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出突然,请问各位可曾听说过「后期昆恩问题」?
这是悬疑作品里,内含在作品构造上的问题。由于美国推理小说家艾勒里·昆恩的后期作品里,经常出现以此问题为主题的作品,因此才这么命名。
若以粗略的方式说明,此问题就是作品中被证明的「真相」,作中角色却无法证明此一「真相」。
不管是真相或实情,根本没有任何人知道。
无论多么高竿的名侦探,也没办法证明。
反过来说,假如用复杂的方式来解释,就是「即便毫无矛盾、完全吻合某一理论体系,却无法透过这个理论体系,证明此一理论体系并未存在着任何矛盾」,是个与哥德尔不完备定理相似的问题,或是诸如此类的内容。
说穿了,其实不太懂这在说什么。
由我这个对推理小说涉猎不深,又没有特别喜爱这类作品的人来解说,这是个略显高深的主题。因此,就跟某位身为小说家的极恶侦探在跟我解释时一样,我会试着用具体案例来向大家说明。
比方说在某本推理小说中,有一位名叫A先生的登场人物。
这位A先生就是犯人。
基于各种动机,A先生最终杀了B先生。
尽管A先生使出各种掩盖真相的手段,最终仍被名侦探看穿。A先生承认自己是犯人后,事件圆满落幕。
不过,事情没有那么单纯。
倘若A先生——其实是遭到名叫C先生的登场人物所控制,结局会怎样?如果A先生杀死B先生以及被当成犯人逮捕的情况,全都一如C先生的计划,结果又是如何?
在以反转为卖点的推理小说里,或许名侦探会在最终章看穿C先生的存在——但其实这位C先生,实际上是被称为D先生的「未登场人物」所操控,结局会怎样?
假如就连名字都并未出现在作品中的D先生,是个空前绝后的催眠高手,不光是C先生,就连名侦探与警察都受到他的催眠术控制,结果又将如何?倘若名侦探本身是在没有「自己遭人控制」的自觉下受到操控,最终会是怎样?
要不然就是最强催眠师D先生,事实上也被终极幻术师E先生所摆布——
诸如此类。
像这样「登场人物其实遭到控制」的可能性,总是如影随形存在于作品中。
纵然可能性趋近于零,但终究不是零。
像这样以催眠术为例,虽然既极端又突兀,但是没有人可以完全否定,真相后又潜藏着另一个真相的可能性。
当然,对于能够综观整个故事的读者与作者而言,应该可以轻易否定这点。
毕竟大家都知道,作品中就连名字都未曾被提及的人物,不可能会是犯人。如果作者以「这家伙就是犯人」的方式来描述,此角色就会是犯人。
不过——
身为作中登场人物的名侦探——无法从后设的角度观测故事的名侦探,无论如何都不能证明这一点。
名侦探无法确定所有的证据都搜集齐全,无法肯定自己已经揪出嫌犯,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操控犯人的真凶并不存在。
在指认犯人的部分欠缺了确实性。
这就是——「后期昆恩问题」。
简单说来,就是可怕的后设问题。
后设。
充满后设。
若进一步解释,根本是鸡蛋里挑骨头。
也能说是放弃将作品当成一则故事来享受。
反过来说——也算是把故事享受到极致的结果吧?
或者该说是将「犯人是谁」这个推理小说的魅力与醍醐味追求到极致,结果却碰壁。
Who done it?
历来的推理小说家与悬疑作品支持者,过度琢磨如何找出犯人这件事——结果陷入动弹不得的处境。
追求着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所谓的犯人,到底是什么?
1
「——听懂了吗?新人,即使逮捕犯人,他也未必是真凶。就算以为已经查明了真相,但或许是其他人让你如此深信不疑。这点未必局限在推理小说中的后设问题,毕竟就连现实世界里,也不存在任何完美无缺的真相。」
南先生口沫横飞地解释完「后期昆恩问题」后,继续说:
「比方说你以侦探的身份顺利逮捕犯人,此事应该会让你获得达成壮举的满足感,萌生『获胜』的感觉。不过事实上,暗地里有个能随心所欲操控你跟犯人,一直看着自以为『获胜』的你,心中冒出『获胜』的感想,从未出现在台面上的幕后黑手也说不定。拥有这类小聪明的恶棍,很遗憾这世上还挺多的。」
南先生更进一步说明。
「这世上最聪明的获胜方式,就是对手并未产生『落败感』的情况。让对方自以为『获胜』的同时,暗地里达成自己的目标。这么一来,除了不会遭对方怨恨,也能避免留下祸根,堪称是聪明到极点、最为理想的获胜方式。」
「那个……」
我再也按捺不住,开口吐槽。
「接下来轮到你了,能赶快下好离手吗?」
语毕,我伸手指着棋盘,而且是毫不犹豫地直指南先生那颗已被我将军的王将。于是他不发一语,将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陷入沉思,明显看起来相当困惑。
目前我们两人的中间夹着一块将棋盘。
本职是一名作家、工作时间较为弹性的南先生,经常跑来事务所闲晃。
今天也来事务所闲晃的南先生,在与我们吃完午餐后,发现放在事务所角落的将棋组,便来向我下战帖。
「只要你下棋赢过我,我明天就请你吃午餐。」
当时,南先生一脸得意地说出这句话,一副对于自身棋艺很有信心的模样。
值得庆幸的是,那时候并未决定当我落败时的处罚,因此,我是在毫无风险的情况下接受挑战。
至于这场较量的结果——
「请赶快下好离手,南先生。」
「……」
「重点是你赶快投降啦。不管怎么看,再过三、四回合就是我赢了。」
我低头俯视对手的王将——那颗被逼入绝境的王将。由于南先生大半的棋子都已被我吃掉,因此他阵营的防守很不牢靠。
简直跟国王的新衣没两样。
说起棋盘上的战况,我几乎是胜券在握,南先生只能移动王将逃命。手边拥有大量棋子的我,随便移动任何一颗棋子,就可以轻松逼死对手。
我敢大声断言,即使是羽生名人,也已无力回天。
这场棋局,一路上都是我占尽优势,中期更是能确定我必胜无疑。只是南先生后来一直死缠烂打地拖延时间,甚至还完全停止下棋,上演一场莫名其妙的推理小说脱口秀。
「你刚才提到『后期昆恩问题』以及聪明的获胜方式,到头来是想表达什么?」
「意思就是——」
面对语气十分无奈的我,南先生不知为何露出得意的笑容。
「即使你在棋局中赢过我,但其实只是你自以为『获胜』,一切都依照我所预料的局势在发展……也说不定。有可能是我刻意让你以为自己『获胜』,到头来真正的赢家是我。」
「请你别一脸跩样地胡说八道……」
说穿了,就是他不肯认输。
偏偏还鬼扯这么久。
他这段不肯认输的鬼扯,当真有够长的。
简单形容一下南先生的现况,就是他嚣张地向后辈下战帖,偏偏对手出乎意料地强悍,导致自己即将吞下败仗,却又死不认输——大概是这样。
「喔~早乙女小妹,没想到你挺擅长下将棋呢,居然还懂得矢仓这类战术。」
途中跑来观战的所长在一旁说道。
「这没什么啦,只是以前跟爷爷学过而已。」
说句老实话。
与其说我很擅长下将棋——
「哈,原来如此,因为老家太过乡下,所以你只有将棋这类娱乐对吧?」
……不如说是这位拼死找借口、不肯认输到令人汗颜的男子太弱。
他下棋的实力非常弱。
弱到不值一提。
不,与其说他太弱,说是一知半解更贴切。
纵使他明白各棋子的移动规则,但真要说来,他也只知道棋子的移动规则,甚至连「居飞车」跟「振飞车」都不懂。
见南先生一副「开局时根本没事可做」的模样,率先把香车往前移动一格时,老实说我真不知该做何反应。
真亏他有胆子仅凭那点将棋知识,就以午餐为赌注向我下战帖。
「唉……请你赶快认输吧,南先生。这是专业比赛的话,思考时间也有限制喔。」
「哼,你太天真了,这场比赛可没有设定时间限制。就算我思考再久,你也不能说我违反规则。」
「请别像小孩那样满口歪理……真是的,不过是一顿午餐,你是有多心疼啊?反正你是前辈,请人吃顿饭又不会怎样?」
「你可别误会,一顿午餐的钱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只是……输给你这种货色,害我得请你吃饭的屈辱,我说什么都难以咽下……」
居然说得这么过分。
看来他坚持的不是歪理,而是耍赖。
是个不服输而耍赖的小屁孩。
「唉~难得的午休,就在南先生你漫长的思考中度过了。」
我瞄一眼墙上的时钟,深深叹一口气。
「这样算是我赢了吧?我们又不能一直这样玩下去,毕竟今天下午一点有约——」
「打扰了。」
话才刚说完——
这时传来一阵平静的招呼声,事务所的门慢慢被推开。
「我是荒贝经纪公司的乡岛,不好意思比预定时间稍早抵达,请问现在方便吗……?」
来者是一名穿着西装的男性。他以半推开门扉的姿势,一脸歉意地如此说道,年纪看起来大约三十出头。
他身后站着一名身材娇小的女性。
她戴着一顶大帽子,脸上还有一副墨镜,让人无法看清楚她的长相,不过从她身上时髦的薄衬衫、迷你裙以及过膝长袜等装扮来看,应该是未满二十岁的少女。
当我扭头望向事务所的大门,目光被访客吸引的瞬间——
喀啦喀啦,忽然传来一阵东西洒落的声响。
「哎呀,真可惜,看来时间到了。」
心中冒出不祥预感的我,立刻将视线移回去,发现可以对折收纳的将棋盘已经折起,棋盘上的棋子全掉在桌上。
这不能算是翻桌,而是翻盘了。
我获胜在即的棋局——就这么泡汤了。
「……咦!你、等、咦?」
「其实我早已想好两百种下法,但既然委托人上门,也只能到此为止。」
「为何你要模仿《火影忍者》的鹿丸说话啊……不对!等一下,南先生!你这是在做什么!明明应该是我赢了……」
「你真是捡回了一条命呢,新人。我刚才恰好想到能扭转乾坤的一手,虽然再多下几局肯定是我获胜,但既然委托人已经抵达,那也没办法。这场比赛宣布无效,勉强算是和局吧。唉~真可惜,明明我都快赢了,但是说什么也不能让委托人枯等嘛。」
南先生一副十分惋惜的模样。
我……完全无言以对。
这家伙就这么不想认输,甚至到不择手段的地步吗……
根本远超过不服输,只是个人渣吧。不仅仅是不服输,单纯是他的度量狭隘到无药可救。
相对于傻眼到不由得萌生钦佩之意的我,南先生径自从座位起身。
「那么,接下来是开心愉快的工作时间。」
南先生以委托人光临为借口,一脸庆幸地放弃趋于劣势(确切说来是注定落败)的棋局,令这场比赛无疾而终。尽管他摆出一副把伦理道德当成屁、极为厚颜无耻的态度,但既然他是以工作为挡箭牌,我除了忍气吞声以外别无他法。
不过,他在说完「接下来是开心愉快的工作时间」这句台词,招待委托人进入事务所之后的行动是——跑去顶楼抽烟。
彻底把接待委托人的工作推给我。
明明以工作为借口中断比赛,他却毫无工作意愿。
……算了,南先生说穿了只是非正职的打工侦探,与委托人初次接触的工作,本来就该由正规行政人员的我负责……只是啊~就算是这样~
唉……总觉得有股想对着夜晚的大海放声大吼的冲动……呜哇……
即使有种压力已经累积到顶点的感觉,我仍是认真负责的社会人士,于是在勉强平复心情后,如实完成自己的职务。
我将原本预约下午一点的委托人带往会议室,同时在脑中回想昭和所长教导过的基本守则,向他们询问委托内容。
「——遭人跟踪是吗?」
我反问后,身材纤瘦的西装男子——乡岛聪先生,点头收起下颚说:
「大约从三个月前,敝公司开始收到寄给妮娜的奇怪信件……内容很明显是跟踪狂会写的那种,怎么说呢……总之是那一类信件。在那之后,我们一直定期收到此人寄来的骚扰信。」
「不只有信件。」
妮娜——本名田泽新菜,一副怒火中烧的模样说道。刚抵达事务所时用来遮脸的墨镜与帽子,现在已全数摘下。这位少女有着强势的眼神,妆容也偏浓,长相倒是挺标致的。
「这个人曾偷过我放在休息室里的东西,也曾趁着夜色跟踪我。另外,他好像查出了我家地址,偷偷在我家装设窃听器!因为寄来的信上,写着我在家与人通电话时讲过的内容……唉唷,反正这家伙真是有够恶心……我诚心希望他赶快去死!」
她完美突显出自身可爱相貌的妆容,因愤怒而扭曲,激动地说出这番言论。个人认为对于偶像来说,摆出这副态度有些不妥,不过想到她对跟踪狂的愤怒与恐惧,用词偏激也是在所难免。
这位名叫田泽新菜的少女,是以「妮娜」为艺名,正在发展演艺事业的偶像。
乡岛聪是她的经纪人,今天是为了委托我们帮忙调查跟踪狂,才前来本事务所。
「那个……请问你们有联络警方吗?」
「我也建议妮娜去找警方商量,但是——」
「我死都不要闹上警局!」
妮娜立刻打断经纪人的话,口气激动地继续说:
「我不想把事情闹大。万一这件事被揭露,我的粉丝肯定会减少。因为遭跟踪狂骚扰,对追星族来说只是让人反感的要素。」
明明还是个年轻小姑娘,却有着如此严酷的价值观。
我原以为遇到这类问题时,一般都是经纪公司不愿找警方商量,看来这种想法只是我的偏见而已。
「再加上警方肯定也帮不了什么忙。我以前找警方商量时,他们只会询问现阶段的受害情况,或表示这点程度算不上跟踪狂等等……哼,没等到我被跟踪狂杀死,那群家伙根本不会采取行动吧?」
「您以前也曾遭受跟踪狂骚扰吗?」
「高中的时候。不过……当时并没有闹出太严重的事件。」
妮娜不悦地说完,重重地叹一口气。
「敝公司在这种时候,都会立刻去找警方商量,只是妮娜坚持不肯这么做……才决定来拜托贵事务所调查。」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关于本次的委托内容,是调查与找出该名跟踪狂吗?」
「嗯,这个嘛……我想调查当然是需要……」
目光游移不定的乡岛先生,略显犹豫地继续说:
「该怎么说呢?只要这件事可以圆满落幕,敝公司就心满意足了……总之,只要能除去这位跟踪狂,我们愿意全权交由贵事务所处理。」
「……好,我知道了。」
结论是,不仅要调查与找出跟踪狂,对方似乎希望我们能解决得更加彻底。话虽如此,对方却摆出「我们并没有交付偏激的委托,不过你们想怎么做都可以」的态度。
委托人在场面话中所隐藏的真意——我对于立即看穿这点的自己,总觉得心情有点郁闷。
我在这间事务所工作已快满一个月。
除了与极恶侦探初次见面的第一起事件以外,我还接触过几起事件。
话虽如此,在那之后我再也没碰过「我是遗体的第一发现者」这种既轰动又刺激的大案子,只有负责过寻找失踪宠物、外遇调查这类和平委托的接待工作(另外,我在接待过程中,见到了传说中的恋泉小姐——恋泉浮世小姐。该怎么说呢……她是个难以用笔墨形容的大美女)。
即使我还只是一名菜鸟,但也已逐渐察觉出,这间事务所在相关业界中,是秉持着怎样的立场。
说好听点,就是万事屋。
说难听点……还是万事屋。
以一句话来形容这间昭和侦探事务所,就是「任何委托都处理」的侦探事务所,无论好坏皆名声响亮。
而且不能浮上台面的委托,出乎意料还挺多的。
「——啊,不好意思请等一下。」
乡岛先生这样表示后,从西装口袋中取出手机。
看来是有人来电。
「喂喂,怎么了?爱衣,你差不多该抵达摄影棚……什么?你迷路了……你在哪里……总、总之先告诉我附近有什么醒目的地标…………唉~你一直哭,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帮你啊……」
乡岛先生以慌张的口吻,对着电话另一端说道。他语气激动地通话一段时间后,终于像是死心般地深深叹息说:「……算了,你站在那边别动,我马上去接你。」
切断通话后,他面对我说:
「不好意思,因为发生了一点状况……真的十分不好意思,我就先离开了,事件详情由妮娜来说明。」
「啥!先、先等一下,乡岛先生。」
看着准备离去的乡岛先生,妮娜的语气变得很激动。
「我的事情才处理到一半吧?这样半途撒手不管,你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我也没办法啊,因为发生了紧急状况。」
「什么紧急状况……只是爱衣迷路吧?刚才的电话我也有听见。像她那种废物,别理她又没关系。」
「爱衣那边是工作,假如迟到的话,会给对方添麻烦。」
「难道我这边就不是工作吗?从跟踪狂的手中保护偶像,不也是事务所与经纪人的工作?哼~我懂了,乡岛先生,所以我被跟踪狂刺杀也无所谓吧?」
「……妮娜,拜托你谅解一下,我并不是你一个人的经纪人。爱衣还只是国中生喔,又是刚出道的新人,理当需要多一点照顾吧?」
「不过,今天是我……」
「因为你的坚持,事务所才出钱委托侦探帮忙。倘若你继续耍任性,就立刻跟我去警局。毕竟拜托警方出马,不必多花一毛钱。」
「……唔!」
妮娜不发一语,懊恼地紧咬下唇。乡岛先生留下一句「如果有其他事情,请拨打名片上的电话号码,那我先失陪了」,匆忙向我一鞠躬,随即快步离去。
被留下来的妮娜,表情显得十分难看。一脸像是即将失控发飙,或是准备放声大哭的模样。
「偶、偶像经纪公司的经纪人,果然很忙碌呢。」
我再也承受不住沉重的气氛,只得开口闲聊这类不会冒犯人的事。
「……哼,是因为爱衣那个笨蛋又没用又脱线。只不过稍微有点人气,就如此嚣张。」
「那位名叫爱衣的小姐,也是偶像吗?」
「她是我们公司最近出道的新人偶像。大家都说她是『天然呆』,目前稍微有点人气,不过,这女人居然不是刻意想塑造这种形象,而是货真价实的天然呆。真要说来,就只是一个笨蛋,既不懂世事又不会看人脸色……一想到她就心烦!」
妮娜不耐烦地解释。
看来她对爱衣的嫌弃,当真不是盖的。
「她时不时就会搞砸事情,给很多人添麻烦……再加上稍微遇到一点困难,就会立刻哭着打电话来求救。怎样?不觉得十分火大吗?你肯定也感到很火大吧?对于女性来说,她是最令人火大的那种女性吧?」
就算你征求我的同意,我也不知该做何反应啊。
「不、不过,那孩子只是国中生吧?她容易搞砸事情,或是一有困难就向经纪人求救,也是在所难免……」
暗地里批评其他女生,多少令我良心不安,因此我以这段说词袒护那一位名叫爱衣的天然呆小姐。
但从结果来说,这么做是不智之举。
「啥?你是在不懂装懂什么?听着,说起她的天然呆程度——」
仿佛洪水溃堤,妮娜开始大肆抱怨并说人坏话。
而且,她对于后辈偶像的批评与中伤几乎毫无节制。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终于打听出跟踪狂对她造成的具体困扰。
「仅有那种程度的长相就来当偶像……最近的偶像水准还真是越来越差。该说她不够出众,或是缺乏偶像应有的气势?说穿了就是艺气不足。」
吸完烟从顶楼回来的南先生,一开口就说出这段话。
居然还提到「艺气」,这种源自漫画《新世纪偶像传说:彼方的搞笑进化论》的名词。真亏他能扯出这种只有狂热爱好者才知道的梗,不过我是听得懂啦。
「像这样把姿色只达到班花水准的女生拿来成套推销,利用可碰触小姐的酒店经营手法压榨粉丝的荷包……想想还真是可怕呢~在现今这个年头,连黑道的经营方式都还比较健全咧。」
明明这段发言没有针对性,却会与诸多不特定对象为敌。
拜托你行行好,别随口乱说这种全方位的挑衅发言啦。
「果然还是昭和年代的偶像最棒了~在那个年代,唯独拥有出类拔萃的独特魅力,身为货真价实的美少女,才被允许出现在萤光幕上,以偶像之姿发光发热。」
「以南先生的年纪,请不要大聊昭和年代的偶像啦。」
瞧他的样子,怎么看都是平成年代初期出生的。
是思春期沉浸在掌机GBA的年代吧。
说起《JUMP》的棒球漫画,就是《野球长打王》的那个世代。
想必南先生并非真心喜欢昭和年代的偶像,单纯是想与世间的流行唱反调,装出一副孤僻鬼的样子。
自以为是怪人的怪人,就是个性反骨的那种人。
「咦?老头上哪去了?」
「他说要负责把委托人送回经纪公司。」
「这算什么?所长亲自去跑腿吗?像这样被委托人当成司机使唤,我看这间事务所也快完蛋了。」
「那个~是所长毛遂自荐要送对方回去,我想应该是他想炫耀自己的丰田Celsior……」
南先生听我说完,像是心领神会似地点头。
我个人也认为,就算对方是遭受跟踪狂骚扰的女性,专程开车送委托人回去也太过献殷勤,不过所长本人似乎很想让年轻女性搭乘他的爱车。
听说爱车人士,分成喜欢让人搭乘自家爱车,与排斥让人搭乘爱车的类型,而昭和所长很明显是属于前者,因为他也载过我好几次。
「所长当时还喃喃自语说:『有幸让偶像坐在副驾驶座上,真令人自豪呢。』」
「只希望那个偶像,当真足以让人自豪啊。」
南先生无奈地低语,同时坐在椅子上开启电脑。
「来委托的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田泽新菜,艺名是『妮娜』,目前隶属于名为『GARUGARU少女组』的偶像团体。」
「『GARUGARU少女组』的妮娜……喔,有了有了。什么嘛,说是偶像,也只是地下偶像啊。」
「……地下偶像吗?」
我对这个名词并不是很清楚,只记得是很少在媒体曝光,演艺活动以现场演唱为主的偶像就会以此通称。由于「地下」二字给人的印象欠佳,因此最近又称为「LIVE IDOL」。
我越过连帽皮外套男的肩膀,注视着电脑萤幕,阅读搜寻的结果。
「GARUGARU少女组」是在一年前组成的四人女子偶像团体。
尽管在媒体曝光的机会不多,目前还没没无闻,不过她们已举办过多次的演唱会,每次都表演得十分卖力,粉丝数稳定成长中。
成员之一的妮娜,虽是团体中最年长的人,却是个爱哭的小傻妞。
不擅长与男性相处,别说是男朋友,就连男性友人都没有。
经常脱线演出,却不会惹人厌的女生——
「……」
「那女人是个爱哭的小傻妞,却不会惹人厌?」
「我完全看不出来……」
根本与天然呆恰恰相反,是个十分世故的女孩子。
我也不觉得她不擅长与男性相处。
毕竟她在面对经纪人时,显得相当没大没小。
我看了一下妮娜网路上的照片,困惑、欢笑或哭泣……无论哪个表情,都跟刚才那种尖酸刻薄的模样有所落差。至于她的部落格与SNS账号,则经常使用颜文字以及年轻人用语,绝妙地营造出小傻妞的感觉。
这就是所谓的塑造形象。
好像是在支持者面前,拼尽全力表演出社会大众所追求的形象——认为这样的自己「就是社会大众所追求的形象」。
「年龄是……十八岁?嗯~明明至少有二十岁,居然还造假咧~」
「咦……你、你怎么会知道?」
「那种事一看就知道啦。」
南先生理所当然地说。
才怪,哪有可能用肉眼看得出来,至少我就看不出来。我对于她宣称自身年龄为「十八岁」这件事,丝毫不觉得有异。
我认为她的长相看起来很符合十八岁。
反倒是南先生在妮娜抵达后立刻去顶楼抽烟,仅有短短一瞬间看见对方的长相——而且是被帽子与墨镜遮住脸庞的模样。
「关于女性的年龄,透过颈部的皱纹来判断是最迅速且正确的做法。原因是脸部能用化妆来掩饰,不过会在颈部擦粉底的人就很少了。」
「脖子上的皱纹……」
「十多岁与二十多岁,颈部的肤质可是相差甚远喔。」
南先生露出打趣的笑容,扭过头来看着我,我反射性地伸手遮住颈部——遮住十多岁与二十多岁似乎相差甚多的颈部。
「……你、你这么做会构成性骚扰喔。」
利用外在情报看穿对方的年龄——这样的洞察力,或许对侦探来说是必备能力,不过这对诸多女性来说,是宛如天敌般的能力。
「那个名叫妮娜的女人,我猜她的实际年龄应该是二十出头,年纪跟你差不多,或是稍微比你年长。」
「不会吧……」
真是太令人惊讶了。
我当初还想说这位未满二十岁的女性,不仅态度趾高气扬,思考方式也既现实又心机,原来她比我年长。之前我还称她为妮娜,看来应该尊称为妮娜小姐才对。
话说,她提到高中时期被跟踪狂骚扰时,是用「以前」二字描述。假如她跟我同龄,这个年纪的人确实容易说高中时期是「以前」。
「……哇,还有她跟爱衣的自拍照……」
在部落格里找到的照片中,有一张是妮娜与另一名少女要好地摆出V字手势一起拍照。
『我今天和小爱衣一起工作~
说起小爱衣,她长得既娇小又可爱,我真的好喜欢她!
如果我是男生,肯定会成为她的粉丝呢!』
部落格中是这么写的。
……女人还真可怕。
「妮娜刚才对于这位名叫爱衣的女生,可是数落得非常难听。就算这样,表面上仍假装与对方十分要好。该说她成熟呢?还是很有专业素养?」
「她单纯是想利用对方吧。尽管是才出道数个月的新人,人气就已超过自己,令她怒火中烧,但只要跟当红人物搭上关系,总能蹭得些许好处。」
「……」
「基于这点,她拼死想摆出前辈姿态的模样,让我看了就觉得可悲。一个人再逊也该有个限度,最可悲的就是以半吊子的方式抛下自尊,向现实妥协。」
南先生扬起嘴角,露出十分令人不舒服的贼笑。
这让我莫名感到难过。
只是稍加调查,便能清楚看出妮娜与爱衣在偶像知名度方面的落差。两人的SNS账号追踪人数相差了一位数,经纪公司针对她们的推销手法也有明显差异。爱衣最近已开始在媒体上露脸,但妮娜直到现在仍没有任何上电视节目演出的经验。
身为偶像,她们有着决定性的落差。
甚至不禁令我认为,也难怪妮娜会嫉妒到不惜诽谤中伤爱衣。
「不过越是调查,越觉得妮娜这女人真是个没名气的偶像。当真有人会为了这种没比一般人多长几根毛的家伙,去当跟踪狂吗?」
「她好像是真的被跟踪狂骚扰喔。」
「没比一般人多长几根毛」这句话也太过分了。
毕竟这么一来,就只是一般人吧。
「经纪公司从三个月前陆续收到可疑信件,而且,无论是信件内容或是跟踪方式,似乎都越来越偏激。」
语毕,我将当作证物保管的信件交给南先生。保存在透明资料夹内的信一共有五封。
「这么恶心的信,经纪公司还收到多达五封吗?」
「不是的,只有起初两封是寄到经纪公司,剩下的听说是直接放进妮娜家的信箱里。」
想必是跟踪狂在寄出第二封信的那段期间,成功掌握了妮娜家的地址。
所以从第三封信开始,就直接投入她家的信箱。
「跟踪狂掌握目标的住处后,心情总是会特别激昂吧?信上字里行间透露的兴奋感,也从第三封起变得截然不同。」
直到第二封,都是用印刷物剪下来的文字,拼凑出「你是世上第一可爱」、「我一直在关注你」之类,以两、三行句子组成的简短文章;但从第三封之后就全是手写,而且内容很长,又偏向具体事实,比方说地址、常去的美容院、从表演会场返家时的路线等等,内容都强烈涉及目标的私人情报。
「其他受害状况呢?」
「除了实体信件以外,经纪公司还收到以匿名方式寄送,内容为『给我更加推销妮娜』的电子邮件,以及妮娜放在表演会场休息室内的化妆包遭窃……另外根据当事人的证词,她曾经在走夜路时被人跟踪、住处被安装窃听器等等,还真是热情的跟踪狂。」
「天底下没有不热情的跟踪狂吧?」
南先生出言嘲讽。
当我们聊到这里时,所长回来了。
「嗯~真伤脑筋,最近的年轻人好可怕,从头到尾都摆出一副不理人的冷漠态度,在车上一直玩自己的手机,还说我的Celsior是『充满老头味的车子』……」
所长背后散发着一股浓浓的阴郁气息,看来是深刻感受到与年轻世代之间的落差。其实我倒是挺喜欢Celsior,那股「老头味」可是既硬派又帅气呢。
「所长,关于这个委托,以积极接受的方式来处理没问题吗?」
「啊……嗯,说得也是。」
「既然如此,要交给谁呢?既然与爱情问题有关,就由恋泉小姐来负责吗?」
「说来遗憾,恋泉小妹不会接受与跟踪狂有关的委托。因为她偏好的类型,并非这种单方面的恋爱,而是原先彼此相爱的两人,在发生纠缠不清的关系后,最终铸下大错的那种爱情。」
「……那个人也同样心理有病呢。那么,就透过网路联络厄岛先生……等等,这次的跟踪狂很少使用网路,厄岛先生也不太适合。嗯~该怎么办呢?」
「咳咳!」
背后传来一声做作的咳嗽。
但是,我决定当作没听见。
「我想想喔~该怎么办呢~神守先生应该对这类事件没兴趣,阿问因为正值考试期间,已说过暂时无法接受委托,而我又还没见过小笑。」
「咳咳!咳!咳咳!」
「所长也说过不再负责第一线的工作,我还是个新人,电脑先生又非人工智能,独立状态下什么都办不到,桌小妹不会移动,椅子君也不会走路,空气仔偏偏是空气……唉~真伤脑筋,四处都没有能负责这项委托的侦探耶~」
「你这个臭丫头,是故意的吗?」
南先生一把抓住我的肩膀。
我迫于无奈地转过身去,一位闲到发慌的侦探正看着我。
「这个委托就由我来负责。」
「咦~~由南先生你负责吗……」
「因为截稿事宜已告一段落,我现在很有空。」
南先生显得特别有干劲,但我能感受到自己的表情十分僵硬。毕竟他从刚才就表现得莫名起劲,害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昭和侦探事务所。
侦探编号03。
「极恶侦探」南阳。
这名男子……就各种角度来说都相当糟糕。倘若可以,我不想与他共事,也不想把这次的委托交给他。
并不是我对于呕吐那件事一直记恨到现在……不,基本上我还是耿耿于怀啦——不过自从最初那起事件后,这一个月以来,我已与他共事过几次,具体说来是两次……他的工作态度着实糟糕无比。
可说是极恶。
其中最糟糕的一次,是第二起事件中,他竟然中途撒手不干。
明明是他主动请缨,却在事件解决前先离开。
他离去时,只留下一句「总觉得好无聊」。
曾听昭和所长提过「南小弟解决过很多事件,只是中途放弃的也不少」。这个情报绝非夸大,而是千真万确。
这名男子曾毫不讳言地表示,发泄压力是他成为侦探的理由,此人心中根本不存在所谓的正义感、责任感以及对谜团的好奇心。
只求自己开心。
因此,一旦厌烦就会离开,一旦搞不懂就会离去。
简直是极恶的最高境界。
不对,应该称之为极恶的最坏榜样。
幸好刚才提到的第二起事件,后来有找到能临时代打的侦探,事情才得以顺利落幕,但是身为一名行政人员——不对,是身为一名社会人士,我再也不想把工作交给这个毫无责任感的男人。
特别是类似此次这种相较之下更为正经的委托。
假若是在十角馆发生杀人事件,或是有一千两百个密室,诸如此类异想天开到突破天际的事件,我就会硬塞给他去处理。
「怎么?新人,瞧你一脸不服的样子。」
「我当然不服啊……因为你对于事件感到厌烦时,就会中途跑掉。我可不许你说,你已经忘了『土龙事件』!当时,你可是把我独自一人留在不知是哪个县市的森林里喔!害我都做好觉悟,甚至还写下遗书!」
「哼,那要怪事件无聊到令人生厌啊。」
南先生无视愤慨的我,双肩微微一耸。
「只要是有挑战性的事件、有值得教训的犯人,我就会奉陪到底——前提是这起事件足以成为推理小说的题材。」
他说得脸不红气不喘,毫无一丝悔意,光明正大地表明极恶的处事态度。
但是与所长讨论过后,由于没有其他能委托的人才,因此决定把这起跟踪狂事件交给南先生负责。
我的心中充满不安。
希望这起事件,他会愿意负责到最后一刻。
2
以结论来说,南先生这次有尽到身为侦探的义务。
他成功解决这起事件,并且揪出犯人。
昭和所长曾说过「南小弟的打击率是五成」。尽管做事只有三分钟热度,但只要有负责到最后一刻,他肯定能解决事件。
反过来说——就是有一半的事件,他都半途而废。
依照当事人的说词,除了事件内容是否足以成为推理小说的题材,他还很容易因为没兴趣而中途跑掉。反过来说——他会负责到最后一刻的事件,或许算得上是能当成推理小说题材的事件。
具备英雄史诗的要素。
具备浪漫爱情的要素。
具备怀旧复古的要素。
具备稀奇古怪的要素。
具备奇幻异想的要素。
是个能撰写成推理小说,呈现在读者面前也不丢脸的事件——唯独这种事件,才是吸引极恶侦探上钩的绝佳诱饵。
只是这种明明吃入嘴里,一旦不满意就当场吐掉的态度,当真是不负责任到能用「极恶」两字来形容。
不过换个角度解释,有可能只是他无力解决该起事件,就以「我腻了」来当作逃跑的借口。
南先生是个对于他涉足的事件,有一半机率会解决,另一半机率撒手不管的侦探。
纵使打击率高达五成,却是「全垒打」或「三振出局」二择一。是一名只会拿出如此极端的成果,派他办事如同一场豪赌的侦探。
这起跟踪狂事件的结果,很幸运的是击出了全垒打。
至于三振出局的——则是下一起事件。
在这之后的另一起事件,极恶侦探选择半途而废。
那是在某出版社的派对上发生的杀人事件,南先生解谜到一半,竟丢下一句「真无聊」就拍拍屁股走人。
3
隔天——
南先生前往委托人田泽新菜的住处。而我则是百般不愿,当真是千百个不愿意,最后被迫与他同行。原因是所长认为,此次的委托人是女性,再加上委托内容的关系,有一名女性和南先生同行会比较恰当。
乍看之下这是十分正当的判断,但是啊……
总觉得所长会利用各种理由,故意把我跟南先生凑在一起。
「南小弟跟你在一起时,会比平常更认真面对工作。不管怎么说,难得有一位后辈,他也挺开心的吧?你想想,南小弟总是喜欢耍帅嘛。」
以上是所长的说法。
这对我来说却是一种困扰。即使以一名侦探而言,他确实是有少许值得尊敬的部分,但其他地方扣了更多分。
因此先不提个人好恶……我是尽可能不想与他一起行动。
天晓得他会对我做什么,而且,我不想被误认为他的朋友。
不过——社会人士的辛酸之处,就是无论对象是谁,只要上司一声令下,就不能夹带任何私情,非得付诸行动不可。
「这里就是妮娜居住的公寓吗……」
我走出计程车,抬头仰望住址所示的建筑物。
那是一栋看来屋龄超过三十年,说得再好听也算不上是气派的三层楼公寓。没有自动锁与电梯,是个历经风霜的集合住宅。
入口附近设有整栋住户共用的信箱,其中一○二号房贴着写有「田泽」的名牌。
「这、这不管怎么说,都太缺乏警戒心了吧?」
以一名年轻女性独居在外的情况来说,保全方面未免太令人不安。
这栋公寓不仅任何人都能自由进出,而且入口旁边就是等同于私人情报宝库的信箱。即使信箱加装安心用的南京锁,但只要有一根细棒,似乎便能轻松偷取信箱里的邮件。
「这样的破公寓,简直跟邀请人成为跟踪狂没两样。」
「……妮娜怎会住在这种地方呢?她明明是一名偶像,这样也太缺乏危机意识了。」
「想必是没钱吧。」
南先生以没什么大不了的语气回答。
「没钱……不过一般来说,经纪公司都会帮忙打理这部分吧?公司内的偶像可是遭人跟踪喔,经纪公司应该更认真保护旗下的艺人……」
「你白痴吗?先不说顶级偶像,像她那种随处可见的地下偶像,经纪公司才不管她住在哪里。如果只因为三流艺人被跟踪狂骚扰,公司就要帮忙安排保镳,或是送她住进附有自动锁的大楼,那即使公司再有钱也不够用。」
南先生把话说得很难听,却很可能是事实。
经纪公司愿意砸大钱保护的对象,只有相对有价值的艺人。妮娜所属的荒贝经纪公司,并不是特别差劲的经纪公司。倒不如说,从他们愿意尊重妮娜的意见,委托侦探事务所帮忙解决问题这点来看,应该是个愿意为艺人着想的经纪公司。
我抱着复杂的心情,迈步走进公寓里。
当我按下一○二号房的门铃,妮娜便开门回应。她的穿着很轻松,脸上却已化好完美的妆容。另外,大门有扣上门炼。
「……旁边的男性是?」
「这位是本事务所的侦探,负责处理此次案件。」
妮娜听完我的介绍后,表情显得很讶异。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谁叫南先生今天也穿着连帽皮外套、家居裤配上拖鞋,可说是超级随便的打扮。
「那个……南先生,你有带名片吗?」
「我只有身为作家的名片。」
「那个也行,请你快拿出来吧。」
「我可不打算把神圣的作家名片,交给出版业者以外的人。」
唉,这家伙有够难搞!
在南先生坚持不肯交出名片的情况下,我只能拼死以各种言不由衷的华丽词藻,大力称赞这位深夜逛超商造型的男人,是多么优秀的侦探。
妮娜最终还是卸下心防,解开门炼让我们两人走进房里。
这是一间三坪大小、实在算不上宽敞的房间,墙壁与厨房的装潢都与公寓外观一样,看起来年久失修。原先就已十分狭窄的房内,挂满各种华丽服装后,显得更加拥挤。
「好可爱的服装呢。」
跟着走进屋内、坐在座垫上的我,环视房间说道。
「当偶像真不错,能够经常穿这种闪闪发光的衣服。」
「不过这些全是我自费买的。」
妮娜臭着脸,语带讽刺地回答。糟糕,都怪我思虑不周。既然她把衣服全带回家里了,稍微想一下也该知道答案。
「不光是服装费,连培训费与交通费都要自掏腰包。至于伙食费……公司也只有偶尔帮忙支付。我所属的经纪公司,是采从薪水直接扣钱的方式,听说在业界中算是有良心的。但拜此所赐,当偶像的薪水根本没剩多少,现阶段是仰赖打工才能勉强糊口。」
「……真是辛苦你了。」
「还好啦~我算是不错的了。向经纪公司借钱生活,后来为了还债而被迫拍AV或卖身的,可是大有人在。」
真是令人心情沉重的内幕。看来在名为偶像的华丽世界背后,由其光彩所产生的深沉黑暗,也如同理所当然般存在。
「不小心扯远了,我的财务状况完全无关紧要。那就麻烦你们,赶紧解决那个跟踪狂。」
「啊,好的。总之,我们今天想确认一下田泽小姐你的住处。首先是……那个……」
「——窃听器。」
在我取出笔记本,准备确认抄在本子里的「遭受跟踪狂骚扰的基本应对指南」时,南先生突然冒出这句话。
「你说跟踪狂已经查出你家地址,并且很可能在你房间安装窃听器吧。」
「没、没错。」
「既然如此,让我们进房间会很不妙吧?刚才的对话,或许都被对方听见啰?」
啊……我太粗心了,南先生说得很有道理。假如让跟踪狂得知妮娜聘雇侦探,难保不会误触对方的逆鳞。这么一来,我们等于犯下无可弥补的错误……
我对于自己犯下这般初级的失误感到十分后悔,但是——
「关于这件事……我想应该不要紧,因为窃听器好像已经拆掉了。」
妮娜如此解释。
「窃听器已经拆掉了?这、这是什么意思?」
「跟踪狂投入我家信箱的信件中……记得是第四封还是第五封,写到我在屋内打电话时说过的内容。」
这是妮娜跟我提过的骚扰行为之一。
根据她的说词,跟踪狂在信里提及妮娜和母亲或朋友的通话内容。
「我向经纪公司传达此事后,乡岛先生带了反窃听侦测器帮忙调查屋内,只是……侦测器并没有任何反应。」
「所以……你才会认为犯人已经把窃听器拆掉了?」
「应该吧。我现在仍有定期使用侦测器,但从来没出现过反应。」
「意思是犯人已经收回窃听器了吗?这么一来,我们的对话也没有遭人监听的风险。」
我安心地拍了拍胸脯,不过南先生意有所指地低语:
「真是这样就好了。」
接着,他将手伸进口袋,取出一根香烟。当他含在嘴上、准备点烟时,想当然耳,立刻被屋主制止。
「快、快停下来!这里禁烟!不然衣服会沾上烟味!想抽烟的话就到室外!」
「好啦好啦。」
南先生漫不经心地点头同意,横越过房间前往阳台。
「……喂,那个男人当真是侦探吗?」
「算、算是啦……」
面对态度明显不悦的委托人,我只能冷汗直流地帮忙解释。呜呜,所以我才排斥跟南先生共事嘛。
我重新打起精神,把对话拉回原本的主题。
「若是如你所言……表示犯人已多次进出过这个房间。」
分别是安装窃听器时,以及取回窃听器时。
这么一来,这个房间至少遭犯人入侵过两次。
倘若只有一次倒也罢了,不管是撬锁或破坏窗户,有各种粗暴的方法能够入侵屋内。但以二次入侵为前提,难度就会直线上升。
根据妮娜的说法,东西遭窃的情况只发生在后台休息室,住处从来没有发生过窃案。
而且,完全不知道犯人是何时曾入侵过屋内。
以不留一丝痕迹的方式入侵屋内,完成设置与回收窃听器的工作,在没有备用钥匙的情况下——备用钥匙?
对了,就是备用钥匙。
只要犯人有钥匙,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如此一来,最可疑的人就是房东。再来是妮娜曾给过备用钥匙的人,也很可能是此次的犯人。
「田泽小姐,这个房间的备用钥匙——」
「唉~简直太不像话了。」
当我意气风发地准备提问时,抽完烟的南先生从阳台返回室内。瞧他那副深深叹息的模样,仿佛是想说「搞错方向也该有个限度」,全面否定我的推理。
「唔……你、你是什么意思?南先生。什么东西太不像话了?」
「你还要我逐一解释才有办法听懂吗?我想表达的是你那肤浅的推理太不像话了。」
南先生当着委托人的面,毫无顾忌地数落我,害我感到脸颊发烫。
「吵、吵死啦!你这个把委托丢在一旁,擅自跑去抽烟的人没资格说——」
一阵物品碰撞的声响打断我的话语。
南先生将某个东西放在桌子上。那是个细长状的黑色小型机器,造型与非折叠式的旧型手机很相似。
「这是……」
「安装在此房间内的窃听器。」
南先生淡然表示。
「窃、窃听器!你、你到底是在哪发现的——」
「冷气室外机的内侧,用胶带固定着。」
我心急如焚地奔向阳台。安装在外墙上的室外机,设置于从阳台伸手可及的地方。我探头窥视内侧,发现确实有胶带黏贴过的痕迹。
「安装窃听器这档事,并非局限于房内。无论是换气风扇、水表、信箱……将窃听器安装在室外的例子,出乎意料还挺多的。只要这么做,就能免除大费周章地入侵屋内的风险。」
南先生继续解释,同时扭头看向通往阳台的落地窗。
「只能说你倒楣,偏偏住在一楼。犯人不仅能从外头轻松窥视屋内的情况,甚至不必使用梯子就可以在室外机动手脚。」
冷气的室外机是沿着外墙,安装在离地一公尺高的位置,无论是谁都能轻松用胶带将窃听器黏在室外机上。
持有备用钥匙的人很可疑——这样的推理,很遗憾根本错得离谱。
即使被南先生数落「搞错方向也该有个限度」,也是无可奈何。
犯人未曾入侵这个房间,而是将窃听器安装在能够接收屋内声音的位置。
「但、但是,南先生。」
我从阳台返回房间,开口问道:
「将窃听器安装在屋外,当真有办法清楚侧录屋内的声音吗?而且还是安装在冷气室外机上。当屋主开启冷气时,根本吵到没办法窃听吧……」
「你别反射性地开口提问,好歹动一下脑袋嘛。」
南先生无奈地说完,转头看向妮娜。
「这里的屋主,以一名偶像而言……那个,该怎么说呢?还有极大的成长空间,因此荷包方面……该怎么说呢?因为她把一切都投资在梦想上,所以收入比同龄之人的平均所得更低,也是在所难免。」
南先生此时发挥了不必要的机灵,明明用词委婉,但仍会引起对方不悦。这番发言的意思,说明白一点就是「贫穷偶像」。
「这样的偶像,在这个时期开冷气的可能性很低。假如天气太热,她会使用放在那边的电风扇,或是打开窗户。」
「啊,原来如此。」
目前正值六月初,不使用冷气而选择开窗户的人应该很多。对于经济拮据的人而言,更是会这么做。
若没有开冷气,室外机当然不会发出声响,如果还打开窗户,室内的声音便会传到室外。
南先生依据当下的季节与委托人的经济状况,一口气解决我提出的问题。
「说、说得也是,我经常打开窗户……即使不是因为太热,也会在天气不好而影响手机收讯时,跑到阳台打电话……不过先等一下。」
妮娜提问说:
「既然窃听器装在室外,为何侦测器会没有反应?」
啊,对耶,这确实很奇怪。
「我有仔细检查过房里的每一个角落,记得机器的侦测范围可以达到一公尺才对……既然窃听器装在室外机上,没有侦测出来也太奇怪了吧?」
老实说这栋公寓的墙壁,看起来只有薄薄一层,厚度肯定在一公尺以下。倘若窃听器安装在室外机上,即使在房间内使用侦测器,应该也会有反应才对。
「窃听器的种类可说是琳琅满目,不过基本上都会发射电波。至于侦测器,就是对窃听器发射出来的电波产生反应。」
这点小事我也知道。
窃听器在启动后,会把接收到的声音透过电波发送出去,身在其他地方的犯人,再接受此电波窃听——以上就是窃听器的基本运作方式。
因此,所谓的反窃听侦测器,就是侦测到这类电波时会产生反应。
「因为最近吹起一股反监控的风潮,侦测器的存在变得广为人知,导致误解的人也跟着变多——误以为侦测器没有反应,就等于周围不存在窃听器。」
「……意思是侦测器并非万能的吗?」
「那当然。市售的侦测器,能够侦测到的电波频率相当有限。最近甚至有人在贩卖电波频率在侦测范围外的窃听器。偷拍窃听与反偷拍窃听,始终呈现拉锯的局面。只要一方制造出优秀的商品,另一方会立刻找到漏洞。比如电玩游戏的『盗版货』,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真是讽刺的一段话。
为了警告社会大众并避免遭人监控,电视媒体大肆报导过窃听器与侦测器,提升人们对于反监控的意识,换来的结果却是——从中衍生出来的漏洞与盲点。
「南先生,你的意思是经纪人带来的侦测器,恰好侦测不到这个窃听器所使用的电波频率吗?」
「不对,你说错了。这可是任何侦测器都无法侦测出来,堪称是魔法般的窃听器。因为——这东西根本不会发出电波。」
南先生继续解释。
「精确说来,这并非窃听器,而是单纯的收音器。说穿了——就是录音机。」
「啊,录音机……」
「近来的录音机,性能都相当好。除了体积越来越小,能够连续录音的时间也是过去所无法比拟的;甚至有些机型只要电量充足,录音长达一、两百个小时都没问题。」
「这、这么久吗……」
「不知是否因为这东西比窃听器更容易取得,最近使用录音机来窃听的人也变多了。尽管此物不同于窃听器,有着非得回收才能够掌握录音内容的风险,但因为这东西不会发射电波,所以好处是绝对不会被侦测器发现。」
语毕,南先生将手伸向桌子中央,把窃听器——不对,是把录音机拿在手里。
「此次的犯人是入侵公寓用地,把这个东西装在冷气室外机的内侧。当然,对方已先开启录音功能,过一段时间再来回收——以上就是本次的窃听手法。」
无需承担入侵屋内的风险,也不会被侦测器发现,当真是既简单又低风险,而且思虑十分周详的手法。
我竟然不小心感到一阵佩服。
无论是躲过侦测器进行窃听的犯人,以及瞬间识破此手法的侦探。
「南先生……难道你打从一开始,就觉得室外很可疑吗?所以才假装要抽烟而前往阳台……」
「也没有啊,我单纯想去哈根烟罢了。」
南先生故弄玄虚地回答,脸上云淡风轻的笑容,让人根本猜不出他心中的想法。他看起来仿佛早已看透一切,但也像是刻意塑造出这样的形象。
让人完全搞不清楚,他到底是一流还是二流?是善人还是恶人?
不过唯一能够肯定的是,以一名侦探而言,他拥有相当优秀的才华。
「不会被侦测器发现的录音机……所以现在是怎样?我到现在仍被人窃听吗!」
「我不确定犯人是多久回收一次录音机,但至少这几天的对话,都被录进去了。」
南先生把录音机抛向妮娜。
由于录音机已经没电,因此刚才的对话应该没被录下来,不过妮娜这几天在屋内的对话与发出的声响,很可能都保存在里面。
对侦测器怀有十足信心,误以为自己没被人窃听的妮娜,此刻懊恼地咬紧牙根,使劲握住录音机。
「恶心死了……唉唷,简直是糟透了!喂,你们快把犯人抓起来!应该可以透过机器上的指纹查明对方身份吧!」
「指纹?是现在被你乱摸一通的那个东西吗?」
听见这般指摘,妮娜反射性地放下录音机,接着不知想到什么,连忙抽出面纸——
「等、等一下!田泽小姐!不行啦!你那么做的话,会连同犯人的指纹也一并擦掉!」
「咦……啊、对、对耶……」
「哼哼,蠢毙了,犯人怎么可能会留下指纹。」
南先生一脸贼笑,俯视着慌乱成一团的我们。
可恶,被耍了。
话说回来,记得南先生刚才也直接用手摸过录音机。
「就算犯人当真有在上面留下指纹,没有拿去让警方采样与比对也毫无意义。委托人小姐的方针,就是不想报警对吧?既然如此,调查指纹只是浪费时间。」
南先生毫不避讳地如此说道。虽然他总是摆出目中无人的态度,但原则上仍会尊重委托人意愿的样子。
不过,还真是令人伤脑筋。
明明好不容易发现与犯人有关的证据却毫无帮助,若是没有警方介入,就不能比对指纹,也无法依循录音机的贩售店家来追查犯人,单凭民间的侦探事务所,能做的事情有限。
「请问一下。」
当我一筹莫展时,南先生向妮娜提问:
「你真的对于犯人一点头绪都没有吗?」
妮娜讶异地睁大双眼,一副像是被人说中心事的模样。
「这、这是怎么回事?南先生,你为何会知道这些?」
「只是猜的。」
「猜、猜的?」
「与其说是猜的,应该更接近直觉。」
语毕,南先生以犀利的目光望向委托人。
「无论是信件、窃听或窃盗,你明明受到许多骚扰,却从一开始就露出知道犯人是单独犯案的态度。此外,你直呼犯人为『那家伙』……听在我耳中,只觉得是在称呼某个熟人。」
「……是这样吗?妮娜。」
妮娜一脸困惑地低下头,接着缓缓道来。
「我、我并没有……想要隐瞒,只是因为没有任何直接证据,又觉得光凭臆测,先入为主地冤枉人是不好的行为……真要说来,我跟他也不是什么熟人……只是不时会碰到那个男人……」
于是,田泽新菜据实以告。
说出她怀疑是犯人的男子姓名,以及对方的各种特征。
4
那位男子名叫江口原。
外表像是三十出头,身材微胖,头发略秃,喜欢穿着黑色衣服,经常扛着一个背包。
他是个激进的偶像宅,一部分同好昵称他为「小江」。近年来,他比起关注当红偶像团体,似乎更致力于声援、培育新人偶像。在他的部落格「小江日记」里,曾写下「比起欣赏别人赠送的美丽花朵,我更想试着培育尚未绽放的花苞」。
只是他太热衷于粉丝活动,过去曾数次被人投诉跟踪骚扰行为,尽管每次都因证据不足而没被起诉,不过东京有几处演唱会场地,都明文禁止他进入。
此人从「GARUGARU少女组」出道时就热情声援,主要支持对象是「妮娜」。只要是她的握手会、拍照会与拥抱会,从来没有缺席。在他近几个月的部落格文章里,最引人注目的是曾提到「妮娜是我的天使」、「在我至今支持的偶像里,她可能是最与众不同的」、「好想让她成为我一个人的」等偏激言论。
「……真可疑。」
「是很可疑,却又可疑到换成是在推理小说中的话,这种人反倒不是犯人。」
「但既然发生在现实中,那他肯定是犯人。」
「最可疑的家伙不是犯人」这句话,我相信是推理小说最典型的原则,但在现实中,根本不能拿来当作参考。
在现实里,绝大多数最可疑的人物就是犯人。
「因为江口原对于妮娜的现场表演是从不缺席,我想他应该就在人群里……」
我隔着咖啡厅的玻璃,抬头望向表演会场的入口。现在是表演开始前十分钟,近百人群聚在入口附近。绝大多数的支持者都是男性,他们为了今晚的表演而聚集在此。以「GARUGARU少女组」为首的各个偶像团体,即将在那个会场上台表演。
听完妮娜的猜测后——
由于她今晚的行程有现场演唱会,因此是直接从家里前往会场。那不自然的完美妆容,就是为了今晚的工作。
我跟南先生前往会场附近的咖啡厅,坐在靠窗的座位上,观察到场的支持者们。
「你有发现江口原吗?」
「没有……」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平板电脑,画面中是上传到部落格「小江日记」里,江口原与妮娜的合照。
拥有一张胖脸的男子嘟起嘴唇,将脸凑近到快跟年轻女子接吻的程度。即使是为了工作,仍是一张令人不忍卒睹的照片。
「果然太勉强了,毕竟每个人都穿着类似的演唱会T恤,这么远根本辨识不出来……」
「啐,你真没用耶。」
「你有意见的话,请一起来帮忙找啊,别独自在那边悠哉吃着松饼。」
明明我正在努力工作,南先生却一个人在享受点心。
「南先生,既然要埋伏逮住犯人,待在妮娜的住处,趁犯人回收录音机时再出手逮人,不是会更好吗?更何况我们也还没确定江口原就是犯人。」
「你想这么做的话,自己一个人去吧。埋伏等待一个天晓得何时会回收录音机的犯人,我可敬谢不敏。谁要干那种不划算的事情。」
「唔……」
「总之,江口原是犯人应该错不了。谁叫他长得那么猥亵,一脸就像会成为偶像跟踪狂的样子。」
「……这么武断的想法,以一名侦探而言不太恰当吧?」
「《死亡笔记本》的尼亚曾说过吧?所谓的搜查,就是先入为主地展开行动,如果错了,说句『抱歉』即可。」
我想只有尼亚那种特权阶级的侦探,才允许拥有这种行事作风。假如在现实中抓错犯人,可不是一句「抱歉」就能了事。
「话说回来……越是调查那位名叫江口原的人,越觉得他是个过分的粉丝。因为被他跟踪骚扰而放弃成为偶像的人,似乎有好几位喔。我反倒很怀疑他怎么没被逮捕。」
「谁叫这个国家的法律原则是『罪疑唯轻』。不管犯人做出何等天大的坏事,只要罪证不足就无法起诉,肯付钱就可以和解。纵使被判有罪,也能利用其情可悯、精神失常等等,随便找个理由来减刑。就算在无从挣扎的情况下被判重刑入狱,等待犯人的也是不愁三餐与过夜地点、快乐舒适的监狱生活。这个名叫日本的国家,就是对犯罪者心软到如此可笑的国家。」
南先生语气无奈地说完,扬起嘴角笑道:
「无论是警察、律师、国家或法律,全都对犯罪者太过心软。既然如此——侦探对犯人严厉一点,应该没关系吧。」
他狰狞的笑容,仿佛一头空腹的猛兽,同时又像是把昆虫分尸当成儿戏的幼童,带有一股既残酷又天真的气质。
南先生将那双蕴含凶光的眼睛,移向挤满人群的演唱会场入口,或许在他的脑海里,已经闪过各式各样的算计也说不定。
比方说,该如何把此次的犯人逼入绝境。
名叫南阳的男子,彻底活用聪明绝顶的头脑,以及高超的侦探技巧,全都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施虐心——
开演时间一到,粉丝们仿佛被吞入血盆大口般,消失在位于地下室的表演会场里。
到头来,我们并未发现江口原的踪影,但他有把表演会场的照片上传至SNS,因此能肯定他有来到现场。
好,这样就没问题了。
即便未能找到江口原,只要知道他有来欣赏今天的表演,「计划」就不会受到影响。
在现场演唱与拥抱会结束以前,我和南先生为了打发时间,一连换了好几间餐厅。
此时,我忽然想起妮娜说过的一句话。
「江口原是我的粉丝之一,虽然他从『GARUGARU少女组』刚成立时就一直支持我,确实令我很开心……不过,这男人真的很恶心!他既是秃头又是胖子,外表就已是恶心的聚合体,说话方式与动作更是超恶心的……而且,无论是握手会或拥抱会,总会一直乱摸我的身体,不时需要工作人员出面制止。」
「拥抱会?拥抱会是什么?」
我针对这个未知的单字发问后,妮娜慢慢地张开双臂。
然后——一把抱住我。
而且是紧紧抱住我。
「咦、咦……?」
「一如字面所示,拥抱会就是让偶像跟粉丝拥抱的见面会。对于来欣赏现场表演的粉丝们,我们会像这样依序拥抱大家。无论是从正面,或是从背后,总之方式分成很多种。」
「你、你们还需要做这种事吗?」
身体与身体零距离紧密接触,这么做不光能微微闻到妮娜的体香,甚至能感受到她胸部的触感。她们居然跟男性粉丝们做出这种……这么寡廉鲜耻的事情吗?
难道说,这就是时下偶像的工作之一吗?
「在这个年头,偶像的拥抱会并不罕见。以更偏激的方式服务粉丝,这类偶像也是屡见不鲜喔。」
「……田泽小姐,你……不介意吗?即便是服务粉丝,像这样拥抱陌生男性……」
「怎么?难道你是处女吗?」
「……咦、啊、那个……」
「哼,我也不是自愿这么做,毕竟会来参加拥抱会的家伙,基本上只有恶心的阿宅。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如今的偶像业界,即使是顶级偶像也需要举办握手会,跟粉丝们进行肌肤接触喔,像我们这种还没闯出名堂的偶像团体,若是不举办这种夸张又偏激的活动,根本得不到粉丝们的支持。」
妮娜低声说出的这番话,透露出难以掩饰的不满与心酸。
其实与我年纪相仿却自称十八岁的她,以偶像之姿从事各种活动已有四年。在我还是个悠哉大学生的时候,她就一直在这种商业世界里闯荡。
想必她面临过许多挫折,经历过许多妥协,并且直到现在仍继续奋战。
「……我有稍微调查一下,日本现役偶像的人数就有一万名。」
走出第三间咖啡厅时,我对南先生说:
「附带一提,不论新手老鸟,搞笑艺人总共是七千人左右。在这个时代,偶像似乎比搞笑艺人的人数还多。」
「如今是偶像战国时代」这个比喻真贴切。总之,竞争对手多不胜数,仅凭一般做法终将淹没在业界里。为了生存下去,只能做出与众不同的事,或是使出与其他偶像同等激进的手段。
因此,服务粉丝的方式才会越来越偏激。
为的就是尽可能受人瞩目,尽可能受人喜爱。
「无论是妮娜或其他偶像,大家都为了生存下去而拼尽全力。」
「我倒是认为,拼尽全力并非就是好事。像那种只要花钱便能和偶像握手、只要花钱便能和偶像拥抱的做法,就跟酒店妹没两样。」
「你、你居然说出这种话!这对努力向上的偶像们很失礼喔!」
「喂喂,你的发言对酒店妹才失礼吧?风俗业也是一种正派的工作喔。」
「这个嘛……」
「不过——以酒店妹来说,田泽新菜根本是三流的。像那种鄙视顾客的女人,绝对成不了大事。」
南先生继续说道。
「想必那个女人一直以来都很瞧不起举办拥抱会的偶像。当她不得不那么做时,在多余的自尊心作祟下,导致她无法贯彻服务粉丝的态度。所以,她只能借由数落粉丝『很恶心』、借由鄙视粉丝,才勉强维持住自己的自尊心。不过——粉丝也没这么笨,对于在心中鄙视自己的那种人,这点小事很快就会看出来了。」
「……」
我起初还很钦佩妮娜。为了工作而扼杀自己的意愿,无论心底多么排斥都以笑容面对——我觉得认真从事偶像活动的她,以一名社会人士来说相当优秀。
不过,或许我错了。
即使吃了很多苦,忍耐从事各种不愿去做的工作,未必就是一件好事。
「在我那个业界里——作家的业界也一样。那种鄙视读者,抱持『反正你们就是喜欢这种作品』的心态,盲目追求潮流的作家,肯定闯不出名堂。认真面对读者、尊敬读者,打造出能让读者愿意上当付钱的『谎言』,就是商业作家的工作。」
真罕见,真令人啧啧称奇,难得听见南先生说出这么一本正经的言论。或许有别于侦探这个副业,他对于作家这个本行,是赌上自己的尊严也说不定。
为了粉丝而撰写虚构作品的作家。
为了粉丝而扮演崇拜对象的偶像。
以一名小说家——以一名赋予他人梦想的工作者而言,对于妮娜那种鄙视顾客的态度,南先生大概很看不惯吧。
「假如无法贯彻专业的态度,我看她还是别当偶像算了。这么一来,她也不必为跟踪狂所苦,或是因为输给年轻的后辈而伤了自尊心。」
「这、这句话太超过啰,南先生。即使是妮娜,也有可能因为接下来的某个契机,成功闯出名堂不是吗?毕竟她拥有热情支持自己的粉丝呀……」
只是这位热情支持的粉丝,却成了一名跟踪狂。
「热情支持的粉丝吗……江口原又是看上那女人的哪一点呢?这个问题等逮到当事人再问问看吧。」
在我们闲聊的时候,拥抱会已接近尾声。
接下来——差不多该执行计划了。
总之先设下圈套,把江口原引诱出来后,再从他口中打听出真相。尽管目前没有他就是犯人的确切证据,不过极恶侦探的处事态度,就是「事后再找出证据就好啦」。
名为南阳的男子,不拘泥于推理跟解谜。
面对可疑的家伙,便先设下圈套引对方上钩。
倘若没有证据,即使不择手段也要挖出来。
这就是——专门针对犯人的侦探,「极恶侦探」南阳的做法。
于是,我们走进附近的一间卡拉OK店里。
5
「南先生,妮娜传来通知,她已确实把设计好的留言传达给江口原。」
这个作战计划其实相当简单易懂。
就是等拥抱会结束,把江口原约出来之后,抓住他以听取真相。
内容就是如此单纯。
想当然耳,江口原根本不可能老实接受我们的邀请。就算他不是跟踪狂,面对我们这种来路不明之人的邀请,很可能基于危机意识而逃跑。
但是——邀约对象换成妮娜,结果又会如何?
从热爱到不惜去跟踪骚扰的对象手中,收到「接下来让我们单独见面」之类的留言,身为男人会做何反应?
以上就是这次的作战计划。
透过妮娜亲手写下的纸条,将来参加拥抱会的江口原引诱过来。纵使会场上有其他粉丝或警卫,但在与对方零距离贴身拥抱的活动中,掩人耳目地将纸条塞给对方,或是在耳边说悄悄话,应该都很有机会达成目的。
江口原在接获心仪偶像的邀约后,春风得意地造访指定的卡拉OK店——不过等在那里的人,是我跟南先生。
另外,为了确保妮娜的安全,已拜托经纪公司开车送她回家。
「……这个计划听起来还算不错嘛,感觉上很符合南先生『面对可疑之人,就先设下圈套引人上钩』的方针,是个低风险、高报酬的计划。纵然在道德方面有诸多问题,但我们终究有别于重视职业道德的国家权力,只是率性而为的民间侦探——可是!」
我大叫出声。
由于目前位在卡拉OK的包厢内,因此我不必在意音量,可以把心中不满放声嘶吼出来。
「绝对不需要我打扮成这副模样吧!」
映在墙上镜子里的身影——是一身穿着与偶像无异的二十岁女性,而这个人就是我。
这是向妮娜借来的舞台服装,也是挂在她房间里,装饰最为花俏且最暴露的一件。
明明衣服各处都缝上荷叶边,两臂与肚脐却露在外头。至于裙子,根本短到只要一个不小心,我就会变成《海螺小姐》这部漫画里的裙带菜妹妹。
好、好羞人喔……
我已经有些年纪,居然被迫换上这身名副其实的偶像装扮。由于妮娜是娃娃脸,身材又娇小,穿成这样应该还算适合,不过穿在我身上,只像在角色扮演。
而且我与她的体型不太一样。
妮娜娇小玲珑,反观我则是极度标准的丰腴身材。没错,我绝对不胖,而是极度标准的丰腴身材。
因此,这套服装对我来说有些不合身,感觉上有点紧……
「你要考虑一下江口原的感受。像他那种不受欢迎的偶像宅大叔,在收到心仪偶像的邀请感到心花怒放的同时,心中肯定会产生『难不成是恶作剧?』这类疑神疑鬼的想法。因此,当他被找来卡拉OK包厢时,势必会在进门之前,先在外面偷窥里面的情况。」
说起卡拉OK的包厢,为了避免顾客在里面进行「不可告人的事」,门板上大多有加装玻璃窗。只要江口原有心,确实有办法从外一窥包厢内的状况。
「当他窥探包厢内时,如果发现最想见的妮娜不在这里,肯定不会进来吧?」
「所以你才要我假扮成妮娜呀……」
简言之,我是诱饵。
是引诱犯人踏入陷阱的诱饵,就跟捕鼠器上的起司没两样。
「我相信一定会穿帮的……即使发型弄得很相似,发色仍略有不同,而且我比较高。」
「反正房间里很暗,你低头坐在椅子上,肯定没问题的。」
「既然如此,至少让我换上其他套服装吧?为何偏偏挑选这种特别暴露的衣服……」
「什么办法?谁叫那是江口原最满意的一套服装。他曾在部落格上,有如中邪般大肆赞赏过这件衣服。」
「呜呜……这种露肚脐的造型,总觉得肚子有点冷,我可以绑条肚围吗?」
「那怎么行?话说……你会在套装里加件肚围的事实,吓得我不禁退避三舍。」
「不用你鸡婆。因为奶奶从小就告诫我,『女孩子不可以让腹部着凉』。」
大都市在刚入夏时,各店家的冷气都强到让人吃不消,所以肚围对我来说是必备道具。
「不过,像这样仔细一看……」
南先生感慨良深地说。
他的目光,固定在我这身暴露打扮的胸部上。
「从你平日那套土气的套装,真叫人看不出来,没想到你的胸部挺有料呢。」
「——唔!」
总觉得脸颊发烫到快着火了,我连忙用双手遮住胸部——用双手遮住因衣服太紧,而被突显出来的胸部。
「咦……什、什么!你、你这样、你这样会构成性骚扰喔!刚才的发言,完全称得上是性骚扰!提及女性身体特征的言论,可是货真价实的性骚扰!」
「唉~~吵死了~亏我难得称赞你。」
「不是称赞就能随口乱说!」
「那种事无关紧要,不过奉劝你别乱动,你那没人想看的内裤露出来了。」
「呀啊啊啊!」
我用右手遮住胸部,左手压住过短的裙摆,独自一人惊慌失措。南先生没有理会我,径自准备走出房间。
看见南先生背对我的瞬间,我猛然感到一阵不安。在这之后,我得独自一人与犯人(暂定)对峙。当对方发现我是冒牌货后,可能会一怒之下诉诸暴力。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感,逐渐淹没我的心——
「南、南先生!」
等我回神时——发现自己已伸出手抓住南先生身上那件连帽皮外套的袖子。
「……假如犯人要袭击我的话,请一定要来救我喔。」
「放心啦,万一出事的话,注意到监视器的店员会搞定的。」
「……」
在这样的情境中,好歹说点帅气的台词嘛。即使是撒谎或安慰都行,只要说「我会保护你」,我也能稍微放心。
都怪(多亏?)南先生这段不会看人脸色的发言,我心中的恐惧多少减轻了,接着我们便分开行动。
南先生前往对面的包厢待命,我则是坐在原先包厢的角落。
在隐约能听见其他包厢传来的歌声的房间里,我耐心等待了约莫十几分钟。
有一道可疑的人影从设有玻璃窗的房门外经过。
「!」
来了!
我的心脏用力震了一下。因为极度紧张的关系,我差点用力揪起自己的裙摆,幸好最后克制住这股冲动。这可是妮娜的生财工具,我说什么都不能在上面留下多余的皱褶。
那道可疑的人影,多次在房门前来回走动,很明显不是店员。毕竟以店员来说,这样的举动太诡异了。想必对方是假装经过门前,趁机确认包厢内的状况。
终于,房门被慢慢推开。
「小、小妮娜……你是小妮娜吧?」
一道因欣喜而微微颤抖、嗓音低沉的男性声音传来。由于抬头可能会被对方识破身份,因此我仍低着头,借由眼角余光观察来者。
因为体型略胖的关系,男子身上的演唱会T恤显得很紧绷。他丰腴的脸上戴着眼镜,发线略为偏后。比照本人上传至部落格的相片,所有特征都一致。错不了,他就是江口原。
「我、我真是太感动了……没想到小妮娜会主动邀请我……而、而且那套服装……是你去年在『GARUGARU少女组』一周年纪念现场演唱会上穿的服装吧!是、是我最喜欢的一套服装耶,嘿嘿嘿。」
一股生理上的排斥感袭向全身。就算没有抬起头来,也能透过肌肤感受到,热情的男性视线仿佛舔遍我全身上下般,仔细打量着我的身体。
大概是基于被心爱偶像邀约出来的兴奋感,江口原并未识破我的真面目。
「小、小妮娜,你果然也喜欢我对吧。」
江口原大口吸气的同时,说出下一句话。
那是个犹如想确认般、犹如想提醒般的问题。
「呵、呵呵……十七次,是十七次喔!你知道这是什么数字吗?是在今天的现场演唱会上,你我四目相交的次数。我每次都有计算。前一场表演是十一次,再前一场是二十次。这不是偶然吧?小妮娜是特地在人群中寻找我吧?那是你对我发送的讯息吧?」
江口原以难掩兴奋的口吻,单方面激动地说着。
「你、你像这样约我见面……是、是你也感受到我的心意吗?对、对不起喔,我那样擅自调查你家住址,还有寄信给你……不过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我喜欢你喔!」
他以不知是哭腔还是欢笑的语调,以激昂到近乎异常的情绪,脱口说出等同于是犯案自白的话语。
看来这名男子,果然就是此次跟踪事件的犯人。
「我知道这样的行为很恶心……但我实在压抑不了自己。我从以前就是只要喜欢上谁,就会想知道对方的一切,想把对方占为己有……不、不过,小妮娜也喜欢上这样的我吧!因为喜欢我,才会那么温柔对待我吧!」
江口原似乎已兴奋到极点,大口呼吸的同时迈出步伐,慢慢朝我逼近,而且他还张开双臂,像是想一把抱住我——
「咿……不、不要。」
「小妮娜、小妮娜……让我们今后永远在一起。往后我无需再花钱便能尽情拥抱你——」
「——OK,大功告成。」
在男子的手即将摸到我的身体前,包厢内忽然变得灯火通明。
抬头望去,南先生站在门口照明开关附近的身影映入眼帘。见到那张凶恶的笑容时,我竟然不由得松一口气。
逼近我的江口原,也在瞬间浑身僵硬。他的表情充满惊恐,愣住几秒后,有如从地上跳起般,转身面向入口。
「怎、怎么回事!你是谁……这、这是……你别误会喔!我可没在买春或强暴人,我跟她是两情相悦……」
江口原可能是把南先生误认成「为了拯救即将遇袭的女生,正义感十足的男子」,于是连忙说出这番话。
南先生一脸愉悦,俯视着拼死不停辩解,焦急到说话近乎破音的男子。
「哼哼哼,你不必那么警戒。我不是来拯救那个女人,也不打算妨碍你的爱情表现——前提是你当真能接受那个女人。」
「什、什么……」
「亏我都让房间变得这么明亮,你再瞧仔细点。」
江口原扭过头来,凝神注视我。
然后,他的脸色随着时间经过越来越苍白。
「……咦?咦……奇怪?你、你是谁……」
「很抱歉像这样欺骗你,我并不是妮娜。」
我从座位上起身,正眼看着江口原。接着我把发饰摘下,换回以往的发型。
「我们是某间侦探事务所的成员。妮娜所属的经纪公司,委托我们处理你所做出的跟踪行为。」
「侦、侦探……?」
江口原露出一副尚未搞清楚状况的模样。南先生经过江口原面前,手伸进包厢中央的桌子底下,取出一样物品。
「你看,这是什么啊?」
「咦!」
江口原的脸上随即布满惊恐与绝望的神色。想必他在这一瞬间彻底明白,我们已经掌握所有证据。南先生像在炫耀般举到江口原面前的东西,正是他安装在田泽新菜住处的录音机。
我们换掉没电的电池后,事先把它黏贴在桌子底下。
附带一提,录音机旁边还加装一台通话中的PHS(昭和侦探事务所的备品)。南先生之所以能在绝妙的时间点闯进这间包厢,是因为他透过PHS即时监听包厢内的对话。
「江口原先生,你刚才的发言已经全都被录下来了。这是证明你做出跟踪骚扰行为的决定性证据。只要交给警方,我相信你会因为违反跟踪骚扰防治法,遭受一定程度的惩罚。」
想当然耳,我们并没有打算报警,这番话只是虚张声势。假如让江口原得知我们不会报警的内情,他的立场将一口气变得十分有利,因此非得让他误以为,主导权掌握在我们的手上不可。
我拼死压下心中的紧张,态度坚定地放声说道:
「听懂了吗?江口原先生,我们随时可以把你扭送警局。假如你不想留下前科,答应我们今后不再与身为偶像的妮娜以及『GARUGARU少女组』有任何接触,而且要签下切结书。」
「骗、骗人……骗人!」
面对这番话与摆在眼前的现实,江口原仿佛拒绝接受般,语气激动地说:
「小、小妮娜不会这么做的!她应该愿意接受我才对!小妮娜总是对我很温柔!在现场演唱会上,她与我四目相交好几次,握手会和拥抱会时也一样,一直是既温柔又热情地接纳我。参加拥抱会时,她每次都在我耳边轻声细语说『最喜欢你了』!她对其他粉丝都不会这么做!只有我……小妮娜只对我特别温柔!所以她一定、一定对我有意思!」
「……」
这番论调太过主观,也过于执着,我听了不禁皱起眉头。身为一名女性,他的说词令我怒火中烧,但也让我为他感到可悲。
江口原根本是自作多情。
偶像为了工作而展露的笑容——平等对待所有粉丝的那份温柔,他竟然误以为仅是针对自己一个人。
他的所作所为绝非是基于恶意。
只是这份执着产生扭曲罢了。
想了解对方,想让对方了解自己——这种任谁都有的恋爱情感,压抑到爆发出来的结果,令他做出跟踪狂的行径。
想当然耳,正因为没有恶意,反而称得上是更加恶劣。
「哼,原来如此。」
有别于心情苦涩的我,南先生眯起眼睛,脸上露出笑意。
「果然是这么一回事。」
他看着发出哀号的江口原,轻声呢喃般,脱口说出这句别有深意的话语。果然?这是什么意思?这里的「果然」是指什么?
「喂,幸运草Z。」
「我叫做桃色!请别用那种明显故意叫错的方式称呼我!」
这种叫错名字的方式也太新潮了吧。
难道是为了呼应此次事件,才故意采用与偶像有关的梗吗?
「你稍微出去一下,我有话想跟这家伙单独聊聊。」
「咦?」
「男人也有所谓的面子。有女生在场,总是不方便说。」
南先生以开玩笑的语气说完后,像在驱赶小狗般摆摆手说:「去去。」
简直是莫名其妙。
十分钟后——
从包厢走出来的江口原,仿佛变了一个人。
「……对不起,我给大家增添不少困扰。总之,我今后不会再接近小妮娜,也不再参加『GARUGARU少女组』的现场演唱会。即使喜欢上其他偶像,我相信自己也不会再做出类似跟踪狂的举动,真的是非常对不起。」
他露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语气平淡地开口道歉。原先充满欲望的双眼,现在已经失去一切光彩,犹如魂魄被人勾走般,表情显得十分空虚。
明明他在十分钟前,像个狂信者般单方面诉说心中的爱意,如今却全面承认自己的过错,甚至还顺从地签下切结书。
最后,江口原向我们低头致意,踏着不稳的步伐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南先生对着江口原大喊「你保重啊~」,轻轻挥了挥手目送对方离去。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侧脸。
「……你对他洗脑了吗?」
「你啊,究竟把我想成什么?」
居然换来白眼。
「不不,谁叫江口原先生简直跟失去灵魂的空壳没两样,再加上想法也出现一百八十度大转变……除了他受到高度的脑力激荡影响以外,我想不出其他理由。」
「所谓的脑力激荡,并未有洗脑的意思。你别勉强使用这类艰涩的词汇,以免自曝其短。」
「总、总而言之!」
因为我很害臊,于是强行把话题拉回来。
「你到底做了什么?南先生。」
「你说呢?应该是他终于搞清楚,这个名叫妮娜的偶像,根本没有让人成为跟踪狂的价值吧。」
南先生只以别有深意的言词转移话题,完全不肯详细解释,这令我有些难以释怀。不过这样一来,原则上算是完成委托了。终于从诸多压力解放的我,大大地松一口气。
6
向荒贝经纪公司表示已完成委托,并交出切结书后,他们立刻将酬金汇款过来。不愧是颇具规模的经纪公司,在付款方面毫不拖泥带水;至于汇款的金额略微偏高,应该是包含遮口费在内的意思吧。
「——因此,我们已完成委托。我相信在这之后,江口原再次纠缠田泽小姐的可能性很低。当然事情没有绝对,唯独这件事请您铭记在心。万一又出状况,我建议您下次直接向警方报案。只要有切结书,即使闹上法庭,也会对您相当有利。」
「嗯,谢谢。」
妮娜满足地点头。
「不好意思喔,明明只是报告结果,还麻烦你们特地来我家一趟。」
「不会……」
侦探有义务向委托人解释事件的来龙去脉——话虽如此,本次的委托人严格说来并不是妮娜,而是荒贝经纪公司。
当我们向乡岛经纪人报告过事件经过,并且收到对方汇来的酬金时,侦探与委托人的关系已算是告一段落。
原则上,我们没有特地来见妮娜的义务。
更何况她是演艺人员,我们这种侦探事务所的成员多次进出她的住处,终究是不太妥当。或许她并不是会被八卦杂志报导的当红艺人,不过正所谓小心驶得万年船。
因此,我原本不考虑再与妮娜见面。
今天像这样前来拜访,主要是因为——
「呼~真是太好了,这下子我晚上就能安心入睡。既然知道跟踪狂,也就是江口原不会再出现,我也能安心专注在演艺事业上。不过……即使江口原是个恶心的家伙,却蠢到很愿意花钱在我身上,一想到失去这棵摇钱树,倒是令人有些遗憾。」
「——你看起来很开心嘛。」
旁边传来一道声音。
在此之前一直保持沉默的南先生——强烈主张今天要来这里一趟的男子,终于开口了。
「哼哼,也难怪你会很开心。毕竟经纪公司、江口原这个跟踪狂,以及我们这群侦探,所有人都被你玩弄在股掌中,帮你完成这一连串的骗局,你当然会很开心。如果换作是我,肯定会放声大笑。」
「……啥?你在胡说什么?」
「等、等等,南先生?」
我忍不住插话。
「请不要忽然说出这么莫名其妙的话啦。田泽小姐可是好不容易才摆脱跟踪狂,感到高兴也是理所当然呀。」
「你还真是个老好人。如果总是像个笨蛋一样,一五一十相信委托人的所有说词,终有一天会吃大亏喔。」
「咦……」
「这全是她的自导自演。」
南先生继续说下去:
「这起跟踪狂事件——田泽新菜,从头到尾都是你在自导自演。」
最后,他补上一句「真正的犯人就是你」。
南先生露出扭曲的笑容,伸手直指坐在桌子另一头的妮娜,如此大声宣布。我的脑中乱成一团,思绪完全跟不上眼前的状况。
自导自演?
换句话说——南先生想表达的意思,是妮娜信口开河吗?
她假装被某人跟踪骚扰,自导自演装成受害者,借此让周围的人信以为真——听说这类手法出乎意料还挺多的,主要都是基于「想让人在意我」、「想受人瞩目」这类理由。
南先生是想表示,这起事件也是类似上述状况吗?
不对,等一下。
这样太奇怪了,不可能会有这种事,因为——
「你在说什么啊?南先生,这起事件不可能是自导自演吧?因为跟踪狂真的存在呀。」
此次事件的跟踪狂——江口原,他并非假想人物,而是确实存在。更何况最终逮住他、向他取得口供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
「江口原在最后承认自己的罪行……他做出跟踪骚扰的举动,是千真万确的事。」
「江口原是货真价实的跟踪狂,这一点无庸置疑——但假如那家伙会成为跟踪狂,全是受这个女人指使的话,又该如何?」
「……我听得一头雾水。指使?难道江口原是听从田泽小姐的命令,才成为跟踪狂吗?」
「命令?哼哼,才不是那么可爱的手段。对吧?犯人小姐。」
南先生愉悦地说出这句话,与此同时,他直直瞪着妮娜。
对于自己所指认的犯人,他仿佛想一口吞噬般,直直瞪着对方。
「在我向江口原确认后,他坦承犯下的骚扰行为,就是跟踪结束现场演唱会的你,借此掌握你家地址,在你家安装窃听器——以及亲笔写信给你。似乎就只有以上三件。至于其他的骚扰行为,无论是你收到以印刷文字组成的信件、经纪公司收到的网路邮件,以及休息室的窃盗案件,他表示皆无印象。」
这些内容,我完全不知情。应该是两人在包厢独处时,南先生打听出来的。
「既然江口原否认犯行,那又是谁做的呢?」
「……你想说犯人其实是我吗?哈,你是笨蛋吗?肯定是江口原在骗你啊。那种会成为跟踪狂的男人,说出来的话根本不可信。」
「哟~不是你做的吗……既然如此——被偷的化妆包,为何会出现在这个房间里?」
「!」
瞬间,妮娜像是要原地跳起般,猛然抬起头,迅速往右侧看去。她瞪大双眼,注视着右手边的柜子。
——那是所有抽屉都整齐关上,没有任何异状的柜子。
「原来如此,是藏在那里呀。」
「咦……啊!」
「哼哼哼,哈哈哈哈!唉~这么容易上当,真是太扫兴了。」
南先生放声大笑,一脸像是打从心底感到很滑稽似的。
他一连串的举动有何含意——我随即就明白了。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
妮娜明确知道被偷的化妆包,就放在那个柜子里。要不然,不可能出现刚才的反应。
尽管是单纯的虚张声势,时机却掌握得恰到好处。南先生指认说「你是犯人」,以高压的态度激怒对方、煽动对方、惹恼对方,令对方心中的动摇与焦躁达到顶点时,摆出仿佛看穿一切真相的表情,光明正大地开口套话。
逐渐失去平常心的妮娜,因此一脚踏进陷阱里。
踏进除了犯人以外,其他人不会上当的陷阱里——
「……这是真的吗?当真是田泽小姐您自导自演——最初那两封信都是您寄的,并且假装自己的化妆包被偷吗?」
仍感到难以置信的我,如此开口提问。妮娜低下头去,不发一语。
她的沉默形同是不打自招。
「不会吧,为什么……」
「肯定是希望有人在意她吧?像这种谎称被跟踪骚扰的家伙,一直以来都是无药可救的撒娇鬼。」
南先生单方面如此断言。
把委托人——不对,把犯人的内心说破。
把犯人不愿被揭露的心底深处,以粗暴的方式揭露出来。
从头到尾没有一丝忌惮。
从头到尾都是极尽蛮横。
「出道一年以上的『GARUGARU少女组』,并没有获得显著的人气。因为她们没有特别受欢迎,当然会受到经纪公司的冷落。唯一能依赖的经纪人,又为了照顾人气直线上升的国中生偶像而分身乏术……想重新受到经纪公司与经纪人关注的你,便自导自演地说自己收到骚扰信与私物失窃,并谎称遭人跟踪。」
在妮娜提到的跟踪骚扰行为中,最初发生的两起事件——收到两封以印刷文字组成的信件,以及化妆包失窃,都是她自导自演。
无论是哪一起事件,当事人都能轻松造假。
「但是,撒娇鬼一时兴起而谎称被人跟踪的事,在经纪公司内部引起超乎想象的轩然大波。先不提信件,偷窃就太夸张了。荒贝经纪公司不愧为大型经纪公司,在这方面的应对相当迅速。相信这场骚动,很快就发展成准备闹上警局。」
假如只有收到骚扰信,或许会被当成「常有的事」,所以妮娜为了更加引人注目,又自导自演一起窃盗案。
但是,这么做就太超过了。
先不提骚扰信,窃盗乃是货真价实的刑事案件,再加上是发生在演唱会现场的休息室,这可是攸关保全的信用问题。站在经纪公司的立场,势必会倾尽全力采取对策。
「眼见这场骚动严重到超乎想象,你肯定心急如焚吧。若是警方介入,就不是闹着玩的。对于即将失宠的偶像来说,这是足以害自己失去饭碗的理由。为此焦头烂额的你,便想出一个能将此事弄假成真的方法。」
弄假成真,让谎言——变成事实。
「假如当真有一名跟踪狂,你的谎话就不会被拆穿——因此,你打算把自己的其中一名粉丝塑造成跟踪狂。」
妮娜仍不发一语,并没有出言否定,只是脸色变得很难看,像是打从心底感到十分害怕,全身不停颤抖。
南阳依然维持充满恶意与敌意的语调,继续揭露真相。
「你开始物色自己的粉丝,最终看中江口原。因为这男人是个具有跟踪狂倾向,糟糕到十分出名的偶像宅,堪称是最合乎你计划的绝佳人才。你把他当成目标后,在举办演唱会与拥抱会时,原本已算是偏激的拢络粉丝手段,更是变本加厉吧?」
——小妮娜总是对我很温柔!
——在现场演唱会上,她与我四目相交好几次,握手会和拥抱会时也一样,一直是既温柔又热情地接纳我。
——参加拥抱会时,她每次都在我耳边轻声细语说「最喜欢你了」!
——她对其他粉丝都不会这么做!
——小妮娜只对我特别温柔!
难道……
难道、难道说——江口原的说词,句句属实吗?
那不是经常出现在跟踪狂身上的偏执想法或错觉,而是千真万确﹑完全依据事实的描述吗?
偶像妮娜,特别关注名为江口原的粉丝。
她多次在现场演唱会中看着江口原,在握手会与拥抱会里,时常对他表现出明显有别于其他支持者的粉丝服务,做出勾引对方的举止。
不过这些表现,全都不是出于对江口原的爱,更不是为了完成身为偶像的工作。
田泽新菜决心利用江口原。
为了推卸自己的过失,她把江口原当成代罪羔羊。
「江口原就这么彻底上当,成了你的跟踪狂。接下来只要让经纪公司雇来的侦探——也就是我们——逮住江口原,整件事就能圆满落幕。」
妮娜之所以坚持不肯报警,应该是担心自导自演的骚扰信与窃盗事件,会被警方看穿。对她来说,想必把我们这些民间侦探视为比警方更不如的存在。她心想,凭那些民间侦探,即使能逮捕跟踪狂,也无法查明事件的真相。
「我打从一开始就觉得奇怪。瞧你摆明知道跟踪狂的身份,但直到我开口询问前,你都没有透露江口原的名字。或许你觉得由自己说出来,会让人起疑心——不过遭受跟踪狂骚扰的女性,普遍会主动把可疑的人物逐一点名出来。」
南先生故意指出对方的过失,继续解释:
「看来,你似乎自认为已成功利用经纪公司、江口原以及我们,但说来遗憾,我可没有落魄到被你这种家伙所利用。」
「……噗。」
当南先生窥视对方的表情,仿佛在炫耀胜利般说完话的瞬间——
妮娜发出了笑声。
犹如再也压抑不了笑意,她喷笑出声。
「噗、呵呵,啊哈哈!唉~伤脑筋,我投降。你答对了,全都是正确答案。所有一切都如同你的推理。无论是我看不惯经纪人老是照顾爱衣、蓄意谎称自己被跟踪狂骚扰,或是利用江口原的计划,全都被你说中了。你的推理十分完美,我根本无从辩解。看来所谓的侦探,还算挺有一套的嘛。老实说,是我太小看你。嗯,我认输,而且是输得一败涂地。」
妮娜以开朗到非常不自然的语调,全面坦承自己的犯行后——
「所以呢?」
她将身体向前一倾,说出这句话。
那张可爱的娃娃脸,扭曲得极为丑恶。
「所以,你想怎样?把我扭送警局吗?不可能吧,因为我没有做出任何违法的事。江口原做出跟踪狂的举动,从头到尾都是他自愿的吧?我从来没有命令他这么做喔。」
确实如此。
江口原终究是出于自我意志,自主做出跟踪狂的行为。就算以立场上来说,那样遭人利用很可悲,却不值得同情。
他并不是听命于人。
根本不是因为命令——这种可爱的手段。
「确实,我为了引诱他成为跟踪狂,卯足全力给他各种粉丝服务,但这么做应该没有违法吧?难道你想坚称是诱惑男人罪?令粉丝误会罪?哈,假如真有这些罪名,全日本的偶像都成了犯罪者。」
把江口原塑造成跟踪狂,对妮娜来说大概也是孤注一掷,是基于侥幸的心态。虽然以结果来看是相当顺利,但她在实行时并没有绝对的自信。
由于这是没有任何把握、漏洞百出的阴谋,因此没有留下确切的证据。
以法律上的观点而言,妮娜并没有做出任何违法的行径。
此时,我忽然想起数天前与南先生的对话。
——「后期昆恩问题」。
过度琢磨如何找出犯人这件事所产生的问题。
这次的事件——田泽新菜在幕后控制着江口原,把他塑造成犯人。江口原本人对于「受人控制」一事毫无自觉,就这么任人摆布。这并非是透过催眠术或幻术,而是巧妙利用粉丝的心理。
尽管这其中确实包含着恶意——反过来说是只有满满的恶意,但法律不能光凭这点制裁人。倘若人类只是因心怀恶意就得受罚,全天下的人都会变成犯罪者。
田泽新菜不是犯罪者——换言之,她称不上是犯人。
既然如此,犯人是谁?
这起事件的犯人到底是谁?
「事实上,江口原应该要感谢我。像他那种除了追求偶像以外一事无成,都已超过三十岁却没有工作的秃头肥宅,虽说只是暂时的,但他曾误以为与我两情相悦。这反倒是帮他一圆身为粉丝的宿愿吧?」
「!」
我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厌恶与愤慨,只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般情绪。身为侦探——身为侦探事务所的职员,面对心怀恶意却无意犯罪的人,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既然你已志得意满地披露了推理内容,也该满足了吧?好啦好啦,恭喜你喔,你真是好棒棒呢。那么,能麻烦你们赶快离开吗?真的很碍眼。还是你有本事拿我怎样吗?」
「我没有想拿你怎样。」
面对像在耍赖般炫耀自身胜利的对手,南先生说出这句话。我以为这是他的失败宣言。我心想,即使是一路凭着私利私欲、制裁过无数犯人的极恶侦探,在遭遇没有罪名能够制裁的对手时,同样束手无策。
不过,我错了。
这句话并不是失败宣言,反倒恰恰相反——是给予对方致命一击。
「因为最终没能拿你怎样,对你来说才是最糟糕的情况。」
「……啥?」
「或许把一群男人玩弄于股掌,让你大呼过瘾——但是到头来,你的现状有任何好转吗?嗯?没名气的三流偶像。」
「……」
妮娜不发一语。
她的演艺事业应该没有因此好转。简单说来,这只是她为了掩饰自己的失败,所引发的一起事件。
说穿了,是为了让负数变为零的事件。
绝对没有变正。
不对,不只是这样,反倒是——
「主动舍去本是最大摇钱树的江口原,想重新再找到跟他一样愿意花钱在你身上的粉丝,应该会很辛苦吧。」
「吵、吵死了!这种事跟你无关。反正我的粉丝不光只有江口原一个人,还有其他肯为我花钱的粉丝……话说回来,这全是经纪公司的错,只要他们肯花钱推销我,让我更出名——」
「你不会出名的。」
南先生说。
「你的长相与身材都并非特别好,歌唱与跳舞也没有十分卓越,另外,你又不是真心爱着粉丝们。只是想出名,个性高傲,过人之处只有阳奉阴违的态度与自尊心——像你这种女人,不可能有办法出名的。」
「……我、我……」
「真要我说,你就此引退还比较好,毕竟刚好有个正当的名义。比起『不受欢迎』而引退,以『遭到跟踪狂骚扰』为由而引退,还能够博得周遭的同情,你也能保住自己的尊严。啊~但如今你已无法这么做了。」
——因为,我已经把江口原当成犯人,让这起事件落幕。
南先生如此解释。
我感到背脊发凉,浑身一颤。难道他打从一开始,就已经看穿所有事情?其实不是这名男子被犯人玩弄于股掌之中,而是在此之前,任由犯人在眼皮底下游走罢了。
原因是这么做才能够折磨犯人。
对于主动冲向泥沼的犯人,他没有加以制裁或阻止,而是等对方无路可退之后,温柔地从背后再推一把。
真恶毒。
这名男子——真是太恶毒了。
南先生所有的行动都是率性而为,可是一旦决定动手,绝不手软。他以冷酷到令人心寒的地步,预料出对犯人而言最悲惨的下场。
「你今后也好好加油吧,偶像战国时代的受害者小姐。」
7
距离当时已过了一周。
这天,南先生也同样一时兴起地来到事务所。
「话说,南先生。」
啪——我放下右手的棋子,对坐在将棋盘对侧的男子说:
「听说妮娜不当偶像了。」
并不是当事人告诉我的。单纯是我心血来潮,浏览她的SNS与「GARUGARU少女组」的官方网站时,发现上头正式公布「妮娜」的引退消息。
理由是「私人因素」。真是制式化的理由。
「哼~什么嘛,她最终还是引退啦。真无趣,如果她直到身心俱疲前,都死扒着演艺圈不放,还比较有意思呢。」
南先生以无所谓的语气说完,「啪」的一声放下棋子,回应我的攻势。
「……所谓的偶像,还真是三两下就能引退呢。」
「假如是当红艺人,经纪公司自然会拼死劝阻,不过像那种三流偶像脱队的消息,根本是见怪不怪嘛~或许公司还很庆幸,能够处理掉这个不良债权。」
妮娜以干脆到让人意外的方式,辞去偶像这份工作,放下偶像这份工作。她没有召开引退记者会,或是举办盛大的引退演唱会,新闻媒体也没有报导相关消息。尽管在规模很小的偶像讨论网站上有刊登此消息,但转眼间,就被随后公布的「国中生偶像爱衣的眼镜照上传至SNS」这则消息给淹没了。
在偶像人数比搞笑艺人更多的这个年代,类似这样的消息或许根本是屡见不鲜。
国内绝大多数的人,应该都没听说过名为「妮娜」的偶像。
无论是她的努力、苦恼、挫折——以及犯下的罪行。
「这起事件的犯人,到底是谁呢?」
我开口提问。
把一直在心中思考的这个问题说了出来。
「那种事情,你自己决定啦。」
南先生回答。
仿佛从正面直接打断我纠结许久的烦恼,明白干脆地说道。
「若是在推理小说里,作者描写的犯人就是犯人;但在现实中,并没有能够证明『这家伙就是真凶』的作者,没有能够让大家都信服的犯人。你要自己做出决定。对于在这个业界打拼的人而言,大家都是遵循各自的基准走下去。」
——基准。
这个名词,肯定代表各种不同含意的底线吧。
无论是善与恶、对与错、有罪与无罪、犯人与受害者、要支持委托人到何种程度、要以何种价位去接受委托、要保护谁与伤害谁。
无论是谁,都设有各自的底线活下去。
「后期昆恩问题」。
在现实中,没有作者能证明自己查出的事实就是真相。纵使真有这样的存在,也是登场于名为「现实」的作品中,身为众多角色之一的我们,终究无法感应到的高次元(META)神明。
因此,要由自己决定底线。
终有一天,我也非得做出觉悟不可。或许哪天,我会碰上法律不能制裁的恶棍,或是与出于善意却成为犯罪者的人敌对,面对诸如此类善恶对错交织混杂的事件,迎来不得不决定谁才是犯人的瞬间。
到时,我也非得决定自己的基准不可。
凭自己的意志决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决定自己的基准——既然如此,南先生,你的基准又是什么?你会把什么人当成犯人?」
「那还用问?」
「啪」的一声,南先生以更强劲的力道放下棋子,同时回答:
「我最想整垮的家伙就是犯人。」
「……我居然笨到问你这种问题。」
有别于这个无奈的回答,我其实能接受这是其中一种答案。
这正是只对于玩弄犯人感兴趣,符合「极恶侦探」作风的基准。
「哼,瞧你似乎在烦恼一些无聊的事……你不集中精神在棋局上没问题吗?你应该没忘记『赢家可以要求输家请吃任何东西』的约定吧?」
「我当然没忘记。反倒是你,这次请别再中途逃跑啰。」
不同于上次,我此次也冒着风险,承担对等的赌注。
不过嘛,这情况就跟无风险没两样。经过上次的对战,我已彻底掌握南先生的棋艺——不,以「棋艺」二字来形容,似乎过度高估他的微妙实力。
别说是开局时拿掉飞车与角行,即使是拿掉十枚棋子让他,我也有自信取胜。
老实说,我根本不会输。
这次就让这个爱慕虚荣又不服输的前辈,破费请我吃一顿饭吧。
我抱着这种游刃有余的心态,与南先生对战——但一段时间后,我发现情况不太对劲。
「……咦?奇、奇怪……」
等我回过神时,已经太迟了。
在接下南先生宛如门外汉的强攻后,不知不觉间自己已快招架不住。在对手蚕食鲸吞的围剿下,敌兵已入侵至我方阵地。虽然我打算重整态势,但他接二连三发动犀利的攻势。原以为是与门外汉无异、欠缺思虑的一步棋,在棋局进入尾声时,却成为「只能下这步棋」的绝佳位置。即使我开始认真下棋,却为时已晚。当初自以为绝对不会输,刚开始故意放水的代价,如今一口气全爆发出来。
我的感受从不对劲转为确信。
只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南、南先生……难道你——」
南先生像在嘲笑胆寒的我般,「啪」的一声移动棋子。
他以如同专业棋士的俐落手法,将棋子放在棋盘上。
那是决定这场胜负的一步棋。
接下来已不可能扭转战局。倘若对手是门外汉,或许还有机会一搏,但对手的实力在我之上,我无力改变颓势。是我输了……
「……我、我认输。」
输了。
落败了。
被骗了。
南阳根本不是将棋的门外汉。
尽管无法正确判断出他的棋艺水准,但肯定与我是伯仲之间,或是在我之上。他在上次的对战里故意放水,假装自己很弱的样子,冒充一个明明棋艺很差,自尊心却高人一等的弱小棋士。明明他其实比我厉害,当时却装成一个在比赛中恼羞成怒的滑稽丑角。
为的是令我自以为能够获胜,把我拉进对等的赌局里。
为的是诱使我疏忽大意。
不、不会吧?
一般人……一般人会做到这种地步吗?他居然以这么无情又彻底的方式,打败自己的同事,而且是后生晚辈,更是一位女孩子——
「一如我之前所说,对手并未产生『落败感』的情况,是这世上最聪明的获胜方式。」
不过,南先生又加上一句话。
他露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俯视因中计而一败涂地的输家。
「这世上最痛快的获胜方式,就是让对手打从心底萌生『落败感』。」
然后他又对我补了一句「晚餐就拜托你啰~」。
南先生对我挥了挥手之后,就去顶楼抽烟了。
我……错愕到哑口无言,甚至连一句不服气的话都懒得说,无力地躺靠在椅背上,心不在焉地望着天花板。
我懊恼到不禁感到佩服,佩服到冒出一股为之折服的感受。
「极恶侦探」南阳。
原来如此,我已彻底明白了。
这家伙极度不服输,而且喜欢以最恶毒的方式战胜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