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在这几天甚至没什么回家,认真地读著这些资料,希望能够掌握这个世界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
在这之后,我们就开始想办法让这头也能够利用D-F式量子电脑,向那边的世界传递讯息。为了在优羽子的状况出现变化时,如果有需要的话,能够及时再与那边的世界联络上,我跟教授判定这是必要的。
这部分的工作,也拜托了博士班的驹田学长、松本学姊和长泽准教授帮忙,加上我和福原教授总共五个人一起协力进行。
在教授掌握了目前世界所发生的状况之后,我们也将那封信件里的部分讯息与资料,告诉了在博士班二年级处于领导地位的驹田学长、博士班一年级的松本学姊,以及长泽准教授。把大家集合在福原教授的办公室之后,教授向众人说明了至今为止发生的一连串事件。关于能够和平行世界信件往来这件事,三位被找来的协助者第一次听到时都目瞪口呆,不过在教授详细的说明之下,大家的表情也都慢慢认真了起来。
一旦告诉其他人,就会让事情曝光的风险增加。但教授判断除了我们之外,还是必须再找到帮手,才能加速研究的进展。
「我希望这件事情的一切相关讯息,能够暂时封锁在这间研究室之内。一方面由于事关重大,随意公布可能会引起骚动。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关系到我现在昏迷不醒的女儿……不好意思,这部分就是我个人的原因了。」
对于教授的这番请求,三人都点头答应了。
于是从这天开始,我每天早上进行毕业论文,傍晚开始则和教授们一起进行D-F式量子电脑的改良,其他的空闲时间则拚命阅读有关脑科学、脑部神经医学等相关书籍,或是在网路上找相关的论文来看。为了尽快找到让优羽子从昏迷的状况中回复过来的线索,每天回到家之后也依然继续挑灯夜战。
就这样过了十天之后,我看到了一位叫作艾兰‧柏利的人所写的论文。
这位艾兰‧柏利在论文里提到了人的脑袋中其实有一种非常微小,叫作EP器官的东西。而在这种器官中会发生某些量子效应,并有可能会对人类的意识和记忆产生一定影响。
我跟教授将从平行世界收到的资料中,人类脑部会受平行世界的情报干扰的现象被称为「脑内量子效应假说」,这个假说就与这位论文作者的「EP器官假说」正好不谋而合。
我马上寄了一封电子邮件给他,说明自己的身分,以及告知对方我们对「EP器官假说」非常有兴趣,希望能够多问问他一些相关问题。
过了半天之后,对方回信了。艾兰‧柏利询问我们想问哪部分的内容,另外提到他在一周后也就是十二月中旬左右,正好为了参加学术研讨会要来日本,根据到时开会的地点,也许能够直接碰面讨论。
我将艾兰‧柏利的这份「EP器官假说」论文列印出来,跑到教授办公室让福原教授看过这篇论文,并且提出了自己正在考虑的事情:「我在想,是不是能告诉这位艾兰‧柏利我们这边发生的事情,然后听听他的意见呢?」教授看了一遍论文后也同意:「这篇论文里的说法和我们提出的『脑内量子效应假说』确实非常相似,真亏你能找到这个人啊。」
「如果之后真的能够和这位艾兰‧柏利见面,我想请小林同学帮忙。」
「小林同学?」
「嗯,她的英文很好,能不能请她来帮忙当翻译呢?日常的对话就算了,如果是要讨论这种学术性的内容,我想说不定可能连对方的意思都听不懂……如果教授允许的话,我就去问小林同学看看。」
「我知道了。不过还先不要约定见面时间,我晚点会跟这位艾兰‧柏利联络看看,确定他是不是我们能够信任的人。如果他愿意帮我们保守秘密,就由我这边来跟他说明优羽子的事情吧。」
「好,我明白了。」
我点头回覆后就回到研究室,然后邀小林同学跟我一起到福利社大楼一趟。现在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六点,白天非常热闹的福利社大楼,现在这个时间点已经几乎没有几位学生。
我们在交谊听一个不起眼的安静角落坐下,我去自动贩卖机买回了两人份的咖啡后,就开始对小林同学做说明。
小林同学就和长泽准教授以及博士班的学长姊们一样,一开始听到的时候惊讶不已,连「你在开玩笑吧?」这种话都说了出来。但在看到佐证的资料以及听过详细说明后,她也同样陷入了沉默,安静地听我把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说明完毕。
「为什么要隐瞒这么重大的事情?」
「抱歉,我们并不是刻意瞒著研究室的大家,毕竟讯息一旦传开,就有外泄风险……」
「……这样啊,我想也是啦。不过我居然被排除在能够帮上忙的人选之外,感觉有点沮丧啊。」
对不起──我又再度道了一次歉。
「我跟教授,绝对都不是不愿意信任小林同学和其他人。但是,事情毕竟还牵涉到正在住院的优羽子,所以……」
「我绝对不会泄密的啦。如果是为了教授的女儿,为了你的那个女朋友的话,我很高兴能够提供帮助喔。」
小林同学这么承诺道。
「谢谢你。」
「不过这下子,毕业论文就只能请浅野同学包办我们的工作量,一肩扛起汇整实验数据的工作了呢。」
小林同学开玩笑似的说完后,一口气喝完剩下的咖啡后便从座位上起身。
「我看我就赶紧回研究室开始准备吧。整体来说,至少也必须把那位艾兰‧柏利的论文,以及脑科学中会使用到的基本专有名词都先记住才行呢。」
之后我们便回到研究室,我把先前下载下来,艾兰‧柏利的论文资料交给了小林同学。
◇
「中山,我要去学餐吃饭喽。小林同学要一起来吗?」
三天后傍晚的公共教室里,坐在我隔壁,一直在整理研究数据的浅野邀请我们一起去吃饭。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六点,外头天色全黑,研究所的学长姊们也都开始纷纷离开公共教室去用餐。
「我有买面包,所以就不去了。」坐在离我们稍远处,正盯著电脑的小林同学摇摇头。
「好喔。」浅野回答,而我则穿上外套,带著钱包和浅野两人走出了物理研究大楼,前往福利社大楼一楼的学生餐厅。即使是晚餐时间,这里也不像中午时那样拥挤,许多座位都是空的。我们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来,我点的是咖哩,浅野吃的则是可乐饼套餐。
往窗外看去,可以见到校园内已经熄灯一片黑暗的大楼,以及正准备回家的学生,蜷缩身子顶著寒风走在路上的身影。
我跟浅野一边闲聊一边吃著饭时,浅野忽然问我:
「你跟小林同学为什么这几天都在看跟毕业研究无关的书呢?是在为进研究所做准备吗?」
我对这没预料到的问题有些措不及防,不过还是尽量隐藏起心里的情绪,平静地回答了浅野。
「最近教授他们开始准备著手改良D-F式量子电脑,所以我们在做相关的协助……」
「真假?和脑科学相关的?」
「嗯……」
「唔,算了。升研究所的你们要读这么多书,感觉也是很不容易啊。」
浅野这么说著,喝了一口套餐附送的汤。
抱歉──之类的话当然不能当场这么说出来,所以对浅野点头的同时,我只能在心里向他道歉,然后吃完最后一点咖哩。浅野谈完这个话题之后便起身,从饮料机倒了一杯温茶回来。
「喝完茶就回去吧。」
「嗯……啊,我还想顺道去一趟小卖部买些提神饮料。」
「喔,那我也去吧。话说你今天也打算待很晚啊?」
「大概吧。」
浅野担心地劝了一句:「真的假的,不要太勉强自己了啊。」
吃完饭也买完东西后,我们回到了物理研究大楼,刚好遇到三年级的学弟妹们从研究室里出来。
学弟妹们在错身而过时朝这边说「我们就先走了」,而我跟浅野也纷纷和他们打过招呼后,就回到了公共教室,不久之后就又投入了各自的工作中。过了晚上八点,浅野关上电脑,跟还留著的人一一打过招呼之后,也离开了公共教室。
在同一时间,小林同学也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对我说:「中山同学,我想我们差不多也该开始了。」
我点点头,两人转移到实验室里摊著众多资料的大桌子。为了替之后与柏利先生的那场会面做准备,我们开始阅读各式各样的论文和书籍。到中途时大概是因为觉得冷了,小林同学把毛毯盖在大腿上,然后把灰色连帽外套的拉炼拉到了领口。不久后来到研究室的松本学姊走到我们身旁,问道:「你们在看什么呢?」学姊穿著看上去非常保暖的毛衣,一如既往戴著眼镜,绑著一头马尾。
我把视线从论文上移开,望向对方:
「之前收到的那封信里所提到的『脑部量子效应假说』,有位学者的研究和那假说非常类似。因为已经约好了之后要和那位学者见面,所以我们决定至少记住相关的基础知识,为会面多少做些准备。」
松本学姊的视线于是转移到了小林同学身上:「也就是说,事情已经和你提过了啊。」
「嗯,我都听说了。」停下了手边工作的小林同学答道,接下来松本学姊又打趣道:「吓到了吧?」
小林同学坦然地承认了:「嗯,当时真的很惊讶。说实话,我还一度觉得关于平行世界、相干世界什么的,只是为了让整件事情逻辑听上去合理而编造的谎言呢。」
松本学姊似乎很有同感地点头,之后又望向我:
「中山,我刚才从长泽老师那里听到,前天你和驹田同学一起进行的机能改良,好像运行得不错喔。」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不过我只是按照驹田学长说的去做而已,连自己在做什么其实都不太了解呢。」
「啊?那是怎样?」小林同学一副惊讶的表情。
「那个……因为我根本没有做任何事前准备,也没有时间做准备啊。」
「下次不懂的地方要问清楚,好好理解喔。因为接下来进研究所,继续做研究时会遇到更加艰涩也更加进阶的问题。」
被松本学姊这么告诫之后,我马上点头应好。
「那你们就加油喽。」松本学姊说完,便走向实验室里自己惯用的桌子,在铺著靠垫的椅子坐下后,转向了电脑萤幕。
「所以说,你到底跟驹田学长一起完成了什么?」
虽然视线盯著手上的书,但还是能感觉到小林同学对这话题很有兴趣。
「参考从另一个世界收到的资料,整理出这边的量子和平行世界的量子如何互相作用的机制,然后在我们这边的量子电脑中,也建构出同样的环境。」
「你明明就懂。」
「不,那个……协助过程中的每个步骤,我就不晓得它们各自到底都是什么功用了。」
「你当时就该好好问清楚啊。」
「因为比起这种事情,我觉得还是尽早把这项作业完成比较好嘛。」
「──这样啊,对你来说女朋友的事情比较优先嘛。」
「没有察觉到这点真不好意思啊。」小林同学斜睨著我这边,揶揄似的说著。
「……我下次一定会好好问清楚啦。」
说完后,我就回到了阅读资料的工作中。今天从一早开始就在协助教授他们的研究,之后又要统整毕业论文,忙到现在注意力果然已经开始涣散了。我打开放在手边的提神饮料,一口气灌了下去。
最近因为太忙碌,几乎连探望优羽子的时间都没有了。不过根据阿姨传来的联络,至今为止并没有什么变化,优羽子依然保持著沉睡的模样。我不禁思考起了关于优羽子的事情。她现在到底处于什么样的状态呢?意识是一片空白完全没有任何感觉,还是正作著什么样的梦呢?
◇
到了约定的那天,我跟小林同学来到艾兰‧柏利投宿的东京某家饭店。今天非常寒冷,皮肤接触到的空气冰冷刺骨。时序已近圣诞节了,夜晚的街道上装饰著各种华丽的灯饰和虚拟投影。
我们抵达的那间饭店,是一栋相当巨大的建筑物,有很多的车辆进进出出,门口周围也有许多外国人。
虽然约好会合的大厅里人非常多,我还是很快便找到了柏利先生。他的打扮轻便,一身白衬衫配牛仔裤,再加上褐色夹克外套,正坐在排列于大厅中央的沙发上,整个人感觉比网路上照片的年纪要大一点。柏利先生的肩膀很宽,留著胡子的脸庞五官端正,比起医生或科学家,看上去还比较像是演员。
我们走向柏利先生,开始用英语说明我就是今天跟他约好见面的中山幸成。
他朝我们看来的同时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露出开朗的笑容跟我握手。小林同学也用非常标准的英文打了招呼,和柏利先生握了握手。柏利先生和小林同学快速地进行了一段英语对话,我不是听得很懂,便看向了小林同学,她很快为我翻译起来:
「柏利先生知道教授的事情了,教授有寄给他信件,说『我有学生要去见你,还请多关照』。」
「Shall we talk at that lounge?」
柏利先生用手示意大厅一处角落的小酒吧,我们一起走向那里,三人在靠窗的位置落座。这里的装潢主要是使用打光柔和的间接照明,整体的感觉非常高级。
我脱下外套,开始浏览饮料菜单。上面一堆酒品和鸡尾酒名称,我不但连念法都搞不清楚,而且不管哪种品项,价格都比我平时去的居酒屋多一个零。
柏利先生向来到我们桌边的服务生点了咖啡,而我因为不习惯这种高级酒吧的氛围,又因为第一次见到艾兰‧柏利这样世界知名的脑科学家,紧张之下不自觉受柏利先生影响,同样也用英文说「Same one please.」而脱掉大衣露出里面黄色毛衣的小林同学,轻松地用日语说了一句
在饮料端来之前,我们稍微闲聊了一下,柏利先生问起关于我们所进行的研究。谈起自己就读学科相关的事情,我终于能够用英文和他好好说上话了。
不久后服务生来送上饮料,我们也就转入了正题。
「大致上的状况我已经听福原教授说过了,不过关于你们之前碰到的事情,希望可以详细地再度为我说明一下。」
柏利先生拋出话题后,小林同学就马上替我做出了如上翻译。我不再拘泥于要用英文跟对方沟通,只是按照顺序,将「相干世界」的理论、能够藉由D-F式量子电脑与平行世界联络等事情,按照顺序一一仔细地做说明。
小林同学很顺畅地将我说的东西翻译成英文,而柏利先生在过程中附和了几次,同时一直仔细听著我刚才说的内容。
将物理学方面相关的事情都说完后,我便提到了优羽子昏迷不醒的状况。关于这方面的事情,我先声名了以下都是「外行人的看法」,才开始叙述起优羽子可能因为脑中的「EP器官」受到平行世界影响,而导致了沉睡不醒的问题。
「请问您对这件事情怎么想呢?」
我在全部叙述完毕后,这么询问柏利先生。对方抱著双臂,想了一会儿后才道:
「这是很有趣的现象,而我想你的看法应该也和真相差不到哪里去。她的主治医师是怎么说的呢?」
「脑部在外科领域来看没有任何异状,只能判定优羽子是处于深眠状态。在她的睡眠周期里,慢波睡眠与快速动眼期比常人要长,而且进入快速动眼期时,海马回周边的脑部活动会变得非常剧烈。」
我把从优羽子的主治医生、阿姨以及福原教授那里听到的东西一一告诉了柏利先生。在我叙述这些事情的时候,柏利先生偶尔会提问。因为都是些非常专业的问题,所以有时我无法很好地答得上来,不过我想基本上已经大致让柏利先生明白优羽子如今的状态了。
这一番说明结束后,我问:「具体来说,您觉得优羽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柏利先生朝我点点头,开始说起自己的想法:
「一般认为脑部会在睡眠中整理记忆,而所谓的海马回,拥有暂时保管记忆等资讯的功能。保管在这里的记忆会由脑部判定是否需要保留,判定要保留的话,记忆就会保存到大脑长期记忆的皮质区。快速动眼期时海马回活动剧烈,我想是因为大脑正在处理短时间内收到的大量情报,而因为情报量过多,导致这个处理的过程非常仓促。因此患者会失去意识陷入沉睡,除了让正在忙碌运行的大脑休息之外──这部分是我从慢波睡眠期很长来推测的──也是因为脑部自身已在处理大量的资讯,所以利用睡眠来断绝更多的外部刺激,以避免产生更多需要处理的资讯。」
「有可能让患者恢复意识吗?」
「就如今掌握的资讯来看,还无法判定。如果脑部能够顺利将资讯整理完毕,说不定患者就会自己清醒过来了。不过已经沉睡了一个月以上的话,果然还是让人有点担心呢。患者在那之后,应该有一直进行相关检查吧?」
「嗯,好像有在持续监视脑部活动的样子。」
柏利先生拿出自己的行动装置开始操作,似乎在确认些什么东西。
「我想稍微看看她的状况,也希望能直接跟你的指导教授以及主治医生询问一些事。」
「这样方便吗?」
「我跟家人和工作的地方都打过招呼了,说我会在日本留久一点。」
柏利先生点头说道。
我连忙低头道谢,然后马上打电话给教授,简单说明了和柏利先生的谈话内容。之后教授说「可以帮我把电话递给他吗?」,我便把电话拿给伯利先生,两人又交谈了大约十分钟左右。
不久后,伯利先生就把电话还给了我。
「三天后,柏利先生会去看看优羽子的状况。中山同学,谢谢你,这次说不定能够找到什么可以解决的办法。」
我在挂掉电话后,再次向柏利先生道谢,之后便起身准备离开,这时时间已接近深夜十点了。虽然我跟小林同学都不太好意思,不过柏利先生最后还是替我们出了饮料钱。
「回去路上小心喔。」走出酒吧后,在饭店大厅里,柏利先生与我们握手道别时这么说道。
「好的,真的非常感谢您。」
我跟小林同学再次表达谢意后,便离开饭店,朝车站的方向走去。
「小林同学,谢谢你替我翻译,真的帮了我大忙呢。」
走在行人稀少的夜晚道路上,我也向小林同学道了谢。如果真的只有我一个人的话,肯定无法跟柏利先生沟通得这么顺利。有她在,真的帮了很大的忙,下次有机会也要好好报答她才行。
「嗯,话说回来,你如果也要进研究所的话,再多练习点英语对话会比较好喔。听的方面好像没什么问题,不过讲话的发音实在太奇怪了。」
「我会加油啦。」我答道。
不久后,我们抵达了附近的车站,因为我们两人回家的路线不一样,所以直接就在这里道别了。各自前往搭车月台前,小林同学对我说:「要是你女朋友能醒来就太好了呢。」
「嗯,谢谢你。」
我挥著手这么说道。
在回程的电车上,优羽子的母亲用通讯软体捎来了讯息,我点开那封刚收到的讯息:
『优羽子的身体状况今天依然没有任何变化。真是的,这孩子到底打算睡到什么时候呢?』
◇
过几天后,柏利先生去了优羽子所在的医院看过了她的状况。虽然当时我无法在场直接听到柏利先生和医生的对话,不过那时候的事情,福原教授后来都转述给我了。
根据福原教授转达的内容,柏利先生和教授一起去了安置优羽子的医院,向医生提起「EP器官假说」来解释优羽子目前发生的状况,并同时避开了我们先前收到平行世界通讯的这件事。然后稍微看了看优羽子的状况,之后请主治医生让他看一下至今为止监视优羽子脑部活动情况累积下来的数据。后来,柏利先生说希望能够让他整理一下思绪,所以结束之后就回到了饭店。
又过了两天,柏利先生再次来到医院,提出了「稀释记忆之后也许就可以让患者恢复意识」这个方法。
「稀释记忆?」
和医生讨论完毕的福原教授和柏利先生来到会客室,向阿姨以及来探病的我做完以上说明后,我不禁这么问道。
「嗯,使用奈米机械,对遭遇极大痛苦的患者,让折磨他们的那些痛苦记忆稀薄化,这是从不久前开始有的一种治疗法。」
福原教授这么回答。
「不会变得忘记该怎么说话之类的吗?」
「这方面我想没有问题。虽然记忆也有分很多种,不过这种治疗会淡化的东西,似乎只有记忆中带有强烈感情的部分而已。过去使用这种治疗法的案例中,应该也没有对语言功能造成影响之类的事情发生。」
总结我们在这之后又讨论的事情来说──这种疗法主要就是为优羽子如今装满了爆炸性资讯量的大脑,制造出多余的资讯容量空间,并协助忙碌的脑部进行记忆整理工作。
「所以,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医疗装置呢?」
我用英文询问柏利先生。
「记忆是藉由神经细胞间的结合来形成与固化的,这种奈米机械能够弱化神经间的结合。并且只会在患者脑中过度活跃的部分产生作用,不会对脑部整体造成影响。」
教授问我:「需要翻译吗?」。我摇摇头说:「不用,没关系。我听得懂。」然后朝对方道谢:「Thank you for the explanation.」
「Mrs. Fukuhara, do you have any questions?」
柏利先生这次用稍慢的语速,向坐在我身边的阿姨问道。阿姨稍微思考了一下之后用日语问:
「我女儿确实不会忘记我们,或者至今学习到的知识对吧?另外,有可能因为进行这项治疗,而对身体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吗?」
阿姨这么问完之后,教授就把内容翻译成英文转达给柏利先生。
「您说的事情是不会发生。在醒来后,记忆有可能会产生暂时性的混乱,不过让患者的记忆完全消失这点,我想基本上是不可能的。由于这种治疗法也是第一次使用在发生长期昏迷的患者身上,所以我也无法保证她在醒来后,人格个性或者记忆的完整性是否会发生改变,不过最起码,这种治疗是绝对不会危及性命。」
福原教授将柏利先生的回答,大略翻译成上面这一段话告诉阿姨。
因为已经一个月没有正常进食,所以优羽子看上去比之前瘦了不少。如果像这样继续一个月、两个月拖下去,优羽子到底会变成什么模样?
「该怎么办呢?如果什么都不做,优羽子也是有可能会自己醒过来,就这样继续观察一阵子或许也没什么不好,但是……」
「我希望能让优羽子尽可能早点醒过来。就算真的会让她忘记很多事情,我也觉得让这孩子早点回家,回复到正常生活比较好。」
阿姨在目前手头的选项中,很快就表达了明确的选择。
「这样啊。」
教授听著点点头,之后又转向我的方向:
「中山同学呢,你怎么想?」
「……有你们两位在,我没有资格对优羽子的事情指手画脚。」
「不用顾虑那种事了,就说出你的想法吧。」
我沉默了好一阵子,开始思考刚才听到的讯息。我脑中浮现了自己想像得到的各种未来,并想像著自己到底希望活在什么样的世界,为此应该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才对。考虑过这些之后,我说:
「我跟阿姨一样,觉得选择比较可能让优羽子醒过来的方法比较好。毕竟这么保持下去,也不晓得是不是还会有什么状况……如果等到真的发生什么事,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我这么说完后,教授也点了点头。
「我也是这么想。」
接下来,教授他们就开始和主治医师讨论,进行详细的商谈,最后定下了优羽子的这项疗程。
◇
几天之后,在长泽准教授以及博士班的驹田学长和松本学姊帮助之下,校内D-F式量子电脑的改良终于完成了。如此一来,应该就和平行世界的我一样,这边也同样能够朝另一个世界送出讯息了。
「中山同学,我想把我们这边至今为止探明的事情,整理成资料送到那边的世界去。」
福原教授把我叫到教授办公室后,对我这么说道。
「从另一个世界收到的信里说,只有在备齐许多条件的状况下,两边才有可能成功通讯,现在已经可以了吗?」
「基本上是吧。不过,原本靠近的两个世界恐怕已经开始远离彼此了。我想时间过得越久,拖得越慢开始进行的话,成功的能性也会随之降低。」
「能够也复制一份资料给我吗?我也想试著给那边世界的自己送信。教授跟我这边都多尝试看看,成功送出讯息的机率也会增加的吧?」
「我明白了。相关资料都在这个储存碟里。」
我从教授手中接过那个小小的随身碟,当场将里面整理完成的「To Coupled World_1」资料夹复制到自己的终端里面。
「您辛苦了。」我对目前手头工作终于都告了一段落的教授说道。
教授这段日子以来,不但要兼顾教课和开会等校内工作,还得额外花时间进行这一连串研究。不晓得在我来之前是不是闭目养神了一下,教授现在的头发有点乱,衬衫上也都是皱褶。比起以往总是充满精神的模样,如今的表情也是相当疲惫。
「目前来说,与那个世界取得联络来获得帮助,这点似乎不是必要的了,不过我还是希望能将这边的资讯传达给对面的世界知晓。那边的我们,一定也正在担心陷入同样状况的优羽子吧。」
「──是啊。另外,教授也多少休息一下吧。」
「我正打算这么做啊。今天很幸运地不用开会也没有课呢。」
教授这么说著,露出了疲惫的笑容。
「中山同学也努力帮了很多忙,谢谢你。说起来,我看过你之前提交的毕业论文了,写得很不错啊。这阵子包括优羽子的事情、协助量子电脑的事情等,你也很辛苦吧。」
「还好,我的身体在高中时代锻炼得不错,只是忙碌一阵子还不要紧。」
我半开玩笑地这么讲。说实话,这阵子我除了协助教授之外,还要准备与柏利先生的会面,以及毕业论文的整理工作等,必须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连通勤的时间都觉得很浪费。所以前段日子为了节省时间赶工,也曾经直接把研究室里的好几张椅子并起来当作床铺睡觉,就这么在学校过夜。虽然节省了通勤时间,但是隔天早上醒来时,身体却酸痛不已。不过,如今那些的工作都已经结束,时间上也宽裕了不少,我在这之后,就剩下二月的毕业研究发表会要准备而已了。
「这样啊,真羡慕你体力那么好呢。」
教授往沙发上一坐,懒懒地活动了一下肩膀。
「那么,我就先回研究室去了。谢谢教授提供的资料。」
我稍微低下头说「告辞了」便转身离开教授办公室,之后就回到研究室,找到一台没人用的电脑,开始草拟信件的内容。
To:<a href="mailto:y.nakayama@tiast.phys.jp">y.nakayama@tiast.phys.jp
Subject:关于在这个世界优羽子身上发生事情的已知情报
我将这边世界目前所发生的事情其前因后果,以及已经探明的资讯整理起来,并在信中提到附件资料里夹带的「EP器官假说」。说明如果有找到一位提倡这种学说的脑科学家,可以向他寻求帮助。之后我便附上教授所制作的资料,将电脑连上D-F式量子电脑,之后多次将信件传送到自己的邮箱位址。
◇
新年过后没几天,我在研究室里一边吃著午餐的炸鸡面包,一边制作毕业论文发表会需要的资料。目前正在进行的阶段,是利用绘图软体,将研究步骤绘制成简单的示意图。
目前时间是正午十二点十五分。
距离优羽子进行投放奈米机械的治疗以来,大约已经过了两个小时。
关于优羽子的治疗,柏利先生当时似乎也到场了。而治疗中使用的奈米机械,在将优羽子脑中一部分的记忆薄弱淡化之后,似乎就会随著时间自然崩解消失的样子。
今天早上十点,终于将奈米机械注射到优羽子体内,阿姨也利用通讯软体将现场的状况传达给我。根据阿姨所说,上午注射时所使用的注射器,看起来和一般的没什么太大差别。而在投入含有这种奈米机械的药物时,为了将副作用减到最小,会先注射小剂量,看看是否有任何效果,如果没有的话,就会稍微增加剂量再试一次。
「一直盯著时钟是怎么啦?有什么在意的事情吗?」
坐在隔壁的中岛学长问道。他今天吃的东西据说叫作抹茶泡面,这种东西并不是真的用面配上抹茶,而是使用抹茶口味的汤头。虽然这么新颖的食物让我多少有点在意,不过我最后还是决定不发表任何意见。
「不,也没什么特别的。」
中岛学长至今还不晓得优羽子身上所遇到,以及这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之间所发生的事情,所以我怀抱著隐瞒对方的歉疚感摇了摇头。
我在这之后,直到下午五点离开研究室之前,都是在无法专心的状态下做事。过了五点走出学校之后,我就直奔优羽子所在的医院。
由于投放奈米机械的治疗,必须完整监视整个过程的身体数据,所以患者身上必须安装各种侦测仪器。另外也由于医生经常会来确认优羽子的状况,所以优羽子已经从多人病房被转移到单人病房了。
我打开门走进去的时候,病床边的医生们正好在向阿姨解释优羽子这些脑部活动的数据,而我也就在场跟著听了起来。
从注射到现在过了半天,一直很活跃的海马回活动已经开始慢慢减弱下来,另外睡眠状况似乎也开始转为浅层睡眠。虽然也不是说可以就此放心,不过以医生们的说法来看,这次治疗的效果相当不错。阿姨听到这里,似乎终于暂时放下了担忧。
又隔了一天,就算待在研究室,我也依然对优羽子的状况在意得不得了,怎么都无法集中精神。所以我上午就去了医院,把自己的笔电放在单人病房的桌子上,利用存在云端的研究资料继续制作毕业发表用的投影片。
虽然每年刚开始时总是最冷的时期,不过医院的病房内非常温暖,我敲打著笔电键盘的声音,回响在安静的单人病房中。
即使医生说目前优羽子已经有要醒来的迹象,但从外表看上去,优羽子仍然没有任何变化。依然闭著眼睛,静静地沉睡著。优羽子这么躺在病床上的模样,我也已经几乎习惯了。一起走在街上、讨论著对电影或书籍的感想,以及用无奈的表情说著对大学和读书考试的抱怨和丧气话,这些存在在我脑海中关于她的记忆,反而就像是一场幻觉或梦境,毫无真实感。
优羽子这阵子又稍微瘦了一点,不过因为阿姨和看护人员会使用洗发乳,并借助不会弄湿床铺的辅助工具定期替优羽子保养头发,所以优羽子从高中毕业后开始留长的头发,看上去仍然非常乌黑漂亮。我有次洗头发时刚好在场,阿姨在那时回想起了优羽子小时候的事情,用怀念的语气缓缓道来。阿姨一边替优羽子洗头一边笑著说,因为以前的优羽子不太喜欢水,所以每次想趁一起洗澡给优羽子洗头时,总是一番苦战。而在现场帮忙的看护人员似乎也有养孩子的经验,用跟阿姨一样的表情附和:「我家的孩子也是呢。」
就在这天的黄昏,阿姨为了处理一下家里的事情,正好暂时回去了,所以只有我一个人待在优羽子的单人病房里。
一直集中在工作上的注意力中断时,我才发现太阳已经几乎完全落下了。因为在这之前,我整整一个小时都专注在工作上,所以完全没有注意到房间已经暗了下来。当我决定打开病房里的小灯,所以暂停手边工作的时候──
突然间,我感觉到了一股视线。
我从笔电萤幕上抬起头,就看到躺在床上的优羽子微微睁开了眼睛。
一瞬间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但躺在床上的优羽子,确实正在看著我。
「优羽子?」
我不敢相信地唤了一声,而优羽子的嘴巴也微弱地动了一下,很明显对我的方向有所反应。
我急忙盖上笔电,朝优羽子的方向走去,同时看向脑波计。那上面显示的数据画面意思我都已经记住了,萤幕上显示的线条,既不是Theta波也不是Delta波,而是Alpha波──是清醒时会出现的脑波。
「你等一下,我马上叫医生过来。」
我按下紧急呼叫铃,对赶来的护士说明优羽子已经醒来,请对方找主治医生来看看,之后用通讯软体通知傍晚才会回来的阿姨,优羽子已经醒过来的事情。
医生很快就到了,开始对优羽子用清晰的大音量询问诸如「能够听懂我说的话吗?」「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等许多问题,然后确认优羽子的反应,之后开始检查侦测仪器里的各种数据。
在这期间阿姨也已经抵达医院,她一遍遍地喊著「优羽子、优羽子」,而优羽子也朝阿姨伸出手,她也紧紧握住了优羽子的那只手。
「患者的意识确实已经恢复了。」
医生露出一个看上去让人感到安心的微笑,对我们这么说道。
「治疗似乎是有效果的。虽然还不能完全放心,不过至少患者已经醒过来了。」
医生这么说著,走了几步从病床边让开,随后阿姨马上靠到了优羽子身边去。
「你睡了一个月以上喔。」
这么说著的阿姨,眼角泛出了泪光。
「幸成同学也为了你,做了很多努力呢。」
优羽子一副疑惑的样子,稍微动了一下头部。
阿姨不晓得是因为放下了一颗心,还是因为太过高兴而哭了起来,我便只好代替阿姨给教授打了电话。告知优羽子醒过来的消息后,教授在电话那头也非常高兴:「工作告一段落之后,我会马上过去。」教授匆忙说完这句,就挂断了电话。
「优羽子,大家真的都很担心你喔。你啊,突然就那样陷入了昏睡……」
我这么说著,拉过仍在恍惚的她的手,虽然摸上去的感觉瘦了不少,但我握住的,确确实实是优羽子的手。同时,优羽子也回握了我的手。感受到那微弱的力道以及她手掌的触感,似乎有什么东西就要从我的胸口喷涌而出,不知不觉一股热意涌上眼眶,我连忙用一只手擦了擦眼角。
◇
当那天夜里优羽子又睡著时,我一时还担心她会不会再度昏迷不醒,不过优羽子在隔天中午过后就醒了。之后整个下午到傍晚的几个小时间,似乎慢慢恢复了语言能力。
我读著阿姨传来的这些讯息,走出校园后便直接前往医院探视优羽子,在我抵达病房时,她刚好起身坐在床上。
经过了一整天,昨天意识还很模糊的优羽子,今天似乎已经能够清晰地思考了。阿姨说,优羽子再次听见别人告诉她,说自己已经昏迷了一个月以上时非常惊讶。
「身体没什么不舒服吧?」
「嗯。」我这么问了之后,优羽子点点头,又皱眉歪著头盯著我看,之后她闭上眼睛,好像在努力回忆什么的样子。看到这状况,我心里泛起不好的预感:
「优羽子,你还记得我吗?」
对这个问题,优羽子点了点头,但那种困惑的表情还是没变。
「我记得,但是……」
「怎么了吗?」
「怎么说……我觉得自己好像正在作梦似的,记忆非常混乱……好像我记得的东西都是幻觉,不论哪份记忆都会在下一秒就消失不见,已经不晓得哪个才是我真实的记忆……」
优羽子这么说著,虚弱地俯下身子,用手指按著太阳穴,似乎是在忍耐头痛的样子。
「优羽子,不用勉强自己,你的意识才刚恢复而已。医生也说过,醒来后记忆可能会有短期的混乱。」
我连忙这么说著,而优羽子抬起头,看著我的脸,用不安的表情点了点头:「嗯……」
我跟优羽子和阿姨一起聊了一会儿,阿姨说起优羽子沉睡这段期间发生的事情,优羽子则一边听一边点头。阿姨到最后也说起优羽子昏睡之前发生的事情,不过由于在听到关于我第一次去优羽子家的事情时,她露出有点疑惑的表情,所以这个话题说到一半就终止了。我看著优羽子这种反应,想著她的记忆到底被稀释到了什么程度,心里的不安缓缓蔓延开来。不过,现在大概还不适合询问才刚苏醒的优羽子太多事情,说不定会给她造成额外负担。我压下了想跟优羽子确认她到底还记得多少事情的冲动,在还不算太晚的时候便告辞回家。
「要多保重喔。」正要回去的时候,我这么对她说了之后,优羽子也轻轻地挥著手,说:「谢谢你。」
离开医院后,室外的气温非常寒冷,呼气便吐出一口白雾。清澈晴朗的夜空中可以看到好几颗星星,连闪烁的瞬间都透过冰冷透明的空气清楚传来。我走进池袋车站,像一滴水珠一样混入川流的人群之中,最后坐上拥挤的电车,一直搭到自家附近的车站为止。
心情难以平静下来,我无法抑制这种难受的感觉,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了远路一个人走在夜晚的街道上。来到和优羽子曾一起走过的道路时,压在胸口的沉重感瞬间膨胀,化为吐出的一口叹息,然后在冰冷冬夜里漂浮成空气中的一团白雾,随即消散无踪。
我独自在街道上走了一会儿,多少冷静下来转头回家后,刚好碰到了也在这时到家的妈妈。当天一起吃晚餐时,我提起了优羽子已经恢复意识的事情。因为在之前就跟妈妈提过了优羽子住院的事情,所以听到这个好消息后,妈妈也高兴地表示「那真是太好了」。
「去探病的话方便吗?」
「现在优羽子的记忆似乎还是很混乱,如果现在去的话,有可能会认不出来谁是谁。」
「这样啊?」听到我这么说,妈妈马上担心地接道。
「嗯,今天也是……有些事情,优羽子没办法清楚地回想起来。」
「这样啊……不过总之人是醒过来了,这样她爸妈也总算能够安心了吧。」
「嗯,教授跟阿姨都非常高兴喔。」
「你也一样啊。最近似乎一直都在忙什么的样子,要多注意身体才行。」
「嗯。」
我点点头,在晚饭后洗完晚餐用的餐具后,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因为忧虑与不安带来的疲惫感,我连灯都没开,就这么倒在床上。
在这片黑暗中,我感受到了一股镂刻在身体中的寂寞。我以前在青春期会作的「那种梦」,现在想来大概就是平行世界的我的记忆混入了脑中。而当时的我,每次在作梦醒来之后,总是能够感受到这种寂寞。
那是一种,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东西的寂寞。而这份寂寞,我已经好多年都没有感受过了。
◇
From:<a href="mailto:y.nakayama@tiast.phys.jp">y.nakayama@tiast.phys.jp
Subject:Re:关于在这个世界优羽子身上发生事情的已知情报
隔天我来研究室,正要继续进行毕业研究发表会的准备时,我收到了另一个世界自己的回信。
这次收到的信件内没有任何附件资料,信中只对之前向那边传达了治疗优羽子的方法一事表达感谢。在另一个世界的优羽子,似乎也靠著稀释记忆的方法恢复了意识的样子。
两个世界彼此靠近,互相影响的高峰期已经过了,教授预估彼此能再互相通讯的时间也快要结束。我们两边的世界,应该已经开始缓慢地分离。
我对此不禁感到松了一口气。
被陌生世界传过来的讯息塞满脑袋,这种事情千万不要再来一次了。尽管多亏了这种记忆重叠现象,我才能够跟优羽子相遇、交往,但一想到无数平行世界中有著无数个自己,我就不禁感到一阵恶寒。
『我认为,我们世界的一切,应该在我们自己的世界结束。』
教授在奶奶过世时说出的这番话,我似乎比之前更明白一点了。
在遥远的未来,人们或许都能理所当然地接受有好几个自己和自己所存在世界,而接受这种世界观的人们,会创造出崭新的社会。但对目前的我来说,实在还无法接受这样的事情,那样的社会或许也会孕育出什么新的东西,但那是我无法想像出来的。我希望我是唯一的我,而我所生存的这个世界,也只需要一个就够了。虽然我的过去也不是特别美好,也有不愿回想起的事情,但是我对由我的「过去」所累积构筑成的这个世界,有著独特而无法替代的情感。这点在优羽子身上也是一样的,也许其他世界里也有其他的优羽子存在,不过,我仅仅喜欢曾跟我一起在这个世界度过许多日子的那个优羽子。
我正打算关掉邮件软体时,突然想到一件事,操控滑鼠的手猛然顿住了。
我还有件事情,必需要跟那个世界的我问清楚才行。
可以的话,这件事说不定也能够帮上优羽子。我很快打好送往平行世界的邮件,并按下了送出键。
To:<a href="mailto:y.nakayama@tiast.phys.jp">y.nakayama@tiast.phys.jp
Subject:请告诉我关于那个世界你和优羽子的回忆
◇
离开日本前,柏利先生来探视了已经恢复意识的优羽子。对于优羽子基本上能记得父母的事情,和我有关的记忆却都非常混乱这点,柏利先生很是在意。
「因为神经细胞结合较紧密的地方会在治疗中优先被弱化,也就是说,她较为重视的记忆会先被弱化。我想她应该特别重视跟你之间的回忆吧,而我们削弱了这方面的记忆,便是导致她记忆混乱的主因。」
柏利先生在会客室中,说明著他认为优羽子会出现记忆混乱的原因,然后安慰了我起来:「我想这对你来说,一定不好过。」
「既然优羽子已经醒过来了,这些都不要紧。如果就这么一直睡下去,谁都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真的很感谢你帮了优羽子。」
我用别脚的英文这么说完后,柏利先生像鼓励我似的拍了拍我的肩膀。之后,我和坐在轮椅上的优羽子(由于睡眠期间肌力衰退,所以还不太能走路),就这么一起目送柏利先生离开。
柏利先生似乎在前阵子联络了全世界所有的医生和研究学者,收集情报后发现全世界有少数几位跟优羽子在同样时间产生了昏迷状况的人。未来,他会去收集这些患者身上的数据,然后试著以这次的治疗经验帮助那些人醒过来,所以暂时要在世界各地忙碌一番。
另外,关于利用D-F式量子电脑能够和平行世界直接取得通讯这点,到最后还是没有公开,就这么变成我跟教授以及这次所有事件协助者之间的秘密了
毕竟,要证明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困难了。即使能够证明,也必须具体说明在优羽子身上发生的一切,我想教授大概是不愿意自己女儿卷入这种事情里吧。成功和平行世界通讯这样的功绩,还是让给以后的研究者好了──教授是苦笑著这么说的。
优羽子醒来几天过后,我在福利社大楼的交谊听,将我们研究室里协助这次事件的人们聚集起来,向大家传达优羽子已经醒过来的消息,并向所有人道谢。
「太好了呢,女朋友终于平安醒过来了。」
小林同学听到喜讯之后立刻这么回应。
「嗯,除了一部分的记忆还有些混乱之外,似乎也没有其他后遗症,很顺利地正在回复中。」
我这么说完,驹田学长就半开玩笑地接道:
「不过,收到平行世界的信件这种事情可是全世界首次发生啊,如果发表了这件事,说不定就会变成超级名人喔。」
我苦笑著回答:「我可不想那样,绝对会在网路上被当成脑袋不正常的疯子。」
坐在驹田学长隔壁的松本学姊也笑了:「这次能够得到一个圆满结局真是太好了呢。」松本学姊之前对于协助D-F式量子电脑软体方面的改良,还放在了自己的研究之前,当时很快就达到了教授想要的成果。
「是的,实在是非常感谢大家的帮忙。」我再次对驹田学长、松本学姊和小林同学鞠了个躬。
◇
进入一月下旬后,我久违地收到了美祢子的联络。说是因为大学毕业成为社会人士后,想聚集大家就越来越难了,所以想在最后的学生时期,找高中时期田径社的大家来聚一聚。
于是就在约好那天的傍晚六点,我们聚集在距离以前就读的高中最近的一间居酒屋里。
「你跟佐藤在毕业之后还有继续交往吗?」我在聚餐开始后不久后,便向坐在隔壁的美祢子问道,而她笑著摇了摇头。
「早就分喽,差不多是上大学半年之后吧。」
「咦?这样啊。」
「那你呢?跟那位优羽子还好吧?」
「……嗯,虽然身体状况有点……」
听我这么说,美祢子露出不解的表情:「什么意思?」
「其实,从去年底她就住院了。由于陷入昏迷的关系,至今的记忆还是有点模糊。」
「什么?听起来有点严重耶。」
「嗯,其实也没有完全忘掉所有记忆,大概只是在必要的时候,才想得起来那些事情而已吧。」
「所以算是还好吗?」
「说是这么说,不过还不晓得状况有没有可能恶化。但总之现在来说,身体和记忆都有在恢复,所以不用担心。」
我这么说著,喝了一口稍微退冰的啤酒。
坐在我对面的,是参加田径社时跟我感情很好的男同学。他在高中时代身体很精壮,不过也许是进大学后就不太运动,看上去稍微胖了一点。女同学们则几乎都染了头发,也都化了妆,跟以往的印象差别很大。以前留著黑色直发的美祢子,如今发型也变成了深褐色自然内翘的卷发。
所谓的现在,在下一刻就会完全变成一种虚幻的事物,曾经经历过的事情,会成为抽象模糊的记忆。不断被想起的事情会成为重要的记忆,并在每次回忆时得到强化,而相对不重要的东西,就会被弱化变得稀薄。
高中时代每天要待上好几个小时的学校操场,如今也无法再那样清晰地回想起来了。当初超过两年的时间里,每天看到的许多东西、跟田径队同学们说的许多话、反覆无数次的艰苦练习,这所有曾经经历的时间,都成为模糊的记忆碎片了。
即使如此,曾发生过的这些种种,也必定会以某种形式镌刻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
看到多年未见的美祢子,还喜欢她时自己的那些烦恼,以及奔跑在跑道上的她的身影、一起回家时夜晚的风景、她短袖之下伸出的手臂、冬季早晨一起去练习时昏暗街道上的灯火、我跟她飘散在空中的白色吐息、运动服上起的毛球粗糙的触感,这些无数的回忆,都自脑海深处复苏了。
不晓得优羽子是否能够顺利想起与我的回忆,对此一直非常不安的我,从自己过去的记忆里得到了勇气。人类的记忆是一种混沌又暧昧不清的东西,不可能像电影一样,完整又全面地记在脑中。不过即使如此,残留在人类脑中这些如同碎片一样的记忆片段中,仍然保存著非常多的讯息。
就算一度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忘记了的记忆,或许也会因为某种契机而被唤醒。也许是在听到某段乐曲,或是闻到随风飘来的某种味道后,就突然想起了自己久远以前的某项记忆。
这个世界和我们的记忆与心灵,到底是怎么连结起来的呢?
我不晓得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是我们的记忆,确实以某种方式保存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我们回忆,已经消逝的过去就随时都会在脑中复苏。
晚上九点,聚餐要结束时,住在同个地区的我跟美祢子搭上了往入泽方向的电车。回到入泽后,我们走在回家的街道上,走在我旁边的美祢子脖子上卷著柔软的围巾,我们刚才所在的居酒屋里的味道混合著香水味,从她身上传来。
上一次像这样两个人一起走在路上,也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路上从我们国中时代就有的便利商店,以及最新建成的购物商城等,在冬季的夜晚中散发著明亮的灯火。当我们来到平交道时,美祢子突然开口:
「你以前有问我是否一直重复作过相同的梦对吧?」
「我问过那种事?不太记得了呢。」
「你问过喔,高三最后一次参加比赛前问的──说起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去年秋天左右,我有几天一直作了一样的梦。梦里是跟我有点不太一样的我,以『我』的身分做著各种事情,感觉真是奇怪。」
在我们前方有不少车辆来来往往,在夜晚中闪亮的车灯,化为从各种方向而来的光线,让我跟美祢子的影子不断变化,时而移动、时而分开、时而重叠。
「那是因为……」听了美祢子这番话,我说道:
「你和平行世界的自己记忆重叠了。而海马回会在睡梦中的快速动眼期时整理这些记忆,所以你才会作这样的梦吧。」
美祢子沉默了一下,然后盯著我看:「中山同学,你喝醉了吧?」
我看著高挂在深沉夜空中的月亮,也回道:「或许吧。」
◇
由于长期昏迷,优羽子在那之后需要替衰弱萎缩的肌肉复健,同时也要进行脑部检查,所以在醒过来之后没有立刻出院。
我现在每天大学的事情结束后,就会去医院探望她,然后和她说起我们两人至今一起度过的时间。
包括和我有关的事情在内,优羽子的记忆一开始有不少混乱,不过基本上还没有到妨碍日常生活的地步。
就像医生们说的,关于语言方面的知识,以及被称为内隐记忆,由身体记住的长期性记忆都没有受到影响。而优羽子在不久前,也能流畅地弹奏放置在医院康复中心里的钢琴了。
值得庆幸的是,她还记得自己已经通过了教师甄选考试。只是原本准备要分发到东京某个国小时,由于优羽子还未从昏迷中完全恢复过来,这件事情自然就延后了,而且,在正式就职前似乎也还需要学习很多东西。不过大学的学分倒是都已经修完,三月就可以顺利毕业。优羽子现在的目标,就是在那之前让自己的体力恢复到能够参加毕业典礼的程度。
又过了两周之后,虽然还动作还有点迟钝,不过优羽子终于能够不靠助行器和拐杖走路了。我们常常在医院的会客室,或者天气好时就在中庭聊天。
我的毕业论文发表会顺利结束后,学校进入了春假。这天的阳光带著柔和的温度撒下,天气非常温暖。我又来到医院探病,和优羽子一起慢慢走到中庭,最后在一张可以照得到太阳的长椅上坐下。
我就像以往一样,对优羽子说起我们过去的事情。优羽子则一边听我说话,一边不时附和著一两句。
我们就这么聊了一会儿,话题告一段落之后,优羽子小小叹了一口气,然后低下头。
「抱歉,你累了吗?」
我这么问了之后,优羽子摇摇头说:「抱歉。」
「喜欢幸成这件事,我全都记得很清楚。但果然还是没办法跟自己的记忆连结在一起……脑袋里的记忆像是破碎的片段一样,好多记忆不是完全混杂在一起,就像是消失了,根本想不起来……」
「没关系,你只要慢慢想起来就好了。」
柏利先生曾说过,记忆是由许多东西缠绕组合而成的。
所以现在在优羽子的脑中,现实的记忆以及平行世界自己的记忆虽然同时被弱化了,但不会使用到的记忆就会渐渐忘记,而反覆回想起来的记忆,就自然会再度被强化。
之后我们继续一起创造回忆的话,在治疗中被弱化的神经细胞连结,或许就会再度回复到以前的模样,而那些破碎的记忆,则会被埋藏到脑海深处。这个世界里铭刻著我们的过去,而人们有回想起那些记忆的力量,所以,我想一定没问题。
「我去买饮料,等我一下喔。优羽子要喝什么呢?」
「啊,那我要奶茶。」
「OK。」
中庭附近陈列著好几个厂牌的自动贩卖机,我买了她喜欢的那个牌子的宝特瓶装冰奶茶,然后给自己买了罐咖啡后,回到了长椅处。
「来,请用。」
「谢谢。」
优羽子拿过宝特瓶后,打开喝了一口。
一位小男孩和一位小女孩带著快乐的嬉闹声,从我们面前跑过去。大概是跟著大人来探病的孩子吧,两人都很开朗活泼,笑得非常开心。
这时,优羽子突然小声嘟嚷起来:
「水上乐园……游乐园……」
我愣了一下之后马上问道:「你想起来了?」
不过我很快地就想到,那并不是这个世界的我们的记忆。真是讽刺,优羽子好不容易提到了和我有关的事情,却是平行世界的记忆……但优羽子在这之后继续接了下去:
「盛开的绣球花和杜鹃……远远地,有位穿著制服的男孩子走过来。」
我倒吸了一口气,优羽子刚才想起的,是我们两人正要相遇时的记忆。
「我想起来了……在那时候,我们两个人相遇了对吧?」
她抬起头,露出开心的笑容说著。之后又闭上眼睛,开始叙述当时的场景:
「夕阳西沉了,远处有敲打金属的声音传来……初夏柔和的风吹拂著……我们一起坐在长椅上,边喝饮料边聊著天……对,就是那时候,我那时候喝的就是这种奶茶!」
「没错,就是这样。」
就像是被她的话语唤醒了过去的记忆,我的脑海中也浮现了我们第一次在游乐园见面的情景。
周围的风景渐渐沉入傍晚的黑暗时,自动贩卖机和路灯的光芒、身下长椅的坚硬触感、当时喝的咖啡的苦涩,以及仍是高中生的优羽子随风飘扬的短发,那瞬间、那时候的一切,都鲜明地在脑海里复苏了。
虽然只有这么一段记忆,不过她能够回想起关于我的事情,我真的非常高兴。
「等你身体恢复之后,我们再到许多地方去吧。实际到过那些地方之后,也许你就能想起各种事情了。」
从外界受到的刺激,能够活化脑部。对气味、声音或空气的感觉,这世界上存在著各种各样的讯息,能够瞬间连结到我们的过去,从而唤醒相应的记忆。神经细胞被弱化的连结,也能够再次增强。
『实际去到那些地方后,说不定会再度想起什么啊。』
优羽子在我们相遇不久时说的这句话是对的。
我们在这四年间,已经累积了各式各样的记忆。再来一次「收集记忆碎片之旅」的话,优羽子那些互相缠绕连结的过去,也一定能够再次整理成满满一册的笔记吧。
「我们之前也曾经做过一样的事情喔。」
「咦?」听到我这么说,优羽子疑惑地歪著头。
「我们曾经拥有共同的陌生记忆。然后为了确认那些记忆和场所,我们实际走过了那些地方。十八岁的你还把这叫作『收集记忆碎片之旅』呢。」
优羽子的体力很顺利地在回复中,从医学的角度来看,脑部也没留下任何伤害,所以优羽子下星期就能够出院了。
「这种命名方式,还真有我的风格呢。」
我又提议道:「如果是你的话,那时候使用的笔记本应该还留著吧,你当时在里面写了超多资料呢。等到出院之后,再来找找看那本笔记吧。」
优羽子身上还残留著她以前显露出来的感觉。为了让她再度将这些记忆化为自己真正的东西,我也会一直陪伴著她。
「我得想起更多事情,然后恢复成以往的自己呢。」她笑著这么说道。
大概是因为好不容易想起了一件事情,所以优羽子整个人也跟著振作起来了。而她这么积极地希望能想起和我一起度过回忆,我也感到非常高兴。
「一定能够想起来的,毕竟,我们就曾经完成过类似的事情啊。而且那些是确实曾经在这个世界留下过痕迹,真正属于我们的东西,我们就再次去收集起那些记忆吧。」
优羽子最后能够醒来,而且没有留下任何巨大后遗症,我对此真的感到很高兴。也许在某个平行世界,优羽子没有接受稀释记忆的治疗,而是凭藉自己在脑中整理了这些资讯,没有造成任何记忆混乱就顺利醒了过来。包括我在内,优羽子身边的人们所做的选择,谁也不知道是不是最正确的。
不过,只有这里是属于我的世界。即使过去的事情她再也想不太起来,我们之后也能够继续制造出许多新的回忆。
「下次见面前,我会把我们在哪里做了什么事情整理起来,就像小说一样写成好几百页,把我和优羽子之间的事情,全部记录下来。」
回想起刚相遇时的我们,我这么说道。
「要写那么多啊。」优羽子笑了。
就这样,我们的「收集记忆碎片之旅」再次展开了。
这次找寻的不是平行世界虚无飘渺的记忆,而是真正存在于过去,青春时期的我们的记忆。
之后的那整个春天,我便开始著手写作。每天从研究室回家后,都持续将我和优羽子之间发生的事情,写成了三百页左右的文章。
在这篇文章完成前,我从原本以为已经无法联系到的相干世界,收到了「自己」寄来的信。那边的我,将平行世界的自己与优羽子发生的一切写成文章寄了过来。
为了让优羽子能够区分清楚这边世界,以及相干世界所发生的事情,我参考那份资料,写成了这篇文章。
──这篇文章,如果多少能够帮助优羽子回复记忆就好了。
我这么想著,把从我们十八岁到二十二岁青春期结束为止发生的事情写成的文章,保存在我的手机里。
优羽子在前往小学赴任前,都在家里复习成为老师需要的那些知识。我决定明天去优羽子家玩的时候,就把这份资料传给她。
之后,如果她有想去的地方,我们就像十八岁那年的夏天一样,再次去寻找和创造回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