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联一心追求自由贸易。
宛如过去对印度及中国要求进行
「自由贸易」的英国(我们)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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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英国自治政府不具名关系人士
对「与商联间的贸易交渉」之担忧
伦敦宇宙港——第三航厦
这个叫伦敦宇宙港的地方充满了谎言的气味。漂亮到吊诡的空间,在清洁层面的异常执著,一片雪白的地板搭配上璀璨辉煌的灯饰照明。以前我被关进去的收容所,外层区域也是这样,尽管除此之外净是一团烂泥……但表面工夫做得倒是有模有样。害我头一次降落在此地时,不由得有股莫名的既视感。
当然,这里也不可能全都维持著一个样,让我难掩好奇。毕竟我好久没看过社福机构设施以外的地方了。
真是的,到底隔了多久啊?久到我以为天荒地老了。大概得追溯到以前我刚被放出来的那个时候了吧?
明明该是如此,却感受不到丝毫新鲜感。我想大半的原因,在于目前身上有熟悉的拘束腰绳和手铐吧。
而另一半的原因,肯定就在同行者是性格烂到无可救药的伟大「监护人」呢。老实讲,我已经到了想单独飞的年纪。不管怎样,这次并不是我自愿求那些「忙得不可开交的职员们」陪我一起来。
这些爱管闲事的家伙们是我直到前些时日仍受其「无微不至」的「照顾」,于「更生机构」内任职的「温柔」职员。根据他们的说词,直到把我交到由联合国派来的招募人员手上,都要「善尽职责」照顾好我。
反正这些家伙只是随口掰了名目,擅自跟著我来到伦敦宇宙港。根本只是想拿旅行费当藉口贪点零用钱花吧,该死的血蛭们。
不过,只需再忍一会,就不必继续跟这群厌烦的家伙吸相同的空气了。
「请问是联合国的瓦萨・鲍金先生吗?」
肩部挂著不知翻译还口译机,总之就是翻译语言的机器,体格精悍的男子点头回应。
和社福机构内那群挺著鲔鱼肚的职员不同,看男子一身壮硕结实的肉体,说真的我认为他应比较擅长与人互殴吧。尽管如此,这名男子——鲍金脸上挂著一副可疑透顶的微笑。简单说,他属于那种没必要虚张声势的家伙。
「日本公共社福机构于此刻起,将伊保津明交给您,烦请您在领收书上签个名。」
「护送的各位辛苦了。在这里签名是吧?」
咻〜!我险些轻声吹起口哨。「欢送」我到这里的各位伟大机构职员竟然喊了我的名字!这可是打从出生后头一遭啊。毕竟平时不是用识别号码,就是粗言秽语来大呼小叫呢。
这正是我身边的事物有所改变的证据,或许能对未来抱持一点希望。一切都亏了眼前正把领走我的文件还给社福机构职员的男人,鲍金的功劳。虽不晓得这家伙打算怎么利用我,但让我稍微期待一下能过上与目前为止不同的未来也无所谓吧。
当我脑中这么想时,鲍金朝我瞥了一眼。
「老实说,我觉得各位做得有点夸张呢。我虽不晓得日本的行事风格,但不过就是为了带一位青年到此,是不是有点过头了?」
「绝无此事!一切都是为了『从伊保津本人身上』维护他的人权。」
尽管满口屁话的职员让我恨不得一口咬死他们,只有这次必须认分点。我可没冲动到会在这种重要关头把事情搞砸。
只要再忍几分钟就能和这群家伙说再见,即使是杀意我都忍给你们看。
「……他没办法保护自己,才会由各位伴随前来?」
「很高兴您能谅解。自从大崩坏以来,实在发生了太多肆意妄为的自由危及社会与其他个人的案例呢。商联真是令我们伤透脑筋了啊。」
「这样子啊。」看到鲍金装出的笑脸便跟著点头的伟大职员,大言不惭讲起了我真的、真的、真的听到耳朵都快长茧的陈腔滥调。反正无论碰上任何坏事通通推给宇宙人——我已经听到不想再听的疯言疯语。
那些叫商联人的宇宙人与我何关?对我来说,最想痛扁一顿的人是你们这群家伙。
我的成绩不错,毕竟我算是拼了命学习。和其他偷懒的家伙不同,我——只有我是正常的。所以我伸张了自己的权利,要求不和那些蠢货一起成为劳工集团中的一分子,希望能去读大学而已。我根本没做错任何事。
结果,左一下「明明大家都这么做」,右一下「你怎么能一个人选其他路?」,说蠢话的家伙们逼我改变主意,若拒绝就认定为反社会人格。平时做事慢吞吞的公家机关什么不会,谈起碍别人事的功夫,实为一流。眨眼之间,竟已把我送进公共社福机构「保护」去了。
我实在很想问一句——这件事和商联到底哪里有关系了?不管那些商联的怎样,命令你们这群人抓我的家伙是谁?总不会是商联的家伙吧。
「那么,我们确实将人交给您了。」
「好的,我将负起责任照料Mr・伊保津。」
「这是电子铐的钥匙。请容我提醒一句:为了他著想,在替他开锁前切记注意周遭,并保持最高的警戒。那么,恕我们先失陪了。」
说完这番话后,这群身著公共社福机构制服的烦人垃圾把我交给鲍金,起身离去。可能的话最好让我一辈子别再见到他们,不过若是哪天得知他们的死讯,我倒乐得愿意冲过去看看他们的死状喔。
「欢迎来到伦敦宇宙港,Mr・伊保津……叫得如此生疏有点奇怪呢,能否让我直接喊你『明』?」
鲍金伸出手,开始故作夸张地说:
「先不管你这趟长途旅程舒不舒适,我都欢迎你来到这里。啊,你不喜欢握手吗?真是这样的话,问题大概出在你手上那有点独特,呃,日本风的饰品吗?我现在就把你手上那个和腰绳解开,麻烦你忍忍吧。」
「你果然也觉得和我不搭吗?」
「那是某种传统民族服饰之类的吗?假如是的话,我希望你听了别见怪,因为我认为实在没什么品味呢。」
这么说的同时,鲍金帮我解除手铐的电子锁,并松开了绑在上头的腰绳。有个正常脑袋,不会盲目听信蠢货们忠告的人类真是太美好了。
「瞧瞧,这下变得有男子气概多了呢。」
我用力回握了他再度伸出的手,并开口致谢:
「谢谢你,鲍金先生,一切全多亏了你。」
「听了实在有点不好意思呢。毕竟一想到不久后的将来,你也会咒骂起我是邪恶商联的走狗时,总觉得心情就变得挺愉快。」
说是这么说——鲍金这时话锋一转。
「站著不好说话,我们换个地方如何?」
因为他说得太过随兴,我想都没想就点头答应了。
我不晓得这个男人要去哪。最后跟著他来到很符合整齐清洁的宇宙港形象,一间时髦的飮食店。和我一点都没有缘份的世界。
我几乎是出于好奇往店内看板望去。是几个由闪烁花灯排成的字母,好险我还看得懂。我虽被关进收容所,并不表示我忘光在那之前为了升学所学的内容。
是间叫「Mc Donald’s」的店吧。我有点高兴自己还读得懂,但一看菜单我就后悔了。靠我生锈已久的语文能力想看懂菜单内容十分困难,不过看板子上的照片,这竟是间提供真正的面包和肉的高级店。
实在羡煞我了。
「吃麦当劳你接受吗?」
「……你说什么?」
「M」和「C」不是分开来念的吗?不,问题应该在于……我本来以为他不会进去这种店……结果竟然出乎我意料。也不管还不太敢相信的我,鲍金那混蛋竟然若无其事走进店内。在哑口无言的我面前,混蛋鲍金走到放在柜台的一台机器前,对我说出一句难以置信的暴言。
「Mr.明,你想点些什么呢?」
「蛤?」
不知为何匡、匡、匡轻敲著机器触控面板的鲍金难道不晓得,我如今身无分文吗?不可能好嘛!被关进收容所后手边根本不会有半毛钱,所有财产都被没收了。
到了这个分上,我总算懂了。
他是在完全知情的情况下故意秀给我看吗?如果是的话,可真是爱说笑的家伙,完完全全把我看扁了啊。有权选择的人类总是那么傲慢,被拿自己办不到的事来炫耀,让我满肚子火。
「别不理我,点餐啊点餐。」
似乎已经完成那叫啥点餐动作的鲍金喊了我,烦死了。
这家伙若不是刚才替我解开公共社福机构手铐的招募人员,我实在想骂他一句,甚至赏他一拳。
……我不记得最初和他见面时说过什么。简单来说,就是我受鲍金这混蛋之邀参加佣兵还什么玩意,一口答应下来,毕竟我没有其他路可走。然后现在这家伙,对我这种人,说了什么?
「你觉得我有得选吗?」
「你说啥?爱选什么就选什么啊?」
冲击性发言,同时也是对我的极度侮辱。我忍不住咬紧牙关,愤愤握拳。
选?你叫我选?
既没钱又没配给券,是叫我怎么选啊?
明知我没有其他选择,还敢这么大言不惭。我握拳强忍耻辱,装得一脸平静开口问:
「鲍金先生,可以打个岔吗?」
「什么事呢?」
一脸愣住的表情让我打从心底感到可恨。
「希望你还记得一件事,就是我原有的一丁点财产已全遭政府『没收』了喔。」
「你是指钱的问题?也就是说你现在担心结账是吗?那就没问题啦。」
「问题可大了吧?」
都说没有钱了,到底是怎样才回答得出没问题啊?就是想糟蹋我是不是?
「没问题的,Mr.明。包含黏在你身边那群顺道来伦敦敲竹杠的公共社福机构人员的出差费用,通通由联合国买单。反正就是……商联人会掏钱的意思,不需要客气。你的餐费这一点钱,我们这边能报帐的。」
「你说什么?这是认真的吗?」
「爱点多少随你高兴,我这边会负责买单。」
鲍金竟当著我的面毫不犹豫地这么说。
不,说得更仔细点,应该是这家伙说出口的话透过颈部挂著的翻译机,变成电子声传过来才对。
这句话让我顿时犹豫起该怎么回答他。
随我高兴?意思是我有选择的自由吗?又不是家人,却愿意请我?我会犹豫该对哪一点讶异,是因为过去的人生中从未碰上类似的事。
跟我说其实是翻译机坏掉,我还比较愿意相信。
不对,就是这样。
凭什么要相信机器?我不管其他地方怎样,但只要看看商联出现前开口闭口都在夸耀日本制产品的那群老不死就很清楚了。更别提收容所内的机器三天两头就会故障。
「你那机器是不是坏了?」
「翻译机很正常。」
鲍金的回答莫名充满信心,甚至瞄都没瞄挂在颈部的翻译机状况如何。
「连检查都不检查吗?我不晓得这样说你有没有听懂,但让我再问一次——难不成你真的相信那玩意?」
「我当然非常相信啊。毕竟这款可是允许使用于法律业务,受商联/联合国认证之KSAH-632782类D32级制品。若要等到这玩意耗尽使用年限,恐怕人类已早就死光了呢。」
「抱歉……你在说啥啊?」
「我是在展示连这种文诌诌的官腔,都难不倒这台实用的翻译机喔,Mr.明。我认为你说的话准确传进我耳中,而我的话也传达给你了才对呢。」
你应该能理解吧——鲍金露出如此含义的微笑。
「虽只是我个人的见解,这玩意无疑是商联难得做了件好事的代表例。用在联合国标准语的沟通上再适合不过了,我是这么认为的。」
「……既然如此,表示问题不是出在机器上啊。」
虽然根据过往经验,我都会选择不相信机器,但似乎是我搞错了。听他这么一提,那台翻译机看起来也不像有哪里坏掉。
这样判断下来,原因十分单纯。
尽管机器烂到说坏就坏,有时更连正常反应都没有……仍比大多数的人类来得好。就算是这么烂的机器,和人类一比起来的话值得信任多了。相信没有人会对我这句话有意见。
「我想起来了,问题出在人类身上啦。这种太过美好的话,我是不会相信的。」
「Mr.明,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误会?也就是说,你真的要请我吃饭?」
鲍金一听,露出伤脑筋的表情……他装得可真生动,想必和日本的政治家们不分高下。让我自己挑选食物?这笑话真好笑,是在挑衅我吧?
拼凑成话的字句总是和原有的意思不同,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正确的意思到头来都成了「忍耐」。我被逼著选择忍耐,为了不去妨碍到其他人,打从出生以来一直、一直被要求配合大家。
毕竟我正是想做出选择,才被送进收容所;就算并非本意,也会难免怀疑话中有话。我变成这样是理所当然,现在才叫我改根本不可能。
「而且还是奢侈品?你疯了不成?」
「没什么好稀奇的吧?不过就是一起吃个饭,有那么奇怪吗?」
「根本乱七八糟,我实在不敢相信。」
假如他不懂我为何不相信,这家伙肯定是最喜欢榨取人民血汗钱,属于特殊阶级(国民福利特别优待之634类,从事高难度,难以取代工作者)的吸血鬼不会错。
那群家伙深信我们会相信他们说的话……若不是这样的话,根本不可能说得出那种戏言啊。
「我本来认为,过去和你的几次沟通,已赢得了你的信任呢。」
「鲍金先生,我和你只有在公共社福机构那天讲过话,而且大部分时间都是你一个人在讲啊。」
你跟政治家还有学校里那群烂老师一样——我硬是吞下这句话,又紧紧握起拳来。
选择的自由都是假的。
一直都是。
打从出生以来到今天,一直都是。
口口声声说人有权选择,一作出选择又马上挨罚。
忍耐!
公平分担义务!
跟大家做的一样!
公平和大家分享!
如戏言般的理想——不对,说著满口如狗屎般戏言的「老师」们硬塞进我们耳中的口号,要我重复喊几遍都没问题。
不断忍耐,被逼著帮蠢货们擦屁股,每天被迫分到工作,仍不放弃逃离希望的我曾是名模范生。格外讽刺的是,在学业成绩上,我是表现最优秀的学生。
若说我憧憬除了集中劳工团以外的梦想,并提出了去上大学的权利,应该就能明白我过去有多么努力了吧。我可是创造出了他们不能拿成绩太低当藉口拒绝的漂亮数字。
结果,我被以反社会什么的罪送进收容所,落得接受「重新教育」的下场。如今回想起来,这使我什么话听起来都感觉带刺。所以鲍金那副打从心底伤脑筋的表情才看得我不爽。这家伙,为什么,在可怜我?
「OK,那么我们点一样的吧。」
「你说什么?」
「是我擅自点的餐,也由我这边付费。我既不会找你讨钱,你吃下餐点后我也不会要你去做什么,心血来潮的话就随意吃几口吧。」
一这么说完,他马上对著机器开口说了几句话点餐。
同时从怀中拿出一张卡片往前举……就似乎结束了点餐和付费。代表接受点餐的声音响起,同时从中吐出收据。
鲍金将它夹进钱包,笑著对我说:
「现在店员在帮我们准备,先选个位置坐吧。」
虽只是随口一说,我却在心中暗自苦笑。
又来了。
「选」这个字接二连三从鲍金口中迸出。他说得轻松随便,但我想他根本不明白这个光听到就会不爽和困惑的字对我有多么沉重。
「顺便解释一下,这里能自由选位置坐。既然我们要谈事情,选较安静点的位置比较好。机会难得,就去空著的那边坐吧。」
听他左一下「自由」,右一下「选」,我快被轰得晕头转向。
老实说吧,我无法理解这个名叫鲍金的男人安什么心。这样拿红萝卜吊在面前诱惑,到底是想怎么利用我啊?
相较于侃侃而谈的鲍金,我却仅是狐疑不决。
「自从大崩坏后,日本自治政府在社会保障政策上面临种种难题呢,你那些好心的监护人们其实也很无奈吧。我的祖国同样好不到哪去,但要比较哪边比较接近反乌托邦,或许仍会输给日本呢。」
瞧这男人说得头头是道,脸上表情丝毫却不露玄机。这种看不出葫芦里在卖什么药的人实在棘手。看著坐到乾净位置上后出声催我赶快坐下的鲍金,我不得不承认他是我从未接触过的类型。
我只好下定决心,在鲍金对面的座位坐了下来……这座位和我搭来的空中交通工具一样不是硬梆梆的,让我不太习惯。不过真要说的话,整体坐起来的感觉不太舒适。
「抱歉直接坐你对面,也希望你多包容我的用字遣词。因为我似乎被认为拥有『反社会人格』,才会让公共社福机构担心到派了好多人跟我来啊。」
「是无所谓啦。」
鲍金听了我的自嘲,面露苦笑出声附和我。
「虽然由我这个招募方的人来说不太好,不过大部分来自日本自治区的应徵者问题确实蛮多的。不是过度自卑,就是激动反抗这两种。至于你的话,看起来是具备反抗的骨气啦……」
先不管哪些是谎言,他又在装模作样些什么,反正就是可疑……这家伙肚里一定有鬼,可是到底为什么,现在我却感受不出他的态度哪里怪。
好可怕。
头一次感受到这种单纯的情绪。一无所知真的很可怕。
「也罢,这点之后就会晓得了。」
没错,若是不先摸清对方,哪天会在睡梦中被砍头都不知道。即使目前鲍金并非天敌或不共戴天的仇人,未来会如何谁都不能保证。
唯有失去生存意志的羔羊,才会放下手中的刀子。
「让我们稍微聊聊好吗?在你签下最终契约前,先认识彼此不是件坏事吧?」
「在某部分上我同意你。」
点头的同时,我下定决心反问:
「可是鲍金先生,你知道了我的事又能怎样?受雇用的士兵去了哪,和你有关联吗?」
我受他邀约时,已经听说是去当佣兵或类似工作。只要我一出发,之后我的任何事应该都和鲍金这家伙无关了吧?在我稍微瞪了他一会后,鲍金才耸耸肩,往我背后的方向看去。
「你看起来无所适从呢。」
这时这家伙面露苦笑,突然喊了我身后站著的人……我竟然会没注意到其他人靠近的脚步声,难道真的那么紧张吗?
无论如何,都使我背后不由得冒出冷汗。
「辛苦了,你来得正是时候。」
「请慢用。」用假到不行的笑脸说出这句假惺惺的话后,留下的是用纸盒装著的某种东西,以及装在免洗杯中的某种饮料。
刚刚听他说点一样的餐点,结果似乎真的是一起准备。
「哎呀,麦当劳的动作还是一样迅速。你不觉得他们对任何人都是全银河内最友善的吗?」
「嗯……喔,对啊。」
鲍金毫不多想便伸手进纸盒拿出的,是个叫做汉堡的玩意。我以前在准备升学考试时曾在某种文化资料上看过。面包、肉、蔬菜和起司,记得好像和另一种叫三明治的文化类似。
不过这些怎样都无所谓。
那些该死合成植物的味道我记得可清楚了。不只咬起来跟橡胶一样,闻起来有股怪味,味道更像臭酸的厨余。靠配给券能选的,就只有这些。换句话说,能够选择的只有忍耐程度高低的权利。
可是现在呢?在我眼前的纸盒中飘出的别说是怪味了,竟然是香气,刺激食欲的香气,让我口水都要滴下来了。这是我打从出生以来头一次被饥饿之外的感觉刺激起食欲……就连被关进公共社福机构以前,都没有碰上这种事。
「快吃吧,免得冷掉了。」
鲍金真的可说是随口一咬。
我承认——好羡慕啊。
「你不吃啊?」
可以吃吗?吃下去到底得付出什么代价?
不过要是错失这次机会……下一次得等到何年何月才吃得到如此高档的食物?不,应该说,真的会有下一次吗?
我压抑住迷惘,说出藉口搪塞。
「……我第一次吃,不知道吃法。」
「吃法就是,嗯,如你看到的这样,不需要讲究什么礼貌。这不是那种得用刀叉来吃的餐点,大口咬下去可爽快了。」
「就算你等等要我还,我也还不了喔?」
我烦恼许久才终于挤出这句话。
看到有人在面前吃得那么美味,又加上香气飘来刺激嗅觉,让不习惯的我受到强烈至极的诱惑。
「没关系啦……拜托你也稍微相信我嘛,不然乾脆我帮你试毒怎样?」
「试毒?」
「我以为你觉得这是俄罗斯人的食物,才会疑神疑鬼呢。里面既不含钋也不含戴奥辛,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可以准备证明我这些话的文件啦。」
鲍金接连说出我听不懂的单字后,似乎发现我满头问号而闭上了嘴。尽管内容我无法理解,不过他是在说笑话吗?
实在是距离感令人捉摸不定的男人。
「我总会对我的同袍们开这个玩笑,不过对你行不通呢。」
津津有味嚼著汉堡,再喝口冰凉的饮料一起吞下肚的鲍金露出苦笑。
「我这下总算体会到,即使不是翻译机发生缺陷,经过翻译的语言果然无法突破文化之间的高墙啊。」
「毕竟——」他单手拿著汉堡,继续说了下去:
「就算意思传达到了,要是笑点无法让对方理解,实在可惜。语言真是种不可思议的东西呢。相较之下,味道虽有分个人好恶,易于理解却是全人类共通的喔。」
「快吃吧。」被他这么一催,没有理由继续拒绝下去的我于是战战兢兢拿起汉堡。
当我心一横咬下的瞬间,我不禁困惑。有种混在里头,小粒小粒的突起物。我本来以为自己吃到有缺陷的食物,正要发飙,但马上就发现不对劲。
并不像机构职员找碴而故意混进流体食物里的垃圾,面包上洒的是颗粒状的调味料。
最重要的,咬起来有嚼劲,不像在咬橡胶。
接著慢半拍传到舌尖上的……竟是肉的味道。蕴含著和我只吃过寥寥几次的假肉相比天差地别的美味,越咬味道越扩散开来。
「味道如何啊?」
「……这种事你也问吗?」
不是人工合成的牛肉。
既温热,又带有真实口感与滋味的肉。
「抱歉问了无趣的问题。如果你想的话,加点也没关系喔。」
这提议的诱惑力大到我都要口水直流了。
要是我任凭一不做二不休的冲动下决定,不知会有多轻松。假如我没了那仅存的克制心,早就已经被钓上钩了。
所以我硬是压抑住内心某部分大喊可惜的念头,硬是转移话题。
「竟然能够请我吃饭,你究竟赚了多少钱啊,鲍金先生?」
「Mr.明,我稍微更正一下。我毕竟是个厨师,无论赚多赚少,请你吃顿饭都是应该的吧。」
「厨师?我还以为你是招募人员呢。」
当时他是说要把我用于商联的军队还舰队怎样的,所以我才以为他是募兵官——招募人员。而且真要说的话,眼前这个男人的模样根本不适合当厨师,因为体格都壮到能一刀刺死敌人了不是吗!
「再说,你当厨师未免太吓人了。」
虽然言行举止非常斯文有礼,却不足以掩盖过他的本质。一身危险气息令我难以想像他平日待在厨房里做菜的模样。说得更明白点,这头狼那藏也藏不住的利牙不时若隐若现。
「怎么这么说呢。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个优秀的厨师喔。当然,正式名称——或者该说法定名称虽然不同,通称还是叫厨师喔。」
「通称?」
「我会解释的。不过在这之前,你想不想加点?虽然我因为年纪到了得克制,像你这种刚成年的世代就不同了,应该会想大吃特吃不是吗?你还吃得下对吧,真的不用再加点了吗?」
无论是他不放弃诱惑我,还是被我挑衅成这样还能保持平静的态度,一切都太惊悚了。
认为对方默不吭声就是胆小的弱者,并为了夸示自己多强悍而大放厥词的家伙,才是真正弱小的败家犬。
会叫的狗就有理由击毙它。
然而,没有必要吼叫的狗真的很可怕。
「……其实理由不只是年纪啦。不过狼吞虎咽总让我觉得后果会很可怕。」
「意思就是不多贪求吗?你似乎经历过不少事啊。」
他会怎么看待我这句话?我已明白这家伙脑筋动得又快又危险,但看来他无疑是个强敌。
自信、傲慢与礼貌混在一体,真的糟透了,岂不是最难搞的那一型吗?
「我认为你的想像是正确的。自己该拿的份就要赶快拿回来。」
「难怪不管去到哪都不变啊。」
略显落寞的鲍金将手上拿著的汉堡小心放回托盘上。要怎么吃随他高兴,就算就这样放著不管也没差……不过这男人对于汉堡的偏执到底是为什么?
即使是在日本,也至少保留了自己决定吃饭速度的权利。虽然说在身为公共财产的大众食堂内吃得慢吞吞占了位置太久,会被以「反社会侵占罪」起诉就是了。
当真很难能在不受任其他人监视,不被催促的环境中吃饭。我清楚那群垃圾公共秩序警察不在伦敦这边,但老实说……我到了此时此刻,仍担心那群最爱扯人后腿的公务机关人员会不会突然从哪冒出来。
「一旦去到宇宙,无论在好或坏的方面,相信你都会改观——说是这么说,现在稍微慢慢来也不坏。」
虽然他本人应该认为自己说了番别具深意的话,单手抓著的番茄酱瓶却坏了他形象。
「至少再吃点炸薯条如何?就是你正吃在嘴里的东西。就算只是把马铃薯拿去炸,里头却大有学问喔。」
「这让我不禁想起合成食物耶。」
「毕竟都是淀粉做的啊。不过呢,把麦当劳的炸薯条沾上大量地球的番茄酱吃进口中这件事,在宇宙工作者间可是很受欢迎喔。」
「反正你吃了就知道。」他边说边把沾满番茄酱的炸薯条送进口中的模样……实在很像小孩子。
假如这些都是他演出来的,我只能佩服原来狼披上羊皮竟能装得这么像。
「你说得倒是满腔热血呢。」
「等你上了宇宙就会同意我这番话啦。这股随随便便的咸味,地球才尝得到呢。」
「难道去到宇宙就不一样?」
「是啊,可差多了呢。届时你将体会到什么叫做『大满足』喔。」
鲍金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同时话中甚至难得流露出明显情绪。听起来或许很蠢没错,但他是认真的。
我实在无法理解。
「一旦搭上商联的船,即便你不愿意都会理解。对人类而言,麦当劳才是商联势力圈中最高档的速食。假如有人不爱上它,很抱歉,我大概和那个人当不成朋友呢。」
「抱歉打断你的高谈阔论,但我已经吃得够多了,也不想对你的喜好说三道四,可以请你开始谈工作的事吗?」
「工作?唉,没办法呢。」
鲍金假惺惺地缩回正往薯条伸去的手,并直接往放在桌上的一堆白纸团中抓去,随意抓起数张用来擦手。
我是已经料到了,但在这里,什么东西果然都是用过即丢。
「既然如此,就来说明正式契约吧。不过不好意思,在开始这道手续前,我必须执行一件法律要求的仪式。」
「嗯……是哪一个呢……」鲍金边喃喃自语,边伸向他的公事包。
出现在麦当劳擦得亮晶晶的桌面上的,是个厚厚的文件夹和看上去十分坚固的平板电脑。
「啊,就是这个。读一下这些来证明我的身分多少算是种义务,麻烦你稍微忍忍吧。」
拿起取出的文件,鲍金开口宣读:
「依泛星系通商联合航路守卫保全委员会指定,行星原生知性物种管辖局选定,经受理并施行业务之联合国・总督府专员事务所联合认可机构认证,受特殊宇宙保安产业管辖,具泛人类负责官认证资格之本人瓦萨・鲍金将开始解说业务。」
「蛤?」
从翻译机中传出的单字简直跟咒语没两样。
到刚才为止他说的那些只算是话中有深意,但现在这段话真的完全让我无法理解意思。
「这是要正式接受商联雇用前的一种形式。你就当成是我这可怜的招募人员不得不遵守的规定,帮我一把吧。」
「看来公务无论去到哪都一样呢。」
这一解释让我很能理解。看样子,伟大的宇宙商联政府也和我慈悲为怀的日本政府差不到哪去。
「伊保津明先生,根据官方手续,请你出声承认我的资格,我将以机器进行录音。」
「……所以是要我怎办?」
「请你照著这张纸的内容念出来。上头写的应该是日文没错。」
我接过来的文件确实是以日文书写。要说问题何在的话,大概就是这些字句和刚才鲍金说出的话一样莫名其妙。
根本一头雾水。
「依泛星系通商联合航路守卫保全委员会指定——这啥鬼啊?」
「公家机关的文法和方言喔。」
要我在看不懂的文件上签名?开什么玩笑,当我傻了啊?只有想自杀的家伙才会这么做好吗?
「虽然特色强烈到会让你看得很吃力,就麻烦你配合我的指示做啦。」
「不行,你得对我好好说明。」
想利用我没差,我也会利用对手。可是我不想被以自己无法接受的方法利用,因此我要听他说完再做出决定。
我知道他们有很多不可告人的事,也晓得对方肯定对我的反应觉得麻烦,流露厌恶神色。不过,这是我不可退让的底线。
我发誓过绝不对自己不明白的事随便签名,绝不。
「说明?我是无所谓啦,但要说明什么?」
「这些内容的意思。」
好啦,他会怎么出招?
会不情不愿?
或打马虎眼?
……到底选哪一招?
「好久没人要求我说明契约了呢。我很乐意为你详加说明。」
「嗄?」
「你这样我很难回应呢,不是你要求的吗?我要从哪部分开始说明呢?」
本来做好得处理麻烦的心理准备,结果一听整个人愣住了,傻儍注视著鲍金的表情。原本我以为他会面有难色,没想到竟一口答应下来。
他当真?
「那么先解释这句『依泛星系通商联合航路守卫保全委员会指定,行星原生知性物种管辖局选定』是怎样?」
「简单来说,就是商联眼中地球上的联合国喔。然后下一句代表宇宙人承认这个名叫联合国・总督府专员事务所联合认可机构的组织为『公家许可证发行组织』。」
让我最惊讶的,莫过于鲍金竟真的按照宣言流畅且详细地说明。
「那特殊宇宙保安产业呢?」
「就是你现在打算应徵的类佣兵集团正式的法律分类,职业工作内容则为轨道登陆步兵。地球上对此有更五花八门的辱骂称呼,在公文上的表现就很无趣了对吧?」
他大概是特地说得很细,至少是能让我听得懂的老实回答。真要说的话,感觉说谎的气息并不浓。尽管一口咬定他没说谎太过危险……不过目前这家伙真的不怎么可疑。
代表他若不是非常卓越的诈欺犯,就是打著某种算盘才据实以告。但或许他两种都符合吧?
「具泛人类负责官认证资格呢?我想这指的是你吧,鲍金先生?」
「没错,就是刚才我那被称为厨师的正式职称。本人瓦萨・鲍金是邪恶商联的爪牙,专门将地球人卖去宇宙当佣兵喔。」
……意思就是在支配地球的伟大宇宙人手下,担任佣兵招募官。
「好啦,Mr.明,请问你同意听我说明吗?」
「我同意。」
毕竟没有其它选择,为了让他接著说下去,我点了点头。
「很好。那么Mr.明,在开始说明之前,我可以问个和你有关的简单问题吗?管辖日本地区的自治政府中自称公共社福机构的团体给了我一份『精神鉴定报告』的奇怪文件。让我跟你确认一下这玩意。」
我差点忍不住一拳往鲍金脸上揍去。要是对象不是他的话,或许我已经出手了。
「……你是要我说啥?这可不是愉快的话题喔。」
鲍金把我带出了那令人作呕的收容所。即使我当初会答应这个可疑男人的邀约是因为没其它路可走,但的确多亏他,我才能从泥泞最深处爬出来。
无论鲍金个性如何,又在打什么歪脑筋,结果目前情况都逐渐好转。结果!结果才是一切!
就算听到他说没礼貌的话也能忍住不去揍他,理由就在这里。
但是……但是呢!就算心存感激,凡事都得有个限度。被人翻出不愉快的往事能轻易善罢干休吗?一般而言根本办不到吧?
「我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啦。不如说,其实我对你的这部分没什么兴趣呢。」
「那你是要我说什么?」
「为什么会有这张纸……能否让我听听你的自我主张呢?不管怎样都好,我务必想听听你的意见。」
「蛤?」
我忍不住出声回问。过去无论是谁,都曾为了加诸罪名在我身上而提出质问,但这可是我第一次被人问意见呢。
「你难道是打算做心理谘商吗?」
「不,我毫无那方面的打算。毕竟我既不是精神科医师,也非精神医学方面的专家。心理谘商是交由商联政府内专属部门执行的工作。」
话说得轻松随意,不过暗地里鲍金的视线变得异常锐利。
这家伙是直到刚刚都还兴高采烈说著自己有多爱汉堡和炸薯条的男人?我实在无法联想他们是同一人。鲍金的一百八十度转变正如此充满戏剧性。
「来,让我听听答案吧。」
整个人豹变,甚至以蕴含凶狠之意的眼神盯著我。面对这股想窥探究竟的视线,岂不是让我难以静下来吗!
「你觉得自己为什么遭到隔离?」
寻求答案的声音。
既非指责,也非轻视,只是个单纯的问题。正因为如此,才会甚至激发不安。这个男人究竟为何追求著这种事?
他是我无法理解的未知,没办法按照过往经验判断该如何是好。同时,我也不小心将平时在心中想的事说溜嘴了。
「大概是因为我是正常的吧。」
「……因为你是正常的?真有意思,能否请你接著说下去呢?」
稍微瞄去。
鲍金观察我的视线开始浮现出怪异光泽。
「无论哪个家伙都只会逃进自己的世界里。自尊比富士山还高,实际上却是最底层的存在,所以才选择不正眼直视不如意的事实。」
提供我基因的人似乎也是这样。
……用「似乎」有点不公平,毕竟我几乎不知道那两个家伙的事。不过其实,一般的日本人中,知道关于「双亲」消息的家伙实属罕见就是了。
总而言之,在我的认知当中,收容所是以集团为单位的人们为了逃离现实的空间。所有坏事都是别人造成,自己这群人成了牺牲者——那就是个每个人都异口同声说著这些话,宛如垃圾堆积场的空间。然后,一旦拿出不利的真相到他们眼前,便开始吵吵闹闹。
唯有自信心超人数等,只会耍嘴皮子的垃圾们。
「『像我们这些认真勤劳的人之所以受苦,全都怪邪恶的商联人。』打从出生以来没认真工作过的家伙竟然面不改色,面不改色喔?一本正经地说这出种话。明明政府发放的饲料很难吃时叫得比谁都大声,却丝毫没有工作的打算呢。」
然后我则选择工作,想靠自己赚来的钱获得食物。眼看当时我快要成功了,结果却被夺走。一直以来总是如此,垃圾们已经学到扯那些努力的人后腿是件多么快乐的事。
「不利的真相连面对都不去面对,那群人只会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被害者……在那样子的环境下,只有我一个正常人会对他们不利吧。」
「怎么个不利法呀?」
「因为我自己主宰了自己的人生。」
所有人都假装自己已做出选择,我则是真的想选择,所以作势选择以表抵抗。想要我加入劳工共同体从事社福劳动我可不干,于是才会努力读书来获得考试资格。难得获得权利,我要靠它进入大学,从垃圾堆中逃离——然后就被扯了后腿。事情不过如此而已。
那样辛苦学习的理由,其实只来自如此微不足道的小小心愿。我不过就是想确保自己的自由罢了。
「……对那些没办法主宰自己的人而言太刺眼了吗?」
「我做出和被视为绝对正义的『大众』不同的行为啊。」
我只是不想吃配给的营养食品,想得到劳动的酬劳罢了。当其他人都在混吃等死时,为了逃离鬼地方而加倍努力罢了。
也就是说,我很勤奋。是那种与其开口抱怨,不如选择伸手去努力争取粮食的男人。虽然在理解人性这部分犯下致命失误就是了。
周遭都是群愚昧无知的蠢货,尽管我对这个事实清楚到了生厌的地步……却没能料到竟无可救药且厚颜无耻到那种地步。其实真要说的话,我这种正常人没能理解名为「垃圾」的人种也是莫可奈何吧。
「垃圾们对于成功的嫉妒超乎了我的想像。真正无可救药的家伙根本没有什么品性或矜持,到头来什么不会,扯别人后腿最会。证明了即使是毫无前途的垃圾,也有办法妨碍想努力迈进的正常人。」
「真是一番深具哲学意义的言论呢。Mr.明,你有没有兴趣写哲学书籍?」
「你要我用哲学为题写一本书出来?在我的认知中,能办到那种事的大概都是非常闲的家伙吧。」
「理由是?」
「那还用说——」我笑道:
「因为所谓的真理早就再明瞭不过了。」
我现在就来试著写写那啥哲学书吧。
单纯的事实——所谓世界是由烂人,垃圾,和我一样认真的同类三种要素构成。恐怕所有人都会出声抗议吧。出声归出声,但真会有哪个蠢货打从心底否定这点?
不管怎样,还是稍微对那些自以为聪明高尚的家伙们解释一下吧。
稍微有些复杂的事实——构成世界的烂人当中,依据程度分别,还是有些稍微正常点的。该说是种新发现吗?废物其实有分好坏。既有无可救药的屎渣,也有还能容忍的屎渣,世界就是这么五花八门。
较容易听得懂的事实——垃圾不是该杀就是该抓去活埋。他们大部分都是由烂人进化而来。
在我简单扼要说完两种要素后,让我对那些已经知晓真相的人们传授最后的智慧吧。
正确无比的事实——烂人终究就是烂人。管他是不是稍微好一点,还不就是无药可救的底层分子,根本不会改变烂人=垃圾的本质。两种还是一起烧一烧吧。
以上就是所谓长篇大论的哲学书。没想到只是说明一件单纯的事实,竟能写出一本书呢!
「我在想所谓的哲学家,会不会也是群烂人啊?」
「此话何解?」
「那些人肯定是装忙的天才不会错。像我周遭,哦,是以前的我周遭经常出现这类只会耍嘴皮子的家伙。」
「哎呀忙死啦忙死啦〜」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事实上却只会偷懒,占他人的成果为己有的寄生虫们。光看他们没有羞愧至死,我就怀疑起那些家伙究竟有没有心,以为根本是僵尸啊。
我想所谓的哲学家肯定都是这类家伙不会错。
还是说,在商联人从宇宙来到地球之前,人类其实是以不同价值观来思考事情的?
事到如今我无从得知。
清楚的只有一件事。
「我要做我自己的工作,拜托你把我跟那群偷懒的家伙分开。」
「从具有工作动力和正常评价能力这两点来看,宇宙的确比较符合你的性格。说老实话,这个工作在地球人间的风评不太好呢。」
「只要有工作做,什么都好。」
「毕竟——」我继续说出心里话:
「我不是那种会挑东捡西的人。」
「Mr.明还真勤奋呢。难道这就是已经绝种,所谓的优秀古代日本人吗?在当今时世,若问绝大部分的人,应该都会极度执著『工作是否和自己相符』呢。」
「只要领得到钱,什么工作都没差吧?」
我赚的钱是我自己的。天经地义,不该有其他可能。单纯、易懂又公平对吧?我并没兴趣在那大声嚷嚷商联侵略或地球人怎样又怎样。
「就算加入宇宙人的军队,应该也差不到哪去。」
然而,我这句话似乎引起了鲍金的注意。
「你似乎有些误会,容我稍做更正。你要加入的并不是军队喔。」
「你说什么?难道事情变卦了?」
「倒是没有变,不过我担任招募人员的是——啊,这会有点长喔……」
鲍金叹了口气后,轻摇头道:
「依泛星系通商联合航路守卫保全委员会指定,行星原生知性物种管辖局选定,经受理并施行业务之联合国・总督府专员事务所联合认可机构认证,受特殊宇宙保安产业管辖,具泛人类负责官认证资格之第321组招募人员。我们都简称为K321单位。」
「这个超容易咬到舌头的称呼到底是谁取的啊?」
「我不晓得,但我想我就算和命名者碰面,应该也无法和他聊得开心吧。」
我不禁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大多数的公务员都是那种看不起人,轻易把别人当傻子的家伙。就算有几个还能聊得来的例外,也不会像和邻居聊天同样开心吧。
看看公共社福机构的职员们就知道了。只要他们无法理解,就是你有病。
「在K321的工作,对被招募进去的新兵来说算是很标准的。」
「鲍金先生,即使你认为理所当然,但我可不是。」
「当然,我会说明的。」
鲍金耸耸肩,轻轻甩甩头,彷佛在详加思索。
「具体上来说,我想你可以把这份工作视为佣兵。如此一来,你对工作也能想像出一定程度的内容。」
「佣兵?我从刚才就挺在意了……你不是军方的招募人员吗?」
「在法律上被视为商联正规军。或许最接近旧时代所谓的外国部队呢。但我希望你能注意一点,就是:商联就算拿出最大诚意,视你们这群徵召进来的为武装警卫,也绝不会承认你们是军人。」
「那我们到底是什么人?我们是要被招募进名叫商联的宇宙人军队,对吧?」
「对商联而言,所谓军人,严格区分起来等同宇宙舰队的机组人员。虽然不是没有像宇宙舰队海军陆战队那样的非舰队部门,但他们的主要战场却只限宇宙。」
鲍金一脸苦涩说出的话题,对我来说早已习惯。
简单来说就是,地球人用的是「另一套标准」。不,依我们的观点与其说是「另一套」,不如说他们和我的世界被隔开了……如此令人不爽的区别法无论是商联还是地球,看来都是半斤八两。
「也就是说,商联是『宇宙』的居民。如今有少数勇者,或者该说热爱冒险的家伙以海军陆战队身分登陆就是了。基于除此之外的理由得登陆到行星上的人,都被居民们深信是遭降职或恶整才会做出的行为。」
「所以说,才会叫我们去做他们不想做的事?」
「就是这样。」
这些理由我都能听懂。而就算感到不悦,老实说,要我接受这点程度的理由也可以。毕竟他们是选择付钱,雇用他人去做他们不想做的工作。
……某种意义上来看并不失公平。
「商联人主要期待地球人能在行星上完成名为『地上战』的任务。平时的勤务得留守在太空站内,而一旦有必要,也必须去参加行星登陆作战。」
「只能任人使唤是吧?所以,我得去哪个战场?」
鲍金伤脑筋地接著说了下去:
「……老实说,包含K321在内的新货该送去哪,很容易受列强局势左右。我个人只能保证,一旦得知消息,会尽最大努力迅速通知你。」
「哪边都好。只要有薪水可拿,哪边我都去。」
金钱是通往自由伟大的一步。以前我曾差点得到它,而这次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搅局了。只要商联人愿意付我钱,我就会好好完成工作。
「很好。啊,趁我还记得时再说一点。假如你已签下契约,原则上不能因个人理由随意离职,但是有个例外。」
「例外?譬如自杀之类就行了?」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毕竟若真要特地跑到宇宙去自杀,我早在还待在收容所时就选择上吊,让管理者背上责任疏失的黑锅啦。
对那些家伙的报复真的有魅力到我愿意考虑那么做。
虽然说我心中认为自己这条命很贵重,拿去换那种垃圾家伙的饭碗根本不划算就是了。
「行行好,可别在太空站里搞自杀喔。自从以前发生过反商联的恐怖分子不晓得精神耗弱还什么原因,害得太空站内一部分区域跟著陪葬的自杀事件后,大家都神经兮兮的啊。」
我是不晓得在太空站做出形同自爆攻击的自杀多具威胁,不过看鲍金那脸苦闷的表情,就不难想像他并不想再受到蠢货的波及。提出这种要求是理所当然。
「签下契约后,为了将新招募者培训成新兵,得请你去火星上的训练营受训。只有在此阶段若认为自己不适合这份工作,得以破例依照个人意志申请解除契约。」
「所以罚款多少?」
「罚款?」
愣愣张著嘴的鲍金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我为了让他明白我不是傻子,开口说:
「既然解除了契约,就等同背叛。你们难道都不管这种背叛的人?最基本都该有什么处罚吧?」
「并没有特别的罚则呢。」
「我以前曾读过书,知道商联人十分看重契约。别再瞒我了吧,鲍金先生。」
我读过我日本自治政府宣扬昔日荣耀所编的历史教科书,自认多少理解商联人是种什么样的存在。
我在学校已经被迫重复听自从「被发现日」后,日本经济因大崩坏遭受多么严重的损害,听到耳朵都快长茧了。「我们是被害者。」——平时根本不相信,仍成天口吐这些肤浅话语的教师,唯有那堂课上讲得慷慨激昂,甚至有点令人反胃。
多亏如此,我学到好几种辱骂商联人和商联的话。只有这些对升学考试毫无意义的事才热心教导学生,那群垃圾教师。
「我没有天真到会照单全收教科书的内容,但是商联人是没血没泪的『契约主义者』,关于契约方面的事毫无说情空间,这点应该没有错吧?」
那群装得一副自己是被害者的家伙只会大声嚷嚷「我们遭受到残忍对待!」,怎么演都是同一出戏码。相信那登在教科书上的案例,大概正是这种情况吧。
「热心向学是好事,但希望你别忘记地球的资料容易出现偏颇这点。」
「你的意思是其实他们充满人情味?」
「商联人确实势利,不过会判断让可能自杀的士兵待在太空的风险,认为『CP值』太差也是很合理的。」
鲍金一脸苦涩地继续说:
「关于解除契约时的手续也做得很完善。」
「真的吗?是能够明言的事吗?」
「都有明确规定喔。解除契约后没有薪水领,来程的交通费要还回去,当然更不会有遣散费可拿。不过回程倒会免费帮忙准备4等船舱的船票。总之就是即使要把你扔回地球,也会温柔地扔啦。」
我不晓得他是故意或只是纯粹夸大其辞……但我嗅出「温柔地扔」这句话中蕴含强烈谎言的气味。
没有罚款其实是件坏事。或许蠢货们听了会很开心,但这并不代表毁约毫无惩罚,甚至正好相反。
……大概光是把人扔回地球,就有某种形同「处罚」的东西在等著吧?
「也就是说,承认自己是丧家犬就能回去是吗?很好啊,虽然我对丧家犬没兴趣,也压根没打算要当啦。」
「你莫名有自信呢,Mr.明。」
「自信?开什么玩笑啊?」
我只是想活下去。
想活出自己的人生罢了。
我不晓得他如何看待,不过鲍金这时点了点头,主动转换话题。
「OK,那我再补充两点。一点是关于待遇,另一点则是风险的说明。」
「都是很重要的事呢。」
鲍金用力点头回应我这句话。我要走的是沦为丧家犬以外的路,因此知晓待遇和风险是很重要的事。
「依泛星系通商联合航路守卫保全委员会指定,行星原生知性物种管辖局选定,经受理并施行业务之联合国・总督府专员事务所联合认可机构认证之特殊宇宙保安产业的酬劳是直接以商联货币支付。虽然还得视汇率而定,不过通常都能在两三年内赚到以PPP指数换算后,足够在地球上花一辈子的生活费。」
我又听不懂这话的意思了。假如是鲍金挂著的翻译机故障,要猜出这番话的真意倒简单。不过那玩意似乎很正常。
……纯粹只是我的脑袋跟不上鲍金说出的这一串冗长的话罢了。他这人真的让我很不爽耶!
「意思是?」
「给钱给得很乾脆,但其它待遇就很恶劣了。你就想成经过劣化的现代版西帕依(Sepoy)吧。」
不是由翻译机,而由人类翻译。虽然有点奇怪,但这等同能让他解释官腔官调的用词吧。老实说,我根本不懂西帕依是什么……依稀记得在世界史课程中有稍微瞄过一眼。是某种在指佣兵的暗号还是什么呢?假如当时的历史课上对商联叫苦抱屈的时间再少一点,说不定就能明白更多了啊。
以前那群教师果然是没用的家伙。然后现在,就这样放著不懂的事不管,实在让我坐立难安。
「鲍金先生,你说的西帕依是指?」
「是指从殖民地雇用来的原住民士兵。假如你对其历史定位有兴趣,何不试著上网查查百科全书呢?」
「不,我只要知道是佣兵就好。」
我对佣兵的名字没兴趣,重要的是内容。
「所以说,风险呢?」
「我就说清楚讲明白吧——其实风险正是这分工作最大的难关。」
「哼!天底下的工作哪有轻松的?」
「要看每个人怎么认为呢。我就直话直说了,Mr.明,你们这些新兵一旦被投入实战,将遭到急遽消费。」
「消费?」
当我问出这个单纯的问题,鲍金脸上难得浮现羞愧之色。简直就像……不,不对,并非我会错意,而是对鲍金来说,刚才这一句就是他没注意所犯下的失言。
「……抱歉,当我没说吧。」
他在摇摇头后,表情似乎回归平稳,却很明显是装出来的表情。难道刚才的失误有要命到得让他装得这么明显吗?
「我们用数字来谈现实吧。」
特意想岔开话题故脱口而出的话,代表「消费」这两个字对他而言是非常羞愧的。我暗自下定决心,要在理解鲍金的同时牢记住这点。
「每回一次会送将近千人上太空,而当中只有不到一半的人能活著走完为期两年的第一契约。」
「死亡率超过五成?」
太过冲击的消息让我脑中一片空白。虽然我知道在宇宙进行厮杀的确得面临死亡风险,可是竟然会死到一半?
「不对。」
「蛤?是很单纯的计算吧,这点程度……」
「这是我个人给你的忠告——当心别被统计图表上的假象骗了。」
鲍金脸色沉闷地接著说:
「活著的YAKITORI大半都是菜鸟。几乎大多数都是担任卫星轨道或行星的驻守防卫队,结果整个部队没参加过一次实战就结束任期的情况喔。」
我试著解出他这些话中的含义。
有一半会丧命。真是分危险的工作。可是残存下来的部队中,又有一半根本没参加过战争。
……这不就代表参加的部队会死超过半数以上吗!
「参加实战的家伙们确切死亡率又是如何?」
「登陆作战的死亡率平均为七成。即使到实行登陆作战前,多亏了华丽商联舰队所赐,只有两成人员轻微损伤。但是在行星地表上的部队不是全军覆没,就是成功生存下来两种结果。」
七成?不是百分之七,是七成?
让人笑不出来的数字。
「防卫战的场合也是一样。假如成功的话,死亡率也跟著降低;但若以防卫失败收场,通常会死百分之九十九,要视为百分百也没关系。意图和商联一较高下的其他列强军队,根本不会把非列强市民的权利放在眼中喔。」
「我想问来当作参考——有不参加实战的方法吗?」
「没有耶。大多数人都觉得自己够好运,能不经历实战……才会自愿受招募。结果其中半数都是躺著回来。顺带一提,我们不保管尸体,只有一张死亡证明会扔回地球喔。」
被震慑得说不出话来的我忍不住抬头仰望麦当劳雪白的天花板。尽管已经有所觉悟,但这份工作似乎远超越我的想像。
在一阵短暂沉默后,鲍金继续出言警告:
「再补充一点的话,『活著回来』的YAKITORI们也不可能平安无伤,绝大多数都接近伤残退役呢。能够四肢健全退役的机率根本形同中了彩券喔。」
「鲍金先生,你从刚才开始一直提到的『YAKITORI』是?」
「喔,这点你过不久就会知道……是用来笑模仿军队,被徵招去登陆行星的步兵俗称。虽然商联人直接在公文上以『YAKITORI』来称呼地球人就是啦。」
我不禁作呕。
YAKITORI?这是在指那个「烤鸡」吗?(※注1)就是以前当我只有营养食品能吃时,那群讨厌鬼故意拿在手上……当面吃给我看的那种料理吗?
虽然古今中外,歧视非我族类的行为并不算罕见,但看样子商联人的歧视主义也差不了多少呢。
「意思是叫我们乖乖被烤来吃吗?」
「对喔,你是日本人呢。那么你应该不难理解这个词有多么突兀……」
「商联人的审美观也真够烂的。」
「虽说我没有维护他们名声的必要,考虑到把自己人种下的祸根转嫁给别人实在有失公平,所以容我订正——这名字是地球人自己取的喔。」
不可置信的我讶异歪头。到底脑袋里装了什么,才会想到用「被烤熟的鸡」来称呼自己?疯了不成?还是在说某种笑话或讽刺?
就算真是那样,也该分哪些话该说不该说啊。
「那些家伙是傻了吗?」
「谁晓得呢。」
鲍金轻声笑道。听来虽是轻薄的笑声,其中却隐约蕴含著某种魄力。
「等你契约期满后,我蛮想听你说感想呢。假如到时还能说出这个称呼很蠢这种话,随你高兴想喝哪种酒,我愿意送你一瓶喔。」
「……我会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回以笑脸的同时,我牢牢把这句话记进心底。虽不晓得往后有什么等著我,但我是该做好觉悟了。
我才不想死。我也和其他人一样会害怕,可是难道还有其他选项吗?反正,假如我现在拒绝他,一定会被遣送回日本的公共社福机构。到时我只剩在里面被关到死的命运了。
能够在外面选择自己的生死,或许还好一点吧。
比起受那些臭家伙保护,要我当条狗向商联摇尾巴都幸福多了。若换句话说,能选的话,我当然选投靠好一点的坏蛋。
若能事先摸熟一些知识,至少能避免露出惊慌失措的丑态。
※注1:「烤鸡(やきとり)」的日文发音即为YAKITORI。
「言归正传吧。关于风险的话,我有详细说明的义务,所以就直说了……其实你的风险会稍微来得低。」
「这还真是不赖,可是理由呢?」
「因为只要事情进展顺利,你实际参加战斗的期间就能缩短。你若同意加入,将会分派你以单位,呃,分队的一员至火星受训。到这个阶段仍处于标准流程,不过K321在火星的受训期间预计将远比一般训练来得长。」
「这又是为什么?」
「这个单位比较像是一种实验台吧。商联一直有在改善新商品的教育,而当务之急是开发出新手法及研究。因此透过我招募进来的新人,都预定会参加这个企划。」
「这样啊。」我点了点头。
我一直丢出问题来看对方怎么出牌……但从表现得一副欢迎提问的鲍金话中,我没能发现任何虚假。
至少他对我是有问必答,那么只好让事情往下一阶段进行。
「我接受了,想办理入队手续。」
「那么,终于要来进行文书作业了呢。」
「文书作业?不会吧?那刚刚那些又是怎样?」
「只是纯粹的法律说明。现在开始要进行繁琐的文书流程。」
「请拿好。」鲍金递给我的是排放在桌面上的平板电脑。虽说我曾稍微碰过……其实我对这类机器不太拿手。毕竟我在成年前就被关进收容所内,根本没机会碰过几次。
「商联虽在商业买卖这方面奉行超效率主义,但对于本身没有接触的领域却相当随便。总之会准备一座文件小山呢。J
我接过平板,往萤幕瞄去。要是介面只有阿拉伯文、中文、英文、西班牙文和法文这五大主要语言,我可就毫无希望了。
我带著丝毫紧张望著萤幕,幸好只是我多虑了。看来对方果然有顾虑到这方面,这种平板电脑似乎能够选择日文介面。
我生疏地选择语言,启动名为质问协定书的玩意。
根据介面的指示,我似乎只要对接下来出现的问题回答Yes或No。只有两种选项的话,应该能毫不犹豫答完吧。
「——你是反莫札特主义者吗……莫札特?」
看著出现在眼前的问题,我忍不住发出疑惑的声音。只要答Yes或No两种选项是很好,但我却看不懂最关键的问题内容,怎么会这么棘手?
「莫札特是什么玩意啊?」
「应该问说是『什么人』才对喔。他是位音乐家,于地球出生的地球人。活跃于距离被发现日好久一段时期前,写了不少蛮有名的曲子才对。」
表示这是个有关音乐的问题吗?要说这问题很怪,的确十分罕见。究竟有什么意义啊?
「那么所谓『反莫札特主义』是?」
「是否一听到莫札特作曲的曲子就变得神经质,进而想动手攻击他人或扩音器呢?」
我愣了一下后,回问鲍金。光听他这么说,情况实在不太正常。
「代表他写的是很烂的曲子吗?」
「不,我想是名曲,当然个人喜好还是有差。但我觉得是让小婴儿听也没问题的曲子喔。」
「我的答案是No。」
我根本没兴趣,傻子才跟它浪费时间。我选了平板上的No,叹了口气。希望下一个问题能稍微正常点啦。
抱持小小希望的我一瞄过出现的下一页,再度尝到失望的滋味。
「试问你是否属于反咖啡因主义/咖啡因过敏/信奉反咖啡因宗教的哪一种……?」
语无伦次也该有个限度吧。
「这是最重要的问题,请你老实回答。」
「蛤!?这个!?」
看鲍金问得正经八百,应该不是在说谎,可是我仍然无法理解。就在我一脸狐疑瞪著问题时,他稍微替我解释:
「入队后到了火星虽会做健康检查,但每年都有十几个人因食物过敏问题退队。虽然商联方面或多或少能作出调整……咖啡因过敏也不例外。」
「是喔……嗯,这我懂啦。」
大概是像花粉症那样吧。都去到宇宙了还因为区区过敏倒下的话,实在笑不出来。若这么一想,这应该称得上十分正经的问题吧?
……严格说起来的话啦。
我选了No,开始祈祷这次不会出现奇怪的问题。
从结果来看的话,我明显错了。因为大量比莫札特和咖啡因都来得更鸡毛蒜皮的蠢问题接二连三出现,迫使我不得不赶紧开口提问。
当我对「对于来自四脚行走的动物身上抽取的蛋白质持何种宗教观感?」之类的问题回答No时,终于忍不下去开口问道:
「我回答了将近20个蠢问题,还是一点都搞不懂啊。所以呢,这份无聊透顶的问卷还剩多长?」
这和问基督教/犹太教/伊斯兰教/其余多神教的戒律来判断能否自由进食的问题重复了。不,一想到竟然有另一个问起咖啡因是否为宗教禁忌的愚蠢问题,根本没差了吧?
「怎么啦?」
「鲍金先生,我确认一下。我是要去开枪射击的对吧?」
「没错啊?」
见鲍金理所当然地点头。他的脸皮实在有够厚。
「然后,你给我的这些是战争游戏的介绍吗?」
我是不懂公家机关的工作职责,但我回答到现在最正常的问题竟然是咖啡因过敏?浪费时间也该有个极限吧。
「我得继续做这无益的问卷到什么时候?」
「你的意思是?」
面对悠哉撑著脸颊的鲍金,我不满地点醒他:
「大多数的问题都没意义到极致。这份问卷真的具有正经的意义吗?怎么看都认为只是在开玩笑啊。」
假如具有耍人以外的用途,我还真想听听呢。我不晓得这是不是入队前的考试或某种确认,不过完全摸不清目的实在让我不怎么好受。
「我搞不懂做出这份问卷的家伙在想什么。」
「你这问题问得好啊Mr.明。」
鲍金面露灿烂笑容,彷佛在说我点中了重要事实核心般拍手叫好。
「你是在耍我不成?」
「我哪敢呢。而且不如说,我是真心佩服喔。」
「佩服?」
鲍金故做夸张地微笑,像在肯定这个问题。
「我希望你务必思考思考,绝大多数的面试者做出了什么样的反应?」
「想必会错愕不已吧,或者看到一半一脚踢飞椅子这样。」
「可惜了!正确答案是『装出一副眼前的问卷有多么重要』喔。Mr.明所展现的那股抱持怀疑的健全精神实在是太美好,真的,真的太棒啦!」
受到鲍金猛烈称赞,我不禁喷笑出来。
「等等,鲍金先生,你说一大堆面试者都一本正经回答『这玩意』?」
「找工作就是如此残酷的事喔。」
我实在摸不透语重心长的鲍金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在我见过的案例中,大半应徵者都把这个看做态度测验的一环,试著努力维持正经八百的态度呢。」
「那群家伙只是假装自己有在思考吧?明明毫无意义,却坚决相信有意义。正因为是群平常根本没用脑袋的僵尸,才会变成那样。」
「你为何这么认为呢?也有可能是利用没意义的试验来观察与试者的反应啊。」
「如果真要用没意义的测验这一招,应该能准备其它更蠢的问卷才对吧?」
鲍金听了,一脸无奈对我耸耸肩。
「这玩意也是够蠢的问卷啊,再说刚才不是你自己说蠢的吗?」
「你觉得公家机关那群只重形式主义的蠢货,会特地拿莫札特或反酒精同盟之类来问吗?」
除非是特别少了根筋的家伙,不然谁敢相信日本自治政府的公家机关中会缺乏这类量产无意义文件的人才?这样子的乌托邦连那群嚣张的政治家都不敢拿出来说,因为实在太不可能了。
「原来如此。正确答案,Mr.明,所以我才佩服你。能够大声喊出『国王其实没穿衣服』的人很少,再考虑到你的身世处境,甚至都让我不禁讶异了。毕竟会答应我们这些招募人员的,基本上全是些『没有后路』的人。」
「鲍金先生,我得收回前言,看来是我搞错了。刚才我说那群人是蠢货,但其实他们还算好的。」
我承认,这是个太令我羞愧的失误了。就算周遭净是垃圾,把他们通通混为一谈的话,我也会被算进里面。
「我改口一下,他们是群还有求生意志的蠢货。我必须把他们分类到还算好一点的垃圾那边。」
「你说什么?」
「简单来说的话,不就是不想回去的人才志愿受招募吗?既然如此,比起那些选择留在原本环境的家伙,这些蠢货远远更像个人啊。」
比起只会扯后腿,意图往前迈进的人好太多了。
「хорошо!这样我期待得才有价值啊。」
「期待?鲍金先生啊,你这话是认真的吗?」
「你还觉得我很可疑?我虽然已算习惯受人怀疑,倒也不是不会受伤的机器人。可以请你高抬贵手吗?」
鲍金用根本听不出有受到伤害的口吻接著说:
「我刚才应该说过,我们想开发新的训练方法,因此想要能够自我思考的人才。能够在现今的地球上招募到像你这种富含反抗心与批判精神的候补,真的算是走运。」
喔,原来如此吗——我浮现感想的同时,发现嘴角扬起讽刺的微笑。看来他不是漫无目的地特地来到公共社福机构的收容所吗?
这家伙打从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
「所以你才会找上收容所是吧。」
「没错。能挖掘出意想不到的收获,实在令我高兴。」
这句话意味著,他根本一开始就打算从里头找出像我这类的人。之所以会把各种琐事解释详尽,到头来也是想让我在十分同意的状况下加入军……啊,不,加入佣兵。
「辛苦你准备得那么周到啦。虽然我很想怀疑你为何要做得如此细腻。」
「毕竟是次贵重的测试机会,我想好好检视相关参与人员入队前的意志。差不多该进入正题——或者该说是下结论的时候了。简单说就是,我可以最后再问你一次是否要签订契约吗?」
「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有『Yes』以外的选择了吧?」
「Mr.明,我不是不能理解你想说什么,但社会上有所谓的形式要顾喔。」
鲍金一说完,缓缓变了语气。
「本人基于公家认证资格D4182572号,将对伊保津明进行意志确认。」
翻译机响起的是毫无抑扬顿挫,毫无臭味的电子音。即便如此,从声音器传出的话语仍形同咒文一般。虽心想不仔细听不行,但渐渐感觉出他说的这些并不怎么重要。还真爱故弄玄虚呢。
「请问你在即将加入依泛星系通商联合航路守卫保全委员会指定,行星原生知性物种管辖局选定,经受理并施行业务之联合国・总督府专事务所联合认可机构认证,受特殊宇宙保安产业之工作时,是在接受了充分适切的说明后,依然出于自我意愿接受招募吗?」
面对虚张声势的提问,我点了点头。
理所当然的,我只会照我自己的意思行动。
所以说,到底有什么在前方等著我……我在还不太清楚这点之下,只靠著一股觉悟点头称是。
「没错。」
「非常好,这么一来,契约的签订就完成了。」
一脸满足的鲍金语气中参杂了些许完成一件任务的安心感。虽然这是没差,但那充其量是鲍金个人的事,而想必我的工作从现在起才要开始。因此我按照忠告问了件事:「今天是签完约了,可是到入队日前我该怎么办?」。
对于我这个质疑,鲍金轻耸肩膀的同时递给我一份薄薄的手册。简单扼要说了声「这是说明书」。
「到入队前都是自由活动。由于到时船会从此地伦敦港出发,得请你在这里等待了。喔还有,假如你想的话,可以随意进入位于伦敦近郊的招募设施。你将能在那和你的分队伙伴们碰头。」
「我身上没有住宿的费用。你应该清楚我没有选择的空间吧?」
「但我有义务提供你选项,这也是形式之一。再说我所提的并非坏事。」
为什么——我问都来不及问。鲍金大概知道我会这么问吧,直接开口说明起理由:
「劝你越早和同僚们碰面会比较好。毕竟倘若运气好,你们将成为共度两年的伙伴呀。我个人强烈建议你们深入瞭解彼此,加深情谊呢。」
一听之下虽是相当正常的建议……总觉得有点不太爽。
此时我终于渐渐发现到问题点何在。原来我是对词语——「伙伴」这种戏言感到不爽。
有和我一同工作的同事在是没办法的事。其实当我自己决心加入军队时,便已做好「可能得和自己厌恶的垃圾共同奋战的日子即将到来」的觉悟,甚至可说全盘接受。
可是我不想称他们为伙伴。我不是去玩交朋友游戏,是去工作的,绝不会和其他人要好来要好去。希望别误会了,很伤脑筋的。
「我该说的就到这里。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没有。不过真要问的话,其他还有什么该做的事吗?」
我并不期待听到什么有用的建议,没想到得到的回答却出乎意料。
「你是问出发前?你高兴做什么就做吧。不过去到火星的旅程中,我强烈建议你百分之两百要按照引路人的指示行动喔。」
「百分之两百?」
「代表你就是得那么认真面对。」
鲍金一本正经地盯向我,彷佛在怀疑我会不会不甩他的建议。假如是的话,我只能佩服他的观察力真够敏锐。
「每年不甩引路人指示的蠢蛋去到火星上总会后悔。正所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呢。到时别忘记讲话的礼貌和打招呼喔。」
「拜托你别再挖苦和教训我了。」
「不不不,这是我出于善意的忠告啊。」
一反他的眼神,语气听起来实在吊儿郎当。什么善意、忠告的,说穿了就是戏言。「可疑至极」这几个字肯定就是用来形容这家伙的。
假如双方距离近在咫尺,相信他自己也清楚,没有任何东西比眼神更会露馅了。
「既然该说的我都说了,就不会深入追究。不过我希望你能记住。」
「我当然会记住啦。啊对了,感谢招待。」
「不客气不客气,我很高兴彼此都能满足。那么,我们火星再会啦。」
鲍金这么说的同时站起身,对我伸出了手。我于是也伸手回握。
就这样,我终于踏出了一步。
……与其说踏出,或许该说不得不选择吧。毕竟我能选的不是获得自由的宇宙勤务,就剩回到慈悲深似海的日本自治政府用来代替监狱的设施里。
被日本自治政府判定为精神病患的我最后选择前往宇宙。至于这究竟是不是我的本意,则是永远的谜题了。
要是真的能选,我才不想去宇宙参加什么战争。
可是仍只能做出选择。
所以我就选了。
我想肯定只有伟大的学者教授们,才知道这玩意到底能不能称作「自由意志」。总而言之,我为了掌握未来,站起身来打算逃出丧家犬盘据的垃圾堆。
我才不管是啥,反正别来阻扰我,妨碍我的未来。哪个家伙胆敢碍事,就通通给我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