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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章 贴近题材的诡计

透过先前介绍的两起事件,各位应该能够明白,身为一名同事的我认为,极恶侦探南阳的本性就是极度不服输。

他是既明显又夸张,近乎病态地不服输。

对于落败一事嫌恶到接近偏执,因此他总会让对手输得一败涂地。

是个不服输,并且喜欢打败对手的人。

不过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绝对不会想要取胜。

极恶侦探会使出各种阴谋与欺瞒,遵循一己之私去击败犯人,但不知为何,他自己也没有获得任何胜利。

当然依照各自的见解,有些人会觉得他是「赢家」,认为犯人被逮捕就是侦探的胜利。只是南先生,也就是侦探本人,从未认为自己是「赢家」。

我近距离观察后,脑中莫名冒出这样的感想。

真要说来,是他并未追求过胜利。

那不是一场谁胜谁负的比赛。

而是在打一场败仗。

侦探就是在打败仗——以上既是极恶侦探不容改变的主张,也是他无可动摇的根基,而且对他来说,这应该是不变的真理。

这名男子明白一件事。

就是侦探绝对无法取得胜利,只能吞下败仗。

他透过本能、透过本质,理解其中最根本的含意。

因此,身为侦探的他,才会以最彻底的方式打败犯人。

为的就是在这个输家之间不断互扯后腿、惨绝人寰的世界里,还能让自己保持在相对有利的立场。

接下来介绍的这起事件,也是一样的结局。

在这起事件里,极恶侦探落败了。

如同往常那样,尝到一败涂地的滋味。

1

走近一看,犹若通天巨墙的那栋建筑物,似乎就是常人口中的高级饭店。

「这个造型,简直跟天上掉下一本巨大无比的书籍没两样……」

我抬头仰望这栋直达天际的饭店,不禁如此赞叹。明明是自己说出上述感想,却又觉得这个比喻有些微妙。总之各位只要明白,这是一栋雄伟广阔的饭店就好。

这栋兴建在东京市内头等地段的高级饭店,我在电视上曾多次看过介绍,但是像这样走进里面,当然是毕生头一遭。

我朝着有高级轿车来回穿梭的豪华入口走去,途中却停下脚步,走近某间咖啡厅的窗边,仔细检查自己的打扮。

倒映于窗户上的我,穿着一身以蓝色为主的礼服。手腕上戴有一条款式简单的链子,耳朵上有一副小型耳环(因为我会怕,所以没穿耳洞)。这是之前为了参加朋友的婚礼,于一年前购买的礼服,经过整整一年的时间,我才再次穿上它。

……这、这模样应该不会显得奇怪吧?

以这身标准的盛装造型,步入这种高级饭店,应该不会丢脸才对……大概吧?我难得这么努力化妆,还参照网路资料,梳成适合礼服的发型……咦,总觉得头发分边的方向与早上不太一样……唉唷,早知如此,还是去美容院一趟会比较好。但是,我的手头又没那么宽裕。

尽管心中充满不安,但眼下已没空让我继续烦恼。我尽力调整好发型后,便做好觉悟,走向饭店入口。

「唉……话说南先生还真厉害,原来他真的是一名作家耶。」

这天,名为「正元社」的出版社在此饭店举办宴会。具体而言,是「正元社」旗下品牌之一「正元社推理文库」的创刊五周年派对。

我受邀前来参加这场值得纪念的典礼。

不对,「受邀」二字有些不太贴切。正确说来,是南先生表示「你想来就来」,于是我便傻呼呼地前来赴宴。

并非身为作家,也不是出版业界相关人士的我,为何能参加出版社举办的宴会呢?

这件事就要回溯至一天前。

「……肚、肚子好饿。」

已饥饿到濒临极限的我,趴倒在事务所的办公桌上。今天也同样来事务所闲晃的南先生,嗤之以鼻地对我说:

「你这模样就跟一只毛毛虫没两样。来,如果肚子饿了,就吃吃这片叶子吧。」

「……我、我不需要。」

看着摘自盆栽的叶子递来眼前,我脑中瞬间闪过「这搞不好能吃喔……」的想法,随后又恨透了这样的自己。

「呜呜……肚子好饿,简直快饿扁了……这三天来,我都只有吃豆芽菜。亏我还想说只要来事务所,就能拜托所长请我吃饭,但偏偏碰上他请特休带老婆去旅行……」

「嗯~辛苦你了。」

「麻烦你别说得事不关己啦!也不想想这是谁害的!」

日前输掉那场以将棋为赌注的比赛后,我被迫请南先生吃了一顿饭。

虽说赌注是「请吃任何东西」,不过我们都是社会人士,彼此都明白要遵循所谓的常识与有所节制。更何况,南先生算是我的前辈,因此他应该不至于要求我请他吃太过昂贵的料理。

……对于抱持这种天真想法的自己,我真的打从心底恨透了。

在南先生的带路下,我们前往一间高级得不得了的烧烤店。那间店是采完全预约制,仅有包厢座位,而且每一道料理的价位,都能让人在平价烧烤店里点选吃到饱套餐。堪称是可以把我活到现在,这辈子培育出来对于「烧烤店」的概念,彻底颠覆的高级餐厅。

「我在看见账单时,还以为自己的眼珠子要吓得飞出来了!那根本不是刚出社会一年的新鲜人有办法请客的金额!而且南先生还不断点餐,尽是挑选昂贵的肉品……」

「但是到头来,你吃得比我还多吧?」

「吵死啦!你在我的面前大快朵颐,这叫我怎么可能按捺得住嘛!」

略为迁怒的我,不禁破口大骂。

一开始我是打算忍住冲动,仅凭喝水果腹。但是……谁叫那些料理都看起来那么美味,都怪那些肉全都犹如宝石般闪闪动人。

途中已彻底失控的我,顺从欲望极尽暴饮暴食之能事,甚至维持着失控的亢奋心情,点了一客附有血统证明的A5黑毛和牛肉……

因此,发薪日前的现在,我被迫过着极度贫困的生活。由于生活费与存款已全部耗尽,只能仰赖一包二十五日圆的豆芽菜勉强度日。

虽然这件事有九成是南先生害的,不过有一成算是自作自受。

「……呜呜,南先生,拜托请我吃饭啦。」

「嗯~?好啊,你要再来挑战吗?」

「我不会跟你比将棋喔,毕竟我的大脑已经欠缺糖分到不能好好运作,根本无法与人下将棋。请直接请我吃饭。」

「蠢毙了,为何我要这么做?」

「呜呜……南先生是小气鬼、守财奴。假如你不请我吃饭,我就不再容忍你,要将至今一切的不满全说出来!比方说,职场的某位上司逼我呕吐、逼我扮演偶像,还逼我请吃高级烧烤的所有恶行,在提供免费咨询的日本司法支援中心全揭露出来!」

「……听起来十分半吊子,却又莫名贴近现实啊。」

毕竟我原本想成为一名律师,对于这些事还算挺了解的。没钱的人想打官司,最好的做法就是先向日本司法支援中心商量。

在这之后,我因为空腹的压力持续大吐苦水。

「唉~真是的,我懂了、我懂了。」

南先生像是再也拗不过我似地说道,深深吐出叹息。

「咦!所以你愿意请我吃饭吗!」

「只要你原地旋转三圈,然后学狗叫。」

一圈!两圈!三圈!

「汪!」

「……居然毫不犹豫。」

明明是自己提出的要求,南先生却对我的反应退避三舍。哼,我早就把羞耻心抛到九霄云外。我可是饿到肚皮跟背部都快贴在一起,尊严那种东西,早就拿去喂狗啦。

「唉,瞧你可悲成这样,就赏你一顿饭吃吧。」

「好耶~!吃饭吃饭!而且是用别人的钱吃饭!要让你请我吃什么呢~?是寿司好呢~还是法式料理呢~」

「等等,我从头到尾没说过是请你吃饭。」

「……啥!这、这种时候才反悔,可是会令人不齿喔!你都逼人家学狗叫,事到如今,我可不许你出尔反尔!」

「你别误会,我会让你吃东西的。」

南先生继续说:

「明天我刚好有机会吃一顿免钱的餐点,到时就带你一起去吧。」

如此这般——

在作家南阳的安排下,我也一起出席这场「正元社推理文库创刊五周年纪念派对」。听说,他有确实先向该出版社的编辑部取得同意。

像这样无缘无故参加出版社的派对,还单纯只是为了吃东西,令我有些内疚,但我最终还是输给「高级饭店的立食派对」这个诱人的名称。

这都是贫穷害的,一切都是贫穷的错。

「——那么,祝我们『正元社推理文库』的事业更加昌隆,干杯!」

站在台上的总编辑高喊干杯的口号,现场所有与会者同时举起手中的酒杯,接着司仪宣布「接下来这段期间,请各位来宾尽情享用餐点」,就此进入用餐与交流时间。

位在饭店地下室的派对会场内,挤满作家、编辑以及出版业界的相关人士,参加人数少说超过两百人。天花板上奢华的水晶吊灯,散发出庄严的光芒,会场内排满无数的圆形餐桌。

至于占据会场中央的,则是由高级饭店的一流大厨亲手制作的各种顶级料理,比方说烧烤牛排、沙朗牛排、寿司、西班牙海鲜炖饭、法式香煎舌鳎、意大利面、三明治、生火腿、各种蛋糕与水果……

我拼死用力缩紧腹部,以免肚子发出咕噜声,同时立刻走进取餐的队列。在行经各个堆满食物的大盘子时,我逐一把料理夹到自己的盘子上。

手中盘子堆满料理后,我迅速移动至会场一角,小声说一句「我开动了」,便把食物送进已有三天没吃过正餐的嘴巴里。

「……嗯~~!」

美味!

高级饭店的餐点,真是太美味了!

对于近来只能一直忍受豆芽菜滋味的舌头与胃,这样的高级感简直形同作弊。这些食物对我的肚子来说,犹如涨停板的股票,甚至在嘴里掀起了通货膨胀(?)。啊~一股令人陶醉的幸福感流遍全身。假如是在《食戟之灵》这部漫画里,我应该会当场爆衣吧。

作家真是太狡猾了,居然能每年免费享受一次这么美味的餐点,天底下怎会有这么诱人的职业呀。

扫空盘里的食物后,我再次去拿料理,然后一心一意地埋头享用餐点。当我沉浸在阔别许久、名为「酒足饭饱」的感受里时——

「那个,请问是早乙女……桃色小姐吗?」

一位陌生男子向我攀谈。此人的外表看起来三十多岁,穿着一袭灰色西装,系着一条蓝色领带,头发染成淡色系,还留了时尚的落腮胡。

对方能叫出我的名字,我并没有感到特别惊讶,原因是会场内所有的参加者,胸口上都有配戴入场时分发的名牌。

「是、是的……」

「今天欢迎您的莅临。您好,我是西东老师的责任编辑,敝姓春山。」

语毕,男子指着自己的名牌,上面写着「编辑 春山雪广」。这名字还真让人搞不懂是春天还是冬天。他表示自己是西东老师的责任编辑——

「那、那个,西东老师是……」

「咦?记得您是透过西东老师的介绍,才来参加这场派对……啊,难道您不知道老师的笔名吗?西东老师……记得他的本名叫做南阳。」

「啊,您是南先生的责编呀。」

我连忙端正姿势。

「您、您好,我是昭和侦探事务所的早乙女,不好意思今天一起来参加派对,明明我根本不是作家或出版业界的相关人士。」

「啊哈哈,请别在意,敝出版社在这方面十分宽松,携家带眷来参加的作家大有人在,而且我们也承蒙昭和侦探事务所关照过。」

根据春山先生表示,正元社的作家与记者,曾多次前来昭和侦探事务所取材。

「西东老师没有跟您在一起吗?」

「他说直接在饭店会合,所以我们是各自前来的。我从刚才就一直到处找他,但都没发现他的身影。」

「这就怪了,我看到名牌已经取走,还以为老师早就抵达会场……啊,有了有了。」

咦,这么快就找到了?明明我在用餐时,一直有在找他。真羡慕男生长得那么高——在我冒出上述想法时,一名男子走了过来。

男子的身材修长,很适合穿着身上那套黑色西装。尽管衣服是正式的装扮,领带却花稍而俏皮,所以不会让人觉得太过生硬。

他用发蜡整理过发型,脸上还戴着一副细框眼镜。

充满知性又时髦的西装打扮,完全符合我想象中「理想年长男性」的形象。

这个人长得好帅气。

说实话,他完全符合我的喜好。

帅哥、眼镜与西装的组合,对我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即使算不上是对他一见钟情,却无法否认他瞬间夺去我的目光,甚至差点夺去我的芳心。我说什么都想确认这位梦中情人的名字,因此看向他胸口上的名牌。

名牌上写着「作家 西东南」——咦?

「西东老师好,许久没有与您见面了。」

「春山先生,好久不见。」

男子对春山先生点头致意后,转身看向我。

「啊~原来是你,因为刚才距离太远,我完全没认出你。正所谓人要衣装呢。」

外表一如我理想的男子如此说道。

这种嗓音、这个语调,以及靠近之后看清楚的脸庞——

「南、南南、南先生……?」

「为何你要用疑问句?」

男子以毫不在意的语气开口后,用手指推了推眼镜的鼻桥,调整位置。

「……」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太令我震撼了。这样的冲击,足以媲美宇宙大爆炸。即使连续输入将近一整行的「咦」,也无法形容我内心冲击的千分之一。倘若可以,我甚至想在整整两页的篇幅里,只塞满字体放大后的「咦咦咦咦」。

他、他是南先生?这位适合穿西装的眼镜帅哥,竟然是南先生?他就是无论何时都顶着一头刚睡醒的翘毛发型,在家居服外添加一件连帽皮外套的南阳?经过打扮后,不管多么判若两人也该有个限度吧!难怪我四处都找不到他!「人要衣装」这句话才是我想说的台词啊!

「话说春山先生,我在出门前已经将修改后的作品大纲寄给您,您看过了吗?」

「啊~嗯,基本上是看过了。虽然整体上改善很多,但果然诡计的部分……」

两人撇下大脑尚未接受现实的我,聊起作家与编辑之间的话题。两人在小聊三分钟左右后,春山先生看了看手表,留下一句「那我先失陪了,请老师好好享受今天的派对」就离开了。

接着,南先生像是感到很傻眼般,发出一声叹息。

「你从刚才开始是怎么了?一直盯着我的脸。」

「……也不能怪我一直盯着你的脸呀,你这身打扮是怎么回事?平常那副半夜逛超商的造型跑哪去了?」

「我怎么可能以那么随便的打扮来参加这场派对?毕竟总编辑跟出版业界的大老们,可是全都有来到现场。」

南先生以「你在说啥蠢话」的眼神看着我。先等一下,为何说得一副是我很缺乏常识的样子?像他那种以缺乏常识到极点的打扮跑到命案现场溜达的人,根本没资格说这种话吧?

「毕竟出版社对我来说跟上帝没两样,不论如何,我都不能在他们面前做出失礼的举动。」

上帝?难道名为出版社的组织,庞大到能让这位曾撂下「警察都跟我的仆人没两样」,态度桀骜不驯的家伙,收敛到这种地步吗!

话说他跟春山先生打招呼时,是使用「您」这种敬称。我还以为在这个男人的辞典里,不存在与「敬语」有关的任何单字。

「我有个问题,你那副眼镜是?」

「这是平光眼镜,你也知道我的眼神很凶狠吧?为了尽可能让人留下好印象,每当我以作家身份出席活动时,都会像这样戴上眼镜。」

居然顾虑这么多!这个人对出版业界也太诚挚了吧!简直是绅士到极点!算我拜托你,好歹把这份体贴稍微分一点点给侦探业吧!

「……原来你有好好当个作家呢,南先生,而且听说你还有笔名。」

西东南。

就是个没有「北」的名字。

应该是他想用本名的其中一个字才取了这个笔名吧。还是有什么由来呢?当我准备对此事提问的瞬间——

「西东老师,好久不见。」

一名男子向南先生攀谈。

「自从去年派对以来就没再见过面,可说是过了整整一年呢。」

来者是一名少年,目测年龄接近二十岁,外表略微稚嫩,身材也不高。他那身白衬衫配上吊带裤的造型,看起来还挺有模有样的。

胸前的名牌上写着「作家 百田老」。

南先生回了一句「好久不见」,态度十分稀松平常,应该是双方曾见过面。南先生察觉到我的视线后,代为介绍说:「这位是与我同期的得奖作家。」

「旁边这位小姐……难道是西东老师的女朋友?」

百田老师笑盈盈地问。

……啥?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完、完全没这回事!」

「这种土气女是我的女朋友……百田,别逼我告你毁谤喔。」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在吐槽完后,郑重解释我与南先生只是侦探事务所的同事,对方也慎重地自我介绍,并且与我交换名片。在「百田老」这行字底下,以偏小的字体写着「本名 百田凉」。看来他的笔名是从本名稍加修改而来。

「百田先生,您也是作家吗?明明看起来那么年轻,真是厉害呢。」

「你太抬举我了。说是年轻,我在不久前也满二十岁了,而且目前还只是个新人罢了。」

百田先生以苦笑的语气回答后,看着南先生说:

「西东老师,你的第二本作品写得还顺利吗?」

「大纲还没有通过,你呢?」

「我的情况也差不多,编辑建议『加入更多畅销元素』,只是这比想象中更困难。即使编辑表示可以自由发挥,但我只是去年才出道的新人,再加上出道作品没有大卖,就只能乖乖服从编辑部的指示……」

「看来你也跟我一样辛苦呢。」

这是彼此同为作家的对话。

如此一来,没有我插嘴的余地——啊,咦?

「等、等一下,南先生……」

我忍不住插话,因为我听见了无法忽视的词汇。

「你与百田先生是同期吧?」

「我刚才就这么说啦。」

「既然如此,你以作家身份出道的时间是……」

「去年。」

「附带一提,你出版的作品数量是?」

「一本。我说你啊,从刚才起是怎么了?」

「……没事,别理我。」

原来这小子是新人作家。明明平常卯足全力摆出一副「我可是作家喔」的姿态,结果只出版过一本书而已……当然这也没什么啦,又没有规定要出版过多少本书才可以摆出作家姿态,此事也轮不到我来说三道四,不过总觉得……能明白我想说什么吧?

我抱着难以释怀的心情,在一旁关注着大聊作家经的两人。尽管他们已有一年没见面,但或许是同期的关系,感觉上相处得还算融洽。

此时——

「哎呀,这不是西东小弟与百田小弟吗?」

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走过来,语气亲切地开口打招呼。

此人看似四十多岁,身上那套西装的设计,独特到让人一看就明白是高级品牌。脖子与粗手指上的粗犷银饰,被灯光照得微微发光,并且同样奇特到一眼便能肯定是高级名牌。

那个……这么说是有点失礼,不过他的打扮,仿佛想极力强调全身都是名牌货。他所散发出来的土财主气质,当真不是盖的。

「真羡慕你们同期之间的感情那么要好。哪像我出道时的那些伙伴,如今都已经消失了。不过,对于出道十五年的人来说,这情况也是理所当然。在这个业界,没有才能的家伙都会立刻被驱逐出去。」

此人的名牌上写着「作家 旭川朝日」,这个名字连我也听说过。在去年的某段时期,这个名字曾多次出现在电视上。

「啊,旭川朝日……难道是『KONAMIKAN(粉蜜柑)』的作者吗!」

《恋爱、泪水与未完成的侦探(KOI TO NAMIDA TO MIKANSEI NO TANTEI)》,简称为「KONAMIKAN(粉蜜柑)」。

作品是描述大学教授与学生的青涩恋情,还有两人一起解开日常生活中的各式小谜团,尤其受到年轻女性的欢迎,以「明明是推理小说却无人死去,并且感人热泪」的特点而掀起话题。

当初,书籍一发售就再版不断,受欢迎到在前年被评选为「书店大奖」第一名。系列作的累积销售量已突破三百万本,更在今年春天推出真人电影。

「呜啊~真厉害!是作者本人耶!那、那个,我是您的书迷!电影是打算等DVD推出后再去租来看,至于原著……其实我一直想找时间翻阅,只是到现在都还没看过,不过我会为您加油的!」

「你这样根本算不上是书迷吧。」

南先生伸手戳了一下我的额头。糟糕,不小心露出这种毕生首次见到艺人,跟乡巴佬没两样的反应。

「对、对不起,我不是书迷……但是我曾耳闻您的大名。」

「哇哈哈,无所谓,反正我早就习惯应对失礼的书迷了。」

尽管旭川先生不拘小节地点头以对,言词却有点带刺。

「话说西东小弟,等今年的派对结束后——也要来一下吗?」

他伸出双手,摆出把手中物品往前推倒的姿势。

也就是打麻将时「胡牌」的动作。

「好的,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喔~这样啊,百田小弟也要参加吗?」

「不好意思,我对规则不太了解。」

「嗯~那还真可惜,总之我不会勉强你。不过在我年轻时,无论前辈提出何种邀约,我可是从不拒绝的。不管是高尔夫球或麻将,前辈总会说『只要玩过就会记住规则』。看来这也是时代的潮流吧。」

旭川先生以夸大的动作叹一口气,说出明显是在讽刺人的言语。百田先生一脸愧疚,不断道歉说:「真对不起。」

「南先生,在派对之后,你会去打麻将吗?」

「嗯,纪念派对后的惯例,就是由伟大的旭川老师主办,召开一场只有作家参加的麻将大赛。」

「只是总编辑刚才说,续摊地点也已经准备好——」

「啊~原则上不必参加续摊,反正只是去便宜的居酒屋罢了。」

旭川先生忽然插进话题中。

「这个文库举办的派对,续摊地点的水准可说是逐年下滑。但这也是无可奈何,谁叫近几年来称得上是畅销的作品,只有我的『KONAMIKAN(粉蜜柑)』——而且去年的得奖作家,作品好像都不受欢迎嘛。」

说是讽刺似乎不太恰当,因为不是故意或恶意,只是失言罢了。证据就是他随即补上一句「啊~抱歉抱歉,我没有针对你们,单纯是在感叹这个时代」,以轻松的口吻道歉。

但是这情况,令我不由得感到一阵胃痛。

对于去年的两位得奖作家,我害怕到不敢望向他们的脸。

「啊~旭川老师,原来您在这里呀,终于找到您了。」

此时,春山先生再次走来。他刚才从我们面前匆忙离开,似乎是为了寻找旭川老师。

「怎么啦?春山小弟。」

「居然还问我?我到现在还没有收到杂志专栏的稿子。应该说过今天当真是最后的期限吧?拜托您可要准时交稿啊。」

「哇哈哈,放心啦。那种东西,我只要集中精神一个小时,就能够搞定了。」

「……既然如此,请您赶紧去集中精神写稿吧,我可是在两个月前就跟您说了喔。我已经在上面订好房间,请您立刻开始写作,因为今天晚上六点当真是最后期限啊。」

「真是的,关在饭店里写作吗?这也是当红作家的宿命吧~」

明明截稿期限已近在眼前,旭川先生却悠哉地说出这种话。该说是人气作家的风格吗?或者说是人气作家的傲慢会比较恰当?神情毫无一丝焦虑的大牌作家,被紧张得满头大汗的春山先生给带走了。

「旭川老师,若是可以的话,希望您也能写一下『KONAMIKAN(粉蜜柑)』的续集……」

「就算你这么说,问题是大部分的伏笔都已在前一集解决了,要我再写续集实在有点强人所难。另外……我也很犹豫是否要再增加目前的收入。假如现在推出续集,简直跟特地增加缴给国家与市场的税金没两样。『KONAMIKAN(粉蜜柑)』的续集只要一推出,肯定会大卖不是吗?所以我打算等收入降低时……我想想喔,差不多三年后再说吧。」

「拜托您别说这种话,若是可以就赶紧出书啦。毕竟有几十万的书迷,都在等待老师您推出续集啊。」

「嗯~这也是无可奈何吧。倘若我这种当红作家没有出书给出版社赚钱,没没无闻的作家们就无法出书了。」

也不知他是否没注意到我们能听见这段对话,或是单纯没想那么多呢?身材高大的旭川朝日穿着一身看起来很高级的服装,大摇大摆地离开派对会场。

派对主要活动的豪华奖品宾果大会,此刻也宣告结束,正元社推理文库创刊五周年派对已接近尾声。附带一提,我在宾果大会里完全没得奖。尽管这令我有些不甘心,不过中奖者得上台自我介绍,并且稍微说点得奖感言,因此我也挺庆幸自己没有中奖。总觉得我上台的话,现场会陷入「你是哪根葱啊」的气氛。

接下来的续摊……毕竟我基本上不是出版业相关人士,干脆还是别参加,赶紧回家算了,反正肚子已经填饱。南先生似乎是要去参加麻将大赛。

当我决定好接下来的计划,从厕所返回派对会场的半路上,恰巧遇见春山编辑。

「嗨,早乙女小姐,您还满意这场出版社举办的派对吗?」

「是的,我已经吃饱了。」

「啊哈哈,真令人羡慕。对于我们这些编辑来说,根本忙碌到没时间吃东西,每年都只能远远望着那些看起来很美味的料理。而且,我今年还要照顾旭川老师不可,当真是累死人了。就像现在,他吩咐我去买烟,我正要送去给他。」

「……所谓的当红作家,果然全是那副模样吗?」

我基于厌恶感,不小心脱口说出这句话。春山先生露出苦笑说:

「以旭川老师的情况来说,他有很长一段时期都没没无闻,真的是直到最近才开始走红,出道近十年左右都没有大红大紫。如今一口气跃升成为畅销作家,也难怪他会那样趾高气扬。只是……我希望他别在其他作家面前摆出那种态度,毕竟他好像得罪了西东先生与百田先生。」

——去年的得奖作家,作品好像都不受欢迎。

「请问……以一名作家而言,南先生的表现如何呢?」

「嗯?您是指什么?」

「那个……就是作品是否畅销呢?」

「啊~难道您很介意旭川老师说的那番话吗?放心,虽然西东先生的作品没有造成轰动,不过他的出道作卖得很顺利,最近也再版了。该说他是算计型的作家吗?感觉他有钻研时下潮流与趋势来写作,只是他好像不擅长构思作品的诡计。」

「对一名推理小说作家来说,这是相当致命的缺点吧……」

「嗯~但本人似乎没考虑撰写推理小说以外的作品,莫名执着于『推理小说作家』这个称号。」

虽然觉得南先生这个想法很莫名其妙,却又挺符合他的作风。

总而言之,他就是对于表象与姿态特别坚持的一个人。

只是,南先生不擅长构思作品的诡计吗?这倒是挺令人意外。因为他在侦探这方面有着过人的才华,我还以为他会写一些既华丽又有些复杂的作品。

难道解开谜团的才华,无法与设计谜题的才华混为一谈吗?

「反倒是百田先生,就很擅长设计作品中的诡计。说起他呀,当真是个能写出高完成度推理小说的作家。明明还那么年轻,实在令人佩服。比方说他的出道作品《食罪》,真的写得非常好。当初我在阅读他这部得奖作品的原稿时,老实说,可是有趣到令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不过……那是一部很难推销的作品。」

「很难推销的作品吗?」

明明有趣到令人起鸡皮疙瘩,却很难推销。

「该作品的诡计十分讲究,架构与伏笔也无可挑剔,问题是以推理小说而言完成度太高,导致能放在封面与书腰——也就是包装上的内容近乎没有。倘若描述该作品的精彩之处,不管说什么都会泄漏剧情。」

原来如此,所以才会很难推销。这大概是推理小说等包含解谜要素的作品都会面临的难处。

「现今这个时代,倘若包装无法勾起读者的兴趣,新人的作品肯定无法大卖。原本有人提议,干脆在书腰写上『你势必会遭受第二次的背叛』或『做好准备迎向最后十页的冲击』这类标语,不过百田先生说什么都无法接受。」

也难怪百田先生会无法接受。毕竟以「结局会有反转」的方式来宣传这种最后会出现反转的作品,对作家来说应该是相当排斥。

「虽然在推销时,我们有顾及避免破梗,同时又尽量想出能吸引读者兴趣的文案和包装……结果却差强人意。即便受到部分推理小说书迷的盛赞,终究未能提升销售量。想推销这类作品,真的是很困难啊。」

春山先生懊恼地眉头深锁,说出以上这番话。

与春山先生道别后,我在返回会场的途中发现百田先生的身影。他坐在会场外的沙发上,翻着一本书皮为黑色皮革的小册子。我好奇地观察他一阵子,他注意到我后,简短地向我打了招呼。身为长辈,这种时候不能视若无睹,因此,我试着上前搭话。

「你在看什么呢?」

「算是题材本吗?我会把写作的灵感都记在这本册子里。」

「喔~很有作家的感觉呢。」

「听说最近有很多人会把灵感记在手机或上传至云端硬碟,但我就是办不到。我对于这种数位资料没有信心,难保一个差池,档案就全数消失,而且流传到网路上的风险也不能说没有。一想到有可能被其他人偷看……我就觉得很不舒服。」

明明百田先生这么年轻,但似乎是个崇尚非电子化派的作家。其实我也倾向非电子化派,所以能理解他的心情。

「在连接着网路的状态下储存灵感,确实有点恐怖呢。万一被谁看见的话,灵感有可能会遭人盗用。」

「我也知道是自己想太多啦,给人一种『这种没名气的作家是在胡说什么』的感觉。毕竟我的出道作根本不畅销,被人嫌弃自己的作品不受欢迎也完全无法回嘴。」

语毕,百田先生一脸抑郁。他对旭川老师之前那些缺乏同理心的话,或许仍有些介怀。

「请、请不要难过,百田先生目前还年轻,今后仍大有可为啊。」

从我这种一般人口中说出的勉励之词,根本算不上是安慰,而且很可能只会惹人不悦。但就算脑中出现这类顾虑,我还是无法闷不吭声。我实在不忍心看着这位二十岁年轻人的脸上,浮现如此苦恼的表情。

「我刚才遇到春山先生,他对您可是大为赞赏,说您是能够写出超精彩推理小说的作家喔。」

「他没有说我的作品很难推销吗?」

「这、这个嘛……」

「您真是藏不住心事的人呢,早乙女小姐。」

呜……我真是的,怎会这么容易将心事表现在脸上。

「关于第二部作品,我已经寄送很多点子给春山先生,但直到现在都尚未通过。『内容很有趣却很难推销』、『实际阅读后是很有趣,只是缺乏吸引读者翻阅的要素』……换来的老是这些评语。」

百田先生以低沉的语气,继续吐露心声。

「我在出道以前,一直认为作家只要写出有趣的内容就好,事实上却不是这样。」

面对那张有气无力的苦笑,我的内心感到一阵纠结。并非因为「内容不有趣」,而是基于「有趣却难以行销」这种商业层面的理由被打回票,会是怎样的心情?未曾写过小说的我根本无法想象,只是——

「我、我有空会去买的。」

我开口说:

「百田老师的出道作,我有空……不对,我今天回家时就会去买一本。因为听说内容非常有趣,我好期待呢。」

百田先生起初露出目瞪口呆的模样,接着换上温柔的笑容说:「谢谢您,我很开心。」

「——原来你在这里啊。」

此时,背后传来一道声音。我回头望去,一名身上西装与眼镜十分相衬、模样完全是我梦中情人的男子站在那里。起先我感到一阵怦然心动,但在看清楚来者是南先生之后,忍不住想暗啐一声。

可恶,我恨你,上帝。为何这名男子……为何偏偏是这个混账家伙,拥有完全符合我喜好的外表呢……

「南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是麻将大赛的干事,在伟大的旭川老师吩咐下,正忙着预约能当成场地的麻将馆。」

看来南先生被作家前辈当成跑腿小弟。这个人在出版业界还真是恪守本分,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

「……西东老师,真亏你能够平心静气地与旭川老师相处。」

百田先生十分不解地说。

「我光是听见那个人的说话声,就大感吃不消了。」

「哼,那也是他的可爱之处啊。」

南先生夸大地双肩一耸。

「至今一直活在底层的作家,碰巧跟上时代的潮流,大红大紫到超出他原本的实力,也难怪他会得意忘形。既然只是昙花一现,没办法长久持续下去,我们就以宽容的心态,原谅他嚣张的态度吧。」

……喂,你未免太鄙视人了。明明是只出版过一部作品的新人作家,凭什么说出这种话呀。原本还以为他在出版业界很守本分,我决定收回前言。南阳单纯是在装乖,骨子里仍是本性不改。

「而且那个老师出手挺阔绰的,明明麻将技巧很差却爱赌,我今天也要好好海削他一票。对了,新人,你会打麻将吗?」

他居然说「打麻将」。会把「玩麻将」说成「打麻将」的人,不是实力很有一套……就是从麻将漫画里现学现卖的家伙。

「会啊,因为爷爷曾教过我。」

「平胡自摸配上两张宝牌,总分多少?」

「因为是二十符四翻……散家是一千三与两千六,庄家的话是全收两千六。」

「假设庄家丢骰子的数字为十二,起家是谁?」

「能被四整除,所以是左边那位。」

「好,接下来的麻将大赛也算你一份,因为有人临时不能参加。」

「……那个,筹码怎么办?拜某人所赐,我手边根本没钱。」

「基本上不会使用筹码。不过想赌钱的家伙,就由个人自行决定。」

「那就好,不赌钱的话,我也能放心。」

「不然你要跟我外叉吗?倘若你输钱的话,我可以先让你欠着。」

「我才不要呢。」

居然还说出外叉。在时下赌钱的麻将里,会使用「外叉」二字的人,不是在赌场颇有名气的代打高手,就只剩下大幅受到麻将漫画影响的家伙。

总觉得这个人在胡牌时还会说出「承让了」这种台词。

时间来到晚上六点,派对正式宣告结束,与会者们开始分头行动。比方说参加编辑部所办续摊的人们,派对结束后就离去的人们,以及——私下一起去续摊的人们。

我跟南先生为了参加旭川朝日所举办的麻将大赛,在饭店入口前等待主办者的到来。至于其他参加者,则是先一步前往预约好的麻将馆。

我们是预定与旭川老师会合后,再一同前往麻将馆。但是——

「……好慢喔。」

我确认一下时间,目前是晚上六点三十分,距离约定时间已经超过二十分钟。

「啐,手机没人接,那个大叔在干嘛啊?」

拨打到第三通电话仍无人接听,南先生用力握住自己的手机,不耐烦地低语。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我,扭头环顾四周,在饭店柜台前发现春山先生的身影。

于是,我走向他询问:

「春山先生,请问您知道旭川老师在哪里吗?我们约好一起去麻将馆,只是已到约定时间,他却迟迟没有现身,拨打手机也无人接听。」

「咦?你们打他手机也没人接吗?其实我从刚才就联络不上他,还以为他是一如往常故意不接我的电话……」

春山先生低头看手表。

「既然联络不上老师,我想他应该还待在饭店的房间里,撰写专栏的内容……」

「咦……这、这不要紧吗?记得您在会场上曾说过,专栏的交稿期限是今晚六点……」

「啊~那是骗人的,其实真正的交稿期限是今晚午夜十二点整。」

「……」

嗯,我也不方便多说什么。毕竟作家与责编之间经常出现这类交涉与算计的情况吧。

「怎么办?南先生,旭川老师似乎还没有完成工作。」

「真伤脑筋耶。」

闻言——

「假如两位方便的话,可以去帮我看看情况吗?虽然本该由我前往确认,但偏偏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

春山先生说完,将房间号码告诉我们,同时交出备用的钥匙卡。由于是为了让旭川先生赶稿才在饭店订房,因此从饭店收下的两张钥匙卡,其中一张是由春山先生保管。

3612。

我们搭乘电梯前往三十六楼。其实我打从出生到现在,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么高的楼层,不过构造上无法看见室外,所以这个体验并没有带给我太多恐惧与感动。

我们行经铺有长毛地毯的走廊,抵达3612号房的门前。

「旭川老师!旭川老师!」

无论我们如何按门铃、敲门或是大声呼唤,都得不到回应。

「不行,难道他睡着了?」

「或许是死了吧。」

「请别说这种触霉头的话啦。」

我取出钥匙卡,插进门把上的感应器。看见感应灯变色后,即可确定门锁已经解除。我稍稍推开房门,从门缝中再次呼唤旭川先生,但依然没有任何回应。因为门炼并未扣上,所以我礼貌性地说一句「打扰了」,便推开房门走进去。结果——触霉头的光景随即映入眼帘。

满身是血的旭川朝日倒在地上。

他趴倒在床铺与桌子之间的地毯上,头部流出大量鲜血,把看起来十分高级的西装染成红色,有一台笔电摔落在他的身边。裂开的萤幕呈现半毁状态,其中一角明显沾有血迹。

旭川先生没有任何反应。

就连一丝抖动都没有。

「咿……」

饱受惊吓的我,掩住嘴巴向后退。身旁的另一位男子,有别于反射性倒退一步的我,反而向前跨出一步。

我不清楚他是否基于反射动作。

总之他毫不犹豫地走进房间,蹲在趴倒于房间中央的旭川朝日身旁,伸手摸向对方的脖子确认脉搏。

「……晚上六点四十二分五十六秒——旭川朝日笔下的当红作品《恋爱、泪水与未完成的侦探》,正式确定断头了。」

南先生边看着手表,边低语这个让人笑不出来的玩笑话。

「所、所以他——」

已经断气了。作家旭川朝日宣告过世。这个瞬间,麻将大赛确定中止,交稿期限是午夜十二点的杂志专栏确定不能如期完成——而且一如南先生所言,「KONAMIKAN(粉蜜柑)」也确定无法完结了。

因为作者已经过世,导致无法完结——

「哼哼。」

南先生忽然发出笑声。他低头俯视遗体,像是情不自禁似地笑出来。这不是目睹遗体时应有的反应,再怎么缺乏同情心也该有所限度。

但我仔细观察后,发现他不是看着遗体。

他隔着镜片射出的锐利目光,并非落在遗体上,而是遗体的侧面。

「该说他不愧是推理小说作家吗?居然在死前做出这么有趣的事。」

我压下恐惧,顺着南先生的视线看去。旭川朝日以正面朝下、右手稍稍举起的姿势趴在地上,位在他头部侧面的右手竖起食指,指尖上沾着血迹。

那沾血的指尖——在地毯上印下了红色圆点。

红点一共有八个。

··

··

··

··

以纵二横四、共计八个的形式,用鲜血在地毯上印下红点。由于排列得太有规律,很明显不是自然形成的血迹,而是人为——某人刻意排列出这样的红点。这点无庸置疑。

想必是受害者在临死之际,挤出最后一丝力气——

「即使是我,也是首次在现实中拜见这种东西。」

很可能是受害者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特地印上这八个点。

正是世人常说的——死前讯息。

2

警方随即抵达现场,开始进行搜查。

旭川朝日的死讯,瞬间就在尚未离开饭店的出版业界人士之间传开,大家连忙采取应对措施。许多编辑也从续摊的会场赶回饭店。至于麻将大赛,理所当然被迫中止。

身为第一发现者的我跟南先生,在接受过简单的侦讯后,很快就重获自由。也不知该说是好是坏,应该全都多亏「极恶侦探」的盛名吧。

现场附近的警察全都认识南先生——具体说来,是一见到他就保持一段距离。警方对于「极恶侦探」的基本方针是「放牛吃草」,他们不会积极接触,但也没有做出赶人的举动。似乎根据过往的各种经验,警方认定最佳做法就是「放牛吃草」。

「——能肯定这是一起杀人事件吧?」

我出声询问后,南先生点头回了一句「八九不离十」。

目前我们位于案发现场的三十六楼休息区内,坐在沙发上喝着从贩卖机买来的饮料,侧眼旁观忙进忙出的警方人员与出版业界人士,针对此事件进行讨论。

「根据现场状况,难以想象是自杀或意外。虽然鉴定结果尚未出炉,但最有可能的死因是头部遭受重创。至于凶器,十之八九是那台笔电。」

遗留在现场的笔电,听说是旭川朝日的遗物。由于机型老旧且体积偏大,重量约有两公斤左右。假若利用该物使劲殴打被害人,其杀伤力足以致命。

在鉴识人员抵达现场前,南先生曾私自验尸,结果在受害者的头部,发现遭受钝器连续重击所留下的多处伤痕。

犯人是使用笔电杀死旭川朝日。

而且是一而再、再而三挥动笔电殴打他。

若非抱持明确的杀意,不可能做出这般举动。

「南先生,我注意到一件事,方便说出来吗?」

「什么事?」

「依照现场状况来看——这不就是『密室杀人事件』吗?」

案发现场的出入口确实上锁,我们是使用饭店的钥匙卡才得以进入房间。至于另一张钥匙卡,则放在房间里的桌子上。

虽然饭店人员拥有万能钥匙卡——但命案现场的房门确实上锁了。这般没有钥匙卡就无人能进出的情况,应该称得上是密室吧。

哼哼哼,真佩服自己能发现如此犀利的着眼点,看来我终于具备侦探的资质。当我冒出以上想法时——

「你是笨蛋吗?」

南先生如此说道,堪称是一句极为直接的数落,简短到仿佛觉得我太过愚蠢,他已经懒得有所顾忌。

「这里的客房都会自动上锁。」

「……啊。」

是我疏忽了。

自动锁——

就是无需亲自上锁,房门就会自动锁上的功能。

犯人在杀死受害者、离开房间之后,房门就会自动上锁。

原来如此,这根本算不上是密室。

「还以为你一脸得意是想说什么……真是的,所以我才受不了乡下小姑娘。」

「这、这也无可奈何呀!我今天可是生平第一次来到这种有自动锁的饭店嘛!」

呜啊啊,丢死人啦……我居然得意洋洋地说出错得离谱的事。原来如此,是自动锁呀。

「所谓的密室,很难出现在现实中——话虽如此,比密室更罕见的情况,倒是出现在这次事件里。」

南先生愉悦地说着,取出手机秀出一张照片。

那是刚才在命案现场拍下的照片。

……擅自验尸,并且擅自拍下命案现场的照片。南先生还是老样子,是个为所欲为的侦探。

显示在萤幕里的,正是位于遗体旁边,以鲜血留下的八个红点。

死前讯息——与密室同样是推理小说的经典题材,但在现实中却比密室更为罕见。

既然是旭川老师在最后一刻留下的讯息,很可能是暗喻凶手的名字,不过现阶段仍让人摸不着头绪。

「……话说我从以前就有个疑问,为何推理小说里的受害者,都要留下这种刻意化为暗号、让人难以理解的死前讯息呢?」

我个人认为,直接写下名字还比较好,而且不禁觉得,明明都已命在旦夕,死者哪能多冷静地动脑袋?

「其中包含了许多理由。」

南先生说完这句话后,竖起三根指头。

「受害者之所以用暗号留下死前讯息,理由大致上能分成三种情况。」

他弯下三根指头,接着又竖起其中一根。

「第一种情况,是为了避免被犯人发现时遭到清除,因此需要留下犯人无法解读的暗号。原则上,这也是推理小说爱好者针对『过于复杂的死前讯息』一事,最具代表性的辩解。」

嗯,感觉上是挺有道理的……不过,假如我是犯人,即使是无法解读的暗号,只要受害者留下奇怪的讯息,我仍会全部清除干净。

话虽如此,若是死前讯息并非暗号,推理小说也就无法成立,因此关于这点,都会被当成惯例而遭忽略。

「第二种情况,是与受害者的意志无关,留下的讯息径自化为暗号。」

南先生竖起第二根指头。

「受害者自认为照实写下犯人的名字,但在犯人或第三者的蓄意隐瞒,或是偶然发生意外的情况下,造成死前讯息遭到损毁或窜改,最终变成暗号。另外,基于误解而遭人擅自当成暗号的情况,也包含在这里面。」

「遭人擅自当成暗号……?这是什么意思?」

「比方说,我是某起杀人事件的犯人。」

「你是杀人事件的犯人……哇!真是个容易想象的比喻呢!」

「……」

「啊,对不起,请继续说下去……」

糟糕,不小心说出真心话了。南先生翻了个白眼,十分不悦地瞪着我,但也没有多说什么,继续开口解释。

「假设我是犯人,而被杀的受害者用鲜血写下『三十三』的死前讯息……这种情况,就是出于误解而被当成暗号。」

「……啊,原来如此,『三十三』是片假名的『ミナミ(南)』对吧。」

受害者原本是打算直接写下犯人的名字,但假如看见的人误认为「三十三」,以结果来说就变成暗号了。

「第三种情况,则是不得不化为暗号。」

南先生竖起第三根指头。

「受害者在被人绑住手脚、蒙住双眼等等,无法顺利写字的情况下惨遭杀害时,倘若受害者想留下讯息,无论如何都会变成间接且形同变化球的讯息——眼前这起事件,显然就是这种情况。」

南先生将手机萤幕中的图片放大。

八个红点占满整个画面。

红点的旁边,留有些许以指头抹过鲜血的痕迹。

「受害者一开始很可能是想直接写下犯人的名字,只是说来不巧,现场位于高级饭店的客房,地板上铺着长毛的高级地毯。」

我重新回想案发现场。

从受害者身上流至地面的血液,全被地毯吸干了。先不提铺上磁砖或油毡的地板,想用鲜血在柔软的地毯上写字,根本近乎不可能。

别说是写字,连要画出一条线都很困难。

想必受害者很快就注意到此事,因此——

「——才会印上圆点。」

不光是写字,甚至连画线都办不到。

唯一能做的,就是印上圆点。

如果想留下讯息,除了透过圆点以外,别无他法。

头部遭人重击,应该再也无法起身的旭川朝日,陷入意识朦胧的状态中,不过他还是拼命想留下讯息。

即使无法写字或画线,他仍不肯放弃——最终便印上八个圆点。

「嗯……我已经明白死前讯息化为暗号的理由……只是这个死前讯息意味着什么呢?」

我注视着八个红点。

「或许是单纯想表现数字『八』,或是这个图形本身有某种含意……长方形……?啊,难不成是点字?」

「若是勉强当成点字,就是日文发音的『いいいい(I)』或『れれ(RE)』。」

「……感觉上好像不太对。」

话说南先生居然会读点字,真是太厉害了。

「八个点,八点,点八,八粒点……嗯~念法上似乎也没什么意思。」

在这之后,我同样绞尽脑汁思考着各种解读方式,却得不到任何灵感。

「算了,一直纠结这个死前讯息也不是办法,更何况这种东西也不能当成证据。」

南先生以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说完此话后,将手机收进口袋里。

尽管死前讯息在现实中十分罕见,只是就算当真存在,光凭这点也无法成为指认犯人的决定性证据。我敢保证,至少警方是绝对不会单靠死前讯息来追查犯人。

说穿了,死前讯息这样的证据,根本没有任何法律效力。

至于理由则是不胜枚举。首先,没有那是受害者亲自写下的决定性证据。就算能够证明是受害者亲手写下的,也无法证明讯息表示的就是犯人的名字。纵使受害者直接写下「犯人是○○」,也不能消去受害者误认的可能性。

到头来,那终究只是受害者个人的意见罢了。

即使我们顺利解开这则死前讯息隐藏的谜团,依然无法成为逮捕犯人的决定性证据。

这种事我也心知肚明,不过就算明白——

「南先生,你对这个暗号不好奇吗?」

「还好。」

「……」

真冷漠,不愧是专门针对犯人的「极恶侦探」,对于真相的好奇心只在一般人之下。他对于谜团与暗号毫无兴趣,甚至近乎漠不关心。

反倒是我,完全无法把死前讯息这件事抛诸脑后。

因为——总觉得自己能够解开暗号。

感觉上只差一点点,就可以找出吻合答案的关键。好像曾在哪里看过,八个圆点整齐排列的图形——

「那么……就以犯案时间来缩小嫌犯的范围吧。」

即便死前讯息的内容十分令人在意,我仍压下这股心情,开始从其他角度推理。依据我与南先生至今的实绩,要优先采纳谁的意见,根本没什么好犹豫的。

我取出记事本,重新检阅先前整理好的情报。

虽然预测的死亡时间尚未出炉,但旭川朝日吩咐南先生预约麻将馆的时间是下午四点十分。由于南先生有留下通话纪录,绝对错不了。在这个时间点,旭川朝日肯定还活着才对。

发现遗体的时间是晚上六点四十分。

换言之,受害者是在下午四点十分至晚上六点四十分,也就是在这两个半小时内遭人杀害。以时段来说,是「正元社推理文库创刊五周年纪念派对」举办到结束的时间。

「在犯案时间能进出房间的人,分别是持有备用钥匙卡的春山先生、拥有万能钥匙卡的饭店员工,以及——旭川老师的熟人。」

客房的房门是采自动锁,因此房间内的人能轻松把门打开。假如受害者主动邀请犯人进入房间,很可能是熟人所为。

不过身为受害者的旭川老师,是个资历很深的作家,又是时下的当红作家,所以光是他的熟人,在今天的会场上可说是多不胜数。

「嗯~果然仅凭目前的情报,根本无法缩小嫌犯的范围。假如能有更多线索就好了……感觉上该是鉴定结果出炉的时候,要去打听一下吗?」

「……」

「南先生?你有在听吗?南先……」

我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南先生——并没有在听我说话。他翘着脚、不停旋转手中打火机的同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完全没有将坐在旁边的我放在眼里。

而且,他的表情严肃到令人胆寒。

与平日那种充满恶意的笑容恰恰相反,他抿着唇瓣,嘴唇呈现一字形,藏在眼镜后的眼眸则是阴沉到冷冽如冰。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南阳露出这样的表情陷入沉思。

这股近乎异常的紧张感将我淹没。我没办法发出任何声音,被现场气氛震慑住了。经过三分钟左右的时间——

「……放弃。真是无聊透顶。」

南先生有气无力地吐出这句话,从沙发上站起来。

「咦?咦……南、南先生?」

「先退场了,我可不想搅和进这种事件里。」

南先生以听似唾弃,甚至近乎鄙视的语气这么说。

然后,他头也不回朝着电梯的方向直直走去。我的思绪跟不上这个突发状况,就这么呆站在原地——不对,是呆坐在沙发上。

3

虽然我抱持一丝期待,认为南先生只是嘴上说说,最终还是会回到这里,但是经过一个小时,他依然没有回来。

看样子,他是真的放弃继续查案。

说是放弃查案,但我们并未以侦探的身份受理这个案件。与他经常主动请缨,最后却半途而废的情况截然不同,这次单纯是他巧遇命案现场,无须对本次事件担负一丝责任。

因此,即使南先生中途放弃调查事件,也不能予以谴责。

但是……

但是啊!

我到现在仍难以置信。

他好歹是自诩侦探之人,竟然放弃继续追查自己遭遇的杀人事件。

南先生至今放弃的案件,该怎么说呢?全都不是关乎他人生死的重大事件。没有杀人也就无须解谜,以往那些都不是他口中「能够当成推理小说题材的事件」。

基于上述原因,我才会无法相信眼前这样的结果。

毕竟这起事件——真要说来是挺有趣的吧?

我明白这么说太过轻率了,不过这起杀人事件,现场可是留有化为暗号的死前讯息喔。假如连这种事都无法当成题材,还有什么事件会适合呢?

不知为何,这起事件似乎无法触动「极恶侦探」的心。

到底是哪里不适合呢?

是什么原因令他感到无趣?

算了,反正南先生这个人就是爱耍帅,或许是他……不对,很可能是他绞尽脑汁都解不开暗号,才假装选择放弃而趁机逃跑。

不过——

南先生刚才的表情,严肃到令人心惊。

我现在只能认为他是心情不好才放弃查案。「极恶侦探」南阳,我多次与他一起查案,自认为很清楚他的价值观与感性,不过,到头来似乎是我太过自负。

我对他根本一无所知。

「……毕竟,我连他其实是个适合戴眼镜的帅哥都不知道嘛。」

我喃喃说着这般无意义的话语,重新回到三十六楼的休息区,从贩卖机买杯饮料后,就找张沙发坐下,翻开笔记阅读调查的结果。

南先生离去后的一个小时,我以自己的方式调查了事件。

并非基于他人所托,单纯是自我满足的行为。老是浮现在脑中的死前讯息——命案现场的那八个红点,直到现在仍挥之不去。

面对只差一步就能解开的谜团,我说什么都无法放弃,于是决定挺身挑战「极恶侦探」弃之不理的谜团。

「……嗯,那果然是——」

「您是早乙女小姐吧?」

当我跟笔记本大眼瞪小眼时,上方突然传来搭话声。我抬头望去,发现来者的脸庞位在很高的位置。就算我不是坐在沙发上,也不难看出对方的身材十分高挑。

「啊~由良先生,辛苦了。」

「嗯,您也辛苦了。」

男子露出柔和的笑容。虽然他的身高将近一百九十公分,但由于表情跟说话语调都相当温柔,因此完全不会令人有压迫感。

由良先生是隶属于搜查一课的刑警,记得阶级是巡查部长。从他才二十五岁左右的年龄来看,应该是相当优秀的精英分子。

我会结识他……真要说来,也没有那么熟识,只是过去在「保土原诊所杀人事件」中,彼此见过面而已。他就是当我表明隶属的侦探事务所时,惊讶地回了一句「您、您是昭和侦探事务所的员工吗!」的那个人。

「早乙女小姐,您现在是一个人吗?」

「嗯,可以这么说。」

由良先生听完我的回答后,先是稍微确认周围,然后迅速坐在我的身旁,用手掩住嘴巴,在我的耳边小声提问:

「话、话说南侦探呢……?」

「南先生嫌这起事件太无聊,已经先离开了。」

「——好耶!」

由良先生用力握紧拳头,摆出胜利的姿势。光看他欣喜若狂的反应,不难明白警方是多么厌恶名为南阳的侦探。

「……啊,抱、抱歉,他好歹是您的上司。」

「不会,请别在意,我完全能够体会您的心情。」

「啊哈哈……我并没有讨厌他喔,只是不擅长应付他。」

由良先生露出尴尬的微笑。

「不过~只要得知南侦探不在这里,心情就轻松多了。老实说,那个人比一般的难搞上司更严格,每当我稍有疏失或遗漏,他就会冷嘲热讽地大声谴责……偏偏他指摘的事都正确无误,害我完全无法回嘴。」

有才华却性格恶劣之人,任谁都难以招架。这种惹人厌的感觉……对了,就跟引退后却常来社团露脸的前辈没两样。

「话说回来,早乙女小姐,您不跟南侦探一起回去吗?」

「那个……有些事情令人很在意。」

「令人很在意的事?」

「就是受害者留下的死前讯息。」

「啊~确实有这档事呢。」

由良先生以满不在乎的语气说道。看来现实中的警察,果然不会那么执着于死前讯息。比起那种解开后也无法当成证据的谜团,他们更重视指纹或不在场证明等等,一旦查明就能当成关键证据的事物。

「那么,如果您有任何线索,请立刻通知我喔。」

语毕,由良先生便起身离开沙发。这想必只是社交辞令,因为从他的态度中,能明显感受到他根本不期待我的推理。

面对准备返回命案现场的由良先生,我连忙起身叫住他。

「那、那个,由良先生……您刚才说了吧?假如我有线索的话,务必要通知您。」

「唔,嗯,是啊。」

「那么,能请您听一下吗?」

我继续说:

「那段死前讯息,我好像已经解开了。」

极恶侦探放弃解开的那个暗号——

没想到这个谜团,竟然被我解开了。

4

「以结论来说,那个死前讯息代表一个数字。」

我开口解释。

明明才说几句话,我却感到莫名口渴,将买来的罐装饮料一饮而尽。大概是我太过紧张了,但这也无可奈何。

毕竟这是我身为一名侦探,身为一名实习侦探的推理处女秀。

「数字?所以是指『八』吗?」

「我当初也这么认为,并试着从今天的派对参加者中,找出名字或笔名里有『八』的人。」

在编辑的帮忙下,我拿到一份派对参加者的名单。包含主办方正元社的人员在内,一共是两百五十六名。

名字里有「八」的人总共有两位。

分别是八岛雄三(本名),以及九十九一八(笔名)。

「我以自己的方式调查过两人的不在场证明……在推估的犯案时间里,他们两人都早已离开这栋饭店。」

「既然如此,就跟『八』无关啰。」

「我重新思考后,认为单纯是想表达『八』这个数字的话,没必要将圆点排成那么工整的形状。只要随手印上八个点,应该就可以了。」

正值垂死之际,根本不会有人在意圆点的排列与外观。倘若受害者只是想表达「八」这个数字,感觉上圆点理当排列得更为随便。

不过,这八个圆点整齐地排成两行。

很明显是蓄意这么做,十分不自然。

换言之——很可能是受害者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所以我把注意力放在那个形状——主要是放在图形上。我认为受害者想表达的意思,就隐藏在中规中矩的排列里。」

我注视着那个图案,拼死揣摩受害者的心情。

受害者遭人重击头部,倒在地上。意识随即变得朦胧,连起身都办不到。他挤出最后一丝力气,勉强挪动手指想留下讯息,地毯上却无法让他写字。

唯一能做的是印上圆点。

在如此状况下,受害者仍想留下讯息。

对于受害者——对于旭川朝日来说,不得不光凭圆点来描述犯人时,又会用怎样的方式来形容呢?

「在我拼命思考,揣摩受害者的想法时——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灵感。」

我的推理即将进入佳境。

为了打起精神,我深吸一口气,从嘴里吐出以下这句话。

「以结论来说——」

「咦?刚才那些还不是结论吗?」

由良先生显得一脸讶异。哇,搞砸了,打起精神后却搞砸了。明明我在开头就用过「以结论来说」这种拐弯抹角的台词,现在居然又说一次。嗯,没想到演说挺困难的。这世上大名鼎鼎的名侦探们,究竟是何时偷偷磨练过自己的演说技巧?

我轻咳一声掩饰心中的害臊,改口说:

「这八个点——代表『百』这个数字。」

「『百』?」

「由良先生,您会打麻将吗?」

「不会……我从未接触过。不过著名的麻将漫画,倒是曾看过几部。」

「既然如此,我相信您应该看过。以二乘四排列而成的八个点——在麻将里,代表一百分的点棒(注2)。」

· · · ·

· · · ·

我在记事本里画下与死前讯息一样的八个圆点。只要再画出一个长方形围住圆点,该图案便是麻将里的一百分点棒。

「点棒……啊~我确实看过这个东西。」

「在麻将里,分成一万、五千、一千与一百等四种点棒,借此计算分数。其实有时也会出现五百分的点棒。」

我开口解释的同时,也用笔在记事本画下点棒的图案。

「一万分点棒上的圆点是九个,五千分点棒上的点是五个,一千分点棒上的点是一个,一百分点棒上的点则是八个。」

「分数与圆点的数量关系好乱喔,这其中有规律吗?」

「这个嘛……我并不清楚。」

点棒为何会这样设计呢?

在很久很久以前,尚未出现点棒的时代里,麻将是使用名为筹码的棒子来计分,点棒上的圆点数量就是沿用自筹码。记得爷爷曾跟我解释过,但老实说记忆挺模糊的。

总而言之——麻将的一百分点棒,上面的圆点有八个。

这就是受害者在无法画线的画布上,历经多次失败所得出的方法。他无法在地毯写下「百」,无法在地毯写下数字「100」,更不可能在地毯写下拼音「ˇ」。但在麻将里,以麻将的点棒来说,仅凭八个点就能够表达「百」这个数字。

因此他仿照一百分点棒,在地毯印下八个点。以结果而言,是留下化为暗号的死前讯息。

对于熟悉麻将的人来说,很可能有办法解开这个暗号——反之,对于不懂麻将的人而言,就是绝对无法解开的暗号。

「根据我的调查,派对的参加者之中,名字里有『百』字的人……只有一位。」

我取出复印的出席者名单,在符合的名字画上两个圆圈。

「百田老——本名百田凉,此人是名字里唯一有『百』字的参加者。」

我如此说道。

二十岁的新人作家百田老。

他说过自己不懂麻将。

若是不懂麻将,也就难以解读这个死前讯息。

尽管接下来的推理是自圆其说,但假设犯人是百田老,这个死前讯息就合乎南先生说的第一种情况——为了避免讯息被犯人发现时遭到清除。

因为犯人是百田老——因为犯人不懂麻将,所以旭川朝日利用麻将点棒这个构想,留下死前讯息。即使讯息被发现,犯人也无法理解。上述的可能性并非全然没有。

「原来如此,麻将的点棒啊。嗯~我完全没看出来呢。您真厉害,早乙女小姐,不愧是昭和侦探事务所的侦探。」

「没、没这回事,您太抬举我了。我还只是实习侦探,再加上我刚好了解麻将,才碰巧得出答案。」

「那么——早乙女小姐,根据您的推理,犯人是名为百田老的作家吗?」

「这个嘛……」

在由良先生再次开口确认的瞬间,我有一种胸口被人揪住,难以喘息的感觉。我不清楚这是紧张还是不安,总之莫名感到十分沉重。

这就是做出决断时的重担。

根据自己的推理、根据自己的想法,可能左右一个人的人生。由上述这种沉重压力所衍生而来的质量——解开暗号的喜悦,转眼间就被这个重担给压碎了。

「……我不清楚,只是个人认为这样的可能性很高。即使死前讯息指的是百田先生,但未必就是指认他为凶手,再加上我的解读方法说不定错得一塌糊涂……」

我只能说出如此暧昧不明的回答。

我明白自己的说法十分卑鄙,完全是在避重就轻、逃避责任,不过一想到如果自己的推理出错,我就害怕到无法做出任何判断。

我对自己没有绝对的信心。

真要说来——甚至希望自己的推理出错了。

「……我个人是希望,百田先生并不是犯人。」

我实在无法相信,认真面对作家这个职业,一直为此烦恼的百田先生,就是动手杀人的凶手。

「我明白了,早乙女小姐。对于您的推理,我会当成是一般市民提供的情报,心怀感激拿来参考。想当然耳,我们不会光凭这个推理就认定犯人是谁,请放心。」

由良先生似乎看穿我的烦恼。我回了一句「真是非常感谢您」,深深地向他鞠躬。

此时,一名刑警走过来,是个长相剽悍、年约四十岁的男性。

「由良,你在这里做什么?稍微过来一下。」

「啊,土井警部,请听我说,其实我刚才得到关于死前讯息的线索——」

「死前讯息?那种事怎样都行,你赶快过来。」

土井警部继续说:

「犯人刚刚来自首了——是个名叫百田凉的二十岁小鬼。」

5

事实上,警方似乎很早就盯上百田凉。

想当然耳,不是因为死前讯息的关系。

而是饭店内的监视器——在影像纪录中,拍下了百田先生出现在三十六楼走廊上的身影。

当我以既悬疑又浪漫的方式,挑战「暗号化的死前讯息」这个谜团时,警方是以既单纯又实际的手法揪出嫌犯。

这让沉迷于解开暗号的我,莫名感到羞愧。发生于现实中的事件,出乎意料都是以这种方式迎向结局吧。这里面不存在任何浪漫与情感宣泄,而是依据赤裸裸的客观证据来寻找犯人。

仅凭极主观的视角解读的死前讯息,与纯以客观角度拍下影像的监视器——究竟要以何者为优先,可说是明显到不容辩解。

听说在犯案时间造访三十六楼的访客中,没有预定住宿于该楼层的人,只有百田先生与春山先生。先撇开担任责编的春山先生,百田先生完全没有拜访受害者的理由。

基于这点,加深了警方对他的怀疑。

正当警方准备以嫌犯之一的身份,将百田先生找来约谈之际——百田先生竟然先一步前来自首,主动表示「人是我杀的」。

「……旭川老师把我当成无名作家取笑一事,我说什么都无法原谅。起初,我只是希望他能为自己在派对上的发言跟我道歉,才去那个房间找他,只是我跟旭川老师后来爆发口角,我在一怒之下,气到脑中一片空白……」

百田先生露出因后悔而崩溃的表情,嗓音哽咽地交代犯案动机。

在这之后,他被刑警们团团包围,铐上手铐带走。

我不发一语地望着这幅光景。由于百田先生一直低头看着地面,没有与我四目相交。

我到现在仍觉得难以置信——不过这就是真相吧。

尽管我针对死前讯息找出的答案,已经得到证实是正确的,我却没有因此获得任何满足,反而是一股近似倦怠感的阴郁情绪,逐渐填满我的心底。

侦探只是在打一场败仗。

南先生曾说过的这句话,如今我多少能够体会了。纵使成功解开谜团,纵使成功揪出犯人,纵使成功替受害者洗刷冤屈,我却没有一丝「获胜」的感受。

这种情况、这股感受,就是极恶侦探一直以来面对的事物吗……

「——咦?」

当包围百田先生的刑警们,成群走向三十六楼的电梯大厅时——一名男子伫立在前方。南阳,这位半途放弃查案的侦探,仿佛想挡住众人的去路般,傲然站在走廊正中央。

「南、南先生……?你在做什么?不是已经先回去了吗?」

我连忙上前关切,他却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南先生的目光一直固定在某个位置。

他以仿佛快把人射穿的眼神,瞪着被刑警们围住的百田凉——瞪着这起事件的犯人。

「十分钟。」

接着,他终于开口。

「给我十分钟,我想跟这家伙聊聊。」

虽然不能算是南先生一声令下决定了这件事,但南阳的一句话似乎对周围警察有某种程度的影响力,于是数名刑警商量后,同意在警方安排的空间里,让南先生与犯人交谈。

会谈地点安排在饭店的职员室。

南先生与百田先生隔着一张桌子对坐,我则是站在南先生的身后。其实南先生原本想与百田先生单独交谈,只是部分刑警表示「让他们独处不太好吧」,偏偏南先生坚持拒绝警方介入,因此透过消去法,最终决定由我以第三者的身份参加会谈。

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半途放弃查案的侦探,事到如今又想做什么?

明明事件应该已经解决了。

明明谜团都已全数解开,也揪出犯人。

「你是在针对我吗?」

南先生忽然说出此话。他毫无前兆地抛出这句话,我听得一头雾水。

他以十分不悦的眼神,瞪着坐在对面的百田先生。只是百田先生没有回答,依然低着头默不吭声。

面对行使缄默权的百田先生,南先生不耐烦地啐了一声。

「你别担心,不会出现『其实刚才的对话,我已经录下来了』这类结局,所以你大可放心。我不会把接下来的对话泄漏给警方知道——毕竟就算泄漏出去,也无法阻止你的计划。」

南先生开口说话的同时,单手摘下脸上的眼镜,露出锐利如刃的目光,并用另一只手彻底将头发拨乱。

他逐渐变回平日的南阳,变回我所熟悉的他。

感觉上像是进入状态——不对,是切换状态。

从「推理小说家」西东南,变成「极恶侦探」南阳。

「……呵呵。」

百田先生发出笑声,然后抬起头来。他也同样彻底切换成另一种状态。从仿佛快被懊悔与自责压垮的痛苦表情,转变成泰然自若的神情。

「针对你……吗?冤枉啊,我完全没有这种打算。真要说来,我还想向你报恩呢。」

先前那段哽咽不已的自白仿佛从没发生过,百田先生以流利的口条侃侃而谈。他露出淡然的眼神,直视与自己面对面的男子。

「我可是很感谢西东老师喔。你只因为是同期作家的关系,就愿意跟我这种人当朋友。即使明白你单纯是基于社交辞令才与我打交道,我还是很高兴。所以——若要被人逮捕,我情愿是由你亲自动手,希望你能为我上演一场痛快的推理秀。」

「我没理由照顾你那么多。」

「大概吧,谁叫西东老师比我想象的更优秀,个性也更别扭。」

双方以平静的语气交谈。

以专属于两人的言语,在专属于两人的世界中交流。

完全处于状况外的我,听得一头雾水。

「……你、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眼前情况导致我再也按捺不住,脱口说出心中的疑问。

「所谓的死前讯息,是推理小说里常用的基本题材之一,不过有时候,死前讯息又会过于让人觉得作者在自圆其说吧?」

南先生没有看向我,像是自言自语地开始解释。

「比方说所有嫌犯的名字,都『碰巧』有个共通点,或是嫌犯的名字『碰巧』容易化为暗号,令人不禁想吐槽:『喂喂,我说作者啊,你根本是想要描写这个犯案手法,才把角色设定成这个名字吧?』类似这种粗制滥造的犯案手法,可说是屡见不鲜。」

「……」

「假如这起事件发生在推理小说里,并且那个死前讯息便是解谜的关键,喜欢挑毛病的读者肯定会认为:『原来如此,作者是为了写八个圆点代表麻将里一百分点棒的题材,才将犯人的名字设定成「百田」。』」

「……」

什么?他究竟想表达什么?

这名男子到底是以何种立场——是以何种角度在说明?

「为了犯案手法而决定犯人的名字,堪称是推理小说的宿命。针对此事指责作者太过自圆其说,未免有些不解风情——只是唯独这次,我不得不开口吐槽,毕竟那个死前讯息未免也太贴近题材了。」

题材。

贴近题材。

「『碰巧』没有当场死亡的受害者,『碰巧』是个有毅力留下死前讯息的人,在『碰巧』只能印上圆点的状况下,『碰巧』联想到光凭圆点就能传达、近似于暗号的死前讯息,『碰巧』犯人有着能够透过麻将点棒来形容的名字,『碰巧』犯人不会打麻将——像这样的自圆其说,岂会存在于现实之中?」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句话是想表达什么意思?即使我还无法明白,不过依南阳的口吻,至少能确定他早已解开死前讯息的谜团。

照此看来,南先生远比我更早解开谜团。他绝非因为无法解开暗号,才半途放弃查案。

「这种三流推理小说里才有的自圆其说,不可能发生在现实中——如此一来,可能性只有一个,表示这是有人蓄意安排的。有个自以为是的作家,蠢到无药可救的笨蛋,引发这起贴近题材的事件。」

南先生继续说:

「犯人就是你,百田。」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没有一丝悬念的真相。

对于这位主动坦白罪行之人,南先生再次指认对方为凶手。

「这起事件的真相,都与常理恰恰相反。但若是从根本逆向思考,一切就合理了。死前讯息并非是在犯行后才想出来,而是先构思好死前讯息才动手犯案。」

我听得一头雾水,脑子简直快烧焦了。构思好死前讯息后才动手犯案?这算什么?天底下怎会出现这种因果颠倒的现象。

因为,所谓的死前讯息,是受害者在濒死之际留下的讯息,所以才被称为「死前讯息」不是吗?

换言之,只是灵机一动,所谓的灵光乍现。

绝不可能是事前就先构思好的点子。

「因为你的名字里有个『百』字,事件现场才留下与麻将点棒有关的死前讯息。倘若你的名字里有『万』或『千』,应该就会留下一万分点棒或一千分点棒的图案。如果名字里有『东西南北』或『春夏秋冬』,你就会利用字牌或花牌吧?假使你的名字很难用血字在地毯上表现出来,到时就在房里准备纸笔即可。被当成凶器使用的笔电,上面的键盘也是很好的工具。真要说来,你根本不必坚持在那个房间里行凶,只要把目标引诱到能让你实行犯案手法的地点,再动手杀掉就好——唯独这起事件,说穿了就是无论犯人拥有什么名字,你都会安排出看似谜团的暗号。」

这有别于受害者在临终前,非得赶紧留下死前讯息不可的情况。

思考时间应该相当充裕。

南先生说到这里稍做停顿,然后才继续解释。

「因为这次留下死前讯息的人——就是犯人,也就是你。」

我错愕到瞪大双眼。虽然南先生从刚才便一直在说一些难以理解的内容,不过这句话堪称是其中之最。

「什﹑什么?留下那则死前讯息的人是……百田先生吗?并不是受害者旭川老师?」

死前讯息缺乏公信力的理由之一,就是「无法否定是犯人伪造的可能性」。

难道南先生想表达的是这种情况?

犯人为了掩饰罪行、为了扰乱搜查,在现场伪造出死前讯息。

在此次事件里,并非绝无可能出现这种情况。就算是受害者亲手用鲜血印下八个红点,但只要犯人趁着遗体出现死后僵硬现象之前,也就是目标刚死亡的时候,抓起受害者的手代为留下讯息,便能轻易完成代表一百分点棒的图案。

这种事并非不可能。

真要说来,反倒是极有可能。不过——

「请、请等一下,南先生,这太奇怪了,简直是奇怪透顶。你说留下那则死前讯息的人是百田先生……怎么可能啊?因为那则死前讯息指认的人,正是百田先生喔!」

为了扰乱搜查,故意留下表示其他人姓名的死前讯息,至少还说得通,也能理解这么做的意图为何。

不过,犯人亲手伪造的死前讯息,竟是指出自己的名字?

一般来说,根本没必要特地这么做,简直是太荒唐了。

「此次事件,就是出现这种『荒唐』的情况。」

面对大感困惑的我,南先生以十分平淡、云淡风轻的语气说。

「受害者旭川朝日,很可能是当场死亡。身为犯人的百田凉,利用尸体的手伪造出死前讯息,将代表自己名字的八个点印在地毯上。」

「这、这是为什么?」

「我就是为了确认此事,才重新回到这里。当初我认为这个死前讯息太过庸俗,因此决定先离开,但后来又觉得让犯人溜掉的话,心里会很不是滋味。」

南先生说完,百田先生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可没有小看大名鼎鼎的西东老师。对于一百分点棒那种暗号,我相信你一定能轻松识破。」

「我问你,其实你会打麻将吗?」

「会打,不过不太擅长计算点数。由于我不想参加什么麻将大赛,因此去年跟今年都以不会玩来推托。与不熟的大叔们连打好几个小时麻将,我可是敬谢不敏。」

随后他又补上一句「那段时间,我情愿拿来思考与小说有关的事」。

语毕,百田先生瞄了我一眼,令我感到背脊发凉。他没有一丝愧疚、悠然自得的眼神,此刻让我感到非常不舒服。

「若是问我为何这么做……基本上,这算是一场游戏。因为我原先就打算被捕,想说机会难得,决定来玩点花样。为了报答照顾过我的西东老师,于是利用名为死前讯息的解谜要素,筹备这出符合推理小说的节目。」

「只是水准太低,让人以为是在针对我罢了。」

南先生毫不掩饰心中的不悦,继续说道。

「毕竟这起事件跟我的出道作一样,都在解谜要素中加入死前讯息。害我以为你是故意透过这种拐弯抹角的方式,讽刺我说『你的作品就只有这点程度』。」

「西东老师,你的被害妄想症太严重了,我可是很喜欢你的作品喔。尽管诡计的部分……老实说是有点那个……不过角色塑造得非常好。我原先以为西东老师喜欢这类单纯的题材,所以才想出一百分点棒的死前讯息。与其说我降低谜团水准,倒不如说我是想避免采用过于艰涩的暗号……没想到却造成反效果。」

百田先生表情柔和地露出苦笑,双肩一耸。

「……南先生的出道作品里,是出现怎样的死前讯息呢?」

我好奇地发问。南先生表示:「说出来就等于破梗了,你确定要听吗?」我随即回一句「无所谓,反正我也没兴趣看」。南先生露出略显哀伤的表情后,开始解释。

开口说出他以作家身份出道的作品中,最关键的线索。

「作品中的四位嫌犯,名字分别是『本田(HONDA)』、『川崎(KAWASAKI)』、『铃木(SUZUKI)』与『山叶(YAMAHA)』。受害者则以鲜血画出一个音符的图案。」

「难道说,结局就是名叫『山叶(YAMAHA)』的人是凶手吗!」

灵感是来自于该厂商也有制造乐器吗!只因为「本田」、「川崎」、「铃木」与「山叶」等机车制造商里,唯独「山叶」制造的乐器也很有名吗!

面对忍不住如此大喊的我,他的答案是:「对啊,真亏你知道。」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喂喂喂喂,这也太废了吧!

真是好烂的暗号!

明明嫌弃这世上的推理小说都喜欢自圆其说,自己却采用一个自圆其说到极致的死前讯息题材。虽然听说过南先生很不擅长构思作品的诡计……但我没想到竟然到这种地步。即使是《柯南》的动画原创剧情,也好歹会设计比这更讲究的死前讯息。

我有股冲动想大肆吐槽,但最终仍强忍下来。纵然此事带来的冲击,足以把现场沉重的气氛全数吹散,我还是努力保持严肃的态度。

不能让整起事件以搞笑的方式收尾。

因为——还有谜团尚未解开。

「百田先生。」我问:「假如刚才说的全部属实……你此次的犯行,全是预谋犯案吗?」

百田先生刚才说过,他原本就打算被捕。若是冲动犯案的凶手,势必不会说出这种话。

不光是如此,假如死前讯息不是出自受害者,而是出自犯人之手——倘若犯人在事前就细心琢磨过,想出能意指自身名字的暗号……

那也不算是冲动犯案。

绝不可能是一怒之下动手杀人。

「你向刑警供称『无法原谅他取笑我是无名作家』,以及『爆发口角而一怒之下动手』,这些全都是谎话吗?」

「没错,你说对了。」

百田先生随后补上一句:「这是很正当的动机对吧?」

他以坦率到令人心惊的方式,收回曾经说出的自白,并且亲口承认这起事件是有计划性的犯罪行为。

「为什么……为何要这么做?为何你要杀死旭川老师?」

既然不是冲动犯案,既然不是一时之间无法控制情绪——

为何他要杀人呢?

「西东老师,相信你早就知道了吧?」

「……」

「我相信西东老师一定能理解我的感受。」

南先生不发一语。他仍是一脸不耐烦的表情,始终闭口不答。

现场陷入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经过数秒后——

「因为我想要名气。」

百田先生说出答案。他以没有一丝阴霾的清澈眼神说出这句话。唯独内心没有任何愧疚的人,才有办法露出这样的眼神。

「名气……咦?这是什么意思……」

「早乙女小姐,我可是一名作家喔,因此我的动机——我的行动原理,势必只有一个。我想要名气,想让更多人阅读我的作品。这就是我的心愿,我唯一的心愿。」

百田先生看着大感困惑的我,口沫横飞地继续解释。

「相信你早已听说……我的出道作并没有大卖,根本挤不进销售排行榜。在各个网路书店的排名,也是猛然一看还算不出是几位数的名次。想当然耳,再版的机会十分渺茫,而且听说出版社陆续收到各书店的退货。我的作品卖不出去,只是——似乎并非因为我的作品太过无趣。」

作品没有大卖的原因,问题不是出在内容上——我早就从旁人口中得知,这不是百田先生的自负或输不起,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担任责编的春山先生曾说过,百田老的小说很有趣,却很难推销。

由于以推理小说而言,作品的完成度太高,导致包装上难以传达出内容的有趣,无论用何种标语都等同是在泄露剧情。

「如果是内容太无趣,我反而能够接受。假如让众多读者欣赏后,换来的感想是『真无聊』,我还能够把问题归咎在自己身上,都怪自己缺乏才能而死心。但是,作品没办法卖出去——未能让读者欣赏我的作品,这种时候又该怎么办?」

百田先生仿佛抬头向虚空发问。他提问的对象不是我们,而像在询问老天爷,或是询问掌管小说的神明。

「『内容很有趣却难以推销』、『内容很有趣却难以包装』……我不知听人这么说过多少次。不仅是出道作,连后续作品的提案也都换来相同的评语。老实说,我好想大骂『别开玩笑了』,或是『既然内容有趣,该如何推销出去是你们的工作吧』。」

百田先生扬起嘴角,以自嘲的语气丢下这句话。

「到头来,像我这种无名新人的作品,在没有任何话题性的情况下,根本没人愿意拿起来翻阅。获得新人奖的光环,早在很久以前就消耗殆尽。若是我能理解时下的流行、向畅销要素看齐,结果应该会不一样……但我说什么都不想那么做,也做不到。」

百田先生吐完苦水后,抬头望向南先生。

「西东老师,你倒是能毫不排斥地做到这点。你有别于我,是『为了成为作家而成为作家』。你在理解时下流行、研究过畅销要素后,持续回应读者的需求,贯彻职业作家应有的态度。」

「还好啦,我只是喜欢推理小说家这个名号以及版税制度,才从事这份工作。我不同于你这种天才作家,对于笔下作品没有任何坚持,还经常有『是否有其他人能帮我写呢』这种想法。」

……不,以一名作家而言,这种心态应该不可取吧?

「像你这种『为了创作小说而成为作家』的人,应该很鄙视我这种职业作家吧?」

「我怎么可能会鄙视你?真要说来是恰恰相反,其实……我羡慕到难以自拔。能够向畅销要素看齐也是一种才能。而我就是没有这种才能,对我来说太勉强了……我只会写自己觉得有趣的作品。」

「这算是一种任性,不是专业作家该说的话。」

「我明白自己的发言缺乏专业意识。我十分清楚,这是因为自己没有努力写出受欢迎的作品,没有努力勾起读者的兴致。不过,就算这样……我仍是办不到。对我来说……那不过是向现实妥协罢了。」

为了成为作家而成为作家。

为了创作小说而成为作家。

彼此原则似是而非的两人,面对面对峙着。明明志在相同的职业,明明追逐相同的梦想,明明以相同的语言在交流,两者却有如鸡同鸭讲。

仿佛双方身处在不同的次元,打从根本就有所出入。

「我……只是想得到公正的评价。不过凭我的写作风格,连站上擂台的资格都没有,无人愿意阅读我的作品。唯一能仰赖的出版社,只会推销已经大卖的作品,根本不肯花钱在无名作品上……害我陷入走投无路的局面。在这一年里,我不停为此烦恼,始终没办法想开一点,甚至曾考虑过切下双手,或是直接把双眼挖出来。」

百田先生说出这番话时的嗓音跟语调,有别于惊人的内容是相当平静,但隐约能从这般平静的态度,感受到某种非比寻常、近乎癫狂的念头。只会写自己想写的内容,只愿意写自己想写的作品——无法接受任何妥协,埋头于创作的这种想法,究竟为他带来多么痛苦的折磨?

「经过不断思索……我终于想到一个好方法。像我这种无名新人的作品,在没有任何话题性的情况下,势必没人愿意阅读——既然如此,只要自己制造出话题性就好。」

「!」

刹那间——

一股冷颤从背脊直冲脑门。

大脑擅自做出最坏的想象。骗人,不可能,太荒唐了,这是常人会有的想法吗?会产生这种想法,会联想到这种方法——就是名为作家的生物吗?

「……制造话题……是吗?」

我的嘴巴完全不受控制,重新确认这个恶毒的答案。

「百田先生,你为了制造话题……动手杀死旭川老师吗?」

「没错。」

百田先生十分坦率,以坦率到近乎残酷的态度,点头认罪。

「就是常人口中,利用炒新闻来制造商机的手法。世人对于不受欢迎的无名新人的作品不感兴趣——但是杀人犯的作品,我相信会勾起大家的兴致。」

「……只、只为了这种事情!」

「或许对你而言只是『这种事情』,不过早乙女小姐,这对我来说就是一切,就已经是一切了。让更多人阅读我的作品,唯独这件事——便是我的一切。」

「!」

「由于重点只有『我要成为杀人犯』,因此说句老实话,被杀的对象无论是谁都行。总之,我需要一个会与我爆发口角,令我一怒之下动手杀人也不足为奇的目标……于是旭川老师和春山先生就成了候补人选,不过最后基于好感度,因为我讨厌旭川老师,便决定动手杀他。」

一股恶心感,一股近似恐惧的恶心感油然而生。

我感到头晕目眩,没办法站稳身子,几乎快当场倒下,但我仍用手撑在桌子上,拼死维持住意识。

好可怕,眼前这个生物好可怕。

我无法相信他与我一样都是人类。

如果是基于愤怒与憎恨杀人,我还能够理解;如果是一怒之下动手杀人,我还能够理解;如果是遭人嫌弃是无名作家才愤而杀人,我还能够理解。

如果以杀人为「目的」——尽管我认为这是不可原谅的行为,但至少还在理解范围内。

只是,眼前的男子不一样。对他来说,杀人并不是「目的」,而是一种「手段」。

他为了让自己的作品能够大卖——为了让更多人阅读自己的作品,只把杀人当成一种制造话题的手段。

「这、这么做是不对的!绝对错得离谱!你觉得自己做出这种事、抱持这种想法,能够得到原谅吗!」

「这么做是不对的,是无法得到原谅的,那种事我也心知肚明,因此我选择被捕。在被警方带走后,遵循日本的法律接受制裁。毕竟我杀了一个人,这是理所当然的报应。」

不管我如何厉声斥责,百田先生依然没有丝毫动摇,有如早已接受一切般,以既平静又沉稳的嗓音说道。

「大家很容易误以为我很年轻,但我已经二十岁,早就超过受少年法保护的年龄。不仅无法减刑,个人资料也不会受到保护,牢狱之灾肯定是免不了。我在监狱里赎罪时,将有很长的时间能够思考,思考自己在得到『杀人犯作家』这个顶级封号后,撰写推理小说的点子。」

「!」

难道说——

百田先生早就设想到这种地步了?

在犯案后坦率接受惩罚,在判决后坦率接受徒刑——他在冷静算计过所有一切后,才决定采取名为杀人的手段吗?

这个国家十分包容犯罪者,只不过杀死一个人,根本不会被判处死刑。

即使刑期会依照判决而定,但是初犯原则上不会被关超过二十年。若是配上优秀的辩护律师,并且成为模范囚犯,刑期可能不出十年就结束了。

不出十年,他就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明明杀了一个人——却又多亏杀了一个人,得以实现愿望。

这样的他,实质上根本没有接受任何制裁,甚至连制裁都包含在他的心愿里。

他反过来利用日本这个国家的法律,亲手满足自己的欲望。

完美犯罪。

这是完美实现犯人愿望的犯罪。

无论是犯行,以及犯行后接受的制裁,全都一如犯人所愿。

「事实上,我早就决定好下一部作品的主题,有许多已经构思好的点子。真令人期待呢,等我的刑期结束,从牢里出来之后,我与我的小说们,将会以最棒的形式问世。」

百田凉露出笑容。

他脸上的笑容,平静得没有一丝情绪波动,却又激动得扭曲至极。

赢不了。没人能战胜这种犯罪者。

以守法之人为前提、以良善之人为前提,任谁都没办法赢过他。

面对这种犯罪者,对我来说,对一名侦探来说,完全无能为力。

「南、南先生……」

我以求救的心态呼唤侦探,但南先生不发一语,只能以极度不悦的眼神狠瞪着对方。

此时传来一阵敲门声。房门被稍稍推开,由良刑警探头进来说:

「不好意思,南侦探,差不多是时候了……」

我低头看手表,发现时间早已超过十分钟。

百田先生随即起身,横切过我们面前。

「再会了,西东老师,下次见面时,我应该已是畅销作家。倘若你到时仍是一名作家,就让我们再聊聊关于小说的话题吧。」

他以只有我们能听见的音量,却又令人排斥到难以忘怀的口吻,说出这番话。

听起来像在炫耀自己的胜利。

房门关上后,职员室里只剩下我和南先生。

犯人被捕了。一切谜团都已经解开,犯人终将入狱服刑。

假如在推理小说里,这会是可喜可贺的结局。

但是,侦探们的心几乎被仅存于现场的决定性挫败所压垮。

6

隔天,「畅销小说『KONAMIKAN(粉蜜柑)』的作者逝世」这则新闻,经由各大媒体的报导,令世间一片哗然。

身为犯人的百田凉,其姓名理所当然也被公诸于世。

「犯人是推理小说家,杀人动机是忌妒吗!」有着这类见解的新闻,我已不知看过多少次。

无论是电视新闻、报章杂志或网路消息,对于名为百田凉的男子——对于名为百田老的作家,不断争相重复报导。甚至包含一些琐碎的生平事迹与个人资料也被公开,我都快数不清大众媒体已经报导过多少次他的消息。午间谈话节目请来的著名评论家与知性派艺人们,在提及百田先生笔下作品的内容时,还恣意把一些偏激的句子断章取义地提出来,以「会写出这样的文章,果然作者的内心深处……」这类论调,进行各种自以为是的分析。

这一切对我来说,只觉得是一种宣传手段。

换作是企业,倘若没有支付上千万日圆成为赞助商,根本无法在大众媒体上播放广告。不过百田先生,成为杀人犯的百田先生,却无须花一毛钱,就能让世人认识自己的存在。

这既是蓄意引发的炒新闻宣传手法——也是没能让世人察觉这是一种宣传方式,暗中产生宣传效果,称之为「秘密行销」的手法。

结果,作家百田老的出道作《食罪》开始热卖。

热卖到造成风潮,热卖到疯狂抢购。各大书店的存货瞬间被一扫而空。

原先卖不出去的作品,在作者犯下杀人案件的瞬间,立刻以冲天之势变得畅销。

想当然耳,各大媒体也开始报导「热卖」一事。在网路上:「这样抢购杀人犯的作品,真怀疑那种人的脑袋在想啥。」、「作者在写作时又不是犯罪者,不觉得这种论点太偏颇了吗?」、「帮忙贩售杀人犯的作品,出版社跟书店也难辞其咎。」、「作品本身又没有错。」、「话说这本书真是有趣到爆炸耶。」、「才怪,无聊死了,完全能感受到作者摆出一脸跩样,令人嗤之以鼻。」、「他是终结『KONAMIKAN(粉蜜柑)』系列的战犯。」、「想批评的家伙,先看完作品再来谈啦。」、「书中手法根本是抄袭另一部作品。」、「真有趣,有种终于读到推理小说的感觉。」、「明明能写出这么有趣的作品,为何要成为杀人犯啊?」、「绝大多数的天才作家,脑袋肯定都有问题啦。」出现诸如此类的论调,结果又掀起另一波话题,让作品再次狂销。

尽管出版社主动回收书籍,但在决定回收时,该作品的首刷早已在各书店销售一空。

虽然出版社不可能再版销售,不过当市面上的实体书陷入绝版状态后,这次换电子书被疯狂抢购。各大电子书网站的排行榜第一名,全被《食罪》囊括。经过三天左右,电子书宣布停售,这下子换成非法下载大肆猖獗。

大家都在阅读这部作品。

大家都开始阅读这部作品。

因为大家都在阅读这部作品,导致更多人跟着阅读这部作品。

至今不曾关注过这本书的人们,开始争相阅读作家「百田老」的作品。

一切发展都如同犯人的预期。

照此情况发展,数年后——等他出狱后,或许当真会成为一名畅销作家也说不定。虽说刑期已满,不过当杀人犯的作品发行上市,势必又会引发议论,在世间掀起骚动——在引发话题后,到头来仍会让作品大卖。

当然,前提是作品要十分有趣。只是对作家百田老而言,他早已克服这个大前提。从「十分有趣却很难推销」的评价除去「很难推销」后,就只剩下「十分有趣」了。

内容有趣,又具有话题性,这样的作品怎么可能不畅销?

我如今终于明白,南先生为何没有将饭店职员室内的那场对话录音存证。因为,就算把当时对话的录音档提交给警方,彻底揭穿百田老的阴谋,也无法改变任何事。

纵使罪名变成预谋杀人,刑期多少会加重一些,但还是不会被判处死刑。百田先生终有一天会出狱,并且出版新作。

倘若将「为了成为畅销作家而杀人」这个真相公诸于世,百田先生会被人更加鄙视、遭人更加批判——并且,比现在更具话题性。这么一来,他的作品有可能比现在更加热卖。

怎么做都预防不了。

一切的一切,都被杀人犯操控于股掌中。

对我来说,根本无力改变。

「咦,早乙女小妹,难道那本书是《食罪》吗?」

事件结束一周后的某天,在昭和侦探事务所里,终于从旅行归来的昭和所长,看着我桌上的书如此说道。

「你真厉害耶,目前市面上已经买不到那本书了。听说在网拍上,已是价值超过十万圆的抢手商品喔。」

「……因为我答应过,在事件之后会买这本书。」

「嗯~话说回来,那是什么样的故事呢?」

「我没有看……也不打算看。」

「为什么?」

「因为总觉得一旦翻来看,就像是认输了。」

我明白自己这句话只是不服输而已。

话虽如此,我还是很排斥。很害怕在阅读完后,得到的感想是这本书很有趣。

我认为,一旦冒出这种想法,自己就输了。

「所长。」我开口提问,「有时发生极为残忍的杀人事件后,被捕的犯人会表示『我就是想被判死刑才犯案』,不是吗?」

「对啊,与其说是有时,不如说定期会出现这类麻烦的自杀志愿者。」

「在逮捕这种人,将其犯罪的证据摆在眼前,让他被判死刑时——警方、检方、律师与侦探能算是『获胜』吗?」

这群人是拼尽全力,逮捕自愿被抓的犯人。

拼死收集好证据后,让犯人接受如他所愿的刑罚。

到头来,这是有意义的行动吗?

「这类问题,无法用『获胜』与『落败』来讨论吧?我们不是上帝。无论是谁,都只是不遗余力地履行自己的责任。警方有警方的责任,检方有检方的责任,律师有律师的责任——然后,侦探有侦探的责任。」

「……」

「不过我能体会你的感受,包含想讨论『获胜』与『落败』的心情也是。因为,连南小弟在内,他也饱受类似的事情所苦。」

「南先生也一样吗?」

「早乙女小妹,就让我来告诉你南小弟成为侦探的理由吧。」

所长继续说道。

「放心,我这次不会骗人,以下是『极恶侦探』真正的诞生秘辛。」

所长以这段话为前言,接着缓缓道来。

道出「极恶侦探」的诞生秘辛,南阳解决的第一起事件。

这件事发生在南阳还不是作家也不是侦探的时候。

发生在他仍住在老家当米虫,一心想成为作家的时候……冷静想想,这其实是可悲至极的状态,不过此事与主题无关,因此就先忽视吧。

在他老家附近发生了一起事件。一位年过八十的女性,从家中楼梯摔落身亡。

所长表示,南先生与该名女性没有特别熟识,只是相遇时会彼此打招呼的关系。

这位女性与同龄的丈夫相依为命。

丈夫因病导致下半身瘫痪,在无人照顾的情况下,就连要从床上起身都办不到。由于在预估的死亡时间只有丈夫一人在家,因此警方决定以妻子意外滑倒的方向展开搜查。

由于事发地点在住处附近,跟着跑来看热闹的南先生,却揭穿这起事件的真相。

这就是侦探南阳解决的第一起事件。

他成功解开长年卧病在床的丈夫,利用宛如魔法般,即使躺在床上也能将妻子推下楼梯的犯案手法,证实丈夫是抱持明确的杀意。

多亏侦探的活跃,这起事件顺利真相大白,犯人遭到逮捕。

不过,身为犯人的丈夫,坐着轮椅被警方带走时,说出以下这句话。

——太好了,这下子我就能接受更好的照顾。

打从一开始,丈夫似乎就决定找个时间去自首。就算没有南先生帮忙解决这起事件,他也打算坦白说出自己的罪行。

因为这就是犯人的目的。

听说事后才发现,遇害的女性患有老人痴呆症。

罹患失智症的妻子,照顾着长年卧病在床的丈夫——高龄者照顾高龄者,常人口中的「老老看护」就是这对老夫妻的现状。

妻子在罹患失智症后,仍为了丈夫鞠躬尽瘁,只是照顾水准日益下滑,令丈夫一直以来累积了太多压力——

所以,他决定杀死妻子。

杀死妻子,为的是在监狱中得到照顾。

这个国家十分包容犯罪者,只是杀死一个人,根本不会被判死刑。

在狱中的受刑人,若是生病就会得到医治,若是达到需要看护的年纪,就能接受人道的照顾。当然所有花费,都由人民缴纳的税金支付。

南阳首次揪出的犯人,依据日本法律,目前仍在监狱里服刑。

而且,他接受着失智症妻子所无法办到,十分完善的照顾。

「事件结束后,南小弟后悔不已。对于解开谜团而洋洋得意的自己,他打从心底感到可耻。『为何我没有更加玩弄犯人?』、『为何我没有以更彻底的方式,折磨犯人的内心?』……记得他那时像在念咒般,喃喃自语地不断重复这几句话。」

附带一提,负责该起事件的刑警,就是当时仍隶属于警察组织的昭和所长。根据所长解释,他和南先生就是在那时候结识的。

「事件不分『获胜』和『落败』,不过南小弟以『获胜』跟『落败』去衡量事件——而且,南小弟在那天落败了。犯人取得胜利,侦探吞下败仗。对于南小弟来说,他无法把这种想法抛诸脑后。」

这就是「极恶侦探」的诞生秘辛。

内容既不戏剧性,也没有冲击性,只是如此凄惨、如此阴郁。

「在那之后,立志成为作家的南阳,之所以会从事类似侦探的工作,个中理由与正义感丝毫无关,也没有一丝对于求知的好奇心。他完全不执着于解开谜团,目标一直锁定在犯人身上——这就是『极恶侦探』。」

「……」

侦探只是在打败仗。

事到如今,我能切身理解他所秉持的主张。

在这个世上,存在绝对无法战胜的犯人。

在这个世上,存在无法以法律制裁的恶棍——存在远比这类恶棍更加恶劣,因期待受到法律制裁而做出恶行的恶棍。

所以,南先生才决定彻底将犯人逼入绝境。

他从不仰赖法律,从不遵循正义,只顺从自己的恶意与施虐心。

在理解侦探无法获胜的同时,也为了对犯人还以颜色而采取行动。

不过,即使是「极恶侦探」,也会碰上无法制裁的犯人。

百田老就属于这种类型。

单纯为了让作品畅销,甘愿牺牲自己的人生——面对这种过度执着于作家之路的犯人,南阳根本无能为力。

「早乙女小妹,你知道南小弟的笔名有着怎样的由来吗?」

「咦……我不知道。」

西东南,这个笔名不知为何没有「北」。

我原本有想问清楚,只是后来忘记了。

「如果你开口问他,他应该会直接说出答案。」

「……」

开口问他,他便会直接说出答案。原来他没有刻意隐瞒此事,或是得要喝醉才会不小心说溜嘴,想想确实很符合南先生的作风。

「——为了不输给任何人,南小弟才取了这个笔名。」

「为了不输给任何人?」

「为了不输给任何人,为了没有『败北』。」

败北——北。

只要没有北,就不会输。

就是基于这个期望,才取了这种笔名。

西东南。

「这个笔名,还真是符合南小弟不服输的作风,对吧?」

「就是说啊。」

我点头同意。

相隔一段时间后,南先生来到事务所。他应该是一如往常,因为作家工作告一段落,才跑来这里闲晃。自从那起事件后,我过了一周才再次见到他。

南先生和平常一样,很快就跑到顶楼抽烟。

我没有想太多,随即跟了上去。

南先生没有理会我,靠着围墙径自吞云吐雾。这情况跟当时一样——跟我决定成为侦探的那天,感觉上十分相似。

我有稍做调查,「败北」这个词汇之所以用到「北」字,是因为「北」有「逃跑」的意思。

既然如此,西东南这个没有「北」字的笔名,除了「不输」以外,或许还有「不能逃避」的含意。

侦探就是在打败仗——斩钉截铁说出这句话的他,至今仍投身于侦探业界。明明比任何人都不服输,却直到现在依然从事着老是落败的侦探工作。

说什么都不能逃避。

无论打输多少次——为的就是将「败北」二字塞给对手,而非自己吞下。

「极恶侦探」南阳。

在这起事件里,侦探输得一败涂地。

犯人在体无完肤的状态下,取得胜利。

这也无可奈何,都怪对手太难缠了。面对那样的犯人,侦探根本没有任何胜算。

不仅是一如往常,而是吞下比以往更彻底的败北。

就算如此,这位侦探今后也必定会——

「关于我接下来要推出的新作。」

此时,南先生突然开口。

「我的大纲终于通过了。得到春山先生的首肯后,接下来准备动笔。」

「咦……啊、嗯,那真是恭喜你了。」

「难得听见春山先生如此赞赏,他还说作品中的诡计很有趣喔。」

「喔~真难得呢。之前听说你不擅长构思诡计,看来只要有心,你也能够办到嘛。」

「那还不简单,因为——我只是照抄这里面的内容罢了。」

南先生说完,从连帽皮夹克的口袋里取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本黑色皮革小册子。书上各处都贴着胶带,看得出来是修补的痕迹。

咦?我好像在哪里看过那本小册子……

「啊,那不是百田先生的笔记本吗!」

我想起来了。之前曾在派对会场外,看见百田先生专注地翻阅这本小册子。由于他会把创作的点子写在里面,因此对于非电子化派的他来说,那是这世上唯一的题材本。

「南、南先生,那东西怎么会在你手上?」

「捡到的,我看见它被丢在垃圾桶里。」

「这种情况不叫捡到,而是翻垃圾桶吧……不对,请、请等一下,怎、怎么会呢?为何百田先生会把题材本丢在垃圾桶里……」

「那也无可奈何啊,若是不扔掉,里面的内容会被警方看见。」

南先生继续解释。

「作家百田老的整套计划,是动手行凶后被警方逮捕。如此一来,他就不能把题材本带在身上。一旦以头号嫌犯的身份被警方带走,私人物品理当会遭到没收。即使能够拿回来,内容都会被警方检查过。对灵感外流一事警戒到坚持采用手写记下点子的那家伙而言,绝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因此,百田先生才会扔掉题材本。在被警方没收前,自己先亲手扔掉。

「……既然如此,他在会场外专注翻阅小册子的内容,是因为——」

「大概是在进行最后的确认。他决定趁着最后的机会,重新翻阅这个再也见不着的题材本,回味自己拼死写下的点子。」

「……」

「他扔掉小册子的地点,就是派对会场附近厕所内的垃圾桶。想必是没空烧掉,或是没空拿到很远的地方丢弃。尽管小册子已遭到破坏,但只有受损八成左右,轻轻松松就能修复。」

「那个,所以你把百田先生丢弃的题材本给找回来吗?究竟是什么时候——」

不对,南先生确实有充裕的时间。他在表示「真无趣」而放弃继续查案后,经过整整一小时,才再次现身于我们面前。

南先生就是趁着这一小时的空档,寻找这本小册子。

「哼哼,这东西真不是盖的。不愧是百田老的题材本,难怪编辑部给出的评语是『内容有趣却很难推销』。这里面写了一堆与诡计相关的有趣题材。只要有这个,我数年内都不愁没题材~」

南先生望着别人的题材本,露出十分阴险的笑容——咦?他说数年内都不愁没题材……话说他刚才提到后续新作的诡计,是完全照抄「小册子」里的内容,所以很简单……

「难、难道你打算抄袭别人的创意吗!」

「嗯。」

南先生的脸上没有一丝尴尬,反倒是得意洋洋地点头肯定。

「那小子蹲苦牢的时间……少说有十年左右。这段期间,我要把这本小册子里的题材,全部当成自己的作品出书。百田老打算在取得『杀人犯作家』的名号后撰写成书的所有内容,我都要以『西东南』的名义来发表。」

「……这、这么做当真不要紧吗?倘、倘若被揭穿的话……」

「哪有可能被揭穿?除了这本小册子以外,那小子根本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拿来当成证据。」

过度担心资讯外泄的百田先生,没有把写作的点子储存在电脑硬碟或云端硬碟。因此,并未在其他地方留下证据。唯一能做为证明的题材本,如今落在南先生的手里。

担心资讯外泄,将记录工具局限于非电子产品的结果——却是被人从纸媒夺走情报,甚至无法证明遭人夺去的事实,说来还真是讽刺。

「若是没有决定性的证据,不管那小子再怎么闹,社会舆论与法律机构都会站在我这边。原因在于那小子是个杀过人的犯罪者。杀人犯作家与善良市民作家,一般人会相信谁说的话,可说是一目了然。」

「……唔!」

对喔,说得也是。

「杀人犯作家」百田老的名号,现在已传遍整个日本。即使这情况一如他的目标,让他就此声名大噪——那也是恶名昭彰。

无论他变得多么出名,依然是以可憎之人、以一名差劲犯罪者的形象声名远播。这样的他,辩称自己的创意遭人盗用,届时有谁会相信他?有谁会站在他那边?

他为了销售笔下的作品,牺牲了自身一切,当然也包含社会上的信用。

「哼哼哼,啊~真令人期待,那小子不惜自毁人生,也要取得『杀人犯作家』的名号,不过等到他开始写作,却发现所有点子都被我盗用时,又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真、真令人不敢相信……」

出于恐惧、害怕、战栗以及感动,我的嗓音微微颤抖。

「南先生……你从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吗?在那个时间点——在你丢下一句『真无趣』便转身离去的瞬间,早已看穿一切了吗?无论百田先生是犯人,以及他舍弃题材本的举动,你都已全数识破——并且为了盗用他的创意而采取行动吗?」

真是太令人震撼了,除此之外我说不出其他感想。

南先生身为侦探的才华,当真太突出了。

这位侦探将自身突出的才华,全神贯注地用在唯一的目标上。

一切都是为了折磨犯人的心。

他光是解开谜团并不满足,也不会把犯人全权交由法律制裁,而是全心全意、近乎执着地追求对犯人而言最恶毒的结局。

百田凉自以为十全十美的计划,轻轻松松就被瓦解。

他预计得经过十年才能执笔写出的点子——不惜杀死一个人,也想公诸于世的所有作品,全被人夺走了。

对于题材本被人偷看一事,警戒到近乎病态的他来说,堪称是推理小说的根基,也就是诡计部分的创意全遭人盗用,想必是最悲惨的结果吧。

「哼哼,真佩服我能想出这么好的方法。不仅可以粉碎犯人的阴谋,也能取得写作的题材,真是一石二鸟的优秀计划。」

「不、不过,南先生,这样真的好吗?」

「什么意思?」

「那个……像这样盗用别人的点子,终究有些疙瘩吧,比方说身为作家的尊严无法接受等等。你不会有这类想法吗?」

「所谓的专业作家,工作就是去满足读者。为此,我愿意不择手段。」

虽然这番话听起来很帅气,实际上却是满嘴歪理,根本不能当作盗用他人点子的理由。看来这个男人,完全没有身为作家的尊严,对于盗用一事没有任何踌躇。

极恶——这男人真是太恶毒了。

他不光是身为一名侦探,就连身为一名作家也十分恶毒,只是——

「……」

「嗯?怎样?你有意见吗?」

「……没有。」我轻轻摇了摇头。「关于盗用点子,你就放手去做吧。」

不知为何,我当场笑了出来。纵使亲眼目睹有人做出身为创作者最不可取的犯罪行为,我却感到大快人心。

昭和侦探事务所,侦探编号03,「极恶侦探」南阳。

无论是身为侦探或作家,他都十分恶毒,所有行径都极其恶毒——但在这个世上,仍有一些恶棍是唯独他才能够制裁。

因此——

这种恶毒之人,偶尔有一位也不赖。

注2:点棒 日本麻将的筹码是长条状,通称点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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