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在梦里吧。贝尔格里夫这么想。
他正从有些昏暗的天花板向下俯看。这似乎是在地城里面。凹凸不平的石头地板和石头墙壁一直朝着深处的黑暗延伸过去。身体动弹不得。但唯有那昏暗的视野却显得异常清晰。
不一会儿,有几个人一起走了过来。
都是年轻人,大概还都不到十八岁吧。
他们身上的装备还比较新,各自拿着武器,踏着满怀希望与自信的步伐向前进。那是洋溢着青春朝气的毫无迷茫的步伐。
最前头的是一个枯草色头发的少年。他看起来一副聪明伶俐的面相,正在跟后面的同伴们说着什么。声音比较低,似乎是有些不太好说的事情。
他后面跟着的红发少年苦笑着给他帮腔。而更后面的银发少女和茶发少年咯咯地笑着跟在他们身后。
不行!
贝尔格里夫想要这么说,但嘴里却发不出声音,只是嘴唇无意义地不停地开合。不能继续向前了,他拼命地大喊,但却没有传到少年们的耳朵里。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贝尔格里夫的存在。
突然,从暗处有什么东西跳了出来。那东西直直地朝领头的少年袭去。受惊的少年想要拔剑应对,但却慢了一步赶不上了。
这时,那位红发的少年冲上来把他撞到一边。
本已不存在的右脚又一次火烧火燎地疼了起来。
○ ○ ○ ○ ○
大雪嗖嗖地下着,简直像是要把所有声音都吸进去一般的光景。
实际上也非常安静。除了壁炉里柴火爆裂的声音,以及上面挂着的水壶咕嘟嘟的声音以外,几乎就听不到别的声音了。
明明下着雪,但乳白色的天空却显得异常明亮。也正因此,积雪反光显得越发的白,刺得人眼睛疼。
贝尔格里夫在壁炉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开始纺羊毛。这个时节基本没有什么能在外面做的工作了。最多也就是除掉屋顶上的雪以及清扫路上的积雪。其他就是偶尔会去森林里帮一下樵夫的忙。不过雪积得太深的话也就没法去了。
相对的,冬天主要是在家里工作。比如筛选豆子,比如纺羊毛,或是把毛线织成衣物。这个季节如果在外面走的话,就会听到各家各户屋里都传来织机的声音。
托内拉有很多人家都养羊。凯利家尤其养得多,还搞了一间纺纱工房。不过大部分人家都是各自处理自家的羊毛,纺成线、织成布、做成衣服。
贝尔格里夫没有养羊,不过知道这一点的凯利和其他村民经常会分羊毛给他。都是已经用梳毛板梳理过的成束的羊毛,只要用纺锤纺起来就成了毛线。
这样的工作已经持续了四个月。按理说应该是已经可以看到春天的气息的时候了,但最近却还是一直下雪,完全没有春天的迹象。
「……呼」
纺线告一段落,贝尔格里夫站了起来,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明明壁炉里还燃着红通通的火,但或许是因为雪积得太厚,还是让人感到刺骨的寒冷。
贝尔格里夫又往壁炉里添了一块柴。啪嚓,一点火星飞了出来。
将近正午。
他朝着壁炉旁边的木盆伸出手,将上面盖着的布揭开,露出略有膨胀的面团。在这么冷的天气里,酵母也没有正常工作,花了这么长时间只膨胀到这个程度。
贝尔格里夫揉了揉面团,将其分成几块,弄成一个个小球。随后拿出煎锅涂上油,将面团放上去盖上盖子,然后将锅架在炉火上。
旁边的另一只锅里正咕嘟嘟地煮着混有豆子和干肉的汤。
「好安静啊……」
贝尔格里夫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抚摸着自己的胡须。
这已经是安洁琳离开家以后的第五个冬天了。
她还在家的时候,像这种冷天里总是会紧紧地贴过来。她手脚都很容易冷,夜里非常冷的时候常常会偷偷钻到贝尔格里夫的床上,就算是她开始练习一个人睡觉后也是如此,而自己也常会被那冰冷的手脚惊醒。
实在太冷而无法入睡的夜里,他会坐在烧得红通通的壁炉前,让安洁琳坐在腿上,为她反复读同一本画册。
面包烤好后,贝尔格里夫就着汤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餐。
他收拾好餐具,小心地在假腿前端装上防滑鞋套,戴上手套,穿上外套,卷上围巾,戴上盖过耳朵的帽子出门去。明明早上刚刚扫过雪,但现在庭院里已经又是一片白了。屋檐下挂着大大小小的冰柱。
贝尔格里夫唰唰地踩过积雪,从院子里的柴堆搬了一些柴。随后翻开被雪盖住的地窖门板,下面土挖得挺深,甘薯和萝卜盖着麦秆保存在这里。
「唔……稍微有些冻了啊……」
最上层的似乎已经被低温给冻坏了,拿掉这些后取出一些没问题的,随后从仓库又运来一些麦秆盖上,再将门板盖回原处。储藏的食物也已经减少了不少。
「这点小事都要花这么多时间……」
贝尔格里夫回到屋里,拿起水壶向杯里倒入一杯热水,随后倒入少量蒸馏酒。酒精的味道扩散开来,刺激着鼻腔的深处。他慢慢将其喝下,身子似乎又暖和了起来。
「好啦……出发吧」
贝尔格里夫将剑挂在腰间,拿起一根长手杖出了门。
即使是这样寒冷的日子里,贝尔格里夫也坚持每天散步兼巡逻村子。
虽然大部分野兽都冬眠了,但也说不定会有个别特殊魔兽趁着寒冷接近村子。虽然最近没有遇到,但毕竟夏天时候出了冰猎犬那件事,而且魔兽的数目也的确比往年有所增加。冬天也有可能会有邪恶的冰精之类出现,所以警戒是不能放松的。
呼出的气息穿过围巾在空中形成白烟,漂浮在空中缓慢地消散。如果没有加装防滑鞋套的话,坚硬的假腿怕是早就陷进雪里了。
「……今天还真是特别冷啊。得慢慢除雪了」
平常都不畏严寒在外面嬉戏的孩子们今天也不见踪影。
给被雪埋住不容易看到的栅栏插上标记,同时小心注意不要踩到田里,贝尔格里夫一边做着这些事一边在村子周围巡逻。
远处的山峰和森林也都被雪覆盖。在一片白茫茫之中,只能通过阴影勉强分辨。
他想起了以前安洁琳小时候带她来巡逻的事情。那时她被冻得脸颊通红,嘶嘶地吸着鼻子,但却没有一句怨言,乖乖地跟过来。但是她跟其他孩子们一起玩的时候会因为太热而脱掉外套,只穿很薄的衣服,让贝尔格里夫吓得不轻。
村外的麦田已经完全被雪覆盖,而且每到夜里就会结冻,让厚度增加,如今已经成了一块超大超平的平原。雪下刚出苗不久的冬小麦正静静地忍耐着严寒。有一行小小的足迹朝着森林的方向延伸过去,大概是狐狸吧。
他抖了抖肩膀,将不知什么时候积上去的雪抖落。随后慢慢地长出一口气,看着它在飘在空中慢慢地消失。
突然,对面似乎看到了人影,他有些惊讶,眯起眼睛看过去。
好像是小孩子,还不止一两个。五六个人手拉手围成一个圆,转圈一样跳着舞。还能听到非常轻灵的歌声,仿佛是这世上本不存在的声音一般。
贝尔格里夫将手放在剑柄上,静静地接近。
在跳舞的的确是小孩子。大概是七八岁的样子,全都穿着蓬松的白色衣服,头上也是整齐划一的白色毛皮帽子。虽然他们的确是在跳着轻盈的舞蹈,但仔细看就会发现他们的脚完全没有接触地面,而且雪上也没有留下踩过的痕迹。
「……雪之子啊」
贝尔格里夫的手从剑柄上离开。
冰精也分好多种,有的对人类抱有恶意,但也有的完全无害,只是像自然现象一般出现而已。
眼前正在跳舞的雪之子属于后者。他们,或者说她们就像是冬天有了实体一样的东西。虽然对人类并非抱有好意,但也同样没有敌意,不要对他们出手才是明智之举。
贝尔格里夫就这样看着雪之子跳舞。实在是很有趣,但在这样静寂的大雪中,歌声似乎有一种更加助长了静寂的感觉。在已经知道他们无害的情况下,没有什么比这更梦幻的风景了。
就在这时,突然呼地吹起一股强风,将雪花猛烈地卷起。贝尔格里夫不禁闭上眼睛,将胳膊挡在脸前。
「唔呃……」
狂风在短时间的暴虐之后很快就停止了。停下来后居然一丝风都没有了,雪直线朝地上落下去。简直像是连声音都消失了。
贝尔格里夫在跳舞的雪之子背后看到了一个个子很高的身影。
那是一名女性的身影。
身材苗条高挑,穿着纯白的外套,头上戴一顶皮毛帽子。容貌端庄美丽,但那表情却如雕像一般,给人一种无机质的感觉。除那些跳舞的雪之子外还有许多别的雪之子,大概有十几二十个围在她的身边蹦蹦跳跳。
「冬之贵妇人啊……」
贝尔格里夫嘟囔着。
她是雪之子们的母亲,算是寄宿着冬天这一自然现象的人格的存在。很少有人能见到她,也没人能杀掉她,那意味着将冬天从这个世界上消除掉。
但是贝尔格里夫并不害怕。冬之贵妇人也是大自然本身的一部分,与雪之子一样,虽然对人类并未抱有好意,但也同样没有敌意。
更何况,贝尔格里夫当年曾经见过一次这位冬之大精灵。
○ ○ ○ ○ ○
天空被染成珍珠一般的灰白色,雪花纷纷落下。
厚厚的积雪中,烟囱从各处探出头来,从中升起细细的烟。冬天的早晨来得很晚,有很多人家现在才开始做早饭。
走在前面的是七岁的安洁琳。刚刚降下不久的柔软的雪上,小小的足迹连成了一条线。有时她似乎脚被绊倒,摇摇晃晃身体倾斜,此时她便双手平伸来保持平衡,然后继续前进。
「安洁,不要跑得那么着急」
听到贝尔格里夫的呼唤,安洁琳回过头来,一边吐出白气一边嘿嘿地笑着。大概是因为太冷了,她的脸蛋和鼻尖都红通通的。
「来赛跑吧,爸爸!」
安洁琳说完之后就立刻转身摇摇晃晃地跑开了。但是因为积雪的关系跑得并不快。贝尔格里夫苦笑着快步上前,将她抱了起来。
「好啦,抓住你啦」
「呀——」
贝尔格里夫蹭蹭她的脸蛋,刚长出来的胡子茬蹭得她痒痒的。安洁琳似乎有些高兴地发出呀呀的喊叫声。
昨晚来了一波寒流。整晚都一直在下雪,降下的雪冻结变硬,随后上面又盖上一层如砂糖般的新雪。到了早上,整个村子如同被封在看不见的冰块里面一般,十分的安静。唯一能听到的只有吱、吱的踩雪的声音。
两人在村里慢慢转了一圈,随后又走向村外的平原。白色平坦的大地似乎一直延伸到天边。安洁琳有时会再次突发奇想向前跑去,然后很快又被贝尔格里夫抓住,发出喜悦的惨叫声。
细细的小雪花似乎逐渐变成了大片的雪片,如鹅毛般缓缓落下。
安洁琳摇摇头,将帽子上的雪抖掉,呼地吐出一口气,随后饶有兴趣地看着那白色的气团慢慢地改变着形状。
「爸爸你看,小狗……啊,又变样了……」
「错过了啊。下一个是什么啊?」
「啊,爸爸你刚才呼出来这个像是凯利叔叔的脸」
「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说完这些,安洁琳忽然眯起眼睛。
「怎么啦?」
「好像能听到有声音……」
贝尔格里夫也侧耳倾听。是歌声。听着似乎有一种静谧却又通灵的感觉。贝尔格里夫将安洁琳放下,手放在剑柄上,慢慢地向歌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大雪对面似乎有人影。凝神细看,似乎是女性,周围还有孩子们围着。贝尔格里夫感到背上一凉。那不是人类。
「……唔!」
他拔出了剑。女性看向这边。贝尔格里夫屏住呼吸,她相当的美,美到似乎让人看一眼就会浑身战栗的程度,但视线却冷若冰霜。而且那视线中似乎没对自己抱有任何兴趣,简直就像是看着脚边的小虫那样,是强者看弱者的视线。
安洁琳有些害怕地躲在他身后。贝尔格里夫也感到恐怖。这本是对于强大的自然本身的畏惧,但他将其认为是魔兽带来的威压感。明明现在天寒地冻,但心里却紧张到似乎要出汗。
贝尔格里夫温柔地摸了摸安洁琳的头。
「安洁……一个人能回去吗?」
「咦……爸爸?」
贝尔格里夫全身暗暗使劲。心脏在激烈地跳动着,全身的热血似乎都在快速地在体内循环。
「至少要让这孩子……!」
贝尔格里夫挥起剑,朝着那名女性冲了过去。
○ ○ ○ ○ ○
贵妇人以略显惊讶的表情看着贝尔格里夫。
『瞬息者啊,一会儿不见你就老了不少啊』
凛冽透彻,如寒冰般晶莹剔透的声音。分不清是从她嘴里发出,还是大气整体悄然震动所发出的声音。
对于度过了长久时光的她来说,人类只是转瞬即逝的存在而已。
贝尔格里夫苦笑着捻着自己的胡须。
「不能用你的时间来计量啊,永远的贵妇人。已经过了十年了啊」
贵妇人有些茫然。
『十年,是指?』
「就是说季节已经轮回了十次啦。不过对于只知道冬天的你来说应该也不明白吧」
『是这样啊,瞬息者。话说这么冷你为什么还要出来呢』
「巡逻而已。人类可是非常怕魔兽的。不过有你在这里应该就不用担心了吧……」
冬之贵妇人对于魔兽既没有好意也没有敌意。要说的话应该是根本就没有兴趣吧。
但是魔兽对她是非常恐惧的。她的力量可以与S级的魔兽相匹敌。
所以可以说有冬之贵妇人在的地方就不用担心有魔兽出现的危险。但是她通常是伴随着大雪或者寒潮一起出现,那些反而是更危险的。
贝尔格里夫拄着杖的劲松了一些。真是白来巡逻了呢,他这么想。但是这次与她再会,让他想起了十年前的事情。虽然是一段苦涩的回忆,但如今想来只会引人发笑而已。
雪之子围成了一个更大的圈子继续跳着舞。而冬之贵妇人则是一边看着这些跳舞的孩子们一边开了口。
『那个小的瞬息者怎么样了』
「都说了已经过了十年了啊?她到大城市去独立生活了。已经成了一个很优秀的冒险者了」
『瞬息者还真是忙碌啊』
「也许吧。说不定是你太慢性子呢?」
『感觉上次与你相会就像是刚刚才发生的事情啊……你当时为什么要对我架起武器呢?』
他想起了十年前偶遇冬之贵妇人的时候,为了保护安洁琳而拔剑站在她身前。而贵妇人一脸没什么兴趣的表情,用指尖轻轻一弹就将他打飞了,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
当时还真是年轻啊,贝尔格里夫脸上浮起苦涩的笑容。
「当时是为了要守护那孩子啊。我当时还以为你是魔兽」
『啊,是这样吗……』
有一种名叫冰之女王的S级魔兽,同样是美丽女性的外表,但却是对人类抱有敌意的危险魔兽。在很少遇到这一点上倒是和贵妇人一样,而且如果主动对贵妇人出手的话她也会进行猛烈的反击,因此大部分冒险者无法区分这两者,当时的贝尔格里夫也不知道这些。
那次遭遇之后,他才从村里当时还活着的八十多岁的老人那里听说了冬之贵妇人的事情,他为自己当时的急性子与学识浅薄深感羞愧。
贝尔格里夫摘掉手套,向手上哈气来暖手。
「……那时候你居然没有杀掉我真是太幸运了。不过也说不定只是你一时兴起呢」
看着做出自嘲发言的贝尔格里夫,贵妇人似乎显露出一丝隐隐约约的笑容。
『没理由去杀死为子女着想的父母吧?』
「……是吗。你也是母亲呢,贵妇人」
看着吵吵闹闹蹦蹦跳跳的雪之子们,贝尔格里夫笑了。这简直就像是我被安洁救了呢。
雪仍没有减弱的迹象,一直下着。
突然,他打了一个冷战。好冷。
雪之子们玩得这么开心的话,贵妇人应该短时间内也不会离开这里了吧。贝尔格里夫活动活动肩膀,重新握住手杖。
「你在这里的话,我就没有继续巡逻的必要了。回去了」
『我可不是这个村子的守护神啊,瞬息者』
「没啥,只是我顺便利用一下而已,不用在意」
『……给你一个忠告吧』
突然,声音似乎变得尖锐起来。正打算返回的贝尔格里夫眯起眼睛,以不敢大意的动作回过头来看着贵妇人。而贵妇人也直直地盯着贝尔格里夫。
『那些曾经连冬天都想支配的家伙们似乎要醒了』
「……跟最近魔兽增多有关系吗?」
『谁知道呢,那种事情我没兴趣』
贝尔格里夫紧紧盯住贵妇人那冰一般的瞳孔。
「贵妇人……你是什么意思?是有什么事情有求于我们吗?」
冬之贵妇人静静地摇了摇头。
『我们只是告知而已』
「……感谢你的忠告。我会铭记在心的」
这个大精灵应该不会说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但是或许是因为太冷了,头脑运转不够灵活。总之先回家去暖暖身子吧。
贝尔格里夫转身离开,一边思考着什么一边慢慢地向回走。
雪之子的歌声仍在雪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