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乙女小妹,不好意思,能拜托你去跑个腿吗?」
我在昭和侦探事务所工作的第三天,所长首次交代我除了扫除、倒茶与整理资料以外的工作。
「好的,所长,请交给我吧。」
「麻烦你了。」
现在是午餐时间。我吃着自己做的便当,所长则是享用着爱妻便当。之所以会出现上述午餐形式,我是基于经济方面的理由,所长则是为了维持夫妻之间的婚姻圆满。
昭和偶造,他是「昭和侦探事务所」的所长。我自两天前起在这里工作,因此他既是我的上司,也是我的雇主。听说他已年届花甲,头上的白发与白胡子十分醒目,是个气质稳重的男性。因为他待人客气又慈眉善目,所以与他交谈时,给我的感觉与其说是上司,反而更像亲戚中的叔叔。说得更极端点,就像一位活菩萨。
「谢谢你啊,早乙女小妹,因为目前刚好没人有空。」
「……与其说是没人有空,不如说是根本没有其他人在吧。」
我轻轻叹了口气,扭头环顾室内。
这间事务所位在面朝大马路的住商大楼二楼,空间颇为宽敞。包含所长的办公桌在内,桌子一共有五张。除了招待访客专用的座位以外,还有一间密谈用的会议室,另外还有简易厨房与淋浴间。大楼本身有些老旧,但内部装潢还算漂亮,整体空间看起来挺新潮的。
不过,如此气派的事务所,目前只有我跟所长在此。
正确说来,不光只有目前而已。
我在这里工作的两天,除了所长以外,未曾见过其他同事。
「因为本事务所的特色,是采弹性工时制或说是接案制,总之没有硬性规定出勤时间。虽然对我来说,是更希望能跟大家开心又和乐融融地一起工作……不过,大家最近似乎都忙于自己的本业。」
据所长表示,登记在这间侦探事务所名下的侦探们,绝大多数只是兼职。他们皆有各自的正职工作,只是把侦探当成副业。
至于昭和所长,或说「昭和侦探事务所」,会将工作介绍给这群兼职的侦探们。原则上会依照委托内容,交付适合的侦探去处理。
因此,虽然这里名义上是事务所,实际上却更贴近中介公司或工作介绍所。
「拜此所赐,这间事务所最近都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一个人待在这里,总是会寂寞吧。」
「对呀,因为我想要有个聊天的对象,才会明明没什么要紧的工作,仍聘雇早乙女小妹加入事务所。」
原来是因为这种理由吗?尽管我很想如此吐槽,但最终仍将这句话留在心中。对于在求职路上,受挫到令人哑然失笑的我来说,只要有地方愿意聘雇我,我就该心存感激了。无论要我做何种杂务,我都甘之如饴。
「所长,您要我去跑腿,实际上是需要做什么?」
「其实是想拜托你去帮忙收取酬金。」
「收取酬金……吗?」
「该委托原本是由事务所内名叫恋泉的女性侦探负责的。委托本身是已完成,但直到现在仍未收到报酬,因此才想拜托你去帮忙收取酬金。」
「这样啊。但如今这种年代,一般都会用汇款的吧……」
「这是因为有一些内情。」
内情……难道是对方不肯支付酬金,所以决定派人去强制收取吗?到时会像电视剧演的那样,上演黑道讨债的戏码?不行不行,这对我来说太勉强了。我可是大家公认的室内派,根本没办法做出如此激烈的举动!
我不禁感到慌张,不过事实证明是我想太多了。
「当初接下的那项委托,就是一般所说的外遇调查,因此对方不想在任何地方留下纪录。」所长接着解释。
原来如此,虽然现今是一支手机在手,就能够转帐的时代,不过反过来说,十分容易留下纪录。为了彻底避免被配偶发现自己请人调查外遇的事实,委托人才会希望不要透过转帐,而是直接支付现金。这也并非难以理解。
「其实,原先是预定让恋泉小妹前去收款,但她的正职工作那边似乎临时有急事找她,所以希望你能代替她跑一趟。」
「我知道了。」
因此,我为了收取酬金离开事务所,前往委托人的住处。同时,这也是我第一次出外跑腿(工作)。
即使是前去收款,但是两手空空前往,令我莫名有些犹豫,因此在备妥基本的伴手礼后,我才搭乘计程车前往目的地。
我要前往的地方是名叫「保土原诊所」的私人诊所。
根据所长的描述,身为该诊所所长的保土原长生,就是此次的委托人(已完成委托)。
他是一名已婚者,委托内容应该就是调查妻子的外遇,既然他拼死想隐瞒这件事,表示妻子很可能是无辜的。假如罪证确凿,应该会光明正大地去逼问对方吧。
在我反复思索时,不知不觉间已抵达目的地,付完计程车费后,依照所长的吩咐,拜托司机先生开一张抬头为「昭和侦探事务所」的收据。嗯,总觉得自己很有一名社会人士的感觉呢!
名为保土原诊所的医疗机构,建筑构造上是住处与诊所相接的设计。
今天似乎是休诊日,停车场内只有少少几辆车,隔着自动门,能看见诊所里空荡荡的。
我依照所长的指示,从诊所的正门前往办公室。另外所长有特地叮咛,切勿前往保土原妻子所在的住处。
途中——我忽然有种想法。
真的是突然冒出的想法。
总觉得自己的工作,比想象中更加无趣。
当然,我并非是对于工作内容有意见。即使我是个十分优秀的人,也没有厚颜无耻到只工作三天,就敢对自己的工作挑三拣四。
但是,当初确定在侦探事务所任职时,由于心中曾冒出「我会卷入怎样的困难事件」的不安,再加上「无论碰上多么困难的事件,我都会坚持追查到底」的正义感,因此像现在这样完成平凡无奇的跑腿工作,令我产生一股近似于安心感或失落感,堪称是轻松自在的心情。
说来真令人汗颜,或是自己不知进取,类似歪打正着般加入事务所的我,其实到现在还没有搞懂「侦探」是怎样的职业。尽管对它抱有一丝憧憬,但是具体来说,我尚未找到确切的立足点——不对,不仅是立足点,感觉上更接近双脚都还没着地。
我接下来会变成怎样呢?
我接下来想做什么呢?
对未来感到不安与焦躁,对现实感到挫折与气馁……我就这样心怀社会新鲜人常有的纠葛,敲了敲办公室的门之后,推开房门走进去——
接着,眼前震撼的光景,将我这些无聊的纠葛全都吹到九霄云外。
尸体。
那块纯红色的地毯上,躺着一名成年男子的——尸体。
打从出生到现在,我第一次直视尸体。不知道为什么,我微微闻到一股酸甜的气味。
2
憧憬主角的主角——我曾觉得这是一种制式化的题材。
如果制式化题材这个名词太过艰涩,也能说是常见题材;假如连这样都觉得饶舌,也可以替换成「老套」二字。
以憧憬警匪剧主角而成为警察的男子为主角的警匪剧。
以憧憬医疗剧主角而成为护士的女子为主角的医疗剧。
还有其他例子,比方说憧憬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推理小说主角等等。
无论是漫画、小说、电影、影集、动画,在虚构作品极度泛滥的现代,像这样以某种二次创作所孕育出来的主角特质——所谓「憧憬主角的主角」,绝非是十分罕见的题材。
假如依这种当代潮流来形容——我就是憧憬律师剧里的主角,而想成为律师的女子。
我因为国中时代看过的一出法庭剧,对这份工作产生憧憬,进而想成为律师。想跟那部作品中的主角一样,成为一名惩奸除恶、济弱扶贫的帅气律师。
我想成为法律的守门人、正义的代言人。
希望能从事这种可以为世人而战的工作。
说穿了,是非常老套的动机,称之为屡见不鲜也可以。
如果目前正在播放一出以我为主角的法庭剧,观众或许会嘲讽地说「又是这种老套的角色设定」吧。
基于老套的动机,决心成为律师的我——这样的我却拥有某段经历,让我从「老套」二字跳脱出来。
那就是……我在司法考试中落榜了。
落榜了。
如常人那样落榜了。
如常人那样,极其普通地落榜了。
并非因为考试当天身体不适,并非因为撞见即将临盆的孕妇,并非因为去拯救差点被车撞的孩子,并非因为被卡车辗过而前往异世界。
单纯是我实力不足,纯粹是我学力不足。
就只是自己的才能不足。换句话说,只是自己的努力不足。
想要通过司法考试,根本是超级困难的事,简直不是盖的。我现在完全能理解,有人重考十次以上都无法通过。决定参加司法考试的人,全是一群疯子。
因此,我想成为律师的梦想,被这个极其单纯又致命的理由给粉碎了。纵使我怀有老套主角的那类动机,决心成为一名律师,不过遗憾的是,一切主角威能都没有出现在我身上。以我为主角的法庭剧,将会有「主角根本没有能力成为律师」这种崭新到前所未闻的前情提要。
说句老实话,根本没人想看见这种超展开。
题材创新未必就是好事。
学生时代仰赖奖学金的我,根本没办法当个司法考试重考生。真要说来,是老家不允许我这么做,因此我急忙展开求职活动。
求职过程中充满挫折与绝望,妥协与消去法如同千层酥般不断堆叠,形同四处流浪般所抵达的终点——就是我现在的这份工作,成为侦探事务所里的一名行政人员。
「救命啊,所长!」
『就算你这么拜托我,我也束手无策啊。』
「我是第一发现者喔!命案的第一发现者!在推理小说里,最可疑的人恐怕就是我!」
『你冷静点,早乙女小妹,反正人不是你杀的吧。』
「那当然!」
『既然如此,你只要照实回答就好。』
「但、但是,但是……有可能会被冤枉成犯人吧!腐败的日本司法系统,可是造成冤罪的温床!日本刑事案件判决的有罪率,可是高达百分之九十九!我在漫画中看过这些内容!」
『……你的志愿是成为律师,知识来源却是漫画呀?』
「我应该不要紧吧!我有确实依照先叫救护车、再联络警方的顺序拨打电话,应该不会被警方以『你早就知道被害者已经死了吧』这种老套的理由,视为杀人犯吧!」
『明明突然发现尸体,你却深思熟虑到这种地步,感觉上反而更可疑喔。』
「所长……我该怎么办才好……」
『啊~你别哭,早乙女小妹,要不然你先回事务所吧?对警方来说,光凭第一发现者这种理由,是没办法长期拘留一般市民的。』
「我也想赶快回去啊……但我现在回去的话,不会显得十分可疑吗?很像因为我是犯人,所以想赶紧逃走不是吗?」
『既然如此,你想怎么做?』
「请所长帮我想想办法!」
『唉……我明白了。毕竟是事务所的可爱新人陷入危机,我就鼎力相助吧。』
「咦!所长您要亲自过来吗!」
『不是的。我都这把年纪了,已经不适合亲自前往命案现场。取而代之,我会派一名可靠的帮手过去。』
「帮手……?」
『在我们事务所,有一位很适合负责今天这种案件的侦探。』
总之,距离现在三十分钟前,惊慌失措到极点的我,彻底将羞耻心与面子抛诸脑后,使尽全力向所长发出求救讯号。
电话中提到的帮手至今仍未现身,不过都已经过了三十分钟,我的心情也稍稍平复下来。我也真是的,就算再如何动摇,都不该对所长说出那些失礼的发言,之后再好好向他道歉吧。
事情的经过是——
我在诊所办公室发现一名仰躺倒地的男性。尽管脑中一片混乱,我仍有打电话叫救护车,并且确认该名男子是否有反应,尽到一名成年人最低限度的义务……换言之,那个人被我发现时,很遗憾地已经气绝身亡。
我此刻的心情与心跳已经平静下来,不过对于周围一切却看得十分清晰,感觉上跟宿醉没两样。
虽然我已在脑中粗略规划出自己的未来,就是先累积身为行政人员的资历,逐步提升相关技能,日后成为一名优秀的侦探,但像这样立刻碰上杀人事件,难度未免太高了。对我这种还不习惯此类事情的人,杀人事件与尸体着实令人吃不消。
话说回来,如今已将杀人事件视为家常便饭的小兰姐姐,在第一话时也是好一会儿无法承受事件带来的震撼。
杀人事件。
没错,这是杀人事件……大概吧。
我报警后,案发现场的保土原诊所已挤满警察。根据从旁听来的消息,他杀的机率很高。
受害者的名字是保土原长生。性别男。年龄五十一岁。
我要收取酬金的对象,同时是这间诊所的所长,就是受害者本人。
身为第一发现者的我,被急救人员与警方找去问了很多事。根据他们的说法,受害者很可能是被下药毒死的。
「……」
沉默。不光是我,连在场的其他三人,都不约而同陷入沉默。我原本已从撞见尸体的打击中逐渐振作起来,现在又被这股沉重的气氛压得欲振乏力。
案发现场的诊所——旁边那栋与之相连的平房。包含我在内的四个人,如今待在该栋平房的客厅里。
稍微统整一下在场所有人的资料:
插图p026
——大致如上。
附带一提,年龄与性别是我亲眼观察后判定的,所以出错的可能性——应该没有,但或许会有所出入。毕竟女性的年龄,随着年纪增长会越来越难推测。
至于性别,我相信应该不会搞错才对。
发现遗体当时,保土原长生的妻子(夏树),与其友人(茧香)在客厅喝茶聊天,两人似乎因彼此皆为家庭主妇而结识。
名叫秋家庄子的这位小姐,好像是与长生先生约好下午见面,在警方与急救人员抵达后才来到诊所,接着便留在这里。
包含我在内的四个人,都已经接受过警方简单的问话。
除了住在此处的夏树女士,其余三人都没有义务留下来,但大家都反射性地待在客厅里。或许她们跟我一样,都抱有「立刻离开现场会遭人怀疑」的想法。
「那个……」
忽然有人开口了。
打破眼下尴尬沉默的人是秋家庄子小姐。她留着一头微卷的茶色头发,嘴唇涂着深色口红,身上穿戴的全是名牌,是个装扮有些招摇的女性。她瞪着我说:
「我从刚才就一直很在意,你拿的那个是什么?」
语毕,她的视线从我脸上移向放在我脚边的纸袋。
「啊,那个,这是……我原本打算送给保土原先生的伴手礼……里、里面是葡萄柚……」
我连忙解释,同时打开纸袋展示内容物。一共有四颗葡萄柚,没有包装地放在袋子里。
这是我乡下老家寄来的大量「蔬果组合」之一。父母当初是要我拿来送给侦探事务所的同事,但我只有见到所长,导致蔬果还剩下很多。
因此,我想说不如拿来有效利用,当成送给委托人的伴手礼。
挑选葡萄柚的理由是……消去法。与其赠送一整包马铃薯或白萝卜,葡萄柚总是比较体面。
「葡萄柚……外子他……不吃这类水果。」
夏树女士轻声说出这句话。她看起来十分温柔,感觉上很有气质。对于已经往生的丈夫,她显得不知该以过去式或现在式来说明。
「啊……对、对不起,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请问他是不敢吃葡萄柚吗?」
「不是的,他并非不敢吃——而是不能吃。」
不能吃?
并非不敢吃?
难道他对葡萄柚过敏吗?
「记得你说过,你家老公不能吃葡萄柚吧?」
「嗯……是啊,但这件事已经不重要了。」
坐在旁边,戴着眼镜的女性——茧香女士出声确认后,夏树女士难过地开口回答。能够看见她的眼角,还留有哭泣过的痕迹。
「话说回来……你是谁?」
庄子小姐再次瞪着我。
「就算你这样问……」
「听说你是第一发现者……为何你会在休诊日当天,直接跑进办公室?瞧你也不像是保土原医生的朋友吧?」
「这、这个嘛……我只方便透露是有事要找保土原先生。」
「你找医生有什么事?」
被人进一步追问,我感到一阵语塞。
自己是来收取外遇调查的酬金——这种话是要我怎么说得出口?感觉上应该会违反保密义务……只是委托人已经过世,这样还算是违反吗?到职才三天的我,根本没见过如何应对这种异常状况的教学手册。
就算没有保密义务的问题,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不想说。当场对妻子说「你老公委托我们进行外遇调查」,未免太过残酷。
经过一番烦恼后——
「我、我不能说……」
我如此回答。明明已经过一番深思,却给出这么烂的答复,不出所料,另外三人都以充满质疑的眼神看着我。谁叫我表现得这么可疑。
呜呜……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面对这非比寻常的尴尬气氛,我感到胃部隐隐作痛,无法开口解释或反驳,只能低着头保持沉默。此时——
啪。
啪啪,啪啪,咚。
客厅内出现一阵缺乏紧张感的声音。我看向发声处,这才明白是有人光脚走在木质地板上的脚步声。
——一名男子站在客厅的入口处。
他的年纪看来比我稍大一点,长相还算帅气,眼神却显得很凶狠。头发乱糟糟的,说好听点是走自然风,说难听点就是刚睡醒的鸟窝头。
男子穿着一件纯黑的连帽皮外套,外套的拉链拉至最顶端。倘若单看上半身,勉强像是时尚杂志里的个性派男模,不过此人的下半身,明显是穿着家居裤;至于双脚则如同先前所说,是打着赤脚。
也不知算是休闲风还是邋遢?总之是一副「家居服外面加上一件外套」的打扮,可说是相当突兀。
那身轻便的模样,像是大半夜临时要去超商购物。
只是稍微出门晃晃。
极为稀松平常。
这名男子——出现在我的面前。
「啊~那个,坐在那边的——」
男子睡眼惺忪地望着我,疲倦地开口说:
「那个头发梳理得十分整齐,穿着穷酸味很重的廉价套装,浑身散发社会新鲜人的乳臭味,只是站着就冒出迟钝的味道,整体土气很重的女人。」
「我这个人是有多臭啊!」
我不禁大叫出声,即使明白这么做,等于承认话中所指之人就是自己,仍无法压抑大喊的冲动。
穷酸味、乳臭味、迟钝的味道以及土气……虽然这些词汇都会对我造成打击,不过其中「土气」这个形容,深深刺入我心。整体土气很重……这算什么?不觉得这句话很过分吗?难道从福岛乡下来东京住了四年的我,到现在还没能融入大城市?
「你就是我们事务所的新人吗?」
男子无视内心受到重创的我,径自继续提问。
「对、对啦!你说的人应该是我!我是两天前加入昭和侦探事务所的早乙女桃色!」
「哼~那个老头还是这么异于常人,雇用这种家伙是想干嘛?」
男子露出一抹浅笑说道。尽管他很明显瞧不起人,但相较于火大的心情,因为见到帮手抵达而松一口气的心情还更强烈。
「……请问你是——南先生吗?」
我从所长口中听过他的事,在事务所整理资料时,也多次看过他的照片与名字。
此人就是侦探编号03,「极恶侦探」南阳。
醒目的称号,让人不禁会多看一眼。
同时也是所长提到——适合今天这种案件的侦探。
这名男子给人的感觉,与他充满温暖的名字恰恰相反,表现出来的态度莫名冷淡,并且露出近似冷笑的表情。
「是南老师才对。」
「咦?」
「不是南先生,是南老师。你若是称呼我一声『老师』,我会比较开心啦。基本上,我也是拥有这类身份的人。」
南先生并非以洋洋得意的态度,而是以不经意开口提醒的方式,说出这番话。话说「老师」这个称呼,当真适合用来称呼身为侦探的人吗?
当我冒出上述疑问时,南先生对着另外三人说:
「大家好,我是前来协助搜查这起事件的人,敝姓南。虽然我隶属于侦探事务所,不过本职是在文坛混口饭吃……简单说来,就是所谓的作家。」
听完这段自我介绍,我心中的疑问立刻烟消云散。
他居然是一名作家。原来如此,一般确实会尊称作家为「老师」。他看起来与我年纪相仿,还真厉害呢。
「那么,坐在那边的新人。」
「啊,是。」
「麻烦你解释一下状况,因为我没能从老头那里掌握到多少情报。」
在南先生的催促下,我大略说明一下这起事件——应该说,我也只能大略说明,毕竟除了受害者的名字与死因以外,我一概不知。
在我传达完手边所有情报后,南先生提出质疑:
「毒杀啊。明明尚未进行司法解剖,警方就已经明确知道死因了吗?」
「我确实有听见在场刑警们提到此事。虽然只是目前的推测……不过,依照现场与遗体状况来看,应该错不了。」
根据听到的内容,办公桌上放着咖啡还没喝完的马克杯,警方从残留的咖啡中验出毒物反应,再加上于室内找到保存毒药的瓶子——该瓶子上的标签,还有注明毒药的名称。
另外从遗体的嘴里,也能闻到毒药的特有气味。
因此几乎能完全肯定,受害者是喝下那个毒药死亡。
「保土原长生先生——是吃下氰化钾而毒发身亡。」
「……」
南先生听完,先是睁大双眼,接着嘴角却逐渐上扬。发出「……噗!」的一声后——
「噗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开始大笑。
愉悦地大笑。
极尽夸张地放声大笑。
「啊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糟糕,戳中我的笑点了!氰化钾……居然是氰化钾,不管怎么说——这也未免太老套!在这个年代,当真有人会被那种东西毒死吗?现在是怎样?难道靠近遗体的刑警或急救人员,甚至说出『这股杏仁气味……难道是氰化钾吗』这类台词?噗噗……啊哈哈哈!」
犯人使用的毒药是氰化钾。
确实如南先生所言,这个手法算是相当老套。在推理小说或警匪剧里,更是给人一种了无新意的感觉。即便是缺乏理科知识的我,也听过此毒药的名称。
当我听见警方提到致死的毒药是氰化钾时,也随即心想:「啊,就是有杏仁气味的那个吧。」
不过——
只因为这样就放声大笑,反而令人觉得他少根筋。明明受害者的妻子也在现场,这个人究竟在想什么——不对,我看他根本什么都没在想。
在场四名女性大感尴尬的同时,南先生像是难以自制般地继续大笑。
「啊哈哈……嘻嘻嘻。死者让人无言,凶手也令人傻眼,偏偏还挑选氰化钾……真是个脑筋不灵光的犯人。根本是个惨遭虚构作品荼毒,无药可救的笨蛋。真是的,我听说是发生了杀人事件,才兴高采烈地自告奋勇跑来现场,但一想到要面对这种笨蛋,就让人觉得真没劲。」
「给、给我等一下!你这个人是在想什么啊!」
庄子小姐似乎再也按捺不住,厉声大骂。
「明明都已经闹出人命,你还在那边大笑……我看你根本是脑袋有问题吧!至少顾虑一下死者妻子的心情!」
对于所有发言都像是失言的南先生,庄子小姐这番话是极为妥当的斥责,南先生却扭头看向庄子小姐问道:
「怎么?难道你是犯人吗?」
如此脱序的发言,甚至可能会被对方控告侮辱罪。
「啥!」
「瞧你这么激动……真是太可疑了,难道是被我嫌脑袋不好,所以你才抓狂?」
「别、别开玩笑了!我只是质疑你缺乏常识而已!」
情绪激动的庄子小姐,以及故意激怒对方、露出窃笑的南先生。由于现场气氛紧张到庄子小姐随时会一巴掌搧过去,堪称是一触即发的状态,为此感到坐立难安的我,一把握住南先生的手,强行将他拉出客厅
「南、南先生!请、请先跟我到旁边一下!」
来到走廊后,我关上客厅的门,深深地叹一口气。
「你干嘛啦?明明好戏才正要上演。」
南先生郁闷地瞪着我。哪里叫做好戏才正要上演?真是的。
「那个~你叫做早乙女……土色子对吧?」
「谁叫做土色子啊!我才不叫那种仿佛遣隋使般的名字!我名叫桃色。而且土色子这个名字,你根本只说对一个字而已。」
「啊~抱歉抱歉,谁叫你这么土气,我才忍不住叫错啦。」
瞧他那副模样,根本没在反省。
「话说土色。」
「我叫做桃色!」
「我只说错一个字啊,你别那么斤斤计较嘛。」
「当然要计较!你快向替我取名的奶奶道歉!」
别逼我哭给你看喔,这个混蛋……
为何我得被这个初次见面的人,一直嫌弃自己浑身土气?不,真要说来我一点都不土气……大概吧。根本不土气……没错吧?难道我就读大学的那四年,只是完全没有自觉,其实周遭人一直都对我抱持「这女人真土气,明明是个乡下土包子,为了融入大都市还想打肿脸充胖子」这类想法吗……
我一度萌生想跳楼自杀的冲动,但最终仍勉强压抑下来。
「南先生。」
我重新打起精神。实在不想称呼他为「南老师」。我也有自己的骨气,对于一个如此取笑我名字的人,岂能尊称他为「老师」?
「你到底在想什么?明明都已经闹出人命,你刚才却那样放声大笑……甚至还随口说纠正自己的人是凶手……」
我试着说出心中的不满,但南先生无视我的抱怨,反问:
「你知道现实中,最容易成为杀人动机的理由是什么吗?」
「最容易成为杀人动机的理由……我想想喔,怨恨吗?」
「不对,答案是『一时冲动』。」
南先生回答。
尽管答案非常笼统,却能让人接受。
「怨恨、愤怒、忌妒、悲伤、憎恨与绝望……虽然促使人犯罪的情感有千百种,不过到头来,绝大多数都是脑中陷入一片空白的瞬间——就是『一时冲动』的瞬间犯下罪行。」
南先生继续解释。
「像这种肤浅的家伙,只要再一次受到刺激,就会自行露出马脚。」
「所、所以……你刚才是故意的?嘲笑犯人使用氰化钾,数落这种手法太过拙劣……」
「算是啦,不过有七成是发自内心。竟然真有人使用氰化钾犯案,我能不笑吗?」
原来发自内心的比例这么高。
「氰化钾在如今的推理小说里,几乎都快绝迹了。即使是我,也很犹豫是否要让它在自己的作品登场。感觉会被责编阻止啊。」
看来南先生是个推理小说作家。
算了,这种事无关紧要。
「既然如此……被你激怒的庄子小姐很可疑吗?」
「还不清楚。凭那点程度的反应,一切都还说不准。」
这么说也对。
若是光凭那点反应就能查出凶手,根本是远超越名侦探的天才。
「南先生,如果是重击致死或刺杀,我相信确实大多是冲动杀人——但保土原先生是被毒杀喔?」
毒杀,不是钝器或刀械所犯下的暴行,而是下毒让人一口喝下,彻底令人感受到这是一场预谋许久的犯罪。
「既然是下毒杀人,就应该是预谋杀人,或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决定犯案……」
「这倒未必吧?」
「咦?」
「这世上说不定也存在因为一时冲动而下毒杀害对方的犯罪行为。」
南先生这么说。纵然口气上听起来像是突发奇想,却又是莫名肯定的语调,让人难以揣摩他的真意。
「氰化钾……这在前一个世代的推理小说里,就像笨蛋学会新花样般,遭人大量使用,但现实中想取得这样东西,其实挺麻烦的。即使身为医生的受害者并不是无法取得……不过现场的四名嫌犯,基本上都不是从事医疗相关的工作。」
说起客厅里的四名嫌犯,其中两位是家庭主妇,一位是酒店公关小姐,最后一位则是侦探事务所的行政人员——咦?
「你说四名嫌犯……所以我也是嫌犯之一吗!」
「那还用说。就现状来看,你是最可疑的。」
「不、不是我做的啦!」
「每个凶手都这么说。」
「不是凶手的人也会这么说啊!」
「更何况你是第一发现者,那不就是凶手?尸体的第一发现者便是凶手,这在推理小说中可是常见的模式。」
「不是我啦!『经常有第一发现者就是犯人的情况』、『那只存在于推理小说里吧』这样的对话,才是近代推理小说常有的模式喔!」
「哼哼,说得也是,近代推理小说与后设(注1)题材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我在自己的作品里也曾写过这种提及『推理小说原则』的对话。」
南先生似乎挺满意我拼死提出的反驳,显得一脸愉悦。
「只不过,现阶段想删减嫌犯人数,实在是有些勉强。因为犯人或许不在现场——受害者自杀的可能性也并非完全没有。」
「自杀……吗?」
「就像我刚才说的,依照正常情况判断,最容易取得氰化钾的人,应该是身为医生的受害者。」
「但警方说过『他杀的可能性很高』喔……」
「嗯~先听听那群刑警怎么说吧~」
南先生以随兴的口吻喃喃自语后,赤脚从走廊步向玄关。
「你、你要去哪里?南先生。」
「案发现场啊,我去随手翻找一下。」
「什么随手翻找……这、这么做不要紧吗?不会挨骂吗?」
「只要搬出我们事务所的名号,绝大多数的案发现场都能够自由进出。就连那些警察,都跟我的仆人没两样。」
「……」
是这样吗!
咦?咦咦?是这样吗!
昭和侦探事务所……竟是这么厉害的地方吗!
类似谍报机构吗!或是超法规机构!
由于像我这种求职四处碰壁的人,光凭一个漏洞百出的面试就轻易录取了,因此我擅自以为那是即将倒闭的小型事务所……啊,这么说来,之前在接受警方盘问时,当我说出事务所的名称,刑警先生忽然惊讶地说了一句:「您、您是昭和侦探事务所的成员吗!」感觉在那之后,就变得莫名礼遇我……
尽管我被这个冲击的事实吓得瞠目结舌,不过南先生无视我这种可悲的新人,径自步出玄关,朝案发现场走去。
附带一提,他的鞋子是一般拖鞋。全身的打扮当真是无比随兴,根本是半夜前往超商购物的穿着。
「……咦~咦~~」
这画面有太多令我想吐槽的点,结果却无法顺利转换成语言。我呆愣一段时间后,取出自己的手机。
报告、联络、商量——听说这是社会人士的基本常识「报、联、商」。总之,我忽然有股冲动,很想大肆依赖这一点。
『……警察是我家事务所的仆人?早乙女小妹,对于这种玩笑话,你可千万别当真喔。不过,你真是个坦率的好孩子呢~真是的,南小弟也很让人伤脑筋,老是随口乱开玩笑。如此捉弄你这个来自乡下的纯朴小姑娘,太糟糕了。』
我简略解释完现状后,电话另一头的昭和所长以无奈的语气如此回答。
话说回来,我又被人顺口说是「乡下来的姑娘」。难道我当真给人这种感觉?是个根深蒂固的乡下土包子吗?亏我还自以为已经努力改掉乡下的口音。
『只是因为我以前曾当过警察,其他人基于这层关系才比较照顾我们。与其说是彼此互惠的对等关系,反倒更接近是我们去拜托警方,麻烦对方同意让我们在工作方面提供帮助。』
看来我们事务所,并非类似暗地里操纵警方的特务机构。这让我松了一口气,但又感到些许失落。
以比例来说,九成是安心,失落则占了一成。
「不过所长,南先生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走进案发现场……而且装扮随便到了极点。」
『哈哈哈,他这个人就是这样。』
「南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不对,是个什么样的侦探呢?」
『你觉得呢?早乙女小妹。』
「……我觉得很不妙。」
『哈哈哈,你真老实。』
昭和所长笑出声来,我却完全笑不出来。即使我只跟南先生小聊过几句,但他在我心中差不多已被归类为危险人物。而且是超过「不明」的层级,已达到「不可接近」的地步。
若是可以,我不想跟他扯上任何关系。
话虽如此——以现况而言,目前我只能仰赖他。
『南小弟对于侦探这份工作满随兴的,他是个率性而为的性情中人。尽管他解决了很多事件,但因为嫌麻烦而中途放弃的事件也不少。只不过他对于作家这个老本行,倒是十分认真看待。』
「我有听说他是一位作家,他还要我尊称他为『老师』。」
『果然是个怪人呢。大半身为作家的人,都不喜欢被称为「老师」喔。』
「是这样吗?」
『特别是年轻一辈的作家,正因为年轻,更容易有自卑情结与严苛的自我要求,觉得自己尚未留下优秀的实绩,因而排斥受人吹捧。这种年轻作家出乎意料地还挺多的喔。以这点来说,南小弟倒是有「为了被称为老师才决定成为作家」的倾向。毕竟他不是「想写小说」而成为作家,是「想成为作家」才成为作家。』
想写小说。
想成为作家。
「两者有什么不一样呢?」
『可说是天壤之别。』
原来是天壤之别。
对于毫无创作经验,且阅读经验与常人无异的我来说,不是很清楚这两种动机的差异。
在目前这个时间点,我只觉得是文字游戏。
而我明白其中的差异——彻彻底底理解「想写小说」与「想成为作家」两者的决定性差异——是在更久之后的事。
是在更久之后,我面临其他事件的另一段故事。
『总而言之——南小弟这个人比较特殊。』
昭和所长粗略地做出总结。
『他就是个轻浮到令人难以捉摸,同时想让周遭人认为他「轻浮到令人难以捉摸」的人。自以为是怪人的怪人,这种说法应该更容易理解吧。』
「……换言之,他根本是个可悲的人吧?」
『或许吧,不过——他拥有令人害怕的才华。』
所长这么说。
因为隔着电话的关系,所长的音调显得有些低沉,我不禁倒吸一口气。
『不对……精确说来,南小弟的情况是他太有才华而令人害怕。依他那样的个性、那样的工作态度,其才华却足以让他成为一位优秀的侦探。这件事有时令我害怕得不得了。』
看来——南先生果然不是普通人。
他似乎当真拥有足够的实力,得以支撑那般狂妄无礼的态度。
我想起所长曾说过,此人是很适合今天这种案件的侦探。
昭和所长的这句发言,果然是他对于南阳这名男子,在侦探方面的表现有着绝对的信赖——
『咦?完全没这回事喔。』
但是当我一问,所长却以令人脱力的口吻这样回答。
『是因为平日白天能临时叫来的人,只有南小弟而已。』
「……」
真是个让人提不起劲的理由。
3
该怎么说?如果依照推理小说的原则,这时候我应该死黏着南先生,前往案发现场。
紧跟在名侦探的身后,将他在命案现场展现的超群搜查能力——或是荒诞无稽、一反常态的凄惨搜查能力,巨细靡遗地描述出来,或许是身为一名助手兼旁白的我,应该完成的使命也说不定。
但我最终并没有前往命案现场,而是回到客厅。
因为……人家会怕嘛。
那可是命案现场喔!
有人死在那里喔!
不想前往那种地方,反倒才是人之常情。就算遗体大概已经被移走,身为就近看过遗体的人,基本上仍不太想接近现场。
搜查现场一事,就交给兴致勃勃的南先生吧。
话虽如此,无所事事地待着也挺让人良心不安,因此,为了多少对破案有些贡献,我决定试着盘问客厅里的三位女性。
说好听点是盘问,实际上就只是闲聊罢了。
起初被其他人视为可疑分子的我,自从南阳现身后,众人都把疑惑与嫌恶的矛头指向他,我甚至博得「那个人是上司吗?你也真辛苦呢」诸如此类的同情。感觉上,与另外三人拉近了些许距离。看来人类只要找到共通的敌人,感情就会变好。
「外子即使在休诊日也经常待在诊所里。说句老实话,与其跟他两人假日整天都待在家里,这样反而对彼此都轻松点……外子昨晚只跟我说,他今天会跟几个人碰面。」
以上是保土原夏树女士的证词。至于预定见面的对象,应该只有我跟秋家庄子小姐两人吧。当我再进一步打听——夏树女士表示,他们夫妻俩从今天一早起床后,就没有见过彼此。
保土原长生是独自一人起床,独自一人吃早餐,独自一人前往隔壁的诊所工作(?)。
夏树女士说,他们经常这样。
这个嘛,该怎么说呢?这世上也存在以这种模式相处的夫妻呢。
「我老公在药局工作,从大学时代便是长生先生的朋友,两人现在也经常一起去喝酒,记得他们挺常光顾庄子小姐工作的那间酒店……」
这是狩野茧香女士的证词。她的老公是药剂师,任职的药局与这间诊所有来往。
话说在聊起这件事没多久后——
「……啊,不好意思,我老公打电话找我。」
语毕,茧香女士为了接电话暂时离席。她表示自己先前传给老公的简讯里,提到保土原长生先生的死讯,因此,虽然正值工作时间,她老公仍主动回拨电话给她。
「无论是着凉感冒,或是宿醉到快死掉,我经常会来这边打点滴。今天之所以会来,是想将长生先生忘在我们店里的手表送还给他。那个……总之我把手表交给太太好吗?」
这是秋家庄子小姐的证词。至于送还的手表,经夏树女士确认后,确实是长生先生的手表无误。附带一提,是劳力士的某款昂贵名表。
「我……算是侦探事务所的行政人员。刚才那位男子,可以说是我的上司,不过我也是今天才首次见到他……」
以上是早乙女桃色的证词——也就是我的证词。
老是向人打听消息总是挺尴尬的,因此我稍微进行自我介绍。由于我是来收取外遇调查的酬金,真要说来,我是想隐瞒侦探事务所的事,但既然南先生已经表明身份,我再如何掩饰也毫无意义。
「请问……」
我重新自我介绍后,夏树女士胆战心惊地出声提问。
「早乙女小姐是昭和侦探事务所的人吗?」
「啊,是的。」
「你来找外子,是有什么事吗……?」
「那个,该说是保密义务吗……不好意思,我不确定能否依自己的判断透露这一点,因此请您再稍等一下……」
现在的我,只能说出这种把问题延后的发言。摆出这种暧昧不明的态度,肯定会令夏树女士不舒服——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不过她接下来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你是真的有事来找外子吗?」
夏树女士直视我的双眼问道。听起来像是在逼问,或是想再三确认。
「……咦?这、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啊~对不起,当我没说……」
夏树女士将脸撇开后,便紧闭嘴巴不再开口。
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当我陷入不安与困惑时,庄子小姐忽然向我提问:
「喂,你是第一发现者对吧?」
「是的。」
「哼~那你有闻到杏仁的气味吗?」
「咦……」
「电视剧里不是经常出现吗?就是根据现场的杏仁气味,确认死者是被氰化钾毒杀的戏码,那全是真的吗?现场真的有闻到杏仁的气味吗?」
说起氰化钾,就会让人联想到杏仁的气味。
说起杏仁的气味,就会让人联想到氰化钾。
这几乎已是众所皆知的联想游戏。纵使我只是一知半解,不过被氰化钾毒死的人,嘴里似乎会有一股杏仁气味。
「我是有闻到气味啦……」
在发现遗体时,我确实有闻到一股气味。
是一股相当细微,但确实会刺激鼻腔的味道。
由于闻到异味时,我出自于本能地萌生一股危机意识,连忙用手帕遮住口鼻,极力减少呼吸次数,因此不是很有把握,不过那股气味,我想应该是来自于遗体的口腔。
只是——
「只是那股气味不太像是杏仁味,真要说来,感觉还更加酸甜……」
没错,传闻中的杏仁气味,并没有像作品中所形容的那样贴近杏仁味。
感觉上与常人印象中的杏仁气味,有着非常明显的落差。
实际闻过之后,令我不得不对那种形容产生质疑。
话虽如此,针对这种形容逐一吐槽,感觉上也有些不解风情。
比方说,把明显是绿色的东西形容成「黑板」或「绿灯」;至于「羚羊般的腿」与「鱼肚白般的手」等比喻,跟实物也并非十分相似。
像这种修辞与实物有所落差的情况,在现实中是屡见不鲜。
「嗯~这样啊。」
明明是自己开启的话题,庄子小姐的反应却很干脆。假如不是很感兴趣,就别刻意提出来嘛。对我来说,那可是生平首次看见遗体时闻到的气味,一点都不愿回想起来。感觉上将会成为我永生难忘的气味。
此时,离席接手机的茧香女士,重新回到客厅里。
只是她的表情充满疑问与困惑的神色。
「……大致的情况,我已经跟老公说了,也告诉他长生先生是因氰化钾而死,结果……他显得相当动摇,甚至还慌乱地说出『岂有此理』、『简直跟我动手杀死他没两样』这种话。」茧香女士说。
这个冲击的新事实,足以颠覆整起事件的根本。
「照此看来,将氰化钾交给保土原长生先生的人——应该就是我老公。他说是长生先生在数个星期前,亲自向他索取的。」
准备氰化钾的人——是受害者自己。
是当事人出于自主意志,准备一份足以致人于死地的药剂。
自杀——这两个字,自然而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难道这并非他杀,而是自杀吗?与其说最终会得出这个结论,倒不如说除此之外的死因,都无法解释这起事件。
但是……
既然如此,警方为何会得出「很可能是他杀」的推论?
尽管这样的形容十分常见,不过谜团之中又衍生出其他谜团,大概就是指这种情况——此时我的脑中,冒出这个不合时宜的感想。
4
警方之所以会推断「他杀的可能性很高」,是基于很多理由。
比方说打算自杀的人,不会与人相约见面。
即使打算服毒自杀,选择氰化钾的可能性也很低。既然死者是医疗相关人士,应该知道很多更轻松的死法。
再加上主要的原因是——
「找不到受害者的手机……?」
「无论是受害者身上、桌子、书架以及地板……警方找遍命案现场的办公室,始终找不到受害者的手机;即使拨打手机号码,也因为手机没有开机而无法拨通。」
「换句话说,手机被犯人偷走了吗?南先生。」
「当然遗失的可能性也很高。不过根据死者妻子保土原夏树的说法,受害者在昨晚深夜还有使用手机聊公事。受害者从一早前往诊所,直到死后被你发现之间,都没有前往诊所以外地点的迹象,因此——想成是受害者死后,手机才被犯人夺走会比较妥当。」
无论是何种类型的手机,对现代人而言都是不可或缺的工具。
对于超过一定年龄的人而言,这是任谁都会随身携带的物品。
手机理所当然会带在身边,未随身携带反倒罕见。
因此,假如一个人过世后,持有物里缺少手机等通讯器具,警方就会推测可能是他杀案件。
「……既然手机被带走,表示那支手机若被发现,对犯人会很不利吧?」
「只要依此推理,或许能找到与犯人有关的线索。但是……最关键的警方,为了彻底根除『遗失』的可能性,打算大动作搜查手机的下落。不光是诊所内,住处与邻近地点都包含在搜索区域内,范围还不断向外扩张。明明已预测手机十之八九是被犯人偷走了,为了避免『遗失』的可能性,迟迟不肯让搜查与推理进入下个阶段,根本是慎重到令人发笑的地步。」
「谨慎行事乃是天经地义,毕竟警察可是不容许一丝失误的工作喔。」
「说得也是。倘若出现失误,警方将会遭受世人非比寻常的抨击。所以那些条子,各个都怕得要命。为了推卸责任、为了找个好借口,他们都会以极其万全的方式,戒慎恐惧地处理案件。就跟外科医生在动手术前,为了避免手术失败遭人控诉,总会先让病患签下切结书。」
……那个,我可没说过直白到这种地步的意见。拜托你别以「说得也是」这种话来同意我,若是别人把我和你当成同类该怎么办?
「相较于警方,侦探就轻松多了。」
南先生吊儿郎当地说。
「假如犯下不是很严重的过失,完全不必背负任何责任。」
这起事件可是关乎他人的生死,以一名关系者而言,这句话实在太过随便——不对,要说他认真,其实也挺认真的。
这个人是认真地面对这起事件。
从他的态度,多少能感受到这一点。
不过他的认真——是基于享受乐趣而生。
满足自我是首要因素,心中根本不存在专业人士应有的责任感。
找理由让自己参与游戏的那种感觉——尽管如此,他又毫不掩饰这个部分。
该说他是伪恶者,还是刻意当个恶人呢?
也可能单纯是他十分恶毒吧。
「……」
听完茧香女士的证词后,我前往案发现场。如果可以,我是不想接近这里,只是我认为得立刻向南先生报告此事。原因是我个人认为,此证词就是那么重要。
途中与结束现场勘验的南先生会合后,我们来到诊所外的停车场交换情报。
「南先生,我明白警方将此案件视为他杀的原因了……但是这么一来,茧香女士的证词又该怎么办?假若她所言属实,就是受害者主动准备了害死自己的药品……」
「就算这样,认定死者是自杀也太过草率,有可能只是死者打算正确使用氰化钾。」
「正确使用氰化钾?这么说恰当吗?」
「喂喂,难道你以为氰化钾只是哪来的杀人配方吗?」
我尴尬到说不出话来。
事实上在我心中,确实是把氰化钾当成毒药的代名词。对它的认知,只停留在经常出现于推理小说或警匪剧中的毒药,除此之外的使用方法一概不知。
「氰化钾的用途很多,最具代表性的是镀金……在镀膜时会使用。使用氰化钾——又名山埃钾的『电镀浴』,是一种电镀方式,也是最广为人知的镀膜方法。」
「喔~」
「除了镀膜以外,也会用于制作昆虫标本或氰版摄影的照片显像技术。另外还有……真要举例的话,就是把十圆硬币磨亮。把肮脏的十圆硬币放入氰化钾溶液里,经过氧化还原反应,十圆硬币就会变得亮晶晶。」
「喔~」
对于只能像这样发出赞叹的自己,我莫名觉得有点可悲。虽然我知道氰化钾能让十圆硬币变干净,但是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知道。
「总之,受害者准备氰化钾的理由仍无法推断。毕竟,无论是制作昆虫标本、氰版摄影或收集十圆硬币,其中哪一项刚好是受害者的兴趣的可能性都不是零。」
「……夏树女士倒是没说死者有这种兴趣。她提过死者没有什么兴趣,最多只喜欢边喝酒边散步。」
「嗯~搞不懂,真是太神秘了。」
南先生坦率地说出这句话。瞧他一副桀骜不驯又目中无人的模样,没想到是个对于不明白的事,能够坦率承认「不懂」的人。
我认为世人口中的名侦探,或多或少有一部分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求知欲和好奇心,才决定解开谜团。
求知欲和好奇心——换个说法,就是对于「不懂」的对抗意识。
因为无法原谅自己「不懂」,因为不能接受谜团仍是模糊不清的谜团,名侦探才会挺身面对事件。
但以南先生的状况来看,这种动机却显得很薄弱。
不懂的事物、无法解开谜团的状况,他都没有放在眼里。
至少他是给我这种感觉。
「话说回来。」
南先生忽然话锋一转。
「你说是老头拜托你来见受害者,具体而言是交代你来做什么?」
「所长拜托我来收取酬金。听说我们事务所承接受害者委托的外遇调查,恋泉小姐已经完成这项委托,但由于受害者希望直接交付酬金,才由我前来收钱。」
我觉得无须对南先生隐瞒这件事,所以全盘托出。
「基于受害者不愿留下付款纪录的考量,我猜测妻子是清白的。」
「不对,答案应该恰恰相反。」
「相反?」
「委托很可能不是调查妻子的外遇,而是调查丈夫的外遇行为。怀疑丈夫外遇——怀疑保土原长生外遇的保土原夏树,才是我们事务所的委托人。」
「……咦?这、这是怎么回事?委托人是保土原长生先生喔。」
「这是恋泉的惯用手法。她在接受外遇调查的委托时,掌握十分确信的证据后,会与出轨的配偶接触,并与对方进行『只要你愿意支付两倍的委托金,我可以毁掉这个证据,帮忙证明你是清白的喔~』之类的交涉。」
「这、这么做没问题吗?」
这种手法不是交涉,而是威胁吧。
感觉上已经超越灰色地带,实属犯罪了。
「依照恋泉的个性,她应该会表示:『一方因为外遇没被揭穿而得到幸福,另一方因为误信配偶没有外遇而得到幸福,至于我则因为海捞一票而得到幸福,这不是能让大家都得到幸福的好方法吗?』」
真是惊人的主张,说是诡辩也行。尽管勉强算是有点道理,但是扭曲真相的这种做法,我认为以一名侦探来说,实在有待商榷。
「呵呵,或许受害者被氰化钾毒死,这种结局出乎意料地还比较幸福也说不定。因为被恋泉盯上的男人,绝大多数都会被压榨到犹若置身地狱。」
「……」
难道我们的事务所里,没有一个正常的侦探吗?
不过——
假如外遇调查的委托人并非丈夫,而是妻子——很多地方就能解释得通。
保土原长生先生会要求直接交付酬金,可说是理所当然。因为我前来收取的并不是正规酬金,而是帮忙隐蔽真相的封口费。
夏树女士问我「你是真的有事来找外子吗」这句话,也能获得解释。接下外遇调查的该事务所行政人员,居然前来与丈夫见面,她会感到不可思议也在所难免。
「……换言之,原本的委托人是妻子,外遇的人则是受害者。」
我不愿批评死者,只是对于这种已有妻室却对配偶不贞的男性,身为一名女性,心中总会产生类似打抱不平的情感。
「过世的保土原长生先生,不仅背着妻子外遇,被人发现后还打算隐瞒真相。该怎么说呢……若是早知道他是这种人,我就不带伴手礼来了。」
「伴手礼……就是你一直拿在手上的袋子吗?」
「是的,这是我老家寄来的葡萄柚。」
南先生看完纸袋里之后,皱起眉头说:
「一袋未包装过的葡萄柚……拿这种东西送给初次见面的人,真不知道你脑袋里在想什么?」
「咦……不、不妥吗?」
「所以我才受不了乡下人。」
唔,说穿了就是瞧不起我嘛。
其实我也多少觉得「这样会给对方添麻烦吧」,只是在我十八岁以前的生活圈,邻居婆婆都会拿着不小心做太多的卤味互相赠送,因此乡下特有的送礼文化,早已深植在我的体内。
「感觉上你去约会时,还会随身携带装有麦茶的水壶。」
「那有什么关系!这样很省钱呀!」
「……居然还真的这么做过。」
南先生露出一副退避三舍的模样。尽管不是在约会时,但我曾有带着装了麦茶的水壶前往大学,被同学们大肆嘲笑的经验。当时真是丢脸到好想死。只是我到现在仍然无法接受,嘲笑我带麦茶水壶的女生们,却又理所当然地随身携带保温杯。
为什么!保温杯明明看起来跟水壶差不多啊!
水壶装麦茶就很老土,为何保温杯装星巴克就很时尚呢!
「话说回来——你还偏偏带葡萄柚来当伴手礼。就算受害者当时还活着,也会对你送的礼物感到困扰吧。」
南先生无心说出的这句话,令我稍稍感到讶异。
「为何你会知道呢?南先生,听说身为受害者的保土原长生先生没办法吃葡萄柚……」
并非不爱吃,而是不能吃。
长生先生的妻子曾这么说过。
「我在他办公室的办公桌内,找到钙离子通道阻滞剂。这是血管扩张用药,用来治疗高血压与心绞痛。受害者似乎有高血压,经常要服用这种药。有在服用钙离子通道阻滞剂的人,是严禁食用葡萄柚的。」
「严禁……」
「会产生所谓的交互作用。同时摄取复数药物与食物的情况下,药剂会产生与单独摄取时不一样的效果。葡萄柚、柚子、文旦等水果富含呋喃香豆素,这会影响人体代谢异物的酵素CYP3A4发挥作用,导致原本能分解的药剂残留在血液中,令浓度上升——」
「……」
「唉,以笨蛋也听得懂的方式来解释,就是钙离子通道阻滞剂与葡萄柚一起食用时,将会导致药效变得太强,造成血压过低的危险。」
面对一脸茫然的我,南先生似乎再也看不下去,以浅显易懂的方式解释。
南先生刚才在说明氰化钾时,我就觉得他还真是博学多闻。该说不愧是作家吗?还是不愧身为一名侦探呢?
「嗯……等等。」
此时,南先生一手摸住自己的嘴巴,陷入沉思。
感觉上他只沉默了短短几秒钟,下一瞬间——
「啊~对喔,还有这种手法。」
他忽然说出这句话。
南先生张开嘴,露出狰狞的笑容。这表情凶恶到令人毛骨悚然,不过其中又充满无可动摇的确信之意。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还真是有意思……」
他一个人喃喃自语,同时迈出步伐向前走去,看起来好像准备前往其他地方,我连忙抓住他的手。
「干嘛啦?土色。」
「我叫桃色!请、请等一下,南先生,你要去哪里?瞧你露出一副想通的样子……难道说,你已经解开这起事件的谜团?」
「事件的谜团……?」
南先生反问的表情,当真像是感到十分不可思议的样子,感觉上并没有要讽刺人或转移焦点,单纯是听不懂我这句话的意思。
接着他喷笑出声。
「噗、哈哈哈!事件的谜团吗?那种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南先生大笑地说。
不久——我便切身明白这句话的真意。
其实整件事并没有多么复杂。
就只是极恶侦探,自始至终维持他一贯的风格罢了。
南先生并非想要解决这起事件,或是挑战事件的谜团。他对于事实根本不感兴趣,对于真相完全漠不关心,对于遗族没有丝毫同情心,对于死者更是连一丝哀悼之意都没有。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
极恶侦探从头到尾,近乎执着地只把目标——锁定在犯人身上。
5
由于南先生前去其他地方,因此我再次回到受害者住处的客厅,毕竟我也无处可去。
为了寻找受害者的手机——为了彻底粉碎「手机遗失」的可能性,刑警与鉴识人员目前全都来到这栋房子里,夏树女士则前去应对。
目前已搜索过寝室、厕所、洗手台等受害者起床后可能会经过的所有地方,但仍未发现手机。搜查是否到此告一段落,或是仍要继续翻遍住处的每一个角落,都交由负责案件的刑警来决定。
于是——
「这是别人送的,各位如果不嫌弃的话,请拿去吃吧。」
夏树女士端了一盘点心过来,每个点心都有单独包装。听说是在寻找手机的过程中,翻出了这盒点心。
「哇~是饼干,我刚好有点肚子饿了。」
庄子小姐率先开始享用,我也跟着伸手拿了一块。这是某知名点心厂牌的商品,内含大量杏仁的饼干。
我拆开包装、将饼干放进嘴里后,饼干的甜味,以及杏仁的口感与香气在嘴里化开来。
真美味。
没错没错,就是这个味道。
这股香浓的气味——才是我熟悉的杏仁味道。
与我在命案现场闻到的杏仁气味略有不同。
「我来帮各位泡红茶吧。」
「啊,我也来帮忙,夏树女士。」
看着摆放在餐桌上的昂贵茶杯,感觉上有点像是一场下午茶聚会。我跟庄子小姐拿起第二片饼干,夏树女士与茧香女士也将手伸向桌上的饼干。
我咀嚼着嘴里的饼干,一口咽下。
明明发生杀人事件的现场就在隔壁,警方与鉴识人员目前也在屋内的客厅进进出出,我们却在这里享受饼干与红茶。
尽管此举有点不合时宜又显得不够庄重——想必在座的人都抱持这种心情,但不知为什么,现场气氛并未凝重到让大家想哀悼故人。
我忽然觉得,原因应该出在南先生身上。
正因为突然现身的他,针对氰化钾一事捧腹大笑,露出极不庄重的态度,反而化解现场的紧张。当然我也不知道此举是好是坏。
打个比方,就像是参加葬礼时,所有人不得不采正坐的坐姿,但只要有一人率先改为盘腿放松,就会宛如溃堤般,大家纷纷跟着改成轻松的坐姿。
有人过世,非得感到哀伤不可——这种做人的基本礼仪,或是「不愿让人以为,自己是对于他人过世无动于衷的人」这类害怕丢脸的心情,都被南阳彻底摧毁了。
这是偶然吗?还是……
当我心不在焉地冒出以上感想,拿起第四块杏仁饼干时——
「喂,新人。」
呼唤声传来。
先前不知上哪去的南先生,出现在客厅里。
「立刻跟我过来,有事情要你帮忙。」
「好、好的!」
我连忙咬碎嘴里的饼干,将红茶一饮而尽,从座位上起身。
「请问有什么事吗?话说……你别再叫我土色或新人,请好好叫我的名字——」
话说到一半,我不禁倒吸一口气。
因为看着我的南先生,神情严肃到十分凝重的地步。
他瞪大双眼、扬起剑眉,以仿佛能射穿人般的目光瞪着我。先前吊儿郎当的笑容犹如假象,此刻他露出既肃杀又僵硬的表情。
「……喂,你在吃什么?」
「咦?」
「我问你正在吃什么!」
听闻这激动的大喝,我吓得浑身一颤。
简直是莫名其妙。为什么?为何南先生这么凶?确实我的行径有点散漫,明明身为前辈的他一直在工作,我这个后辈却悠哉地吃着饼干,或许很不知好歹,但也不必大声斥责我到这种地步吧——为什么?
在我大感混乱,脑中冒出以上感想的同时,忽然注意到一件事。
南先生的眼神认真到让人害怕——只是他表现出来的情感,却与愤怒略有不同。
也不知是焦虑,还是恐惧。
他脸上满是这类迫切的情绪。
「对、对不起……」
「我问你在吃什么啊!快回答我!」
南先生的嗓音近乎破音,神色急迫地重复同一句话。
虽然日常生活中,偶尔会出现「你怎么来这里?」「我走路来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是问你怎么有脸跑来这里。」诸如此类的对话,但是这次的情况似乎恰恰相反。
他那句「你在吃什么」,感觉上并非是责备我偷吃零食,而是单纯想确认我吃进嘴里的东西是什么。
「是……饼干,保土原太太准备的……那个饼干有添加杏仁,吃起来酥脆又美味……很、很适合配红茶……」
我被南先生的魄力吓得不知所措,勉强挤出声音回答。南先生闻言,气得眉头紧皱,像是打从心底火大般啐了一声——
啪!
他一把抓住我的头。
「唔!」
南先生无视大感动摇的我,直接展开行动。他抓住我的头,另一只手伸到我面前,在我正以为他要抚摸我那遵循社会人士习惯,擦上淡淡口红的唇瓣时——他却毫不迟疑、毫不客气地将手指伸进我的嘴里。
「~~~~!」
宛若蹂躏般——
犹如侵略般——
骨感又修长的男性手指,强行进入我的口腔里。没错——就是强行侵入,这样的形容极为贴切。强行伸进来的食指与中指,碰到舌头也没有停下来,仍不断向深处入侵,将整根手指插进我的口腔内,简直像是要我吞下他的手掌。
男性的手指——伸进了我的口腔。
想当然耳,我的嘴巴尺寸与常人无异,根本无法含住男性的手掌。只是问题不在这里,当指尖深入舌根、抵达咽喉,就会引发为了排出异物的生理反应。
「——唔、唔、呜呕呕呕呕呕呕呕呕!」
呕吐反应。
在指尖刺激咽喉的情况下,我开始呕吐。老实说,我很庆幸自己没有呕出秽物,但仍令我非常难受。
「呜呕呕呕!呜呕呕呕……咿、以、以嗨或啥么啦……?」
「快给我吐!立刻把刚才吃的东西全吐出来!」
南先生放声大喊,继续将手指塞进我的嘴里。因为他的动作太粗暴,害我发出「咿咕」、「咿哈」这类奇怪的呻吟。
「灰、灰……啥么……?」
在命案现场吃饼干,是如此严重的忌讳吗?对侦探来说,是不可原谅的禁忌行为吗?难道非得将吃下肚的东西全吐出来,才足以谢罪吗?
面对一脸痛苦的我——
「交互作用。」
南先生如此说道。
交互作用。
记得是食物与药物一起吃下后,会产生其他效果。
「氰化钾跟杏仁,两者是绝对不能一起食用的!」
「……咦?」
「氰化钾进入体内,与胃液产生化学反应后,会出现带有剧毒的氰基离子。我们常说的『杏仁气味』就是氰基离子的味道。既然你是第一发现者,应该有闻到这股气味吧?」
我确实有闻到遗体嘴里散发出来的酸甜气味。
「你闻到气味——表示你也把剧毒的氰基离子摄取至体内了。」
「!」
「一丁点的话是不成问题……只是,体内仍有氰基离子残留的状态下吃了杏仁,情况就不一样。杏仁含有的酵素抑制物质,会阻碍体内让氰基离子无害化的酵素发挥作用——最后,在未能分解氰基离子的情况下,有毒物质将会活性化。」
交互作用。
就跟吃了葡萄柚,导致钙离子通道阻滞剂的药效过强的道理一样。
如果吃了杏仁,氰基离子的效果就会过强。
「所谓的『杏仁气味』,并不是指那股气味近似杏仁,而是一旦闻过那股气味,就绝对不可食用杏仁的意思!」
对耶,常听人说的「杏仁气味」,实际上是与杏仁香气略有差异的味道。我并没有深思过命名的由来,但既然有人这么形容,想必有其含意——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双膝不断颤抖,最终再也支撑不住地跪了下来,南先生的手指也因此离开我的嘴里。
「南、南、南先生……我、我该、我、我该怎、怎、怎么办……」
「若是你不想死,就把吃下肚的东西全吐出来!」
「啊,是!」
我立刻点头,这次是自己将手指伸进咽喉里,但是不爱喝酒的我,催吐技巧十分生疏,一直无法顺利把东西吐出来。结果我满脸泪水、口水与鼻水,最关键的杏仁却偏偏吐不出来。
南先生绕到我身后,摆出类似从后方环抱住我的姿势,单手压在我的腹部上——精确说来是压在胃的位置。
然后,他用另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腕,毫不犹豫地将我的手指塞进咽喉里。他的动作十分粗暴,却能从中感受到他是真的在担心我,带有无论如何都想拯救我,十分激动却又非常温暖的真挚心意。
「偶、偶乎想死……偶乎想死啊……」
「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即使我们是初次见面,你也是我可爱的后辈。」
「……南、南先生……」
随后,一股像是要压断肋骨的力道袭向我的腹部。深入口腔的指头用力撑开咽喉后,有种胃被人提起来的感觉——
「唔、唔、唔、呕、呕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
我吐了。
秽物从嘴里溢出。刚才吃进肚里的杏仁饼干与红茶,搞不好甚至连我做的午餐便当,都跟着胃液一起从食道逆流出来。
我目前身穿从求职期间就十分喜爱的套装。纵使这件套装沾满自己的呕吐物,但毕竟事关自己的小命,我实在没有余力担心身上衣物。
当呕吐的冲动平息后,我再次把自己的手指伸进嘴里。我得继续吐、继续吐,将杏仁全吐出来。我不想死,不想死在这种地方,不想年纪轻轻就死于非命。真要说来,我不想在保有处女之身的情况下死掉!至少要交个男朋友!想体验一下类似少女漫画那种令人脸红心跳的恋爱!我想交往的对象,是基本上很温柔,但偶尔喜欢捉弄人,不过本性十分温柔,在床上却挺鬼畜的王子型眼镜男!我岂能在没有男友的时间=实际年龄的情况下就死掉!
「呕呃呃!呕呃!呕、呕呃呃呃呃呃呃!」
总之我拼了命,不顾一切、像是失去理智般不断呕吐。看在旁人眼里,这画面肯定不堪入目,但我决定暂时将仅存的羞耻心全都抛诸脑后。
现在不是在意他人眼光的时候。
即使我以眼角余光瞥见有人从沙发上起身、快步奔出客厅的身影很令人在意,不过我无视这些琐事,抱着让自己成为鱼尾狮的心情,得把胃里的东西全吐出来不可——
「——好,你就是犯人了。」
这时,站在我背后的南先生突然说出这句话。
他一改方才严肃到令人发毛的语气,以像在鄙视人般,快要笑出声的口吻说出此话。
南先生迅速站起来,从我身边走过,与此同时,他将自己那只沾满我唾液的手,一股劲抹在我的套装上。
「身为第一发现者的这个土气女,闻过来自受害者口中的氰基离子——『杏仁气味』。但这个世界上,很可能还有另外一个人,比这丫头更早闻到那股气味。」
侃侃而谈的南先生,光着脚走在木头地板上,发出「啪、啪、啪」这种莫名缺乏紧张感的声响。
「你一脸铁青是想上哪去?去厕所吗?还是到户外呢?你究竟打算去哪里把杏仁吐出来啊?嗯?犯人小姐~」
南先生露出嘲讽的笑容,以极其鄙视的表情,低头看着这起事件的犯人——秋家庄子小姐。
「……啥?等……你在说什么?我是犯人?你少胡说八道。」
庄子小姐不悦地反驳。
「我只是……想、想去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都怪那个女人,这房间里满是呕吐味,令人难以忍受。」
「是吗?那么——我也陪你一起去吧,以监视你没有跑去催吐。」
「!」
「体内有氰基离子残留的情况下,不慎摄取杏仁时——大约三分钟就会出现症状。倘若不赶快催吐,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庄子小姐的表情变得极为苦涩,露出一脸狼狈、目光飘移的神情后,像是下定决心般,将一只手伸进自己的嘴里——
「哎呀,我可不会让你催吐喔。」
南先生却制止了庄子小姐的举动。
他犹如早已预料到这种情况,先一步抓住庄子小姐的双手。
「只有在你坦承罪行后,我才允许你催吐。」
「……咦!唔……你、你是想害死我吗?」
「嗯?你是在招供吗?只要你没有闻过氰基离子的气味——只要你不是犯人,怎么可能会死在这里?」
「……唔!」
「哼哼,如果你不想死,就赶快自首吧。反正,不管你做出什么选择,我个人都无所谓啦。就这么慢慢观察你被氰基离子毒死的模样,感觉也挺有趣的。」
南先生把脸凑到对方面前。
像是想将对手一口吞噬般,拉近彼此脸与脸的距离。
「所谓的杀人犯——不必我说,就是最差劲的犯罪者,是社会上的败类、人类中的杂碎。对于这种无药可救的人渣,不管被侦探(我)如何对待,都没资格抱怨吧?」
疯狂——
明明南先生用力睁开的双眼中,盈满深沉无比的色彩,却看起来莫名闪亮。恶意与欢愉这两种大相径庭的情感,仿佛毫无矛盾般交融在一起。
杀人——
这家伙会毫不犹豫地动手杀人。
他微微发光的眼神,以及仿佛想撕裂他人般的笑容,有着能让人冒出这种想法的强制力。与他对峙的庄子小姐,表情因恐惧而僵硬,牙齿也开始打颤。
接着,她以颤抖又细微的嗓音开口:
「……是、是我杀的。」
她如此低语。
「咦咦?你说什么?」
「是我杀的!没错!是我杀了保土原医生!在咖啡里掺入氰化钾的人就是我!」
这是千真万确的招供。
再加上她拼死想把刚才吃下的杏仁用催吐的方式吐出来,肯定错不了。
这起事件的犯人就是——秋家庄子。
「嗯~什么嘛,这么快就结束了,你应该继续耍赖,或是再挣扎一下也好。被侦探指认说『你是犯人』后,就是犯人表现的机会喔。」
南先生自言自语地说出这段不知有几分认真的发言后,终于松手放开庄子小姐。
双手获得自由的庄子小姐立刻当场蹲下,把一只手伸进自己嘴巴里。看她熟练的动作,应该是在酒店上班的关系,已经习惯自行催吐也说不定。
为了活下去,为了避免死去,当她准备将胃里的东西吐出来时——
「啊~附带一提。」
南先生开口说道。
「氰化钾与杏仁会产生交互作用这件事——全是假的。」
「呜呕……咦?」
即将呕吐的庄子小姐,听完这句话当场愣住,她的表情相当错愕。至于我,想必也露出同样讶异的表情。
假、假的?
全都是——假的?
「闻过那股气味后,因为严禁食用杏仁,才会形容成『杏仁气味』……哼哼哼,简直蠢毙了,天底下哪有这么莫名其妙的命名方式?『杏仁气味』所指的杏仁,并非是我们平常吃的、经过加工的那种杏仁,而是指采收前的杏仁啦。」
南先生以打从心底感到欢愉的口吻说出这句话,揭穿自己设下的陷阱。
「杏仁在采收前的未加工状态,会散发出类似杏桃或李子的酸甜香气。因为跟氰化钾的气味很相似,大家才说那是『杏仁气味』。」
我们平常吃的杏仁,绝大多数是已经炒熟的,另外就是添加在零食里的杏仁精或杏仁颗粒等等,因此大家几乎没什么机会能够闻到杏仁采收前的气味。
我们受虚构作品的影响,得知名为「氰化钾」的毒药,并且经由假设得知「杏仁气味」的存在——话虽如此,实际上却对详细内容一无所知。
老套。
太过老套。
我们老是这样揶揄,却完全不清楚本质。
所以——才会误信刚刚的说词。
误信出自于南先生之口,他所胡扯的「杏仁气味」由来。
「因此,你大可放心,犯人小姐。就算没有催吐,你也不会死的。」
「你竟然骗我!为了让我招供,才这样设计我……」
「没错啊,你有意见吗?」
庄子小姐咬紧牙根,不发一语。相信她应该很想破口大骂,却没办法说出口。身为一名杀人犯,被侦探以略显肮脏的手法对付,也没有批评的资格。
「你想恨的话,就恨自己太愚蠢,居然会被这么无聊的计谋套出话来。那个,啊……你叫什么名字?」
南先生最后那句话,让人摸不透他是蓄意挑衅,还是真的不知道。不过,我莫名觉得那是他的实话。想必这位侦探,对于事件的谜团与犯人的来历完全不感兴趣。
他只是乐于揪出犯人,将犯人逼入绝境罢了。
于是——这起事件的犯人遭到逮捕。
在命案现场附近的客厅里,有着一脸得意的侦探、跪倒在侦探脚边的犯人、对于一连串事态发展感到讶异的观众,以及浑身沾满呕吐物的我。
6
最终,这起事件在侦探使计陷害犯人,透过算是犯规的手法下落幕了。
也不知该说是犯规,还是抄捷径会比较贴切。
由于南先生跳过许多假设,以雷厉风行的方式解决了这起事件,因此留下许多尚未解开的谜团。
不过大部分的谜团,都在犯人秋家庄子的自白中得到解答。
以结论来说——这起事件是因「感情问题」而起。
已故的保土原长生,一如他妻子的怀疑,的确发生了婚外情。他的外遇对象,就是犯人秋家庄子。
案发当天,秋家庄子于上午(也就是在我之前)前往保土原诊所,与保土原长生见面。
而且,两人在诊所内爆发口角。
至于争执的内容,不外乎是否要分手、女方威胁要跟妻子摊牌、是否将手机里的性爱照片删除等等。
在发生诸如此类的「感情问题」后,秋家庄子一时失去理智。
她愤怒到一时失去理智——将碰巧放在办公室里的氰化钾,添加在受害者喝到一半的咖啡里。
以上就是事件的概述。
其中最令人在意的部分,想当然是氰化钾这种危险药物,为何会碰巧出现在命案现场。
狩野茧香的证词中提到保土原长生是主动购入氰化钾,根据调查结果,此事完全属实。
氰化钾是保土原长生自己准备的。
不过拜托他这么做的人,是秋家庄子。
是她一手计划将这起事件塑造成自杀——但其实不是这样。
他们两人在酒店刚认识时,秋家庄子曾说过这么一段话。
『我昨天看了一出重播的警匪剧。』
『剧中提到的氰化钾,闻起来真的是杏仁味吗?』
对她来说,这只是一段闲聊的内容,不过保土原长生竟然为了满足她的好奇心,特地从熟识的药剂师那里买来氰化钾。
只是他并非基于善意或好意。
这显然是他用来邀请秋家庄子来家里的借口。
就跟用「我买了你想看的电影光碟」这种说法,邀请女性来家中一样。保土原长生表示「我可以让你亲眼看看氰化钾」,把秋家庄子邀请至家里。
这只是做为契机的借口。
这既是借口,也是表面话,为的是让双方关系能有进一步的发展。
说成是默许也可以。
成年男性的处世技巧,就是先想好邀请女性的借口;相对地,成年女性的处世技巧,就是假装没有察觉到那是借口。
关于产生杏仁气味——氰基离子的实验,由于在办公室里进行太危险,想当然并没有付诸实行。让秋家庄子见识过氰化钾后,这个借口就算是完成使命,在那之后,两人于密室里多次发生关系。被当成借口的氰化钾,则是随手保存在没有上锁的办公桌里,一直放置在该处。
说穿了,氰化钾在这件事里,根本是不必要的。
这个事件里,有一位碰巧看了警匪剧重播的女性,和一位碰巧认为能把此事当成借口的医生,以及经由此借口碰巧成功的邀约。
诸多偶然重叠的结果——产生了碰巧存放氰化钾的办公室,堪称是极为诡异的情境。
因为室内碰巧有氰化钾,秋家庄子才会一时失去理智,动手犯案。
就跟抄起手边的钝器殴打对方的头,或是从背后把对方推下断崖一样——在现场情境的推波助澜下,一时冲动而做出思虑不周的行径。
没想到南先生当初那听似随口乱说的猜测,居然就是正确解答。
这是一起犯人因一时冲动,动手毒杀受害者的事件。
秋家庄子在犯案后终于回过神来。
于是她将引发口角的原因,也就是储存着性爱照片的那支手机,以及受害者的手表带离现场,然后看准时机,重新返回诊所。至于她为何带走手表,是为了当作后来重返现场的理由。
当秋家庄子在办公室里清理现场时,她闻到了。
闻到从遗体口中散发的「杏仁气味」。
或许她当时也冒出跟我一样的疑问:『咦?这气味并没有像传闻所说的那样接近杏仁味吧?』
肯定是基于这般感想——她才会被南先生的演技蒙骗。
被极恶侦探那种不把人当人看的差劲手法给骗了。
附带一提,那盘添加杏仁的饼干,之所以会出现在我们面前,并非出于偶然,而是极为理所当然。其实与警方一起搜查保土原家的南先生,暗中吩咐夏树女士,将柜子里找到的杏仁饼干端给大家吃。在确定我们所有人都吃下饼干后,他便抓准时机走进客厅。
事后回想起来,虽然这个手法算是相当高明,但是失败率也不低。
假如秋家庄子知道「杏仁气味」这个形容的由来,或是保土原长生曾向她解释过,这个计策就行不通了。
当我请教他,对于这部分的风险又是如何考量时——
「哪有什么风险?就算那个呕吐作战失败,顶多也只是你搞得满身呕吐物罢了。」
以上就是他的回答。我当下有股想揍人的冲动,但最可悲的地方是他说的一点都没错。
此乃无风险、高报酬的做法——即使作战计划失败,最终也只是我失去身为女性的尊严罢了。
除了呕吐作战,南先生似乎也想好其他能揪出犯人的计策。倘若呕吐作战失败,他是打算继续采取别种方法。
直到彻底勒住犯人的喉咙之前,南先生将会毫无节操地逐一祭出各种手段。
毕竟侦探有别于绝不允许发生任何失误的警方,是可被容许失误的。
「我成为侦探的理由吗……」
事件结束后,南先生如此说着。
如果这时要再追加一个重要注解——就是我完全没有提出任何关于「你为何决定成为侦探」的问题。
在我因呕吐的打击而陷入沉默时,他突然径自说出这句话。
似乎是他自己想说到无法自制。
这个人肯定脑袋有病。
「一言以蔽之,就是能发泄压力。因为只要是命案现场,肯定有个不管怎么修理都没问题——最棒的沙包(犯人)在这里。」
这究竟是他的心底话,还是他单纯想耍帅,现在的我并不清楚。
总之,我出生至今首次遭遇的杀人事件,就这么落幕了。
如今回想起来,浮现在我心中的就是那两个字——
「——极恶!」
「你好像很暴躁呢,早乙女小妹。」
隔天,昭和侦探事务所里。
现在我十分暴躁,原因也不必多说。
「啊~恶毒、恶毒!恶毒……真是太恶毒了,所长!那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那种侦探存在于世上,当真没问题吗?他根本比犯人歹毒多了!」
「哈哈哈,与南小弟共事过的人,大多会说出类似感想。」
「这一点也不好笑!都怪那个人,害我昨天穿的那套衣服不得不扔掉!我只有两件上班用的套装啊!这叫我今后该如何是好!」
我感到气愤难平。
虽然送洗也不失为一种解决办法,但呕吐物沾染到的面积比想象中更广,再加上我想把自己在人前呕吐这件事从记忆中彻底抹去,因此才决定把整件套装丢弃。
「……呜、呜呜,我被玷污了……像我这种满身呕吐臭味的女人,已经嫁不出去了……」
「你放心,早乙女小妹,这世上存在着兴趣非比寻常的各种人喔。」
这样的安慰一点都让人开心不起来。就算喜欢呕吐臭味的人,是个戴眼镜的王子型大帅哥,我也郑重拒绝。
「不过实际上拜托南小弟去帮忙的人是我,所以算是我的疏失。根据我从警方那里听来的消息,即使南小弟不在场,我相信他们也能解决这起事件。」
「……说得也是。」
该怎么说呢?身为犯人的庄子小姐……据说她在各方面都处理得过于天真。
比方说在命案现场,有发现她的毛发与忘记擦掉的指纹。另外,被她拿走的死者手机,居然就放在自己的包包里。
因为她是毫无计划性、一时冲动而失手杀人,许多细节都处理得很草率。
换句话说,她迟早会被逮捕。
南先生只是让这件事提早发生而已。
只是利用近乎作弊的手法,抄捷径解决事件。
「话说回来,是使用氰化钾吗……」
所长像在转移话题般低语。
「我听说之后,其实心中也冒出『真老套耶』的感想,但这不是好笑的事。真要说来,这起事件就是因为氰化钾是老套的犯案手法,才会酿成悲剧。」
确实如此。
南先生当时因这件事而放声大笑,但其实一点都不好笑。
假如庄子小姐没听说过氰化钾。
假如她没有碰巧从重播的警匪剧中获得这个知识。
假如氰化钾不是虚构作品里十分老套的犯案毒药。
这么一来,受害者便不会把氰化钾拿来当作邀约的借口,这起事件或许就不会发生。
「……话说回来,南先生在做什么?」
「南小弟因为昨天的事情,被警方找去了。他说之后会来事务所露个脸。」
「这样啊……」
「你果然很在意南小弟吗?」
「啥!请、请所长不要乱说这种话啦!我才没有在意他呢!像他那种人,我一点都不感兴趣!」
……总觉得自己越是矢口否认,越像是在掩饰心中的害臊。
毕竟,我对他也不是丝毫没有感谢之情,再加上只相处过一天,我不想妄加批评——不过,我对他果然有种难以抹去的排斥感。
南阳。
像是想一口吞掉对方的说话方式、高高在上的态度、鄙视他人的笑容、不修边幅的打扮、开口就是数落和谩骂的言语,以及近似陷害犯人的手法。
不把人当人看——不对,是不把犯人当人看的邪门歪道。
他与我想象中的侦探,实在是相去甚远。
「……像他那种恶毒之人,我绝不承认是一名侦探,而且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我撂下如此嚣张,即使被人吐槽「你对侦探又知道些什么」也不足为奇的台词,所长却没有劝阻我。
「别说这么冷漠的话嘛,早乙女小妹。」
他反倒以十分温柔,又略显哀伤的口吻说:
「他的态度与手段,确实不值得赞扬,但是……他会变成这样是有原因的。」
「原因……」
「在他小时候——母亲被犯罪者杀死了。」
听见这句话,我一瞬间忘了呼吸。
「南小弟的母亲,是一般俗称的人权律师。她从不屈服于任何权力,总是为了社会上的弱势族群奋战。她的口头禅是『无论何种人都必定会改过自新,人生永远都能重新来过』。」
听起来像是影剧作品里会出现的律师,也是我憧憬的那种律师。
「他家是单亲家庭,再加上他母亲每次都以便宜的价格接受委托,因此生活算不上富裕,不过南小弟似乎对于为正义而战的母亲相当自豪。但是……」
所长继续说道。
「在某起强盗事件的审判中,南小弟的母亲替犯人辩护。尽管她基于自己的信念,拼死想帮犯人减刑……结果却不甚理想。对此感到不满的犯人,居然一怒之下刺死她。为正义而战的律师,最终竟被自己想要保护的对象杀死了。」
我震惊到说不出话。
没想到在那般放荡不羁的态度背后,竟然存在如此悲惨的过去。
「这就是『极恶侦探』的诞生秘辛。南小弟憎恨世上所有的犯罪者——不对,说是借由憎恨来维持自我,应该会比较贴切。最爱的母亲被犯人迁怒、惨遭杀害的瞬间——我想在他的心中,很可能一切的价值观都被颠覆了。更讽刺的是,如今他与母亲的信念几乎是背道而驰。」
走向与正义的律师完全相反的道路。
不相信人类能改过自新。
认为人生无法重新来过。
「绝不原谅任何一名犯罪者,不信任法律的制裁,以私心与私欲纠正犯人,情绪化地裁决犯人的罪刑。『极恶侦探』是将满腔的恨意,全都发泄在眼前的犯罪者身上,才得以勉强面对这个世界。」
一段时间后,南先生来到事务所。
他与所长小聊几句后,为了抽烟前往顶楼。由于事务所内原则上禁止抽烟,因此瘾君子们都得前往顶楼。
至于我在那段期间一直躲在厨房里。
因为昨天的事,我不想见到南先生,再加上听说了他的身世以后,我不知该以何种表情面对他。
只是——
「……」
等我回神时,发现自己已走向顶楼。
我不懂自己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但我莫名有种感觉——不能逃避。我认为自己如果没有选择面对,而是转身逃走,日后肯定会后悔莫及。
这栋公寓的顶楼也是昭和侦探事务所的私有地,摆放着各类植物的盆栽,以及种植蔷薇与郁金香的花坛。兴趣是园艺的所长,好像一有空就会来照顾它们。
南先生靠在顶楼的栏杆上,背对着出入口,正在吞云吐雾。
他的装扮跟昨天一样,连帽皮外套、家居裤加上拖鞋,完全是深夜前去超商的造型。
或许是因为刚听说他的身世,那帽兜垂下的背影,看起来有些落寞。
「极恶侦探」南阳——
有着超乎想象的悲惨过去。
有着导致他成为恶毒之人的必然经历。
这名男子究竟是面临过何等的憎恶与绝望,才决心成为侦探?他到底是见识过何种地狱,才决定秉持如此扭曲的主义,继续从事侦探这份工作?
对于他那种反映出人生全毁后的生活方式,我找不到适合上前搭话的言语。
但是,就算如此——
「南——」
「——我早上已经说过啦。」
在我出声的一瞬间,南先生不悦地如此说道。他一手拿着香烟,另一只手拿着手机,看来似乎正在跟人通话。
「我晚上就会回去,晚餐会在家吃……真是的,不要为了晚餐这点小事打电话来确认啦。那我要挂电话啰,老妈。」
「……」
嗯?
奇、奇怪?
那个……嗯、嗯嗯,应该是我听错了,肯定是这样没错。或许他口中的「老妈」是「义母」那种更为复杂的关系。
而且搞不好,是此人的名字刚好叫做LAO·MA,类似嘉伶·马这种名字。
「话说晚餐是……咖喱?老妈,该不会又是加了一堆蔬菜的乡下咖喱吧?居然还回我『对啊』……拜托你饶了我吧。我从小就说了不知多少次,我不喜欢吃加蔬菜的咖喱。就算是在家吃,你也做一下类似餐厅那种只加肉的咖喱嘛……没有啊,我有吃。就说我有吃啦,在外面也有吃青菜。即使在老妈你没看到的地方,我也有记得吃青菜。」
他在说什么?
这个男人到底在说什么?
在咖喱加一堆蔬菜,才是最美味的做法——不对,重点不在这里。
不对不对不对,问题不是这个。
现在不是讨论这件事的时候。
「就算我退一百步来说,若是你想在咖喱加蔬菜,就要炖煮到彻底软烂——」
此时,南先生似乎注意到我的存在。
「——总而言之,晚餐我会回家吃。拜啦,妈。」
他随即挂断电话。看来南先生是在他人面前,会直呼母亲为「妈」的那种人。拜此情况所赐,此人名叫「LAO·MA」的假说已不攻自破。
「怎么啦?新人,瞧你一脸呆若狸猫的模样。」
你说谁是狸猫脸!
我脑中一片混乱,甚至无法立刻这么吐槽回去。
「南、南、南先、南先生……刚、刚才那通电话是……?」
「是我妈啦。只是打来问我晚餐会不会回家吃,无须一提的电话罢了。」
既然询问他是否会回家吃晚餐……难道他是住在老家?这个人是怎么回事?这样的个性与外表,但其实是住在老家?明明老是露出快把人射穿的犀利眼神,却每天吃着妈妈亲手做的饭菜?
不对,这个问题现在并不重要。
「那个……你说的是那个吗?精确说来是称为『义母』,也就是后母那类的关系……」
「啥?你在说什么?是与我有血缘关系的母亲啦。她是怀胎十月后,辛苦产下我的女人。」
「……咦,奇、奇怪?咦?咦?听、听说令堂……生前是律师吧?后来却被自己辩护的犯人挟怨杀害……」
「嗯?」
南先生露出稍作思考的样子后,直接了当地开口说:
「那不是我出道作里主角的设定吗?」
出道作!
换句话说——都是虚构的!
我刚才听到的「极恶侦探」诞生秘辛,全都是虚构的内容吗!
就是与实际存在之人物、团体完全无关吗!
「啊~原来如此,你被那个老头摆了一道吧?」
南先生看着一脸呆滞的我,发出闷笑声说:
「哼哼哼,劝你最好小心一点,新人。那个老头挺不好惹的。别看他表面上是个和善的老好人,其实比我更恶劣喔。」
「所、所以我被骗了……?」
「那个老头应该是为了避免你辞职,才说出这种谎话。毕竟跟我搭挡过的新人,每一个都立刻辞职。大概是他想利用这种感人的设定,勾起你对我的同情心吧。」
「……」
「由于母亲被犯罪者杀死,因此痛恨所有犯罪者……喂喂,有着这种老套设定的人,怎么可能存在于现实中?」
老套。
极为老套。
因母亲之死而性情大变,确实是常见的角色设定。可说是极度泛滥、极度王道、极度标准、极度刻板印象——极度老套。
老套到跟用氰化钾杀人没两样。
「话说回来,既然那个老头那样鬼扯,表示你想辞职吗?」
南先生以漠不关心的语气说道。
这件事对他来说,应该真的无关紧要。
说句老实话——我是有考虑辞职。毕竟就各种角度来说,昨天那起事件几乎成为我永生难忘的心理创伤,而且会聘雇南先生这种侦探的事务所,我也不觉得自己有办法在此继续工作。
倘若以推理小说里下一个会翘辫子的角色的方式来形容,就类似「我才不屑在有你这种侦探的事务所工作!我要辞职回老家了!」这种感觉吧。
但是——
「我、我不会辞职的!」
我却说出这样的回答。
我瞪着极恶侦探的眼睛,光明正大地这么回应。
我也有自己的骄傲,不想被人玩弄在股掌中,像是忍气吞声般选择逃避。岂能被人当成容易受骗的乡下小姑娘,夹着尾巴逃走呢?
说什么都不能从头到尾被人瞧扁了!
「我要待在这间事务所里,把你当成负面教材,成为一名优秀的侦探!」
我伸手直指着南先生。
任凭一时冲动如此放话后,内心随即闪过「糟糕,或许惹他生气了」的想法,吓得我有些提心吊胆,不过南先生只是加深了脸上带有嘲讽意味的笑容。
「哼~总之你就好好加油吧,呕色。」
「我叫桃色!」
郑重声明一下,绝对不许那样称呼我。
总而言之——
因为无法实现成为律师的梦想,如同误打误撞般就职的我,在此时此刻、这个瞬间,萌生出全新的梦想。
总有一天,要让这家伙对我刮目相看。
这就是我最新的梦想。
注1:后设 英文「meta」字首的翻译。在文艺创作上,后设的文体是以同一文体讨论文体本身的问题,例如小说角色反驳这是虚构作品的行为,或剧中剧的写作方式,都属于此类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