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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章 来自另一个世界

第二堂课结束的钟声响起后,「固态物理学」今天的课程也就告了一段落。系上负责这堂课的准教授一边盖上笔电和课本一边交代:「到下次上课内容为止的题目已经放上教学网站了,请各位同学回去自行下载,下次上课前务必要完成。」

在小教室里上课的学生们纷纷起身走出教室,然后离开了主要由物理系用来进行授课的一号大楼。

今年的黄金周已经结束,差不多是大四学生正式开始找工作的时期了,所以在校内不时能够见到穿著套装的学生。

今天天气非常好,气温也颇高,看著穿套装的学生实在替他们感到热。其中也有学生因为实在受不了而脱下西装外套挂在手上,连衬衫袖子都卷了起来。

初夏的白日里,阳光带来暖和的热意,所以我也脱掉了原本穿在身上的薄连帽外套。

大学广大的校地内,种满了樱树、白杨、银杏等各式各样的树木。刚长出新芽的草木,带著美丽彷佛透明的绿。校内使用大量玻璃,充满现代风格建筑物,在这个充满生命力的时期,总是在晴朗的天气中闪闪发亮地流溢著美丽的光彩。

我迈步前往位在校园角落,有著学生餐厅、小卖部和咖啡店的福利社大楼走去。走在我前面的四个女学生正开心地边走边聊,从她们入时的打扮来看,我想应该是建筑系之类的设计学院学生吧。如果是像我们这样的理工学院,女孩子基本上就不那么注重打扮了。其实要说的话,理工系的女生本来就很少,我所就读的物理学系,一个学年都不晓得有没有三位女生。

跟我走在一起其他学生们,大家全都默契地往三层楼的福利社大楼里走去。我们大学还没有配属到哪个研究室的低年级学生们,在午休或空堂时间不是跑去待在图书馆,就是跑来这栋福利社大楼。

今天福利社大楼一楼的学生餐厅,果然都是感觉上还有点青涩的一二年级生挤在这里,在已经有点年代感的餐券贩卖器前面排成了一大串长长的队伍。

我突然想起刚进大学时几乎没什么朋友,在餐厅跟完全不认识的人一起吃饭的自己。

那时候还真的非常辛苦。大学与高中教授的课程内容困难度简直天差地远,第一眼看到老师写在黑板或白板上算式中,那些∂或∇之类的符号时,我整个人都傻在原地。一边担心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够顺利从这所大学毕业,一边利用网路或图书馆借来的书弄懂公式的意思,一直努力用功到能够跟上大学的授课内容为止。跟所谓「愉快的大学校园生活」可说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福利社大楼的二三楼是交谊听,有许多休息用的桌椅。最近这里刚新增的白色桌子与黑色椅子,以及镶嵌在窗户上,可以显示新闻、天气和讲师停课等资讯的玻璃显示器,让整个交谊听显得非常时髦现代化。即使如此,现在坐在这里的男学生们还是一点都时髦不起来。

像是说好似的都穿著羊毛格纹衬衫与长裤,一群人在交谊听里玩著最近在宅男间很流行的扩增实境卡片游戏。

这种游戏我也曾看朋友玩过几次,只要把扩增实境卡片放到专用的底座上,就会出现卡片上角色的全像投影,角色进行攻击或受到攻击时,全像投影也会表现出相应的动作。这游戏的影像色彩鲜艳、视觉效果非常丰富,而且专用底座里还内藏了小喇叭,是款全配音游戏。每次那些不知道要把音量调小的人在玩扩增实境卡片时,整个交谊听里就会充满配音员的声音。

虽说卡片游戏算是个人兴趣,不过一群人闹成这样,让在交谊听角落喝咖啡吃点心,打扮入时的女孩子们,表情就像在抱怨「这些人搞什么啊」,看上去非常不高兴的样子。

我直接走过交谊厅,进入后面的小卖部。店内摆著便当、面包、点心、各种饮品以及书籍等,除此之外也有制图用具、工程计算机和简易工具、实验白袍等理工课程需要的各种器材,在这个小卖部里可说是一应俱全。

我买了一直以来习惯当作午餐的炸鸡面包,以及准备摆著当储备粮食的几个泡面,另外还买了盒装牛奶后,就结帐走了出去。

在这所东京尖端科学技术大学中,我所属的是理学院福原研究室,也就是应用量子计算研究室,我们研究室所在的物理学系研究大楼与福利社大楼非常近。物理大楼在校园里偏僻的角落,与一般上课的大楼和教授们办公室所在的地方有些距离,去到那些地方要费一段路程,不过肚子饿的时候马上就能到旁边的福利社大楼买东西,这点倒是相当方便。

我打开玻璃门,走入物理研究大楼。

物理研究大楼的外观是漆得漂亮的白色,不过里面混凝土的墙壁就显得粗糙了。因为包含两年前学校为了研究而设置在这里的D-F式量子电脑在内,各种昂贵精密的机械都放在这栋大楼里,我想这里面应该是全校数一数二安全的地方,哪怕再大的地震都不会发生一点摇晃吧。

我走进物理大楼后没有使用电梯,而是从旁边的水泥楼梯上楼。

这栋建筑物共有地上五层和地下一层,我们的福原研究室就在二楼,最东边的201和隔壁的202教室都配给我们使用。

201教室很有研究室的感觉,里面放有真空设备、雷射设备、液态氮储存桶、光谱仪、原子力显微镜等各种实验器材,以及几台电脑和显示器。铁制的坚固柜子里则放著各式各样的电子仪器和感测器、光学元件缆线、实验手册以及收录过去实验数据的资料夹。另外,教室正中央摆著几张长桌和摺叠椅,最里面还有一张电子白板,上面有我们这些学生写的乱七八糟的算式。像是只需要基础实验装置就能够完成的实验,或是讲解讨论与内部发表会等,就都是在这间201教室举行。

202教室主要则作为研究室的公共空间,里面放著两张并拢的长桌,上面摆了总共八台电脑,大多时候都用来分析实验结果以及进行模拟实验,算是性能相当好的机种。这房间里的柜子就没放什么实验装置跟零件了,除了一台大印表机外,就整齐地摆满了学术书籍和放有备份论文的资料夹,整体的感觉类似于办公室,气氛很让人放松。

我们研究室的学生,大部分时间都会待在这里。202教室里也有冰箱和微波炉还有热水器,可以在这里做简单的料理,水管旁边的柜子里,也都放著学生们带来的泡面和叉子等。

我打开门上写著「应用量子计算研究室」的202教室门,走进我们研究室学生们平时活动的空间。

「喔,中山。早啊──」

一进门,坐在最靠近门边椅子上,正读硕一的中岛学长就马上跟我打招呼。他正吃著一碗泡面,面前的电脑萤幕开著,上面是新闻网站的画面。

中岛学长是个直爽大器的人。从我半年前进这个研究室以来,包括如何使用实验机器、怎么整理资料和操作实验模拟软体等,教了我研究室的各种东西的,就是这位中岛学长。

一眼看过去,教室里不但福原教授、博士班的学长们都在,连作为物理系稀有女同学的小林瑞帆同学,也正在里头一边读书,一边用自己带来的马克杯喝饮料。小林同学留著长长的斜刘海,打扮总是非常清爽简单,这个季节的话就基本上都是T恤加上薄针织外套,下半身不是穿窄口裤就是短裤。

和我同年入学的物理系学生中,她是仅有的两位女学生的其中一位,而且跟我一样,目标都是进入研究所。

在被分配到福原研究室前,我们在课堂上也曾见过几次面,不过实在没机会说过几次话。她总是一个人坐在教室角落,下课后也不跟任何人搭话,马上收拾东西就离开。不过去年秋天一起被分入这所研究室后,我们两人倒也开始有不少交流。

她是从东北来的,现在好像一个人住在大学附近的公寓里。因为在附近一间咖啡店打工,偶尔会拿店家的点心来研究室。小林同学因为外表看上去酷酷的,给人第一眼的印象会让人觉得她很冷淡,不过熟悉之后意外地好聊,也很会跟人相处,教授和学长们都非常喜欢她。

福原研究室里的大四学生,除了我跟小林之外还有另一位男学生浅野,因为他毕业后不打算升学而是决定就业,所以从春初以来就开始跑各式各样的就职说明会。

我之前也曾受过他邀请,跟他一起去参加了一场人力仲介公司举办的企业联合说明会。

在那次的就职说明会上,只见发型和服装就像是复制出来的学生们聚集在一起,台上和台下说出的话和提出的问题,感觉都只是理论式的场面话,整场说明会给人的感觉又紧绷又累人。不过我也在这次经验中知道了,这个社会上还真是有著各种各样行业的公司,也算是一份意外的收获吧。

我在中岛学长的旁边坐下,把包包挂上椅背,然后打开买来的炸鸡面包包装袋咬了一口,又喝了一口牛奶。

「又出现了!中山午餐必备的炸鸡面包!真亏你这样每天吃还吃不腻啊。」每天都吃著不同口味泡面,某种方面来说确实很「创新」的中岛学长这么调侃我。小卖部这几年来陈列在架上的所有泡面,中岛学长据说每种口味都已经买遍了,而且每次一看到有什么新口味,绝对也会马上拿下来结帐。

「这个很好吃啊。而且感觉已经变成每天必备的东西了,中午让我吃别的东西反而会觉得怪怪的。」

我一边解释著,在不经意间看到中岛学长手中的碗,不禁在心里「呃?」了一声。中岛学长的泡面碗上写著「番茄辣椒乌龙面」,我对这口味完全没印象,大概又是新推出的商品吧。

「这可怕的东西是什么啊?」

我有点傻眼地问道。

「意外的还不错喔,要吃吃看吗?」

中岛学长这么说著,把手里的免洗筷朝我的方向递过来。但那碗泡在鲜红色的汤汁里的白色乌龙面……我实在无法接受。

「不,我就不用了……」

我苦笑地说著,继续嚼著我已经吃惯的美味炸鸡面包,同时竖起耳朵听著稍远处福原教授他们的对话。

他们那边正在讨论的,似乎是关于博士班二年级的驹田学长下次要在学会中发表的内容,两人之间不断迸出我根本听不懂的词汇。

而坐在我斜前方的小林同学,专注力则似乎完全不受我和中岛学长的聊天,以及教授和驹田学长的说话声影响,非常自在地又把手中的书翻过了一页。这间研究室从大四到博士生总共有十位学生,目前人还不算多,但也差不多是研究室里平时白天的状态。

我把面包的包装丢掉后继续喝著剩下的牛奶,从包包里拿出了文具用品,和之后要轮流讲解讨论的论文,准备开始预习下周的研讨会。

「值班辛苦了。」晚上九点过后,我一边对校门口的警卫先生打招呼,一边走出校园。

从下午到现在,我除了写课堂布置的作业和研读毕业论文的资料之外,还协助整理研究院学长姊们的实验结果,忙了一大堆事情后,直到刚刚才离开研究室。我们大学离市区稍远,校园周边有不少住宅,是很宁静的地区。虽然大学附近没什么娱乐场所,不过只要到离学校最近的车站,就会有专门做学生生意的居酒屋、家庭餐厅跟百货公司了。我们的学生如果要去附近玩,大多也都是往那边跑。

因为我从自己家到就读的大学,坐电车大概只需一个小时,所以我没有在外租屋,而是从家里通车。虽然之前也曾好几次和住在学校附近的朋友借地方睡,或者就在研究室里过夜。不过自从分进现在的研究室之后,我基本上每天都是早上八点从家里出门,然后晚上九点离开校园。

这段时期已经接近大学部举办学会和提交论文的时间了,所以有不少人也都待得满晚的,不过总体来说,研究室里面的人离开的时间也都和我差不多。因为是女孩子,大概有更多顾虑的小林同学,更是在早一点的时候便骑著脚踏车回去住宿的公寓了。

我步行在安静的街道上,往车站走去时,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把手机拿出来一看,发现是优羽子传来的讯息。

『你已经离开学校了吧?待会儿可以通个电话讨论明天的事情吗?』

『嗯,我刚要回家,待会儿要去坐车。大概十点的时候打给你好吗?』

『可以啊,那就等你电话吧。』

跟优羽子交往以来,已经过了四年了。

我们也曾经吵过架,为一些事情争执过几次,不过从来没有严重到分手之类的程度。从四年前就这么交往至今,要说的话基本上就是普通的二十二岁男女朋友。

去年下半年以来,优羽子也开始忙于准备教师实习与教师甄选,我们见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不过明天好不容易有了时间,我跟优羽子约好从中午开始一起出去玩,算是两人久违的约会。

隔天早上,我们去池袋的电影院看了刚上映的一部电影。因为优羽子的朋友说这部电影是很有趣,让她也跟著想看,昨天晚上还特地跟我通电话讨论了这件事。

从电影院出来后,我们在附近的咖啡店稍作休息,然后去逛逛我从以前就跟优羽子常去,里面有杂货服饰等店铺的商场大楼,不过大部分时候我们都是只看不买。

优羽子今天穿著有点跟的褐色短靴,以及素净的深蓝色一件式洋装。她的头发比高中时候长了一点,后面的长度已经到了大约肩胛骨的位置。她走在我身边,脚下的短靴在吵杂的人群声中发出规律的响声。

逛街途中,因为优羽子说她有想买的乐谱,所以我们就朝同一栋大楼里的乐器行走去。

希望成为小学老师或国中音乐老师的优羽子,学钢琴一直学到了大二。读大学后,我也曾去优羽子家玩了好几次,在她家里听过她弹钢琴。

一走进店内,便听到了钢琴声。一位看上去还是个小学低年级生的小女孩,正坐在那里弹奏摆在店里的钢琴。而店员跟看上去是女孩父母的人,就笑著站在旁边看她弹琴。

「年纪明明还那么小,弹得真好啊。」优羽子听了那女孩的演奏后小声说道。

「优羽子也来弹一下啊。」

「唔──都这么大个人了感觉很丢脸呢,这种事就是要那样的小孩子来做才会觉得可爱啊。」

「只弹一下没关系啦。」

被我这么说了之后,优羽子虽然有点不好意思,还是在店里角落的一副电子琴前面坐下,弹起了曲调稍微改编过的「踩到猫儿」,手指跳动间流泄出富有节奏的旋律。正在弹奏钢琴的优羽子看上去非常愉快,而我也深深著迷于她演奏时的模样。

「好──结束。差不多可以了吧?」优羽子在弹到最后一个和声后,有点不好意思的这么说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而我满足地点点头。

之后优羽子买到了她想买的乐谱,当我们来到另一个楼层,逛著一间贩卖杂货的店铺时,她突然把手机拿了出来。

「是妈妈传来的。」

她小声说了这么一句,在读完手机上的讯息后困扰地歪头说:「嗯──该怎么办呢?」

「怎么了吗?」

优羽子露出有点抱歉的表情对我说明:

「我奶奶两个月前住院了,结果妈妈刚才好像发现没有买够住院用的照护用品。妈妈问我如果有时间的话,能不能帮她买过去。」

「在这附近吗?」

「在杉并那边。」

「没关系啦,奶奶那边的事情比较紧急。」

「抱歉。」听我这么回答,优羽子稍微道了歉,就开始迅速地打字,回覆讯息给阿姨。

因为优羽子临时有事,我们也就朝往下的电扶梯走去,准备离开这栋大楼。

「你的奶奶是什么原因住院的啊?」

「阿兹海默症,还有长期身体健康状况不佳。」

「奶奶几岁了呢?」

「今年九十三岁喔。」

「这样啊。算是人瑞了吧……」

我们一边搭著手扶梯,一边聊起优羽子奶奶的事情。这时,站在我后面的优羽子突然唤了我的名字:「幸成。」

「方便的话,你要跟我一起去吗?我想事情很快就可以办完了,之后也可以再去别的地方……嗯,不过其实是我想趁这个机会,把幸成介绍给奶奶认识。」

「咦?把我介绍给奶奶吗?」

「嗯。」

优羽子点点头。

跟第一次去她家和福原教授见面时比起来,我这次倒没什么强烈的排斥感。只是要去和她家人见面的话,多少还是会有点紧张。

优羽子的性格一直都满沉稳的,但在介绍我给她家人认识的这方面,她却意外地积极主动。跟她相比,我到大二时才算是做好心理建设,下定决心把优羽子介绍给妈妈。虽然招待优羽子来我们家吃饭时的气氛有点窘迫,不论妈妈还是优羽子都还无法很自然地相处对话,不过妈妈似乎很中意优羽子,还说出「这样的女孩子跟你在一起太委屈了」这样的话。

「不过,我这样突然跑过去没关系吗?」

「没关系的,护士小姐也说过,多和不同人见面,能够给脑部带来正向刺激。」

听到这里,我也下定了决心:「我知道了,那我们就一起去医院吧。」

我们搭上电车,往医院的方向出发。在车上我们聊了更多关于她的奶奶,也就是优羽子的祖母,福原教授母亲的事情。

优羽子的奶奶入住的那间大型连锁综合医院,下了电车后再稍微走一段路就到了。在入口处,优羽子拿了两个别在胸口的访客识别证,然后将其中一个递给我。

穿过自动门走进去后,可以看到宽阔的一楼大厅主要都是柜台窗口,有好几张沙发排在这里。优羽子似乎是已经来惯了,步履匆匆地走在前面带路。

「这边二楼有贩卖部,我们就去那里把需要的东西买一买吧。」

优羽子边说边按下了电梯的按钮,我们和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爷爷,以及另一位推著轮椅,看上去五十几岁的阿姨一起坐上了电梯。来到二楼之后,一走出电梯马上就看到了贩卖部。

「我去买东西,等我一下喔。」

优羽子迅速地往里面走去,几分钟后,就提著装有纸尿布和卫生纸的袋子出来了。

「让你久等了。」优羽子走回来对我说道。之后我们回头搭上电梯,前往优羽子奶奶病房所在的五楼。

用酒精消毒过双手之后,我们就走进了那间大病房。

奶奶的病床就在最靠近门边的位置,优羽子一边说著「午安──」,一边拉开了分隔病床的帘子。

「奶奶,我来看你喽。」

「喔──是优羽子啊。」

穿著浅粉色的病人服躺在床上的奶奶坐起身来,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微笑。之后奶奶的视线就转向站在旁边的我,表情似乎是在疑惑我是谁,最后歪著头问道:「这位是……?」

「初次见面您好,我是中山幸成。呃,很荣幸地,我跟优羽子正在交往。」

我低下头致意,尽可能用最有礼貌的口气说道。

奶奶就这样盯著我看了好一会儿,优羽子便笑著解释:「奶奶,这是我男朋友,我带他来给你认识喔。」优羽子这么说完后,奶奶似乎才总算明白过来。

「哦──是优羽子的男朋友啊。」奶奶露出笑容,朝我的方向微微点头,我也再次行了个礼。

「嗯,没错喔,奶奶。」站在我旁边的优羽子附和著。

「多大年纪了啊?是在做什么工作呢?」

「我今年二十二岁,还在读书……就读的是物理学系。」

「喔,那不就跟阿祥一样。」

「奶奶,其实啊,幸成就是爸爸的学生喔。」

奶奶听到之后非常惊讶:「哇,真的呀。」

「是的,我去年加入了教授的研究室团队,在学校里一直受到教授的照顾。」

我这么说著再次弯腰行礼后,优羽子熟门熟路地从病床旁边翻出了两张椅子,对我说:「幸成,坐下来吧。」

我们和奶奶聊了很久。虽说主要都是优羽子在讲话,而我就坐在床边听著她们对话。奶奶给人的感觉就像早期日本电影里的女演员,以非常古典有礼的女性用语说著话,人品出众又气质高尚。奶奶的谈吐很清晰,完全感觉不出来是长期住院的人。

不久后,护士小姐就来说换尿布的时间到了。因为感觉会妨碍到人家,而且我在场似乎也非常失礼,所以我跟优羽子就来到病房外。优羽子手脚麻利地往柜子里补充买来的消耗品,同时对著里头的奶奶说:「我们待会儿再来喔。」

我们在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买了饮料(我买了少糖咖啡,优羽子则是奶茶),然后在休息室里找到了一张四人桌坐了下来。这间休息室里放著体重计和血压计,柜子里也有些报纸或书。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位正在滑手机,感觉应该是住院病患的年轻女性,跟一位正穿著睡衣看报纸的白发老爷爷。

「虽然以前有听说过失智症……但原来患者也还是能够正常对话的呢。这样想对大概奶奶不太好意思,不过我之前还以为,要跟病人沟通其实会很困难。」

我把喝了一口的罐装咖啡放到桌上后,这么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该怎么说呢……奶奶的症状白天似乎都比较轻微。不过严重的时候记忆会完全混乱,整个人突然变得像个小孩子,还会认错人。前一阵子还把爸爸当成过世的爷爷,问了爸爸好几次『老公,印章收到哪里去了?』。虽然好像不太应该,不过我在旁边看著觉得很有趣,不小心就笑了出来。」

优羽子这么说著,似乎回想起当时的情况,噗哧一声又笑了。

「居然有这种事啊。」

「变成那种记忆完全混乱的状态,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想必跟我们身上发生的状况又不太一样了吧。」

听我这么说,优羽子勾起了嘴角。

「难道我们也是类似失智症的状况吗?」

「要这么理解也是可以的吧?我们事实上小学时就认识了,却因为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丧失记忆,结果忘记了对方。」

我把想到的事情信口说了出来。跟优羽子相遇以来已经过了四年,关于我们这种「拥有共同记忆」的现象,我果然还是完全搞不懂,也找不到任何原因以及能够解释的理由。因为越是深入思考总觉得越让人害怕,所以我也已经不再认真探究这件事答案了。毕竟就算什么都不知道,也不会对我跟优羽子的生活造成任何影响。那时发生的奇妙事件,也已经被我们这四年来的回忆,以及经营起来的亲密关系给覆盖,不论我或优羽子,都不太会提起那时的事情了。

「原来是这样──嗯?不过这样还是很奇怪啊,为什么美菜实就没有想起我们的事?」

「优羽子。」我唤著她的名字。

「别想了,会钻牛角尖的喔。」

然后优羽子也笑了:「知道啦。」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我们再度回到病房,继续跟奶奶聊天。

但对话时间一长,奶奶果然就开始重复同样的话,而且变得稍微有些前言不对后语。不过,该怎么说呢……就算对方说的词汇很奇怪,语意也不一定通,但总觉得只要像这样面对面交谈,似乎就能理解对方的意思。

又跟奶奶聊了大约三十分钟后,我们就准备要离开了。

「我们回去喽,奶奶。」优羽子对著奶奶道别,我也低下头说:「今天打扰您了。」

「中山同学。」奶奶突然叫住我,我停下脚步回过头后,奶奶朝我微微低头:「优羽子就交给你了喔。」

「好的。」我再次点了点头。

然后我朝坐在病床上的奶奶轻轻鞠躬,跟上已经先行离开病房的优羽子。

走出医院后,时间已是傍晚了。我们再次搭车前往池袋,一起找家店吃过晚餐后就各自回家了。太阳下山后的空气带上了凉意,优羽子从包里拿出灰色的针织外套穿上。

「抱歉,今天突然要你陪我去医院。」

「不会,能跟优羽子的奶奶说话,我很高兴。」

「其实我也一直很想早点把你介绍给奶奶,所以妈妈这次忘记买东西,还真是挑了很不错的时机呢。」

优羽子这么说著笑了起来,从旁边洒下的残阳光芒,将她一头黑发染成了柔和的茶色。因为穿著有跟的靴子,所以她看上去比平时高了一点。

「是这样啊。」

我说,而优羽子点点头。

「嗯,说不定奶奶其实已经记不住新的事情了。不过,我还是想让奶奶认识幸成。」

太阳下山后,优羽子的脸在我视线稍低一点的地方,已经看不清楚了。

我和小林同学,以及浅野三位大学部学生的毕业论文主题是相同的。我们的毕业研究,是使用各种被提出适合用来当作量子电脑的素材,来做实际实验与模拟实验,看看这些材料是否真的能够进行量子计算。虽然这主题和我们研究室主要的研究专题──新式量子计算──没有直接关联,不过为了学习这个领域的基础知识,同时考虑到研究室往后的发展,也要多累积各种量子计算方式的数据,所以大学部学生才被授予了这项研究主题。我们的研究论文当然是各写各的,不过研究本身是我们三人一起执行。

福原教授最初其实出身于理论专科,同时也是藤泽良英──这位名字被拿来为D-F式量子电脑命名的物理学家的学生。藤泽先生最重要的成就,就是提出被称作「相干世界」,也就是两个极度相似的平行宇宙理论。福原教授年轻时似乎也在做那方面的研究,不过他成为一位独立研究者之后,在应用面发展的成就较好,因此我们福原研究室也是被分类到实验性质而非理论性的研究室。

我们作为大学部学生,必须先好好钻研基础课题,等到成为研究生之后,就能够开始进行与我们研究室主要企画直接相关的研究了。

我们组里的小林同学似乎因为父母工作的关系,十岁到十五岁时都住在美国,英文非常好。所以我们找到似乎能够拿参考的一些文献或论文资料,基本上都是由她来看(小林同学阅读英文的速度比我和浅野快一倍),之后就三人一起拟定模拟实验或实际实验的计画,然后根据计画,利用研究室里的仪器,或借校内其他更大的装置来使用进行实验,确认是否能得出与模拟实验相同的结果,如果不同的话,也要确认主因到底是什么,整体流程大约就是这样。实验主要是由我和浅野进行,一周大概会进行一到两次。

关东地区进入梅雨季不久后的某天,我们因为实验结果不如预期,结果从傍晚到晚上八点左右,都一直在找实验出问题的原因。研究室里这时还有其他的研究所学长姊们,另外,作为福原教授的副手,四十岁出头的长泽准教授也还待在这里指导学生。长泽准教授是企业出身的,长期以来都投身于量子电脑相关研究。

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了开门声。我想著会是谁来了把视线投过去之后,便看到福原教授正脱下鞋子,换上研究室里的拖鞋。

教授朝我们的方向走来问道:「毕业研究的进展如何?」

「还在努力奋战呢。」浅野苦笑著回答。

「我们刚尝试过的那种实验方式,同调时间比预想的还要长。」

我这么回答后,教授便继续问道:「原因呢?」这时正在操作电脑,启动模拟实验软体的小林同学,抬起头答道:

「我想大概是我们预测错误了,现在马上就再做一次模拟实验。」

「是吗,如果真的怎样都不能顺利进行,就来找我或长泽讨论吧。」

「好的。」我们齐声回答道。

「长泽,我今天要先回去,指导学生的事情就麻烦你了。另外,之前拜托你弄的数据资料,就先寄到我信箱吧。」

「这样啊,今天辛苦了。」长泽准教授回应道。

「教授今天已经要走了吗?」

福原教授拿著平常通勤用的皮革包,听我这么问了之后,用一种严肃的表情点点头。

「嗯,最近住院的母亲情况不是很好……我待会儿要去医院看一下。」

「令堂不要紧吧?」

我讶异地这么问,教授只是回了一个看不出是摇头或点头的动作。

「嗯,她也有年纪了啊……」

一个月前,优羽子把我介绍给奶奶时,有说到奶奶今年已经九十三岁了。就算如今已经是二十一世纪,过去以来国人平均寿命也增高了不少,但以奶奶的年纪来看,确实何时发生什么事情也不奇怪。

「这样啊……」

「那大家就加油吧。离提交毕业论文的期限还有好一段时间,不要现在就把自己逼得太紧喔。」

教授这么说完,就把手插进西装裤口袋里,走出了研究室。

在这之后,因为我们三个人都已经思考疲乏了,所以大家就稍微休息了一下。

我从公共空间的冰箱里拿出装著冷茶的宝特瓶,小林同学则开始泡即溶咖啡。

我回到实验室,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用通讯软体给优羽子传讯息:『奶奶的事情我已经从教授那里听说了,如果你最近有要去探望的话,请帮我跟奶奶说务必保重身体。』

『谢谢,我会转告奶奶的。』回覆很快就来了,但是这次优羽子没有用她一直惯用的可爱角色贴图,就只有单纯的文字讯息。

我把手机收进口袋,刚拿起茶凑到嘴边,小林同学就拿著上面有深蓝线条,装著咖啡的白色马克杯回到了实验室,同时随口问道:「女朋友?」

「嗯。」我老实承认了。

「说到这个话题,小林同学有男朋友吗?」

这时,在旁边玩起掌上游戏机的浅野突然这么问。

这问题可以这样随便问吗?我愣了一下。不过小林同学倒是很坦率自然地回答了:

「去年为止是有,不过分手了。」

「真的?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浅野放下手里的游戏机,把上半身往前倾:

「是什么样的人啊?」

「跟我同年的美术大学学生,在打工的地方认识的,被告白之后,交往了大概半年左右。」

「小林同学跟美术大学学生……感觉好不搭啊。」

「你什么意思啊?」

小林同学用冷冷的表情瞪著浅野,因为小林同学平常就不怎么把感情显露出来,所以只是稍微认真起来,就让人觉得超可怕。

「你误会了,我是指协调性的方面啦。像小林同学这样长得漂亮脑袋又好的女生,感觉不会跟那样的人交往嘛。」

我跟小林同学目瞪口呆地盯著就这么大剌剌讲出自己想法的浅野。

「我们应该是因为兴趣方面合得来吧,毕竟我跟他都很喜欢康丁斯基。」

「……那是啥?」

「画家的名字。」

小林同学丢出这个简洁的答案后,浅野开始用智慧型手机所拥有的声控功能搜索那名画家。

「这到底是啥啊?」

浅野小声咕哝著,然后把手机画面转给我们看,上面是用各种颜色的直线和圆绘制成的几何式抽象画。

「绘画作品。」

小林同学再次简短地答道。

「不是很有物理的感觉吗?」

「哪里有?」

我跟浅野盯著萤幕上的画作,两人都歪著头呢喃:「物理……?」听小林同学这样一说,好像还真的有那样的感觉。

「好啦,休息也告一段落了。我们从头再校正一次模拟实验吧。」

小林同学把马克杯放到桌上,我们再次讨论起毕业论文的事情,把新构想到的几个条件放入后重新进行模拟实验。

窗外已经一片漆黑了,不过研究室里面还有不少人留著。有人正盯著电脑画面或纸本资料,也有人在白板前讨论著某个话题,房间里非常热闹。

我突然想起不久前才见到的优羽子的祖母,教授今天早早结束工作去医院探视,是不是发生什么状况了?一想到这里,我的心情也不禁躁动起来,整个人变得有些不安。

梅雨季已经完全到来了,窗户外的细雨依然静静地持续下著。研究室的玻璃窗上附著著大量的水珠,在透明的玻璃上绘出一道道的水痕。

「中山同学,下次的模拟实验设定大致设定成这种感觉。不要发呆了,快点确认数据。」

研究室内,我们三个人围在进行毕业专题时固定借来使用的电脑旁边。正在操作电脑的小林同学挪了挪椅子,让我更容易看清楚萤幕画面。

「啊,抱歉。」

我望向萤幕,仔细看过上面的数据。

「OK,就用这些数据测试吧。」

「了解。」

伴随著清脆的喀哒一声,小林同学按下了开始模拟实验的按钮。

今天回家之后,再跟优羽子联络一下,问问看奶奶的详细状况吧──我默默出神地想道。

优羽子的奶奶,在一个星期之后过世了。

早上到了研究室之后,长泽准教授告诉我们福原教授请了丧假。

之前跟优羽子通电话时,已经有听说了状况不太好,不过听到确切消息的这瞬间,我整个人还是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重击了一下。联络优羽子之后,确认了福原家明天要替亡者守灵,而后天就是举办丧礼的日子。

我跟奶奶就只有说过那么一次话,但是彼此面对面交谈时,奶奶脸上的表情,以及当时聊天的气氛,都再次清晰地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

犹豫了一下子之后,我决定出席奶奶的守灵仪式。我向优羽子询问出了丧礼举行的地点,又跟妈妈说明了前因后果,请妈妈告诉我守灵要注意哪些规矩礼仪。

隔天晚上,我穿上好久没穿过的西装正在系黑领带时,妈妈拿了一包奠仪给我。

我搭上电车,抵达东京市内的殡仪馆后,在接待处拿出奠仪交给接待人员。在接待处负责的,是优羽子和另一位应该也是福原家亲戚的阿姨。我正想著和她说些什么时,优羽子就注意到我,喊了一声:「啊,幸成。」不过因为周围人实在太多,我们只是互相点点头,没有再说其他的话。

守灵仪式开始前,丧礼会场外有许多人站著交谈,优羽子也和父母以及看上去是亲戚的几个人站在一起。我远远地望著,想著优羽子就是在这些人身边,在这样的环境下被养育长大的吧。在这种场合也许不太庄重,但穿著黑色丧服的优羽子看上去比平常成熟不少,非常漂亮。

福原教授在现场走来走去,一一问候过来参加丧礼的人们。我原本也想跟教授打声招呼,不过因为对方看起来很忙,又觉得这时候大概不是打扰的好时机。

不久后,就到举行诵经仪式的时间了。我进入会场,在后排的椅子上坐下,穿著丧服的优羽子则坐在前面属于亡者亲友的位置上。祭坛上装饰著许多鲜花,上面挂著奶奶的遗照,在那前面就是白色的棺木。遗照上的奶奶比起我之前看到的本人要年轻,似乎是更早以前照的照片。那时候奶奶的头发还很浓密,脸上带著笑容,还能够看出年轻时的风韵。

在寺院师傅诵经时,我不断思考著奶奶究竟度过了什么样的人生呢?生下并养育了教授,看著孙女优羽子诞生长大,就这样一直活到了九十几岁。

如果是九十年前出生的人,奶奶在我们这个年纪时,应该刚好碰上了第一次举办在东京的奥运吧。在那之后,就这么继续活过了二十世纪后半叶,以及二十一世纪的四分之一。

这对我来说,实在是难以想像的一段漫长时光。而在那段时光的最后,我被优羽子介绍给奶奶认识,能够在最后的最后与这个人交谈说话。如此一想,就觉得这一切真是不可思议。

「优羽子就交给你了喔。」奶奶说过的这句话,突然就跳进了我的脑海中。也许那不过是场面话,但我依然深深地感受到了这句话的重量。

诵经结束后,和尚开始讲解这个教派对于死后世界的解释,最后说道:「就让我们诚心地送亡者最后一程吧。」

我开始思考那所谓的死后世界。虽然至今为止,我都不曾觉得这世上存在什么死后的世界,不过看著奶奶的遗照,以及现在围绕在奶奶身边的这些人,我开始想要相信,死后的世界其实是「存在」的。即使以生物学角度来说,生理上的身体机能已经完全停止,但奶奶在漫长人生中堆积下来的一切,一定不会就这样跟著消逝。因为奶奶曾经在这世界上活过,所以才有教授,优羽子也才会诞生。除此之外,奶奶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所建立起的许多羁绊,一定也都还留在这世界上。

不久后,和尚就离开会场,工作人员上前来宣布守灵仪式结束。我跟其他参加葬礼的宾客纷纷从位置上起身,往出口的方向走去。

「中山同学。」

在走廊上,我被福原教授喊住了。穿著丧服的教授旁边,一身黑裙的优羽子也交握双手站在那里。

「不好意思,我跟奶奶没有什么深交,却还是来观礼也许不太合乎礼仪……但是,毕竟优羽子介绍我们认识时有过一面之缘,所以……」

「嗯,这件事我有听优羽子说过了,真的很谢谢你今天过来。」

站在教授的身边的优羽子也微微低下头:「真的很谢谢你。」

我也朝两人回礼。至亲的人过世,优羽子和教授应该都非常悲痛吧,不过,他们都非常坚强。

「我还得在会场留一阵子。」教授说著,看了一眼手上的表说:

「我陪你一起走出去吧,我也想去外头稍微吹吹风。」

于是,我和教授一起走到丧礼会场外,还有不少人站在这里交谈。虽然梅雨季尚未过去,不过这天的天空没有阴云,是个晴朗的夜晚。夜空中有稀稀落落的几颗星星,以及一轮高挂的明月。

教授轻轻吐出一口气,然后开口对我说:

「我记得你曾问过我,平行世界是否存在。」

「是的,那是我跟教授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如果说,这世上真的存在拥有无数种可能性的无数个世界,我想在这个宇宙的某处,也存在著我母亲还活著的世界吧。」

教授这么说著,从口袋里拿出香菸,点火后放入了口中,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教授抽菸。

「是啊,我母亲还非常健康地活著的世界……」

我猜想,教授是不是想要到那样的世界去,再次和奶奶见面呢?

「教授,你会希望去那样的世界吗?」

听我这么问,教授却马上摇了摇头。

「不,我没那么想。」

「……为什么呢?」

「我认为,我们世界的一切,应该在我们自己的世界结束。」

「这是什么意思?」

教授似乎思考了一下该怎么解释才好,随后他吐了一口菸,开始说明道:

「我一直假定世界上有多重宇宙,并对此进行研究。而如果我们的世界和平行世界彼此能够往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我做了各式各样的设想,到最后的结论是,即使能够办到这种事情,人们大概也还是无法追寻到自己满意的结果吧。」

教授这么说著,将手插入口袋,又深深地吐了一口长气。

「……我母亲即使身体变得无法动弹,脑袋也无法思考了,还是努力地活到了最后一刻,我不想让这份努力白费。如果发生了不好的事情,就躲到什么都没发生过的世界去,我不认为这是正确的。不过伦理观念是会随著时间改变的东西,所以这只是生在这个时代的我个人的想法就是了。」

「……是啊,总觉得我似乎能够明白那句话的意思了。」

「──那么,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亲戚们还要协商今后的事情呢。特地来这一趟真的很谢谢你,之后研究室再见喽。」

「好的。」

我向转身回丧礼会场去的教授行了个礼,就踏上了归途。穿不习惯的皮鞋敲在地上,发出听不习惯的皮鞋声,不断在我脚边回荡。

即使希望某些事物的时间能够停止,这个世界的时间也不会为任何人停下。只要活著,就要面对现实中一个个不断出现在我们面前的问题。

优羽子在办完祖母的丧礼后,就开始到国中进行教育实习了。虽然她的第一志愿是在小学教书,不过为了让将来有更多选择,优羽子似乎也打算取得国中教师资格。

她在去年大三时已经进行过小学教育实习了,虽说这次算是第二次实习,不过面对不习惯的环境似乎还是让她相当疲惫。我们在假日碰面时,她看起来非常累,一起去乐器行听她弹「踩到猫儿」时,旋律里的猫也不像之前那样有精神了。

我在八月的时候参加了研究所考试,校内升研究所的学生,只要某些特定成绩超过一定标准,就可以免除笔试。因为我跟小林同学都达到了指定成绩,所以我们就只进行了口试。

虽说只要不失常就不会落榜,但我同时也因此产生了相对的压力。要是都这样了还没考上,学长姊们、一起考研究所的小林同学,甚至是福原教授和优羽子,大家肯定都会觉得我是个笨蛋吧。

优羽子在同一时期,也开始进行东京都的小学教职员甄选。从我们在十八岁那年相遇的初夏算起,这已经是我们一起度过的第五个夏天。那时候我也正站在人生的岔路口,烦恼大学升学的事情,如今,我们又迎来了人生的另一个分歧点。

我已经决定考研究所,而优羽子也像她先前所说,为了实现成为学校老师的梦想而努力。

我跟优羽子就在一片昏天暗地的忙碌中,度过了我们的第二十二个夏天。之前每次度过大学漫长暑假时的那种无聊厌倦,今年夏天是一点都感受不到了。我们两人几乎连玩乐的时间都没有,而是全数花在我们想要迎来的「未来」身上。

最后,我顺利地一次就考上了研究所,小林同学和从硕士升博士的学长姊们,大家也都通过了。

虽说校内升学者考上似乎是满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过研究室的学长姊们在考试结果公开后,还是决定在附近的居酒屋,为已经确定将来发展方向的人举办一场庆祝会。顺便一提,跟我和小林同学年的浅野,在暑假前也已经被一家制作光学元件和医疗器材的大工厂录取了。

周末傍晚六点,大家从研究室直接前往距离校园最近的一家居酒屋。因为我们学校的学生常来这家店,所以这里虽然感觉不是那么整洁漂亮,不过还是有不少年轻客人,店里气氛非常热闹。狭窄店内最里面,由两张大桌子并起来的座位,就是店家提供给我们的位子了。旁边墙上贴有手写的菜单,菜单被油烟长期薰染得有些泛黄。

「决定了未来发展方向的各位,恭喜你们!」

大家点的饮料纷纷送来时,负责筹办庆祝宴的中岛学长这么说道。我们每个人也都回覆了一句感谢的话语,然后大家开心地乾杯。

我坐在浅野的隔壁,喝著最近似乎终于能品出味道来的啤酒,小林同学则坐在不远处,跟博士班一年级的松本学姊(一位身高很高,总是戴著眼镜,用发圈绑著马尾,看上去很成熟的人)一起喝著黑醋栗利口酒。

虽说理科研究室的成员都比较认真严肃,但大家一喝起酒来也和普通的学生饭局差不多,大家互相笑闹,彼此聊著没什么重点的轻松话题。

这次宴会,研究室的十位学生全都到齐了。小林同学跟松本学姊这两位平常总是很严肃的女生,也一边吃著火腿和起司,开心地聊著天。

大家在居酒屋待了大约两小时后,才在夜晚的街道上朝研究室走回去。度过愉快的时光后,散场时总让人有种淡淡的不舍,所以大家在收拾好行李后都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留在夜已深的研究室里又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到了九点左右,两位女孩子首先开口说「差不多该回家了」之后,成了第一批离开的人。又过了一会之后,我跟浅野一起对宴会结帐时出了比较多钱的学长们道谢,然后也离开了研究室。

在那之后过了一个月,暑假结束,下学期的课程开始了。福原研究室的成员们即使放暑假也会来学校进行自己的研究,所以开学对我的生活来说没什么影响,不过新学期开始,一二年级回来上课后,原本安静的校园顿时又变得热闹了起来。春季与夏季时翠绿茂盛的树木,叶子上也开始慢慢染上了黄色与褐红色,风一吹,枯叶就飞舞著纷纷落下。

我照旧是一身牛仔裤加连帽T恤,每天从早到晚喝著提神用的咖啡,不断忙碌于实验或在电脑上模拟实验。虽然这种穿著打扮跟没打扮差不多,但胜在舒适。包含小林同学和松本学姊这些女学生在内,福原研究室的成员只要在研究室内,都是穿著休闲型的服装。毕竟穿著时髦贴身的服装进行长时间的科研工作,只会让肩颈变得十分僵硬,非常不舒服。我们的研究非常顺利,照这个节奏进行下去,十一月中旬左右,就能够将毕业论文需要的数据全数收集完成了。

另外,由于我们学校在每个下学期会开始把大三学生分配到各个研究室,所以这次有三位新人也加入了福原研究室。往年以来,为了让新成员早点进入状况,会让高一个年级的学生去带领他们。因此我们几位四年级生,也开始负责在进行轮流讲解讨论前回答他们的问题,以及推荐他们一些适合先去看过,储备一下这方面专业知识的论文或书籍。

就在迎来新学期的这段时间,某天我刚离开研究室,正往校门走去时接到了优羽子的电话。

「是我,怎么了吗?」

「嘿嘿嘿~~」一接起电话,就是优羽子故意弄出奇怪腔调的笑声。

「发生什么好事了吗?」

我这么问了之后,优羽子马上高兴地回答:「嗯!」

「是什么?」

「你猜猜看?」

「我猜不到,告诉我吧。」

「我跟你说喔……」恶作剧似的,优羽子故意停顿了好久才说出答案:

「那就是──我通过小学教师甄选考试了喔!」

听到这个好消息,我也不禁跟著心情激动起来,马上祝贺道:「恭喜你!」

「好厉害啊,甄选考试不是很难吗?」

「嗯,运气好喽。」

「是因为优羽子很努力的关系吧。」

听我这么说,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虽然之后才会确定要去哪个学校担任教职,但我也确实又往自己的梦想迈进了一步呢。」

「下次见面来庆祝一下吧,晚点我们讨论一下有空的时间。」

「嗯,好喔──幸成,你现在人在哪里?」

「我刚出校门,正在往车站走。」

「这样啊,那我就先挂电话喽。」

「嗯,通过考试真的太好了,恭喜你喔。」

「谢谢。」优羽子这么说完后,就挂掉了电话。

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来到离大学最近的车站后,在大批人潮中跟著一起等待电车。优羽子就要达成从以前就一直努力的目标了,我也跟著替她感到高兴,觉得温暖的感觉洋溢在胸口。

我在小学的时候,曾遇过一位漂亮又年轻的老师。那位老师跟我们非常亲近,对小学生之间流行的游戏或音乐都知道得很清楚,不管男同学或女同学都非常喜欢她。

我想,优羽子一定也会成为像那样的老师吧。

等到她过一阵子正式成为老师之后,不晓得会是什么样子呢?想想就跟著期待了起来。同时我也希望自己能够尽快找到工作,真正地能够独立起来。

我并没有后悔进入研究所就读,不过想到优羽子已经进入了小学教职体系,又想起其他大学毕业后便进入职场的同龄人,不禁有种被人拋下的焦躁感。

我在人群中小小叹了口气。但是,只要像福原教授那样成为优秀的研究者,应该就能够把这些年落后的份追回来了吧?这么一想之后,心里萌生的那些焦躁感和低人一等的自卑感便都消失不见了。这时,月台上的广播与提醒入站的音效响起,电车驶入了月台。我站在车厢内靠近门口的地方,一个人看著窗外垄罩在夜幕里的风景。

优羽子的庆祝会,在我们两人确认了彼此有空的时间后,定在十一月中旬的星期日。那天傍晚,我跟优羽子在东京约好的车站会合,走上一段路之后,就在一家比我们平常一起吃饭的地方要再高档一点的餐厅享用了晚餐。

因为我到大三为止都有在当国中家教,之后在大学担任实验助手和监考打的零工多少存了点钱,所以这份晚餐基本上还是出得起的。虽然优羽子主动说了要付一半的钱,不过大概是因为男性尊严之类的东西作祟,这个提议被我给拒绝了。

晚餐期间,优羽子聊起「学校让我指导管乐队喔」、「用钢琴伴奏时整个弹错了结果被学生笑」、「今年以来的时间全都花在准备教师甄试上了,上学期的学分超危险啊」之类的事情,关于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她都带著笑容一一跟我分享。

自从祖母过世以来,大概也是因为过于忙碌的关系,优羽子前一阵子一直很没有精神。不过今天见到的她,已经变回以前那个有著明亮笑容的女孩了。

走出餐厅后,我们再次漫步在街道上。进入十一月以来,气温一天天下降,夜晚已经变得相当冷了。优羽子穿著大衣外套,脖子上戴著围巾,好像很冷似的缩著脖子走路。优羽子半开玩笑似的说「把手借我一下吧」,然后就握住了我的手。她手上的体温比我要低一点,感觉稍微有点冰冷。不过握住一段时间后,我手上的热度便渐渐传递过去,两人牵著的手变成一样的温度了。之后优羽子一边走,一边开口说道:「说起来……」

「最近我啊,常常梦见幸成呢。」

「嗯?关于小时候的回忆吗?」

「不是喔,是现在的。就像我们现在一样一起出游、彼此说著话的梦。所以我想跟以往那种奇怪的『记忆』没有关系,就只是普通的梦而已。」

「这样啊。说起来,我偶尔也会梦见优羽子呢。」

「是怎样的?」

「也是那种普通的梦啦。不过有一次的梦满有趣的,优羽子来我们研究室观摩时,跟一位叫小林的女同学聊得超起劲喔。」

「啊,是那位小林小姐啊。前一阵子来我们家玩的那位。」

刚升上四年级的时候,教授招待我和小林同学以及浅野到家里玩,大家一起吃了顿饭。那时候优羽子为了跟大家打招呼,曾经从房间里出来一次。我就顺便在那时告诉其他两人我跟优羽子正在交往的事情。浅野的感想是:「居然能够追到指导教授的女儿,你真厉害啊。」小林同学则是用一种怀疑的视线盯著我看,我只好补充说明,在我知道福原教授是优羽子的父亲之前,我们就已经认识好一阵子了。

我跟优羽子在车站前的百货公司跟书店晃了好一阵子,之后大概晚上九点左右,就搭上了前往池袋的回程列车。

车上刚好有两个相邻的空位,我们坐下来之后,优羽子的头就开始一晃一晃地打起瞌睡。

「优羽子?」

我疑惑地喊她名字,优羽子「啊」了一声抬起头,一脸不好意思的模样:「我刚才睡著了?」

「呃,我也不太确定。」

「抱歉。」优羽子解释道:

「我最近总是常觉得想睡觉。」

「睡眠不足吗?」

「应该不是,要说的话现在晚上都是一沾床就睡著了,睡眠时间应该增加了才对。」

「那是为什么呢?因为刚好是换季天气变化的时候吗?」

「可能是吧。」

稍微说了一阵子话之后,优羽子的头又开始一晃一晃了起来。

啊,又睡著了呢。我这么想著,朝她的方向靠了一点。优羽子的脸就在近处,涂著红色口红的嘴唇鲜艳欲滴,突然就让人想一亲芳泽。不过在人这么多的电车上,我还是按捺住自己的冲动,把视线转向前方。

教师甄选的结果终于出来,她这是安心后整个人放松下来了吧。

教育实习和甄选考试等,优羽子努力坚持过了许多辛苦的事情,我就在她的身边看著这一切。

奶奶刚过世时,优羽子一定也还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伤里,但即使是那段时期,她也依然朝著自己的目标努力迈进。所以优羽子如今就要在明年开春之后成为小学老师(虽然还不晓得分发的学校),我也十分为她高兴。

在这之后,她还会继续朝新的未来前进。而我也不能输给她,不论是学业还是研究都要更加努力。

「辛苦你了。」我朝枕在我右肩的优羽子,在她耳边这么轻轻说道。

「中山同学。」

听到有人叫唤自己后,我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优羽子……?」

不自觉脱口而出这个名字之后,我的脑袋渐渐从混沌状态恢复过来。

「啊?你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

那个声音疑惑地说道。睁开眼后,视线慢慢地清晰了起来,我的意识也急速回笼,然后注意到站在我身边的小林同学。

「──糟糕,睡死了……」

「你是梦到女朋友啦?」

「是有这种感觉啦……」

我这么回答之后,小林同学大概是无言以对,只好叹了口气。

我从桌上爬起来,揉揉眼睛后又整理了一下大概已经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大概是一直趴在桌上的关系,腰部正在隐隐作痛,我现在的脑袋还是有点昏沉,太阳穴附近有些类似偏头痛症状的钝痛感。

我环视周围,除了我之外,研究室里就只有小林同学。外面天色已经完全黑了,研究室内从天花板洒下的明亮光芒照在窗户玻璃上,让玻璃如同镜面一般隐约反射著室内的景象。

「其他人呢?」

「浅野同学和几位学长一起去学生餐厅吃晚餐了,其他人在公共教室。」

「是喔……」

我忍耐著腰部的疼痛,伸了一次懒腰,又把头左右歪了一下。背部的骨头发出喀喀的声音,我也忍不住喊道「好痛」。

「身体不舒服吗?虽然你似乎已经休息满久了……」

「不,我没事……我想我只是不小心睡著了。」

我看了一眼研究室墙壁上的时钟,发现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六点半。

到底是什么时候睡著的啊……?我仔细回想了一下今天一天的记忆。

上午就像往常一样来到学校,然后读了一下准备进研究所的一些自修课程,之后午餐吃了一如既往的炸鸡面包。然后我打算准备一下下周的研讨会,所以开始著手翻译这次要当成主题的论文,还用红笔画出了论文内好几个看不懂的专门用语,以便之后查询。到这里为止的我都还有印象。那时候天还是亮的,不过从那之后到现在为止的事情,我就完全不记得了。在我面前,出版成册的论文书以及红色原子笔,早就都已经被挤到桌子的角落去了。

「我到底睡了多久啊?」

「谁知道呢?我今天到这边是三点左右,你那时候就已经趴在桌子上了。」

「早点叫我起来不就好了吗?」

「我以为你很累啊──提交毕业论文的时间就要到了,大家都累积了不少疲劳嘛……我最近也变得很容易想睡,公共教室里的好几位学长也是,坐在椅子上就这么睡著了。」

小林同学摀著嘴巴打了个小小的呵欠,把肩膀上的包包又调整了一下。她已经穿上了灰色的外套,脖子也系上了围巾。

我用手指揉著疼痛的腰部,望著她问道:「要回去了?」

「嗯,我之后还有打工。」

小林同学这么说完之后,就把一叠写满英文的资料放到我桌上。

「这是感觉可以拿来当参考资料的论文,我也给你印了一份,星期一之前要看完喔。」

「啊,不好意思,谢谢你。」

「那我就先走喽。」这么说完之后,她就转身趿著拖鞋,趴哒趴哒一路走到研究室门口的鞋柜换上靴子,然后在门口又跟我说了一次「掰掰」后,就走出了研究室。

跟小林同学对话的期间,我的睡意也慢慢退去,只是脑袋还有点昏沉。我想著买点咖啡来喝吧,拿上钱包,把身上穿著的连帽风衣拉炼一直拉到领口之后,就朝研究大楼门口的自动贩卖机走去。

我拿起随著「喀咚」一声掉到取物口的饮料,在自动贩卖机附近的一张长椅上坐下。

打开饮料的易拉环,在夜风中喝了一口无糖咖啡后,「呼──」地吐出了一口气。咖啡的香味与舌尖上的苦味刺激著感官,让还有些昏昏欲睡的脑袋清醒过来。

从这里能够看见一群大笑著走在校内的学生,以及校园一角,一边放著音乐一边跳街舞的团体。

隔天的周六,是我跟优羽子先前就约好中午要见面的日子。当天早上吃完早餐,我开始为出门做准备时,手机里传来了优羽子的讯息。

内容是:『抱歉,今天的约会可以改期吗?』

『我是没关系,不过发生什么事了吗?』

『总觉得身体不太舒服,有点爬不起来,抱歉。』

『我知道了,我没关系的。不要介意好好休息吧,要多保重身体喔。』

我送出回覆后,就把外出服又换成了居家服。

已经临近十二月了,为了替下个月下旬就要交出的毕业论文做最后整理,我最近也经常在研究室待到很晚。如今不用出门了,我的睡意也跟著涌上来,结果那天我最后从早上又睡了一次回笼觉。

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起床后,我的脑袋有好一阵子都无法摆脱那种睡太久带来的酸痛感。我一边努力挪动沉重的身体,一边爬出被窝,喝过冷水又冲过澡后,才让自己彻底清醒过来。之后,我就给优羽子发了一段讯息:

『身体好点了吗?P。S。如果还是很难受,可以不用回覆讯息没关系。』

但过了一会之后,还是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我回到床上看书,结果不知不觉间又睡著了。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时间已经是星期日的中午十二点左右,也就是说我把一天又睡过去了。

国中和高中还在参加田径队时,也曾经因为真的太累而睡了这么久,但自从高中毕业不再跑田径之后,我就再也不曾这样睡过了。不过这次醒来之后,终于脱离了最近一直觉得想睡的状态。因为今天没有任何预定行程,所以我当下便决定吃完午餐后,下午就到研究室继续进行毕业论文。我这么想著从床上爬起来,开始换衣服准备出门前往学校。

我吃完午餐后坐电车前往学校,然后就往研究室走去。星期日校园内的学生并不多,不过研究大楼有不少教室都亮著灯。福原研究室里面也有几位研究生正在操作电脑或研读论文。我向学长们打过招呼,之后在公共教室里大致浏览过小林同学给我的论文资料后,就开始整理至今为止收集到的实验数据。

在这之后,我花了大概整整四小时专心进行整理工作,等到过了傍晚六点,我正打算要回家时,我手机却突然响起了来电铃声。萤幕上显示著优羽子的名字,我想著应该是优羽子身体终于恢复,不禁松了一口气。走到外面按下接通的按钮后,只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一句『幸成同学?』,虽然这个声音跟优羽子很像,不过我很快就辨认出这不是优羽子,而是阿姨的声音。

「嗯,我是中山。」

从优羽子的手机接到阿姨打来的电话,对于这种不正常的情况,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因为怕在走廊上讲电话的回音打扰到人,我说了句「请稍等一下」后走下楼梯,来到物理研究大楼外面。太阳下山后,十一月夜晚的室外非常寒冷,我吐出的白色雾气,飘散在漆黑校园里路灯的光芒中。

「请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渐渐加快,听到我的询问后,阿姨慢慢地说道:

『优羽子……今天中午的时候住院了。』

「咦,住院?身体状况有差成那样吗?」

我惊讶地追问之后,沉默持续了一会儿。在那短短数秒之间,我的不安瞬间增长到几乎无法压抑的地步。

『优羽子现在陷入昏迷。』

我瞬间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整个人都无法思考,脑袋一片空白。瞬间满溢开来的疑问,只能在口中化为句子:

「为什么会这样?优羽子到底怎么了?」

我质问的声音颤抖著。

『那个,抱歉啊。好像吓到你了。』

「优羽子应该没事吧?」

我觉得自己的心脏就像要裂开了,并不断地重复著质问的话语,边问边祈祷著「一定要没事啊」。

阿姨在电话另一端回答了:

『嗯,应该算是没事吧。不过,到底为什么会陷入昏迷,医生也判断不出原因。』

「啊?」

对阿姨的回答,我整个人反应不过来而发出了一个单音节。之后我马上为自己的失礼道歉,又问道:「是在哪一间医院?我现在可以过去吗?」

「已经做过各种检查了,但身体实在找不出任何问题。」

我匆忙离开研究室,抵达阿姨在电话中告诉我的丰岛区的某家医院后,遇到了还在待病房里的阿姨。

根据阿姨所说,优羽子从昨天开始就完全没有下来客厅,开始担心起来的阿姨今天早上进去房间查看后,就发现优羽子躺在床上。原本还想是不是单纯地在睡觉而已,但阿姨怎么喊怎么摇优羽子都醒不过来,急忙叫了救护车之后,就变成如今的状况了。

福原教授似乎也来了,不过他目前好像正在别的地方听医生详细说明优羽子的状况。

「医院对脑部也做了检查,不过还是没有找到任何病徵。医生只说优羽子目前处于接近熟睡的状态。」

「熟睡……?」

我对「没有检查出问题」这一点感到安心,同时也对优羽子不明原因的昏睡感到不安,只能呆呆重复了一遍阿姨说的话。

「优羽子到底是怎么了呢?」阿姨感到担忧又束手无策。

躺在床上优羽子手上打著点滴,太阳穴到额头的位置都覆盖著薄薄的贴片,我想那大概是在监测脑波吧。

「优羽子。」我对闭著眼睛的她唤了一声,却没有任何反应。可以听见她小小的呼吸声,也看不到任何痛苦的模样,真的就只是「睡著了」一般,感觉好像下一秒钟就会睁开眼睛醒过来。

我拍拍优羽子的手,又喊了一次她的名字,阿姨也在旁边说著「优羽子,是幸成同学喔」。这时,我看到优羽子的眼皮似乎突然动了一下,仔细又盯著她的脸看了一阵子之后,发现虽然很微弱,但优羽子的眼皮确实一直在动。

「总觉得,好像稍微动了一下。」

「大概一小时或两小时会出现一次这种状况,医生说是快速动眼期的特徵,另外偶尔也会在睡梦中翻身。」

「总而言之……优羽子应该不会死掉之类的对吧?」

我这么问著,同时感觉到自己的喉咙一片乾哑。

「嗯……不过,不晓得沉睡的状态会持续到何时,导致这种情况的原因和治疗的方法也都还不清楚。」

「这个点滴是做什么用的呢?」

我看著旁边金属杆吊著的点滴袋问道。

「里面是维他命和葡萄糖,毕竟现在这种状态,身体无法摄取养分。」

「这样啊……」

总之不是在施打什么药物,这让我多少安心了一点。我沉默地在摺叠椅上坐下来之后,有脚步声朝这边走来,之后帘子被打开了,过来的人是福原教授。

「中山同学。」教授注意到坐在里面的我说:

「你来了啊。」

「因为不晓得中山同学的号码,我是用优羽子的电话联络他的。」阿姨向教授说明道。

「请问医生怎么说呢?」

我马上著急地问道,而教授皱著眉,稍微歪了歪头。

「该怎么说呢,完全不明白到底是什么状况啊……就算从外部给予刺激,也无法让优羽子醒过来,所以也不清楚她现在是不是能算是『睡眠状态』,但是从脑波活动的数据来看,又只能说是『睡著了』。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脑部确实出现了什么异状,不过没做过详细检查之前,还无法确定优羽子到底是不是得了什么病。」

「这样啊……」

「时间已经很晚了,你就先回去吧。我想短期内,大概也无法知道优羽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在离开之前又碰了碰优羽子的手轻轻说「我会再来看你喔」。优羽子毫无反应,在双亲的守望下,她平静安稳地沉浸在甜美的梦中。

我那天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家,一整夜都辗转难眠。一想到沉睡在医院病床上的优羽子,就感到胸口一阵疼痛。我就这样度过了漫长的夜晚,直到快天亮时才渐渐睡著,起床时,时间已经接近中午了。

我在浴室看著自己苍白颓丧的脸,跟这张脸比起来,昨天在病房里熟睡的优羽子,脸色都比我要健康不少。

妈妈自然是已经出门上班了,家里非常安静。我冲过澡,换上乾净的衣服后,就往研究室出发。

虽说优羽子的事情还是让我很挂心,不过阿姨如今也跟著陪在医院里,如果真的有什么事情应该也会联络我。

我这天一直在研究室里继续执行毕业论文,离开学校准备回家时顺路去了医院一趟。优羽子仍然没有任何变化,依然平静地熟睡著。

优羽子今天也进行了脑部检查,而且似乎还分析了过去一整天累积的脑波数据,判断脑部活动状态,但果然还是查不出任何原因。

不过根据脑波活动的测量与分析,倒是有两项发现。

当时是阿姨在优羽子的病床边听取医生的说明,而我因为也在场,所以就跟著一并知道了。据医师所说,虽然人在睡觉时脑部的活动其实也非常活跃,但是优羽子的快速动眼期异常地长,而且这段期间海马回与颞叶的活动状况比一般人都要更活跃。另一点则是,优羽子进入慢波睡眠期──也就是人睡得最熟的一段时间──的时间也很长,一般来说这段时间变短之后,就是要从睡眠中醒来了的徵兆,但是至今为止并没有观察到这种倾向。之后也许能够从发现的这两点来著手进行治疗,近期似乎也会找睡眠专家来详谈的样子。

医生另外又补充说,虽然至今为止身体没什么大变化,不过如果继续长时间沉睡下去,就不确定会不会发生什么状况了。

阿姨对这番说明感到相当不安,我听著也只觉得一颗心又悬了起来。但是优羽子的脸色那么红润,静静沉睡时的呼吸也那样规律平稳,不管怎么想,至少在短时间内来说应该是没有危险。

虽然也有种强烈的念头想陪在她身边,但毕业论文的缴交期限只剩下一个月,完全是迫在眉睫。我如果在这时间把论文研究丢著不管,也会给其他两位团队成员带来困扰。

我对自己说,优羽子一定没问题的,便再次投入了普通的日常中,做著自己该做的所有事情。

而在我还没意识到会发生什么事情的那一天,我们小组正要进行一项模拟实验。在模拟实验中,我们必须确定实验中使用的物质,在各种条件下会发生何种量子力学作用。

由于小林同学和浅野去负责其他工作了,所以我一个人连接了校内设置的D-F式量子电脑来执行这项作业。然后就在在模拟实验结束时,我平常习惯使用的电脑里,收到了一封新信件的通知。

我原本并没有特别在意,而是把该完成的步骤全部结束,切断D-F式量子电脑的连结后,才打开了那封信。

From:<a href="mailto:y.nakayama@tiast.phys.jp">y.nakayama@tiast.phys.jp

Subject:关于我们的世界,以及福原优羽子身上发生的事情

看到这封信的当下,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寄件人的地址「<a href="mailto:y.nakayama@tiast.phys.jp">y.nakayama@tiast.phys.jp」,无疑是我上大学后分配到的电子信箱。帐号名称是学生的名字,域名tiast是大学名称Tokyo Institute of Advanced Science and Technology的缩写,而phys则是物理学系的简写。

信件里一行一行满满都是文字,而且附件内容也非常多。

我完全跟不上眼前的状况,脑袋一片空白,最后也只能先看看这封信的内容。

然而我看到第一行就大吃了一惊。

『我是跟你的世界距离极近的平行世界里的中山幸成。』

不敢置信。

「啊?」因为这实在是太突然了,我甚至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地发出了惊呼。

但是我再次重新读起这封信后,便从身体里慢慢涌出了强烈的困惑与近乎于恐惧的巨大不安。

我越是读下去,就越觉得信里所说的事情非常有说服力。而且一想起长期以来发生在我跟优羽子身上的「陌生记忆共有现象」之后,我就完全不认为这是什么恶作剧邮件了。

我确认了一下研究室里面的硕士班学长姊们,都在离这边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后,继续将这封很长的信件读了下去。

『如果那边世界的优羽子也出现了意识不清的情况,这些讯息也许能够帮上什么忙。出于这份念头,我寄出了这封信。』信件的正文以这么一段话开头之后,信里便说到寄出这封信的「中山幸成」,在他那边的世界里,优羽子也倒下还陷入昏迷,而信件的接下来则是对于出现此种状况的各种假设与说明。我目瞪口呆地读著这封信,对方所写的这整篇文章的内容,基本上可以归纳整理如下──

很久以前就有物理学家提出,人的脑中拥有某种会产生量子力学现象的微小器官。而在宇宙中,尤其是在条件合适的「相干世界」里,在生物学条件下完全相同的两个人之间,理论上是有可能发生强烈的资讯干涉现象。而这种现象或许就是导致优羽子陷入昏迷的主因。

另外,里面也说明了对方能够寄信到平行世界来的主要原因。

一般的多重宇宙的理论中,这些无数的世界并不会互相影响,而是各自形成各自的历史。但是「相干世界」之间,在备齐各种条件后,就有可能发生量子层级的干涉。而D-F式量子电脑内部,就是容易发生这种干涉的环境。

简单来说,含有一定资讯的量子,与它在「干涉世界」里成对的那个量子,在满足条件后,就能够藉由D-F式量子电脑来产生互相干涉,并且完成量子内资讯的单方向传递。

我将信件里的附加档案下载后打开,发现里面有著大量用日文与英文写成的论文和资料。而第一份关于「相干世界」的文件里,有张图片首先吸引了我的目光,那上面是一条彷佛解开到一半的纱线,两条细股彷佛螺旋一般互相缠绕在一起。

文件1「相干世界与这份资料通讯概说」

文件制作者:中山幸成

『这两个互相缠绕的世界,只要有任一方大动作地转换方向,也会跟著推动影响另一方的方向,首先请先有这个概念。现阶段无法验证我们的世界究竟相似到什么程度,所以无法假定太多事情,不过至少物理常数与物理学的条件应该都是一致的。宏观世界会出现的状况,以及其累积下来的历史大概不会完全一模一样,不过大方向的发展都是相同。

这张图像不能说非常精准,但这是我们这边,用来解释我们两边世界的大致概念图。形成这个螺旋的两条线(世界),有时会互相靠近,有时会互相远离,当线条彼此靠近时,就可能会发生强烈的资讯干涉现象。

大约十年前,我们两边的世界曾对彼此造成过一次非常强烈的干涉状况,最高峰的期间是在二〇三〇年的秋天。另外,我们这边的福原祥平教授判定能够像这样使用D-F式量子电脑,以传送电子邮件的方式互相通讯的时间,顶多能再维持三个月左右。之后两边的世界就会再次分开,彼此的资讯干涉也会减弱,我们之间也无法再继续互相传送讯息。关于这方面的论述,请参考文件23的第12页开始到第25页福原教授所写的论文。目前还无法预测两边世界分离后,再次进入强烈干涉状态需要多久的时间。根据教授所说,关于这个问题,研究相关领域的物理学家们意见非常分歧,根据各种各样的论述,这段时间可能会是一百年、一千年,甚至一亿年。而到底哪种论述才是正确的,目前还尚未有任何定论。

另外,即使现在是两边世界彼此靠近的时期,也不代表每次使用D-F式量子电脑就一定能够成功传递讯息到另一个世界。根据教授所说,需要在备齐许多条件的时机之下,才能在不损失任何资料的情况下完整传送出讯息。所以我打算重复寄出这封信给你,希望你至少能收到一次这份警告以及讯息……』

这封信中提到的理论,与福原教授最近所写的论文内容非常相似。去年秋年我刚进研究室时,教授曾在研讨会简单做过说明。

虽说目前这种世界构造还无法以任何方式证明,但福原教授当时说:「如果假设这份世界模型是正确的,藤泽教授和我所提出的假说,许多地方便都能够吻合了。」并在白板上,这双股螺旋的旁边写上了「Coupled World」几个字。

然后,教授又继续说明道。无数的平行宇宙中,也存在著非常相似的两个世界。虽说各自维持著独立的历史,却好像有种不断拉近两个世界的力量,靠近后又远离,远离后又靠近,相干世界就是这样彼此互相纠缠影响的两个世界。

关于另一个世界的我所写的那封信,我大致上都已经看懂了。但其他附件资料,以其分量与艰涩程度来说,即使只是整体粗略地看过一遍,对我这样才刚开始学习如何阅读英文学术杂志论文的大四生来说,要读完实在是太困难了。

我做了一次深呼吸,不禁开始思考,是不是优羽子的事情让我太累也累积太多压力,连奇怪的幻觉都跑出来了。我这么想著,却突然感受到研究室里淡淡的灰尘味,还看到中岛学长使用后丢著不管的资料,以及小林同学放在桌上的装饰仙人掌……各种各样的资讯传递了过来。在梦境中无法演绎出来,这个世界上庞大的无数资讯情报,在在告诉我这既不是梦也不是幻觉,而是真实无比的现实世界。午餐时吃了小卖部买来的炸鸡面包,而那时的收据应该就放在钱包里。这是从这个宇宙诞生以来,持续至今完整连贯的历史中,最新创造出来的时间。

我所在的是现实。

我让自己冷静下来后,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用设置在研究室里的电话,拨打内线电话到福原教授的办公室。

我用内线电话确认教授人在办公室后,就带著自己的笔电,走到福原教授的教授办公室。

看过我带来的信件以及附件资料后,福原教授喃喃了一句:「真不敢相信……」

「但这应该确实不是恶作剧吧?单纯为了恶作剧而弄出这么大量的专业数据,也未免太离谱了……」

「我也觉得这确实是相干世界对这边传递的讯息。」

望著朝这边看过来的教授,我继续说道:

「教授有听优羽子说过我们相遇的原因吗?」

「不……我没有听说过,这么说来你们……」

「我跟优羽子拥有我们并未经历过的共同记忆。」

「咦?那是什么意思?」

教授用疑惑的表情回问道。

我把我跟优羽子身上那些本不应该存在的「记忆」,以及跟优羽子最初相遇的情况,还有之后藉由「收集记忆碎片之旅」来确认我们确实拥有某种共通的「陌生记忆」等经历一一告诉了教授,教授的表情也听得越来越认真。

虽然只是在看过这封信后出现的猜测,不过我跟优羽子之间共有的那种「既视记忆」,应该就是脑袋中的微小器官发生量子干涉,结果被混入「相干世界」中自己的记忆吧。

这种解释,跟那边世界的我所说明的,用D-F式量子电脑给平行世界送来讯息的原理非常类似。恐怕脑中那种微小器官内发生的现象,就与D-F式量子电脑执行时产生的现象非常相近。

我一边指著那些资料,一边向教授叙述自己的想法。教授卷动著我笔电的萤幕,看过另一个世界的我对优羽子身上发生的事情所做的推测后,用手摸著嘴角,静静地沉思起来。

「不过这样说来,为什么只有优羽子会陷入昏迷呢……」

「那个,关于这点我有个想法……」

「说说看吧。」

教授望向我说道。我在脑中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想法,然后将自己的假设慢慢道来。

「如果说脑内的那种微小器官,就像是一种能够接受平行世界资讯的天线的话,那么会不会是优羽子对平行世界资讯的敏感度比常人强很多呢?在我们刚认识,一起讨论关于『陌生记忆』的时候,她也总是比我要记得更多东西。所以当『相干世界』彼此最接近的时候,优羽子应该也会受到比一般人更强烈的影响吧。一次接收到过多的资讯,所以让脑部一下子陷入了当机的状态……」

「嗯……」

教授思考了一下之后,感觉有些焦躁地搔了搔头后问道:「这封信里的资料可以全部给我一份吗?」

「好的,当然可以。」

「也许可以成为让优羽子醒过来的线索。」

教授这么说了之后又叹了一口气,然后望著我的眼睛说道:

「中山同学,这件事情请你暂时保密,至少保密到优羽子复原为止。」

「好的。」我点点头。

至今为止都因为太震惊了所以没有注意到,不过仔细想想,这不只是一件单纯的超科学现象,更是一项「历史性的重大事件」。

像福原教授这样的知名物理学家收到其他世界传来的电子邮件,一旦公开这件事情,一定会在世界上引起大骚动吧。或许大家也都会开始关注起目前正在住院的优羽子。

一开始,我习惯性地想把邮件直接转寄给教授,不过想到资讯保密方面的考量,后来决定不透过网路传送。我找到了一个平常研究时使用的小型随身碟,将数据移入里面之后,再复制到教授的电脑里。

这些数据的总资料夹被命名为「From Coupled world_1」。我在进行这一连串作业时,总觉得背后阵阵发凉。自己成为某种历史事件的当事人了──这种感觉越来越具体,甚至出现了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资料传输完毕,我把随身碟拔出妥善保管在口袋里后,福原教授站起身,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

「要喝点咖啡吗?」

也许是我的表情实在太过紧绷,彷佛下一秒就会崩溃,教授安慰我道:「没事的,我想一定会有什么解决办法,而且优羽子目前的状态,也还算不上是危急的地步。」在这之后,教授泡起咖啡,咖啡机响起了咕噜咕噜的柔和声响。

「坐一下吧。」

我在教授用眼神示意的沙发上坐下,随即在教授一声「请用」之中,一个装著咖啡的马克杯被递过来。芳醇的味道窜入鼻腔,捧著马克杯的手感到一片温暖。到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指尖冷得像冰块一样。

教授把电脑里我传过去的资料移到另一个他私人用的平板电脑上,之后拿著平板电脑,坐到了我对面的沙发上。教授喝了两口咖啡,说了句「那接下来就……」之后,翘起脚开始操作平板电脑,眼睛在画面上游移起来。

「平行世界的D-F式量子电脑,看样子比我们做出来的要更加先进呢……要从我们这里往那边的世界传送讯息,必须再调整过才行……」

教授偶尔沉吟著点点头,偶尔歪著头思考,偶尔小小声地自言自语,非常专心地看著资料。这画面在研究室里经常可以见到,看上去就和硕士班的学长姊们请教授指导,而教授认真看著他们论文时的状况一模一样。

对被卷入「历史性的事件」而感到惊惧不已的我来说,教授的这副模样让我感到安心不少。

我握紧自己冰冷的双手。跟被卷入这种莫名其妙的事件中,至今昏迷不醒的优羽子比起来,我的这份不安根本不值一提。为了帮助优羽子,我也希望去做自己能够办到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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