗?洁丝略微瞠大了眼,但维丝和修拉维斯彷佛都在逞强似的,依旧面带微笑。
「生日快乐。」「谢谢妈。」其实他们应该想要像这样坦率地交谈吧?我总觉得国王与其母亲这种过于沉重的立场,迫使两人过度注重礼貌。
就在维丝放下玻璃杯,准备开始用餐之际。
周围突然变暗了。看来似乎是水晶吊灯的光芒同时消失。我还来不及摆好架势,放在圆桌上的烛台便亮起火光。维丝露出困惑的神情,修拉维斯则以若无其事的表情,在她面前起身离开座位。
在昏暗的蜡烛亮光中,修拉维斯缓缓地走到维丝旁边。
「您不用起身,母亲大人。我今天也有东西想要给您。」
修拉维斯这么说,然后以流畅的动作牵起母亲的左手,在她的中指戴上戒指。
「很抱歉没有事先预告就这么做。但我的生日不仅是母亲大人祝福我的日子,同时也是我要感谢母亲大人的日子。」
维丝看来暂时说不出话的样子。
「……我才在想你最近都在做些什么,居然准备了这种东西……」
没有直视修拉维斯而是注视着戒指的维丝,想要冷静地这么说,但她失败了。
儿子强壮的大手包覆住母亲纤细的手。
「这是我在纯粹的白金里掺入拜提丝大人的金,用我能够使出的最强魔法锻炼而成的戒指。请母亲大人戴上这个戒指,来代替被卸下的结婚戒指。」
维丝只是颤抖着喉咙,紧抿嘴唇。修拉维斯接着说道:
「无论是王家繁忙的职务或是父亲大人的蛮横行为,您都忍受过来,将我养育到这么大。这是我对您由衷的感谢之情。」
看到尽管略微害羞,仍柔和地露出笑容的少年,我不禁反省自己从来没有给母亲这种惊喜过呢。
维丝总算恢复平静,她开口说道:
「修拉维斯…………你要成为出色的国王。」
「是的。」
将戒指交给了维丝的修拉维斯回到座位上,水晶吊灯也在这时恢复了亮光。
大厅变亮之后,可以看出维丝的双眼略微变红。
我的视线让维丝稍微蹙起眉头,然后她咳哼一声清了清喉咙。
「……好了,我们开动吧。料理有些变凉喽。」
维丝迅速地张开双手。随即有复数火球涌现出来在圆桌上舞动,精准地将应该加热的料理重新加热。
晚餐十分丰盛。圆顶餐盘盖被掀起后,从底下出现摆盘让高级法式料理也自愧不如的肉料理。鱼料理也十分出色。绝妙比例的香草融入以奶油为基本的调味酱里面,甚至让人有种光是闻到香味就很幸福的感觉──应该说身为猪的我没办法吃那些料理,所以只能用眼睛和鼻子来享受,并侧耳倾听洁丝的美食评论就是了……
尽管用餐时间很愉快,但一直有种不协调感夹在猪肋排的某处。
从登基典礼那时开始就这样了。
所谓的不协调感,是指对洁丝跟我──尤其是对洁丝的态度。
只会找心腹参加的登基典礼,以及被邀请来参加替国王庆生的家族聚餐,这简直就像是──
我这种担忧因为维丝的一句话变成了现实。
「话说修拉维斯──」
在盘子大部分都清空之际,因为葡萄酒而变得有些饶舌的维丝,彷佛算准了时机似的这么呼唤修拉维斯。
「关于你们结婚的事情,进展得怎么样了?」
虽然没有呛到,但修拉维斯跟洁丝都同时停下了手,并停止咀嚼。
「你十九岁,洁丝十六岁。这年纪结婚并不算早吧。」
我目瞪口呆,就那样叼着一整颗苹果,下巴变得一动也不动。
「……结婚生子也是国王的使命。你必须尽早努力增产报国才行喔。」
现场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两名当事者总算把嘴里的料理成功吞下肚。
维丝是把两人的反应解释成害羞吗?她用餐的刀叉没有停下来过。
「母亲大人,关于这件事……其实……」
修拉维斯一边缓缓地寻找词汇,同时正确地说明起来。
其实洁丝是荷堤斯偷生的女儿。
也就是两人为堂兄妹,不应该结婚。
自己是在母亲被囚禁时得知此事的,返回王都后也一直开不了口。
是尽可能地装出平静的模样吗?维丝在开口之前亲手将最后的葡萄酒倒入玻璃杯里。她的手微微颤抖着,堆积在瓶底的黑色沉淀物也全都倒进了杯子里。
「原来……是这样吗?」
维丝大大吐了口气,将仅剩一点的葡萄酒连同沉淀物一饮而尽。
「优秀的魔力、纤细的技术、源源不绝的好奇心、对阅读的热情,以及对色情的兴趣……我一直觉得常会让我想起某人,没想到……洁丝竟然是那男人的……」
……她刚才说了什么?
尽管有个让人在意的词汇,但这种气氛实在让人不敢吐槽。
维丝闭上双眼,稍微低下头,然后又立刻抬起头来,恢复成平常的表情。
「我明白了。」
沉默。
「我理解内情了。伊维斯大人一定早就察觉到了吧。虽然不晓得他有何意图,但具备先见之明的那位人物,居然会不小心碰巧选上有这种血缘的人当修拉维斯的未婚妻……我实在无法想像。这一定也是一段有其意义的过程吧。」
「母亲大人……」
「我也能理解你们难以启齿的心情。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维丝小姐,对不起,我应该更早──」
「──我──」
维丝打断洁丝,提高音量说道:
「不认为堂兄妹结婚对这个王家而言是好事。婚约就当作没这回事吧。我会再从头寻找新的女性。」
维丝擦了擦嘴,从座位上站起身。
「母亲大人,之前没能说出口,真的十分抱──」
「修拉维斯,谢谢你的礼物。」
维丝的视线散发出不由分说的氛围。
「今晚我有些累了。我就在这边先失陪了。不过难得准备了这么丰盛的料理,请你们两人一起享用,别剩下了。」
维丝不带任何感情,宛如机关枪般单方面地这么宣告后,便离开了大厅。
被留下来的我们按照她的吩咐用完晚餐。在尴尬的气氛中,几乎是一言不发。
打道回府时,修拉维斯一脸过意不去似的对我们笑了笑,然后拿着空酒瓶消失在自己房间的方向。
「明明是难得的生日……不晓得他们两位有多么心痛呢……」
回程的路上,我们稍微绕了远路,一边呼吸外面的空气一边走着。
洁丝将手贴在胸前,露出像是在忍受疼痛般的表情。
「你没听见他们内心的声音吗?他们是一对坚强的母子。别看他们那样,或许他们出乎意料地觉得没什么。」
我刻意试着讲些不着边际的话。洁丝缓缓摇了摇头。
「毕竟他们两位都懂得在日常生活中保护内心的方法……」
我也真想学会这种技术。
密度异常的星空从各种角度照亮着我们,在脚边形成模糊的小型影子。我侧眼看着王宫气派的石墙,在庭园中走着,一边散步一边回到内宅。
洁丝的手轻轻碰触我的背。
「……可是,有一件好事。」
「什么事?」
她回覆的答案实在过于单纯。
「这么一来,我要嫁入王家的事情总算正式取消了。」
我抬头一看,只见洁丝抿紧嘴唇,面向这边。
「要说这对我而言不值得开心……就是撒谎了。」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呀。」
我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茫然地看着前方继续走着。
「猪先生不觉得开心吗?」
我一边听着洁丝似乎很不满的声音,同时思考起来。当然,洁丝跟那个认真回覆国王结婚的可能性变成零这件事,要说我不觉得开心是骗人的。但我还不太能想像将来的事情。我们诞生的世界不同、身分不同,以及模样也不同──此外还有许多要待在一起必须跨越的巨大高墙。
「只要我们一起寻找道路就行了,寻找可以让我们共结连理的道路。」
那是内心独白喔。
「该怎么说呢……我还不是很懂共结连理或结婚什么的。总之我现在只要能跟洁丝待在一起就行了。」
洁丝放在我背上的手稍微压了压我的背部脂肪。
「猪先生不是跟我约定好要结婚吗?」
传入耳中的话语让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们做过那种约定吗?」
「就是岁祭那一晚。您在装傻吗?」
「不,我没在装傻耶。」
我真的没有记忆。
「我们确实约定好喽。就是猪先生的……那个……处……处……」
不知何故,洁丝突然吞吞吐吐,开始支支吾吾地动着嘴巴。她的脸变红了。
这么说来,以北方星(Salvia)为目标的旅途最后,我们或许在位于梅斯特利亚最北端的穆斯基尔的旅馆中聊过那种话题。
在「岁祭」这个彷佛盂兰盆节、新年与耶诞节同时来临的文化中,据说有关系亲近的人互相赠送礼物的习俗。不过一只猪没有能够送人的东西。在旅行与年底的特殊气氛中,洁丝好像对我说过「请把处男给我」这种爆炸性发言。洁丝表示她也会给我相同的东西,让话题进展下去,之后发生火腿三明治事件和深世界等许多事情,一忙之下我就完全忘记这回事了。
「也……也就是说,我们发誓要把贞操给对方!」
尽管洁丝变得满脸通红,语调却非常认真。
「的确也不是不能那么想啦……」
「如果不结婚,就没办法达成誓言。所以等于已经成立结婚的约定。」
真是精彩的三段论法。
「不用这么着急吧。比起结婚,首先应该思考在这个不稳定的世界中,该怎么做才能待在一起。」
洁丝用力摇了摇头。
「我们不是猪先生说的那种兄妹喔,也没有如锁链般的缘分。为了可以一直在一起,也需要像结婚一样坚固的『形式』不是吗?」
「是这么回事吗?」
「就是这么回事。」
洁丝在奇怪的地方很顽固。哎,虽然那样也不错啦。
「如果不跟我结婚,猪先生就一辈子都是混帐处男先生喽。那样您也无所谓吗?」
混帐一词应该是多余的吧。
「……哎,毕竟那也有点像是我的个人特色嘛。」
「真是的。请您不要敷衍过去。」
洁丝就这样看着我,气噗噗地鼓起脸颊。
「我也不是在主张想要现在立刻结婚喔。我的意思是我们一起寻找通往结婚的道路!」
关于曾经是王子未婚妻的完美美少女积极地向我逼婚这件事。
「如果是这么回事,我没有异议……然而,明明没有做好结婚的准备,却先决定要结婚,那样不是会变成徒具『形式』的婚姻吗?老实说,我还没有很懂结婚这回事。关于这一点,洁丝你确实明白,而且准备好了吗……?」
我明明不是修拉维斯,却做出了严厉的认真回覆。洁丝看来认真地暂时陷入思考,她稍微走了几步后,老实地点头肯定。
「……嗯,说得也是呢,我的确还没准备好……」
洁丝将手贴在胸前。既然有担忧的问题,首先应该去解决那些问题。
「洁丝也会感到不安啊。」
我这番话让洁丝用似乎很苦恼的眼神看向这边。
「是的……尽管以年龄来说并没有特别早……但仔细一想,我的确还无法想像所谓的结婚是怎么回事。要说我已经准备好……或许会变成谎言。」
「对吧。我也是一样。在考虑结婚之前,需要确实地做好准备。我们还没有准备好。所以想结婚的话,首先必须将该准备的事情搞定才行。」
所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三段论法还三段论法。
洁丝迫切的眼神看向我。
「那么……我该做些什么才好呢?结婚需要准备些什么呢?因为我是个书呆子,从来没做过类似新娘修行的事情……」
的确,具体来说,该做些什么才能做好准备呢?正当我陷入思考时,洁丝接着说道:
「我以前是侍女,所以虽然有些笨拙,但依旧会做某种程度的家事。我也会照顾动物。可是,因为料理是厨师的工作,我没什么经验……其他还有什么呢,例如夜晚的事情我也是一窍不通……」
夜晚的事情是什么???
「不,我并非要洁丝去准备当个新娘喔。即使你进行新娘修行,也没办法用来改变困难的现状吧。」
洁丝将手指贴在嘴唇上,朝这边歪了歪头。
「那么,猪先生认为我需要做怎样的准备呢?」
真是个困难的问题。洁丝为了结婚应该做的事情……
例如学会能够养小白脸一辈子的能力吗?如果能过着让温柔的洁丝养我的生活,那一定是最棒的人生。
「说得也是。首先最重要的应该是学会能够靠自己的力量好好活下去吧。如果没有能够靠自己独立生活的自信,我觉得要结婚很困难,毕竟还关系到自己以外的人生。」
「那个。我能听见您的内心独白喔……」
唔喔……
「讲正经的,我希望洁丝学会的不是当新娘的能力,而是先学会在不稳定的世界中也能独当一面,以人类身分活下去的能力。」
洁丝露出有些无法理解的表情。
「可是要那么说的话,我能够使用魔法。只要有魔法,就不用烦恼该怎么生活喔。」
洁丝一边说,一边在手上燃烧起明亮的火焰。我在产生搞不好会被烧烤这种危机感的同时,开口指点:
「魔法也开始变得不稳定了,根本不晓得是否能一直像现在这样使用魔法吧。而且耶稣玛被解放的话,说不定魔法就变成不是特殊技能了。」
「原来如此,的确是那样也说不定……那样一来,我该怎么做……」
火焰消失了。洁丝看来很认真地烦恼起来。她只是个坦率的乖女孩,我开始讨厌起老是反驳她的自己了。我也试着思考看看。
「如果要列举一个无论在哪种世界都通用的东西,就是头脑吧。」
「头脑……是吗?」
「如果再说得详细一点,就是冷静的头脑──换言之,便是看透真相的能力。无论在何种世界的何种状况下,所谓的真相都只有一个。只要具备可以冷静地看透那仅仅一个真相的能力,不管到哪里应该都通用。」
洁丝暂时咀嚼着我这番话,然后她眨了眨眼睛。
「说得也是呢,毕竟猪先生至今也是靠头脑解决了许多问题……」
听她这么一说,的确是那样没错。我以猪的模样来到剑与魔法的世界,在行动受到相当多限制的状态下,我的桃色脑细胞曾好几次派上用场。
「勤奋好学是洁丝的优点。首先要培养看透真相的能力呢。」
洁丝露出明朗的笑容。看来她似乎可以理解我的用心良苦了。
「只要具备看透真相的能力,感觉确实也能变得有自信。那就是我的『新娘修行』呢!」
洁丝这么说,然后面向前方。看起来简直就像立刻开始在寻找有没有被隐藏的真相掉落在某处。
正好就在这时,我们听见了女性的呜咽声。
我们停下脚步,两人一起环顾周围。蔷薇的香气顺着冰冷的夜风飘散过来。
这前方是──维丝管理的蔷薇园。
当我回过神时,洁丝已经迈步跑向蔷薇园那边。纵使没有像伊维斯那样的先见之明,仍能隐约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尽管我心想别这么做就好了,依旧追在洁丝后面跟了上去。
那是个用砖墙围住三面,彷佛秘密小屋般的空间。蔷薇的配置是有规划的,明明不是盛开的季节,却四处绽放着红色或白色的花朵。中央有大型喷水池,围住喷水的圆形边缘正好适合用来坐着小憩。
维丝就坐在那里。她双手捂住脸,摇晃着肩膀。
发现洁丝跑过来后,维丝立刻面向另一边。
「维丝小姐……」
洁丝站在她身边,这么呼唤她。我在洁丝身后尽可能地消除存在感。
传来几次清喉咙的咳嗽声后,维丝转头看向了这边。
尽管她的双眼有些红肿,但凛然的表情坚定不移。
「未婚的少女不该在深夜四处蹓躂喔。你快点回房间吧。」
洁丝背在腰部后方的双手扭扭捏捏地动着。
「对不起……我……」
「如果你是在意血缘关系那件事,别再提了。事实就是事实。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剩下的就是看我能否接受这个事实……就只是这样罢了。」
「那么,我想协助维丝小姐能够接受这件事。」
洁丝轻快地坐到维丝身旁,将手放在她的膝盖上。
另一方面,我则是稍微往后退。因为我直觉到洁丝别这么做会比较好。为他人着想是洁丝的优点,但这样的善意也有让人不觉得开心的时候。
「请您向我倾诉吧。维丝小姐对我而言……就像真正的母亲,是很重要的人。」
维丝的双眼惊讶地瞠大,跟修拉维斯如出一辙的眼眸捕捉住洁丝的身影。
「那是因为……我一直认真地相信能够成为你的母亲吧!」
她的声音在动摇。可以看出她的感情也在动摇。
「瞒着我的期间,你们一直在欺骗我喔!你隐藏内心声音的技术也愈来愈高明了呢。你一直努力避免在我面前泄漏出自己的来历对吧!你一直在撒谎对吧!」
面对激动地大吼的维丝,洁丝尽管泪眼汪汪,仍然没有退却。
「对不起……正是因为知道您对我有所期待,才会说不出口。」
关于这件事我也是共犯。修拉维斯跟洁丝的婚约关系正方便让洁丝留在王家。首先想到要将洁丝与荷堤斯的血缘关系当成秘密的是我。所以我刻意避开维丝以免被读心,当洁丝向维丝求教时,我大多退到寝室打瞌睡。
维丝张大嘴呐喊:
「……说不出口?你以为一句说不出口就能了事吗!你知道我是抱持着怎样的心情吗!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教育你至今的──」
维丝任凭冲动说到这边后,猛然惊觉似的闭上了嘴。
洁丝就那样看着维丝,彷佛被攻其不备似的僵在原地。
冬天的寒风吹来,穿过两人之间。维丝的双眼开始湿润起来。
「抱歉……我没那个意思……」
洁丝摇了摇头。
「我明白。维丝小姐之所以会那样设身处地教导我各种事情……是因为我曾经是修拉维斯先生的未婚妻。曾经是未来的王子之母。」
一行泪水从洁丝的眼中垂落。
「否则我根本没有权利让您那样温柔待我……」
洁丝所说的话虽然残酷,却是无庸置疑的事实。
自从进入王都以来,洁丝之所以会受到特别待遇,是因为洁丝曾经是未来国王的未婚妻。否则她应该会以一个王都居民的身分被戴上血环,在受到管理的状态下,与不起眼的猪过着平凡的生活。
从前前任国王伊维斯指定洁丝作为修拉维斯未婚妻的那个瞬间开始,洁丝跟我的命运就产生了巨大的变化。
我想起晚餐时维丝曾说过的话。
伊维斯具备先见之明。他自己曾那么说过,所以不会错吧。既然如此,他明知道洁丝是荷堤斯偷生的女儿,仍刻意决定让洁丝当修拉维斯的未婚妻吗?他是预期到会有这样的未来在等着,才那么做的吗?
维丝像是在寻找该说的话,过了一阵子后,她总算开口说道:
「不……我说得太过火了呢。你是个非常优秀的学生。」
维丝牵起洁丝的手,举到她丰满的胸部前。
「无论动机为何,我一直很享受指导你学习这件事。这也是事实。」
「维丝小姐……」
「这样荷堤斯就欠我一笔人情了。王妃亲自指导你魔法这件事,你要引以为傲。然后以国王亲戚的身分尽心尽力地报恩。」
「……是的。」
洁丝点了点头后,维丝似乎在思考些什么,她暂时闭上双眼,然后睁开。
「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不会重复第二次。请你也跟我约定会把这些话藏在心底,绝对不会说出去。」
或许是姑且有意识到我的存在?维丝也瞥了我一眼确认。
洁丝感受到维丝的变化,再次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我跟您约定。」
冬天的静寂降临到彷佛箱庭般的蔷薇园。撼动鼓膜的只有喷水池的水落下的声响。
是下定决心了吗?维丝深呼吸之后,开口说道:
「我希望修拉维斯……可以获得幸福。」
她喃喃地述说起来。
「这些话对他本人绝对说不出口,我身为王太后不能这么说。但从母亲的身分来看……」
她像是在发泄似的。
「成为出色的国王这种事,我打从心底──打从心底觉得怎样都无所谓。」
她为何要向洁丝倾诉这些事呢?
「我抵达王都,被伊维斯大人选上后,以前在王都外面很亲近的人和地方,所有相关记忆都被消除了。不是封印,而是被消除。就连自己的名字也从记忆中遭到消除,被换了一个新名字。剩下的只有这副身体、不记得任何名字、长相与背景的记忆,以及枯燥无味的知识而已。」
我之前都不晓得。
这实在过于残酷的待遇让我毛骨悚然。但我也能理解王家想这么做的理由。在王都外面的留恋以及赴都的悲惨经验,对王妃岂止无用,甚至是有害的东西。只要想想记忆被半吊子地封印起来的洁丝有什么下场,就能轻易想像到理由。
搞不好历代王妃都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大家都被消除记忆,被迫专注于处理王家的工作,以及孕育国王之子的任务吗?
「甚至连理应发誓过绝对不会忘记的那仅仅一人的名字,我都没办法回想起来。这样的我…………就只有修拉维斯而已。」
我忽然想起修拉维斯以前说过的话。
──母亲大人与曾经喜欢的人诀别,以耶稣玛身分只身到达了王都。她的坚强与聪明,以及没有对象这点获得很高的评价,被选中当父亲大人的伴侣。
──母亲大人常对我说「在这个世界上我爱的只有你」,我是听着这句话长大的。
维丝放开洁丝的手,温柔地将手搭在她的双肩上。
「那孩子快要被国王的责任给压垮了。倘若发生什么事,他似乎随时会坏掉……所以说洁丝,算我求你,请你陪伴在修拉维斯身旁。请你救救那个孩子。」
洁丝是发不出声音吗?她湿润着双眼,缓缓点了点头。
「既然已经知道你的来历,我明白自己无法以王太后的身分命令你。这是我身为修拉维斯之母的请求。」
「维丝小姐……我……」
维丝的眼泪扑簌簌地掉落下来,她将额头贴在洁丝的头上。
「求求你……我只有那个孩子而已。」
那一晚,我作了个梦。
是有某人的声音在黑暗当中呼唤着我的梦。
尽管声音很模糊,无法听清楚,但十分悦耳,是彷佛祈祷般的声音。
──到这边……拜托……请回到……这边来…………
这么回荡的女性声音宛如涟漪般,反覆传来好几次。
遥远得像要消失,但的确是朝这边发出的声音。
我想要仔细听清楚,于是迈步走向那边。
好久没这样了。我是用两只脚在走路。
不断往前走后,前方可以看见光芒。声音的确是从那边传来的。
唔──我突然呼吸困难。
坚硬且冰冷的金属压迫着我的喉咙,我的气管差点被压破。我按住脖子停下脚步。不知不觉间,有银项圈套在我的脖子上。
项圈后面系着生锈的锁链,延伸到跟光芒反方向的黑暗当中。
「绝对不可以。」
响起一个清晰的声音,洁丝的身影在锁链另一头浮现而出。
「您不可以过去……」
洁丝在哭泣。
而且她的手上还握着锁链。
醒来之后,只见洁丝抬起上半身,一脸担心地窥探着我的脸。
明亮的光芒从窗帘流泻进来。已经早上了吗?
「猪先生,您作了什么恶梦吗?您的脸色很难看喔。」
我试着扭了扭脖子,但没有套着项圈的感觉。
「不……我可是一只猪,平常就是这种脸色喽。」
我不是那个意思──就在洁丝想这么回嘴之际,寝室的门响起了被人有些粗暴地敲打的声响。我们两人吓得跳起来。
「我进去了。」
传来这样的声音。房门接着打开,已经换上正装的修拉维斯从门后现身。
看到穿着睡衣抱住我的洁丝,他悄悄移开视线,咳了两声清喉咙后,国王开口说道:
「抱歉吵醒你们了。总之能麻烦你们过来一下吗?」
翡翠色眼眸犹豫了一阵子后,笔直地看向我们。
「事情麻烦了。洁丝、猪,希望你们可以助我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