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六十八话

吐出的烟晃晃悠悠地飘到半空中,缓缓地融入空气消失不见。八云呆呆地看着烟雾慢慢消散,随后将烟管里的灰磕掉,有些灰心丧气地以手托腮支在桌上。

「真是愁人呢……」

「我们是恶人呢,黑鲁,北鼻」【注①】

「呿,真是没想到,这世道底下还有那样的好人啊……啊~啊,真不该接这个委托呢……」

「古人曾经说过。世上没有后悔药。后悔当傻瓜的话就来跳舞吧」【注②】

「吵死了。该死,让人这么不爽的工作真是好久没遇到了的说……」

【注①:黑鲁:heel,(在摔跤秀等表演中)饰演恶役之人】

【注②:后悔当傻瓜的话就来跳舞吧:化用自日本德岛县民谣中的词句:跳舞的是傻瓜,看舞的也是傻瓜,既然都是傻瓜,那就一起来跳舞吧(踊る阿呆に见る阿呆、同じ阿呆なら踊らにゃ损损)】

八云有些焦躁地再次向烟管装入烟叶。露西尔在床上骨碌打了个滚。

「卡西姆先生不信任我们倒是还能理解……故意试探他们,是不是做错了?」

「嗯?啊,是说贝尔先生啊……如果是那种为了情报会把夏儿给余等的人反倒是好事呢……真是,这种光明磊落的对手反倒是更难对付呐」

八云使劲吸了一口烟,随后像是有些呛到似的吐了出来。露西尔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她们俩人做冒险者这一行也有很长时间了,身手甚是了得,连黑道都愿意找她们委托工作也正印证了这一点。经历过的多次险境让她们锻炼出足够的胆识。

然而,这种种的经验在这次委托中反倒是给她们带来了困惑。

这种非官方渠道的黑活,大多都是些黑吃黑的委托。或许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无论是要助人还是要杀人,心里都不会有太大的波动。不管自己的工作在将来会对贵族的政治斗争产生怎样的影响,哪怕最后会引发血流成河的惨剧,只要工作结束就装作完全不知情,不再去理会了。

但不知为何,唯有这次的工作会让人感觉非常的不舒服。

通常情况下,只要将夏洛特带回卢克雷西亚,拿到委托费用之后就不用再过问了。不管卢克雷西亚是谁掌权,不管夏洛特是会被好好养着还是会被拉出来撑门面,应该都是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了。

然而,那个原本被国家所流放,成为邪教爪牙的少女,如今却有着一帮值得信任的大人围在她身边,让她可以露出幸福的笑容。反倒是如果把她带回卢克雷西亚的话,可以想象到不会有什么好事情等着她。就连「从恶人手中拯救她」这样说给自己听的借口都无法成立。

「要是罗伯特卿是坏人就好了啊」

「哪有这么正好的事情。而且不愧是『霸王剑』的前同伴的说。一般的办法怕是行不通了。除非是夏儿自己说要走,不然……」

「……但是贝尔先生他们说的也有道理啊。说不定是我们被骗了呢?真的把夏儿送回去了,然后发现罗伯特卿是坏人,你觉得这样好吗?」

八云叹了一口气。要是罗伯特卿是假货就好了,她也不是没这么想过。但是除非有正当的继承仪式,否则卢克雷西亚的戒指是会与其所有者的性命联动的。如果罗伯特卿死了戒指也会跟着消失。换句话说,那个戒指的存在就是罗伯特卿是本人的强有力证据。

「要是这么说下去就没完了。这是工作的说。必须要切割干净」

「我喜欢夏儿啊。想和她一起水开拿北鼻……」

「工作中夹带私情容易死得快啊?」

「莱依黑兹白里笑。所以再来烙看烙—」【注③】【注④】

「……汝到底是想要怎么样的说」

「想要确认。拆看」【注⑤】

露西尔将手伸进胸前摸索一番,从衣服里拉出一个首饰来。上面挂着一块青白色的水晶。八云皱起眉头。

「那个是单向的啊。只能由对方发起联络的说,而且来了北部之后一次都没有联络过来不是么」

「努把力」

「放弃吧。而且汝折腾半天累瘫了也只是给余添麻烦的说」

「唔」

露西尔不满地噘起嘴,但她似乎是也明白这太过勉强,于是乖乖地将首饰放回原处。但看她的样子似乎还没有放弃,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眼神来回游移。

「……要是卡西姆先生帮忙的话或许能行?那个人和米莉喵一起的话说不定能从这边接通」

「没用的说。就算能接通,也没法保证对方就一定会说实话。再退一步,就算说的是真话,然后发现是没有什么黑幕的委托,汝要怎么做?那不就更是非打不可了吗?」

「……我是觉得不能弄错同伙啊」

「把接下来要归隐田园的人当成同伙是要哪样。难道想让余等也一起住到乡下去吗」

「唔——……汪汪」

露西尔在床上翻了个身,脸埋进枕头里,双脚啪嗒啪嗒地拍打着。八云长叹一口气,烟也跟着一起吐出。

「要说焦急余也是一样的说。总之,目前只能等对方的回复了」

窗外熙熙攘攘的波尔多夜色渐深。

【注③:莱依黑兹白里笑:life's very short(人生苦短)。让我有点意外的是几乎没有这个名字的知名歌曲,搜索结果里出现最多的是披头士(Beatles)在1973年的一首名为《We Can Work It Out(我们能做到)》的歌曲中含有这句歌词,不知道原作者是不是想说这首歌……】

【注④:烙看烙:Rock and roll(摇滚)】

【注⑤:拆看:check(检查/确认)】

○  ○  ○  ○  ○

前往冒险者公会的贝尔格里夫在公会会长埃尔莫尔的陪伴下回到了旅馆。他还请埃尔莫尔帮忙准备了前往波尔多家的马车。

埃尔莫尔能够再次见到贝尔格里夫等人非常高兴,在听过夏洛特等人的事情后对他们也很是同情。他一直觉得那场骚动是马耳他伯爵的错,所以对于夏洛特他们并没有什么特别负面的感情。

「实在抱歉,埃尔莫尔先生,给您添麻烦了」

「您这是说什么呢,贝尔格里夫先生。您的请求我当然是不会拒绝的」

打开房门,安洁琳等人都朝这边看过来。

「啊,埃尔莫尔先生」

「好久不见,安洁琳小姐,还有各位」

埃尔莫尔仍是一如既往的和蔼态度,微微一笑。

「事情我已经听说了。虽说那件事当时也给我们留下了惨痛的记忆,但也没有理由将已经回归正道的孩子们置之不理。我也会帮忙说话的」

「谢谢您了……来吧」

安洁琳在夏洛特背上轻轻推了一下。夏洛特战战兢兢地走上前来。

夏洛特将头发全部束起,戴上帽子,打扮成尽量不显眼的样子。上次波尔多骚动时她和马耳他伯爵一起飒爽现身,驱逐了假魔王,再加上那副显眼的白化病外表,被人看到的话说不定很容易被认出来。

夏洛特低着头显得有些不安,安洁琳温柔地摸摸她的头。

「没事的……」

「那个……我……那个」

夏洛特轻轻鞠躬致意。

「非常抱歉……」

「看这表情是已经除去心魔了呢」

埃尔莫尔笑着轻轻拍了拍夏洛特的头。夏洛特的眼泪扑簌扑簌地掉了下来。

安洁琳松了一口气,表情舒展开来,接着把白也拉了出来。

「你也要来道歉……」

「……抱歉」

「再认真点」

「不不,不用这样,安洁琳小姐……话说当时你让我吃了不少苦头呢」

看着呵呵笑着的埃尔莫尔,白尴尬地抓了抓脸。

「……对不起啦」

「哈哈,方便的话希望下次可以调查一下你的魔法呢……好啦,马车已经准备好了,赫维缇卡小姐也已经在公馆里等着了,我们赶紧过去吧」

夏洛特一脸紧张地点点头。贝尔格里夫捋了捋胡须。他不觉得赫维缇卡会不由分说就将夏洛特和白定罪,但是作为一个领主的立场来说又会怎么样呢。那样的话,她有可能不是作为赫维缇卡这个个人,而是以波尔多伯爵的身份来做出判断。到那时候,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只能是顺其自然了吧」

尽量把能做到的都做了。夏洛特他们的反省的心情不知道能不能传达到,剩下的就看她们要怎么办了。

安洁琳正要和夏洛特一起走,此时贝尔格里夫叫住了她。

「我们坐另外的马车吧。夏儿他们就交给埃尔莫尔先生和卡西姆」

「为啥……?」

「安洁和爸爸在这边都很有名吧?和他们一起的话,有可能会让他们陷入不必要的关注啊」

「……对啊,的确是这样呢」

一方面是萨莎的宣传,再加上上次骚动时二人的活跃,安洁琳和贝尔格里夫的名字已经在波尔多广为人知了。就连昨晚都有听到消息的冒险者前来打招呼,吓得他们赶紧把夏洛特和白藏进房间里。

并非所有人都能像埃尔莫尔这样理解他们。关于那场骚动的一些传言至今还在被时常提起。或许也会有人记得夏洛特和白的样子吧,毕竟白化病的少女可不是那么常见的。不管事实是怎样,一旦情绪上了头就没办法冷静对话了。

在确认前一辆马车走远后,贝尔格里夫和安洁琳、安奈莎、米丽娅姆等人一起坐上另一辆马车,追随前一辆马车前往公馆。大家都知道他们几个是对波尔多家有恩之人,就算被人看到也不会有什么怀疑。

来到公馆前,夏洛特他们已经等在那里了。阿什克罗夫特也站在那里,脸上一副难以释怀的表情。

「各位久疏问候……但是这还真是个有些坎坷的机缘呢」

「实在抱歉,阿什克罗夫特先生……我们现在可以去拜见赫维缇卡小姐了吗?」

「这个当然可以……虽然还不太清楚详细,不过应该是没有危险吧?」

「是的,这点还请不用担心」

「嗯,埃尔莫尔先生也在,倒应该是没有问题……真是的,您总是能让我们大吃一惊啊」

阿什克罗夫特扶正眼镜的位置,瞥了一眼夏洛特和白。站岗的士兵们有些困惑地面面相觑,低声说着悄悄话。夏洛特有些无所适从地靠在安洁琳身边。

「那么,请这边走」

「咱就在这里等着了。这种公馆实在是让人不自在啊」

卡西姆这么说着,靠在公馆前的柱子上。阿什克罗夫特有些诧异地低声向贝尔格里夫询问。

「那位是什么人?」

「是我的一个老朋友……缺乏礼数实在是非常抱歉」

「唔……那就由他去吧」

阿什克罗夫特带领他们进入屋内。当初那场惨烈战斗的痕迹已被完全拭去,公馆已经恢复了原来那种粗旷却不失高雅的风貌。仅从这些也可对赫维缇卡的人望与本事略窥一斑。

安洁琳再次握紧身边夏洛特的手。

「……害怕吗?」

「……没事的」

夏洛特深吸一口气,看向前方。

众人来到书房,赫维缇卡正坐在办公桌前,旁边是赛仑。二人正在审阅文件,注意到一行人进来先是一惊,随后表情舒缓下来,之后视线转到夏洛特和白身上,却没有说什么。

「……贝尔格里夫先生,安洁琳小姐,欢迎二位光临」

「突然来访,给您造成惊扰,实在抱歉,赫维缇卡小姐」

「没关系」赫维缇卡轻叹一口气,随后微微一笑。「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那是当然。我们就是为了这个而来的」

「哎呀呀」

赫维缇卡有些为难地长叹一口气,随后露出略带戏谑的微笑。

「要么是在我不在的时候过来,要么是带来让人惊讶的客人,贝尔格里夫先生还真是会折腾人呢」

「……实在抱歉」

贝尔格里夫挠挠头。

「给客人准备座位。赛仑……赛仑?」

一直在死死盯着夏洛特的赛仑似乎是刚回过神来,轻轻地摇了摇头。

「好的,马上」

在赛仑指示下,周围的女仆和佣人们搬来与人数相应的椅子,众人各自坐下。

赫维缇卡表情柔和,但目光依然锐利,紧紧盯住夏洛特和白。

「那么,请为我说明一下吧」

贝尔格里夫点点头,配合着夏洛特他们开始讲述起来。

从波尔多那次骚动之后夏洛特他们的行踪开始,关于卢克雷西亚的政治斗争和净罪机构的那些事情,关于奥尔芬的那次袭击的事情,以及夏洛特想要做些什么来赎罪所以来到这里的这些事情。

「……已经做过的事情不会消失。但是这些孩子们还只是孩子。若是对他们太过严厉只会毁掉他们的未来,而这除了逞一时之快外并无益处。不知是否能请您原谅他们」

「我也同意,赫维缇卡小姐。而且策划那场骚动的是马耳他伯爵,依在下愚见,让这些孩子们再承担更多的罪孽未免太过残酷」

埃尔莫尔也这样说道。夏洛特浑身颤抖着低下头。

「我……我……那个,对不起……如果能原谅我的话,我什么都愿意做……」

白也默默地低下头去。

赫维缇卡叹了一口气。

「就算你说什么都愿意做我们也很头疼啊。你那细胳膊细腿的能做到什么?而且这座公馆和整个城镇的复兴都已经基本完成了,我们并不需要你们的帮助」

「呃……」

夏洛特低着头沉默不语。这时,安洁琳有些坐立不安地朝前探出身子,低头致意。

「赫维缇卡小姐,拜托你。请原谅夏儿和白。我也和他们一起向你赔罪,拜托了」

像是效仿安洁琳一般,安奈莎和米丽娅姆也低下头去。贝尔格里夫伏下视线。

「……赫维缇卡小姐,我也拜托您了。请务必原谅他们」

在一片寂静中,赫维缇卡扑哧一笑。

「这可真是,连波尔多的恩人们都低头了……这不就搞得好像我成了恶人一样了嘛」

赫维缇卡直直地看向夏洛特。

「作为波尔多的领主,我不能如此轻易地就原谅你们。这样做的话是对于领地属民的不尊重,也是一种不负责任」

「是……」

夏洛特惶恐地缩起身子。赫维缇卡莞尔一笑,站起身来,将手放到夏洛特的肩头。

「……但是,如果你们接下来能以之前的错事为戒,去做更多的好事的话,作为赫维缇卡・波尔多个人,我是可以原谅你们的哦」

「啊……啊呜……」

夏洛特的眼泪不住地涌出,抽噎起来。安洁琳也终于松了一口气,放松下来。

「……谢谢你,赫维缇卡小姐」

「嘻嘻,波尔多一家的恩人们都一起来求情,我肯定也不能不原谅吧?而且跟各位在一起的话,我想这些孩子们肯定也不会再次走上歧途了吧」

「不过,你们还是不要去镇上为好。大家关于这事的记忆仍未褪去,说不定会引发什么乱子」

阿什克罗夫特如是说道。赫维缇卡也点点头。

「是呢。我们也不希望引发无谓的混乱。目前就请你先留在这里吧,可以吗,夏洛特?」

「是……」

夏洛特使劲点头。赫维缇卡微笑着转向赛仑。

「给客人准备房间吧。这可是令人高兴的客人,要好好招待呢」

「……这样子就好了吗」

「赛仑……?」

赛仑似乎是在紧咬着嘴唇,死死盯住夏洛特和白。

「要说的话,他们或许是该被原谅,但是……但他们可是操纵了父亲的遗体啊?」

「啊、呃、我、我……」

夏洛特语无伦次,眼里涌出泪水。安洁琳从旁探出身子给她打掩护。

「不是的,赛仑,那是因为马耳他伯爵他……」

「我知道!」

赛仑的大喊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她脸色通红,泪水不断地滴落。

「我也知道我是闹小孩子脾气……但是,只要一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我……」

「赛仑」

赫维缇卡以凛然的声音开口道。

「我明白你的心情,但那只是任性而已。现在去让头脑冷静一下」

赛仑低下头,站起身来快步走出房间。夏洛特也立刻站起来想要追出去,然而贝尔格里夫抓住她的肩膀,默默地摇了摇头。夏洛特泪眼汪汪地低下头,坐回椅子上。赫维缇卡面带难色地笑笑,转向贝尔格里夫。

「实在是非常抱歉,让您见笑了」

「不,赛仑小姐的心情,我们也非常理解。让她想起了痛苦的回忆,实在是非常抱歉」

贝尔格里夫低头致意。赫维缇卡苦笑着伏下视线。

「她是个很温柔的孩子 ,所以大概是没有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吧。睡一觉应该就能平静下来了……」

但此时白突然站了起来,抓住夏洛特的手将她也拉了起来。

「喂,白?」

白仍是往常那样板着脸的表情,看向贝尔格里夫。

「就这样放着赛仑不管真的好吗」

「现在她非常激动,要等冷静下来才能好好对话吧。等她冷静下来我也会去好好道歉的」

「从想要获得其原谅的人面前逃离的话,又怎么可能获得原谅呢。正因为对方对我们生气,才更应该去正面道歉不是吗。这才是正道吧」

「唔……」

预想之外的发言让贝尔格里夫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原本是考虑尽量不要让夏洛特和白受伤害,但孩子们似乎比自己所想象的更加懂事。

「……也是啊,是这样呢」

「……我知道你是在为我们考虑。但是,这是我和这家伙的问题。我们自己必须做个了断。什么都等别人来做的话就太不象样了」

白说完拉着夏洛特准备离开。贝尔格里夫眯起眼睛。

「你打算怎么办?」

「跟她好好说。从这家伙的身世开始,把所有事情都说清楚,然后在此基础上道歉。让对方真正理解并原谅就应该是这样吧。这跟对方是不是平静下来没有关系」

「我也去」

安洁琳站起身来。白皱起眉头。

「所以说,这是我们」

「你态度不够好。夏儿可能会哭。只有你们俩我很担心。夏儿,我们走」

在白答话之前,安洁琳已经拉起夏洛特的手出了房间。白咂了一下舌,快步跟在后面。

「……这样子好吗,赫维缇卡小姐」

「嗯」

赫维缇卡微微一笑。

「这样一来,我就更加清楚,那些孩子是值得原谅的呢」

「但是,赛仑小姐她有可能会再次受伤啊」

「或许是吧。那孩子很聪明,也很会体谅他人。但也正因为这样,她很少有机会像这样表露出自己的感情直面他人……白和夏洛特都是很坚强的孩子,这是件好事。我觉得这也是个好机会哦」

「……孩子们不知不觉间就会长大呢。说不定我原本就不该做那些多余的猜测」

贝尔格里夫轻轻伏下视线。大人的担心有时候也会妨碍孩子的成长。这不光是对白和夏洛特,对于赛仑来说或许也是一个成长的机会。而自己却在试图妨碍这种机会,这让贝尔格里夫感觉有些羞愧。

总之,这次应该是没有自己出场的机会了。女儿肯定可以很好的在双方间撮合,剩下的就看那两人的努力了。赛仑也一定可以克服过去的。

赫维缇卡扑哧一笑。

「不过话说回来,还真是让我惊讶呢。您是为了那些孩子们专门来到这里吗?」

「不,倒也不全是为了这个。只是回托内拉的途中正好路过……说起来,融雪的情况怎么样了?」

「这个嘛,到罗迪纳的路应该是已经都通了,再过大概一周左右就可以前往托内拉了吧」

「这样啊……还好」

「嘻嘻,在那之前还请好好休息吧?还想再跟您好好聊聊呢」

「好的,乐意之至……但是还有一些别的问题……得去把卡西姆也叫来啊」

「啊,我去就好」

安奈莎制止了想要站起来的贝尔格里夫,随后走出房间。赫维缇卡有些纳闷地歪着头。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说实话,我们想要知道卢克雷西亚的情报。那边在大概半年前似乎是发生了政变」

「是啊,倒是有听说。不过为什么是卢克雷西亚?」

「是关于夏洛特的事情」

在听过关于夏洛特身份的事情后,赫维缇卡将手放到嘴边,皱起眉头。

「原来如此……关于肃清反教皇派的事情倒是听说过,但没想到居然还有这层联系……阿什,关于卢克雷西亚的情报有多少?」

「关于半年前的政变有一些情报过来。不过因为卢克雷西亚与波尔多几乎没有关系所以就……需要仔细调查一下看有哪些东西有用」

「去调查吧。查查反教皇派掌握了多大程度的权力。尤其是巴尔蒙克卿和罗伯特卿相关的事情要详细调查。埃尔莫尔先生,公会方面有什么情报吗?」

「我也去调查一下。失礼了」

阿什克罗夫特和埃尔莫尔离开了房间。此时安奈莎带着卡西姆回来了。

「哈哈,这房子倒还不错,没那么拘束。大公家的公馆实在是太过华丽让人静不下心啊」

「……这位是?」

「是我的老朋友卡西姆。卡西姆,这位是赫维缇卡小姐。是波尔多伯爵家的家主」

「哦呀,还真是年轻呢。你好,咱是卡西姆,多包涵啦」

「我是赫维缇卡・波尔多。幸会,卡西姆先生」

赫维缇卡捏起裙角,以非常自然但又非常优雅的动作行了一礼。卡西姆有些不好意思地将手放到礼帽上。

「咱实在是不习惯这样的啊……」

「你这是说什么呢,都这一把年纪了……我们现在正在请他们帮忙调查卢克雷西亚的相关情报。根据情报再相应考虑对策」

「嚯,那可帮大忙了。不过这大北边的离卢克雷西亚这么远居然也有情报啊?」

赫维缇卡有些得意地笑了。

「嘻嘻,这一年里,我可是在领地内外都安排了不少人,组建了一张情报网呢。正因为马耳他伯爵上次的阴谋,不得不多小心一点。再加上有公会的协助,可是会比那些情报贩子掌握更正确的东西哦?」

「……还真是个有本事的小姐姐啊。但是这些告诉咱几个真的好吗?」

「啊…………那个……可以请你们保密吗?」

「赫维缇卡小姐……」

贝尔格里夫有些傻眼地叹了一口气。安奈莎她们都咯咯笑了。不知道是她太迷糊,还是完全相信自己这边,总之让人感觉有点担心。

赫维缇卡有些慌张地视线游移,随后重新摆正姿势。

「嗯哼……总之目前需要的情报是,有关卢克雷西亚的权势的内情,以及相应的反教皇派内部的权力关系,有了这些就再好不过了吧」

卡西姆将礼帽扶正,微微一笑。

「不错啊。您也很明白,这就帮大忙了。不过能拿到这么多吗?」

「嘻嘻,贵族有贵族的行事方式啦。好啦,在情报进来之前还请各位稍事休息吧。给各位添茶」

「谢谢您了。说起来,萨莎小姐呢?」

「啊,那孩子去黑泽尔巡视去了。今天或者明天差不多就该回来了」

不管怎么说,事情算是有了些进展。原本想着是贵族之间或许能有什么情报,如今事情比想象的还要顺利许多。

这还真是值得庆幸的事情,贝尔格里夫这样想着,松了一口气,靠到椅子上。

夏洛特他们那边又怎么样了呢,他不由得开始思考这些。

○  ○  ○  ○  ○

安洁琳敲响房门,里面传来的回答声似乎比想象中更为平静。静静地打开房门走进房间,只见赛仑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她的眼睛还很湿润,显得有些发红。赛仑看到走进来的安洁琳,挤出一点笑容。

「实在抱歉,安洁琳小姐……让您见笑了」

「不,没有那种事情。赛仑的心情我也理解」

安洁琳回忆起那时候,她也曾想象过如果贝尔格里夫被变成僵尸会怎么样,只是稍微想想泪水就止不住地涌出。所以她也完全没有想过要责怪赛仑。

即使如此,安洁琳还是一直呆立在那里,有些扭扭捏捏的,最终还是开了口。

「那个……关于那两个人,你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他们吗……?」

赛仑伏下视线,像是在思考似的低下了头。

「……我不知道。其实我也很清楚,怨恨那些孩子们是不合情理的」

「我把他们带来了。现在就在门外」

赛仑眉头紧锁。

「……我还真是不行啊。明明必须要冷静下来,但是……」

「夏儿她也是……爸爸和妈妈都被杀了」

赛仑瞪大眼睛看向安洁琳。安洁琳也笔直地看向赛仑。

「我最开始也没法原谅她。在奥尔芬发现他们俩的时候,我曾经想过要不要二话不说直接杀掉他们,或者是把他们扔给士兵……但是听过夏儿的话以后,我觉得他们也挺可悲的……我是不清楚悲伤到极点的人会想些什么,也不是说觉得自己悲伤就可以去做任何事情……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听听那些孩子们的话。希望你能听过之后再来决定要不要原谅他们」

安洁琳朝赛仑低下头。

「拜托了,赛仑」

「安洁琳小姐……」

赛仑伏下视线思考了一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我也不该逃避呢」

「……抱歉,让你想起不愉快的事情」

「不,这里如果再逃避的话姐姐也会失望的……我也可能会讨厌我自己的」

安洁琳朝门外招招手,夏洛特和白走了进来。白深深地低下头。

「……不请自来很抱歉。其实原本是想着只有我们俩过来的」

「不,如果不是安洁琳小姐的话,我说不定会不由分说把你们赶走……对不起,这次不会对你们大喊大叫了」

赛仑将眼镜扶正,笔直地看向夏洛特。夏洛特战战兢兢地走上前来,低头致意。

「十分抱歉,我做了很过分的事情……」

「我觉得我还没有原谅你们做过的事情」

「是……」

「所以为了能让我原谅,把你们的事情说出来吧。说说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情。说说在那之后,你又考虑了些什么,才会又想要到这里来呢」

赛仑这样说着,让众人坐下。

「……你似乎也失去了父母呢。慢慢来也没关系的」

夏洛特虽然泪流满面,但还是清楚地说明了自己的成长过程和经历的种种事情。有时白也会在旁边加以补充,不过大致都是由夏洛特来说明的。

从随心所欲的富足生活,到突然要与父母生离死别,不得不悲惨地四处流浪;为此内心中的复仇心和憎恶感被唤醒,视野被遮蔽,一直怨恨着他人。

但是在波尔多失败之后,她意识到了自己的过错,内心充满悔恨。来到安洁琳身边后也一直以自己的方式在持续赎罪。不管会受到怎样的惩罚,她都想要来到波尔多来道歉……

随着谈话接近尾声,赛仑最初有些严厉的表情也变得柔和起来。而另一方面,一直在讲述的夏洛特早已哭成了大花脸。

「那时候,不管是谁、不管是什么,都让我觉得非常可恨,总想着为什么得到幸福的不是我自己。所以才做出了那么残酷的事情……对不起」

赛仑微笑着,轻轻地将手放到夏洛特头上。

「……我也曾恨你们。也憎恨马耳他伯爵。感觉仿佛是直到昨天为止的幸福在那一晚上被彻底毁掉了……感觉好不容易才整理好自己的思绪,接受了父亲的死亡,结果那次又被全部搅乱了」

夏洛特一脸悲怆的表情,泪水再次滚滚涌出,但赛仑还是继续淡淡地说了下去。

「……憎恨会遮蔽视野似乎是真的呢。即使到了现在,我的视野也因为对你们的憎恨而变得狭窄了。如果我也站在你的立场上的话……说不定我也会去不由分说地憎恨那些看起来很幸福的人,说不定会用残酷的事情玷污自己的双手啊」

「但是,但是……」

「……已经做过的事情无法抹消。但是,我觉得我已经没有理由继续憎恨你们了。夏洛特,你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赛仑、大人……」

夏洛特哭着抱住赛仑。赛仑微笑着轻抚她的后背,同时将视线转向白。

「你也很努力了呢,白」

「……说实话,你就算是杀了我我也没有怨言。只要你能原谅这家伙就好」

「不许说这种话」

安洁琳咚地在白的头上轻轻敲了一下。赛仑咯咯地笑了。

「你应该道歉的对象是二姐呢。这里我就不多说什么了」

「……也是呢」

白有些尴尬地挠挠头。安洁琳表情放松下来,来到赛仑身边,将手放到她的肩头。

「谢了,赛仑。谢谢你能原谅他们」

「不,我才要谢谢您,安洁琳小姐。托了您的福我也能原谅他们两个了」

给予宽恕,在某种意义上可能比被宽恕更难。但这次双方都克服了这一点。安洁琳对于双方间的隔阂终于消除感到安心,来了一次深呼吸。

一件事情解决了。但是还有一件事。

这些孩子们已经非常努力了。接下来自己也要努力才行,安洁琳这样想着,嘴唇紧闭。

○  ○  ○  ○  ○

到了第二天夜里,依然没有任何消息,八云无比焦急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虽然说已经习惯了等待,但心情始终无法放松下来。她甚至怀疑贝尔格里夫等人是不是甩下自己逃回托内拉去了,但从他们的性格来看这可能性也很低,她不由得摇了摇头。

「……哎呀呀,那位先生也还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的说」

虽然只有过短暂的交流,但自己却不可思议地对贝尔格里夫产生了很深的信赖,八云对于这样的自己不由苦笑。至今为止自己也见过了许许多多的各色人等,但仅凭如此短暂的交流就能让自己松懈到这个地步的还是头一回。如果那些都是演技的话,对方可还真是个了不得的演员。露西尔吱呀吱呀地摇晃着椅子开口说道。

「古人曾经说过。这大概就是欲速则不达的感觉」

「你这么暧昧是闹那样的说……呼啊……」

八云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昨晚一直心神不定,睡得很浅。旁边的露西尔倒是一直在大声打着呼噜,让八云甚至产生了想把她打醒的冲动。结果现在就是这样子有些睡眠不足,感觉脑袋里乱糟糟的。

万一事情陷入僵局了该怎么办呢,八云靠在墙上陷入思考。当然自己的小命是最重要的。但如果因此就放弃这份工作的话,今后一段时间内怕是就没法做冒险者了。说得严重点,甚至有可能有生命危险。

黑道上的情报网络比想象中的还要联系紧密,而且非常重视面子。那些居中斡旋的人一方面会保证介绍靠谱的工作,但相应的他们也会对失败者加以制裁,以保证其体面。若是这次失败了的话,他们怕是眼都不会眨一下,就把八云和露西尔的脑袋直接进献到罗伯特卿面前,同时再向他推荐替代人选吧。

话虽然这么说,但想把夏洛特强行带回去也没可能。虽然自己这边自认实力不俗,但同时面对两个S级冒险者显然是没有任何胜算。要说的话哪怕只有其中一个都不一定能赢得了。

如果是那种可以用金钱或是其他东西打动的对手也好说。但偏偏对方是毫无恶意的好心人,而且还是排得上号的高手。对于曾多次冲破种种险境的八云来说也是非常棘手的对手。

前有狼后有虎,越想越觉得这事完全是走进死胡同了。如果是全力发动奇袭,趁乱把夏洛特掠过来立刻逃跑不知道行不行得通。让露西尔用魔法扰乱他们的视线,然后全力逃跑的话……

「……对面可是有着最高级别的剑士和魔法师啊,怎么可能行得通呢,笨蛋」

但最坏的情况下似乎也只能这么做。八云心浮气躁地这样想着,将烟草塞进烟管里。但她突然发现烟草所剩无几,不禁皱起眉头。在房间里无事可做,但又不可能出去乱逛,闲得发慌只好一直抽烟,烟草减少的很快。

「……不知道这个镇子有没有卖烟草的呢」

叼起烟管点上火,正在此时房门突然打开了。她心中一惊摆起架势,这才看清楚来人是安洁琳。

「咳、咳……怎、怎么了的说,原来是汝……不要吓唬人啊」

八云似乎是被呛到了,眼含泪花连着咳嗽了好几声。露西尔唰地站起身来。

「有进展了吗……?」

「嗯。跟我一起来吧……」

安洁琳那种不由分说的口气让八云和露西尔两人不由得对视一下。

「……就算余说不要也不行吧」

「嗯」

八云叹了一口气。眼前这名少女那无懈可击的氛围,让她刚才最后一丝关于用蛮力强抢的念想也化作了泡影。果然S级的冒险者和自己完全不是一档的。就算是想要抵抗,两个人也根本敌不过久负盛名的『黑发女武神』吧。

「……知道了。余等会与你同行的」

「嗯」

在安洁琳的催促下,二人走出房间。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但她们还是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自己不会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被秘密地解决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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