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只是在我的身体、脸上.
甚至是心里,都染上了一层红晕。’
“洒红节”——
三月的第一个满月夜,
印度为了迎接春天,举行了一年一度的洒红庆典。
那一天的我,
仿佛著名戏曲“罗密欧与茱丽叶”一般。
在皇宫里石砌的阳台下。
与你相会……
~序曲~
——我可爱的帕蒂,等你将来出嫁的时侯,我将会用这座黄金打造的大炮,为你鸣放二十一响礼炮。
很久以前,当瓦多达拉的公主克利休纳·帕德马帕蒂·卡耶克华特。还是个让爷爷抱在手上的小孩时,疼她入骨的爷爷,对孙女说了这番话。
在西印度的大国瓦多达拉藩国里,有黄金打造的大炮。
炮身长约四英尺、口径为四英寸。为了与银炮成双成对,便同时打造了四座金炮,实在是极其奢华的物品。
“以前。英国总督府前来访问我们印度的藩国时,当时的瓦多达拉王就不是很高兴了。因为瓦多达拉和其他国家不一样,不管是历史、还是富裕程度,都是印度首屈一指的。”
害怕惹瓦多达拉不高兴的英国,特别用礼炮响数来区隔每个国家的地位。例如乌代浦是十九响,而瓦多达拉则是二十一响……
此后.瓦多达拉便成了印度地位最崇高的二十一响礼炮国。
“二十一响礼炮吗……”
帕蒂,也就是克利休纳.帕德马帕蒂,从阳台上心不在焉地眺望着。闪烁金黄色彩的瓦多达拉宫殿被夕照包围住。
那个很久以前还被爷爷抱在怀里的小女孩,今年也已经十四岁了。
尽管生为瓦多达拉公主,但帕蒂在她那热爱美国文化的怪老爸身边.过着自由奔放的生活。
一般来说。印度中身份较为高贵的女性,身上总会穿着五颜六色的纱丽(注:Asari,印度最有特色的国服),关在一种称为帕尔达(注:Paldor,印度用来隔离女性的一种手段)的无形围墙中,几乎无法接触外面的世界。
但帕蒂却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任意妄为到极点。
甚至会身穿巴黎最流行的新装、脚踩高跟鞋、手提名牌包包,一个人在外头闲晃。
(总有一天,我一定要和父亲一样去美国或英国留学,就读圣雷那兹那样的女子学院。)
就这样,帕蒂越来越憧憬西洋文化。啊啊,如梦似幻的寄宿生活!
趁老师不注意的时候,和三五好友偷偷在深夜里一边吃点心、一边玩游戏。
情人节那天,女孩子间当然会互赠卡片给对方,三不五时还可以来个枕头大战。
还要制作只有在照片上看过的万圣节南瓜灯笼!
(没错,万圣节!)
从父亲那里听说过的美国万圣节庆祝活动,在帕蒂的“总有一天要试试看”清单中,可是其中一个重要项目。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帕蒂突然心血来潮想要自己试试看。便有样学样地拿起南瓜,和女侍们一起制作灯笼。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无法做出像图画或明信片上的那种橘色南瓜。
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因为,印度的南瓜并不是橘色的,而是绿色的。
(没错,南瓜的颜色根本就不一样嘛!)
一想到那时候的事,帕蒂仍会忍不住哈哈大笑。在利用那颗绿色南瓜制作灯笼时,表弟阿姆利须的表情,至今仍然生动地映在照片上!
当时比帕蒂小一岁的邦达里寇特第四王子阿姆利须,恰巧前来瓦多达拉拜访。他一看到那颗绿色的南瓜,便在发出足以震毁皇宫的惨叫声后,立刻昏倒。
此后,他就再也不和帕蒂一起玩万圣节游戏了。虽然他本来就是个沉默寡言又乖巧的孩子,但后来听说他变得连偶尔才出现在餐桌上的印度南瓜,也无法接受了。
(阿姆利须真是的,如果他没有这么奇怪的童年阴影就好了……)
帕蒂手上拿着俨然已经成为护身符的黑亮亮CONTTAX相机。
也许是受到喜爱拍照的爷爷影响,帕蒂有着拍照这种有别于同龄女孩的兴趣。
只要一有空,就会将爷爷使用过的CONTAX相机挂在脖子上.追着因不愿被拍而躲进帕尔达里的祖父宠妃、或者仆人们到处跑。
照片——
帕蒂一直非常向往小小的软片里所蕴藏的坚强。
那是任谁也无法跟它唱反调的小小灰色纸片。和它看起来不怎么样的外表相反,它拍摄出来的东西所拥有的强大力量,是至今仍被困在帕尔达帘幕中,忍辱偷生的印度女性所没有的东西。
因此。帕蒂真切地希望自己能够活得像照片般精采。
即使只是一张不可靠的纸片也无妨。
她希望自己坚强。
因为,照片里绝对不会出现任何谎言。
“爷爷,等帕蒂长大了以后,要当个报社记者。这样一来,就可以用爷爷给我的相机,拍遍整个印度了。”
帕蒂一直如此希望。
想要成为报社记者。
这台相机虽然无法拍出纱丽鲜艳的颜色,却能反映印度一心一意的信仰。帕蒂一直想让全世界的人见识奔流在生与死之间的恒河,以及经过雨季风暴后,那仿佛施了魔法般染上一片绿意的北方大地。
但是——
“唉唉,我也必须结婚了啊?”
她用手撑住脸颊,靠在阳台的扶手上,叹了一口比海洋还深的气。
就在几天前,帕蒂从爷爷沙亚吉·拉欧那儿听到已经正式决定未婚夫人选的消息。
‘我可爱的帕蒂,根据占星术所言,我们已经决定让海得拉巴的继承者成为你的丈夫。依照我们的约定,等你出嫁的那天,我会以黄金打造的大炮。为你鸣放二十一响礼炮。’
帕蒂早有觉悟这一天总会到来,因此打击并不如想像中大。
但是却不禁令人揣测,对象是南部大国海得拉巴这件事。应该不单是以占星术来决定的吧。
“说得也是。现在是印度能否独立的紧要关头。印度教和回教可不能像以前英国入侵时一样,还互相仇视啊。”
“大国与大国之间的结合,没有比联姻来得更好了……”
皇族的婚姻成为一种政治手段,那也是没办法的事。现在,就连平民百姓之中。也常有直到婚礼当天,才看到对方长什么样子的事情。
但是……
“连这种事都要受到政治摆布,总觉得很没意思。”
明知道事情无法像自己最喜欢的有声电影一样进行。
但尽管如此.如果要帕蒂就这样毫无作为地嫁到海得拉巴,一边用面纱遮住脸.一边偷偷摸摸地生活在后宫深处,她绝对无法忍耐。
(毕竟海得拉巴可是道地的回教国家,像我现在这样抛头露面在外面走动,对他们来说根本就是无法想像的事情。)
明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但是,仍然希望至少能拥有一些回忆。
结婚前的最后两年。在最后的两年里。以自由奔放的帕蒂身份。留下最后的回忆……
“既然如此,也只有逃出皇宫这个方法可行了。”
帕蒂脸上浮现恶作剧笑容,将早已准备好的小包包斜背在身上。努力攀过阳台。
自从订婚后,也许爷爷无法再放任孙女像往常一样任意妄为了吧?帕蒂身边突然多了许多人监视她。不仅是出宫时,就连在花园骑马的时候,也会有十个随扈像苍蝇一样在身边徘徊。拜他们所赐.让帕蒂根本无法放松。
但是,今天不一样。
今天……只有今天。不管在印度中做些什么,都是允许的。
就算帕蒂穿着洋装,或是从皇宫里逃走……
因为,今天是很特别的日子嘛!
“唔——穿着高跟鞋着地的时候,脚应该会扭到吧?”
说完后,帕蒂便脱掉凉鞋,随手往阳台下一扔。
接着——
“好痛!”
出乎意料的声音突然从底下传上来。
帕蒂心惊胆战地往阳台下一看。
竟然有个素未谋面的外国男人,正抱头蹲在那里。
“唉呀,对不起!”
帕蒂打哈哈地想就此敷衍了事。
“我没想到这个时间会有人在那里……”
男人轻抚着脑袋,用含泪的眼回瞪帕蒂。
“你在那里做什么?还有,你是谁啊?看起来很可疑喔?”
“那应该是我要问你的话吧!”
他恨恨地朝帕蒂说道。好像还在生气。
“真是的!我只不过是来拍摄夕阳下的皇宫照片,竟然会有凉鞋从上面掉下来!”
“哎呀,你是摄影师吗?不过还好没有撞到相机。所以安啦!”
“喂!”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想用一句“安啦!”带过的方式。正是帕蒂的作风。
男人胸前确实挂了台大大的相机,年纪约二十出头……不,应该已经过二十五岁了吧?灰色麻质的西装里搭配一件费心烫过的衬衫……但也许这两天都一直穿着的关系吧.已经有点皱了。
“让我来猜猜看,你是报社记者对吧?而且刚来印度不久……”
帕蒂说完后,他的表情立刻转为惊讶。
“你是西班牙记者吗?啊,不对,也不是美国人吧,那就是英国人啰?”
“我是伦、伦敦时报的新德里特派记者,你为什么会知道呢?”
帕蒂咯咯笑了。
“因为今天是洒红节嘛!然而,你却悠闲地跑来皇宫拍照,代表你肯定不太了解印度的风俗习惯。因为只有今天到街上去逛逛会比较有趣的啊。”
“洒红节?”
男人显得有点惊讶。
看到男人的窘状,帕蒂一副了解状况似的搓搓下巴。这个男人竟然不知道洒红节,显然刚来印度不久。
帕蒂突然兴起一股恶作剧的念头,便对男人说道:
“哎。你叫什么名字?”
“艾德华。艾德华·桑顿。”
“那么.艾德,现在我要到下面去,你可以接住我吗?”
“……什么?”
帕蒂不等对方回应,再度攀上阳台。
“要接好喔!”
从高约四公尺的阳台上,笔直朝着男人坠下。
“要来了喔喔喔喔,我跳——!”
“哇!等一下……呜喔!”
——就这样。
瓦多达拉的公主帕蒂·卡耶克华特,和伦敦时报的记者艾德华·桑顿相遇了。
“喂,往这边啦,记者先生。”
明明才刚遇到不久,帕蒂却强将艾德华一起带出宫外。
“所以我说,洒红节到底是什么啊!”
突然被比自己小了十岁的少女拖着走,艾德华不由得睁大眼睛大叫。
仔细一问,原来他昨天晚上才刚搭船来到印度。
帕蒂说道:
“是什么啊?那当然是印度最有趣的一天哕!”
“有趣?”
“没错,只有今天没有所谓的大君或是家臣,也就是全印度都不分尊卑的日子。总之,跟着我就对了,只要看到街上的景象,你就会完全了解了!”
艾德华虽然讶异地跟在后面,但在看到喧闹的街头景象后.便睁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这、这是……”
眼前是一片非常怪异的景象。
目光所及之处,全是人们一边发出尖叫声,一边互洒红粉的景象。
“洒红节,恭喜!”
“恭喜!”
所有人都是红色的。
脸是红色的、衣服也是红色的,就连牛也是红色的。
视野范围之内,不管是街道或是人们,都洒满了红粉。
“这就是洒红节?”
洒红节。
这是为了庆祝春天到来,不分你我,互相洒上红粉的狂热祭典。
到最后,所有人脸上都会涂满粉末,衣服也染上色彩。
“怎么回事啊?这到底……噗!”
就在感到惊讶的同时。
说时迟那时快,路过的人突然朝艾德华脸上,洒了一把红色粉末。
“呜哇。咳咳咳咳……”
“啊哈哈哈哈!看吧,街上已经开始了,这就是洒红节喔!知道了吗?”
很久很久以前,拥有勇敢恶魔般心性的父亲希蓝亚·卡西普。希望乖巧的儿子普拉拉达能够像自己一样强大,于是便叫妹妹荷莉抱着自己的儿子,跳进火坑里。
据说洒红节的祭典,就是由来自这个故事。
“在马图拉举行的拉斯马尔·洒红节非常有趣喔!据说那里是克利休纳天神妻子拉达的出生地,女性们会对克利休纳出生地的南德岗城男人们,泼洒有颜色的水挑衅。”
艾德华脸上出现更为惊恐的表情。
“女人攻击男人吗?”
“没错,男人们在隔天也会以有颜色的水,回敬隔壁巴尔萨纳城里的女性们。这时侯,他们也正好需要一个契机,于是便特别针对自己心仪的女性泼水。如何。很棒吧?”
说完后。帕蒂伸手探进包包里,朝措手不及的艾德华洒粉。
“喏.就像这样!”
艾德华那身比帕蒂还要雪白的皮肤,被洒红节的粉末染得一身红。
他顿时愁眉苦脸了起来。
“……你干得好。”
只见他不急不徐地从口袋里掏出卢比,跑到附近的一家摊贩,买下所有洒红节用的粉末。
“老爹,这里所有的粉都卖给我!”
“咦、呃,话说回来,这位客人,我看您是第一次参加洒红节,所以想给你个忠告……”
当下立刻有一道从水枪发射出来的水柱,.往站在原地的艾德华身上招呼。
“呜哇!”
“……我本来想说,最好先把你那丝质的领带拿下来,不过看来为时已晚了。”
洒红节祭典中狂热的互洒粉末活动,一直持续到中午。
两人到距离瓦多达拉市中心不远的山坡上歇口气。
“啊~好开心啊!”
帕蒂徜徉在草地上,那身昂贵的洋装早已沾满鲜红色粉末。
“印度的洒红节怎么样啊?今天是不管走到印度任何地方,都会被洒粉的日子喔!”
“真是个不得了的日子啊。”
艾德华倒在地上说道。一头略微乱翘的黑发,已经彻底染成了鲜艳的红发。
“就算是学校里的巧克力大战,也没有那么恐怖。”
“学校……?你是公立男子中学毕业的吗?”
“嗯.利斯中学毕业的。”
帕蒂不自觉地撑起上半身问道:
“那么。巧克力大战是指?”
“正如字面上的意思,就是以巧克力为赌注来进行比赛。”
艾德华投降似的摊摊双手。
“所谓的公立男子中学啊,供餐其实很粗糙,所以大家经常饿肚子。因此到了下午,常会以商店里唯一买得到的肉饼和巧克力当赌注,进行赌博性板球和橄榄球比赛。”
帕蒂略感不可思议地歪着头。
“我明明听说那是有钱人小孩念的学校啊,真奇怪。”
“没错,在英国不管是多有钱的人。都希望能在一生中.尝过一次饥饿的滋味。HipHipHuuray!”
他嘴里念着住宿生面临好事时呼喊的口号。
“喔。那么,艾德家里是有钱入吗?”
“我家?嗯~这个嘛!不是特别有钱,但也不贫穷。我父亲是商人。母亲是家庭主妇。至于来印度的原因,是因为报社的下属捅了娄子.所以我必须来弥补。”
“艾德几岁了?”
“二十四岁。”
他叹了口气,从西装内袋里掏出橘色的盒子,用火柴在香烟头上点火。香烟的牌子叫做查米纳尔(CHARMINAR),是产于印度。较为平价的牌子。
“印度还真热呐。之前一直待在比较凉爽的地方。因此这样的酷热真够我受的了。”
“你之前都待在哪里啊?”
“芬兰。”
“哎呀,的确是很北方的国家呢。”
帕蒂感到很佩服。芬兰……只有在地图上看过的国家。
一股苦涩且辛辣的烟味,从艾德华的指尖流泄出来。帕蒂的胸口突然一阵小鹿乱撞,那种感觉就好像无意中得知某人的秘密一样。
(明明是很熟悉的味道,却散发出异国的香味……)
或许那是因为艾德华本身带着帕蒂不熟悉的北国味道吧。
因此,自己才会在不知不觉中,向他提出邀请。
“艾德。”
“什么事?”
“你会在印度待到什么时候?我明天也能和你见面吗?”
艾德华惊讶地看着帕蒂。
“我想见你。”
——伦敦时报的记者艾德华·桑顿,自此以后便经常到瓦多达拉的皇宫里游玩。
长期游历于外界的他所带来的知识,对于无法轻易离开印度的帕蒂来说.每一件都既新鲜又充满魅力。
其中最让帕蒂开心的,是陪伴艾德华度过青春时代,在公立男子中学里发生的趣事。
“我话先说在前头,虽然是茶会,但绝不是你想像的那种优雅聚会喔!”
就这样,艾德华道出足以打碎少女美梦的话语。
“哎呀。是这样吗?”
“单纯只是每一栋的导护生在交换最近有没有欺负事件、或是有没有发生什么怪事等情报时,大家一起喝个茶罢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每逢此时,甚至会以橄榄球的观点评分。成功支援队友的人。还可以吃到点心。
反正,剩下的就是被跑腿主人(fag——master)特别照顾之类的事了……”
“什么是跑腿?”
“为了不让刚入学的低年级生受到欺侮,最高年级生会选择自己要保护的人。这个人就叫做跑腿。有了跑腿的高年级生,就是跑腿主人。跑腿必须帮主人擦鞋、或是倒茶.藉此受到高年级生保护,而这种关系会一直持续到商年级生毕业为止。令人意外的是,很多跑腿会考上和主人同样的大学呢。”
“哎呀,这样真棒!”
帕蒂一边拍手一边发出嘻闹的声音。
接着.艾德华便讶异地皱皱脸。
“棒?你是说跑腿吗?他们可是成天被主人使唤着做牛做马耶?”
“因为,成为某人的唯一,本身就是一件很棒的事啊!好,我决定了!要在我的‘总有一天要试试看’清单里,加上‘成为一位很棒的大姐姐的跑腿’这一条。”
说完后.便从悬挂在胸前的大盒子里,乒乒乓乓拿出一张摺叠过的便条纸。
“那是?”
那一张便条纸,是帕蒂所列出在达成进入女子学院就读的梦想后,一定要实现的项目,也就是“总有一天要试试看”清单。
“我为了不让自己忘记,所以把进入学校以后要做的事,全都写了下来。嗯。首先是交个金头发的好朋友。”
艾德华一副认为没什么大不了似的耸耸肩膀。
“那不是比呼吸还容易的事吗?”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接下来是在深夜里啃饼干、写情人节卡片、和朋友聊一些关于喜欢的男明星话题、看电影、以及在商店里喝杯柠檬水之类的。”
“怎么净是些奇怪的事啊?”
“有什么关系,因为这些事情都很重要啊!除此之外……还有,万圣节!”
“万圣节?”
艾德华不明所以地皱着眉头。
“可惜,伦敦是以盖伊·福克斯之夜(注:GuyFaWkesNight,是英国为了庆祝欲烧毁国会大楼的盖伊·福克斯被捕并处死,而燃烧柴火或者施放烟火)为主流。如果想拿南瓜灯笼去抢糖果的话.可能要到更北边的爱尔兰去,或是到美国才行。”
“伦敦没有万圣节吗?”
“也不是说没有啦。只是会更加盛大地举办盖伊·福克斯之夜而已。”
“那要做些什么事呢?”
“唯一不变的.就是大伙一起喧闹了吧。将盖伊·福克斯的人偶狠狠折磨一顿。最后再点火烧掉它。”
帕蒂缩缩肩膀。说了句:“什么嘛。”
“所谓的盖伊·福克斯之夜,不就比洒红节更野蛮了吗?”
“也许吧。”
两人在眼神交会的瞬间.便自然地笑了出来。
“既然这样的话。下次我回伦敦的时侯,再拍一些盖伊·福克斯之夜的照片过来吧。”
他一边用单手拿起相机。一边说道。
那台总是被他悬挂在脖子上、感觉已经用了很久的相机……
也是帕蒂一眼就看上艾德华的原因之一。
我的梦想。
总有一天要成为报社记者,走遍全世界——他是已经实现这个梦想的人,而且还毕业于向往的公立男子中学。
“那是莱茨公司(注:Leitz,即德国著名的莱卡相机制造商)的Ⅲa对吧?”
帕蒂立刻猜出相机的机种.让他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还蛮清楚的嘛。”
“因为我对摄影也很有兴趣啊.你的底片是用哪个牌子?”
“是柯达正片(注:Kodachrome,柯达出产的软片,在彩色负片技术尚未成熟时,曾经是家喻户晓的彩色感光摄影材料)。”
他回答道。
“它仿佛能吸住景色并且反映出来。我很喜欢它让画面出现湿气的感觉,因此一直以来都是使用这个牌子。”
从这些话中.自然可以感受到他有多么热爱摄影。
“这么说来。第一次见面的那天.你是真的打算拍摄皇宫哕?”
“嗯。那座金黄色的瓦多达拉皇宫,正是印度的第一美女!满月映照下的大君宫殿最棒了。”
“艾德还真是喜欢建筑物呐。我以为既然你是报社记者,就只会拍些丑闻之类的呢。”
他回答道:“当然还是有。”
“但是。报社记者并没有错,毕竟拍照也是为了糊口饭吃。我在大学主修建筑——你知道所谓的萨拉逊(注:Saracen,中世纪基督教用语。泛指所有信奉回教的民族如阿拉伯人、突厥人等)吗?”
“不知道。”
“简单来说。将回教风格和印度风格相加之后除以二的感觉,就是萨拉逊风格。另外,这座瓦多达拉皇宫,乍看之下还加入了英国风及法国风。但是却有一种奇妙的统一感。”
“脚下踩的可是波斯地毯呢。”
“所以是什么风格都有啊。”
艾德华第一次放声大笑。他虽然比帕蒂年长约十岁,笑起来倒也给人一种小弟弟的感觉。
“呃,反正,用有点丢脸的说法,就是我常想:人类是不是也可以变成那样呢?”
“人类也……?”
“不瞒你说,其实我本身就是萨拉逊。”
他指指自己说道。
“我的祖母是波斯人,祖父是英国人,而母亲则是印度出生的葡萄牙人.因此我身上有一半的印度血统。”
帕蒂目不转睛地看着艾德华。
“原来你是印度人啊?完全看不出来耶。”
“混血混得太厉害。变得认不出来了。我本身出生于英国,而且是在伦敦长大.最重要的是我根本不知道何谓洒红节,所以没有资格当印度人。”
说完这些话后.他从怀里拿出几张照片给帕蒂看。
“印度现在正面临紧要关头对吧?”
“嗯……是的,没错。”
“想要独立是很好,但是一个国家的开始,必须用数不清的金钱来堆砌。我无法忍受这座美丽的大君宫殿、或是以白墙打造的泰姬玛哈陵遭到任何破坏。”
“泰姬玛哈陵为何会遭到破坏?”
帕蒂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那座为了传说中的印度第一美女王妃打造的陵墓,和独立战争有什么关系啊?
“英国在欧洲战场付出的代价。会让印度越来越贫穷:如果印度还想独立,那就更不用说了。届时真正的穷人们。如果被迫去泰姬玛哈陵的墙上偷撕金箔。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他又说:“因此,我想尽可能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用相机拍下许多建筑物。”
“——如果印度也能像这座瓦多达拉皇宫一样。那该有多好啊。”
他喃喃自语。
“印度?”
“是啊。干脆大家都变成萨拉逊好了。就算在印度教及回教中混入一些英国风,还是能达到美丽的结果,你不这么觉得吗……?”
在印度教及回教中混入一些英国风,还是能达到美丽的结果——
这句话,在帕蒂的心里化作一阵惊讶。并闪烁着金色微粒般的光芒,震撼了她。
(这个人明明就是英国人,为什么能说出这么棒的话呢?)
明明是英国人……英国明明就是一直操控印度,有如眼中钉般的存在。但是艾德华对印度即将失去文化财产,比什么都还要痛心的情绪,确实传达给帕蒂了。
看得出来,他是真心想要守护这些文化财产。
(为什么呢?)
帕蒂看着躺在草地上,正舒服地进入午睡的艾德华侧脸。
(为什么我会对他的心意如此高兴呢……)
“这种感觉真的很棒。”
帕蒂无意识地低喃出声。
“什么很棒?”
“呃,我是说照片真的拍得很棒啦。”
帕蒂说道:
“从摩登女郎国度过来的人也许并不知道,印度的女性。一辈子都必须待在所谓的帕尔达帘幕里,躲避外人眼光生活。简直像被视为肿瘤毒药般,绝对不能出现在众人面前。因此,根本不可能拍照。”
她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原来如此,所以马哈拉尼(注:Maharani,马来文中皇后的意思)的照片才会这么少啊。”
“没错,越高贵的女性,就越讨厌拍照。”
“我自从看到照片以后.才了解到照片很坚强。因为,照片明明就只是一张薄薄的纸片,却拥有人们无法将之改变的坚强。”
“我也想变成这样。我并不柔弱.即使我只是个出生在女性地位低下国家的小孩,还是有我可以做到的事。即使非常薄弱,尽管只有一个人,但也绝菲毫无力量。”
“我想证明这件事情。即使赌上我的人生——”
一般来说,若男人听到十四岁的孩子说出这番话,不是惊讶地皱起眉头.就是露出很奇怪的表情吧?
但是艾德华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意外的是.他仿佛想起什么令人怀念的事一样,带着一种看着心上人的眼神,露出微笑。
“这样啊。”
那瞬间——
轰地一声。
爷爷让帕蒂看到的瓦多达拉黄金大炮。确实在她内心发出巨大声响。
(啊啊。不行了。)
帕蒂的眼睛就像相机的观景窗一样,将艾德华的脸深深烙印在心里。
他对我如此温柔。
他是如此疼爱我所深爱的国家、景色。
为什么,我还能保持毫无作为的状态呢?
(——我做不到。)
我没有办法不喜欢上艾德华。
即使明知那绝对不可能实现。
是绝对不可能达到的梦想……
之后,经过一年的时间。
此时,艾德华为了获知日益紧张的印度情势的消息,只身奔走印度各地。
两人之间的秘密通信仍然持续着。帕蒂只收到他所拍摄的照片,没有其他任何音讯(因为怕被检查到)。
就这样,只要他难得能够放假,就会送来一张代表“我要去瓦多达拉”意思的罗乞什密宫殿(GrandLaxmivilasPalace)照片。
尽管皇宫内部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婚礼,帕蒂却怎么也无法向他说明自己有婚约在身。她不仅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甚至自以为是地认为艾德华是报社的人,即使不亲口说明。他也会比谁都更早知道自己有婚约在身的事。
之后——
距离最后一次见面已经过了半年的时间,艾德华在从位于加尔各答的总公司。前往盂买的途中。顾路来到瓦多达拉。
一见面。他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你要结婚了是吗?”
当时。不知道为什么,艾德华露出从来没有过的真挚表情。
帕蒂倒抽了一口气。这才知道她和海得拉巴王尼札姆的儿子订下婚约的事情。原来已经公诸于世了。
“……呃。嗯。”
“这样啊。”
接着.在艾德华出现对他来说实在很难得、不知道该说什么的语塞情况后。便对帕蒂说道:
“明年我就要去美国了,波士顿分公司的人手不足。”
就这样,他战战兢兢向帕蒂伸出手。
“到目前为止,我一直都是一个人独自奋斗,也一直以为自己什么都做得到……”
他说道。
“这次的旅行。我想带你一起去。”
“咦……”
“我知道我的要求很强人所难。但是,我想和你在一起。你难道不是吗.帕蒂?”
帕蒂以为心脏停了。
“——我爱你。”
黄金大炮在心中鸣放。
(这种事情,做得到吗?)
帕蒂难得犹豫了。
我做得到吗?
抛弃一切。
抛弃这美丽的罗乞什密宫殿、抛弃瓦多达拉、抛弃古吉拉特的人民。
以及,抛弃我心爱的家人。
与艾德华远走高飞。
为了甫得到的,唯一真爱——
——一九四〇年,一月十四日。
瓦多达拉公主克利休纳·帕德马帕蒂·卡耶克华特,做了一个决定。
那时侯的印度,仍受到来自喜玛拉雅山的冷风包围。
还在等待着春天来临……~二十一响礼炮与公主的假期~
——从那天晚上开始,我经常梦见一个人。
“我是特别为你打造的。”
一边说,一边在九重葛花丛里微笑的少年。
他穿着一种在印度称为亚其肯(注:Achkan,一种长外套服装)的上衣,垂挂鲜艳带有亮片的衣带,坐在阳台的栅栏上……
为什么会不断梦见你呢?
因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吗?
还是因为阿姆利须,你真的是我同母异父的弟弟……?
“早安。夏绿蒂。”
仿佛伯爵茶般的低语在耳边搔痒,我在床铺上醒了过来。
“乖,快起床,已经早上了喔。”
——悦耳的声音。
那道声音实在太心旷神怡了,尽管早晨的阳光不断刺痛我的眼皮,我还是差点再睡下去。
但是。
“今天四楼的导护生可是凶神恶煞的蓓琳达耶,再不起床会倒大霉喔!”
“嘎啊!”
出乎意料的灾难预言突然窜入耳里,我立刻踢开被子爬起来。
近在眼前的,正是室友那张美到令人陶醉的脸庞。
仿佛真实玛瑙般的两颗眼睛。
线条利落的轮廓,搭配挺直的鼻梁、以及富有光泽的黑发,还有粉嫩的嘴唇。
我的室友卡莉格特.艾里森,正有如花朵般灿烂地微笑着。
“早安,夏绿蒂,今天也是很棒的早晨喔!”
“很、很棒的早晨是不错啦,可是卡莉,今天的导护生真的是宿舍长吗?”
我欲哭无泪地下床,将洗脸用的热水,倒进洗脸台上的水盆里。
我们住宿生的早晨,就是从把接自水管或仆人准备好的盥洗用热水,拿进房间开始。
早上,先起床的人会打开门,将与水盆叠在一起、装了热水的水壶,搬到洗脸台上。由于自来水并没有接到各个房间,因此早晨的盥洗动作只能仰赖这些热水。如果是双人房的话,这些热水还算够用,但要是在低年级生的六人房,大概每天早上都会展开一场激烈的热水争夺战吧。
我用泛着玫瑰香味的香皂迅速洗完脸之后,连照镜子的时间都没有,赶紧找出制服。衬衫在哪里?我的衬衫不见了!就连和翠绿色草皮相同颜色的天鹅绒洋装也不见了?
“你昨晚睡觉时不是把它压在床底了吗?夏绿蒂,你忘了啊?”
“这、这样啊。”
我赶紧翻开床垫,抓起压在床底代替熨烫的洋装。
照了一下镜子后,却感到轻微的气血翻腾。
“呜哇哇哇啊,怎么办?我的头发变爆炸头了啦!”
“夏绿蒂,赶快别上别针,蓓琳达已经来到隔壁房间了!”
卡莉正从门边探出头来,进行实况报导。我甚至连梳头发的时间都没有,只能赶紧用缎带将头发绑起来。
将水壶里的热水倒进水槽,连同水盆一起递到门外,接着匆忙将毛巾之类的换洗衣物揉成一团,塞到外面的篮子里。糟糕!今天上课要用的法文教科书不见了!唉,只好等从早餐室回来之后再找了。
正当我单手拿着捆绑教科书的皮带,在房间里东张西望的时候。
“四〇一号房的艾里森小姐、辛克莱尔小姐!”
一道仿佛抽在马身上的鞭子声传来,我吓得浑身发抖。
(来了!)
一看到站在门口、单手拿着纪录本的熟悉脸孔,我立刻将背脊挺得比规定还要直。
蓓琳达·法兰西斯·休密特·马诺瓦。
是这所欧路卡女子学院最高年级的导护生。
这所学院里,是由导护生中特别优秀的学生来兼任宿舍长(舍长)。而她,就是学院里不折不扣的最高权力者。
“早安,休密特小姐!”
我用比平常向巡视导护生打招呼时大一倍的音量,向她打招呼。我虽然敢反咬薇若妮卡,却没有勇气顶撞这个宿舍里最令人害怕的最高年级生,完全没有。
“早安。”
休密特小姐冷酷地说完后,便静静地在本子上书写。
这所学院里,法文说得最标准,而且还能完美地运用英文、印度话等三国语言的才女蓓琳达。身边总是飘荡着一股冷冰冰的气氛,因此别号酷小姐。
她突然看向我的脖子。
“辛克莱尔小姐,女王陛下的脸雾蒙蒙。”
“啊……”
被她这样一说,我伸手摸向脖子上的别针。
我们的制服会在高领脖子处,别上浮雕宝石别针。听说这个别针,是从驾临印度的维多利亚女王,与学院长谈过关于教育制度的话题中得来的。
“配戴在身上的东西,请尽可能事先擦拭干净。”
“知、知道了。”
我沮丧地垂下肩膀。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昨天晚上,才从小满那里得知今早是蓓琳达来巡视的情报,还为此做出万全准备:不仅将制服放在床底压平,也剪了指甲,还以为很完美的……
蓓琳达果然在本子上写了个“Y”。这是“不良”的意思,每个周末会根据Y的累计次数,宣布惩罚方式。
这所欧路卡女子学院和公立男子中学相同,在每周日的礼拜结束后,会由宿舍长念出每个人被打上“Y”的次数。
(呜呜……Y又增加了。)
平常就已经累积很多个“Y”的我,本来以为今天可以毫无差错地通过……
蓓琳达接着说道:
“艾里森小姐。制服的下摆要拉出来一点。你又长高了吧?这样看起来有点太短了。”
“是、是的.宿舍长。”
我惊讶地抬头看着卡莉。
这是我自从转学以来.第一次看到品行端正的卡莉被警告呢。
经她这样一说,卡莉或许真的长高了。刚见面时虽然就比我稍微高一点,但总觉得这半年来,她又长高好多。
“好了.你们两个可以去早餐室了。”
“谢谢您的指导!”
得到休密特小姐的准许后,我们便往一楼的早餐室前进。在早餐室的人口处.看到几张熟悉的脸;那就是从去年秋天开始,正式成为我们年级导护生的小满和荷莉叶妲。
“早安.小满、荷莉叶妲。”
我从楼梯上朝她们挥手。
——一九三九年九月三日,自从英国正式向德国宣战以来。欧洲各国便接连不断加入由纳粹德国点燃的战火中。
让女儿来这所欧路卡女子学院就读的人之中。也有不少害怕印度开战,而将女儿送往瑞士或美国等地避难。
因此离开学院的人不在少数。为了填补缺额,小满和荷莉叶妲便在新的学年里,被指派成为了导护生。
导护生的工作非常辛苦。除了得照顾中班外,还得准备义卖会、解决宿舍内部的问题等。
最惨的是为了进行早晨巡视,而必须比我们早起三十分钟。
(现在就差点迟到了,更别说是提早三十分钟。)
像我这种早上老是爬不起来的人,光想就够毛骨悚然了。
“早安,夏绿蒂。对了,蓓琳达姐姐的洗礼如何啊?”
“被她说我的别针雾蒙蒙的。”
荷莉叶妲朝鼓起双颊的我呵呵笑了起来。她依旧是个带着柔软司康饼一般可爱感觉的女孩。
不过,依照和她同寝室的小满形容,则是:虽然是司康饼,不过里面好像掺了毒药呢……
“只有那样还算幸运的呢。听说昨天有个低年级生,只是因为鞋尖没有光泽,一大早就被处罚擦鞋耶!”
而且,还给了她三个“Y”……小满用手指比出Y的形状。
我打从心里同情那个低年级生。
“呜哇。低年级生也才刚入学不久而已耶,真是可怜。”
“对吧?现在中年级的导护生之间也在打赌,到底是谁会成为那个恐怖宿舍长的‘跑腿’呢。一旦成为跑腿后,虽然可以免于被欺负.但是却得一辈子奉她为姐姐……”
“是啊。”我点点头。
所谓跑腿,就是跟在某些特定的高年级生身边,有如仆人的低年级生。
在学校这种团体生活中,经常会发生欺负排挤等问题。因此,最高年级生会负责保护最低年级生,以避免她们被欺负得太过火,或是被同学联合排挤。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可以受到主人名字的庇护,但付出的代价就是跑腿必须伺侯主人。
早上必须早起帮她们倒茶、擦鞋或烫衣服等,不得不像个侍女一样服从她们。
虽然在本国是早已废止的古老规则之一,但是听说像伊顿那样的古老公立中学,依然保留着这种跑腿制度。
这种跑腿制度在最高年级生毕业后仍然持续的例子也很多。例如英国首相仍然沿用学生时代的跑腿,当作他的秘书。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的是无奇不有。
“早安!”
打声招呼进入早餐室后,同样已经接受过导护生检查的中年级生们.已经将餐巾放在膝盖上摊开.等待用餐了。
虽说已经接近春天,但是刚进入二月中的北印度,仍寒冷到必须整天点燃暖炉取暖。
“跑腿啊……也差不多到了让一年级生为最高年级生缝补衬裙的时侯呐。”
为了填补空出的座位而成了邻居的荷莉叶妲,悄悄向我说道。
“哎呀.荷莉叶妲也有主人吗?”
“嗯.因为我从四年级开始就在这里.才刚进来就变成曾是导护生的人的跑腿了。那个人大我将近十岁.对我来说简直比神还要可怕呢。
但她也是个很有趣的人喔。经常拿着自己的显微镜,让我观察里面的东西呢……”
不知道为什么.荷莉叶妲有点陶醉地说着。
“显、显微镜……是医生之类拿的那种吗?”
“没错。她从索邦大学(注:UniversteParisSorbonne,巴黎一所著名的大学)毕业后。现在在巴黎当画家,是个会将在显微镜里看到的世界画成素描或油画的人。她毕业的时候,还送给我一幅特大号的大肠杆菌(Escherichiacoli)油画呢。”
“……大肠杆菌是什么?”
我口齿不清地念着这个绕舌的名词,大概是法国女星之类的名字吧……
荷莉叶妲摇摇头。
“那是大肠菌的学名。”
“大、大肠菌?”
我差点将好不容易才咬碎的面包喷了出来。
中途还被坐在王位的薇若妮卡瞪了一眼。
“啊,一大早就吵闹不休,真讨厌。”
“唔呃!”
我一边冲动地想要回嘴,一边紧握餐巾忍下这口气。
毕竟“大肠菌”这个话题,的确不适合在清爽早晨的餐桌上谈论。
叮铃铃的餐桌铃声在这时候响起,所有人都受到铃声吸引而抬起头来。
“各位,现在开始发邮件。”
今天早上给了我一个“Y”的宿舍长,手上拿着一堆信件站在长桌前面。
今天是一星期一次的信件日,也是一个月一次的船运到达日。因此大家从早上就期待着其中会不会有父母亲寄来的礼物。
(这么说来,今天聊天室的点心应该会很丰富吧。)
我已经做好接收别人点心的打算了,反正继母海伦肯定不会寄东西过来。
由于突然响起一阵欢呼声,我这才赶紧抬起头来。随即看到桌子前方堆积着许多木箱,全都是薇若妮卡在孟买担任总督的父母寄来的。
薇若妮卡看似得意地环顾长桌。
“各位如果不嫌弃的话.今天下午请到我的特别室来喝杯茶吧。我那身在美国的母亲,好像将我要的新洋装寄过来了呢。我想里面一定还装了安东尼奥·马提(注:意大利著名的饼干品牌)的坎士奇杏仁饼干。”
“好棒喔!”不知道是谁拍手欢呼。
“听说是意大利饼干耶!”
在场每一张脸都充满能够见识到珍贵物品的期待感。大家都知道那个木箱中.塞满了特别的点心以及丝质礼服。而且,大家也知道只要对薇若妮卡大献殷勤。说不定就可以分到多出来的东西。
其中。只有宿舍长蓓琳达依然不动声色,将信件分发给其他学生。
“摩根小姐。你有一封信。”
依照惯例,直接跳到我后面的同学。虽说早已不抱任何期待,但我还是觉得很失望。
(我还以为露西阿姨差不多会写信给我了呢。)
自从那次从客船上跳海的事件以来,就连阿姨也不自觉地疏远我了。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啊,亏她因为担心而特别从伦敦来接我,最后却换来我的无情对待……
我不禁感到失落,了无生气地将嘴巴贴着红茶杯。
就在这个时候。
“呃啊,爹地这家伙。还没得到教训啊!”
我重要的朋友满·马马德克·摩纳里,突然吐出与淑女形象不符的言辞。
“小满.你父亲怎么了吗?”
“没有啦,只是我爹地他啊,现在正在印度流浪呢。”
“流浪?摩纳里先生吗?”
我保持从盘子上端起红茶杯的动作,直盯着坐在我斜前方位置的小满。
父母亲都是日本人的小满,身为世界知名服装设计师克劳德·摩纳里先生的养女,为了学习父祖无法教导的事情(因为摩纳里先生打算一辈子不讨老婆)而来到这所学院。
“话说回来,小满为什么要专程来念印度的学校呢?”
我终于将百思不解的疑问脱口而出。
“如果要和爸爸一起环游世界的话,应该还有其他学校不是吗?”
“话是这样说没错。”
小满沮丧地垂下肩膀。
“唉。说来话长,我爹地不是喜欢男人吗?”
“噗——”
小满这种过于直接的说法,让坐在她附近的女孩子们,同样露出尴尬的表情。
“对、对啊,你有提过这件事。”
“大约在一年前,他被印度的爱人甩了,但是因为无法死心,而追到印度来,所以我也跟着来到印度。设计师克劳德·摩纳里为了追回恋人而到印度流浪这件事,甚至在巴黎引起轩然大波呢!啊,他看起来不错。还和麦索的宫殿一起拍照呢,你看。”
信封里的照片上,映着小满那位皮肤晒得黝黑的设计师养父克劳德.摩纳里先生,正悠闲地比着胜利手势。
(喔,原来这就是小满那位XX爸爸啊……)
在那张轮廓深刻、有如雅典雕像般的脸上,搭配着深具南国风味的黑发、以及西洋风味的蓝眼睛,乍看之下,非常具有绅士的高尚气质。
只不过……
(这件衣服是怎么回事啊?)
如果他不要穿着佛教僧侣的宽松服饰就好了……
“真不好意思。他本来就是个为所欲为的变态。”
小满有点惭愧地道歉。
‘小满。近来可好?爸爸不在你身边。会感到寂寞吗?’
给小满的信上.充满关爱话语。
‘我可爱的女儿,我想我们应该很快就可以相聚了。对了,下次放假我们去一趟你的祖国吧?我想你差不多也开始想念咖哩面包了吧?’
(咖哩面包?)
我歪着头。
虽然知道咖哩是混合了印度香料制作而成的褐色浓汤,不过信上所提到的咖哩面包。到底是什么啊?
就在这个时候。
“话说回来,各位同学。你们听说了吗?”
也许是不满全场焦点都集中在小满身上吧.只见薇若妮卡朝围着餐桌的所有人扯开话题。
到目前为止一直盯着小满看的同班同学.整齐划一地将注意力转向薇若妮卡。
也许因为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而满足了吧。她用吊人胃口的语气说道:
“那就是身为我们宿舍长的蓓琳达姐姐,即将与塔塔财团的公子结婚了。”
“咦咦!”
我因为太过惊讶。便不小心将堆在汤匙上、有如小山般高的马铃薯泥.整个翻倒在桌布上。
我赶紧故作没事地把手放在自己膝盖上的餐巾。
“宿、宿舍长要结婚了啊?”
“什么时候决定的事啊?”
“果然是因为开始打仗了吧……”
“这么说来.她要休学了吗?距离毕业还有一年耶……”
阵阵吵杂的细语声.有如波浪似的在餐桌上翻来覆去。我也因为很有兴趣.甚至忘了将马铃薯泥塞进嘴巴里,只顾着竖起耳朵听取下文。
“塔塔财团和我母亲的公司之间也有生意上的往来.自从最近转换为美国资本后.业绩也跟着蒸蒸日上。蓓琳达小姐的家庭背景虽然不错,但却没有什么财产,因此我认为这是件很不错的事情。听说不久前,她那位身为法国贵族的母亲.才将手上的印度产钻石项链拿去变卖了呢。”
我直盯着薇若妮卡的脸看。
(怎、怎么连这种事都知道啊!)
真不愧是活动社交图鉴。连宿舍长家的财产状况都知道的一清二楚。薇若妮卡果然不简单。
“卡莉.听说宿舍长要结婚了呢。”
结束直到下午一点的课程后,我趁下午的自习时间,在预习室里告诉卡莉这件事情。
只要是不必准备下午茶或义卖会的日子。下午都会进行简单的运动.或是变成自习时间。
而我们中年级的下午。大多是用来预习下一堂的法文课题。或是阅读不知道会很丢脸的古典戏曲集,各自度过一段自由的时光。
在没有别的事好做的下午时间,我特别请卡莉教我印度话。
印度除了拥有各式各样的宗教,也有着各种不同语言。其中,最普遍为庶民使用的,就是印度话了。
“邦达里寇特国刚好夹在使用拉加斯坦语的北部,以及使用古吉拉特语的西部正中央。拉加斯坦有称为拉加普族的民族,古吉拉特也有古吉拉特族。各个不同的民族,都拥有各自的语言。”
卡莉向我说明。
“卡莉是哪里人呢?”
“我是古吉拉特人.所以是说古吉拉特话。”
由于卡莉说过,只要学会印度话,就能够很轻松地学会其他语言,我才突发奇想地决定开始学习印度话。
——正在修改我所写的文章的卡莉,微微抬起她那张依然清丽端正的脸,眯起眼睛。
“结婚?”
“嗯,听说快了。对象是塔塔财团的公子。”
我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
“虽然听说过很多人会在就学期间就订下婚约。不过一旦发生在自己周围的人身上.还是会觉得有点惊讶呢。原来我们也到了那个年纪啦。”
我虽然才刚满十五岁。但是今年就要十六岁了。以在英国来说,十六岁已经是个就算订婚也不奇怪的年纪了。
“总有一天。我也会结婚吧……”
我喃喃自语道。
“但是,应该没办法吧。我只要一碰触到男人就会打喷嚏……应该没有人会喜欢我吧。卡莉。你说是吗?”
“才、才没有这回事!”
面前的卡莉突然激动地站了起来,害我吓了一大跳。
“你怎么了,卡莉?”
“不、不。没什么……”
她假装咳嗽一声后。便在椅子上坐下。
“但是……”
“嗯.什么?”
“我想问你一下,好做个参考。夏绿蒂将来想和什么样的人结婚呢?”
由于卡莉一副正经八百地向我问道,我皱起眉头沉思。
怎么回事啊?
卡莉好认真喔。
超级认真。
“你问我喜欢的类型。到底是要做什么参考啊?”
“这你不要管。反正就是参考啦。”
我被她强硬的态度一问,只好歪着脖子。
“嗯.这个嘛……年纪不要相差太多比较好吧。”
“嗯.这样啊。”
好像感觉到卡莉的眼睛突然一亮……似的。
“假如……‘小你一岁’怎么样啊?”
那双眼睛里。有着不容分说的魄力。
“小、小我一岁?”
“没错.小你一岁。”
“这样啊,如果只小一岁的话,应该无所谓吧。”
不知道为什么,卡莉突然做出小小的“好耶!”姿势。
“卡莉?”
“不用管我。那外表之类的呢?像是身高、头发颜色之类……”
“外表啊?”
我将手指抵着嘴唇后开始思考。
“我只要身高比我高就可以了。”
也许是我的错觉,卡莉突然用力挺直背脊喃喃道:
“…………………多补充牛奶、小鱼、鸡蛋。”
“???”
卡莉完全不理皱着一张脸的我,只顾振笔疾书。
“还有呢.接下来是?”
“至于头发.因为我的头发是像蒲公英的颜色,所以茶色或黑色的会比较好。不过我没有太要求啦,只要温柔、不花心就可以了。”
“嗯嗯。”
“再来就是……对了!结婚以后,我希望能住在有庭院的房子里,庭院不用太大没关系。我想在里面种一些香草、养一头大型犬,天气好的时侯可以和先生一起在庭院里吃司康饼。”
“原来如此。大型犬和庭院是吧……”
她好像将我说的话全都记了下来。
“另外,放假的时候可以撑着洋伞去郊外野餐。或是像居礼夫妇那样。骑着自行车去蜜月旅行也不错。”
“骑自行车去蜜月旅行。好……”
“接着,还要像爸爸威廉那样,即使去了很远的地方出差还是可以写信给亲朋好友。所以我想要一台打字机。”
我偷看卡莉忙碌的手,接着问道:
“对了.为什么你要做笔记啊?”
卡莉立刻抬起头来.用非常认真的眼神看着我说道:
“因为是很重要的事。”
“重要的事?”
——啊!我这才想到。
“对了。庭院里如果有水池的话就更好了。”
于是,卡莉又在笔记里加了句:庭院里有水池。
“我知道了。你希望庭院里有喷水池吧?”
“不是啦,卡莉。如果有水池的话,就可以在庭院里养尿布了,不是吗?”
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就在那一瞬间,卡莉脸上突然冒出一种言语无法形容的邪恶表情,啧地啐了一声。
“上一次圣诞节果然应该吃了它才对……”
是印度话。
我感觉得到她好像在说什么很不好的话,便僵着脸问道:
“……你、你刚刚说了什么啊。卡莉?”
“没什么啦,夏绿蒂,不必在意。”
即使她都说了不必在意,但我还是很在意。
不知道为什么,那只对我挺身相救的勇敢鸭子尿布。和卡莉之间的关系。简直可以用水火不容来形容。
过了一会儿,她啪地合上笔记。
“我知道了。”
卡莉露出她那总是令人忍不住陶醉其中的美丽笑容说道。不知道为什么,她笑嘻嘻的,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我会努力.努力做到在一间有庭院的房子里.准备自行车和打字机。以及养一头大型犬的.夏绿蒂。”
“呃、咦?”
“不过我会记得把那只臭鸭子绑在石头上,丢到水池里让它沉下去。”
“???”
就在这个时候。
“不好了。夏绿蒂、卡莉!大事不好了!”
从楼梯下传来某人粗鲁的叫喊声。
那略带奇怪口音的英文.应该是小满。
脸色大变的小满敷衍似的敲敲门后,跟荷莉叶妲一起冲进来。
“现在不是悠闲念书的时候了,不好了!发生大事情了!”
“怎、怎么了啊。小满?就连荷莉叶妲也……”
这两个人今天下午应该代表中年级去打扫教堂了啊?
“有转学生转来这所学院了!”
荷莉叶妲一边喘气一边说道。大概是因为太匆忙了吧,她的手上还握着扫帚。
“转学生?这个时候?”
我问道。
结束了过年的假期后.现在已经是二月中旬了。虽说印度的状况比较特殊.不过这时候还是少有转学生的啊。
“咦,那她是哪个班级的呢?该不会和我们一样是中年级……?”
“一样是一样。但是问题不在那里。”
小满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用力吐出来。
“我们也是在打扫教堂的时候看到的,真不知道该形容那个转学生非同小可。还是该说她真的很厉害呢?”
“总之大事不妙了。啊,她们很快就会来这里了!”
我被她们两个硬是拖着手,整个人贴在玻璃上看着窗外。
之后立刻响起轰的一声。
“什、什么……”
“轰、轰地”地震般的声响慢慢接近我们学校的方向。
彩色旗帜突然飘扬在眼前。
“咦?”
我感到一阵惊愕。
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现在站在我们学院前面的,竟然是一头身上披着用所有色彩染成的布,并且背着装饰了金、银饰品奢华轿子的巨大——
“大象!?”
我差点软脚.不由得看向卡莉。
“为、为什么大象会来学校……为什么王国里会出现马戏团……”
“那不是马戏团。”
卡莉用有点错愕的声音说道。
“不是马戏团的话.那到底是……”
接着响起震耳欲聋的鼓声。然后。好几个印度仆人。手拿挂了又长又宽布匹的棒子走过来。
他们都以将布打结后做成的菱形帽子遮住头发。身上披着长至膝盖,像是大衣般的棉质衣服,那是一种叫做安卡耳其.为印度特有的上衣。裤子和以鲜艳颜色为主的上半身刚好相反,都是浅色系。
另外.脚上则穿着前端削尖的平底凉鞋……
“帕尔达……”
卡莉在一旁喃喃自语。
“卡莉。帕尔达是什么?”
她露出有点疑惑(卡莉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的神情。
“为了不让印度身份高贵的女性在众人面前曝光.用来遮掩周围视线的帘幕。”
“咦?喔—一”
这么说来.那个正准备从大象背上轿子下来的人。就是所谓。印度的高贵女性”啰……
正如卡莉所言。拿着帕尔达的仆人们.一个接一个在欧路卡女子学院门口前站定。
在这样的骚动之下,就连关在预习室里的其他学生们。也都好奇地跑到窗户旁观看。
“什么.到底在吵什么啊?”
“啊,是转学生!”
“他们进来学校里了!”
“学院长正在接待他们呢!”
我们赶紧离开窗户。接着从预习室里冲出来.打算从搂梯上偷看楼下的状况。
接着,那位好像从大象背上下来的少女.正以缓慢的步伐走上楼来。
(哇啊……)
围绕在那具瘦小身躯上的异样气氛.令我不自觉地倒抽了口气。
她仿佛踩在红色地毯上,一步一步忧雅地走着。
(好厉害。就像个公主一样!)
她每走一步,十数个手环及耳朵上的耳环,便发出悦耳的碰撞声。原来金银互相撞击会发出这种声音啊……虽然她身上那些看似沉重的饰品也很光彩夺目,但最令我感到眼花缭乱的,还是那些包住她全身布料的鲜艳色彩.及布边发出的闪闪金光。
“那是纱丽对吧?”
“印度女性穿着的服饰……”
同样聚集过来的学生们,窃窃私语说道。
“应该是古吉拉特人吧?”
在不知不觉间来到我身旁的小满,捏着下巴说道。
“你怎么知道?”
“我爹地说过,北印度——也就是拉加斯坦人是不穿纱丽的,只有古吉拉特人才会穿那种刻意弄出很多皱折的衣服。而且他之前设计晚礼服的时候,也曾经参考纱丽啊。”
“喔喔。”
原来如此.正如小满所言,那位少女的纱丽就像将一块很大的布:从上面往下卷着穿。特别是她的纱丽下摆还搭配滚了金色布边,更加突显这种感觉。
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台挂在她脖子上,仿佛媒体摄影师用的小型相机。
(带着相机……?)
“是CONTAX的相机耶。有钱人。”
荷莉叶妲喃喃自语说着。
“她是谁啊?”
“好像是印度有钱人家的女儿。”
“穿着非常鲜艳的纱丽……”
为了一睹突然驾到的公主真面目,每一层楼都挤满了赶来看热闹的学生。
也许是听到我们的窃窃私语吧,只见穿着纱丽的少女突然停下脚步.以仿佛站在舞台上女星的优雅姿态。来回看着我们。
接着——
“午安。大家好!”
她用流利的英文向我们打招呼。
只不过是开口说了一句话,便引起学生的骚动。
“是英文耶!”
“她说英文了!”
她做了个印度的打招呼动作(双手合十)。
“我是克利休纳·帕德马帕蒂·卡耶克华特。从今天开始,就是这所学院的学生了。”
接着道出惊人之语。
“咦咦咦咦?”
我们一致齐声大叫.所有人都僵在原地。
“喔喔.这表情真不错!”
她满足地来回看着惊讶的我们。用相机慢慢对焦后,啪嚓按下快门。
“她、她拍照了!”
“为什么?”
“她是摄影师吗?”
她完全不理一阵喧嚷的我们。又开始缓慢踏上楼梯。
“‘卡耶克华特’耶。不会吧?”
小满一脸像是见鬼似的表情往后退,我拉拉小满的衣袖问道:
“怎、怎么了?她真的是公主吗?”
“没什么真不真的了……”
她害怕地将手放在额头上,噤声不语。
那位印度少女。毫不在乎地走过正一片骚动的楼层,来到五楼的某个房间门口。
我们依旧一致露出怪异的表情。
“那里不是薇若妮卡的特别室吗?”
我们屏气凝神观察她到底要做些什么。就在这个时候。
她竟然连门也不敲。就突然打开薇若妮卡的特别室房门。
“呃!”
我们全都愣住了。
“你、你是谁啊?”
原本待在房间里的薇若妮卡,脸色大变地冲出房间。她完全不把薇若妮卡的指责当一回事,以悠闲的口气:
“请你立刻从这里搬出去。”
斩钉截铁说出这句话。
这句话让在一旁观望的我们吓破胆。
“什………”
“请快点将行李搬出去。从今天开始。这房间就是我的了。”
她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
因为过度惊讶而顿时傻眼的薇若妮卡脸部,下一秒立刻仿佛被热水烫熟的虾子一样。涨得满脸通红。
“哎呀,好红喔。南方似乎可以捞到像你这样的虾子呢,呵呵,表情真棒。”
说完后.少女缓缓拿起相机,拍下满脸通红的薇若妮卡。
薇若妮卡更羞愤了。
“你、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啊!我可是……”
她接着说道:
“你是谁根本不重要。”
她竟一语道出目前为止所有人都很想反驳,却为了顾及自身而无法说出口的话!
全场响起带有另一种意义的欢呼声。
(说得好!)
我也在心里悄悄摆出“好耶”的动作。现在,我真想打从心里赞赏这个少女。
“你……”
“我听学院长说,这间特别室是专为学院里家世背景最好的学生所准备。既然这样,这里应该是我的房间……”
接着——
“你给我等一下!”
担任薇若妮卡亲卫队的那对艾可姐妹,立刻赶至现场。
(出现了,呼哼姐妹!)
只要是有薇若妮卡在的地方。不管何时何地都会出现这对金鱼屎姐妹。不过,她们忠诚的程度真是不容小觑呢。
她们不负艾可之名(注:艾可在日文里的念法与英文中“回音”的念法相同)。你一言我一语地接连说道:
“我们虽然不知道你究竟多有钱,不过这里可是属薇若妮卡最有钱喔!”
“没错.薇若妮卡的父亲可是来自爱丁堡的伯爵世家呢!”
“没错。而且母亲还是钱伯斯财团的独生女……”
“——喔?”
没想到她只是用和蓓琳达姐姐如出一辙的冷淡眼神,看了薇若妮卡一眼。
“不过,我记得在这个国家里,让我必须行臣下礼的外国人,应该只有英国皇室的人啊……”
她觉得很可笑似的说道。
薇若妮卡听到这句话,怒瞪她一眼。
“我、我可是薇若妮卡·陶德·钱伯斯喔!”
“喔.不过我是克利休纳·帕德马帕蒂·卡耶克华特啊。”
那种不容分说的魄力,让薇若妮卡一时语塞。
(哇,只是报上名字就让薇若妮卡哑口无言,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呢。)
我看向薇若妮卡。却发现她的手正呈现不自然的颤抖状态。
“……?”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薇若妮卡竟然会这么害怕,真是难得……
“你、你说卡耶克华特。难道你是……”
薇若妮卡的脸突然变得毫无血色。
“瓦、瓦多达拉的公主.为什么会在这里……”
一旁观望的人墙。冒出阵阵骚动。
“瓦多达拉公主?”
“咦?这么说来,她是货真价实的公主啰?”
“不会吧!”
“是本人吗?”
在场的学生,就像大家一起说着悄悄话似的,传出阵阵私语。
“所谓的瓦多达拉,是指藩国的名字吧?”
我抬头看向卡莉。
有“被菩提树围绕”之意的瓦多达拉藩国。就位在这间欧路卡女子学院所在的邦达里寇特隔壁,据说是西印度中最富饶的藩国。
自古以来,瓦多达拉一直是和西亚之间的重要贸易地区,由于瓦国出产大颗钻石。所以是英国最想介入统治的地方。
那里出产的钻石,在几年之后因一位美国女星配戴在身上,而以“瓦多达拉之月”之名。在全球声名大噪。
我接着又拉了拉卡莉的袖口问道:
“她真的是瓦多达拉的公主吗?”
“嗯……”
卡莉带着有点阴沉的表情点点头。
“卡耶克华特的确是古吉拉特瓦多达拉皇室的名字。”
“哇喔!”
我终于知道薇若妮卡哑口无言的原因了。
就算薇若妮卡的母亲是美国大富豪、父亲是孟买总督,之前—直是学院里家世最好的她。也绝对无法与真正的公主相提并论。
“好了.就请你快点把行李搬出去吧,我要把这里改成我的冲片室。”
公主拍了拍手,接着一直站在她身后的仆人们,便整齐划一地陆续进入薇若妮卡的房间。
“等、等一下!这么突然……”
突如其来的举动.让一向不可一世的薇若妮卡,慌张地想阻止仆人们入侵。但是,仆人们却无视薇若妮卡的存在蜂拥而入,将几十个装满行李的箱子堆在里面。
“哇哇哇,Lv小山……”
看到向来以昂贵著名的Lv皮箱被随意乱丢,令我颤抖不已。
“明明是印度公主,竟然会用Lv。”
“因为那种‘Epi’原本好像就是为了让瓦多达拉大君,携带狩猎时用的茶具组.才开发出来的皮革制法。”
小满回答道.不愧是熟知服饰界消息的人。
“咦.是这样吗?”
“是啊。听说因为那种皮箱出乎意料地大受好评,从此以后就变成瓦多达拉的固定进贡品。其他还包括卡地亚、巴卡拉玻璃等名牌,也都是受到瓦多达拉的庇护才有所成长。”
我一时语塞。无法想像能让LV制作原创品牌的人,究竟是多有钱。
“公主……帕德马帕蒂公主!”
就在这个时候,从楼下传来魔女夫人,也就是学院长伊莎贝拉·欧路卡的声音。
我们仿佛受到操控似的全都转头看向楼下。
“哎呀。学院长。”
“您的确获得住进特别室的许可。但是,这是怎么回事啊!”
魔女夫人目光锐利地扫过公主的仆人们。
“您竟然让外面的男性进到宿舍里.这怎么得了啊!还有,之前我应该说过只可以带一个仆人过来吧?”
这栋宿舍的确是男宾止步。像现在这样一堆男人蜂拥而入的景象,确实非常怪异(大家都因为瓦多达拉的公主驾到,而忘记这件事)。
尽管如此,帕德马帕蒂公主依然不为所动,露出优雅的皇室招牌笑容。
“哎呀。我不知道这件事呢。怎么办啊?我没有带会说英文的侍女来耶。”
“学、学院长!这是怎么回事啊?”
薇若妮卡以泫然欲泣的表情向魔女夫人求救。
然而——
“钱伯斯小姐。非常抱歉。请你在今天内换房间。”
魔女夫人一脸苦涩地说道: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总不能让瓦多达拉的公主殿下住在小房间吧……”
“怎、怎么这样!”
魔女夫人很干脆地背叛薇若妮卡的期盼,并命令身为薇若妮卡女仆的洁咪,将她的行李全都搬出来。
总算搬完公主行李的仆人们,全都依照她的指示。一言不发地走出宿舍。
“欧路卡夫人。”
帕德马帕蒂公主故意吊人胃口似的.慢慢走到我们目前观望位置的四楼来。
她从楼梯上来回环顾我们。
“在这间特别室里。只能有一个侍女对吧?”
“咦?嗯,是的……”
公主突然朝我这边走来。手环碰撞的喀啦喀啦声渐渐靠近。
当我还在想着:那副大大的耳环应该是用象牙做的吧!等无关紧要的事情时.她竟然唐突地宣布道:
“那么.就让那个女孩来当我的侍女吧!”
“咦?咦咦咦!”
我不得动弹地定在原地。
因为,她所指的人并不是我。而是站在我旁边的卡莉。
“等、等一下.开什么玩笑啊!”
我用力抓住卡莉的手,硬是勾着她的手臂。
“为什么卡莉非得当你的仆人不可啊!”
公主果然又使出俨然已经成为招牌动作的皇室笑容.来对付我的抗议。
“我是帕德马帕蒂,叫我帕蒂就可以了,可爱的蜂蜜小姐。”
看着那张天真无邪的笑容,我顿时说不出话来。
怎么回事?
这种说法跟某人好像……
“还有。这位小姐。如果不是用印度女仆。会产生很多令人困扰的事,毕竟我们也有我们的规矩。”
“那种事情你自己做不就可以了吗?毕竟这里又没有半个印度女仆!”
“抱歉,很不巧的是,我从来没有睡过没有别人在的房间。”
我不禁对这个莫名其妙的藉口傻眼。
“既、既然这样,你就和我们一样,都睡在双人房不就得了吗?”
她惊讶地杏眼圆睁。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啊。不过我觉得这么做,肯定会给大家添麻烦。毕竟我的行李实在太多,而且我本身也非常我行我素。”
“唔……”
一想到刚才搬进房间里的皮箱及保险箱的数量,我不禁说不出话来。
“那.就这么决定了……”
“等等等等等等!”
我拼命阻止正准备将卡莉从我身边带走的她。
“等等,就算你是公主,也不可以擅自决定啊。你有没有问过卡莉的意思呢?”
我像个玩具快被抢走的小孩一样,死命勾着卡莉的手臂。
“卡莉,这样太不讲理了对吧?卡莉明明是这里的学生,却得充当女仆……再怎么胡闹也该有个限度啊,对吧?”
“夏绿蒂。”
我一抬起头来,便看到卡莉脸上带着一点困惑,却又有点开心地微笑着。
岂知,帕蒂仍然不肯罢休。
“那么,我们就来问问本人的意思吧。”
说完后。便以一种不熟悉的语言向卡莉问话。
那好像既不是我现在正在学习的印度话,也不是回教语系的另一种乌尔都语。
只见卡莉简洁地回答她,接着转向魔女夫人。
“学院长,我决定接受公主提出的要求。”
“咦…………”
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怎么会?卡莉,为什么……”
“卡耶克华特皇族算是我家族的本家.身为古吉拉特人,我确实有照顾公主的义务。”
(你说什么!)
我来回看着卡莉和魔女夫人的脸。
“既、既然你都这么说,那就没问题了吧。”
魔女夫人有点犹豫地说道:
“但是,尽管贵为公主,还是得请你尽可能遵守本学院的规则。可以吗,卡耶克华特小姐?”
帕蒂像是不反对似的。从容不迫点点头。
“我知道了,欧路卡夫人。”
“并且请尽可能让艾里森小姐以学业为优先。”
“那当然。”
卡莉轻轻解开我的手臂后。将脸靠近我,在几乎可以听见呼吸声的距离下说道:
“对不起,夏绿蒂,请你忍耐一阵子。”
她留下这些话后,便从我身边离去。
(怎、怎么这样!)
“这样一来。就‘安啦!’”
帕蒂满足地闪烁她的眼睛,双手合十。
“卡莉。那就麻烦你帮我整理行李吧。唔呼呼,这么漂亮的女孩竟然是我的室友。我想应该可以度过一段非常愉快的学园生活吧。”
我却只能在心里发牢骚地念道:什么室友嘛!
(明明就是想把我的卡莉当成女仆使唤!)
然而,事情不只这样,魔女夫人才刚将卡莉从我身边夺走。随后又立刻朝我丢了颗炸弹。
“另外.钱伯斯小姐,你就代替艾里森小姐,搬到辛克莱尔小姐的房间去吧。”
“呃——!”
我不仅再度怀疑自己的耳朵,甚至还发出不符合淑女形象的惨叫声。
(什、什么?我要和薇若妮卡同寝?)
的确,如果卡莉今后要住在特别室的话,薇若妮卡自然就必须搬到那个空下来的床位。
虽说是自然演变的结果……
(开、开什么玩笑!)
好像不只我一个人觉得这是在开玩笑。呆站在特别室前面的薇若妮卡。以及那对喽哕艾可姐妹也发出抗议。
“怎么这样,学院长!”
“太不讲道理了!”
“为什么要和那种女生住!”
然而。我和薇若妮卡双方提出的抗议完全无效,因为魔女夫人在说完那席话后,便迅速走下楼梯离开了。
被留下来的我。仿佛没油的机器一样,笨拙地将视线转向薇若妮卡。
“糟、糟透了……”
——从那天之后。我那糟糕透顶的学校生活便展开了!
喀唧喀嘟、喀唧喀嘟!
早晨。我在仆人敲响的起床钟声下,犹带睡意地睁开眼睛。便发现少了平常那道优雅的低语声,而慢吞吞地爬起来。
“……咦。卡莉?”
我没瞧见平常早已起床的卡莉身影,随即看向隔壁床。在那里的,并不是我一直向往的带有光泽的黑发,只有像是红萝卜般的红头发披散在床上。
我感到一阵失望。
(对了。卡莉已经被那个死丫头公主抢走了。)
一想到昨天发生的事情,我一早的心情便跌到了谷底。
我拖拖拉拉打开房门,将叠在水盆上、装了热水的水壶搬到洗脸台。从今天开始,这些之前都是由早起的卡莉帮我做的事情,全都得自己来了。
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如果是平常的话,应该是由温柔的低语声,来告诉我早晨降临才对啊!卡莉会用令人感到有点麻痒、略为低沉的声音说:“早安,夏绿蒂,已经早上了喔!”接着,将她那双被水壶的水沾湿的手,贴住我死赖在枕头上的脸颊……
因为吓一跳而张开眼睛的我,在那天所看到的第一张脸,就是我最喜欢的、令人惊艳的美丽脸蛋,然而……
(好寂寞喔……)
我将手浸到水盆里。只不过是卡莉不在,却让我觉得房间里的灯全都熄灭了一样。
(毕竟。自从来到这里以后,我们一直都在一起啊。)
回想起来,就连九月晋级的时侯,还有一月放假的时候,我们这个年级的房间都没有变过(当时在低年级的班上,可是造成了有如民族大迁徙般的骚动),我们有将近一年的时间,都是在同一个房间里渡过的呢。
在不知不觉间,我毫无理由地感到非常安心,仿佛从今以后也一直能和卡莉在一起……
还以为我们永远都不会改变。
然而.却这样就分开了!
(啊啊。不想了、不想了!)
我将冷水泼在脸上!重新振作精神。
(又不是一辈子都见不到面了啊,夏绿蒂。去教室就见得到啦。)
而且,现在也没有时间发呆了。看看时间,导护生马上就会过来巡视了吧。早晨的时间,可没有长到足以让人哕哕嗦唆地烦恼个不停呢!
“喂.你到底要睡到什么时候啊?薇若妮卡!钟声已经响了喔!”
我叫醒仍在睡梦中的薇若妮卡,硬生生地拉开她的被子。接着,快速刷理过自己那套放在床底下压平的洋装,穿上衬衫后,从头上将洋装套在身上。
“接下来是别上别针……呜哇!”
突然看到仍穿着睡衣、果站在一旁的薇若妮卡,害我猛然吓了一跳。
“喂,薇若妮卡!”
“咦?”
薇若妮卡好像还没睡醒的样子。我一靠近她,她便张开双手准备让我帮她脱掉睡衣。
我用力挥开她的手。
“你在想什么啊?这里已经不是特别室了啦,快点自己换衣服!”
照这个样子看来,薇若妮卡好像一直都是由别人帮她换衣服。
我用刻薄的语气吐槽她。
“我可不是洁咪啊。”
“我、我知道啦!我只是有点没睡醒而已……”
薇若妮卡被人在耳边催促后,意识好像终于清醒了似的,慌张地开始动手脱掉睡衣。
我一边替她担心,一边将头探出门外。
(呃!)
刚好看到位在大约隔壁第三间房间的副舍长导护生莉莉·佛克斯,逐渐向这里接近。
说到佛克斯小姐,虽然没有比蓓琳达来得严格,但她确实是本宿舍排行第二的人物呢!
(不能再增加Y了,要是再拿到的话,周末就要准备受罚了。)
我赶紧抓起脖子上的别针。
昨天已经被蓓琳达警告过蒙上一层雾的别针。却因为帕蒂驾到而引起一阵兵荒马乱的缘故,到现在还是雾蒙蒙的。于是我将脖子上的别针拿下来,用手帕擦拭。
“这样应该可以了吧?”
在确认过维多利亚女王的脸变得亮晶晶以后,我松了一口气。然而。即使我已经准备万全,但薇若妮卡却仍旧还没准备好。她好像是想要靠自己穿上马甲,因此才会慢吞吞的。
“你快点啦.薇若妮卡!不要管马甲了啦!”
“不要!不穿马甲就无法展现女性的身体曲线了!”
由于薇若妮卡太执着于马甲的关系,让她目前处于连头发都还没整理好的状态。因此。她那有如可颂般的招牌大卷,现在就像削下来的红萝卜皮一样,松垮垮地垂挂着。
“你在干什么啊?导护生就快要过来巡视了耶!”
“可、可是,可是……”
(啊啊。真是够了!)
我略感烦躁地绕到薇若妮卡身后。帮她打好马甲的结。
平常的话,我是绝对不可能对她这么亲切的。
但是,既然和薇若妮卡同寝的话,那又另当别论了。因为,如果室友准备不当.连我都必须负起连带责任。
“薇若妮卡,快点想办法处理你的头发。没有时间让你卷头发了啦!啊啊,你的衬衫跑哪去了,还有洋装呢?”
只见她惊慌失措地到处寻找。接着像是终于想起来似的从保险箱里拿出洋装。
由于没有放在床底压平的缘故,洋装裙摆的部分皱成一团。
我在心中低声念着:老天啊!
“薇若妮卡。你没有将它放在床底压平对吧?”
“因为,平常都是洁咪帮我烫的啊,洁咪她……”
“要我说几次你才会懂啊?洁咪已经不在了啊……”
我突然感觉到好像有人站在门口的样子。
我和薇若妮卡慌张地抬起头来。
“四〇一号房,你们这样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今天负责检查四楼的佛克斯小姐。正看着这里。
我闭上眼睛。
(呜哇啊,一切都完了!)
“——接着,之后怎么样了?”
在那个早晨的事件发生后,又过了几天的下午。
我、小满以及荷莉叶妲三个人,聚在聊天室房间的某个角落,通称为“坏主意区域”的地方窃窃私语。
“……被佛克斯小姐打上Y了吗?”
“那当然.仪容尚未准备好被打了一个Y,换洗衣物没有拿出去又被打了一个Y。”
我是三人之中唯一一个手上拿着针线活的人,正努力地缝补着衣物。
这就是学姐佛克斯小姐交给我做的事情。本来,像这种缝缝补补的工作.是低年级的孩子们必须在午休时间做的。
“唉呀,这样一来,不就累积十个Y了吗?”
“是啊。”
我嘀嘀咕咕地集中精神在替副舍长莉莉·佛克斯的灯笼衬裤下摆,加上一层蕾丝的工作上。
没错。这就是累积十个Y以后,宿舍会给予的惩罚。
“你最近好像累积太多Y了耶,夏绿蒂。”
“唔…………”
“不仅如此,夏绿蒂甚至还被学院长夫人盯上了呢。”
我不发一语地低下头来。
这句话很刺。但是荷莉叶妲的指责是正确的。
“但是.哇啊——太过分了!都是因为薇若妮卡。我才会被逼着做我不拿手的针线活!”
“乖。别生气。”
“那个人。还真是一个人就什么事也做不到耶!不仅手脚笨拙,就连把衣服放在床底压平的方法都不知道……老是睡过头,还要人家帮她打马甲的结!”
“夏绿蒂好可怜喔。”
荷莉叶妲温柔地抚摸我的头。
“竟然能被笨手笨脚的夏绿蒂批评成这样.看来状况真是惨不忍睹吧。”
小满用她怪异的思考逻辑,兀自地佩服了起来。
“真是的。自从那位公主到来以后,我就诸事不顺!不仅不能和卡莉在一起,回房间还得看薇若妮卡绷着一张脸。”
我用牙齿咬断线头,接着把针插回针插上后抱怨道。
“的确是凄惨无比呢。”
“就是啊。”
小满和荷莉叶妲也一脸苦闷地点点头。
没错。
今我感到十分困扰的,还不只是同寝室的薇若妮卡。
另外还有——
“那位有如暴风雨般的公主。帕蒂·卡耶克华特!”
有如不合时节的季风般,突然席卷这所欧路卡女子学院的瓦多达拉第一公主,竟然从转学的第一天开始,便任意妄为地彻底扰乱整座学院。
首先,当帕蒂一早进人了早餐室后,便突然大叫道:
“喔喔。原来这就是学校里量少叉难吃的早餐啊!”
让搬运汤锅的厨师吓了一大跳。
接着更完全无视于因为她无礼的言论而傻眼的学生们.迳自像是看到什么珍贵画面似的按下相机快门。
“嗯嗯,想必各位肯定不会满足于这样的早餐,只好再去买巧克力吃对吧?”
“呃.那个……”
“这就叫做巧克力战争对吧?我知道喔!”
她简直是呈现大暴走的状态。
接着,也许是因为很难得跟这么大群孩子一起用餐吧。只见她东张西望地环顾四周,甚至胡乱拍起照来。
我刻意压低声音.朝坐在斜对面位置的小满问道:
“小满,什么是巧克力战争?”
“谁知道啊……”
后来,当检查完毕回来的宿舍长蓓琳达,开始分发寄给大家的信件时。帕蒂突然开口道:
“喔喔,她就是宿舍的导护生啊!”
接着更一脸陶醉地凝视着蓓琳达。
“那位小姐的跑腿是谁啊?还有没有其他成为跑腿和主人关系的学生呢?”
她随口向坐在附近的学生们丢出这样的疑问,而且还一直笑嘻嘻的。说真的,她那副样子还真恶心呢。
(怪人。)
我尽可能装做不在意,专心吃起面包。
(皇室的人,都是这个样子吗?)
但是,事情还不只这样。
事件在距离早餐结束只剩下十分钟时发生了。
每到这个时候。导护生会站到各个长桌的前面,针对新进学生进行简单的说明。
“大家请注意。”
蓓琳达.休密特打开记载着住宿生命运(就某种意思来说,比学生们的成绩单还要恐怖)的生死簿——也就是惩罚簿,严肃地说道:
“接下来。要公布本周的受罚者。”
(来了!)
我全身僵硬如石地。准备迎接这一刻来临。
在宿舍里。每逢周末的早餐时间,就会由宿舍长公布被打上很多个Y的人……也就是必须受罚的学生姓名。
(啊啊,请保佑我不是累积最多Y的人!)
我在脑海中浮现所有想像得到的圣人名字,拼命地祈祷着。
然而——
“辛克莱尔小姐。十分。”
(啊啊……果然……)
突然被点到名的我。沮丧地垂下头来。都是因为薇若妮卡的失误,所以我才会成为本周点数最高的人。
“……………是。”
我万念俱灰地站了起来。
会感到很可悲吗?毕竟我又不是第一次受罚……只是,一旦成为受罚者.好不容易等到的假日。便会因为受罚而付之一炬。因此,以我为首.一些经常得到Y的学生们,总是非常战战兢兢地等待这一刻的来临。
(啊啊,真倒霉。)
唉,会被叫去做什么呢?帮所有高年级学生擦鞋吗?还是将楼梯的扶手全部打过蜡呢……
当我正焦躁不安地等侯判决时,突然传出一阵喧闹声。
“哎呀.‘Y’啊?她就是本周的受罚者对吧?太棒了!”
那是由眼里正闪烁着奇异光芒的帕蒂,所发出来的声音。
“到底要让她做些什么来作为惩罚呢?是举行深夜里的茶会吗?还是打枕头战呢?”
(她在说什么啊!?)
这夸大不实的冤罪,让我不禁差点昏倒。
蓓琳达目不转睛地瞪着我看。
“你做过那种事情吗,辛克莱尔小姐?”
“才才才才没有呢!完全没有.我没有做过!”
我极力否认着,我可不想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而受到惩罚。
我张大眼睛瞪着帕蒂。
(这位公主到底在说什么啊?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说这种话!)
但是,她本人却以更加闪亮、像是在期待什么似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接下来……”
蓓琳达严厉地斥责了我一番之后,一等我坐下。便来回巡视所有人。
“由于学院长夫人去了德里,从今天开始就由我来负责事务上的联络工作。首先是有关于今天以后用餐的菜单。”
“用餐的菜单?”
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接下来将会有好一阵子,餐桌上都不会再出现肉类了。”
接着,她便向大家宣布由学院所提供的所有菜单,将会删掉所有的肉类。
“咦?”
“骗人!”
正值食欲旺盛的年纪,因此每天都很期待早餐的培根,以及浓汤里的香肠的我和小满,不加思索地站起来抗议。
“怎、怎么这样!那是指今后就连炸鱼片、还有鸡汤都没有了吗?”
“火腿三明治也没了吗?”
出声抗议这项决定的还不只是我们两个。
“………牛奶、小鱼、还有鸡蛋!”
不知道为什么,就连卡莉也一脸铁青地站了起来。
蓓琳达目不转睛地看善我们这一桌。
“事情就是这样,等厨师们能够应付过来之后,就可以端出比较像样的菜单了……好了好了。全都坐下。”
由于受到太大的打击,我们全都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
帕蒂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地偷看着我。
“很抱歉,但是,因为印度的皇族几乎都是素食主义者,尤其印度教是规定不能吃牛肉的。”
(那你就滚回去啊!)
我想,以小满为首,肯定有好几个人这么想吧。
但是,这所学院不可能违逆这位带着高额捐款而来的公主大人
“联络事项只有这一件事。那么,散会!”
自此以后,我和小满、还有那些无肉不欢的学生们,只能每天看着寒酸的菜色泪眼相对。
“那个人到底是怎么搞的啊!”
我“碰”地用力猛拍聊天室里的侧桌,站了起来。
“什么巧克力战争啊、什么Y啊、什么跑腿啊、真是莫名其妙!还有,都是因为那个人的缘故,以后都吃不到香肠了啦!”
我心中带着食物的怨恨,握紧拳头大吼大叫。
“听着。既没有培根、火腿,也没有鸡蛋喔,那三明治里到底要夹什么来吃啊?”
“好了啦,夏绿蒂,张开嘴巴——”
由于荷莉叶妲悄悄将糖果放进我的嘴巴里,才让我暂时停止抱怨。
“唔嗯嗯、唔嗯……”
真是、真是的!自从那位公主来到欧路卡女子学院以后,就没半件好事。
“而且。老师们全都对公主言听计从呢。”
“的确。”
对于删掉肉类菜单这件事,比我还沮丧的小满,用非常阴沉的表情说道:
“我就觉得有点奇怪,没想到她连合唱课都插上一脚了。”
我们全都有志一同地以郁闷的表情朝她点点头。
那是发生在昨天的第一堂课——就是我们都很期待、每星期一次的合唱课上的状况。
“哦,合唱!连这种课程都有啊?”
一直都是满脸笑容的帕蒂,突然魄力十足地举起手来,说道:
“克莱恩老师,可以练习‘骊歌’这首歌曲吗?”
她吐吐舌头地向担任合唱课老师的克莱恩夫人,提出了这个要求。
“我很喜欢这首歌曲,我一直很想在学校里唱这首歌。”
(什、什么?真是胡闹)
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但是,她真正的胡闹现在才开始。
克莱恩夫人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然很干脆地答应了帕蒂的要求,甚至还将合唱课的主题曲改成“骊歌”。
“不会吧,怎么会有这种事啊?”
虽然班上一片哗然,但克莱恩夫人却依旧视若无睹地继续上她的课。
看样子.克莱思夫人大概也被详细嘱咐过必须好好对待帕蒂了吧。
“‘骊歌’啊……有这么好听吗?”
小满说完后,便慢慢用日文哼起了这首歌。
‘萤火虫的光芒。窗边的积雪,
在学的每天,都历历在目……’
虽然是不熟悉的日文歌词,但旋律和“骊歌”几乎一模一样。
我说道:
“哎呀.这个也有日文版的歌词啊?”
“是啊.日文歌名是‘萤火虫之光’,在日本的学校里,是毕业典礼经常会唱的一首歌。”
想不到这首歌在她出生的故乡日本,也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有名歌曲啊!它原本是一首叫做“AuldLangsyne”、用苏格兰英语所演唱的苏格兰民谣。
小满叹了一口气后,便瘫坐了下来。
“总之.从今以后这所学院的女王就再也不是薇若妮卡,而是帕蒂公主了。”
“谁教瓦多达拉藩国可是个盛产钻石,而且铁工业也非常发达的超级富有国呢。”
“就是啊。”
对于小满的言论,荷莉叶妲也附和道:
“我想.学校大概是收了帕蒂的大笔捐款吧。自从去年战争开始以来.学生的人数大量减少,对于学院长夫人来说,她应该是位恰逢其时的客人才对。
而且。瓦多达拉的马哈拉尼确实是印度中著名的女子教育支持者,想必捐了不少钱给这所学院吧?”
确实。学院长魔女夫人最近好像经常去孟买、或是加尔各答之类的地方。几乎都不在学校。听说是因为学生减少,捐款也跟着减少,导致这所学校的经营状况不佳的样子。
在这种状况下,魔女夫人之所以会对帕蒂言听计从,说不定也是无可奈何的呢。
我更加用力地拍了下桌子,大叫一声:“但是!”
“那样太卑鄙了!就算她是公主也不可以这样啊!”
我皱着一张脸。
“所谓的学校。不就是平等、没有差别待遇的地方吗?而她,竟然连在这种地方都要卖弄她的地位和权力!”
“话虽如此。最让夏绿蒂感到寂寞的,还是卡莉被公主抢走了这件事吧?”
“唔……”
突然被一语道中,我只好用手按住胸口。
荷莉叶妲呵呵地笑,露出掺了毒药的司康饼表情,不停戳着我的脸颊。
“之前她一直都和夏绿蒂形影不离,现在却被公主独占了。”
“唔……”
“就是啊,连卡莉也老是关在特别室里,几乎足不出户了。”
“你很寂寞吧。”
“这就叫做忌妒吧?”
“唔…………唔…………”
被她们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打击着,我脸上的炸弹,终于轰地一声爆开了。
“对、对啦!我就是在忌妒啦!实在太不可原谅了!自从那个人来了以后。我就没有好好跟卡莉说过半句话了!”
就算她们要说我翻脸不认人,也都无所谓了。
只是,很可悲的,她们所说的话全都是事实。
我原以为即使不住在同一间寝室,但只要到了教室,仍旧可以如同往常一样地和卡莉聊天,谁知道帕蒂总是如胶似漆地粘在卡莉身边。
除此之外,原本每到下午,应该是我和卡莉的印度话教学时间才对——
“卡莉。印度话的教学……”
“对不起,夏绿蒂,下午帕蒂要我带她去参观王国耶……”
就这样,她连印度话的教学时间都没办法好好陪我了。
不只是印度话的教学,卡莉就连晚餐时的位置,也挪到帕蒂隔壁。我和她也因为距离太远,而没有机会说话。
不管是之前自然而然就能经常聚在一起的休息时间、或是下午,现在也都因为帕蒂有事,而关在她的特别室里,根本就很少出门。
一定是帕蒂故意用有事找卡莉的藉口,把她绊住了。
(可、可恶!)
我又再次鼓起了脸颊。
“为何堂堂一位瓦多达拉的公主,非得专程转来这所小不拉叽的学校不可呢!”
我单脚踩在椅子上,怒吼道。
“的确是这样没错。”
小满将手肘撑在膝盖上,不停戳着脸颊。
“去英国留学的公主多到不计其数,而且印度有钱人该去的学校,应该是像香地尼基坦(shamtiniketan)大学之类的学校吧……”
香地尼基坦大学。是获得诺贝尔奖的诗人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所授课的学校。位于加尔各答近郊,以非常先进的教育方法而闻名。
确实如此,既然是超富有国的公主,去那种学校不就得了。
根本就不用来这所小小的女子学院啊!
(我可以忍耐帕蒂转学进来,也可以忍耐薇若妮卡的任性,甚至可以把少了香肠的菜色当作减肥。但是,我就是无法忍受见不到卡莉。)
就算被说成是小孩子般的独占欲,也无所谓。
但是,对于就是为了和她在一起,才会留在印度的我来说,像现在这样几乎说不到半句话的状态,实在是令人无法忍受。
因为.我好寂寞。
真不甘心。
太狡猾了!
虽然知道这种想法不太好,但我就是忍不住这样觉得。
(——因为,长久以来,我和她一直都是最要好的啊!)
我由于太过愤怒。不断捶打自己的膝盖。
突然间。有道人影笼罩在我的上方。
“夏绿蒂。”
令人怀念的声音传来,我停下往上挥的拳头。
接着战战兢兢地转向发出声音的地方。
“啊…………”
脸_上带着一如往常笑容的卡莉,就站在那里。
“卡莉!”
我差点就将椅子踢倒,拼命抓着卡莉。
“呜哇啊啊啊啊啊,我好想你喔喔喔喔!”
明明只是分开了几天而已,我却觉得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似的。
“你还好吗?最近都在做什么?那个混蛋公……不对,帕蒂有没有对你做什么过分的事?你是来找我的吗?是不是有一点想我了啊?”
她嗤嗤地笑着。深深望入我的眼底。
“你一下子问那么多问题,要我怎么回答啊,夏绿蒂?”
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近看过卡莉了.我目不转睛地抬头看着她。
“好久不见。”
卡莉的脸就近在眼前,我的胸口涨得满满的。
“夏绿蒂你也是啊,过得好吗?”
“嗯、嗯!”
“没有感冒吧?有没有踢被子啊?”
只不过是换个房间罢了,我们居然聊着这么小题大作的话题。
“你又长高了一点呢,卡莉。”
“是吗?”
“嗯.我觉得有。”
说完届,我握紧她的双手。
(手的大小,有点不一样……)
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总觉得她变成熟了。
真要问起我哪里变了,我也实在说不上来。不过像是手的触感、还有被拥抱时肩膀碰触的感觉等等……
以前被她拥抱时,应该是一种更柔软的感觉;然而现在却有种她身上某些看不见的部位,变得比较坚硬的感觉。
而且。说起另一件令我感到奇怪的事……
(总觉得她的声音有点沙哑,难不成是感冒了吗?)
我顿觉不可思议。
“你们就像是很久不见的罗密欧与茱丽叶呢。”
在一旁观看的小满,这样嘲笑着我们。
“害我在旁边看得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呢。”
“啊.抱、抱歉。”
我赶紧从卡莉身上移开。
“帕蒂现在没事要你做吗?那个人,该不会还要你帮她擦鞋吧?”
“放心吧,她还是老样子,只要看到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就卯起来拍照。”
卡莉像是在说我杞人忧天似的,露出微笑。
“话说回来,不能履行和你的印度话教学约定,让我一直很介意,今后我会尽量抽出时间来教导你的。”
我非常清楚,自己的脸上已经是笑花朵朵开了。
原来卡莉也很介意不能和我见面。只要了解到这一点,就足够让我乐开怀了。
“谢谢你.卡莉。”
“那么,我们现在就来复习一下吧。之前教过的地方.你还记得吗?”
“可以吗?”
我催促卡莉一起走向门口。
“那我们现在去预习室吧,我把教材放在那里了。”
为了拿学习印度话的教材,我和卡莉正准备朝预习室的置物柜走去。
就在这个时候。
“哎呀。卡莉!”
谁知道,那个帕蒂竟然刚好从另一头的门。正准备走进聊天室。
(呃!)
我的身体立刻条件反射地僵硬得像块石头。
(有、有种不祥的预感。)
接着,更可悲的是.我的预感果然成真了。
她用亲切和蔼的表情,做了个打招呼的姿势。
“啊啊,太好了,我一直在找你呢。待会儿,我想让班上的同学,见识一下我的纱丽,大家都说很想穿看看呢!你可以帮我一下吗?”
那根本就是用请求的语气,说出的命令话语。
我担心卡莉是否会答应她的要求,惴惴不安地来回看着她们的脸。
“……我知道了。”
卡莉竟然干脆地点头答应。
我立刻抓住卡莉的衣袖。
“骗人,你刚刚明明说待会要陪我一起念书的……”
“抱歉,夏绿蒂,我一定会找机会弥补你的。”
她万分抱歉地低垂着肩膀,跟帕蒂走出了聊天室。
我呆呆地看着帕蒂和那群嚷着要看纱丽的同学们。成群结队地从我面前走出聊天室。
“怎、怎么这样……”
看着有如枯萎花朵般颓丧的我,小满和荷莉叶妲同情地互望了一眼。
“哎呀。这真是太过分了!”
“真的很过分呢!”
(不、不可原谅!)
等到惊吓感过去以后,一股愤怒逐渐涌现。荷莉叶妲看到我那有如凤仙花果实般噗噜噜噜噜膨胀的脸颊,惊道:
“啊啊!夏绿蒂炸弹要爆发了……”
正如她所言。我的怒气已经爆发了。
“不、不可原——谅!把卡莉还给我——!!”
“喔?瓦多达拉的公主在你们学校念书啊?”
某天下午。我在做完惩罚工作之后,便去了一趟鸭子尿布住的地方。也就是隔壁邻居艾塞尔伯特·欧奇德的家。
我每个星期都会偷偷跑到这间房子,探视一下我的宠物尿布近况。
当然,这是一种未办理外出申请手续的非法探视。由于艾塞尔在班上女孩子间还颇受欢迎,因此万一被她们知道我偷溜来这里,甚至还跟他处得不错,真不知道会被说些什么呢!
那一天,艾塞尔在日照良好的日光室里放了几张桌椅,并端出特制的橘子派欢迎我。
“嗯哼。欢迎光临!”
穿着短到令人惊叹裙子的女仆。依然是扭腰款摆地端了红茶过来。
(好劲爆的裙子……这么短,吊带袜不就曝光了吗?)
也许是发现到我一直在注意她的裙子吧?
“按照含羞草的说法,这种长度称为军装风(miltaryook),好像是在战争开始以后,为了节省布料所设计出来的衣服喔。听说巴黎的妇女们.现在也都不约而同地,穿上膝盖若隐若现般长度的裙子了呢。”
艾塞尔脸上浮现一如往常、高尚少爷般的招牌笑容。
“……接着,你说那位帕蒂公主怎么了昵?”
艾塞尔提到这个话题,我一副“等你好久了!”般的态度开口说道:
“真是够了,再怎么恣意妄为也该有个限度啊!不仅胡乱更改合唱课的主题,还以巧克力为赌注,逼我们进行棍网球比赛!前几天甚至突然说她想拍枕头战的照片,害得大家只好在半夜里跑到特别室去,上演一场枕头大战。”
“枕头战……”
艾塞尔一脸惊讶地歪着头。
“还真是突然呢。”
“就是啊。”
我用手撑着脸颊,叹了口气。
“我觉得那个人,好像只是单纯想拍各式各样的照片而已,像是枕头战、或是巧克力战争之类的。不过,这种事应该不是命令别人去做的吧?”
“的确。”
艾塞尔一边喂尿布吃饼干,一边点头称是。
虽然我平常就这么觉得了,但是像它这种擅自爬到人家屋子二楼、并且占地为王的行为,虽说是我的宠物,但还真是只厚颜无耻的鸭子呢……
“那个巧克力战争到底是指什么啊,完全搞不懂……”
“那个,大概是在说公立男子中学的一种习惯吧?”
“是这样吗?”
我抬起头来。
“嗯。所谓的巧克力战争,就是在英国的公立男子中学里,经常进行的一种赌博比赛。例如在进行马球或板球的比赛时,用商店里卖的巧克力代替金钱,作为赌注。”
因此.就叫做巧克力战争——他这么解释道。
“当学生的时候,大家经常饿着肚子,而且还是全体住宿制,零用钱实在有限。因此,如果想要获得食物,就只有靠实力来赢得了……”
“喔喔。”
“其他像是考试拿第一、体育成绩非常优秀之类的,就会被叫去只有导护生才能参加的茶会,并且享用猪肉馅饼或巧克力。所以啊,大家可都卯足了劲呢。如果有家人寄食物过来的话,通常也会在转眼间就被偷走了。”
接着他耸耸肩地说道:“我永远也忘不了早餐的燕麦粥有多难吃呢。”
我一边辛苦地用叉子切断硬硬的派皮,一边说道:
“但是.这里又不是公立男子中学,虽然的确是有类似‘跑腿制度’的习惯啦……”
“是啊.就像伊顿中学虽然也有公爵子弟之类的人物,但却没有特别室这种房间……话说回来,原本住在特别室里的那个叫做什么的富家千金.现在怎么样啦?”
艾塞尔突然提到薇若妮卡的事。
“她跟你好像不是很要好对吧?”
“说起那件事啊!”
我以一副“问得好啊!”的态度,将因为薇若妮卡被赶出特别室,结果她便代替卡莉成为我室友的这件事;还有因为她,害我累积了好几个Y。最后变成受罚者的事情全盘托出。
“唉呀。还真是多灾多难呢。”
“可是……”
我略感困扰地转动着眼睛。
“其实薇若妮卡也蛮可怜的。因为,现在班上同学都只顾着讨好帕蒂,几乎根本就忘了薇若妮卡的存在。”
我现在所说的话。绝无半句虚言。
这位货真价实的公主——帕蒂的力量。就连老师都不得不臣服于她,同学们当然也一下子就见风转舵了。
“公主,为什么您会到这所学校来啊?”
“瓦多达拉皇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啊?”
像这样,不管走到哪里,她身边都会围绕着一大群人。
而帕蒂也会对着每一个和她说话的同学。报以微笑地说:
“叫我帕蒂就可以了,我不想有特别待遇。”
“哎呀!”
“这真是我的荣幸啊.殿下!”
我也不难理解,普通的孩子被公主这么一说,会有多么受宠若惊。
只要稍加注意,就会发现之前老是围绕着薇若妮卡打转的孩子们,全都有志一同改为跟随帕蒂。现在,薇若妮卡的说话对象,就只剩下那对双胞胎姐妹贝丝和莎莉了。
(虽然我的确是不喜欢薇若妮卡。)
我讽刺地想着。
虽然我一直认为。这说不定就是对她之前那般任性妄为的报应,不过现在却也觉得她真的有点可怜。
因为她竟然被以前那群阿谀奉承着自己的人们彻底忽视……
“在这片墙壁的外面.好像也一直讨论着关于帕蒂公主的话题呢。”
艾塞尔打开报纸说道。
那是一份叫做印度时报的英文报纸。
“你看这边,上面写着‘瓦多达拉的帕蒂公主,进入邦达里寇特的欧路卡女子学院就读,渴望接受英式教育’。”
“哎呀。真的耶!”
“还有,你再看看那边。从这里应该看得到,那边插了好几支很抢眼的颜色的旗子吧?”
在他的怂恿之下。我从二楼的窗户望向王国边墙的外面。
看到了好多像帐棚顶端之类的东西并排在那里。
“那就是跟随在那位公主身边的皇宫侍卫。”
“皇宫侍卫……也就是说,他们都是帕蒂的仆人?”
“没错,为了能够在公主发生任何意外的时候,立刻赶到王国内,他们特地在门外搭了帐棚。拜他们所赐,昨天我爷爷的座车,差点就被暴动的大象给踩烂了呢。”
“大象?”
啊啊,我这才想到,那是她在转学第一天搭乘的动物。
“真是的,印度皇族的行事作风还真是夸张耶。这么超乎常理的行径,不是我这种平凡人能够理解的。”
艾塞尔说话的口气,仿佛真的见过印度皇族。
“艾塞尔有见过印度国王吗?”
“有啊。瓦多达拉王室在大吉岭那里有栋避暑别墅,我记得确实在那里见过瓦多达拉国王。”.
“喔喔喔,真了不起。”
对于一副事不关己地回答着的我,他说道:
“有什么好厉害的,你不是也见过吗?”
我被他反问了个出乎意料的问题,吓了一跳。
“咦,我?”
“去年夏天,邦达里寇特的皇太子不是还当过你的护花使者吗?”
他的口气里。带点拷问似的尖锐。
“啊。对喔。的确……是这样。”
我这才想起那位偶然相识的邦达里寇特王子。
——去年夏天.在红茶夫人琳达·卡斯尔顿举办的派对里遇见的少年……
‘我是特别为你打造的。’
在鲜艳的九重葛花丛中说出这句话。并且亲切地和我聊天的他——
阿姆利须·哈努万特·信。
邦达里寇特藩国的——皇太子……
“从那天之后。你就没有再见过那位邦达里寇特皇太子了吗?”
被他这么一问,我摇了摇头。
阿姆利须.他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存在。
那天晚上我们明明就是第一次见面.但是他却给我一种像是早在好几年前。就已经认识他的奇妙亲切感。
不只这样。他还和尿布一起前来搭救因为无意中听见琳达·卡斯尔顿等人的阴谋,而遭到绑架的我。
自从那天晚上以后,就没有再见过他了。
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啊,人家可是这个国家的皇族呢。
(而且,说不定还是我的弟弟……)
‘你的母亲蜜莉森·辛克莱尔。是英国秘密情报局的s探员,也就是女间谍。’
琳达·卡斯尔顿在囚禁我的某个码头仓库告诉过我,我妈妈是英国女间谍。甚至还和邦达里寇特的大君生了小孩。
接着,英国为了让那个孩子得到王位,甚至出手干预邦达里寇特内政。
不对。不只是这样。
‘为了让那个孩子成为大君,英国政府一个接一个谋杀了吉尔卡的三位王子——’
接着,因为这个缘故,对英国怀恨在心的皇亲国戚,便将目标转到阿姆利须身上,一心想夺取他的性命;因此听说他到现在仍然躲在国外。
(他真的是我弟弟吗?所以,才会出手救我……?)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见他一面。确定这件事的真实性。
但是,我却没有办法这么做。我既不是印度皇族,也不可能像艾塞尔那样。会被邀请参加皇族的派对……
“你曾经说过,王子的眼睛是黑色的对吧?”
艾塞尔在将嘴巴退离像纸一样薄的杯子后问道:
“你还说过因为他缠着头巾.所以看不出头发颜色对吧?”
“嗯。”
我打算把我一直思考的事情告诉他。于是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艾塞尔。”
“什么事?”
“如果想要再次见到他的话.该怎么做才好呢?”
对于我突如其来的发言,他露出略显惊讶的表情。
“见他……你是说。阿姆利须王子?”
“嗯。那个人……现在不在邦达里寇特的皇宫里对吧?”
“这个嘛……”
艾塞尔用他修长的手指抵着漂亮的下巴,好像思索着该向我解释到什么程度。
“你应该也听说那个传闻了吧?关于他不能待在印度的理由。”
“嗯。有听过一些。”
我点点头。那件事的来龙去脉,一开始是从小满和荷莉叶妲那里听到。接下来则是从琳达·卡斯尔顿那里听说的。
“听说因为王子的母亲是个英国人……”
“嗯.没错。”
艾塞尔很爽快地承认了。这件事情,在所有像他经营那种规模公司的人物之间,肯定是众所皆知的公开秘密了吧?
艾塞尔又重新转过头面对着我。
“那么,我就把我知道的事,全都告诉你吧。”
目前邦达里寇特的大君——吉尔卡·信,拥有三位王妃。多数的印度皇族,都会在出生的时候,利用占星术来决定结婚对象,所以这并不是什么不可恩议的事情。
第一夫人来自马拉塔皇族,年纪大到几乎可以当国王的妈妈了,因此两人并没有子嗣;至于第二及第三夫人,两位都是斋浦尔王室出身。”
艾塞尔接着向我说明,三个王子的母亲就是这两位夫人。
“由于早就决定好由哪一位皇太子继承王位,何况另外还有两个王子.所以邦达里寇特的继位者应该是不成问题。
然而。之后却发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在吉尔卡国王前往牛津留学之际,交往了个英国情人。”
(就是我妈妈!)
我尽量不让艾塞尔发现,咽了一下口水。
被称为英国秘密情报局首屈一指的女间谍史卡蜜特·蜜莉森——就是我的亲生母亲,蜜莉森·辛克莱尔。
“这种事经常发生,所以本身并没有太大的问题。有问题的是,那位恋人甚至还替他生了个孩子。之后,王子便接连不断地死去,因此才会传出奇怪的流言。”
“也就是英国派人谋杀三位王子,对吧?”
“答对了。”
艾塞尔像是老师在称赞学生般说道。
“把三位王子的死因全部归咎于英国的皇亲国戚们,全都认为阿姆利须王子就是英国的爪牙.因此急着想要除掉他。也许他们是认为,一旦让他成为大君,那么邦达里寇特就等于是被英国占领了吧。
无可奈何的王子,只好在少数皇家支持者的保护下,逃亡到外国去了。”
“等一下。”
我皱着脸问道:
“那,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回来呢?他只要一回来,就会有生命危险不是吗?”
“因为情势改变了啊。”
艾塞尔翻了翻刚才摊开来的报纸,用手指着一篇附了张照片的报导。
照片上是一个戴着四方形的白色帽子、身上穿着类似背心的衣服,活像个政治家的男人。
“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他是谁啊?”
“潘迪特·贾瓦哈拉尔·尼赫鲁(注:PanditJawahadalNehru,印度第一位首相,也是独立运动的领导人)。是印度国民大会党的一员,也是印度政府实质上的领导人。”
我更加蹙紧眉头.点头回应。
“呃,等等等等,这是怎么回事?印度国民大会党到底是什么?印度不是英国的殖民地吗?”
“是殖民地没错,但,目前的自治权仍归印度所有。他们是除了藩国以外。负责几乎所有直辖地自治工作的政府。”
他一一折起手指,试图向我说明清楚。
“听好了,夏绿蒂,印度主要有四股势力,一个是英国的印度政府机关。”
我点点头。
“再来就是.由大君所统治的数百个藩国。”
“嗯,这个我知道。”
“接着。就是由尼赫鲁所率领的印度国民大会党;不过,这个党的大部分成员,都是印度教的上流阶级。对此感到不满的回教徒,也组织了个叫做回教联盟的集团,他们准备在印度独立之时,将巴基斯坦视为回教国家.迫使他们独立。”
我也学他扳着手指数了起来。
英国、藩国、尼赫鲁的印度国民大会党(印度教势力)、以及回教联盟这四者.就是所谓的四股势力。
我用力点点头。
“我明白了。你继续说吧。”
“如果英国和德国开战,英国就会被德国逼得分身乏术;而这个时候.正是印度发展独立运动的大好机会。这样说你能理解吧?”
“嗯。”
“嗯。在这个关键点上,邦达里寇特就出现问题了。目前,邦达里寇特国王就只剩下阿姆利须这个王子了。”
他为了让我跟上思考的脚步,便开始抽丝剥茧地说明:
“印度对英国来说就像钱包一般,英国因为要和德国打仗,而不停付出庞大花费,所以绝对不可能放开印度的。
这一点,对邦达里寇特来说也是一样。他们最害怕的,就是因为没有继位者,而导致藩国灭亡。万一藩国真的面临灭亡危机,那么邦达里寇特的财富,在转眼间就会被英国掏空,又或者是被尼赫鲁的印度国民大会党掏空。
——以下是我个人的推测……”
他先来了句开场白后,接着说道:
“要让藩国继续存在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是承认阿姆利须的继承权,并得到英国的支持。事实上,靠这种方法得到英国支持,来藉以继续生存的藩国非常多,像是迈索尔及斋浦尔的大君就是因为反英,才被英国逼得退位。”。
“咦咦,是这样吗?”
提到斋浦尔,那可是位于北印度,以粉红色风格皇宫而闻名的国家:至于迈索尔比较著名的事迹,则是出了一位与英国殖民地政策抗争到底的勇猛国王提普苏丹。
两者皆是邦达里寇特无法比拟的强国。
“邦达里寇特所采取的另一个策略,则是让由尼赫鲁等人所组成的印度国民大会党,推选出其他继位者过继为大君的养子,而不是有英国当靠山的阿姆利须。
皇族们在百般犹豫之下,最后选择了阿姆利须,因此他才得以回国。”
“他们为什么会选择英国那边呢?他们不是憎恨英国吗?”
“这就是人类非常无可救药的一个弱点了,夏绿蒂。”
艾塞尔露出仿佛吃到黄莲般的表情,将手臂交叉于胸前。
“也许是皇室中。有反对得到尼赫鲁支持的势力在吧?”
“是谁啊?”
“就是回教教徒。”
我差点尖叫出声。
没错,艾塞尔之前好像有说过,由尼赫鲁率领的印度国民大会党,全都是印度教教徒所集结而成的。
“正是如此.于是他们归纳出了与其被印度教教徒统治,倒不如选择英国那边的结论。很可悲吧?人类自古以来,比起远方的敌人,通常会更仇视邻近的同族人。在印度教和回教之间,或许存在我们英国人完全无法估计的仇恨吧。”
“但是也不应该……”
我提出反论。
“这样一来.不就和印度成为殖民地时没什么两样了吗?”
“是啊。是一样的。”
接着。艾塞尔冷冷地说道:
“因此。唐宁街的伟人们,才能够放心地专注在对付德国上啊。”
那是一种仿佛季节突然转变般。冷冰冰的眼神。
(艾塞尔……?)
我突然感觉气氛有点怪怪的。
那种眼神是我从来没有看过,带着阴沉锐利的触感,刺穿了我的心脏。
但是,下一秒,他又立刻露出平常好好先生般的笑容说道:
“反正英国人和爱尔兰人的感情也不好啊。大家在伦敦也一直说苏格兰的坏话。这是世界各地都会发生的事情,并不是印度特别会这样。”
我心里面想着:是这样吗?
或许.这确实不只是在印度才会发生的事;但是像这样为了贬低同族人。而接受外来民族的支配,而且还不断重复同样的事情,总令人觉得有点太过低声下气了……
“但是这样一来。不就根本没有从历史上得到教训了吗?露西阿姨曾经告诉我,犯错不是罪过,持续犯错才是罪过。”
接着.艾塞尔好像有点惊讶地拍拍手。
“你的阿姨真是太杰出了,那就是人生真理之一喔。”
“少嘲笑我了。艾塞尔。”
“我没有嘲笑你。”
他一口气喝光了杯子里的红茶,重整情绪之后说道:
“说到这个,你那位阿姨有写信来了吗?我看你好像很在意的样子?”
“唔!”
突然被提到痛处,害我差点握不住手上的红茶杯。
“看你的样子,似乎还没对吧?”
“对、对啊……”
我轻轻将红茶杯放回盘子上。
“露西阿姨肯定还在生气吧?”
他咯咯咯地企图忍住笑意。
“那也难怪了,人家克服万难来接你,你却那么不愿意,甚至还跳船逃走。我刚听到这件事时,也觉得你真的是个惊世骇俗的淑女呢。给她一段时间,让她消消气也好啊。”
“也对。”
我写了许多道歉信给阿姨,刚好也有点厌倦了;于是我决定顺从艾塞尔的意见,在事情平静下来之前,暂时先将这件事放到一旁。
(对不起,阿姨,夏绿蒂真是个任性的小孩。)
等到事情平静以后,阿姨生日那天,再寄张生日卡给她吧!
我将双手放在膝盖上,叹了口气。
“……这么说来。阿姆利须现在已经回印度了吗?”
“这终究只是我的推测罢了。”
总之,他在得到亲戚的同意后,应该就会回到邦达里寇特了吧?至于至今尚未正式立太子的原因,或许是宫里还有反对派的人。
不过,接下来他露脸的机会便非常重要了。之前在琳达·卡斯尔顿的派对上出现,大概也是想让众人知道他回来了吧;现在或许正周旋在亲戚之间呢。因为印度的皇室,好像几乎都是他的亲戚。”
“在亲戚之间……?”
“是啊!那个转学生帕蒂公主和他之间,应该也有母系的表姐弟关系才对。”
“咦?”
这种事,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呢。
我不自觉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向艾塞尔。
“那、那么。只要去问帕蒂,就可以知道阿姆利须在哪里了,是吗?”
“我只说有那个可能罢了。目前,阿姆利须王子有可能在瓦多达拉。”
“这样啊。但是,唔、嗯……”
我略感困扰地皱着眉头,并且将双手交叉于胸前。
老实说,我实在是不擅长与帕蒂公主应对。
与其说是不擅长,倒不如说是因为她抢走卡莉、又把薇若妮卡推过来的这件事,让我的内心一直耿耿于怀,直觉认为尽量不要靠近她会比较好。
然而.我却为了阿姆利须的事,不得不去问她。
“唔~唔—一真讨厌!但是……唔……”
“我觉得你如果心里有芥蒂,就别问了吧。”
也许是因为我的表情变化多端吧,艾塞尔安慰似的说道:
“对了,夏绿蒂,我从刚才就一直很想问你。”
“嗯?”
艾塞尔慢条斯理地指着窗外说道:
“你们学校那边,好像很热闹耶?”
被他这么一说,我这才将帕蒂的事情抛开,迅速抬起头来。接着,就像是受到严冬中喜马拉雅山的冷风吹袭一样,整个人僵住了。
“那是怎、怎、怎么回事啊!?”
就像帕蒂刚来的时候一样,各种颜色的帘幕以及皇宫侍卫,整齐划一地排列在欧路卡女子学院大门口。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头背着装饰琳琅满目轿子的大象!
(大象来我们学校做什么啊!?)
“抱歉,艾塞尔,我回去一下。”
话还没说完,我便草率地行个淑女该有的招呼礼后,立刻冲出屋子.乒乓作响跑下楼梯。
“欢迎您再来喔。”
就连女仆含羞草的声音,也在一转眼就抛诸脑后。
就在飞奔出欧奇德的屋邸时,我和刚从学院出来的帕蒂撞了个正着。
“哎呀.本周的‘Y小姐’。”
她竟然从轿子上,用非常可耻的名字称呼我。
“我刚好要去参观邦达里寇特市街,你也要一起来吗?”
我整个人傻眼。
“去参观市街?该不会是骑这头大象去吧!?”
“是啊.因为我忘记开我的劳斯莱斯来了。”
她就这样脱口而出了个惊人的名词。
(“我的”劳斯莱斯啊……)
我在心里暗自哈哈大笑。
不愧是让Lv特别设计一种品牌的名门千金,说出口的话果然不一样。
“而且.坐在大象的背上,还可以不必担心被抢劫呦!放心吧,有很多警卫所以安啦!”
“还‘安啦’呢……”
也就是说。要坐在这头大象背上的轿子,去王国外面对吧?
接着又在轿子上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令我更加惊讶。
“哟.夏绿蒂!”
“哟喝!”
在上面挥着手的人,竟然是应该和我一样讨厌帕蒂的小满和荷莉叶妲。
“你、你们为什么会坐在上面?”
小满有点不好意思地抓抓后脑勺。
“哎呀~因为很难得可以坐在大象背上嘛。”
“对啊对啊。”
我失望地垂头丧气。原来如此,她们两个不过是墙头草罢了。
(唔唔,我也好想坐喔!)
我与生俱来的好奇心不断冒了出来,挡也挡不住。
老实说,虽然很不想接受帕蒂的好意。但是正如小满所言,能坐在大象背上(而且还是皇室的轿子),可不是常有的事呢。
何况。对于自从来到印度以后,就没再踏出过王国的我来说,待在这里都快一年了,却几乎没有看过墙壁外的世界。
错过了这次机会,说不定就没有第二次了。我这么一想,便赶紧走近乘坐用高台。
“我要去!”
“好啊。那就上来吧。”
小满从上面拉住我的手,一屁股坐进大象背上大得吓人的轿子中。
“唔、唔哇哇!会摇……”
“哈贾是操纵大象的高手,不用怕啦。”
帕蒂向大伙儿介绍驾驭大象的中年男子。
“他是我姨丈,也是库奇比哈尔的驯象师。比哈尔以出产品质优良的大象闻名,他家代代以饲育大象为业,所以安啦。”
(是这样吗?)
我偷偷在心里浮现问号。
骑着大象在街道上浩浩荡荡地游行,彻底违反规则了吧……?
“呃。对了,卡莉呢?”
话说回来.我现在才注意到和帕蒂简直如胶似漆、寸步不离的卡莉,并没有在轿子里。
“她好像有点感冒。”
小满说道。
“昨天她的声音不就有点沙哑了吗?所以,她说想留在宿舍里。”
“啊啊。这样啊?原来如此。”
昨天在聊天室遇到时。她的声音听起来的确有点感冒的现象,还是尽量不要外出比较好。
驯象师威武地大喝一声“呜特!”后,我们所搭乘的大象便轻盈地站了起来。那种训练有素的模样,令我心生佩服。
大象踏出沉重的脚步声,在王国里的石板地上前进。
(印度的人.究竟是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和伦敦有什么不同之处呢?)
我因为或许能更进一步了解印度.而感到异常兴奋。
肯定和我刚来到印度时。曾经看到路边到处躺着牛只及野生孔雀的情景一样。
“这下子,终于可以见识到真正的印度了!”
就这样,我们乘着大象的背。穿过了王国的大门。
哇啊!”
从王国那个封闭的花园出来的瞬间。邦达里寇特首都亚利亚城市,用一种王国里所没有的喧嚣欢迎我们。
光从亚利亚城市这个名字就知道,这里的白种人比想像中来得多:说起来,印度本来就是由南下的亚利亚系民族,统治早期原住民的形式延续到现在。那个有名的种姓制度,也是亚利亚人为了统治早期原住民所订定的。
“好多人!好棒、太棒了!”
我因为太过兴奋和惊讶,情绪突然激昂了起来(看到我们搭乘大象的印度人也非常惊讶),眼睛张得老大地眺望着街道的景象。
首先映人眼底的,是上面写着英文及印度文等文字的看板。那块看板就悬挂在一连串夹着道路兴建的砖瓦房商店二楼上。
然后,商店前面排列着搭帐棚的摊贩,更夸张的是,帐棚的柱子与柱子之间甚至牵起了绳子,用来卖一些衣服及杂货。
“啊,是绸缎庄!”
只见位于道路底端、占地非常狭窄的店里,有许多东西拥挤地排放在一起。更不可思议的是,就在贩卖布料的摊贩隔壁,还有一间放满鸡笼的店。
其中也有明明挂着裁缝店看板,然而却是连屋顶都没有.只在路边放了一台裁缝机的店。
“好漂亮喔!那是什么?”
我指着一个装满各种颜色粉末的摊贩。
“那些全部都是香料。要放在咖哩里面煮的。”
“全部都是?这么多种颜色啊?”
小满一边笑,一边回答像个小孩子般静不下来、拼命东张西望的我。
“那是又圆又白的东西是什么?”
“那是薄饼(chapati)。一种印度的面包。”
“那个人在叶子上放了一粒一粒的东西。是要做什么的啊?”
“那是香烟店,使用荖藤的叶子做香烟,吸一口嘴巴就会整个变红。”
小满或许是从她那位正在印度流浪的父亲那儿,听到许多关于印度街道的事情吧,她的知识非常丰富。
不过小满好像也是第一次看到实物,刚开始明明还在抱怨坐大象不舒服,却在不知不觉中表现出兴致勃勃的样子了。
街道上充满如此吸引人的热闹气氛。
直接堆放在地面上的铜锅,以及在周围咕咕咕地来回踱步的鸡群。
提着水壶、用某种不熟悉的语言聊天的人们,还有直接坐在地上,叫卖放在两旁的竹篓内商品的妇女。
甚至有人头顶着装了水果之类的笼子,不断从杏眼圆睁我们旁边经过。
(他们的头不会痛吗?)
我在心生疑问的同时,也非常佩服他们竟然能将东西顶在头上,而不会掉下来。
我突然看向帕蒂。
(奇怪……?)
只见她忙碌地来回看着四周。
然而她的样子却又不像我们这么兴奋,因此让我有点在意。
(怎么了?她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似的。)
“哇。那里有卖甘蔗耶!”
小满突然叫道。
她指着一台上面放了手动榨汁机,以及成堆有如长棍般东西的推车。
“咦。你说的甘蔗,是可以做成砂糖原料的那个吗?”
“没错没错!用那台榨汁机就可以榨出很甜的果汁哕!我和爹地喝过一次.真的很甜。”
我们这些平常就对甜食很饥渴的住宿生,一听到甘蔗汁,眼神不自觉地亮了起来。
“好棒喔,虽然只是像树枝一样的东西,却可以榨出那么甜的果汁。”。
“哇.好想喝!”
“好想吃吃看!”
嘴巴里盈满唾液的女孩们。有志一同地稍微将身体探出轿子外面死盯着那些正转动着榨汁机的人们。
“不可以啦,夏绿蒂!会掉下去喔!”
荷莉叶妲慌张地想要抓住我的裙子下摆.就在这个时侯——
虽然早就知道街上的路并不是像王国里那样的石板路,但轿子却左右晃动得比想像中厉害。
这个时侯。轿子突然大幅度晃动了一下,我的肩膀不知道撞到了什么。
“呜哇?”
“夏绿蒂!?”
从轿子探出身子的我。竟然直接被甩到半空中了!
由于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由自主地全身僵硬。
“啊啊啊!”
地面越来越接近我。碰的一声。突如其来的冲击使得四周一片黑暗。
虽然我整个人摔下去,但是承受到的痛楚却意外的少.只有肩膀附近痛了一下。
“没事吧?夏绿蒂!”
我受到语带关心的声音牵引而拾起头,才发现自己目前置身的状况。
“啊……”
在我掉下去之前,荷莉叶妲抓住了我的裙摆。托她的福,我才免于直接撞击地面。
“拜、拜拜拜托你。放我下来,荷莉叶妲!!”.
我满脸通红地叫道。我的裙子整个掀了开来.正呈现一种丢脸到不行的模样。
(呜啊啊……灯笼衬裤都被看光了!)
“小姐。您没事吧?”
驾驭大象的驯象师,以不大标准的英文向我问话。多亏他帮忙。我总算平安无事落到地面。
但是,就在这段时间里,街上那些兴致勃勃地看着我们一举一动的人们。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全都围了过来。
(呜哇。怎、怎、怎么回事?好丢脸喔,嫁、嫁不出去了啦!)
我拼命想用双手遮住自己涨得通红的脸。
就在这个时侯——
(…………咦?)
我看到了个一脸笑意的男孩子,正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看着我低声窃笑。
“啊!”
我拾起头的瞬间,那个拥有黑色眼眸的人,便一下子钻进了后面的小路。
我没看清楚他的长相。但是,他的头上包着头巾,身上穿着乳白色的衣服,搭配红褐色的背心。年龄大概和自己差不多吧……
我大吃一惊。
(不会吧。)
“阿姆利须!?”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把那个消失的背影,看成在卡斯尔顿夫人沙龙遇见的神秘男孩……阿姆利须·信,我在不知不觉间追了过去。
“夏绿蒂,你要去哪里?”
“对不起,我很快就回来!”
所有人都扯开喉咙,对突然冲出去的我大叫。但即使是斥责声,也无法传达到我的耳里。
无论如何。我都要和阿姆利须……和那个说不定是我弟弟的人,再见一面。
“等一下!”
我浑然忘我地沿着那条小路一直跑。他却从转弯处一下子跑了开来。
——碰!
可惜,我的运气非常不好,竟然在转弯的地方,撞到睡在路边的牛。
“好痛痛痛…………真是够了,你为什么偏偏要在这种地方吃草啊!”
虽然明知跟他抱怨根本就是对牛弹琴,但我还是忍不住念了凡句。
“啊啊……跟丢了。”
我东张西望地环顾四周,到处都找不到那个跟他很像的身影。
在别无他法之下,我只好站了起来,拍拍裙子上的泥土,准备按照原路往回走。
“奇怪?这附近明明就有一道像是用泥上砌成、颜色很奇怪的墙啊?”
刚刚在转角处的墙壁上,有像一团团泥上砌成的奇怪花样。我记得我有稍微注意一下,原本还打算从这里回到大象那儿的啊,谁知道那面墙竟然不知不觉消失不见了。
“不、不会吧!?”
我赶紧冲到还有点印象的小路上。
穿过吊了许多换洗衣物的巷弄。来到采光良好的大马路。
“奇怪…………”
虽然印象中是这样,但在我冲出来的大马路上.却早已不见大象的踪影。
(不是这里?)
我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只能赶紧向路旁正在剥椰子壳的叔叔问道:
“请问,你知道载着轿子的大象往哪里去了吗?”
可是他好像听不懂我说的话,挥挥手示意不知道.接着又开始剥起了椰子壳。
我越来越着急。
“呃,请问,王国在哪个方向?你有看到大象吗?”
我鼓起勇气试着说了几句不太标准的印度话.但是得到的答复却净是些我不知道的单字。
(他说的不是印度话啊!)
我这才想起,卡莉好像曾经说过邦达里寇特的共通语言是古吉拉特语。
(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呢?)
总而言之。我为了找到大象的踪影,开始胡乱地奔跑。
总不能一直待在原地不动吧?
虽然我原本就想多了解一点邦达里寇特的城市,但是像现在这样。语言不通、又一个人被丢在这里,感觉就像是来到了某个令人害怕的危险地方。
就在这个时候.我耳边突然传来了一句不甚标准的英文。
“没事吧.小姐?”
我立刻转过头去.那里站着一个蓄着胡子、穿着下摆有点破烂的衣服、年纪大约在中年左右的男人。当我问他:“你会说英文吗?”时。他便露出微笑。
他的牙齿被染得一片鲜红,我不禁吓得跳起来。
“牙、牙齿好红……”
“啊啊。这是烟草染的,就是像香烟之类的东西,抽了会让牙齿变红。”
我的脸部略显僵硬地笑着。
“这、这样啊.好奇怪呢。”
男人一边嗤嗤地笑着。
“小姐。你是英国保护区的人吧?王国在这边,我带你去吧。”
“咦?啊.等一下!”
男人说完后。便强硬地抓住我的手腕,迈开步伐。
“呀!”
我立刻全身起鸡皮疙瘩。
(糟了!)
果然是“那个”要发作了。
“哈、哈、哈啾!”
我赶紧甩开男人的手,但是,那个“碰触男人就会打喷嚏的怪病”依然存在。尽管我捂住嘴巴,并且立刻和男人保持距离,但这回的连续喷嚏却依然没有停止的迹象。
“哈啾、哈啾、哈啾!”
“喂、喂……”
对方也一脸惊讶地看着正弯腰打喷嚏的我。
就在这个时候,从我的背后传来了一道声音。
“不好意思,你是欧路卡女子学院的学生对吧?”
他说着一口与刚才那个男人所说的英文根本无法相提并论,非常漂亮的正统英文。
我一回过头,就看见了一个拥有雪白皮肤(虽然是这样说,但或许是因为在这条街上,才会给我这种错觉吧),大约二十五岁左右。穿着西装的男人。
在他灰色的西装里,还穿着一件烫得笔直的衬衫,胸前垂挂着一台大大的相机。
“王国不在那边。如果你跟着那个男人走,明天很可能就会跟那边的鹦鹉一样.被关在笼子里卖掉了喔。”
“你这是什么意思!”
“唷——”
西装男敏捷地躲过胡须男挥过来的拳头,并毫不犹豫地睬了对方的脚背一下。
“啊!”
光着脚的胡须男一被皮鞋踩到,立刻发出杀猪般的叫声。
那个像是摄影师的男人指引我一条小路,接着拔腿就跑。
“快跑啊!”
背后立刻传来胡须男用一种不是英文的语言大吼大叫的声音。
(要快点逃走才行!)
跨过躺在路边的牛只.穿过抱着水壶的优酪乳小贩……冲进摊贩及帐棚之间的缝隙,接着继续往前奔跑。
我在这场追逐战中,突然觉得好快乐.甚至还一边逃命一边和他起大笑出声。
“好了,逃到这里应该就没问题了。”
由于他突然停了下来,于是我也用手扶着大大的行道树,急速地喘气。
“呼啊、呼啊……吓死我了。”
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痛快地跑步了。
“谢谢。呃。你是……”
“艾德华。艾德华·桑顿。”
明明跑了好长一段距离,他的额头上却连一滴汗也没有。
我指着从一开始就很在意的相机,向艾德华问道:
“你是摄影师吗?”
“喔,不是的。我是报社记者,伦敦时报的新德里特派员。”
“报社记者?”
我用一种仿佛看到珍禽异兽般的眼光。抬起头来盯着他猛看。
艾德华站了起来,催促我跟着他走。
“走吧,接下来的事我们边喝茶边聊吧。”
“啊。好、好的……”
我非常赞成他的建议。我的喉咙早就因为刚才全力冲刺。而干渴得要命了。
艾德华带我去了一间店门口只摆放几张粗木条椅及桌子的露天茶摊。
我提心吊胆地坐在长椅上。
虽然我觉得自己才差点被拐跑,马上又跟着男人走的行为。实在太不小心了点;不过我还是认为他看起来并不像坏人。
而且,在我心里的某个角落,或许也因为他是个白人,而不由得感到放心吧。
……我立刻对于自己的想法。感到一阵厌恶。
(我真差劲,竟然用这种标准来区分人类。)
只见隔壁戴着四方形土耳其帽、穿着凉鞋的人,将奶茶倒回盘子上。一边呼呼地吹凉它。一边喝了起来。
“杯子好小喔。”
“你是第一次用陶器喝茶吗?”
“嗯。哇。没有提耳耶!”
我战战兢兢地将端出来的小陶杯凑向嘴边.虽然只是很快就能喝光的分量,我却因为茶的香味而吓了一跳,喝了一口便将杯子移开嘴边。
“好、好浓…………”
“和英式红茶的味道有点不太一样,又甜又浓对吧?我第一次喝的时候也吓了一跳。”
边说边将奶茶一饮而尽的艾德华.竟然在下一秒钟,就将陶杯摔往地上!
我看着“喀锵”一声摔碎的陶器,吓得全身僵住。艾德华看到这样的我,哈哈大笑地说道:
“这种陶器是用完就丢的,在使用完后立刻丢到路边。因为都是用泥土做的,所以很快就会变回泥土了。”
原来如此。仔细一看,桌子下也躺了好几个破掉的杯子。
我仿效这里的做法,在喝完奶茶后,便毫不犹豫地将陶杯丢到地面上。
看见“喀锵”一声后立刻碎掉的杯子。我心里突然升起了一股类似恶作剧的感觉。
“感、感觉好奇怪。”
“下次就会习惯了。”
艾德华又点了一杯茶、以及一些油炸的点心。慢慢地品尝起来。
我双手捧着依然温热的杯子,抬头看着他。
他的个子很高,还有一头以英国人来说算是稀有的黑发。以及一双如黑墨般的眼睛,鼻子有点鹿勾鼻,感觉就像是艾普孙跑马场(注:Epsom,伦敦著名的跑马场)里训练有紊的纯种赛马。
(是、是个成熟的大人呢……)
尽管同样都是男人,但是他和隔壁那个温吞的艾塞尔、以及整天只会抱怨的弟弟菲比安相比之下,就像是另一种生物。
“不过,你的喷嚏还真是厉害呢。”
他大概是想起刚才的事情吧,只见他突然放声大笑。
“你刚刚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呃,那个。不是啦.那是种一被男人碰到就会发作的毛病。”
“毛病?”
我简单地向他说明自己那一被男人直接碰触.喷嚏就会打个不停的怪异体质。
“如果是隔着衣服之类的倒还无所谓,不过像是握手、或者直接碰触就不行了……”
“嗯。那还真是麻烦呢。”
“呃.桑顿先生,你怎么知道我是欧路卡女子学院的学生呢?”
接着,艾德华像个恶作剧小孩般地转动眼珠子,并且用手指着我。
“制服。”
“咦?”
“我刚好有认识的人在那里念书,所以才会认得。而且,在这个西印度之中。也只有你们才会将维多利亚女王挂在脖子上走路。”
我赶紧摸了摸维多利亚女王的浮雕。
“像你这样的白人小姐,在这里实在太醒目了,一眼就可以看穿你是王国里的人。刚才那个坏人,大概就是人口贩子吧。”
“果、果然是这样啊?”
我太过震惊。不_由得叫出声来。
(真是的,从大象背上下来也不过才一会儿时间,竟然差点就被拐走了……)
这种镇上果真像继母海伦所说的,净是些坏胚子吗?
艾德华将第二个杯子丢到地上后说道:
“还有,你们的游行队伍实在是太招摇了,这也是没办法的。”
“有这么招摇啊?”
“不只招摇。还引起了很大的骚动呢。大象载着英国人在街上游街。根本就是很少见的事,更何况离洒红节还久得很哩,大家当然会很惊讶啰。”
“洒红节?”
一个不熟悉的名词。
艾德华指着附近一家摊贩。
在那个仅围着粗布条的店里,排列着许多堆成小山似的红粉,其他还可以看到黄色及蓝色的粉末、或是水球之类的东西,拥挤地排放在狭小的台子上。
“那就是洒红节用的粉末,至于洒红节则是每年三月初举办的庆祝活动。在印度,有为了庆祝春天到来,而互洒红粉的风俗习惯。”
“互相洒粉是指?”
我虽然听他这么说。但还是无法想像那种景象,只能紧皱着眉头。
“是指互洒那种红色粉末吗?这么一来,不是会弄脏身体吗?”
“那当然会口罗,所以当天不可以穿太高级的衣服。因为从头到脚都会被染成大红色,要先有所觉悟才行。
洒红节是印度教教徒的庆祝活动,只有在那一天,所有人都可以整天疯狂庆祝。不必顾虑身份地位。”
“喔喔——”
我着实吓了一眺。心里才在想着怎么到处都贩卖着有颜色的粉末呢.看来那个洒红节庆祝活动应该就快来临了吧。
“你知道得真清楚呢,先生。”
“叫我艾德就可以了。你呢?”
“我是夏续蒂。”
他将手放进西装的内袋里,转眼间就从橘色的盒子里掏出一根香烟.叼在嘴巴上。
“艾德是报社记者对吧?”
“算是吧。”
“那么,你应该很清楚有关邦达里寇特大君的事吧?”
他露出略显惊讶的眼神,用火柴点烟后,呼地吐了一口烟雾。
“你该不会是想进人大君的后宫吧?”
“才、才不是呢!”
“哈哈,开玩笑的啦。”
他的身体敌发出一股有如焦油般的浓厚味道。
“你问这个到底要做什么?还是说你在皇宫里有认识的人……?”
“呃.这个嘛……应该算是认识的人吧……”
我不知道该对这个今天才初次见面的入讲到什么程度。
总不能跟他说我妈妈是英国外交部的间谍,而且我弟弟说不定是邦达里寇特的皇太子吧……
“其、其实,我和朋友一起去参加派对的时候,有和邦达里寇特的皇太子见过面。他帮了我很多忙,可是我却连一句谢谢也来不及说。就和他分开了……所以……”
我很慎重地过滤该说的话。
接着,艾德华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嗤嗤窃笑起来。
“哈哈.原来如此。”
他将衔在嘴边的香烟拿下来。
“我现在面对的.说不定是邦达里寇特未来的马拉哈尼呢。”
“什么?”
“也就是说,你喜欢那位王子对吧?”
“我都说不是了!不是那样啦……”
不过,事情既然没办法说清楚的话,就让他这样认为。说不定会比较好说话呢。
艾德华似乎擅自将我的沉默当作默认了,他兴致勃勃地说道:
“像我这种职业的人,不管什么事情都会追根究底。特别是关于大君、或是印度玫府高官之类.大家都想知道的事情。”
我探出身子说道:
“那么,艾德你知道阿姆利须现在在哪里吗?”
“邦达里寇特的王子阿姆利须·信啊……不,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她很干脆地摇摇头.令我很失望。
“什么嘛,原来是这样啊。”
“我认为你失望的太早了。”
他扬起嘴角。
“我目前可是正在追踪那位王子殿下的动向唷。”
我就像是听到什么风吹草动的长颈鹿一样。努力伸长了脖子。
“真的吗?”
“真的。”
他将变短的香烟捻熄在空空的陶杯里。
“听说邦达里寇特的王子已经回印度了。这个国家的皇室骚动在印度可是赫赫有名的呢……原来如此。你已经见过他啦?”
接着,他从放着香烟口袋的另一边西装口袋里.拿出几张照片。
“那是你拍的吗?”
“风景照大家拍得都差不多。其中也有别人拍的照片。”
我觉得很新鲜.便将艾德华允许我欣赏的照片拿在手上观赏。
他给我的照片大部分都是拍摄建筑物。有几近腐朽老旧寺庙之类的建筑物、以及聚集在河边洗衣场的人群、一成不变的农场夕照,甚至连躺在路边休息的牛的照片都有。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整张照片里都是满脸笑容的人们,呈现一片混乱的样子。
“啊啊,那是去年洒红节拍的。”
他很怀念似的说道。
“这也是刊在报纸上的照片吗?”
“不是,单纯只是兴趣而已。我今后会挑选一些专门奉献给神的祭品来拍。”
“什么祭品?”
他高高拿起了一张仿佛透过阳光般的照片。
“简单地说,就是印度为了换来国家丰饶所失去的东西。”
被他这样一说。我又再度看了看那张照片。
那的确是我的祖国英国渐渐失去的景象。
基于远古时代简单的信仰,种姓制度下的人们用脏污河水拼命洗涤衣服(在印度,有着称呼以洗衣为业的人们为洗衣阶级的身份制度)、用手来收割甘蔗。脸部晒红的农夫……
还有,“洒红节”。
那些跟着过去曾被歌诵为大英帝国的英国里.象征丰饶的几万根烟囱一起永远消失的风景,都在这些照片中。
“好漂亮呢。”
我别无他意地低喃着。
“你觉得漂亮吗?”
“嗯。毕竟,不管是古老家庭的崩坏、或是那些因为生活渐渐富裕而失去的东西,都是无法靠一个人的力量来阻止的啊。”
我这样说道。
“然而,即使是一个人,也能拍照对吧?可以把东西保存在照片这种媒体上。我认为,每个人都有做得到的事情……所以,一个人绝对不是毫无力量的。”
一般来说,如果听到女孩子说出这样的言论,男人通常不是惊讶地皱起眉头。就是露出奇怪的表情。
但是艾德华却两者皆非。
意外的是。他像是想起什么令人怀念的事情,用一种看着爱人的眼神,面露微笑。
“怎么了吗?”
“啊。没事。我突然想起除了你以外,曾经有个女孩也说过这种令人意想不到的话。”
接着,他掏了掏胸前的口袋。
“啊啊,有了,就是这张。”
他从笔记本里拿出一张泛黄的照片。
“那是……?”
“邦达里寇特皇室的照片,是一位法国摄影师拍摄的。”
在那个发黑的小小长方形相纸里,并排站着四张怯生生的小脸,和中央一个看起来像是位大人的男性。
“中间那个就是吉尔卡国王。年纪最大的那个是死去的第一王子,阿姆利须是这一个。”
那是年纪大约三岁左右的阿姆利须,他身上穿着宽松的旁遮普风服饰。被父王抱在膝上。
“像吗?”
“……不知道。”
照片上的脸实在太小了。我不确定他到底是不是那天晚上,我在阳台遇见的人。
“真可惜.我只有这么一百零一张照片有拍到他。经过我的调查,阿姆利须.信还真是个神秘兮兮的王子呢!尽管皇室发生这么多骚动,他还是几乎没有回来过邦达里寇特。虽然他从出生后一直到三岁之间。好像都还是住在皇宫里,但是后来就和身为英国人的母亲一起消失无踪了。”
“和母亲一起……?”
他又将照片夹回笔记本里。
“是啊.连母亲也不知去向。可能是有人下了封口令吧?关于这方面的事.几乎没有半点情报来源.我们甚至连这位英国母亲的名字都不晓得。吉尔卡国王好像称呼她为‘阿依夏’,但是这是伊斯兰教的名字。以英国人来说,这名字很奇怪。”
(阿依夏……)
如果.妈妈真的是……如果蜜莉森·辛克莱尔是英国情报局的间谍,那名字就不能作为根据了。对妈妈来说,接近吉尔卡国王是她的任务.因此使用化名的可能性非常高。
“这位母亲在和王子一起来到印度之后,就突然消失无踪了。大概是被皇室的某人消灭了吧?存活下来的王子,在父王及少数保护者的守护之下.辗转流浪于印度……不,世界各地。
所以,他到现在才回来。为了能够受到认可,成为疾病缠身的吉尔卡国王继承人。”
到目前为止,和我从艾塞尔那里听来的内容几乎一模一样。我点点头。
“因为英国正式向德国宣战。导致邦达里寇特皇室的情势有了改变。”
“到目前为止的事情,你好像也知道得很清楚嘛?”
艾德华稍微眯起眼睛。看着不甚惊讶的我。
“还是说.你决定放弃成为邦达里寇特的灰姑娘,打算改当印度的福尔摩斯了呢?”
“哪有.我才不想成为福尔摩斯那种装模作样的人呢。有了,当摄影师好像不错耶。”
“没错吧?”
艾德华用抽完香烟的手。拿起相机。
“我认为人类最伟大的发明。既不是蒸汽机也不是飞机,而是这个小小的盒子。”
那种得意洋洋的表情。就好像自己的玩具受到赞美的小孩似的。让、我觉得有点好笑。
“真是孩子气。”
“很奇怪吗?”
“不会。虽然之前我一直很想写小说。不过最近觉得报纸好像也不错。等我长大以后,也想像你一样背着相机环游世界。”
他“哦~”一声,对我刮目相看。
“很辛苦噻。首先必须大学毕业,而且最少要学会三国语言才行。”
“三国语言……”
我突然想起始终没有进展的印度话教学,于是一时语塞。
“哈哈,看你的样子,该不会是不擅长语言学习吧?”
“才、才没有那回事呢。不过,话说回来,我的法文的确是不太行。”
当然,在所有学生之中,也有像休密特小姐那样,程度好到可以代替老师上课的人。至于我的法文发音,甚至还被形容成跟没有牙齿的老人一样。
(干脆请小满教我日文算了。)
当我正对自己那看似困难重重的前途感到厌烦时——
“——夏绿蒂。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咦?”
“要不要和我做个交易?”
他突然说出这么奇怪的话,令我不自觉看着他的脸。
“什么交易啊?”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就让你当我的助手。不仅可以尽情阅读我们的报纸,还可以获得一些古老的资料。如果你想学印度文的话,就尽量多阅读吧。”
“可以阅读以前的报纸吗?”
我像发现了宝山一样。眼睛闪烁个不停。
对于学习印度话、或是想要了解世界政治及各种情势来说,阅读报纸是最好的方法。
“还不只这样。如果你想成为报社记者,我也可以给你很多建议。像是相机的使用方法、人和人之间的相处方法之类的。如果你以后想朝新闻报导的路走,有个像我这样的管道,是绝对不会吃亏的,对吧?”
(新闻报导方面的管道!)
说坦白点.这对我来说已经不只是宝山,根本是有如天上降下钻石雨般幸运无比的条件了。
(竟然能够成为报社记者的助手,简直像在做梦一样!)
我非常兴奋。
“但是.我到底要做些什么才好呢?我连相机都不会用呢。”
“关于那些事情,我会再慢慢教你。如果将来想当报社记者,学会使用方法对你来说绝对是有益无害。”
我欣喜若狂地点点头。
“嗯嗯!”
“相反的,我也有我的条件。”
艾德华在我面前伸出了一根手指头。
“是、是什么呢?”
“你们学校现在不是来了个瓦多达拉公主吗?什么都可以,我要你尽可能把关于她的消息,全部告诉我。”
“咦咦?”
对我来说,那简直是出乎意料的条件。
“将帕蒂的消息……”
我的心情有如太阳没入乌云般,突然暗了下来。
尽管有相机这么大的诱惑摆在眼前,但是若真要我泄漏同学的隐私给别人。我还真办不到。
更何况。艾德华是伦敦时报的记者,说不定他会把我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写成新闻报导……
“我话先说在前头,不管收到什么样的报告,我都不打算将它写成报导。”
我突然抬起头来。
“是这样吗?”
“我想知道的并不是公主的隐私。而是更公开的事情。就算从你那里得到像是公主尿床后哭闹不停之类的情报,我也不会将这些事情登在报纸上.包括照片也一样。”
我被这一番充满幽默感的说法,逗得差点笑了出来。
“那你为什么这么想知道帕蒂的事情呢?如果不是想写成新闻报导,到底是为什么……”
接着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转头看向邦达里寇特喧闹的街道。
“……洒红节庆祝活动就快到了呢。”
逐渐西沉的太阳,将亚利亚城市的街上染成一片金黄色,在赶着回家的人们脚下,拉出了长长的影子,看起来就像他们拖着的过往事迹的深度。
“在洒红节过去以后,瓦多达拉的黄金大炮,大概就会鸣放二十一响礼炮了吧。”
“黄金大炮?”
“没错,黄金大炮。”
之后。他的表情突然认真了起来,转头看着我。
“其实,瓦多达拉的帕蒂·卡耶克华特公主.已经跟海得拉巴的尼札姆王子订婚了。”
“咦?”
我差点就打翻装了奶茶的杯子。
婚约……
所谓的婚约,也只有一种意思了。
“你说婚约……你说订下婚约……是那个帕蒂吗?”
“没错。”
“和哪里的王子?”
“和海得拉巴藩王的儿子。”
说到海得拉巴,该不会是小满曾经跟我说过的印度首屈一指、位于南印度的富有藩国吧?
(没错,她曾经说过如果把印度比喻成牛脸的话,那么两个牛角以及鼻子周围都是属于回教国家,而海得拉巴确实就在鼻子的部分。)
我赶紧说道:
“也就是说,帕蒂在短期间内就要去海得拉巴了吗?”
“婚约是前年决定的事,不过,婚礼明明已经迫在眉睫,公主却不在瓦多达拉。
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那位公主就快要结婚了,却还跑到这种地方当起女学生呢?”
的确,既然她贵为大国瓦多达拉的公主,会出现这种情况,或许一点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可、可是……”
不过,我还是觉得有点无法置信。
因为她根本一点那种感觉都没有,甚至还不知天高地厚地在我们欧路卡女子学院,搞出一些像是巧克力大战、茶会、或是大象之类的花样。
“那她到底是为什么要专程转到我们学校来啊……”
我的脑海里在浮现了帕蒂的脸后,突然感到一阵困惑。
真是的。皇室里那些人的行为,对我们这种老百姓来说,或许是怎样也无法预料到的吧。
※※※※※
结果。我和艾德华取得绝对不会写成报导的协议后,答应了他所提出的交易。
他答应给我的旧报纸。对于被封闭在这个狭小王国的我来说,是非常具有诱惑力的条件:而熟悉这个世界所有情报的他,本身也是个很有魅力的存在。
之后.注意到天色已晚的我。便请艾德华带我回到王国里去了。
踏上熟悉的石板路后,我这才发现自己松了一口气。
(终于放心了……)
只不过是出去王国外一会儿,这时却打从心底感到整个人安心下来的松懈感。
真是不可恩议。
在踏出这里以前,明明那么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现在却提不出勇气一个人从这里走出去。
(想熟悉印度事物的心情,绝对不是假的啊……)
表面性的正义感。
我不得不这样觉得。虽然口口声声说着想要了解印度之类的好听话。却在自己心里也筑了道和这面墙一样的屏障。
摆明是不希望印度人闯进来,也不想接近出身不佳、长相凶恶的人类。
只想住在经济富裕的美丽世界。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而不得不筑起这道墙。不仅是外面的世界,就连自己的内心世界也……
我意外地亲身体验到,那些誓不踏出这个小小英国的人的心情;以及在印度的英国人,之所以会称呼英国为祖国的用意。
——我在回到宿舍后,按照惯例地挨了学院长一顿骂。之后,一直很担心地等我回来的小满和荷莉叶妲,毫不犹豫地飞扑过来抱住我。
“太好了。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据说她们因为太过担心走散的我,之后便直接骑着大象到警察局去了。
“虽然你的鲁莽也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的,不过还真是让我们担心死了。穿着制服很引人注目,反而格外危险呢。”
“就是啊。夏绿蒂。”
“抱歉抱歉。”
此时.一道闪光伴随着“啪沙”一声,刺痛了我们的眼睛。
拿着相机、满脸笑容的帕蒂,就站在一阵黑暗的视野前方。
“这就是感人的重逢了,表情真不错。”
“呃.那个……”
我看着帕蒂。突然想起了艾德华刚刚说过的事情。
(你要……结婚了对吧?)
听说帕蒂的结婚对象,是大国海得拉巴的继承人。换句话说,他们并不是自由恋爱.而是一种政治婚姻。
(她为什么还能这么若无其事呢?)
在我这种认为结婚一定要和喜欢对象才行的人看来,根本完全无法理解帕蒂现在的举动。
(还是说皇族的结婚观与众不同呢?或者其实她喜欢海得拉巴王子……)
就在这个时候。
“卡耶克华特小姐。”
一道抽鞭子似的声音突然响起,聊天室瞬间鸦雀无声。
我们一同转向发出声音的地方。突然叫出帕蒂名字的人,竟然就是那位宿舍长兼导护生的蓓琳达·休密特。
她慢慢站了起来,走向帕蒂,眼里闪烁着锐利的光芒。
(呜哇,酷小姐生气了!)
我们全都害怕得不得了。
如果换成是我们被蓓琳达那样一步步逼近.肯定会立刻吓得缩成一团、全身无法动弹了吧。
但是,只有帕蒂例外。
她和初次见面时一模一样,用陶醉的眼神死盯着蓓琳达看。
(为、为什么?)
帕蒂以仿佛陷入爱河般闪闪发光的表情.回答蓓琳达:
“是,有什么事吗,休密特小姐?”
“请不要随处任意拍照。”
那是一种让听的人会不禁僵直背脊的冷硬声音。
在场所有人,都对蓓琳达直言不讳的说法非常感动。
(不愧是蓓琳达姐姐!整栋宿舍第一的酷小姐一登场,管他是公主还是有钱人.都只有靠边站的份呀!)
“是的,很抱歉。”
令人意外的是,帕蒂很干脆地向休密特小姐道歉。
但是,嘴巴上虽然道着歉,脸上却笑得非常开心。
“尽管你贵为公主,但只要你还是这里的住宿生,我就不会给你特别待遇。”
“是,这我当然知道。而且也正如我所愿。”
宿舍长拍了一下手。
“很好。那么,卡耶克华特小姐,你必须接受惩罚,从今以后禁止你在宿舍里随意拍照。”
帕蒂那张一直笑得很诡异的脸上,蒙上了一层阴霾。
“可是宿舍长,为什么不能拍照呢?”
“我不是说拍照不好——请考虑一下被偷拍者的心情。应该有人不喜欢被偷拍吧?”
“那么.只要取得当事人同意就可以了吗?”
蓓琳达沉默了一会儿。看了看帕蒂紧紧握住相机的手后,点点头。
“应该可以吧。不过只要一违规。立刻会被打上‘Y’,明白吗?”
得到蓓琳达许可的帕蒂,很快地眨了眨眼睛。
“我明白了。”
哎呀呀,这样事情就告一段落了。我们抚着胸口松了口气。
宿舍第一淘气鬼和得到酷小姐殊名的宿舍长,这样的组合真的是不宜观赏太久呢。
然而。当天的头条新闻却从现在开始。
不知道到底在高兴些什么.从头到尾都笑嘻嘻、心情很好的帕蒂,竟向蓓琳达说出非常不得了的话:
“但是。休密特小姐.正如你所知,我之前从来没有跟这么多人一起生活过。和大家在观念上也有很大的不同。我一直认为如果觉得外面很危险的话,骑大象不就好了吗?肚子饿的话,请厨师煮饭不就好了吗?没有钱的话,给他一颗扣子不就好了吗——嗯,大概就是这样。”
还真是一番颇有自知之明的发言呢。
我们有志一同地点点头。
(但。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啊!)
蓓琳达说道:
“那又怎样?”
“因此,如果继续放任这样的我不管,肯定会再骑着大象跑出去,或是又会做出什么违背常理的事情来。”
帕蒂很流利地说道。但在一旁听着的我们却像石头一样全身僵硬。
(她竟敢威胁蓓琳达?)
我发觉宿舍长眉间的皱纹又更加深了。
“所以,你到底想说些什么呢,卡耶克华特小姐?”
“嗯.总之——”
她双手合十,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点子似的,大声说道:
“请让我当你的跑腿。”
(她说了!?)
那是一句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发言。
我没办法马上理解帕蒂所说的意思。
(跑、跑腿……谁和谁啊!?)
我还以为是自己听错而转头看向隔壁。才发现小满她们也僵在原地。
咳咳——蓓琳达咳了几声。
“卡耶克华特小姐,我想你是搞错了吧。所谓的跑腿制度,是最高年级生为了监督不了解宿舍生活的低年级生,所订下的规则。”
“嗯。这个我知道。”
“但是,你并不是低年级生对吧?”
“唉呀,但是脑袋里面和低年级生没什么分别啊,宿舍长。”
她毫不掩饰地说出这句话。
就算对手是蓓琳达,也不禁露出难得一见,像是有点困惑、又有点无奈的表情来。
“…………看样子,好像真的有必要采取和低年级生同样的方式监督你。”
“嗯嗯.没错!”
“这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一般来说,跑腿制度都是和低年级生一组的……”
思考了一会儿以后。宿舍长断然做出决定。
“这下子也没办法了,你就当我的跑腿吧。”
(什、什么——?)
我的嘴巴张大到下巴差点掉下来。
“从今天开始。就由我来负责监督你,帕蒂·卡耶克华特。”
接着,帕蒂对她行了个礼后,立刻笑颜逐开。
“哇.太棒了!真的吗?那么,你就是我的主人对吧?会负责监督我对吧?”
我默默无语地看着她们两人。
(事、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傻眼的还不只我一个,在场还可以自由动弹的,就只有那两个当事人了。待在聊天室里的所有人,全都因为这个意料之外的发展而呆立当场。
“那么.卡耶克华特小姐。”
“讨厌啦,主人,请叫我帕蒂就可以了。”
蓓琳达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那么.帕蒂。明天你必须比平常早起三十分钟来替我倒茶,好作为今天的惩罚。”
那是与她平常无异的严厉口气。
“另外。每隔三天就要帮我擦一次皮鞋、每隔一个礼拜就要帮我缝腰带、还必须帮我烘烤司康饼、随时注意我房间水壶里的水是否加满、必须帮我刷制服、每天要帮我解开两次头发,除此之外,每天还得为我朗读艾吕雅(注:PaulEluard,法国诗人,超现实主义运动的创始人之一。为二十世纪重要的抒情诗人)的诗集。知道了吗?”
那种要求。简直就是要让她成为蓓琳达的专属女仆嘛!但是,帕蒂却像是得到奖赏的小孩一样面露微笑。
“是的.主人!”
“那么。待会到我房间来一下,我教你这所学院缝腰带的方法。”
——我的跑腿。
从那时候开始,蓓琳达便给了帕蒂这个特别的称谓。
“怎么可能!帕蒂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在那件前所未闻的事情发生之后,我们只要一见面就会互相讨论那对互补搭档。
跑腿是指低年级生有如随从一般,跟随在特定高年级生身后,以保护她们免于受到其他同学欺负、或排挤的制度。
——一般来说是这样的。
但是.那个叫做帕蒂的人非比寻常,她简直无可救药了。
“虽然我早就看出她不是普通人,但是没想到会做到这种程度……”
就连小满也难掩讶异地说道。
“而且,对方可是那个蓓琳达姐姐耶!就算是爱哭的小孩,看到她也会立刻闭嘴的酷小姐耶!她竟然会选择所有住宿生都巴不得快点毕业的对象。来当她的主人。”
“她可能有很严重的被虐狂吧。”
荷莉叶妲不经意地低喃着惊人之语。
“她是不是真的有那方面的兴趣啊?被别人欺负反而会产生快感……”
她拍手叫道:“一定是这样!”
“因为,待在皇宫里,谁都不敢欺负她嘛……所以她说不定是刻意转到可能发生欺负事件的女子学院来。哇,我真是聪明!”
“荷莉叶妲……世界可不只是由你的同类构成的呐。”
小满吐槽了她一句非常正确的话。
“不过,算了,自从帕蒂成为跑腿之后,学校确实平静多了。”
我好言安慰道。
自从她成为可怕的蓓琳达的跑腿学妹后,学院里的确又恢复了短暂的宁静。
说到当事人帕蒂,每天早上都会从特别室到最高年级导护生的房间。按照蓓琳达的指示为她刷衣服、在手帕上刺绣,有时候还会一边弄得袖口乌漆抹黑,一边跟她的靴子奋战。
根本就不像是身为瓦多达拉公主会作的事。
“唉,虽然觉得她有点可怜,但这毕竟是她自己提出来的要求。为了学院着想。这样说不定比较好吧。”
我趴在聊天室的桌子上说完这句话后。小满却一边嗤嗤地窃笑。一边戳戳我的脸颊。
“虽然嘴巴上是这样说,但你心里其实很高兴吧,夏绿蒂?”
“咦.哪、哪有啊?”
我为了不让内心的讶异被她们看穿,便刻意板起脸孔。
“本来就是这样嘛。托帕蒂只顾着照顾蓓琳达的福,你才能跟卡莉在一起啊。”
“咦?才、才没有那回事呢!呵呵、呼呵呵呵。”
“你的脸明明就在笑。”
“咦.有、有吗?”
体内的空气仿佛从小满戳到的地方漏了出来,我气馁地垮下脸来。
小满说得没错。帕蒂死缠着休密特小姐这件事对我来说,当然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托她的福,我和卡莉才又可以像往常一样,一起度过无数个午后时光。
“对啊,等一下我们也要一起念书喔,好久没上印度语课了~~”
我忍不住将手按在胸口上,不停扭动着身体。小满和荷莉叶妲却用一种仿佛看到恶心物体似的眼光看着我。
“你也真奇怪耶,竟然会觉得念书很快乐。”
“夏绿蒂其实也有点被虐狂吧?”
“什么嘛!我都说没那回事了!”
小满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说道:
“话说回来,卡莉的身体好像还是不太舒服呢。”
我“咦”了一声,停下动作。
“身体不舒服?是指感冒吗?”
“若是感冒。也未免太久了吧?”
“是这样吗……”
我用手指抵着嘴巴。陷入思考。
我记得在和帕蒂一起骑着大象去逛亚利亚城市之前,卡莉就说她喉咙不舒服了。
“这么说也对,不过,偶尔也会出现感冒症状痊愈以后,只剩下喉咙沙哑的病根一直好不了的状况吧?”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不过,卡莉还有其他令我有点好奇的地方。”
荷莉叶妲歪着头问道:
“好奇的地方?”
“嗯。就是帕蒂刚来这所学校的时侯,不是有用一种听不懂的语言跟卡莉说了一些话吗?”
我和荷莉叶妲皱着眉头。努力回想当时的事情。
“好像有这件事。”
“又好像没有这件事。”
“根本就是有啦!如果我没听错的话,那应该是马拉塔话吧。”
“咦,有这种话啊?”
就算她说那是马拉塔话,我也完全搞不清楚那是哪里的语言。
“对了。就算是马拉塔话又怎样呢?”
“很奇怪啊。”
小满突然面色凝重。
“哪里奇怪?”
“因为。瓦多达拉人大部分都是说古吉拉特话的啊。”
我实在不了解小满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我不太明白……?”
“啊啊.是我语意不清啦。也就是说,大部分的藩国都有自己的共通语言.而共通语言大致上分为两种:一种是平民百姓所用的语言,另外一种则是只有皇宫内部才会使用的语言。”
“马拉塔话对瓦多达拉来说,应该是只有在皇宫内部才会使用的特殊语言。”
比起脑袋里仍一片混乱的我,率先从混乱之海中脱身的荷莉叶妲接着说道:
“也就是说,卡莉曾经住在瓦多达拉的皇宫里啰?”
“不一定是那样啦……或许她是马拉塔人也说不定。”
“可、可是她曾经跟我说过自己是古吉拉特人。”
我们三个不由得互看了一眼。谁都没有打算先开口,迳自保持着沉默。
“这么说来……”
我不停交互看着小满和荷莉叶妲。
“难道说……”
“不会吧?”
对于平常话匣子一打开就总是停不了的我们来说,那应该是非常奇妙的一刻吧。同样待在聊天室里的其他住宿生们,全都以怪异的眼光看着我们。
小满碎碎念着什么,却又立刻否定自己的说法。
“她确实是很漂亮。但是……”
“言行举止却又跟我们大不相同……”
“怎么可能!”
我忽然不敢相信就快下定论的结果.于是拉开嗓门叫道:
“这只不过是你们的推测罢了!卡莉她、卡莉不会……”
“我怎么了吗?”
那真是令人措手不及的一道声音。
“卡莉?”
我们不知不觉叫出她的名字,并且从沙发上弹起来。
卡莉稍稍沉下脸。
“发生什么事了吗?你们怎么不约而同……”
“没、没什么!不是的,我们并并并、并不是在说卡莉的坏话喔!”
因为太过着急,我自掘坟墓地说了这句话。
接着,卡莉沉默了一会儿,睁大眼睛说道:
“这样啊……原来是在说我的坏话啊。”
我更着急了。
“不、不是啦,要说也是说帕蒂和薇若妮卡的坏话,才不会说卡莉的坏话呢……”
经过我拼命地否认后,她终于满意似的眯着眼睛柔柔一笑。
“开玩笑的。”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接着,在一旁看着我们你一言我一句的小满和荷莉叶妲。
“唔咳咳,咳咳咳咳!”
她们一边假装咳嗽,一边一副搞不过我们似的从沙发上站起来。
“我们好像从头到尾都被忽略了。干脆回房间去吧,小满?”
“就是说嘛。”
“哪、哪有……”
我们又不是故意要陷入两人世界的,但小满和荷莉叶妲却匆匆离开了……
“你欠我一次哟,夏绿蒂。”
“下次再告诉我们,你什么时侯会收到家里寄来的点心吧!”
她们趁机和我订下摆明是敲竹杠的约定后,便从聊天室走了出去。
小满她们也是顾虑到我好久没有和卡莉聚在一起了吧。
“好像变成是我们赶走她们的呢……不太好吧?”
“有什么关系,可以和夏绿蒂单独相处,我很开心喔。”
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卡莉。这阵子,那双美丽的玛瑙黑瞳,一直都待在我看似伸手可及却又触摸不到的地方——现在,我的脸庞却映在那对宝石之中。
“卡莉。我也是。我一直好想和你单独说说话……总之就是想和你在一起!”
我很清楚自己因为太高兴。导致声音变得有点尖锐。
我飞快地拿出笔记本以及印度文报纸给卡莉看。
“这个是我在见不到你的时候,用来自修的教材,虽然还看不太懂这些蚯蚓字母。不过我已经记得好几个单字了喔。”
“哦……”
我展示出自己在卡莉不在的这段时间里自修的成果,她却露出了恶作剧小孩般的表情。.
“真的吗?”
“真、真的啦!”
“那,我们来考个试吧?”
一听到考试,胆小的我立刻进入戒备状态。
“考试?”
看到我这副模样的卡莉,不禁笑了出来。
接着她用印度话慢慢地低声念了些什么话语:
“没有你.我已经无法独活了。”
我摇摇头。
“听不懂。”
“哎呀哎呀,不是有自修吗?”
卡莉眯起眼睛。
“那我们得练习发音才行。现在开始,跟着我念一次。”
——没有你.我已经无法独活了。
在她要我重复一次后.我照着卡莉刚刚念过的句子,又复诵了一次。
“没、没有你。我已经、无法、独活了……?”
不过。我自己却完全搞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个时侯,卡莉突然露出自我陶醉的表情。接着,指着我说道:
“很好!”
“卡、卡莉?”
“太好了!继续!”
卡莉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兴奋不已。接下来又念了一些新的句子,要我跟着重复一遍。
“如果觉得发音很困难,就仔细看着我的嘴唇……应该说看着我念一遍。这点很重要。”
“嗯、嗯,虽然不太能理解,不过我知道了。”
迫于她的气势,我只好照着她的话,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慢慢念道:
“我最爱的就是你。”
就在那一瞬间,卡莉突然趴倒在桌上。
“卡莉,你怎么了?”
我慌张地不停摇晃着卡莉。
“卡莉!?”
“要死了……”
“咦,什么?”
“没事。”
卡莉脸颊微微泛红,刻意地咳了几声。
“非……非常好!夏绿蒂,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那就好。卡莉,刚才我所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这时候,卡莉突然一扫先前的慌张模样,一脸邪恶地窃笑着。
“秘密。”
“啊——那样太狡猾了啦!”
“呵呵,觉得不甘心,就自己去查啊。这也算是一种学习喔,辛克莱尔小姐。”
“虽然是那样没错啦……”
卡莉看着我像是加太多发酵粉的司康饼般突然鼓起来的脸颊,不禁一边笑出来,一边说:
“放心好了。只要多听,迟早会了解其中的意思。只靠语言本身是无法传递讯息的,还得配合表情、动作以及气氛。”
“是这样吗?”
“是啊。”
卡莉说完后.慢条斯理地靠在桌上。用手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爱你。”
“咦……?”
我又愣住了。尽管那只是很短的一个句子。但我还是完全听不懂。
卡莉又继续说道:
“从很大以前就开始了。自从在那座维多利亚女王的喷水池旁边。第一次看到你之后……”
我拼命想注意听她所说的话,因此表情变得越来越严肃。
“以前……?以前怎么了?”
好不容易终于听懂“以前”这个单字,于是我赶紧问道。
但卡莉却完全无视于我的疑问,继续说了一大串话:
“也许你已经不记得那时候的事了.但是我却从来没有忘记过。其实。我当时本来是打算要欺负你的。当我从流亡居所的巴黎来到伦敦时。得知霸占母亲、并且大我一岁的姐姐就住在这个城市。只要一想到都是因为你。自己才会这么寂寞、孤独.我的内心就无法忍受。”
“在过见你之前。我始终认为你一定过得很幸福。因为我越是孤单寂寞.你就越能在父母亲的包围下。备受呵护宠爱……”
“然而。你却在哭泣——”
卡莉轻轻握住我拿着铅笔的手,并且将彼此交握的手,慢慢移到她的脸颊。
我摇摇头。
“卡莉,我听不懂,你说得那么快,我……”
“没关系。听我说。”
她的声音。因为热情以及某种超越热情的感觉而沙哑。
“从那个时候开始.一直存在我心里的忌妒和憎恨.全都转换成爱情了。而且我还认为——如果是你.应该能够明白我的感受吧?如粟是同样被母亲抛弃.而且不被任何人得要的你——”
不知道为什么,卡莉的声音越来越沙哑,甚至稍稍颤抖了起来。
我赶紧甩开被她握住的手。
“卡莉。你该不会是身体又不舒服了吧?”
我无视忽然倒抽了一口气的她,赶紧将自己的手贴在她的额头上。
正如我所料。有点发烧。小满说得果然没错,她的身体不太舒服。
“果然是这样,你的感冒还没痊愈对吧?就连声音也还那么沙哑……!”
我才刚说完——
喀碰!
卡莉突然在我面前站了起来。
“卡、卡莉……?”
我惊讶地抬头看她。只见她满脸通红、,而且那不像发烧所导致的脸红。真要说的话,比较像是害羞的表情——
“…………抱、抱歉……”
她将手臂举到脸的前面,挡住自己的脸。
“我、我先回房间……下、下次,再教你……”
“嗯.好。”
她说完话,就仿佛要躲避什么似的,快步离开了聊天室。
我一脸果茫地目送她离去的背影。
“哎呀.这么早就回来啦?”
身为这个房间主人的帕蒂,看见等不及特别室的门关上,便飞也似的冲了进来的卡莉,有点惊吓地睁大眼睛。
“今天不是你期待已久,和蜂蜜小姐的约会吗?”
“…………………”
卡莉没有回答帕蒂任何一句话,直接走向洗脸台。在这间学院中独一无二的特别室里,不只是将寝室和客厅独立开来,还设有专用的浴室及厕所。
实在是很奢华的房间。
不过。若要真心评论这房间的豪华程度,是否符合现在居住在这里的人嘛,感觉上就好像不是那回事了。
“发生什么事了呢,殿下?”
原本正在房间里整理床铺的仆人阿真,看见她那面无血色的样子,担心地前来探视卡莉。
“没事。”
“但是……”
卡莉闷闷不乐地站在铺了蓝色釉彩瓷砖的洗脸台前。望着镜中的自己。
自己的脸色如此铁青,想必不是磁砖反射光源造成的吧。
“发生什么事了?你不是说过今天要和你最喜欢的蜂蜜小姐一起念书吗?早上明明看你还兴奋不已呢。”
“……………”
“每天回到这里以后。甚至狂喝牛奶喝到想吐。”
“………………”
“你是打算长得更高、更有男子气概吗。阿姆利须?”
“……………”
“反正,听你那变声期前的沙哑声音,大概也没办法好好聊些什么了吧?”
“啰嗦。”
卡莉粗鲁地对一边窃笑一边讲个不停的帕蒂回嘴。
帕蒂往床上一坐,接着便和阿真说起了悄悄话:
“哇,真恐怖。阿真。你的主人老是这么难相处吗?”
阿真笑了笑.顺手将脏床单塞进篮子里。
“他已经改变很多了,最近还经常笑呢。”
“阿真.闭嘴。”
帕蒂掩护阿真,闪过卡莉有如冰柱般锐利的眼神。
“口气干嘛那么差?阿真很伟大耶,身为世世代代任职邦达里寇特大臣的伊沙家长男,却愿意来这里当仆人,你好歹也该谢谢人家吧。”
“没关系的,帕蒂小姐。父亲曾经跟我说,他以前也冒充过吉尔卡大人的随从,跟着大人一起到啥罗公学念书,而这些都是一种经验。”
阿真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真是的,你的主人如果有你万分之一可爱就好了。你说是吧?”
接着,她拿起垂挂在胸前的黑色CONTAX相机,慢条斯理地对准卡莉。
“我来帮你拍一张气呼呼的脸作纪念吧。”
“住手,帕蒂。”
卡莉将长长的黑发往后一拢。绑成一束。光是这么个小小的动作,就完全失去她一直以来给人的神秘淑女印象。
现在站在那里的,是个少年。
就像是飕一声从刀鞘中拔出来的刀一样,暗藏着危险的少年……
卡莉待在帕蒂的特别室时,总是表现得这么男孩子气。
“那你呢?到底来这里干嘛?明明有婚约在身,还来上学。”
帕蒂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上的相机。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啊,一直梦想着能来这种充满英国风的学校念书啊,呵呵。”
“就这样?”
她的回答,并没有让卡莉的眼神减少一丝一毫锐利气息。
“瓦多达拉的马拉哈尼既然是著名的女子教育支持者,那么瓦多达拉应该就有很多女子学院,不是吗?”
“……因为,人家很想见你嘛。”
帕蒂用很做作的笑容说道:
“阿姆利须。你自己还不是托搬到特别室的福,才不用一直过着心惊胆战的生活吗?我听阿真说了,你到现在还是没办法好好洗澡对吧?”
“帕蒂。”
“而且。在这里不必刻意使用女孩子的用字遣辞,在我面前也可以省去很多伪装。这样不是比较轻松吗?再怎么说,你和我好歹也曾经订过一次婚啊。”
“不对。”
卡莉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曾经和你有过婚约的,应该是我皇兄才对吧?你的祖父母那么讨厌英国。不可能会让你嫁给带有英国血统的我。”
“可是,我的对象明明就是邦达里寇特王子啊,所以,如果照这样发展下去。最后的对象一定是你没错。”
“不是那样的,帕蒂。”
卡莉脸上的表情唰地消失。
“——不可能是我的,对吧?”
帕蒂像是突然回过神似的微微转动身体,有点提心吊胆地看着卡莉。
“是啊,你不一样,和我们完全不一样。”
帕蒂像是遭到家庭教师责骂的小孩一样,瑟缩着脖子。
“是我不好。把你逼到这里来。”
接着,她慢慢踱向面对阳台的大窗前。
从那个临海的窗户,可以看到许多有黄金尖塔国之称的寺院尖塔,以及横越印度洋、有如小小模型般的船只。
她轻轻地将手贴在玻璃窗上。
“我一直很想到这种全体住宿制的学校念书,这是真的。”
她转过身来,望了卡莉和阿真一眼。
“不过最大的目的,是这里有我无论如何都想得到的东西。”
“想得到的东西?”
卡莉那张保持着一贯冷漠的朴克脸上,出现了一丝疑惑。
“那个东西,和你之前寄来的那张照片有关系吗?”
“嗯。果然是明察秋毫啊,小阿。”
她吹了声口哨。
她从放在小化妆台上、一本用绳子绑了起来的日记本里,抽出一张照片。
卡莉接过照片。
那是一张拍了无数拖着长长影子的寺院尖塔,令人印象深刻的街道风景照。太阳从尖塔和尖塔之间,一边放射出无数道光线,一边探出头来。
夕阳不可能营造出如此浓厚的影子,因此,这是早晨。
是这个邦达里寇特的日出。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寄了封信过来,里面只放了这一张照片。”
“‘他’……?”
“就是拍摄这张照片的人,我在信里有提过吧?那个叫做艾德华·桑顿的伦敦时报记者。”
卡莉会意似的轻轻甩头。
“就是你要我帮你调查的那个英国人吗?”
帕蒂露出灿烂的笑容。
“嗯。因为万一他是白厅的军人冒充的,那就糟了不是吗?但是,经过你的调查后,我就放心了。在利斯中学的毕业名册里,的确有他的名字啊。”
“难道说,从那时候开始,你们一直都有通信吗?”
“嗯。”
接着。她唐突地、但却又像是非常自然而然脱口而出似的,向卡莉告白:
“——我爱他。”
听到这句话的人。似乎也隐约猜到了她的意图。
卡莉慢慢地呼了一口气。将照片高举过头,像是要让阳光透过去似的。
“然后呢……?”
“什么然后啊?你还是一样冷淡呢,小阿。”
“你该不会是想和他私奔吧?和那个英国人,而且还是个没有什么财产的报社记者?”
“哎呀。不行吗?”
“太鲁莽了。”
卡莉轻轻将照片放在阿真才刚铺好的床单上。
“再怎么样.你也没必要模仿你那位和库奇比哈尔王子私奔到伦敦举行婚礼的阿姨啊。”
“哎呀。我又不是在模仿茵迪拉婶婶。”
“帕蒂。”
被他用带着叹息的强硬语气一说,帕蒂瞬间像是闹别扭似的鼓起脸颊.过了一会儿说道:
“因为,在洒红节的时侯,染上了一层红晕嘛。”
“染上红晕……?”
“是啊。”
我的心。
——帕蒂一改之前的神情。用很真挚的表情说道:
“我和艾德华之后又在瓦多达拉见了几次面.他因为工作而必需游走于印度之中;不管他有多么忙碌,每个月总是不忘寄照片给我。尽管信封里只有照片,而没有任何音讯文字。我却已经感到很满足了。”
看着卡莉那带点困扰的表情.帕蒂咯咯笑了起来。
“不要露出邪种表情嘛,没同题的啦。我们并不是很常见面,所以,我想应该没有其他人知道我们的事情。就连我弟弟法特·信和一些随从。也都没有发现。”
“即使不常见面.也可以称之为爱吗?”
“是爱。”
“真的吗?”
“哎呀.你还敢说呢。”
帕蒂出乎意料地说道:
“你自己还不是受到和我如出一辙的热情驱使.追着那孩子到处跑吗?”
那一瞬间.卡莉像是被一股电流窜过背脊般,动了动身体。
接着又用冷冽的眼神.瞪了帕蒂一眼。
帕蒂笑着躲过他的视线。
“看吧。你用那种眼神瞪我也没用.毕竟眼睛比嘴巴来得诚实。那种事情.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用言语说明的。所以.干脆归咎于血缘算了。归咎于我和你身上共同流着的古吉拉特血统——”
帕蒂举起手.阳光仿佛要穿过手腕静脉似的。
“我爱着艾德,而你爱着那孩子,这样不是很好吗?”
“可是。帕蒂……”
“还是说。你会把这件事告诉爷爷呢?阿姆利须。”
看到卡莉的脸色迅速一变,帕蒂挑衅地笑了笑。
“你做不到对吧——我知道,你是不会做出这种事的。你从以前.就是这种人.所以,我才能像这样向你全盘托出。
你猜得没错,我是为了离开瓦多达拉.才会来到这里。只有在这里,才能避开祖父和父母亲的耳目。”
“为什么要刻意挑邦达里寇特呢?”
“正是因为那个人寄给我的那张照片。到目前为止,虽然他寄给了我很多照片。但这还是第一张除了萨拉逊风格建筑物以外的照片,所以我立刻就意会到,他希望我能来这里。”
“萨拉逊?”
帕蒂略带得意地向卡莉说道:
“他曾经说过,如果印度这块土地也能像萨拉逊风格那样,混合出一种美丽的和谐感就好了。我还是第一次遇见像他那样的英国人。”
“——所以.我就喜欢上他了。”
那一定是帕蒂把心,完全交给那个艾德华的瞬间吧?
从洒红节那天相遇以来,两人就一直靠着照片联络。
毕竟如果留下笔迹,一定会遭到怀疑。就卡莉所知,现任瓦多达拉王仍然因为女儿讨厌父母决定的结婚对象,硬是逃到伦敦和意中人举行婚礼的事情,而有对帕蒂过度保护的倾向。如果收到了以男人笔迹所写下的信件,肯定会造成一股极大骚动。
“他说要带我去一个新的国家喔,阿姆利须。他说,如果印度这个国家的历史令我感到痛苦,他就带我到一个没有历史的国家去。”
“没有历史的……?你们打算去新大陆吗?”
“嗯.就是美国!”
帕蒂的表情突然变成憧憬新大陆的少女一般。只要听到美国这个名字.几乎所有孩子都会出现那种表情……
“阿姆利须。你也知道我要嫁过去的海得拉巴可是个回教国家耶!一旦去了那里。女人就会被关在比帕尔达还要严密的牢笼里,强迫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既不能穿喜欢的衣服,也不能吃喜欢的食物……”
“将要成为我丈夫的那位王子,不仅是个个性乖僻的怪人,而且好像还是个对政治或军事不感兴趣,一心只想过着淳朴、不必花钱的生活的人。”
“我哪有办法爱上这样一个人呢?在我的心里,早就住着另一份感情了!”
她用一种卡莉到目前为止所看过最激动的表情说道:
“就算被国人笑我是个任性的公主也好。阿姆利须,当我收到他所寄来的那张照片时,我就下定决心了。”
“——我,已经决定了。”
这句话。是她以最符合印度最富有藩国公主身份的威严、及荣耀的口气说出。
卡莉有好一阵子,无言以对。
邦达里寇特的金黄色夕阳,将帕蒂站在窗边的身影,染成了有如暗褐色的照片一般。
“我明白你的决心。”
不久后。卡莉静静地开口说道:
“我并不打算妨碍你,但是……”
卡莉的眼神,又再度恢复有如冰柱般的锐利与晶亮。
“如果你……不对,如果你们想利用夏绿蒂,我是绝对不会放过你们的。”
“……阿姆利须。”
帕蒂一脸困扰地深深叹了口气。
接着,用另一种真挚的表情说道:
“那么。你还要当‘卡莉’当到什么时侯?”
“…………唔!”
卡莉被她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倒,露出仿佛手上正握着荆棘般的表情。
帕蒂接着说:
“我明白你想守护那孩子的心情,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你应该知道。你最后还是得恢复王子的身份。身为邦达里寇特皇太子,你必须代理国王的位置.因此必须尽快让大家正式承认你就是王子。”
“在邦达里寇特的皇宫里,承认你就是继承人的风潮逐渐高涨,所以你已经没必要再待在这所学校了。我说的对吧,阿真?”
眼见话题丢向自己.阿真只好插嘴回道:
“是的。帕蒂小姐。过去王子之所以必须藏身在这所学校,是因为听说大君正处于随时都有可能驾崩的危险边缘。”
“如果大君驾崩时王子还呆在国外,可能会赶不及五天后的继位仪式。皇宫里的反对者众多,光靠我们的力量恐怕不足以保护王子。但是,如果待在这个地方,由于访问者都必须经过身份确认,尤其印度人会更加引人注目。因此若要用来藏身的话,没有此这里更好的地方了——”
不过,时限也差不多到了。他接着说道:
“帕蒂小姐说得没错。殿下,请尽早回到皇宫里。虽说吉尔卡大人的病况略有好转,但仍旧是处在无法妄下判断的状态啊。等到接受了皇太子宣誓仪式,并经过瓦多达拉授名国王后,万千子民就会承认您是邦达里寇特的继位者了。”
“我做不到。”
卡莉的回答简短精辟。
“为什么?”
“——夏绿蒂被MI6当成目标了。”
帕蒂摊开双手。做了个“不会吧”的手势。
“怎么可能!?MI的外国部队,为什么要以那种千金小姐为目标啊?”
“因为怪盗里里帕德曾经和她接触过。”
“怪盗里里帕德……?”
她离开窗户旁边后。便急忙地坐到卡莉隔壁。
“你说的怪盗里里帕德。就是受印度独立派所托,到处找英国麻烦的人对吧?专门闯英国有钱人家的空门——”
“也就是钓鱼。”
卡莉突然冒出了这句话。
“什么?怎么突然讲到钓鱼去了?”
“像这种大规模的间谍活动,就叫做钓鱼。
英国的秘密情报局,和其他国家的情报员以单独行动居多不同,他们以设下大规模的布局着手。而身为MI创始者的卡明上校,原本就是收集情报的个中好手。你应该知道天鹅湖集团吧?”
它曾经是英国很有名的饭店集团之一。专门在避暑胜地附近湖面中央的岛上建设饭店,以提供旅客与世隔离的空间而大受好评,在转眼间成了令人联想到一流饭店的大企业。
“咦?”
“那里的经营阵容,全都是英国情报局的人。”
“咦咦?”
听到出乎意料的回答.让帕蒂脸上的表情为之僵硬。
“不会吧!”
“有必要的话。甚至能够打造出一个健全的企业——过去的英国就是拥有这样庞大的经济财力。确实,如果能够掌握连锁饭店.就比较容易掌握世界各国重要人物的动作。”
“除了这个天鹅湖集团以外,应该还有很多情报局建立的假企业。”
卡莉下意识地咬住手指关节。
“……情报局为了取得情报,甚至不惜涉足饭店经营?”
“帕蒂.他们真正做得彻底的.是这些企业可都不是虚张声势,而是确实运作着的公司喔。因此,很难揪出他们的狐狸尾巴……”
即使都这样明说了.帕蒂好像还是很难理解似的沉下脸来。
“真不敢相信。那个怪盗里里帕德,竟然是英国情报局钓鱼作战的一步棋。毕竟,他的手法那么招摇,而且,还专门针对英国人的屋邸下手。”
“如果不尽量招摇一点.就无法引起那些为了独立运动,而正在筹措资金的人们注意了。情报局恐怕还企图引出逃亡日本的R·B·鲍斯和s·c·鲍斯等人,因此。正在等待他们主动和里里帕德接触。”
R.B·鲍斯因为向印度总督哈定大臣投掷炸弹,而遭到印度通缉。他在事情爆发后便逃亡日本,英国政府甚至还发出一万两千卢比的悬赏金.企图解决鲍斯。
至于s·c·鲍斯.虽然不是他的亲戚。但同样都是为了让印度获得独立.而展开活动的印度革命家。
“因此.才玩起怪盗家家酒吗?”
“说白一点。这就代表英国完全没有掌握到任何关于他们资金来源的情报。不管多么积极投入革命,一旦断绝资金援助,就无法进行活动了。英国恐怕对‘荣耀蔷薇’还是一无所知呢。”
“荣耀蔷薇……”
帕蒂像是念着什么不吉利咒语似的低喃着。
“蔷薇的名字啊……”
卡莉简洁地点了点头。
“夏绿蒂的母亲是MI6,将探员的小孩拖下水。正是那些家伙常用的手段。照那样子看来.他们不知道何时会再接近她。”
“你怎么说是‘夏绿蒂的母亲’……”
帕蒂语带斥责意味说道:
“阿姆利须。她也是你的母亲吧?”
卡莉的肩膀颤了一下。他缩着脸,露出无话可说的表情。
仿佛受了伤似的。
“我想一直陪在夏绿蒂身边保护她.希望你能谅解。”
说完后,手也跟着握紧床单。然而,自己现在想要紧紧握住的。却不只是床单而已。
但是——
“阿姆利须,这办不到。很遗憾。你还是放弃比较好。”
帕蒂爱怜地将自己的手叠上了他的手。
叠在那双同为古吉拉特人,但却明显较为白皙、且比自己来得大的手掌上。
“帕蒂……”
“如果,你可以像我一样,带着她远走高飞到美国去,那就算了。但是,你已经做不到了,不是吗?”
“所以,你还是放弃吧。”她接着说道。
因为,卡莉有她身为“蔷薇的花芯”,以及身为卡莉的使命……
“……我说得对吧?”
卡莉对于帕蒂的质问,始终无法作出任何回答。
自从瓦多达拉的公主克利休纳·帕德马帕蒂·卡耶克华特。有如强迫中奖般来到了欧路卡女子学院后,也已经过一个月的时间了。
过完二月,即将迈入三月时,从阿拉伯海吹过来的刺骨寒风也日渐减弱,这个邦达里寇特所在位置的西印度,也慢慢被春天气息包围。
“喔喔,印度真的很多国王呢!”
那天,我利用从聊天室回来后,赢到熄灯前的若干时间,在房间里阅读报纸。
报纸当然就是那个伦敦时报记者艾德华·桑顿帮我准备的旧报纸.其中有满满一面都是有关一九一一年在德里·达哈尔祭典的报导。
达哈尔是印度的一种庆祝活动,是为了庆祝印度当年将首都从旧都加尔各答,迁移到德里的大日子。
然后,这份报纸报导出,印度中所有大君为了向乔治五世宣誓忠诚和庆祝仪式,而全都聚集到德里。
“呃,这些全是藩国的名字吧?麦索尔、海得拉巴、斋浦尔,还有这个该怎么念啊?贾姆……贾讷……”
“是贾姆讷格尔吧?”
同寝的薇若妮卡以一副再也忍受不了的模样,朝着这边说道。
“你懂得还真多耶,薇若妮卡。”
“哼哼,那当然啰。因为我想成为印度的公主啊。当然要先把藩国的名字全部记下来哕。”
“全、全部……”
印度的藩国,大大小小加起来好像也超过五百个吧。
然而,薇若妮卡却滔滔不绝地念了起来。
“贾姆讷格尔和邦达里寇特同样都位在古吉拉特一带,是个比这里更靠西边的藩国。邦达里寇特大君的奶奶好像就是来自那里……因为他妈妈是瓦多达拉王弟的女儿,所以那边的人彼此好像都是亲戚吧。”
“咦咦咦咦咦!”
好厉害……!我不禁用手捂住了嘴巴。
不愧是活动社交界图鉴。虽然不太了解印度。但是关于印度中产阶级的事。她好像全都记在脑袋里了。
我突然感到很有兴趣,因此难得地和薇若妮卡聊起天来。
“喔喔,原来你想当印度的公主啊?可是,为什么呢?你父亲不就已经是贵族出身。而且你家也非常有钱吗?”
“你在开玩笑吗?”
她一边将薰衣草的饰带插在脱下来的制服袖子上,一边说道:
“比起半调子的贵族,公主的身份当然更加崇高喽。”
“呃,嗯……”
“毕竟,我长得那么漂亮,头脑又好,接下来不就只能当公主了吗?”
“这、这个嘛……或许是这样吧……”
我有点被她的气势压倒,只好这样说了。
薇若妮卡确实很漂亮,成绩也不错。不过,她这份自信心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啊……
我好羡慕。
“可是,印度的人民,只能和同阶级的对象结婚吧?你看。这份报纸上面也有写到。”
我指着在每份报纸上,都占了很大篇幅的招募结婚对象广告。
上面写着:“我是布拉哈恰拉南姆,男性,请连同你的诞生星座一起回复给我。”
像这样利用报纸征求结婚对象,在印度是常有的事。
薇若妮卡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回复我:
“平民是这样没错啦,不过皇室里的人就不是用这种方法。现在已经变得很开明了,不仅有王子和英国女星私奔的例子,甚至还有大君不娶印度老婆。只和英国情妇同居的呢……”
说完后,又装模作样地拢了拢头发。
“话说回来,由于印度实在太多藩国了,因此,只要多多出席派对总有一天肯定会有某个藩国的大君对我一见钟情。”
“毕竟。我之所以会专程来到印度。也是为了要成为公主。否则。我才不想住在这么热的乡下地方呢……”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英国只有一个王室.而印度却有五百多个藩王。如果是为了和王室的人结婚.而成为货真价实的公主,到印度来的成功几率确实比较高……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虽然的确是比较高啦……)
“不过。我想即使勉强跟国王结了婚,应该也只会很辛苦吧。”
我不经意地脱口而出。
“怎么说呢?”
“因为。王室里的规矩不是很繁琐吗?我只想在喜欢的时候。和喜欢的人。依照喜欢的方式在一起,即使不住在皇宫里也无所谓。”
薇若妮卡回了句:“你在说什么啊?”后。又接着说道:
“哼.像你这种人或许这么想也说不定,不过我们这种阶级的人,可是不会结那种婚的哟!什么嘛。竟然说出那么孩子气的话来。”
“才没有那回事呢。”
我一边回想着前几天才读到.关于艾德华八世为了和离过婚的美国人结婚愤而退位的新闻.一边陶醉地说道:
“虽然你是这么说.不过英国的上一任国王比起王位。不也是宁愿选择爱情吗?所以我认为还是应该跟喜欢的人结婚才对。而且现在也已经不是拘泥于门当户对这种观念的时代了。”
“你!”
她的脸色为之一变。
“你是不是想说我的生活方式太过老套啦!”
“咦?”
等我发现到自己不自觉地说了触怒她的话,赶紧捂住嘴巴后.却为时已晚了。
本以为薇若妮卡会一如往常将眼睛瞪成三角形.她却丢了句有如叉子前端般尖锐的话来:
“你的意思是本小姐跟不上时代吗!?”
“呃……我不是那个意思……”
“愚蠢至极!没有受封任何爵位的你。到底懂些什么啊?”
她仿佛要将手套扔到我脸上似的怒喝:
“听好了!在这个世界上.地位、名誉和金钱就是一切。我家和你那默默无闻的家庭不一样.既拥有崇高的名誉。也拥有多到花不完的钱;所以.再来就只剩下地位了。因此.请不要把我和像你那种毫无地位可言的家族相提并论!”
我畏畏缩缩地反驳有如沸腾的水壶般。突然生起气来的薇若妮卡:
“你、你也不必这样讲吧……而且,我觉得如果我要结婚。就算不是嫁给有钱人也无所谓。只要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人都没关系啊。”
“你说谎!”
她斩钉截铁地说道:
“什么只要是喜欢的人谁都无所谓这种话,全都是谎言!一旦没有钱,人们就会互相争执;就算有钱,但是如果没有地位,还是交不到朋友,因为没有人会愿意跟你交朋友!”
“怎么会……”
“那么,你的意思是即使要你和在泰晤士河搬运行李的工人结婚,你也愿意啰?你以为你父亲会认同邪种对象吗?”
对于因为被刺中要害而噤声不语的我.薇若妮卡更加咄咄逼人道:
“看吧,说不出话来了吧!希望你不要再自以为很伟大地.在我面前说那种虚伪的话了——啊啊。对了。你的家庭,正好就是这种能言善道的背景嘛。”
由于薇若妮卡的语气突然变调,害我也跟着吓了一跳。
“你、你说什么啊?”
薇若妮卡用手指抵着嘴巴,窃笑起来。
“我知道关于你父亲家里的事情喔……辛克莱尔家族是因为在泽西拥有大片土地而崛起的。现在虽然还有外交官背景。但是你母亲就不是这样啰。”
“听说她好像是卡明大臣在印度旅行的回程中.所带回来的孤儿呢。”
“咦?”
我听到这前所未闻的消息,明显感觉到自已连手指头都僵住了。
(妈妈是孤儿……)
我气愤地反驳:
“不可能!妈妈的娘家是外务大臣亚瑟·卡明那边的亲戚。露西阿姨也说过妈妈原本就是贵族出身的啊!”
“所以我才说她是养女啊。”
薇若妮卡仿佛一刀割断花茎似的断然说道:
“听说你母亲是位艳冠群方的美女对吧?就因为这一点。所以许多人都谣传或许她是假藉卡明大臣的养女之名,暗地里却不知道究竟是当他的养女,还是当起了他同居的情妇呢!因此,你父亲和母亲结婚时.才会遭受到亲戚强烈的反对。哼哼,那也是当然的啊。谁叫他要和那种身份不明的女孩结婚……”
我握紧了正不停颤抖的手指,一边忍住颤抖一边说道:
“妈、妈妈不可能是印度人。因为,照片里的妈妈皮肤非常白皙,头发也是漂亮的金黄色!”
“喔~可是呢……”
薇若妮卡伸出两根手指抵在嘴边。
“印度成为英国的殖民地也有好长一段时间了,就算真的有在印度出生的金发英国人也不足为奇。而且,印度也有金发的波斯人啊。”
“怎么会……”
虽然心里一边想着不可能这样,但却也似乎了解到爸爸威廉的亲戚们。之所以不断贬低妈妈的理由了。
(妈妈是出生于印度的弃儿……而且被卡明大臣捡了回去当养女。一直以来.我都以为妈妈是贵族出身——)
薇若妮卡兴味盎然地看着有如陶壶般面色铁青的我,接着便做作地扯开嗓子:
“啊啊.对了,所以你才会不在乎结婚对象的身份啊,毕竟你是卑微的孤儿的小孩,因此也没有余地去介意那种事情了,对吧?”
“唔…………”
“因为出生背景莫名其妙,所以你母亲才会变成那样吗?社交界有名的花花女郎,最后甚至还和印度的低等男人私奔……”
“吵、吵死了!”
我终于忍无可忍地当着她的面怒吼道:
“你如果再这样拿我家人的事当笑柄,我是不会饶过你的!”
如果是以前的我,即使听到别人这样说妈妈的坏话,大概也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然后暗自忍住眼泪吧!
但是。自从来到印度以后,我就变了。
虽然进入这所欧路卡女子学院就读还没超过一年,但是这种远离伦敦和亲人的生活……以及所有事情都得靠自己亲手去开创(就连朋友和身边的事情也是)的每一天,确实让我变得更加坚强与柔韧了。
“像你这种为了保护自已而不断责怪别人的人!实在是太卑鄙了,薇若妮卡!”
“什……”
她大概没想到我会反驳吧。只见薇若妮卡惊讶地张大眼睛,并且很快地双眼泛红。
“什、什么卑鄙啊!全都是事实不是吗?”
“那只不过是传闻罢了。而且,相信那种事情,还进而到处散播的人.不是肤浅就是卑鄙吧?愚蠢至极!”
为了更加强调“愚蠢至极”这句话,我接着说道:
“像你这样成天只会炫耀身份身份的,但那又不是靠你自己的力量得到的东西吧?不甘心的话,就拿出自己的实力来让我们瞧瞧,而不是像个乞丐一样,什么都不做就只会等着拾人牙慧。”
“你、你说什么!”
她气得将手上的象牙梳丢到地上。
我轻而易举地躲开她的攻击。
“你竟敢说我是乞丐!?”
“乞丐才不会炫耀自己呢,你甚至比乞丐还不如。”
“好样的,你这个……”
接着。薇若妮卡以一种仿佛快要长出角似的气势,向我扑了过来。
“给我修正你的话,你这个没有爵位的人!”
“没有爵位又怎样!你自己还不是半个美国人。”
“什么!”
美国人。
看样子,这件事对薇若妮卡来说,应该就是最大的罩门了吧。
“不可原谅……”
她的表情迅速一变扑了过来,企图勒住我的脖子。
“你竟敢……你竟敢说我母亲的坏话!”
“咦……等……”
我无法理解薇若妮卡到底在说些什么,顿时感到一阵困惑。
可惜,她现在根本就听不进去别人的话。
“——我打从一开始就看你非常不顺眼了!”
她露出仿佛被恶魔附身般非常可怕的表情说道:
“我、我一直都很想和卡莉和睦相处……自从你来了之后,她就一直黏着你。之前那场派对也是,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以认识王子,却被你破坏掉了……!”
“王子……?”
看样子。她好像是在说那场夏天结束时,由红茶夫人举办的派对上所发生的事。
(也不能说是我破坏的啊……)
我不停挣扎试图甩开薇若妮卡。就在这个时侯……
她却突然用力地挥动手臂。
“你这个人、你这个人有够碍眼的啦!”
——发出“啪”一声,有如弹簧跳开的声音。
“啊…………”
那是薇若妮卡打了我一巴掌的声音。
发出声音后又过了一会儿,脸上才渐渐泛起一阵热辣辣的疼痛感。
(薇若妮卡……打了我。)
就在那瞬间,我脑袋里的某样东西啪嚓一声断裂开来。
我立刻举起右手,扯住她的大胡萝卜卷,将她的身体整个压倒。
“看你干的好事!”
“呀啊!”
我猛力将薇若妮卡一把推开,便轻而易举地让她从我身上滚下来。我把握住她摔躺在地面的好机会,趁势飞扑到她身上。
“很痛耶!”
“什么嘛。明明就是你自己活该!”
我试图骑在她的身上,却始终不太顺利。都是因为薇若妮卡在我下面胡乱挥动手臂的关系。
“你、你滚开啦!”
“你才滚开咧!”
“闭嘴!是我先说的耶!”
“跟那个没关系吧!”
当我用力扯着她的大卷发时,她便发出歇斯底里的猫叫声,接着往我的脸上一抓。
“好痛!”
我不自觉地护着脸,她则报复似的扯住我的头发。
“你干什么啦!”
我下意识地胡乱踢了一脚,正好踢中薇若妮卡的脸。她“唉哟!”尖叫一声后.便顺势往后倒了下去。
“唔呜呜呜呜……”
等她爬起来时,脸上赫然出现一道清楚的鞋印。
她一边捂着脸颊.一边吼道:
“你好大的胆子啊!”.
“那是我要说的话吧!”
“你这个臭矮冬瓜!”
“你说什么啊,小红萝卜!”
“塌鼻子!”
“雀斑鬼!”
到了这地步.状况且经演变成低级的对骂,直到彼此词穷了为止。
之后,我们在房闻的地面不停翻滚着,互相拉扯对方的头发,并且互咬对方的手臂.咬到几乎留下齿印。
就在这个时候。
哗——!
熟悉的导护生专用银哨声响起,我们这才回过神来。
“你们在做什么!”
我战战兢兢抬起头来,只见表情超阴冷的宿舍长休密特小姐。正双手插腰地站在那里。
“啊…………”
“钱伯斯小姐、辛克莱尔小姐.请起立!”
我和薇若妮卡有如被丝线拉扯手脚的木偶一样,在原地站起身来。
“呃.那个……”
“熄灯前竟然发生互殴的打架行为.这是身为低年级生模范的中年级学姐该有的行为吗?”
她用几乎可以媲美从喜马拉雅山上吹来的冷风般冰冷的声音说道。
“那、那是因为辛克莱尔小姐说了恶意中伤我的话,我才会……”
“到底是谁先说的啊!”
“是谁都无所谓.问题不在你们打架的原因。”
她慢条斯理地翻开了那本被称为圣经簿、由宿舍长代代传承下来的皮制笔记本。
“我会帮两位各打上四个Y。你们应该没有异议吧?”
“呃啊啊!”
休密特小姐对不自觉地发出像是被踩扁的青蛙般叫声的我,不容分说地叮嘱道:
“没有吧?”
“…………是。”
“知道了。休密特小姐。”
我乖乖地接受处罚。因为在我这一路被打上Y的心路历程中,已经对这个不管面对什么理由或哀兵政策全都无动于衷的人.有了最刻骨铭心的经验了。
“那么.你们两位明天下午就把宿舍的楼梯.全部以‘红茶擦拭法’擦过一遍。”
我大吃一惊。
(呃呃。红茶擦拭法……)
这种先将已经泡得没有味道的茶叶撒在地上后.再和垃圾及,污垢一起擦拭干净的清扫方法,在学生们之间,是一项因为非常麻烦而让大家很反感的处罚。
我为了压住烦躁的表情而低下头来。横扫旁边一眼后,果然看到薇若妮卡也是一脸郁闷。
“钱伯斯小姐这礼拜已经累积不少Y,请格外注意。两位都已经累积了七个Y.请在周末前记得到隔壁教堂清扫庭院。那么,请安静地熄灯。”
最后说了句晚安后,休密特小姐便碰咚地关上门。
“……………”
“……………………”
我们一边感受着尴尬的气氛,一边慌张地准备就寝。由于头上的蝴蝶结及制服全都变得皱巴巴了,于是我便一如往常地将它们放在床底压平。
掀起床罩,接着尽可能地用手把皱摺抚平。为了避免衬衫的扣子压坏,必须用手帕将之包起来;裙子则用大一点的围巾盖住,这样就大功告成了。头上的蝴蝶结无法靠这个方法压平,必须将它夹在厚一点的书本里.并且在上面堆几本较重的教科书。
(嗯?)
我突然感觉背后有股视线,这才发现薇若妮卡好像想和我一样将制服压平在床底,但又不知该怎么做才好的样子。一定是因为之前都是由女仆洁咪帮她拿到洗衣间熨烫的关系,所以她才没有试过将衣服放在床底压平。
我无可奈何地走向她的床边,一把抓起她的裙子。
“……给我吧。”
“咦?”
“我帮你弄。”
薇若妮卡不敢置信地盯着我看。
“啊…………”
“我话先说在前头,下次你得自己弄喔!”
我用粗鲁的口气说完后,便依样画葫芦地完成将衣服压平在床底的准备动作。接着迅速回到自己的位置。
我可没有那么好心帮她喔。
只是身为同寝室的室友,她那种根深蒂固、什么都不会的大小姐习性,不仅会令我感到困扰,而且她再这样磨蹭下去,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关灯啊。
但是,过了一会儿,却传来了令人意外的回答。
“…谢………………谢…………”
“咦?”
我完全没想到她竟然会说谢谢而吓一跳,从枕头上弹起来。
由于已经过了熄灯的时间,房间里没有一丝灯光,所以我根本看不到薇若妮卡当下的表情。
只是,她的声音似乎非常困惑……我感受得到不太像她会表现出来、一种竭尽全力的气氛。
“………………”
“……………………”
房间里暂时飘浮着一股寂静的气氛。
不久,巡逻导护生的脚步声喀喀到来,稳稳地经过我们房间门口后.便踩着缓慢的步伐走下楼梯了。
薇若妮卡突然说道:
“真对不起,那样说你母亲……”
我再度受到惊吓,便不自觉支起上半身,想看看睡在我右边床铺上的薇若妮卡。
她依然将半张脸埋在棉被里,叽叽喳喳地继续说着话。
“咦……”
“以前我父亲也曾经骂我母亲是乞丐!所以……我才会不自觉地恼羞成怒。”
“你爸爸?”
我有点讶异。
就我所知,她妈妈应该是美国屈指可数的大富豪才对啊。
“话先说在前头。我母亲可是个很棒的人喔,才不是什么乞丐呢。”
由于薇若妮卡突然说起了出乎意料的故事,因此我只好充当她的听众。
那天晚上刚好接近满月,月光明亮到即使拉上窗帘,都还是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月亮的轮廓。
或许就是因此而产生了无睡意的气氛吧。
我们在月亮穿越房间之前,第一次跟对方聊起了自己的事情。
“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长辈们就一直灌输我人类只分为支配者和被支配者.这两者其中之一的观念。”
我静静听她说.第一次看见薇若妮卡像这样述说着自己的事。
“人是绝对不可能平等的。”
“为什么……”
“因为社会已经变成那样了。不管怎样的社会都有上下之分,就连家人也是一样。父亲永远比母亲伟大,兄弟也是先出生的拥有较大的权力。”
“总之,人类只会用比自己高还是低的方式来评量他人。”
被她这样一说,我才觉得或许真是这样。
在这个世界里。上下之分永远比对等关系来得多。
真要数的话。还真是数也数不清呢……
“我母亲经常将‘一定要比出生时的身份更上一层楼’这句话挂在嘴边。”
“更上一层楼?”
“往上爬。并不是为了要从高处向下看。我母亲曾经说过。人类这种生物,只要爬到高处往下看,不管多么不可原谅的事物,都会变得可以原谅。因此。她才会说自己要往上爬。然后再原谅别人。”
薇若妮卡一点一滴地说着。
仿佛在忏悔什么似的。
“我父亲虽然是出身于爱丁堡的伯爵世家。但是那个伯爵世家早就已经落魄衰亡了。伯爵家很需要钱。因此母亲那边的人才会叫父亲入赘。”
也就是说,父亲是被母亲那边用钱买下来的。她补充道。
“用钱买下来……”
“母亲的娘家在美国可是屈指可数的大富豪喔。他们原本就是南部的大地主,并且还拿出一些资金开发好几座油田,听说在上一次世界大战经济繁荣时赚了不少钱。幸好有这么富裕的母亲伸出援手,所以父亲老家爱丁堡的伯爵家族。才得以在社交界保住面子。”
说到陶德·钱伯斯.是急速成长到就算在英国,也无人不知的美国新兴财团。
目前不仅跨足石油。还经营钢铁、金融等关系企业,总之涉及了各式各样领域.另外该家族还出了两位议员。
社交界经常说.钱伯斯家族得到的英国爵位,根本就算是他们收集到的头衔之一。
而这件事,甚至让英国的经济界。被评为美国的慈善事业对象。
“对于接二连三失去世界各国殖民地的英国来说。美国是他们无论如何都想和睦相处的对象,因此英国的经济界为了向钱伯斯家族靠拢,甚至不惜重用父亲一族。”
“父亲之所以被冠上孟买总督的地位.也是拜这件事所赐。”
“但是,父亲是个心态卑劣的人。再加上因为他是次男的缘故,无法继承爵位,所以不时会责怪母亲——”
我清楚知道她正用力捏着枕头角。
“父亲不满自己的地位和面子全都是靠母亲得来,因此每次只要一喝酒.就会指着母亲的鼻子,骂她是暴发户中的乞丐。我也曾经被他辱骂过,说什么爱丁堡伯爵家族的血统里,没有红头发的后代。所以……”
薇若妮卡声音紧绷着。
“所以.我一定要成为公主,让所有人刮目相看。因为只要当了印度的公主,地位自然就在父亲之上,母亲也不必再过着惧怕父亲的生活了。不管用什么方法,我一定要更上一层楼,让大家在称呼我们的名字时,必须在后面加上‘殿下’——这样一来……”
她轻轻地吐露出最后一句话:
“总有一天.我才能够原谅父亲……”
说完后.立刻陷入一片沉默。
我被她那宛如暴风雨般的诉说气势压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啊啊,原来如此,薇若妮卡想拯救她妈妈。)
对于想不断往上爬的薇若妮卡来说,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必须位居自己下位才行。这样一来,才能够藉由自己成为公主,替长久以来受到父亲藐视的母亲和自己己找到一种正当性。
‘你竟敢取笑我母亲!’
‘都是父亲害的!’
我终于明白原来她那种积极想要成为公主的志愿,是从这里衍生出来的了。
因此。她才会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始终在意着自己的地位……
(原来是这样啊。)
此时我才觉得.终于有点看清了这个叫做薇若妮卡的人。
(之前一直认为只能用傲慢两字来形容的薇若妮卡,原来也有属于她自己的想法啊……)
不过。还是让人觉得有点寂寞。
的确!人类一旦站在比对方高的立场上,就会忘却过去一直堆积在心里的疙瘩。人们很容易怜悯地位比自己低下的人。
但是,像这样只拿比自己低下或高尚的基准来加以判断别人,不是很寂寞吗?
(这样一来,自己的身边不就没有半个人了吗?)
然而。就算是我,也无法毫无顾虑地说出这些诰。
薇若妮卡是依循着自己的信念才这样做的。现在才知道事情始末的我说这种话,大概也只是多管闲事吧?
“薇若妮卡,你很爱你妈妈对吧?”
说出口后,我倒有点羡慕起她来了。薇若妮卡拥有让她这般重视的妈妈。
“是、是啊!当然爱啰!”
“真好。”
她倒抽了一口气。
“我根本不了解跟妈妈有关的事……”
“世、世界上还有很多你不了解也无妨的人啊。”
薇若妮卡慌张地说道。
“咦……?”
“我认为并不会因为你不了解就说你好或不好,毕竟事情会变成那样。也是无可奈何的啊。只要你这么想的话,下次就会更积极向上以避免重蹈覆辙。”
当我明白这是一向心高气傲的薇若妮卡特有的安慰方式,便忍不住笑场。
那个薇若妮卡竟然会安慰我。还更是不可恩议呢。
“谢谢你,薇若妮卡。”
“啥?我又没有做什么值得让你道谢的事。”说完后.我不知不觉地也说起了过去的事情。
自从我懂事以来。妈妈就已经不在了。爸爸威廉是个超级花花公子,身边总是围绕着各式各样的女人。
爸爸的亲戚们都很讨厌我。而总是保护我不受到他们欺负的人,就只有妈妈的妹妹露西阿姨一个人而已……
很奇妙的。对方明明是我曾经那么讨厌的薇若妮卡,但是就在聊着聊着的过程中.心里那道坚硬的隔阂似乎也慢慢消失了。
我深思着:啊啊。不知道谁曾经说过,这种对某人诉说的感觉,就像在神面前忏悔一样……
那天晚上。我和薇若妮卡在慵懒的睡魔来袭之前,不断聊着天。
仔细回想.就算是和卡莉、小满或是荷莉叶妲,说不定也不会聊过这么深入的话题呢。
就这样,夜已经很深了。当月亮慢慢西沉的时侯,我们也渐渐睡着了。
“晚安。”
自从和薇若妮卡同寝室以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向她道晚安呢。
“………………晚安。”
薇若妮卡在浅眠状态下翻转身体后,依然维持着背对着我的姿势,小小回了我一声晚安。
自从那天以后。我和薇若妮卡的交情突然变好了。
虽说感情变好了。但也不至于像小满及荷莉叶妲一样。会一起共度下课时间及午后时光。
不过,薇若妮卡对待我的态度,已经变得不再像以前那么针锋相对.而我也并不会像以前那样子讨厌她了。
虽然过去对老爱摆出傲慢姿态的薇若妮卡很反感,但是自从知道她之所以会这么做的理由(并不是因为我和她有同感喔)后,我也比较能够接受了。
周围的同学们看到感情突飞猛进的我和薇若妮卡。全都窃窃私语地互相讨论着我俩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们两个发生什么事了吗?”
“炸弹女孩夏绿蒂和薇若妮卡竟然能够和睦相处?”
在这所学院生活的少女们。正处于对这种关系变化最为敏感的年纪。
“我还以为你们建立共同阵线了呢。”
说话的人,正是对我们之间关系的变化,感到最惊讶的小满和荷莉叶妲。
“共同阵线?”
“也就是说.你和薇若妮卡的利害关系达到一致了吧?你想把卡莉从那位公主身边抽回来,而薇若妮卡则是想要夺回特别室,没错吧?”
“大家都在谣传你们为了对抗那位公主,因此决定暂时联手。”
我不禁对于谣言这种无边无际的想像力感到非常佩服。
本小姐为了把卡莉抢回来,决定和薇若妮卡暂时休战。这种谣言未免也太穿凿附会了吧?
“不是因为那样啦……”
“不然你是吃错什么药?”
“唔——”
我一边烦恼着该怎么解释最为恰当。一边说道:
“就像突然刮起一阵强风将窗户吹开,接着小偷便跑进来的感觉吧?”
她们两个同时露出讶异的表情。
“完全听不懂。”
“我也是。”
我不禁苦笑。和薇若妮卡之间关系的变化,就连我自己都完全没有预料到,也难怪她们会这么认为了。
——那天下午。我和薇若妮卡因为打架的惩罚,而一起将学院里的走廊全部以红茶擦拭法擦了一遍。
据说这种将茶叶渣洒在地上,然后连同污垢一起擦掉的方法,不仅具有打蜡效果,还会散发出阵阵香气。
“为什么我非得做这种女佣做的事情呢!”
虽然薇若妮卡从头到尾都很不爽。但当她看见我没有半句怨言地埋头苦干时,就又勉强跪回了地上继续擦地。
反正。不管再怎么抱怨,我们还是提不起勇气去忤逆那个可怕的酷小姐。
(啊啊,腰好酸喔。)
我欲振乏力地靠在扶手上。红茶擦拭法光看就是件重度劳力的工作.做个十分钟就足以令人腰酸腿软了。
突然传来一阵叩叩叩。像是敲击玻璃窗的声音。
我停下手边的工作。抬头看向楼梯平台上用来采光的窗户。
接着——
“哎呀,尿布!”
那只只有尾巴是茶色.也是我将它取名为尿布的鸭子,正从窗户探头进来。
“喂喂,你要去哪里啊?”
“抱歉。我去一下厕所!”
在告知薇若妮卡我要去一趟厕所之后,我仍然拿着抹布,就这样跑出学院。
在结束夏天社交季节后的王国境内,行人变少了许多。为了躲避印度的炎热夏天而来到海边避暑的英国人,现在也各自回到自己的家里.
“尿布,是艾德来到城堡外面了吗?”
尿布得意洋洋“嘎”地叫了一声。
“好,我知道了!”
我抱起了尿布后。便朝搭建在学院隔壁,用古老石头砌成的教堂走去。
从那时候开始,我和艾德华只要一有事情,就会约在这座城堡外头见面。
如果想从王国内到外面去的话,就只能穿越王国唯一一道门。过,因为任谁都看得出来我是个学生,所以(基于危险的理由)根本不会有守卫愿意让我通过。
但是.另外还有一条小路。事实上,教堂后面的旁边,矗立着一道约有我两倍身高的高墙。这道墙,就是将“王国”与邦达里寇特街道分隔开来的厚墙。
也就是说,只要能从教堂里面翻过这道墙,就可以不被发现地穿越城堡了。
当然.由于城堡墙壁比我的身高还要高出许多,所以一定要有人在‘外面接住我才行。
至于扮演中间联络人角色的,当然就非这只聪明的鸭子尿布莫属了。
“艾德在吗?”
比我轻松就飞上墙的尿布。嘎地回应了一声。看样子,它似乎就在外头。
“尿布,等一下再给你饼干吃喔。”
我躲过旁人的耳目,若无其事地跑到教堂里,攀上梯子,迈向里面的钟楼。
太好了。没有半个——发现目标物艾德的头,视野良好!
“嘿咻!”
我望了望四周.确定没有半个人之后,随着一声吆喝,跳到教堂的屋顶上。
在仿佛当起小偷的气氛之下,我就这样沿着屋顶缓缓移动,瞄准分隔王国与外面的墙上纵身一跳!
“艾德。久等了——”
一发现熟悉的脸庞后,我立刻从墙壁上朝他的位置,奋不顾身地跳了下去。
“喂。等、等一下……”
艾德华虽然慌了一下子.但又马上做好接杀动作,准备成功地接住我。
然而——
“呜哇!”
“啊!”
一时阻挡不了那股冲力,我们就这样摔倒在王国外的地面上,跌了个屁股开花。
“抱、抱歉,艾德!”
“喂.夏绿蒂。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要等我说好了之后再跳下来吗?”
艾德华额头上一边冒着青筋,一边确认挂在脖子上的相机是否安然无恙。
“啊啊。幸好相机没有怎样。”
之后,不知道为什么,艾德华好像有点怀念似的眯起眼睛。
“真是的。这年纪的孩子每个都这么蛮干吗?”
“咦?”
我一反问.艾德华叹口气,接着便放开了手,拍拍沾在屁股上的泥土后站起身来。
“什么什么?那是指艾德的情人吗?”
“怎……”
他好像有点惊慌失措似的鼻子微微泛红。
“你这个小鬼头竟敢取笑大人!”
“有什么关系,告诉我嘛,那个人是艾德的情人吗?”
“这个嘛……”
他犹豫了一下。便开始把玩起挂在脖子上的相机。
“如果是的话就好了……”
看到艾德华露出有如香烟般苦涩的表情苦笑着,看得出来他的恋情并不是很顺利。
我心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让他出现这种表情呢?
他说对方也曾说过和我一样的话,或许年纪跟我差不多吧……?
“话说回来.她最近怎么样了?”
趁我还在发呆思考着这件事的空隙,艾德华已经恢复了往常的表情。
“她是指谁?”
“就是瓦多达拉的公主,克利休纳·帕德马帕蒂啊。”
“呃.嗯嗯……”
还在想着别件事的我,有点难为情地转过头去。
“没有什么不同.还是像往常一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且好像依然很爱使唤卡莉做事。”
“你说的卡莉,是你的朋友对吧?”
“是好朋友。”
我不经意地强调着。
“不过,自从她成了宿舍长蓓琳达·休密特的跑腿之后,似乎就不像之前那么爱胡言乱语。虽然还是一直猛拍照就是了。”
“这样啊。”
艾德华像是要将这件事。深深刻入记忆里似的点点头。
“那个蓓琳达。是个怎么样的人啊?”
“宿舍长吗?这个嘛,她是个很可怕的人。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帕蒂好像非常喜欢她.一直很勤快地做着原本是低年级生应该做的擦鞋和倒茶工作。总之.帕蒂是个怪人就是了。”
我交叉着手臂,故作沉思状说道:
“突然改变合唱课的主题曲。又突然说想玩枕头战……这些都还好,她甚至说出想当比鬼还要恐怖的酷小姐的跑腿这种话。”
我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但是,一听到她就快要结婚的消息。我实在是没办法讨厌她。”
艾德华在听了好一会儿我的抱怨后,突然嗤嗤窃笑了起来。
“你真是个好孩子。”
“真是的。连我自己都这么觉得。”
我肯定自己。
我明明就因为卡莉被抢走而觉得很不甘心.我还真是单纯得可以了。
接着,艾德华动了动他那形状姣好的眉毛,仿佛看到心爱的东西似的说了句:“这样啊。”
“或许是单纯也说不定,但是一定有人被你这一点拯救了吧。”
“是这样吗?不过,或许我只是单纯觉得,如果换成自己遇到那种事情。一定会很不喜欢罢了。我虽然听说以前的婚姻大事都是由家人来决定的,可是现在都已经二十世纪了,还搞那种政策联姻……”
“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上下之分。这种事就不可能完全消失。”
他说道。
那种莫可奈何的说法。让我想起那天晚上的薇若妮卡。
“没有办法的吗?”
“虽然并不完全都是那样,但还是有无能为力的部分。你应该知道.她要嫁过去的海得拉巴是个回教国家吧?”
我一边回想着荷莉叶妲教过我的牛脸.一边点点头。
“嗯,那是位在南印度。可以称得上独一无二的大型回教国对吧?”
“没错,几乎所有加入回教联盟的国家,例如巴基斯坦、喀什米尔以及孟加拉,全部都集中在北印度地区。
只有海得拉巴比较特别。
问题是,那些回教联盟主张要在实现印度独立之时,创造一个只有回教徒的国家。”
我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我曾听说过巴基斯坦一直很想从印度独立。
这么一来,对终于可以合而为一的巴基斯坦来说,虽然是件好事,但是在南部独撑大局的海得拉巴,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这么说来。海得拉巴会怎么样呢?”
“身为回教国家,当然就会力挺回教那边。但是.万一印度教和回教之间开战,只有海得拉巴是回教国,事情就不太妙了。”
我回想起海得拉巴的地理位置后。便应了一声表示同意。
“原来如此。因为海得拉巴就在印度教国家的正中央……”
“没错,就连外行人也知道。如果敌方阵营出现在那种地方,会有多么不妙吧?就等于眼睁睁把肚子露出来给人捅一样。
由尼赫鲁所率领的印度国民大会党,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回教联盟独立。
因此,才决定凭藉瓦多达拉的力量。”
接着,我终于了解这繁琐复杂的政治话题,其实和帕蒂有关了。
“所以.帕蒂才要嫁去海得拉巴吗?”
“没错,瓦多达拉是印度教国家之中,最富饶且拥有悠久历史的大国。藉由结合瓦多达拉和回教大国海得拉巴。印度多少可以避免回教势力谋反。”
一切都是为了让印度团结一致。艾德华又重复了一次。
他的口气仿佛热血的印度革命家。
(艾德该不会是……)
我感觉到一件原本在心里微微察觉的事情。突然转为确定。
不过,对方是个大人,而且还是阅历无数的报社记者。就算认真地向他提出问题.他应该也不会乖乖回答才对。
因此,我决定赌上一把。
“对了,关于我刚刚问的事。艾德你有情人吗?”
这个出奇不意的问题.让他仿佛有点惊慌失措地拼命眨眼睛。
“干、干嘛突然问这个啊?”
“没有啊。我只是觉得,既然你游遍了全世界,应该无法轻易见上情人一面吧?就连我爸爸也很少回伦敦呢。”
“啊啊,原来是这样……”
他从西装内袋掏出橘色的纸盒后,抽出了一根香烟,那是他总是叼在嘴边的香烟。盒子外面写着一些不是英文的文字.并且散发出浓厚苦涩的味道……大概是印度的牌子吧?
“情人啊……嗯。应该算有吧。”
“哎呀,真的有啊?”
我故意发出打趣的声音。
“你们怎么相遇的啊?她是哪里人?会结婚吗?”
“……怎么女孩子都老爱连珠炮似的问一堆问题啊?”
艾德华将香烟移开嘴巴后,接着用挟着香烟的手指着上方。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就像你一样,从上面掉下来的。”
“掉下来的?”
“没错。她很顽皮。直接从阳台上跳了下来。拜她所赐,我的后脑勺用力撞了一下。你也一样,或许我真是命中注定要来接你们这些野丫头的呢。”
他开着玩笑,巧妙地转移话题。
我心想:就是现在!
“那个野丫头.是帕蒂吗?”
正准备将香烟再次移到嘴巴上的手指,突然停下动作。
“什…………”
他什么都不想说似的快速叼起香烟。
然后深深吸了口气,再吐出烟雾后,将那张明显比刚才沉着许多的脸转向我。
“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才不是呢。”
正情紧要关头,于是我更加逼近艾德华。
“你刚才自己不也说了吗?本来就是这样吧。”
“我……怎么可能。”
“我刚才问你‘那个人是你的情人吗?’时,你还记得你回答:‘如果是的话就好了。’吗?接下来,你是这样说的对吧?你问我她最近怎么样了:”
之前。我们还一直在讨论着说不定是艾德情人的女性,接着却突然转移到帕蒂公主的话题。如果她们两个并非同一个人,他应该不会使用“她”这种说法。
“…………伤脑筋。”
他举起双手.像是打从心里感到惊讶的样子。
“我看你别当报社记者。改搬到贝克街(注:位于伦敦的一条街道,据说名侦探福尔摩斯就住在贝克街221B号)去住好了。”
“别打岔。快点回答。你的情人就是帕蒂对吧?所以,你才会想知道她的事情。”
他仿佛有点难以启齿似的。叼着香烟低下头去。
“夏绿蒂。拜托你不要再问了……”
“因为你说过不会写成报导,所以我一直很怀疑。既然不会写成报导,那为什么会对帕蒂那么有兴趣呢?你不是找瓦多达拉的公主有事,而是担心她好不好。也就是说,你是帕蒂的……”
接着,艾德华慢条斯理地轻轻用食指抵着我的嘴角。
“啊…………”
只是这样的一个小动作,我就明白了。
他明明什么都没说。
——只是,这样的一个小动作。
(艾德华……)
他像是忘了语言似的沉默了好一会儿,靠在城堡的石砌墙上,闭上眼睛。
接着。他开口说道。
嘴角牵扯着一丝苦笑。
“——我也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子。”
将还剩下一点的香烟捻熄在墙壁上。
“对方并不是个普通女孩子,而是一国的公主。而且.也已经有门当户对的结婚对象了……我根本就不能怎么样。”
“艾德……”
“是啊,脑袋明明很清楚,但无论如何就是做不到。”
“什么?”
他淡淡一笑。
“放弃她。”
他就这样背靠着墙壁仰望天空。
“会是个很无聊的故事喔?”
“没关系。”
“那。我就说喽。
——我父亲是个投资者。虽然父亲已经有个打从心里深爱的女人了,不过碍于身份不匹配,所以才不得已和我那身为没落贵族女儿的老妈结婚。但是尽管如此,我父亲依然无法和他的爱人断绝联络,因此他几乎不回伦敦老家,终日流连在爱人的家里。我在那里似乎还有七个兄弟姐妹呢。三个比我大、四个比我小。”
不过.从来没有见过面。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他们两个倒好,毕竟彼此相爱嘛。可是,我老妈就很不幸了。明明是个用情很深的人。父亲始终对她不屑一顾。”
“你母亲过世了吗?”
艾德华点点头。
“在我八岁的时候。父亲觉得我很麻烦,所以把我送进利斯中学。”
他正想从口袋里掏出新的香烟时,才发现已经抽完了。
他啧地哼了一声。
“即使考完试、放假后。我依然无家可归。不管是圣诞节或是暑假,我一直都住在宿舍里。
只有一次圣诞节的时候,我无论如何都想见父亲一面,于是只好不停央求照顾我的女佣,让我到父亲爱人的家去一趟。我一直在外面等到太阳西沉后,闻到从屋子里飘出阵阵香味。甚至还听到兄弟姐妹的声音:‘妈,爸爸什么时侯回来啊……?’
终于。父亲抱着一大堆礼物回来了,总共抱着七个上面各自绑着蝴蝶结的大盒子。然而。我宿舍里的信箱里,却连一张卡片也没收到。”
他用力握紧手中的香烟盒,仿佛那就是父亲一样。
“如果真的相爱。那就别管身份的问题,去结婚嘛。”
“艾德华……”
“这样一来.我老妈也不会那么不幸了。”
“但、但是……”
我突然想去拉开他的手,但一想到自己的老毛病就顿了一下。因为我觉得他再这样紧握拳头,说不定连他自己的手骨都会碎掉。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但是这样一来,你就不会出生了,也不可能遇见帕蒂了。对吧?”
“夏绿蒂。”
艾德华尽可能露出温柔的表情,凝视着我。
“你知道在这世界上,我最憎恨的人是谁吗?”
突然被他用一种训诫般的表情问道,我不禁吓了一跳。
“不、不知道。”
“既不是父亲,更不会是可怜的母亲,也不是我的兄弟姐妹。”
他依然面露微笑地说着。
“而是我自己。”
我的表情一阵僵硬。
“为什么……”
“夏绿蒂,当我看见兄弟姐妹们开心地拆着圣诞礼物时,我打从心底希望自己是由父亲的爱人所生下来的——而不是由我那么深爱着的母亲。”
(艾德华。)
我发现在他那张不畏人群的笑容下.还流着另一种血液。
‘如果真的相爱,那就别管身份的问题。去结婚嘛。’
这句话里充满他对于以身份、或由家人决定的婚姻.抱持的一种近于洁癖的厌恶感。
(啊啊,所以,他才会这么反对帕蒂的婚约啊。)
要说这想法孩子气,或许真是这样吧。
不过,我还是觉得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这种观念吧。不提他人。就拿我自己来说好了,这样一路看着花花公子爸爸的所作所为而长大成人,才会导致自己罹患这么严重的男性恐惧症。
只要是人,不管谁都会有童年时光。正因为如此,才无法轻易逃出那个时期所养成的性格或是心结吧。
艾德华完全收起之前的复杂表情,转过头面对着我。
“这样一来,我就全部跟你说吧。所以,我希望你能协助我。”
“协、协助……”
我突然有种莫名的预感,好像即将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而且自己还有可能会身陷其中的暴风雨前预感……
“正如你所想的,帕蒂之所以会转到那所学校。正是因为便于行动。如果留在瓦多达拉皇宫里.一旦到了紧要关头,可能会被禁止外出。”
“紧要关头?”
“没错,就是紧要关头。我为了带她离开印度。正准备帮她用假名取得护照。在取得护照的这段期间,我希望你能安排让她顺利逃出王国。”
我一阵傻眼地看着艾德华。
“咦?逃出王国……”
我忽然觉得从自己的身体内部,涌出一股不知名的热流。
带帕蒂离开印度……?
帮她用假名取得护照?
接着。逃出王国?
(这难道是指……!)
我的眼睛就这样对上他的视线,而他的眼里正闪烁着前所未见移光芒。
“Weloveeachother.”
艾德华看着顿时愣住的我,非常认真地用一种不曾出现过、充满情意的表情说出这句话:
“我打算跟帕蒂私奔。”
我怀着复杂的心思和艾德华道别后,回到欧路卡女子学院的宿舍。
薇若妮卡应该对我打扫到一半突然消失很生气,然而我却没有心情去顾虑这件事。
(艾德华要和帕蒂私奔……)
我知道.说比做简单太多了。帕蒂是瓦多达拉的公主,而艾德华则是英国报社的记者。
而且.目前印度正企图从英国手中独立。区区一个平凡的英国人以及瓦多达拉的公主。哪有那么简单就能逃出印度啊……
(不管艾德华多有本事,都是不可能的……)
“不过.我必须和她谈谈。”
我一心只想当面和帕蒂说个清楚,为了寻找应该在宿舍里的她,而走遍聊天室及刺绣房。
在找了好几个想得到的地方后。我想起还有一个地方还没找过,便爬上五楼。
如果她的兴趣是拍照,应该会想将那里的风景纳入收藏才对,这一点我非常有信心。
那就是我和卡莉初次见面的地方。
(果然在这里。)
爬上阁楼打开天窗后。她果然在那儿。
帕蒂坐在绵延不绝的屋顶上。呆呆地远眺阔展在眼前的王国。
她最得意的黑色CONTAX相机依然悬挂在脖子上。
“帕蒂。”
我的叫声引得她回头一望.惊讶地张大眼睛。
“哎呀,夏绿蒂。”
前一刻的忧愁表情就像是没发生过一样。帕蒂脸上立刻浮现开朗的笑容。
“是卡莉告诉我这里的,我偶尔会来喔……很漂亮呢,真是太适合拍照了。”
说完后.刻意举起相机。
(明明就没有拍照的意思。)
我从天窗爬出来。站在屋顶上,接着走到帕蒂身边。
“你竟然会单独行动,还真是难得耶。”
“咦……?啊啊,我正好想要独处一下。更何况,我本来就不喜欢被一大群人围绕着。”
“你是个公主耶?”
她困惑地缩缩脖子。
“皇室的人就是会给人这种印象吗?不过,现在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了。我的阿姨和父亲都是毕业于英国的学校。就连我,之前也一直很想依循他们的做法……”
之前一直很想……我发现她是用过去式述说这件事情。
帕蒂将随风飞扬的头发拨到后面,并且把视线移向大海。
“反正.这大概永远都不太可能办到了吧。”
“……因为你要结婚了吗?”
虽然我很想尽量轻描淡写切入主题,不过声音好像还是显得有点僵硬。
“哎呀。你已经知道啦?”
帕蒂像是非常意外地杏眼圆睁。
“该不会是已经刊在报纸上了吧?伤脑筋——这样一来,说不定会被提早叫回去呢。”
就在我正想说出“不是这样”的前一秒。
“我真的对你满抱歉的。”
帕蒂以一如往常的甜甜笑脸说出这句话。
“帕蒂……”
“去英国留学.并且到公立中学念书,一直是我的梦想。不知道那是什么时侯的事了,我在偶然下得到祖父的旧相机,便沉迷于摄影的世界里了。即使身为女孩子,却还是希望有一天能成为一位摄影师。”
她双手紧握住垂挂在脖子上的CONTAX相机。
“所以.现在这里就像天堂一样,而且我也当上一直很憧憬的跑腿生了……虽然这里并不是公立中学,却有着很多类似的规定,让我觉得非常兴奋。如果还能度过万圣节、并且吃到国王的派,那就真是太完美了。”
“很可惜。这里是不过万圣节的喔。虽然如此,不过我们在盖伊·福克斯之夜时,会举行更刺激的游戏。”
哇塞!她兴奋地双手合十。脸上熠熠生辉。
“果然每个不同的学校,都有自己的游戏或是习惯呢,太棒了!”
“帕蒂……”
“……好想待到盖伊·福克斯之夜过完为止喔。”
她低声呢喃着。
由于那真的是非常细微的声音.因此转眼就被屋顶上的强风带走.吹向大海去了。
“关于结婚这件事.我并不会觉得很不可恩议。在印度,就算不是一皇族成员,也多是用古星术来决定对象,甚至有人是在婚礼当天才看到对方长相的呢。所以,我并不打算装可怜。
只是,在结婚之前,我想快点制造一些回忆。一旦丢了海得拉巴,就无法踏出后宫半步了。
……我想交一些普通朋友。”
我看到帕蒂那似乎已经放弃一切的微笑,胸口突然一阵紧缩。
她的年龄。根本就还不适合那种笑法……
“所以,我有在反省自己做出的许多蛮横行为了。像是突然说想玩枕头战、或是更改合唱课的歌曲之类的。因为我昕认识的入说过.公立中学经常唱那首歌……所以才……”
“你说的那个认识的人,是指艾德华对吧?”
帕蒂脸上的笑容随即隐去。换上一张很认真的脸。
“——你怎么会知道他的事?”
从她的样子看来,似乎是心生戒备了,因此我只好简单将和他认识的经过、以及如何得知他们俩事情的梗概稍作说明。
“啊啊,就是你从大象身上掉下去.迷路之后所发生的事情吗?”
由于帕蒂确实了解状况。我这才松了口气。
“原来如此,你就是在那个时侯遇见他的啊?”
“是啊。而且。他还说会拿旧报纸给我读。还有……”
“他……是怎么跟你形容我的啊?”
“咦?”
她突然偷觑着我的脸问道:
“他有说我是个怎样的人吗?该不会说我很顽皮吧?”
我有点惊慌失措地回答道:
“呃。这个嘛……没错,他好像说过你很爱胡来,而且还是个野丫头。”
“还有呢……?”
帕蒂的表情在不知不觉中,又恢复成同年龄女孩般的活泼灵动。
“还有呢?他还说了什么……?”
“——他还说他没办法就此放弃。”
帕蒂瞬间整个人僵住。
我回视着吃惊无比的她。接着.帕蒂脸上逐渐浮现一抹笑容,用一种前所未见的表情。很幸福似的叹了一口气。
“这样啊.他是这样说的啊……”
那就是一种叫做恋爱的情感.会让所有女性都表露出来,而且不是恋爱之情便无法呈现出来的陶醉神色。
“我好高兴。”
我觉得那种表情真的很美。
另外。或许还有一点点羡慕吧……
帕蒂淘气地吐了吐舌头。
“我第一次遇见艾德华。是在两年前的洒红节。”
我点点头。
艾德华确实也说过同样的话。
“原本是想尽情享受祭典互洒红粉的,谁知道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就连心也被染红了。之后,我成天想着他的事。”
“接着。我在皇宫里收到他寄来的照片,那是一张麦索尔的萨拉逊风格皇宫照片。那张照片让我更加明白,原来他也抱持着和我相同的心情,因此我简直是高兴到坐立难安……”
帕蒂向我说明萨拉逊风格的意思,那是一种印度独特的混合式建筑风格。在建筑的世界里,可以将印度、回教、以及英国融合得恰到好处。
她笔直地拾起头来,接着说道:
“之后,他每次只要一来瓦多达拉,我们就会约在皇宫外见面。但是.随着我婚期越来越近,我们也越来越难见到面了。”
“——就在最后一天,他说出:‘下次,我想带着你一起去旅行,你愿意吗?’这番话。”
帕蒂那染成金黄色的侧脸,更是得意地闪闪发光。
“我好高兴,内心也不再迷惑。”
“在那以前,我始终认为自己总有一天必须放开这段恋情,而呈现半放弃的心态。而且,我也知道为了印度,自己不能做出太轻率的事情。为了让印度能够获得独立,我必须将自己的恋情贡献给卡莉女神才可以。”
她仿佛受到吸引似的看向太阳。
(帕蒂……)
或许是我内心的低语传达给她了吧,只见她转头看向我,用一种很成熟的表情微笑——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那样。
我说道:
“……你要和艾德私奔吗?”
“当然想啰,我想跟随他到世界各地去旅行。他是个居无定所的人,他说他从小就失去母亲,一直在学校里生活。所以,他问我要不要到一个崭新的国家去;他还说,如果这个国家的历史令我感到痛苦的话,他会带我去一个没有历史的国家。”
美国!
她仿佛呼唤神的名字般歌颂着。
“但是,来到这里以后,我却开始犹豫不决。”
帕蒂做了个双手紧紧按在心脏上方的动作。
“明明以为自己不再迷惘了,但是曾几何时。犹豫又从内心的缝隙间渗出一丝黑暗,不停反问自己,‘真的可以吗?这样真的没有错吗?…
“即使不顾大家的反对来到邦达里寇特,犹豫依然没有消失。再这样下去,我还能将所有事情都推到国家头上,一个人逃走吗?更何况,印度目前正处于紧要关头耶……?”
我仿佛能感受到她心里的不安,一时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语。
帕蒂深爱着艾德华,为了延续这份爱,而不得不抛弃祖国。
不得不将一切推到父母及国家头上,当个卑鄙小人。
帕蒂还没完全下定决心吧
但是,我却认为这跟爱不爱国完全是两码子事。
(束缚着帕蒂的,是一种责任感。)
我的直觉这么认为。
因为身为公主的责任、站在已经订下婚约的立场的责任,令她难以抛下印度。
“如果……如果你就这样去海得拉巴.印度会如何呢?印度就能独立了吗?”
对于我所提出的迂腐问题,她笑着回答:
“这个嘛,说不定能独立,也说不定不能独立。并不会因为我去了海得拉巴,就立刻发生任何变化。只是,现在藩国最需要的就是同胞团结一致,因此为了国家,大家必须尽一己之力才行。”
我知道自己脸上的血气瞬间退去。
(为了国家!)
当时,我的脑海里又清楚浮现,在红茶夫人事件中,所揭发关于妈妈蜜莉森的事情。
妈妈在国家的命令之下抛弃了我,成为印度国王的情人;接着。又在国家的命令下,生下国王的小孩。
但是,却连那个孩子都被抛弃了。
——全都是为了英国这个国家。
(讨厌!)
也许这就跟艾德华所抱持的感觉一样.是种幼稚又任性的洁癖感吧?
但是,为什么就不能顺从那种感觉呢?
为什么,非得放弃那种感觉不可呢?
那个称为人心的国家,绝不是他人所能够操纵的啊——!
“逃走就逃走啊,有什么关系。”
帕蒂听到我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吓一跳地转过身来。
“不要把它想成是逃走就好了,只要当作是选择另一条路,不就好了吗?”
“夏绿蒂。”
“我在报纸上读过,最近也有皇族成员为了英国的情人而放弃政策婚约,私下跑到英国举行婚礼,不是吗?”
帕蒂有点迟疑地点点头。
“没错。那就是我婶婶。茵迪拉婶婶并不喜欢瓜里尔大君.所以尽管他们的婚事都已经决定好出嫁日了。婶婶却还是跟叔叔跑到伦敦举行婚礼。”
“既然这样……”
我看着帕蒂那双乌亮的眼睛。
随着压在她肩上的瓦多达拉的重担、还有绝望。以及一丝丝希望。还有,单纯谈着恋爱的女孩子——帕蒂眼中带着这一切情感。
我不希望在那双眼睛里面看到任何阴霾。
绝对不要。
因此——
“我一定会尽全力帮助你们。”
在我决定之前,这句话就已经先脱口而出了。
“为什么……”
帕蒂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的脸。
“为什么呢,夏绿蒂?我对你做了很多过分的事,不仅抢走卡莉,还把薇若妮卡推给你。”
“虽、虽然那时候我真的很火大。但是……”
如果帕蒂能说是为了自己而嫁去海得拉巴就好了,这样一来,我就不会将妈妈和自己……还有阿姆利须的处境都重叠在她身上了。
然而.并非如此。
帕蒂的心没有一丝一毫是向着海得拉巴的。连一点点都没有。
“不知道,我也说不上来。虽然有点言之过早。不过应该可以说因为我们是朋友吧?”
帕蒂听到我所说的话。稍微张大了眼睛。
“朋友…………”
我突然觉得有点害臊.一边挥着手一边说道:
“而、而且.仔细想想.现在已经不流行政策联姻啦。你瞧,连英国的国王陛下.不也是为了和美国人结婚而抛弃皇冠退位了吗?这种事很平常啦!”
我拉尖声音说着。帕蒂仿佛受到吸引般地站了起来。
“说的也是。”
帕蒂的脸上.逐渐出现与年龄相仿的表情。
“现在这个时代.不会只有我这样吧!”
“是啊。而且。结婚当然要跟喜欢的入啊!海得拉巴是什么东西啊!王子又是什么东西啊!”
“没错没错!王子是什么东西啊!”
我们并肩站在屋顶上.面向大海挥舞着拳头。
并且放声呐喊.差点就要掏空肺部了。
“我要做啦!”
“去做吧!”
迎面吹来的强风.只有这个时候才特别令人感到痛快。
我们两个入不约而同地深呼吸。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那些堆积在心里的沉闷情绪.突然间一扫而空了。
“既然你愿意帮助我,我也有种什么都做得到的感觉了,夏绿蒂。”
帕蒂用有如刚见面时那般闪闪发亮的眼神说道。
“咦,为什么?”
“因为阿姆利须也曾经这样说过啊。”
从她的口中,突然出现出乎意料的名字。
我急忙转身面向她。
“你、你说的阿姆利须。是那、那个……”
“你认识他对吧?阿姆利须·信。邦达里寇特的第四王子,他是我母亲那边的表弟。”
我这才想起艾塞尔曾经说过,如果是帕蒂的话,或许知道他的行踪。
“他也非常想见你喔。”
“真、真的吗?”
“嗯,他想跟你把话说清楚。他说他不希望和你之间有任何的秘密,想要诚实地面对你;不过,他又非常害怕你会因此而讨厌他。”
“讨厌他……”
到底是为什么呢?我心存疑问。
该不会是因为他和我的母亲是同一个人吧……?难道是因为形式上来说。他抢走了我妈妈蜜莉森吗……
(或者是别的原因——)
“我也有好多事情想问他。另外。我都还没跟他道谢呢。很久之前他曾经帮助过我,但是因为不知道他在哪里。所以……”
“他现在就在邦达里寇特。”
帕蒂斩钉截铁地说道。
“在这个城市?”
“嗯,因为某些事情而回来了。”
帕蒂悄然合上她那长长的睫毛,露出带点忧郁的表情。
我赶紧问道:
“帕蒂?”
“放心吧。你很快就可以见到他了。不过……”
帕蒂突然低喃了起来。
“不过什么?”
“——不过,那也将会是你们分开的时候。一定……”
然而,她的低喃速度实在太快了,因此始终没有传到我的耳朵里。
“Forauldlangsyne,mydear,
Forauldlangsyne,
We’lltakacupo’kindnessyet.…”
从隔壁的欧路卡女子学院某间教室里。传来由女高音部及女低音部交织而成的美丽合音。
“啊啊,这个是‘骊歌’嘛,好怀念啊。”
艾塞尔伯特·欧奇德突然停下手边的工作,陶醉地聆听耳边传来的歌声。
隔壁这所附设宿舍的学校,对于二十岁以前几乎都是在公立中学度过的艾塞尔来说,是个充满无限怀念的空间。
(啊啊。如果我也能回到那个时候……)
然而,这股不论是谁都会拥有的思乡情绪,却被一阵如雷般的叱贵声打散了。
“翘屁股的家伙!少在那边拖拖拉拉了,给我打起劲来加煤炭!”
装扮成这里的女仆,隶属大英帝国外交省上校的女仆含羞草——也就是蜜雪儿·克罗。一边将长腿翘在矮桌上一边说着。
这间屋邸原本是经营印度麻料而致富的贸易商人所拥有的,不过之后又换了好几次屋主。现在则是因为将东洋香料打入欧洲社交界,而跃升为一流制造商的欧奇德贸易公司名下的财产。
应该是这样的……
“什么‘骊歌’嘛!你磨蹭个什么劲儿啊,要加多一点才可以啦!就算这里是印度,但二月还是冬天啊!”
“唔……”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蹲在暖炉前,正单手拿着铲子孤军奋战的人,竟然就是欧奇德贸易公司的继承人艾塞尔伯特。
“为、为什么叫我做这种事啊?叫真正的女仆来做不就好了!”
他极不耐烦地将铲子插进水桶里后,哀声叹气地抱怨着:
“就算这里是极机密的藏身之地,但是像这样女仆傲慢地躺在椅子上。而当家少爷却在一边工作,不是更加令人怀疑吗?”
“喔—-?”
伪装成女仆的含羞草,一点都没有被这句话感动的样子说道:
“让猎物逃走的逊钓钩,还敢这么嚣张地顶嘴啊?”
“唔……”
她呼呼地吹了吹指甲说道: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下次再出错就把你调到缅甸深山里扛一辈子战车啊,艾塞尔·T?”
“唔唔……”
艾塞尔顿了一下。
“多亏了我这位温柔体贴的女仆含羞草大人,赐给你一个洗刷污名的机会,才会让你继续留在印度;谁知道,只不过是叫你加个煤炭罢了,就在那边发牢骚。”
“唔唔唔唔—。”
含羞草所言属实。
去年秋天,艾塞尔犯下身为情报局探员所不可弥补的失误。他为了将红茶夫人琳达·卡斯尔顿带上法庭,特地花费了好几个月的时间设下天罗地网。没想到却出现让她在眼前自杀成功的重大失误。
她将资金流入名为“荣耀蔷薇”的反英组织,是该组织的重要资金来源之一。
荣耀蔷薇是个名声赫赫。但却始终无法掌握其具体存在的秘密组织,其有如烟雾般的存在感.让艾塞尔这些情报人员为了搜集关于它的情报,着实花费了不少苦心。
不管再怎么追查.相关人物就像是一开始便不存在似的消失无踪.隐藏他们的真实身份。由于实在苦无线索.因此在情报人员之间.甚至还将该组织称为“亡灵”。
就这样,情报局好不容易从某俄罗斯商人的口中.查出利用红茶获得莫大财富的英国入琳达·卡斯尔顿。正是该组织非常有力的资金来源之一。
情报局非常谨慎地牵动她,接着终于有机会将她逮捕至法庭.藉以证明荣耀蔷薇确实为一反英组织。
在这个印度为迈向独立而展开大动作的重要时期。英国当然无法容忍这种令人不快的组织在背后搞鬼。
况且,只要击破琳达·卡斯尔顿,许多与她有连带关系的人物包准都会露出真面目。
为了活擒她,还特别安排了不少计策。让她与想要得到德国情报的欧洲资本家碰头,甚至特别选在英国被牵制于欧洲的时期……
“然而,却因为你这个豆芽菜的关系,计划全部泡汤了!”
含羞草把磨指甲棒往艾塞尔扔去。
艾塞尔沮丧地低垂着头:
只要提到这件事,他就毫无反驳余地。含羞草会这么生气也是无可奈何呀,毕竟当初交给艾塞尔的.是这么大的猎物……
“好不容易才拐到那位蜂蜜色的小姐,还以为事情可以进行得很顺利呢,没想到竟然眼睁睁地让她自杀成功。”
“………………呜。”
“真是的,都已经二十二岁了还没办法让女人上勾,你干脆去吃史丹利指甲里的污垢算了。”
艾塞尔突然注意到含羞草的口中冒出其他探员的名字.因此询问她:
“话说回来,听说史丹利中尉已经来到印度了是吗?这次花了不少时间呢。”
大卫·史丹利中尉即将正式派遣至印度派驻点。他是情报局首屈一指的菁英份子。
一般都称他为大卫·T,而T当然就是情报员们擅长项目的暗语了。
正如T字面上的意思,大卫·史丹利和女性情报员中的s负责相同的任务,也就是男性版的色诱探员。
“这次那个家伙好像是要从之前的工作地点,搬到伦敦的样子:在那之前,他必须在伦敦及印度之间来回奔波。话说回来,他去年来印度的时候晒得太黑了,所以听说他会像女人一样先化妆涂白,再去夜会对方。”
含羞草嘻嘻嘻地窃笑着。
“不过,这次的任务对你来说是不可能的。那家伙和你不一样。可是无从挑剔的‘T’呢。劳伦斯·奥立佛(注:LaurenceOlivier,英国男演员,演出过如傲慢与偏见等多部著名戏剧)也是个白皙的美男子。依你这种姿色,充其量只能用来搬搬煤炭罢了,艾塞尔。”
“反正我只不过是豆芽菜钓钩……”
艾塞尔闹别扭似的念念有词,含羞草突然脸色一变,用很辛辣的口气说道:
“既然明白了,还不快去调查阿姆利须的所在地!自从他上次出现在红茶夫人的晚会以后,都已经过几个月了啊!”
“对了.关于那件事情……”
艾塞尔放下铲子后,将水注入水盆里,洗净因煤炭而弄得乌漆抹黑的手。
“我总觉得那件事有点诡异。”
“哦,怎么个诡异法?是你说王子或许就在王国里的耶。”
含羞草从烟盒里取出雪茄,一边用火柴点火一边说道。
“要搜遍这么狭窄的地方,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确实是这样没错。”
艾塞尔从怀里拿出了雪茄盒大小的小型望远镜后.仔细打探隔壁欧路卡女子学院的校区。
“以那个年纪左右的少年来说,应该都在上学才对,所以他或许会冒充成仆人。话虽如此,但是目前为止却没有看到半个值得怀疑的印度人。这么一来,就只剩下扮成女装,然后潜入隔壁上学的可能性了。”
“给我等一下,这话是什么意思啊?你是说大君的王子。正男扮女装潜入女子学院就读,是这个意思吗?”
含羞草有点不敢置信地扯着喉咙叫道。
“这只是假设他真的在这块区域内时,所做的一种推测罢了。”
艾塞尔将小型望远镜移开眼睛。
“总之,阿姆利须已经回到印度,这一点是绝对无庸置疑的。”
“嗯……嗯。”
艾塞尔从书柜上取出厚厚的档案夹。并将档案夹摊放于正横卧在沙发上的含羞草面前。
“如果是这样。他回国的时间应该是在这一两年内。我现在正在调查这两年内抵达孟买的乘客名簿,虽然还没查到令人满意的结果,但是至少可以知道。他并不是用本名回到国内。”
“如果是以英国人身份入境的可能性有多高?阿姆利须有一半是白人对吧?”
“这点也可以列入考量。但是,这样一来人数将会过多,没完没了。”
“不过。如果他真的男扮女装,而且生活在女子学院的宿舍里,就应该更容易露馅吧?”
含羞草将雪茄从鲜艳的盾边移开后,窃笑说道:
“我说的对吧?前名童星玛格莉特小妹妹。”
“少校……”
艾塞尔疲惫地垂下肩膀。
“你不也是男扮女装的个中好手吗,艾塞尔?不管扮得多么天衣无缝,都逃不过你的眼睛。我们可是专家呢,你说是吧?”
“嗯。是这样没错啦……所以,这几个月我才会一直监视隔壁,一一确认里头所有的学生。做出这种像个变态的行为啊!”
说罢耸耸肩膀。
“那么,有看到值得怀疑的孩子吗?”
“不,没有。”
“怎么会没有?你不是在红茶夫人的晚餐派对上,看过王子的脸吗?”
“看是看过了,但又不能目不转睛地一直盯着看。更何况他的位置可是在遥远的上座耶,而且一下子就被卡斯尔顿夫人拉到里面去了。”
因为没想到他竟然会出现,所以没办法准备相机啊。他语带遗憾地解释着。
“不过,倒是有几个带着类似气质的孩子。就拿满·马马德克·摩纳里来说好了,她的身份算是非常暖昧不明。因为她的父亲是知名设计师。而她本人则是日本人。摩纳里先生不仅经常出入印度,和卡地尔也有关系。因此即使和皇族有来往也不足为奇。”
接着——艾塞尔以中指推了推眼镜后说道:
“还有卡莉格特·艾里森,她也很像。”
“卡莉格特,流血及杀戮的女神啊……真是个意义深远的名字呢。”
含羞草吐出细细长长的烟雾。
“在孟加拉分裂的骚动中。卡莉女神确实就是反对派的标帜。当时整个城市里都贴满了卡莉女神的海报。”
说完后,艾塞尔便在脑海里描绘着卡莉女神的影像。
卡莉。在这位杀戮女神的脖子上。悬挂着由人头串成的项链;身上有着蓝色皮肤,吐出血红色舌头,脚踏湿婆神(注:shiva,印度教毁灭之神)。
艾塞尔轻而易举就能想像印度之所以会选择熟悉的图像,作为煽动独立海报的原因。那是因为这个图像符合他们想践踏英国,并且希望将那些不当统治自己国家的英国人杀个片甲不留……也就是所有印度人的愿望。
简单来说,现在的卡莉女神已经被当成击溃英国的象征了。
拥有这位女神名字的一位女学生。
美丽的……卡莉格特。
“孟加拉从很久以前就一直非常崇信卡莉女神。”
“真是差劲的兴趣呢。”
含羞草故作呕吐状地伸伸舌头。
“你也去一次加尔各答看看算了,艾塞尔。城市里面到处充斥着血的腥臭味。根本就没办法进行侦查。
我之前也去过佛朗哥进驻前的巴塞隆纳,说真的,那里比起同胞相残的巴塞隆纳还要可怕。该说城市里弥漫着血腥味吗?到处散发着一千年份的血腥臭味。但是和战场又不太一样,充满活生生的怨念……就像待在内脏里面的感觉。”
艾塞尔惊讶地挑起眉头。他发现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听到那个胆大包天的含羞草,说出这么示弱的话。
含羞草啧一声咬起指甲。
“……我们神圣的乔治王。能赢过那个破坏女神吗?”
“一定要赢。否则。这次大英帝国真的会灭亡。现在的英国,就像是将内脏拿到了外面一样。一旦少了胃和心脏,就无法存活了。”
艾塞尔再度将视线移至窗外。
“总之。现在只能防止藩国联合的状况发生了。既然已经无法阻止从以前就一直很团结的拉加斯坦统一。至少不能再让古吉拉特以及海得拉巴等南部藩国加入他们。否则就糟了。”
“本国所希冀的势力比例是藩国三、印度政府二、回教一。一旦出现奇怪的结果、或是破坏了平衡.都会很令人困扰……”
至于剩下的五究竟是谁的势力范围呢,艾塞尔和含羞草都刻意不提。
“不能让印度独立。”
说到底。英国还是不打算放弃印度。
然而,目前却无法将兵力拨给印度。毕竟现在正值德国冷眼旁观着苏联进攻芬兰的时期,就算目标不是芬兰,但希特勒肯定会将目标往北移。
只要在还不确定他何时会将目标转向不列颠群岛之前,英国就无法顾及印度。
“因此,才需要印度在这段期间搞起内部分裂。”
艾塞尔说道。含羞草用一种仿佛要将烟灰缸里的虫子捏死似的动作,用力捻熄雪茄。
“依然是单纯的手法呢。”
“而且还非常有效。”
“是啊。但是对印度来说却非常不幸。”
两百年前,英国将印度纳为殖民地时所使用的方法——让印度教及回教彼此对立的模式,已经不敷使用了。甘地和尼赫鲁为了不重蹈覆辙。肯定会尽最大力量避免。
然而。这次不只是印度教及回教,甚至还操纵藩国这股第三势力,让印度更加陷入混乱之中。必须维持一直以来的状况,让印度继续当英国的苗床。
因此.不能再发生会加深藩国之间牵绊的事情了。
绝对不可以。
含羞草翻阅着艾塞尔递过来的档案夹说道:
“女子学院啊……这种时候,手上没有小孩子还真是不方便呢。”
她用手指轻弹着丰厚的嘴唇。
“对了,那个史卡蕾特·蜜莉的女儿。那女孩叫做夏绿蒂吧?能不能把那孩子拉进来?”
“少校!”
艾塞尔差点将拿在手上的档案夹扔了出去似的抬起头来。
“哎唷。你那是什么表情啊,艾塞尔。”
“请不要再和辛克莱尔家扯上关系了。何况,我正在想办法从她口中套出可以获得的情报,这样就够了吧?”
“是这样吗?”
含羞草露出别有企图的眼神。
“她可是蜜莉的女儿耶,只要稍加训练,一定能成为优秀的s。本来就是了嘛,就连那个神出鬼没的邦达里寇特皇太子,不是都成功被那孩子引诱了吗?我在写给上头的报告书里.也稍微提了一下.上头很有兴趣的样子呢。我们随时都需要女部属嘛.特别是现在这个时代。”
“你该不会是认真的吧…………”
含羞草用消遣的口气,冲着脸色大变的艾塞尔说道:
“呵呵.你这样子就像一个喜剧演员突然演起悲剧来呢,艾塞尔伯特。收起你那不必要的同情心吧。不管你多么想念蜜莉森·辛克莱尔.她都不会成为蜜莉森的。”
“…………”
“还有,我可不是抱着随便说说的心态在跟你讨论这件事。”
“那是什么意思?”
“那孩子。总会踏进这个世界的.她的身上散发着那种味道。如果那孩子自己跳到这里来的话。我一定会像纳粹的大游行一样。张开双手来欢迎她。”
“……我祈祷不会发生这种事。”
艾塞尔依然僵硬着脸。用力将眼镜往鼻子上一推。
“唉.这件事暂时就这样吧。喔.那个叫做卡莉格特的女孩。还真是个漂亮的孩子呢。”
她看着艾塞尔收集来的、所有就读于欧路卡女子学院的学生名单。
“比起那个恐怖的女神.她更像帕凡缇呢。”
“少校.您不知道吗?”
艾塞尔的嘴角浮现了带点讽刺的笑意。
“什么事啊?”
“那个帕凡缇狂怒后的另外一种姿态。就是女神卡莉喔。”
卡莉。
艾塞尔觉得这个名字对英国来说.就像不吉利的关键字。或许是他想太多了吧……
“卡莉不只是掌管破坏的女神。”
“‘祝福那些毁灭无知后.努力得到知识的人们’。同时也是创造性及破坏性力量的象征——”
艾塞尔不得不认为,这一点仿佛就是印度现在的写照……
总之.我陷入了无计可施的状态。
——帮助帕蒂和艾德华私奔。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我一个人可以做到的实在有限,而且我也真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
“这可是私奔耶?和离家出走完全不一样啊。”
肠思枯竭的我,在得到帕蒂的许可后,决定向朋友小满及荷莉叶妲讨教一下。
“咦咦.私奔?”
“你是说帕蒂吗?”
我赶紧将一根手指抵在嘴巴前。
“嘘——嘘——太大声了!这件事绝对要保密啊!”
“这个……”
小满好像有点困扰似的,用一只手搔了搔墨黑柔亮的头发。
“我还在奇怪为什么瓦多达拉的公主会来到这种地方呢,没想到却是这个原因呐。”
“对不起。”
帕蒂手扶着脸颊,好像真的很抱歉似的说着。
“我也不想引起骚动。但是因为我没有办法和艾德取得连络,也无法事先通知他我要来邦达里寇特的时间。所以才……”
“所以你才专程带着大象游行队伍。大剌剌地晃了过来,对吧……”
荷莉叶妲用一种有如名侦探解开谜题时的口气说着。
“难道说,你硬是吵着要骑大象去外面逛逛,也是这个原因吗?”
帕蒂蛮不在乎地笑了。
“你真是明察秋毫呢,我想如果引起那么大的骚动,肯定会上报。这样一来,艾德就会知道了,毕竟他是个报社记者嘛。”
没想到.转学第一天的骚动、还有我在街道中迷路时的观光旅行,都是帕蒂事先计划好的。
“这么说来.取消我们餐点中的火腿、以及突然说想唱‘骊歌’,这些都是……”
“当然全部都是故意的。如果可以让他们写出一篇‘瓦多达拉的帕蒂公主.在寄宿学校大暴走!帕蒂发挥了恣意妄为的本能!’事情就更不言而喻了。”
我张开嘴巴.一阵傻眼。
到头来.引得我怒火狂烧的那些骚动,全都只是帕蒂为了让艾德华可以找到自己,才挑起的预谋性犯罪行为。
“为了躲避家人和护卫的眼线。我只能说我想试试寄宿生活了。因为爸爸和祖父非常宠爱我,只要我说这是结婚前最后一次任性,他们就不会反对了。”
帕蒂眯着眼睛说道。
在帕蒂提出想要到欧路卡女子学院就读时。肯定早已将这一连串的计划都想好了。
引起骚动。让艾德华可以注意到自己,接着在瓦多达拉监视人员稀少的这个地方,等待他主动从外面跟自己取得连络。
当然,这一切都是为了要和艾德华私奔。
“从亚利亚城市的港口确实有开往美国的船。帕蒂的着眼点的确不错。”
“咦?对了,这就是帕蒂的报社记者男友吗?”
小满和荷莉叶妲一边看着传过去的艾德华照片,一边说道。
“他怎么看着旁边?”
“那是因为艾德说他虽然喜欢拍照,但是却觉得被拍很不好意思,因此始终不让我帮他拍照。所以,这是偷偷拍的。”
“喔~”
拿到照片后的荷莉叶妲、在看着他的时候突然认真了起来。
“怎么了吗.荷莉叶妲?”
“呃?不不。没什么。”
荷莉叶妲看似有点慌张地刻意堆起了笑容。
“话说回来,真的要抛下一切,跟喜欢的人去美国啊……好棒喔。仿佛真人版的罗密欧与茱丽叶呢!呵呵。”
她这回倒是露出了一如往常的柔软笑容。这样一来,还真看不出她是那种会在床底下饲养不明生物的人呢。
然而,最了解她的真面目(也可以说是被害者)的小满,提出了较为谨慎的意见:
“但是。私奔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呢。毕竟,帕蒂并不是个普通人啊。”
小满在我眼前啧啧啧地摇晃着手指。
说得没错。
就连一向乐天派的我。都能明白这场私奔可没有嘴巴上说的那么简单。
不管怎么说。帕蒂可是货真价实的瓦多达拉公主啊。
(而且,海得拉巴还.有个未婚夫呢……一个搞不好,甚至会引起大问题也说不定。)
帕蒂应该也很清楚这件事吧?
尽管如此,她最终还是选择抛下祖国,恐怕也是经过了一番深思吧。
“如果要去美国.首先要有两人份的船资:再来就是到时候的生活费。对方那个叫做艾德华的人,是个报社记者对吧?”
小满等帕蒂点头后。接着继续说道:
“那样的话,大概算不上是多有钱的人吧。不过或许他有存钱也说不定,但要是有个万一,手边有多少钱都不够。”
“是这样没错,可是帕蒂不是公主吗?她应该拥有短时间内、至少等到艾德华在美国找到新工作之前,过着普通生活也无虞的钱不是吗?”
对于这个想当然耳的问题,帕蒂的表情却比预料中来得僵硬。
“这点恐怕做不到。”
“咦咦!”
“为什么?”
我们甚至忘了自己正在说悄悄话,情不自禁提高了音量。
“其实……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人给过我现金呢。虽然有一点卢比,不过那也只是零用钱的程度罢了,而且,如果要去外国,就必须用到美元或是英镑了对吧?”
“外币啊……”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占据了我们的脑海。
“夏绿蒂,你现在有多少钱……?”
“咦。我、我吗?”
突然被问到身上有多少钱,我开始扳着手指算了起来。
“之前在外面买了一点东西,所以几乎没剩多少了。”
“我也是……因为制作蝴蝶标本。需要很多东西。”
荷莉叶妲轻描淡写地述说着吓人的事情。
“我也是。在没有火腿吃的压力下,只好拼命买东西吃。等到下一次发零用钱的日子来临前,我也是一贫如洗。”
完全派不上用场的我们,只能用没出息的表情互相对望。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得到外币啊?
我们交头接耳地商量着。由于这所欧路卡女子学院可以在王国内购买东西,因此学生们几乎都不是使用卢比,而是使用英镑比较多。
如果能从这些学生当中募集到一些零用钱……
“对、对了!”
我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似的,突然抬起头来。
“虽然有点野蛮,不过我有种既然都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使出绝招了……的感觉。”
“绝招!?”
“那是什么方法啊?”
大家都一脸兴致勃勃地凝视着我的脸。
“嗯。这个嘛,我自己也觉得有点野蛮啦。”
我将刚才想到的方法,尽可能简化地告诉大家。当然,也一边观察着将会处于最危险立场的帕蒂的反应。
“嗯嗯。”
“原来如此。”
“我想我们能够做到的,也只有这样了。但是,如果秘密泄漏出去的话……”
“——那就到时候再说吧。”
胆大包天的瓦多达拉公主,眼里一边闪烁着光芒一边说着。
“帕蒂……”
“放心.我可以的.我赞成这个提议,到了这个地步也不必介意我了。毕竟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事迹败露后被抓回宫里,一切回到原点罢了。没什么好怕的啦!”
小满咕噜作晌地吞了口口水。
“很好.那就事不宜迟,尽快行动吧!”
“嗯!”
“了解!”
我们像是即将进行棍网球比赛似的,将手伸往桌上彼此重叠。
小小的胸口,盈满了像是要做什么大事时的激昂感、以及些微的罪恶感……
——现在回想起来,十五、六岁少女们的阴谋,实在是毫无条理可言。
我们甚至不敢说,自己完全了解现在要着手去做的事情的意义。
但是.我们之所以完全不顾当时还只是个孩子的自己,或许只不过是想对由大人来决定一切的世界,提出一点真挚的抵抗吧。
想藉此证明、并且让大人知道自己也是有力量的、自己也是有意见的。
只是这样而已……
然而——
总有一天,过了好几年的时间,走过漫长里程的我们,将不得不发现到——
当年曾经那么憎恨、恐惧的大人世界,竟然就是自己现在所立足的世界。
发现到,自己已经变成大人了——
我们命名为“悄悄话作战”的方法,其实非常单纯。
首先.由小满及荷莉叶妲列出零用钱好像比较多的学生名单,再偷偷跟她们打个商量。
“对了.下次好像要在帕蒂的房间举办茶会耶,你要不要来啊?”
由于小满和荷莉叶妲都拥有得随时注意宿舍生动向的导护生身份。因此即使出入各个房间也不会太过引人侧目。
她们打算充分利用这个身份。
“会接受邀请来参加茶会的人,应该都是对帕蒂抱有某种程度的兴趣或是好感。因此我认为可以在这一关,淘汰掉那些看起来就像是会走漏消息的人。”
就这样。房间里聚集了许多人后,接下来就轮到帕蒂登场了。
“哦,克拉莉丝,谢谢你的光临。我一直很想跟你好好聊聊呢!”
当天,被邀请到帕蒂特别室的,是个名叫克拉莉丝,坐在夏绿蒂后面.不太起眼的女孩子。
“别看她那样,克拉莉丝·韦伯可是存了不少钱喔。”
不知道到底是从哪里听到,个情报的,只见小满轻描淡写地说着。
“克拉莉丝的母亲是我爹地的客人,是个颇爱慕虚荣的商人,为了不输给其他贵族子弟的住宿生,肯定给了她大把钞票作经费。”
“没错没错。那种类型的人,都会想用物质钓人,这样反而会付出很高的代价呢。”
荷莉叶妲很酷地插嘴说道。
被崇拜已久的公主邀请来参加茶会的克拉莉丝,一看见眼前排了整列的宝石、衣服和首饰等各式各样的东西,情不自禁地睁大了她那双深灰的眼睛。
“哇、哇啊,好棒……喔。”
帕蒂就在这个时候,若无其事地询问克拉莉丝,房间里是否有她想要的东西。
“如果有想要的东西,尽管跟我说。我会送给你当作我们成为朋友的纪念品。”
一听到公主这么说。大部分的人应该都会出现:
“咦,但、但这可是镶上真正宝石的发饰耶,很贵的……”
类似这样的反应才对。
然而。接下来就是该小满及荷莉叶妲露一手女演员演技的时候了。
“对啊,帕蒂。如果真的要给,干脆就让克拉莉丝买下来算了。”
“……咦。买、买下来?”
“啊!”
荷莉叶妲像是叱责般地,冲着故作惊讶状遮住嘴巴的小满骂道:
“你完蛋了。小满。那件事情是秘密耶!”
“可、可是,我还以为如果是克拉莉丝,应该会愿意成为我们的伙伴……”
果然不出所料。克拉莉丝随即用有点讶异的表情问道:
“怎么了吗?你们有什么困难吗……?”
接着.三个人便依照事前讨论好地互相看了看,然后充分发挥演技地说:“如果是克拉莉丝的话,应该可以说吧。”后~便将“悄悄话”向她说明。
“其实……克拉莉丝,因为是你,我们才说的喔……”
这时候的重点,就是这句“因为是你”。
其实帕蒂已经有位英国人男友了,但是她的父母却擅自决定,要她跟一个素未谋面(虽然在印度是极为普通的事)的对象结婚,帕蒂因为反对。所以才从瓦多达拉逃来这里。
然后.再度强调“因为是你”的态度,偷偷将帕蒂要和男友私奔的事情抖给对方。
“我想绝对没有女孩子会不喜欢听到这种故事。”
我非常肯定。
我想成为作家的目标可不是说说罢了,就到目前为止阅读过众多罗曼史小说的我来说,有身份差异的恋爱和私奔,就像是奶油蛋糕和草莓一样。不管在哪个时代,都是非常能够打动女孩子内心的组合。
接着。果然和我猜的一样,克拉莉丝反应道:
“什么?竟然要你和素未谋面的对象结婚,好可怜喔!”
好像已经在心里擅自幻想出许多画面的她,赶紧回到房间拿了现金过来,将目前身边的英镑及美元全都交给帕蒂。
“当、当然,我并不认为用这些零头小钱,就足以买下公主的东西。”
(零头小钱……)
也许心里的想法一样吧,我、小满及荷莉叶妲三个人,在看到堆叠在眼前的钞票后,整个表情都僵住了。
(如果我没算错的话,这笔钱应该够买一个Lv的手提箱了……)
虽然我从来没有因为像薇若妮卡的有钱人架子而感到眼花缭乱不过能够来印度的英国人,本来就可以称得上是印度的暴发户了。
帕蒂看似轻松地耸了耸肩膀说道:
“但是,真的可以吗,克拉莉丝?你肯这么帮助我……”
被帕蒂握住双手,并且苦苦哀求的克拉莉丝,仿佛受到祖国的伊莉莎白公主凝视一般,感动地说道:
“没关系的,帕蒂。我希望帕蒂能够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在那之前,我愿意鼎力相助!”
然而,以悄悄话为前提所开始的话题,却没有像字面上那样.只成为少数人之间的秘密。
——之后。又过了几天。
女孩子的情报网实在是很惊人,转眼间。帕蒂身边就聚集了许多愿意伸出援手的人。
在这段期间里,也有好几个。克拉莉丝可以相信的朋友”到访特别室,并且对于“悄悄话”非常感动,进而献上所有的捐款。
大约经过一个礼拜后,这件事情在学院里应该可以称得上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吧。
“‘悄悄话’果然无法以悄悄话收场啊……嘻嘻,是个好现象喔。”
小满就像是某种恶质商人似的,一边数着英镑纸钞一边感慨地咕哝着。
帕蒂的首饰、以及转学第一天所带来,那些堆积如山的Lv皮箱。全都跳楼大拍卖地贱价出售给学生们。
过了一段时间,帕蒂的特别室里,又偷偷来了另一群手拿捐款的住宿生。有学生甚至在早餐期间将捐款交给小满,还有人表明自己的父亲是在船运公司工作,其中也有人很担心帕蒂他们将来在美国的安身之处。
事情可以说是进行得很顺利。
如果除去唯一一件令人担心的事。
(卡莉……)
我在帕蒂的特别室里,偷偷打量着仿佛事不关己地阅读书本的卡莉。
在一片有如举行庆祝活动的骚动中,只有她一个人显得异常冷静.几乎可以说是完全不打算跟这件事情扯上关系。
(卡莉,为什么……?)
我感觉得到自己的心里,涌起些许不安。
经过这一番骚动,住在同寝室的她,应该不可能不知道帕蒂要私奔的事情。
尽管如此,却还是这么不动如山.她该不会是反对帕蒂私奔吧……
“嗯.大概就是那样吧?”
小满单手拿着益发沉重的罐子,满足似的点点头。
里面沉甸甸地装满了供帕蒂私奔用的捐款。
“毕竟是那个沉着冷静的卡莉啊。应该多少会觉得私奔是件很乱来的事吧?另外,因为她好像跟帕蒂的家庭有点关连,所以当然不可能凑进来帮忙啊。”
我略表赞同地点点头。
既然会要她做帕蒂的女仆,卡莉的爸爸想必是瓦多达拉皇室里的其中一名家臣。或是其他相关人士吧。
“总之。‘悄悄话’作战能够进行得这么顺利,真是令人松了一口气啊。接下来就是——”
荷莉叶妲一边窥探着窗外一边说道:
“接下来就只剩下等待行动的日子了。”
这个时候的艾德华。好像是为了处理这些行李的运送手续以及用假名取得护照。而奔波在邦达里寇特之中。
因为帕蒂不能用本名来办理护照。
除此之外。一切确实还蛮顺利的。
就目前这个阶段来说……
“就是啊。总算松了一口气。接下来就是祈祷私奔这件事本身可以顺利进行了。”
我叹了一声后,小满便有点取笑似的说道:
“不过。夏绿蒂怎么会突然对帕蒂这么亲切啊?”
“咦?”
小满偷偷问了我这句话,害我顿时一惊。
“之前明明还因为她抢走卡莉,而在背后说尽公主的坏话呢,现在却突然帮起她私奔了。”
“那是……是这样没错啦。”
我一边回想着和帕蒂在屋顶上的对话,一边细细碎碎地说着:
“但是.我就是很不喜欢啊。”
“什么?”
“帕蒂她……必须结那种没有爱情的婚。”
我很清楚如果站在她的立场来看,这种想法其实是最大的错误。
只不过,在我的脑海中,却无法不去思考从红茶夫人那里听到,关于妈妈蜜莉森的事情。
为了国家。不惜丢下我和爸爸。
为了命令。不惜接近某人并且生下小孩……
妈妈。
为什么要生下我呢……?
——我心存疑问。
“嗯.就是啊。虽然我也了解那些伟大的人们,总会有些我们无从得知的理由。”
小满断断续续地说着。
“只是……如果帕蒂不是公主的话,应该会比较好。”
“就是啊。”
我听到这句话只能诡异地点点头。
我简直无法想像,身为一国公主肩上所承担的重责大任。但是,却能够理解印度的情势,或许会因为帕蒂是否遵守婚约而有所改变。
尽管如此.在选择和艾德华一起逃走之前,帕蒂究竟一个人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呢?
“虽然如此。她好像还是很高兴的样子。”
小满拍了拍突然陷入沉默的我的肩膀。
“谁啊?”
“还谁呢。当然是帕蒂啊。明知道将来会很辛苦,但是在大家的围绕下却还是那么乐开怀。”
仔细一看,那些因为募捐而聚集过来的学生们,不知何时已经在特别室宽广的客厅里的帕蒂四周围成一道人墙。
“加油喔!”
“竟然要私奔。真像是爱情故事。”
“一定要让我帮忙喔。”
帕蒂受到大家的问题攻势,又接受着大家的鼓励言语,露出一丝像是有点困惑、却又带点高兴的腼腆笑容。
“如果能再跟她当久一点的朋友就好了。”
对于小满的话。荷莉叶妲微微颔首。
确实如此。
如果有多一点时间可以更了解帕蒂,那该有多好呢?
然而.帕蒂却好像不是这么认为。
“已经够了。”
——能够获得从每个人手里募集而来的私奔捐款,并且感受到来自各方所伸出的援手,她满怀感谢地说道。
“但是。这些还不够作为私奔的经费啊……”
“可以了。因为我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能够像这样获得大家帮忙。”
帕蒂有如抱着珠宝盒般,非常珍惜地将装满硬币的镀锡饼干罐抱在怀里。
“大家每天像这样聚集在我的房间,就像作梦一样,仿佛交了很多朋友似的……我刚转来学校还不到一个月,大家却这么担心我。
——学校真是太棒了。”
帕蒂像是感到一阵搔痒似的缩缩脖子说道。
接着又重复了好几次“就像作梦一样”……
“来到这里以后。我实现了好多愿望,或许是神帮我实现的。我从待在皇宫的时候开始。就一直将到了学校以后想做的事情写在纸上,然后寸步不离地带在身上。”
接着她从挂在脖子上的项链中。拿出一张摺得小小的纸张。
“……那是?”
“我的‘总有一天要试试看清单’。”
也许是不断打开来看的关系吧,在那张已经变得皱巴巴的纸上,写了许多、许多帕蒂进入学校以后想做的事。
像是巧克力战争、和大家一起唱“骊歌”,或是在深夜里的茶会,躲过老师的耳目大玩枕头战之类的……
还有.交一个金头发的朋友。
“这些全都是艾德华告诉我的。”
帕蒂说道:
“他为了憧憬学校生活的我,而将自己在公立中学时代的回忆说给我听。所以。我希望能在去美国之前,快点实现这些愿望。但是,我不知道原来巧克力战争是利斯中学特有的习惯……仔细想想,就算每个学校都有不同的习惯,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我对大家感到很抱歉,强迫你们做了很多事情。”
“不会。”
我终于了解了。
帕蒂之所以这么拼命按下快门拍照,一定是觉悟到自己不可能在这所学校待太久的缘故。
这么一来,就更想帮助帕蒂,让她能和艾德华顺利逃到美国。
(毕竟,她是要舍弃一切离开的啊,让她拥有一些回忆应该也不为过吧。)
“对了!”
我急忙向聚集在沙发上的三人说道:
“反正机会难得。要不要帮在场所有人拍张合照呢?”
“哇。好主意!”
帕蒂拉开嗓门,对我的想法表示赞成。
“就是啊,我都还没跟夏绿蒂你们拍过照呢。不过倒是偷拍了很多照片。”
“偷、偷拍!?”
“呵呵呵,是啊。因为,人家是第一次交到日本人、资优生、和金头发的朋友嘛。”
当然,其中属主人蓓琳达的偷拍照片最多喔!帕蒂洋洋得意地说着。
“咦咦.你连宿舍长都敢偷拍啊?”
“嗯。你们不觉得像那种酷酷的冰山美人。不就跟从故事里跑出来的宿舍长一样吗?而且我从皇宫出来的时侯,就已经下定决心要成为某人的跑腿了。光就这一点来看。主人正好是我理想中的对象.所以我非常陶醉。”
“……………”
虽然之前就有想过,不过或许正如荷莉叶妲所言,帕蒂果然有点被虐狂的倾向吧。
“那么,大家都站到沙发那边去。趁现在天色还很明亮。我想在太阳下山前拍好。”.
我们照着帕蒂的指示,全都聚集到了沙发那边。接着——
“帕蒂也一起入镜吧?”
目前为止,虽然都在同一个房间,却仿佛空气一样让人感觉不到存在感的卡莉,突然说道。
“卡莉……?”
“交给我吧。我知道相机的使用方法,我帮你们拍。”
帕蒂霎时略感惊讶地抬头看着她.在明白到这是卡莉的体贴后,便立刻笑逐颜开。
“谢、谢谢你.卡莉!”
受到感谢的卡莉,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有点害羞地转过头去,不打算看我们。
尽管如此,我仍然压抑不住心痒难耐的感觉。我认为之前一直反对私奔的卡莉.心里应该多少有一点倾向我们了。
“这样拍得进去吗?”
“需不需要再靠近一点?”
我们让帕蒂坐在沙发正中央。像是三明治一样地紧贴着她。
“啊——好重喔,小满!”
“啊。对不起!”
“再靠过来一点.不然脸会被切掉喔!”
“好。数到三就笑一个!”
“不可以闭上眼睛——一、二、三!”
传来啪沙、啪沙的机器声音后,卡莉手上拿着的相机立刻将我们满满的笑容,吸进了那张小小的底片里。
“刚才我的脸歪掉了!”
“我也是!”
“卡莉,再一张、再一张!”
一开始,大家还肯乖乖地面对相机,之后不知怎么着,竟开始在椅子上摆起了怪姿势。像是捏捏帕蒂的脸颊、或是脸贴着脸、甚至将荷莉叶妲的眼镜拿给小满戴,总之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就在这个时候,我们聚集着的特别室里,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谁?”
正准备按下快门的卡莉。粗鲁地走向前去打开了门。
出现在门口的,竟然是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人。
“薇、薇若妮卡!?”
“不会吧!?”’
因为意想不到人物的出现,我们一个接一个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帕德马帕蒂小姐,借一步说话。”
薇若妮卡一边目不转睛地环顾这个自己曾经住过的房间,一边走了进来。
平常总是跟前跟后的喽啰艾可姐妹,当然也一起来了。
“听说你要放弃和海得拉巴王子订下的婚约.偷偷私奔是吗?”
她卷弄着一头红发。以审问犯人似的口吻问道。
我啧地啐了一声。
(到底是谁把这件事告诉薇若妮卡的啊!)
“没想到你竟然愿意舍弃公主的地位,真是肤浅得可以啊!”
“薇若妮卡!”
因为这句话,让我想起薇若妮卡之所以会乱发牛脾气的理由。
(原来如此,对于一直想要得到公主地位的她来说,肯定无法接受竟然会有人愿意抛弃地位,为爱远走他乡。)
薇若妮卡看着我,瞬间张大眼睛,接着又用鼻子哼了一声。
“请不要误会,我才没有兴趣知道你要去哪里。何况,我并不是为了这件事才来找你的。”
她挺起胸膛面对帕蒂。
“既然你都要跟英国人私奔去美国了,就不用再穿纱丽了吧?那就让我将它们买下来。
“把你当公主时所穿的纱丽让给我。”
全场一阵傻眼。
除了薇若妮卡以外,在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人,全都以一副茫然的表情盯着她看。、
就连帕蒂也露出讶异的表情。
“你、你要买我的纱丽……?”
“嗯,没错,就买啊。因为,我在不久之后一定会成为一位货真价实的印度公主,所以从现在开始准备,应该也无妨吧。”
薇若妮卡不知打哪来的根据,她自信满满地放话说道:
“……不、不要就算了。我只是在想,反正你以后要变成穷人了,身边至少也该有点现金会比较好,所以我才专程提出这个建议。”
“薇若妮卡……”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竟然要跟一个没名没份的男人私奔,真是完全不知人间险恶的想法啊!对了,重点是你要卖吗?还是不卖?”
接着,帕蒂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嘻嘻地牵起了薇若妮卡的手。
“你也是来帮我的啊,薇若妮卡!”
“什……!?”
这回感到惊慌失措的人,反而变成薇若妮卡了。
“你是因为担心我,才专程跑来的吧?我好高兴喔!之前好像误会你了。”
“我、我会担心你!?”
薇若妮卡的样子就像浮在水面上的鱼般,嘴巴一开一合地好不奇怪。我们互看一眼后。便忍不住笑了出来。
乍看之下虽然净是说些刻薄的话,但是只要了解到那正是她独特的遮羞方式,就会觉得薇若妮卡其实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
“薇若妮卡也真是的,那么不坦率。”
我促狭地笑着说道。
“不必这么害羞的啊。”
“就是嘛。”
“什……什…………”
薇若妮卡的脸。很快就因为激动而涨红。
“来得正好,薇若妮卡也一起来合照吧!”
对于我的建议.帕蒂也有同样感觉。
“这主意真不错!”
“拍什么照啊!?”
我们将好像还是一头雾水的薇若妮卡强拉到沙发上,团团包围住她。
“看这边,薇若妮卡也笑一个啊!”
“笑、笑一个……?”
“你再摆出那张脸的话,照片会拍得很丑喔。”
卡莉在仍然一脸呆相的薇若妮卡面前。迅速地按下快门。
卡莉接着说道:
“贝丝到右边去,莎莉则是往小满那边靠近一点。”
金鱼屎艾可姐妹也按照指示环绕在两旁。
“再拍一张喔。”
一张是普通的正经照。
第二张开始,大家或是抱住薇若妮卡、或是作势要亲吻她、或是将手指缠绕在她自傲的大卷发上、或是将纱丽往她身上披……
此时,我们就连作梦也没想到。
这竟会成为在这所学院里,和大家合拍的最后一张照片。
“真是的,只要和你们在一起,脑袋好像就会变得很奇怪!”
结束拍摄后,薇若妮卡逃难似的快步走向门口。
“事、事情就是这样,请把你的纱丽送到我的房间来。我会依照你所开的价格买下来!”
在临走前揭下这句话后,便从房间里冲了出去。
“要快点拿来喔!”
“马上喔!”
无论何时始终忠贞不二的艾可姐妹。同样地在临走前撂下一句话后,便跟着追了出去(话说回来,她们还真是对高忠诚度的双胞胎啊)。
就在门啪咚一声地关上后。我们立刻笑翻了。
“好好笑!”
“薇若妮卡太赞了!”
说真的.还真是像她的作风呢。
如果在还不太了解薇若妮卡的情况下,或许没办法发现到.其实这就是薇若妮卡自成一格的帮忙方式。
“那位女王,究竟会花多少英镑买下这些纱丽呢?”
小满兴趣浓厚地说着。
“就是啊。”
“真是令人期待!”
帕蒂一边忍住笑意,一边向卡莉说道:
“那就麻烦你将那边的纱丽,全都拿到薇若妮卡的房间去。卡莉。”
“我知道了。”
正当卡莉抱起能力所及的纱丽,准备走出房间时。
接着在打开门的同时,便立刻深吸了口气,呆立在原地。
“噫!”
我们的脸又再次不自觉地冻结住了。
“卡耶克华特小姐在吗?”
打开门的时候,身为最高年级导护生的宿舍长——蓓琳达·休密特.刚好就站在门口。
“宿、宿舍长!”
我们看见她的瞬间。全都像结冰一样全身僵硬。
(该不会是曝光了吧!?)
然而。幸运的是,蓓琳达只是轻轻瞥了我们一眼,随即将某样东西交给帕蒂。接着便和抱着纱丽的卡莉一起走出了特别室。
(宿舍长找帕蒂有什么事啊?)
就在我们还没意会过来到底发生什么事,而依然全身僵硬的同时。帕蒂瞄过刚才蓓琳达交给她的纸条,过了一会——
“啊啊……”
便无力地倒向沙发。
沙发的弹簧发出一阵摩擦声。
“帕蒂?”
“怎么了.上面写些什么啊?”
我们轮流窥视着帕蒂手上的纸条。
“这是……?”
上面只写了短短一句话。
就我所知,那既非英文,也不是印度文。
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只见帕蒂虚弱地微笑着。
“蓓琳达姐姐交给我的是爸爸传来的电报。
…………上面写着叫我回去。”
“咦咦!”
“还说已经准备好要来接我.一个星期内就要从这里出发了。”
我们感到一阵惊慌失措。刚才所发生的事仿佛全都是假的。
“怎么办?计划失败了。”
帕蒂以颤抖的声音说着。
“大家看外面!”
仿佛是要更加增添焦虑扩大的速度一般.荷莉叶妲催促道。
我们立刻趴在窗户边,接着不由得陷入沉默。
“骗、骗人……”
眼前展开了一片非常不得了的景象。
身穿只消一眼即可知道身份的服装,皮肤略黑的军队,就排列在王国的大门处。
所有人像是保护重要人物似的,表情严肃、目光灼灼地监视四周。
“是瓦多达拉的宫廷侍卫。也是爷爷的亲卫队。”
被眼前的景象吓一跳的我,转头看向帕蒂,只见她一脸苦涩地低喃着。
“你说的爷爷.就是瓦多达拉大君的……”
我又转头盯着窗外。.
他们穿着番红花色的华丽服装,连脖子的地方都非常贴身。长至膝盖的大衣以金色腰带系了起来。并且穿着白色长裤。另外,所有人头上都包着同一样式的朴素头巾。
然后.手上同样都拿着仿佛将银色弦月拉长后的军刀。
“他们是来真的,真的是要叫我回去。”
“是不是有人去密告啊……”
小满将手抵在额头上呻吟道。
“这样一来根本就逃不出去了。他们好像一路排到王国的大门去了。”
原本待在阳台上的荷莉叶妲,也铁青着脸色地走了进来。
“怎么会……”
“到底是谁……”
我们有好一阵子都无话可说,只能在原地低垂着头。
正如荷莉叶妲所言,一定是有人去告密才对。他们好像已经将王国的大门以及学校的出人口层层封锁,并且逐一确认通行者的身份。
对方是专业的警备人员,我们真的有办法躲过他们的耳目,让帕蒂和艾德华越过王国的墙壁,搭上开往美国的船吗?
(根本不可能嘛!)
我们无力地同时蹲在窗户下方。
“这情况很糟。”
“被这样牢牢监视着.根本连沿着屋顶偷跑出去都很难呢。”
“怎么办?这样下去。什么都还没做就会被强行带走了。”
小满模仿被逮捕的犯人,将双手伸到前面。
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一个疑问,那就是既然皇宫里的戒备这么森严。帕蒂又是怎么和艾德华增进感情的呢?
(……话说回来,帕蒂和艾德华相遇的时间……好像是在两年前的这个时候。)
“——啊!”
我啪地拍了下手,接着站起身来。
其他三个人。全都一脸惊讶地抬头看着我。
“怎么了.夏绿蒂?”
“想到什么好办法了吗!?”
我不顾她们的疑问,冲到阳台上仰望着天空。
天空已经完全染成了一片橘黄色,仿佛慢慢加入暗红色的调色盘一般.渐渐失去明亮。
接着。我眺望着已经开始准备进入黑夜的天空。
“——有了!”
在大海及街道都将被黑夜涂黑的后半天里,只有一个东西,会高挂在夜空上,并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我急忙回到屋里。
“帕蒂。你现在有办法重买我指定日期的美国船票吗?”
被我这么一问,帕蒂的表情更加纠结了。
“夏绿蒂……?”
“如果可以的话,或许还有一个方法可以顺利进行。”
由于我的声音里充满信心,于是小满及荷莉叶妲也兴味浓厚地把脸凑了过来。
“然后呢?”
“夏绿蒂.你想要指定哪一天?”
“就是满月那一天!”
我指着从窗户看去,宛如基尼金币般的月亮正孤零零地悬挂在天际。
“满月?”
“没错,现在要放弃还言之过早。还是有方法能够分散那些宫廷护卫们的注意力。然后趁机逃出王国外的……”
“要、要怎么做呢?”
“洒红节啊!”
我用力抓着帕蒂的肩膀说道:
“只要在三月的第一个满月那天,混在洒红节庆祝活动里面,实行私奔的计划就可以啦!”
※※※※※
等完全做好私奔的准备工作,我们在实行计划那天到来之前。暂停所有类似的聚会话动。
一方面是怕包围学校四周的宫廷护卫们察觉。另一方面是担心会不小心将实行的日期,泄漏给一向非常反对这个私奔计划的卡莉知道。
就这样,实行计划的日子终于来临了。
(终于到今天了!)
因为太过兴奋而难以入睡的我。勉强将沉重的身体从床上移开。
战战兢兢地将窗帘拉开一点缝隙,偷看着外面的状况。
“呜哇!果然还在……”
尽管天色还早,但仍然看见了正包围着四周、戒备森严的宫廷护卫身影。
“你真的以为用那种方法。就能躲过这些护卫了吗?”
已经习惯自己打理一切的薇若妮卡,一边将烫发钳压在自傲的长卷发上,一边问道。她为了维持这个发型。每天都会比我早起两个小时。
她瞥了一眼窗帘外的景象。
“毕竟,对手可是皇宫里的军队耶?”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你也会帮助我们吧,薇若妮卡?”
薇若妮卡并没有特别作出任何回应,仍旧继续生产她的长卷发。
等到当天值班的导护生做完巡视确认后,我一如往常地走向早餐室。
中年级的导护生小满以及荷莉叶妲站在早餐室入口。
我悄悄地和她们交换视线。收到暗号后,小满也轻轻点点头,荷莉叶妲则是微微一笑。
(准备oK。)
(我们也是。)
由她们两人的态度看来,可以确定目前为止并没有任何问题,因此我便坐上了老位置。
除了卡莉以外的同班同学们,也彼此交换着眼神,并确实做好了事前准备。
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每个人都显得坐立不安,简直就是完令无法静下心来。
虽说会这样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但那种一触即发的气氛害我也跟着紧张了起来。
偷看一下已经坐在位置上的帕蒂,她的脸部表情也稍显僵硬,一直盯着餐点中的汤品瞧。
(帕蒂还好吧?)
我感到些许不安。
(她好像也跟我一样,几乎没怎么睡……)
“早安.夏绿蒂。”
“呜哇!”
坐在帕蒂隔壁的卡莉.突然一如往常地向我打招呼。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与其说她是担心我,倒不如说是想问“你在打什么如意算盘啊?”
“唔,没事。没什么事,没有什么事啊。”
我突然将视线从卡莉的脸上移开,暂时将注意力集中在用早餐上。
不这么做的话.总觉得会被她看透心里的想法。
(仔细想想。自己还没有向卡莉隐瞒过任何事情呢。)
就在我们一个接一个地吃完早餐所提供的面包以及蔬菜汤时——
“大家早安,我现在宣布今天的预定行程。”,
前阵子都一直待在孟买筹募捐款的魔女夫人,也就是本校学院长伊莎贝拉·欧路卡,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们不禁吓了一跳。
现在是进行周末例行公事,宣布Y的累积饮数以及惩罚的时候。
我们早已决定要把这件事当作执行计划的契机。
(来了!)
我感觉得到自己的心脏就像打鼓一样跳得飞快。
终于来到实行的瞬间。
一旦失败。就没有退路了。
虽然如此,也只能放手一博。因为如果错过今天,就不会再有第二次实行计划的机会。
咚咚咚咚咚咚……我的心跳声已经到达最高点,就在这个时候——
“学院长夫人。很可惜,今天并没有任何学生需要接受惩罚。”
帕蒂终于站了起来。
我们整齐划一地抬起头来。
对于帕蒂的发言.学院长睁大了眼镜后的眼睛。
“啊?这是怎么回事啊。公主?”
(趁现在!)
我故意发出喀锵的声音站起身来。
然后换小满及荷莉叶妲,同为主犯的我们。接连站了起来。
接着,仿佛受到隐形的丝线所牵引一般,其他的同学们也开始跟着站起身来。
“这、这是在做什么…………”
魔女夫人对我们的行为感到惊慌失措。
我把握住这个机会.连珠炮似的说道:
“今天是印度的洒红节耶,学院长夫人!”
“洒、洒红节?”
帕蒂接着说道:
“没错。是庆祝春天到来的祭典,在印度是个很重要的日子。今天一整天里,全印度的人都可以放下手边的工作,一起沉醉在祭典的热闹气氛中。”
“所以……”
说时迟那时快。她悄悄将手伸进偷渡进来的小提包中,抓起一把红色粉末。
接着——
“洒红节快乐!”
突然向魔女夫人洒了一把鲜红色的粉末。
“啊!”
魔女夫人发出有违淑女形象的尖叫后,瘫坐在地上。
“给我住手!你这是在做什么啊!”
“还什么呢。就是洒红节啊!”
“洒红节快乐!”
“恭喜!!”
接二连三地站起来的学生们。纷纷开始将暗藏的红色粉末洒向魔女夫人的身上。
“住、住手!大家住手!”
就这样。学校里开始了一场前所未闻的洒粉活动!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以舍监的尖叫声作为起爆点,我们一股脑地冲往学校外面。看见全身通红从校舍冲出来的我们,原本包围着学校的宫廷护卫们,全都露出惊恐的表情。
“各位.今天是洒红节喔!”
随着呼喊声,我不急不徐地将红色粉末洒向跟我擦身而过的一个护卫身上。
“哇啊!”
漂亮的番红花色外套,立刻染上一片红艳。
我们将藏在楼梯下、里面装了洒红节粉末的小包包,带到学校外面。
“来啊,你们也一起来玩嘛!”
“洒红节快乐!”
我们将装满粉末的布包递给他们。
接着,他们似乎终于想起了今天是洒红节。虽然逐渐露出有点心神不定的模样,但好像也不是那么容易上钩。
“薇若妮卡,拜托你了!”
我们刻不容缓地进行第二项计划。
拥有一头长卷发、美丽动人的薇若妮卡,从染得红通通的宿舍生集团里走了出来。‘
“请、请你不要命令我好吗?”
她一边不耐烦地抱怨,一边将装满粉末的水球陆续丢向他们。
“碰!”的一声,随着气球的爆裂声,红色粉末也跟着四处飞扬。
“咳咳、咳咳!”
一看到这副模样,薇若妮卡立刻发出跟她极为相称的尖笑声。
“哼哼,虽说是宫廷护卫,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即使被我们这种女学生洒粉未,也丝毫不敢还手啊!”
“……可、可恶!”
其中一名宫廷护卫由于整张脸都沐浴在红粉之中,而不断呛咳着。
“这里啦!”
“印度的护卫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
艾可姐妹一搭一唱地从两边使出激将法。
也许是终于忍不下这口气了吧。只见其中一人突然将手伸进包包后。冲离工作岗位。
“你们这些小鬼。看我怎么回敬你们!”
只要其中一人有了行动,其他人也开始蠢蠢欲动。于是,这些宫廷护卫便和以薇若妮卡为首的宿舍生们。展开了一场粉末攻击战。
“看我的!”
“啊啊啊啊,不要啊啊——!”
铺设得漂亮的石板地上,很快染成一片红色,仿佛铺了一层天鹅绒地毯似的。
“噗~咳咳!”
我无意中吸人一口红色粉末,不禁呛咳了起来。
接着,便看见一个学生背着背包,跑往隐约可见的王国大门方向去。
是帕蒂。
“等一下,一个人太危险了!”
我赶紧追在帕蒂的后头。
此时,有个顶着一头黑色乱发的人,也和我一样紧迫在她身后。
(啊!)
“卡莉!”
那个人毫无疑问地就是卡莉。
(糟糕,她一定是来阻止帕蒂的!)
我赶紧跑到她的身边。
“不可以,卡莉。我求求你,你就当作没看见吧!”
“夏绿蒂!”
她往我的方向一看,接着像是吓了一跳似的。
“你不可以跟来!”
“咦?”
她粗鲁地(用仿佛男孩子般的声音)吼了一声后,企图阻挡我的去路。
“不可以去追帕蒂!你不可以踏出王国半步!”
(她果然不打算让我跟去。)
我非常焦急。再这样跟她在大门前争论下去也不是办法。
(抱歉,卡莉。但是,我不能让你破坏这一切!)
卡莉说不定就是密告的犯人,因此,要是有个万一,或许还会阻止帕蒂的逃亡——
心里这么猜想的我,为了阻止卡莉的行动,特别从帕蒂那里学到了一招必杀技。
‘用卡莉讨厌的东西扔她?’
‘没错,看到那个东西,她应该会有好一阵子无法动弹才对。’
帕蒂满怀信心地将某样东西交给我,而那个东西就是……
我猛然用力抓起藏在布包里面的东西。
“嘿呀啊啊!”
我将卡莉不知为何怕得要死的万圣节南瓜灯笼,朝着正往这边跑过来的她丢了过去。
接着,效果果然不同凡响。
“南、南瓜!”
那颗南瓜就像是活人头似的滚向卡莉脚边。从眼睛和嘴巴的部分.不断溢出艳红色的洒红节粉末(那是我们为了代替蜡烛,而事先填入的粉末)。
这样一来,便成了流血的南瓜。
(呜恶!)
那是一副即使是不怎么讨厌南瓜的我.看起来也觉得有点恐怖的景象。
接着——
“O%X△0#!?”
卡莉发出一种我从来没听过的尖叫声,然后昏倒在地。
(对、对不起,卡莉!)
我在心里不断道歉,接着便迅速往回走至王国的大门。
“夏绿蒂。走吧!”
发觉帕蒂已经逃走的小满她们,刚好也赶到了那里。
“走吧!”
我和她们一起边笑,边穿过全身被染得通红的守卫身边。往街上飞奔出去!
※※※※※
王国外面的世界简直无法与王国内相提并论,到处充斥着喧闹声。
街上四面八方传来阵阵喧嚣声,以及气球碰碰破掉的声音。
“洒红节快乐!”
“恭喜!”
每个人都一片火红。
不只是人,就连地面、以及在印度被奉为神圣动物的牛.也被染得全身通红地坐卧在地上。
也许是觉得今天做不成买卖吧,除了贩卖洒红节粉末的商家之外,几乎所有的店都关起门来不做生意。不过,街上却比第一次从大象背上参观时,显得更为活泼。
可能因为这个缘故,尽管我们紧追在后,却仍然不见帕蒂的身影
“她大概早就搭车前往港回了吧?”
小满说道。
“搭车?”
小满突然指着停在店门口、有着大大的轮胎,样子有点像行李车的交通工具。
“三轮车.也就是人力车。”
“人力车!”
小满走近那个人身边。嘴里喊着。三轮车车夫!”接着同样蹲下身问道:
“喂。大叔。你有看见和我们穿着一样衣服的女孩子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便用简单的英文,回答我们没看到。
“没办法。我们快点去港口
“所以喽.大叔!麻烦送我们到港口。”
我们偷偷打量着蹲坐在马路边的三轮车车夫,然而——
“今天是洒红节,不想做生意。”
他懒洋洋地宣称道。
“怎、怎么这样!”
接着.小满走向前一步,往他手里塞了些东西。
“这样如何?到了那里,我会再付你一倍的钱。”
确认过塞进手里的东西后,他那张被粉末染红的脸瞬间绽放开来。
“好!就送你们去港口。”
他瞬间改变态度,将人力车拖到马路中间。看样子,小满似乎给了他比平常还要高出许多的车马费。
“抓牢啰!”
接着。那台载着我们、充满粉末的人力车,便冲出了因为庆祝活动,而吵闹不已的邦达里寇特大街。
“嗯——怎、怎么摇晃得这么虏害?”
“那是因为人力车的车轮没有加避震器的关系啦,没办法。”
因为这个缘故,害我们不得不一边在座位上弹跳,一边搭车。
过了一会儿,就在我一边担心早餐吃的东西会不会逆流,一边坐在车上时.终于从前方的红色烟雾里,飘来一股略感沉闷的潮水味道。
“是港口耶!”
荷莉叶妲指着远远停在海面上的船只叫道。
给了洒红节不休息照常工作的大叔另一半费用,顺便跟他道完别后.我们赶紧开始寻找停在海上、准备开往美国的船。
“开往美国的船到底是哪一艘啊?”
印度这里并没有像泰晤士河那种近代化的船坞。仍然残留着许多古老的港口,所以较大型的船只无法停靠到港口旁边。
因此,这里有许多舢板停在码头边,负责将乘客及行李运送至停泊在海上的船只。
过去,在我刚来印度,以及和露西阿姨一起准备离开印度时,港口都是一模一样的景象。
在那之后也只过了半年的时间……感觉得出来不管是方法或是风景,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然而——
“不、不好了!”
只见前去询问船员的小满,脸色大变地走了回来。
“怎么了.小满?”
“他们说从这里开往美国的船,早就停驶了!”
“咦咦?”
我们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结果,不禁在码头的正中央大声惊叫。
“停驶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就是啊,我不久前确实还从这里搭过一艘叫做午餐号的船。而那艘船最后应该是停靠在波士顿才对啊!”
“就是那艘午餐号……”
小满看似非常困扰地当场坐了下来。
“PO公司的午餐号,好像被改装成军资运输船了。据说从去年年底之后,就不再作为载客用船了。”
“不、不会吧!”
我在报纸上也曾经看过,由于战争开始的缘故,英国大多数的定期船都被烤漆成灰色来代替军用船,而这些船好像大多是用来充当军资运输船、武装巡洋舰、小型航空母舰、海上修理工厂或是医疗船等。
原来我在大约半年前预定搭回英国的午餐号.也因为战争的缘故被征召了啊!
“那么,从孟买……”
“据说那里也因为战争而减少了船班数,这一个礼拜内应该都不会有开往美国的船才对。”
“怎么可能……”
事情突然变得非常棘手,小满不自觉地喃喃说道:
“那么.帕蒂到底去哪里了……”
我也呈现举手投降的状态。艾德华的确说他已经买到船票了啊,所以我才以为是这里呢……
“会不会是搭火车啊?”
这时候。只见荷莉叶妲一边歪着头一边说道。
“荷莉叶妲?”
她的声音和她的态度正好背道而驰,带着一种很肯定的感觉。
“他们一定是先搭火车到孟买,接着再去其他地方,而不是去美国吧。我是这么认为啦……”
“不是去美国……?”
我听到她似乎已经料到两人会搭火车离开的说法,不禁歪头。
“他们两个不是去美国?”
“虽然不是百分之百确定,但我总觉得一定不是美国才对。”
“为什么……”
“——那个叫艾德华的人确实说过,要带她去一个没有历史的新国家对吧?”
我点点头,接着荷莉叶妲以一种自信满满的眼神说道:
“这样的话。一定是去红海,而不是搭乘往英国或是美国的船。”
“荷莉叶妲……”
“你怎么知道?”
荷莉叶妲有点困惑地缩了缩脖子后,低声说道:
“因为那个叫做艾德华的人,或许跟我一样吧?”
小满突然蹙起了眉头。
“和荷莉叶妲一样?”
由于荷莉叶妲说到这里便打住了,因此我们只好往有发车至孟买的亚利亚城市班车中心——凯休米纳里车站走去。
为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向行李员询问了一下,是否有看见一个脸涂得红红的、和我们年纪相仿的女孩子上船,只可惜得到的答案是No。帕蒂好像确实没有到这里来。
“那么.我们立刻出发到车站去吧。”
帕蒂如果不在这里,继续待在港口也没有用。于是我们循着原路回去。准备赶往车站。
就在这个时候。承载着欲下船客人的舢板陆续到岸,四周的人数逐渐增加。
“那我们就像刚才那样坐三轮车去吧。从这里到车站,并不是很远。”
我一边被大型行李及人潮冲得晕头转向,一边环顾四周,拼命找寻是否有三轮车的踪影。
然而,或许因为今天是洒红节吧,几乎看不到平常总是大排长龙地等待乘客的马车踪影。
……就在这个时侯。
“哟,这不是夏绿蒂吗?”
从我的正后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我立刻转过头去,一看见那副熟悉的细框眼镜、以及端正的站姿,便不由得叫出声来:
“哎呀,艾塞尔!”
站在眼前的,竟然是欧路卡女子学院的邻居,也就是著名贸易公司——欧奇德贸易的继承人艾塞尔伯特-欧奇德。
“艾塞尔?啊啊,就是隔壁那个……”
“眼镜男!”
小满及荷莉叶妲面对这场出乎意料的相遇,不禁睁大眼睛地盯着他看。
“怎么回事啊?竟然会在这种地方相遇,你也是来送人的吗……?”
他老神在在地问道。柔顺的深灰棕发,随着从阿拉伯海吹来的海风飘扬着。
“来得正是时候呢,艾塞尔!”
我紧紧揪住他那穿着服贴背心的下摆。
“夏绿蒂.做什……”
“艾塞尔,我有事想拜托你。你有马车对吧?我希望你能载我们到车站去!”
“……咦?”
他一边将丝质礼帽重新戴上。
“车站?你是说凯休米纳里的车站吗?可以是可以,不过到底是为什么……”
“无论如何,麻烦你了!”
话还来不及说完,我就用力推着因为惊讶而仍然呆站在原地的艾塞尔后背。
“抱歉,待会再跟你说明原因。拜托.这是我一辈子的请求!”
“我、我知道了啦!”
禁不起我们三个苦苦哀求的艾塞尔,依然圆睁着双眼,举起手来叫唤马车。
我们坐进马车之后,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敲了敲里面一扇可以看见驾驶座位署的小窗子。
“帕吉尔,不好意思,麻烦你尽快到凯休米纳里。
——当然。要走平常那条路喔。”
“凯休米纳里”这个车站名称,在这个地方的古老语言中,含有河川终点的意思。
帕蒂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听表弟、也就是这个国家的王子说过,以前贯穿亚利亚城市河流的上游,每天都有船只行驶,因此英文名字就叫敞River’send。
(河川的终点。)
帕蒂在心里默念着。
到了现在,却成为最适合自己随波逐流的心之归所,她不禁这么认为。
——我到底是从什么时侯开始,变得这么喜欢他了呢?
帕蒂拨开从月台奔流而来的人潮,一边前进一边发着呆地思考这件事情。
艾德华·桑顿。
第一次来到印度。黑头发黑眼睛,带点亚洲入长相的英国记者。
第一次遇到他的时侯,隐约有种预感。
喜欢建筑、想要拍遍全世界的艾德华,对于被禁锢在狭小皇宫里、不知世事的帕蒂来说,就像一阵突然袭来的新风潮。
从那时候开始.她就和他订下了通信的约定。
说好听点是通信,但其实也只不过是由他寄照片来的单方面联络罢了。但是对帕蒂来说,在他游历印度时所寄过来的照片中的古印度,却具有比讯息更大的意义。
即使身为印度人的她,也不认识的遥远南部国家。
以及.最东边、靠近亚洲的孟加拉。
不假修饰的农村风景、有如秋天下雪般飞舞着的棉花、以及采茶农妇的圆圆背影——
在那个被局限于小小四方形的世界里,每一张都可以感觉得到拍摄者对照片内风景的深爱,让帕蒂格外高兴。
(艾德华一定喜欢上印度了,否则是无法拍出这种照片的……)
自从相识以来,艾德华经常会顾道造访瓦多达拉。
尽管如此。每次相见时,他总是会说:
“哇。你比上次出落得更像个淑女了呢,福尔摩新小姐。”
并且摸摸我的头,因此我没想到这样成熟的男人。竟然会将我视为他的对象。
我感觉得到,曾几何时他的目光、还有他若无其事地牵着我的手.都已然将自己当作一位淑女对待了。
——在为帕蒂拍照的时候。艾德华总是说:
“再自然一点吧。”
……等等。
但是,自己就是没办法保持自然。毕竟,隔了好久才能够见他一面,怎么可能还能泰然自若嘛!-一定会忍不住笑意,不管做什么脸上都会浮现笑容的啊……
“我没办法保持自然。”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啊。)
之前还理所当然似的嘻闹着的手,竟然变得无法牵手,见面时也渐渐说不出话来了……
还有,在之前不知道第几次的幽会时,艾德华曾经说过:
“我爱你。所以,下次我想带着你一起去旅行。”
不像平常那样,总是在瓦多达拉的皇宫里等待。
也不是只从寄来他的足迹的信件邮戳去想像。
我,克利休纳·帕德马帕蒂,希望能永远在他的旅途中与他同行——
(那个时候,应该是我这辈子感到最幸福的时刻吧。)
帕蒂拖着洒满红色粉末的行李箱,举步迈向凯休米纳里车站。
车站内部依然充斥着洒红节的喧闹声。
月台四处都是被粉末染红的人们。然而,兴奋程度也已经慢慢降低了。除此之外,其他地方皆与平常无异。
(要尽快找到爱德华才行。)
等到下午,互相洒粉的活动一旦告终,宫廷护卫们应该就会发现帕蒂不见了吧?
这样一来,大家肯定会兵荒马乱地开始找寻自己,毕竟他们可是专业的护卫,而且也是军人。自己想必很快会被抓到。艾德华就得接受审问了吧。
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绝对。就在正准备快速通过充斥着喧嚣及人潮的南行月台时。
“帕蒂!”
一道熟悉的声音,让帕蒂回过头去。
“…………艾、德华……”
站在眼前的正是许久不见、脖子上挂着相机,有张令人怀念的脸庞的男人。
或许是在前往这里的途中被某人洒中了吧,只见艾德华和帕蒂一样。被洒红节的粉末染得全身通红。
“艾德!”
帕蒂一呼唤他的名字,艾德华便展露笑容像是从那幅画里慢慢走了过来。
祖父是英国人、母亲则是印度出生的葡萄牙人。因此,虽然可以说有一半跟印度有关的他,轮廓线条却一点也不像印度人。
但是他全身火红的模样,却仿佛已经和印度的风景合而为一,并且融合得恰到好处。
就像是用红色颜料所描绘出来的一幅画……
“艾德.我好想见你!”
帕蒂跑向前去。.
一口气冲进他那被染红的胸口。
艾德华的手也慢慢伸向帕蒂。原本是这么以为,但是他却以一种不可置信的激动情绪,紧紧将帕蒂搂进自己的怀里。
垂挂在两人脖子上的相机互相碰撞,喀锵作响。
(啊啊。)
一边被环抱在艾德华厚厚的胸膛里,帕蒂发现自己突然产生一种非常残酷蛮横的想法。
(一切事物就这样消失也无所谓……)
——没错,干脆全部消失吧。
管他英国、还是印度。
横互在我和艾德华之间的障碍物。
那些所谓的身份差异、或是皮肤颜色。
凡是在这个世界里,用来阻隔任何事物的所有界线。
全都不见算了!
全都消失算了!
(这样一来,我待会儿就不必对他说出那些宛如泣血般的话了——!)
“好久不见。”
说完后,他将帕蒂的身体稍微拉开了一些。
“是啊,好久不见了。”
接着,艾德华无声地笑着。
“你真的来了呢。”
他感慨万千地说道:
“我还在想,或许你不会来。”
“为什么?”
被帕蒂这么一问,他反而露出有点困惑的表情。
“因为我认为你应该还犹豫不决。”
帕蒂笑了,一边微微地摇着头,一边抬头看向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他。
“你真笨,艾德,不可能有这种事啊。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不曾改变过自己的决心。”
或许是从那双眼睛里,感受到对方坚定的决心了吧,艾德华沉默地点点头。
“那就好了。走吧,要快点才行,详细情形等上了火车以后再说。”
“你打算去哪里呢?”
“我预计先搭火车到孟买,再从那里搭乘今天的末班船。啊,车子就停在那里,我已经买好车厢的票了……”
“这样啊……”
她慢条斯理地拿起垂挂在脖子上的相机,将眼前的光景烙印在底片上。
确定自己已经按下眨眼般的相机快门之后,帕蒂放下相机。
真是不可思议。
穿着各种服装、擦肩而过的人潮、踩踏在石头上繁忙脚步、以及收音机中杂音般的喧嚣声。
虽然这明明就是随处可见、非常普通的车站风貌。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想拍下这种景象。
“喂。帕蒂?”
艾德华蹙着眉叫道。
终于回过神来的帕蒂.将视线移回艾德华身上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有点想拍车站罢了。”
艾德华转动着眼珠子。
接着低声说道:
“你该不会还在犹豫吧?”
“不是。”
帕蒂在重新面向艾德华后,便高高举起相机。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不会改变决心的。从一开始,我就已经决定了——”
“帕蒂……”
“决定不跟你一起走——”
在闪光灯的闪烁之下,艾德华的眼睛眯了起来。
同时,仍然高举着相机的帕蒂笑了出来。
“就像这张照片一样,我们就在这里将时间暂停吧,艾德华。”
听到帕蒂所说的话后,艾德华慢慢张开眼睛。
呵呵……帕蒂笑了。
——你那有点惊讶的表情。
是我最喜欢的表情。
我一定会好好保存这张照片的。
任谁都无法从我手中,抢走这张照片中的你。
即使不会再见面,即使会被关在多么牢固的帕尔达之中,我都可以拥有你。
在我手中的你,永远都保持着一张温柔的面容。
永远……
“……………………”
艾德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只有包围着他的空气突然变得冷峻,并且在一瞬间冻结成冰。
那就是他原来的面貌。
帕蒂心满意足了。
啊啊。原来这才是艾德华真正的表情。
“这是怎么一回事…………?”
艾德华用一种微笑中掺杂困惑的表情问道:
“你并不打算和我一起走是吗,帕蒂?”
“我不走。”
帕蒂笑着回答。或许是对于她的表情更加感到困惑吧,只见艾德华歪着脖子,连眼脸都不禁颤抖了起来。
他并不知道。
在印度,歪着脖子的动作就代表YES的意思……
“为什么?”
“因为,你并不打算带我去美国,对吧?”
他似乎是想笑着打发帕蒂的猜疑。
“喂,帕蒂。你到底在说什么…………”
然而,她并不容许他这么做。
“很抱歉,就算是再怎么不谙世事的公主。至少还懂得要去调查船班讯息。今天并没有从孟买到美国的船班,只有Po公司经过红海开往伦敦的船而已。”
掩盖过艾德华的声音,帕蒂有点挣扎地继续说道:
“艾德华,你打算带我去伦敦对吧?然而,你却一直在骗我,说要去新的国家,要带我去一个没有历史、也没有任何烦扰我的事物的地方,你是这样说的对吧?”
他很难得露出惊慌失措的样子。虽然试图抓住帕蒂的手.但是却被甩开了。他赶紧说道:
“不是的!我的确这样说过。我真的没有骗你!”
“不可能。因为……!”
帕蒂尽可能地以强硬的口气否定了他的说法。
“因为。你明明就是英国的情报人员!”
那一瞬间。艾德华的表情丝毫没有任何变化。
然而,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是那种带着杀意的表情……
……依然逃不过帕蒂的眼睛。
帕蒂之所以特别安排今天的计划,就是为了能够看清楚那一瞬间。
“喂……”
艾德华试着给帕蒂一抹一如往常的笑容,却为时已晚了。
“……笨蛋,这个时候必须立刻否认,然后露出温柔的笑容才可以啊,艾德华。”
帕蒂甚至还面带微笑地说道:
“还是说,你已经不打算做任何解释了呢?就像曾经对我说过那么多的谎言一样。”
“帕蒂……”
“你还记得吗.艾德?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所发生的事情……
帕蒂尽可能用力地让脸上的表情不至于崩溃.并且抬头看着艾德华。
“那一天。你说你不知道什么是洒红节。还说你刚来印度。但是,你却知道那天是满月。”
‘满月映照下的大君宫殿最棒了。’
他的确这样说过。
然而,当时帕蒂却从未提起过洒红节刚好就在满月那一天。
“刚来印度的入。会先去注意到月亮的圆缺吗?一个完全不把洒红节的气氛放在眼里的人。会去注意这种小事吗……?”
帕蒂噗嗤一笑。
然而,艾德华对她挑衅似的笑容,仍是不发有语。仿佛时间暂停的人偶般.僵立在原地。
接着说道:
“帕蒂,我拜托你。”
艾德华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的动摇及焦急。
他若无其事地笑了,不停笑着……像是要安抚她似的伸出手来。
“也许我确实曾经说过。但是我已经不记得了。难道说.就因为我不记得这件事情。所以才不得不被你当成间谍来看待吗?”
“艾德华。”
帕蒂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抬头看着艾德华。
“艾德华啊艾德华.你真是够了。”
她以毫不动摇。坚定的眼神看着他。
“不只是那样。让我更加肯定的原因。就是你所抽的烟。橘色盒子的查米纳尔,是印度一个比较平价的牌子。
才刚到印度没多久的人,会一开始就先到店家去买这种牌子的香烟吗?不.并不会。以你这种老烟枪来说。应该会事先买一些备用才对。
你之所以会抽查米纳尔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你老早就已经来到印度了。至于另一个……”
深吸了口气后.帕蒂对他说出致命性的一句话:
“查米纳尔是驻守于印度的英军配给品.对吧?”
至于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帕蒂也不打算再多加说明了。
啊啊.我到底在做什么啊?竟然在这种地方.拆穿心上人的真面目.这根本就是在模仿福尔摩斯嘛……!
“所以.你并不是艾德华。”
帕蒂紧握着手中的相机。
到目前为止,曾经拍了许多艾德华的照片。
然而,帕蒂发现到,那些全都是假的。
他。不是艾德华。
不是伦敦时报的新德里特派员,也不是因为喜欢建筑、想要环游世界。才进入报社当记者,追逐梦想的人。
“你。不是你。”
帕蒂的声音,宛如断裂的珍珠项链一样,七零八落地颤抖着。
“你。是谁?”
“帕蒂……”
颤抖的。不只是声音而已。
还有从眼帘下滴落的灼热液体……
因为这个缘故,眼睛里突然一片模糊。
是眼泪。
“我爱上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即使被这样追问,他也依然不为所动。他的冷静,让帕蒂感到非常不甘心。
短短的一瞬间。帕蒂所能看到艾德华最真的那一面,就只有那短短的一瞬间吗?
再也看不见他身为一名精明能干间谍的原始本性了吗……
(我绝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尽管如此,帕蒂依然很想动摇他的心情,因此接二连三丢出质问:
“你什么都不说.就代表我说的都是真的口罗?你是MI的情报人员对吧?”
“……………………”
“你是有计划地接近我的吗?任意玩弄一个又笨又没见过世面的人,想必是易如反掌对吧?”
“……………………”
“你的任务就是在印度洒下不合的种子。英国害怕藩国之间变得更加团结,因此为了不让我到海得拉巴继承人的身边,刻意让我掉人恋爱的陷阱之中。”
“毕竟,如果让印度教大国瓦多达拉,和回教大国海得拉巴结合,就无法阻止藩国之间团结。这样一来,印度境内的印度教及回教就会彼此呼应——”
帕蒂始终凝视着艾德华。完全不放过他任何一瞬间的表情变化。
“为了要阻止这种后果发生。应该怎么做才好呢……
英国第一个就想到破坏婚约。不只要取消这场婚约,甚至还企图在藩国之间留下芥蒂。
——和海得拉巴王子订下婚约的瓦多达拉公主.因为不愿意履行这场婚姻.便和英国来的报社记者手牵着手一起私奔去了。这理所当然会在印度造成很大的轰动,而瓦多达拉及海得拉巴之间.也会弥浸危险的气氛;另外。两个宗教之间当然也一样……
在这场我们引起的私奔骚动中,英国可以获得许多利益。”
表面上虽然已经现代化了.但是在印度诸藩国中,特别是皇室里,仍然保留许多很古老的思想。他们把名誉及荣耀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因此绝对不原谅和英国人私奔的女人让自己国家蒙上污名。也不可能原谅瓦多达拉藩国。
另外.一场私奔就足以让瓦多达拉和海得拉巴彼此之间决裂,这和将印度一分为二是同样的道理。
“你根本就不爱我。这只不过是你的任务罢了!”
一股有如血腥昧的东西随着呼喊.在嘴里扩散开来。
说出来了。
终于。说出来了。
尽管原本有察觉、并且隐约知道的事情,真的成为确定、且不可动摇的事实。但帕蒂仍是不想说破。
‘他。并不爱我。’
只是因为任务.所以艾德华才会这么做。
从一开始.就都在计划之中。
为了国家。才会这么傲。
——为了守护他的祖国……英国。
“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啊?”
他终于开口说话了。
也许是错觉吧,总觉得他的声音有点沙哑。
“是啊.一开始就知道了。从一开始就全都……”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来这里呢,帕蒂?”
从他的口气感觉不到一丝责备。纯粹只是一种身为情报人员,想要确认事实的口吻。
这件事情让帕蒂颤抖着肩膀。
她真的彻底明白。
啊啊.不管怎样,他终究是英国情报局的人。
然而……我为什么还是把内心话,对一个连句实话帮不肯向自己吐露的男人道尽了呢?
“——因为我很高兴啊!”
帕蒂大叫道:
“我一直很想去上学.想认识一些年纪相仿的朋友,想和大家一起念书。想尽情地开怀大笑。
我一直很憧憬寄宿生活。第一次和你相遇的时侯。你不是说过吗?巧克力战争、跑腿、处罚、深夜里的茶会、交换卡片,还有枕头战——”
帕蒂用手指拭去噙在眼角的泪水。
不可以流出来。
打死我都不能在这个男人面前哭泣。
然而——
强忍的泪水.还是沿着脸颊落下来。
“因为,真的很开心啊!大家都为我担心……大家都为我着想.不是因为我是公主的关系,而是把我当成一个单纯、和大家一样的女孩子.尊重我的心情。”
“我真的好开心、好开心。开心到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看到大家为了我那么拼命,我真的很开心,能够加入大家,真的非常愉快,就好像真的交了很多朋友,像是作梦一样。”
“所以,我简直欲罢不能。虽然知道这样太任性胡来,但我只是希望能有多一点时间……”
帕蒂一时想不到该说什么才好,用手掩住脸。
“再……多一点时间.维持现状……
再一下下——”’
再一点时间。
只要再一点……
因为只剩下一点点时间了,所以希望大家可以纵容我的任性。我的心里的确有这种想法。
等我嫁到海得拉巴的石头街道去,就会消失在回教层层包围的帕尔达之中。就像过去众多女性一样,最后大家甚至忘记了她们在那里面,过着有话不能说,悄悄生活的日子。
因此,我希望大家不要忘记我。
忘记曾经有个骄纵任性的瓦多达拉公主。
强取豪夺地霸占了特别室、将主题曲改成公立中学的风格、不看地点地胡乱拍照、无视宿舍规则、骑着大象在街上散步,甚至还擅自更改宿舍的餐点菜单。
多么任性的公主啊!
多么顽皮的野丫头啊!
——经过十年、二十年,等到那些女孩们全都幸福地结婚,并且组织了自己的家庭以后,我希望她们还能够想起原来帕蒂是这样一个女孩子。
想起这么美好的过往回忆。
想起在自己度过青春岁月的校舍里,曾经有这么一个随身携带相机的公主……
“嗯。我还记得。”
帕蒂抬起头来。出乎意料地,艾德华竟然微笑了。
“那张小小的备忘录,就是你给我看过的那张清单,对吧?”
“没、没错。”
“啊啊。原来如此。”
艾德华这回倒是很干脆地对帕蒂微笑。
“你一直很想过洒红节吧。”
“咦……”
帕蒂不禁眨了眨眼。
“你一直很想和那些住宿的孩子们度过洒红节,是这样对吧?”
帕蒂听到这句意想不到的发言,胸口一阵刺痛。
洒红节。
在三月的第一个满月日举行,为了庆祝春天到来的祭典。
同时。洒红节还有另一个意思。
——那就是.确认和朋友之间的友情。
在互洒完洒红节的粉末后,人们会笑着互相拥抱,就是因为其中还有这层意义存在。
“你真正想得到的……并不是我,而是洒红节,所以你才顺着早已被你识破的计谋走。明明知道,还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因此,才特地离开瓦多达拉……”
“这么说来。你的梦想实现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表情非常温柔。
“真是不错呢。”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他的表情并不是装出来的。
帕蒂说道。
并且再坚定不过地点了点头。
“是啊。这次的私奔计划.就是我最后的假期。不过。也已经宣告结束了。”
帕蒂勉强笑着。
“洒红节”。
在那所学院里度过的每一天,对帕蒂来说的确是最初。也是最后的“洒红节”。
“好快乐啊!”
说着说着。胸口突然浮现了一阵感慨。
——是的。梦想……实现了。
虽然执行得早了些,但所有想做的事情都已经实现了。我的想做的事情清单.全都付诸实行了。虽然心里对深信这次的私奔计划.并且一路相陪的夏绿蒂、以及其他所有住宿生真的觉得很不好意思。
(接下来,就只剩一件事了。)
帕蒂吐出长长的一口气。
“但是,还有一件事情尚未完成。”
她接着说道:
“你。是谁?”
如果说帕蒂还有一件事情必须完成的话.那就是认清此刻站在眼前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仅此而已。
他的名字.恐怕并不叫艾德华·桑顿吧。
既然他身为英国情报局的情报人员。过去应该也使用过不少假名吧?至于毕业于利斯中学的事。以及被抛弃的母亲的故事.一定也都是凭空捏造的吧?帕蒂如此深信着。
她想在即将分别的最后这一刻.从这个男人嘴里套出真话.哪怕是一句也好。
如果这个愿望能够实现.为了达成印度独立,我很乐意将这段恋情奉献给卡莉女神。
给卡莉女神。
“我的确不是艾德华。”
经他这么一说,帕蒂莫名地放下心来,接着叹了口气。
“那么.你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
“啊哈,对了,你可是情报局的情报人员呢,当然不能报出真名吧?”
帕蒂一边快速地转动着被泪水濡湿的眼睛,一边抬头看向拱廊的天花板。
“那么。我该怎么回忆你才好呢?连自己初恋情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实在有点蠢耶。”
“……”
告知发车的铃声,喀唧喀唧地在凯休米纳里车站里响起。
两人都沉默了好一阵子,就这样安静地在月台上互相对峙。
原本两人应该搭乘的、开往孟买的火车,从彼此的身旁缓慢地离开月台……
承载着众人的梦想和希望,也承载着交错的人们的未来,火车出发了。
然而,帕蒂却不在那班火车上。
彼此的梦想和未来,永远都会在这里擦肩而过。
然后。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永远不会。)
不久。艾德华将手伸进西装的衬里,拿出某样东西。
那是两张船票。
“我的确不是艾德华,我也不否认跟你说过的话多数都是谎言。只是……”
帕蒂接过他递出来的其中一张船票。
“只是?”
“我说要带你走的这件事,是真的。到一个属于我的发源地去。到即将诞生的国家去。”
“咦……”
她迅速浏览过印在船票上面的文字。那确实不是开往美国的船票,船在离开孟买之后,会先横越印度洋再到红海,最后抵达土耳其。
然后,终点是……
“…………这里是……”
“就像我跟你说的一样,这里是个没有历史的国家。虽然还没有,不过应该很快就会建国了,属于我们的锡安国(注:锡安为耶路撒冷的一座山,古犹太人曾以它作为政治及宰教的中心)。”
“锡安……?”
“我是犹太人。”
这个时候,帕蒂终于知道艾德华……不对,是这个冒名艾德华的男人,原本打算带自己到什么地方去了。
“耶路撒冷——”
那是聚集了身在欧洲,但想重建故乡的犹太人、或是文艺复兴的力量,以犹太人为主,打造出一块名为“锡安之地(巴勒斯坦)”的国家。
一个尚未成形的国家。
但是,应该很快就会建立起来的犹太人国家。
他的确曾经说过。
我想带你到一个没有历史、崭新的地方去——
(啊啊。)
这个时候,自己的内心深处,就好像是被一种温暖的液体所填满似的,帕蒂感到十分满足。
(啊啊,这样就够了。)
帕蒂并不是很了解有关犹太人的事。
不过,倒是有听说过关于他们的外表特征、以及英国有很多锡安主义者(也就是想要建立犹太人国家的运动家们)的事情。
艾德华之所以加入情报局。肯定和他身上流着太多国家的血液、以及他本身的经历。有着很密切的关系吧。
不过,就算帕蒂再继续针对这件事情追问,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因为。今后他仍然会以一个情报局情报人员的身份生存下去……
这样就够了。
同样的。我也会以印度公主的身份,过完这一生。
“谢谢。”
这句话。自然而然地就从嘴里说了出来。
“请你今后也继续为英国而活。因为,我今后也会为了印度而活。”
“帕蒂……”
“你说你老是对我说谎,这句话也是骗人的吧?因为,照片不会说谎。你所拍摄的照片真的很美.或许你的确不是艾德华·桑顿.但是你一定很喜欢萨拉逊风格,也很喜欢拍照吧。”
在知道只有这一件事不是谎言后.帕蒂着实松了口气。
帕蒂曾经所喜欢的艾德华,并不是冒牌货。
我所爱的人.确实是个有血有肉的人类。
“帕蒂……我……”
“印度并不会像照片那样保持静止的状态,因此。我必须去做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去了海得拉巴之后.我会努力地保护古老皇宫及文化财产.让它们不会因为独立战争而受到破坏。虽然我的结婚对象。也就是尼札姆的儿子,好像是个对政治丝毫不感兴趣的人.但是我会从我能力所及的范围去做。”
仔细想想.所有事情都是由那句话开始的。
艾德华曾经说过.为了筹措印度独立的军备资金。各种文化遗产将无法避免被破坏。
因为。在印度教及回教中混入一些英国风,还是能达到美丽的结果”这句话.瞬间让帕蒂原本以为自己为了国家。只能无可奈何远嫁他国.一辈子活得生不如死的心中.萌生了某种念头。
那就是.我这段恋情的开始。
而这里.则是恋情发展的终点。
“我,从今以后将会永远为了印度……”
“不,不是那样的,帕蒂。”
帕蒂的话出乎意料地被打断。
“艾德华。”
“帕蒂,你不可以为了国家嫁人,更不是为了印度独立而嫁。”
艾德华双眼通红。并且以一种前所未见的程度张开着。
“听好了,你可以不相信我其他的一切,但是只有这件事请你务必要相信我。你之所以到海得拉巴,并不是为了政治。而是为了得到幸福才去的。”
“咦……”
帕蒂非常茫然。几乎快被他激动的表情吞没似的听着他说。
“你一定会在海得拉巴得到幸福。随着时代改变.去除帕尔达的禁锢后.你就不再是笼中鸟了。当印度达成独立的时候。你会在海得拉巴找到新的幸福.并且绽放微笑对吧?
就像你第一次遇到我的时候那样。”
接着.他又重复了一次同样的话:
“你是为了得到幸福才去的。帕蒂。所以。抬起你的头来。”
在又红又肿的眼睛下方。
接着是脸颊、眼睛,以及被洒红节粉末染色的衣服。
帕蒂知道他的手几乎要忍不住冲动地向前抱住自己。
然而,那双手没有伸往自己的肩膀,他的手指紧紧握住掌心。
仿佛感觉到这就是结束的暗号一般,帕蒂说道:
“再见了,艾德华。”
用力踏出脚步,在他的面前转过身去。
就这样。开始往前走。
一步接一步。
(拾起头来。)
不能回头。
为了不发出呜咽声,只好紧紧闭上嘴巴……
那么,我就姑且相信一次吧。
相信这样做,就能得到幸福,即使失去他也能够得到幸福。因为。这不是别人,而是艾德华亲口对我说的。
不久,帕蒂独自一人走出拱廊下,沿着来时路又回到了出口。
“…………唔……唔唔……”
无法抑制的泪水。
帕蒂无声地哭泣。
如果能够装做什么都没发现,就这样跟着他到他的国家去.那该有多好。
然而,放开他的手的人却是自己。
提出分手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所有事情,都是出于自己的决定。
但是。……明明是一开始就决定好的啊,泪水却一发不可收拾。视线里一片模糊歪斜,根本就看不清楚眼前的事物。
所以,帕蒂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注意到,原来那个人就站在自己面前。
“帕蒂·卡耶克华特。”
突然,一道熟悉的声音,叫了自己的名字。
和艾德华的声音不同。那是较为高昂且紧绷的女声。
“…………主人……”
帕蒂迅速拭去眼泪.才发现她的主人蓓琳达竟然站在车站出口。
“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蓓琳达面对着脑子一片混乱的帕蒂.不发一语地走向她。
“把脸擦干净。”
她递出的手帕上.传来她偏爱的古龙水香味。
是柠檬的香味.好像是法国某家厂牌的产品.就连手帕也是巴黎制造的。帕蒂发现到,蓓琳达身上用的东西几乎都是法国制。
母亲是法国贵族末裔,爱挑副的宿舍长。
在那所学院里,法文说得最为流利的蓓琳达·休密特。
“英国人”。
“谢、谢谢……”
帕蒂满怀感谢地收下并擦干眼泪后.出现在眼前的是蓓琳达一贯整洁美丽、并且仿佛像是喜马拉雅白色山岭般的脸庞。
“为、为什么主人会来到这里呢?”
帕蒂略显惊慌地问道。
蓓琳达摆出一如往常的冷酷表情,但是她的脸颊、头发及制服却略显凌乱。衣服上也沾满了红色的洒红节粉末.想必是在街上被洒了粉末吧。
看见她那身平常完全无法想像的凌乱装束后,帕蒂一时忍不住嘴角松动。
真是不可思议。
明明才经历过那样的事情、明明刚才还无法抑制泉涌的泪水,但是我现在竟然笑得出来。
蓓琳达将手帕收进荷包里之后,冷然看着帕蒂说道:
“向你祖父,也就是瓦多达拉大君密报私奔计划的人,并不是艾里森小姐,而是我。”
她说了句非常惊人的话。
帕蒂因为太过惊讶,泪水突然缩了回去。
“咦,是主人……”
“我不希望你做出任何轻率的行为……不过,看样子我是杞人忧天了。你非常了解自身的处境,这样一来,反而让我的行为显得轻率了。对不起。”
帕蒂用那双仍然残留泪水的眼睛,抬头看着比自己高出一点点的蓓琳达。
“你来这里。就只是为了说那些话吗……?”
接着,帕蒂摇摇头。
“不,不是那样的。主人,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最后还是会回去。”
“为何?”
“因为,你是我的主人啊,不是吗?”
只有短短的一瞬间,蓓琳达的眼睛惊讶地张了开来。
能够看到最敬爱的主人露出那种表情,帕蒂甚至忘了自己刚才还在哭泣。不禁破涕为笑。
接着。蓓琳达也回答道:
“说得也是。”
并且脸上很难得地浮现了宛如涟漪般的笑容。
真的非常漂亮。
帕蒂心想:啊啊!只消一眼就喜欢上这个人的我,果然没有看走眼。
两人就这样伫立在汹涌人潮中。沉默了好一段时间。
然而。祥和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很久。蓓琳达在下一秒钟立刻换了一副表情。改用一如往常的严厉眼神看着帕蒂。
“——不过,帕蒂·卡耶克华特,你无故从学校里偷跑出来,绝非淑女该有的行为。”
完全恢复平常的口气。
帕蒂乖乖地点点头。
“是。非常抱歉。”
“听好,为了处罚你无故从王国里偷跑出来,必须记上三个‘Y’。因此。明天你得比平常还要早起三十分钟帮我倒茶。”
“咦咦,三个!?”
帕蒂不禁沉下脸,事实上。她并不太习惯早起。
“不要顶嘴。另外,至于这套制服染到的红色,当然也必须由你来清洗干净。而不是印度女仆的工作,帕蒂。”
为了我。蓓琳达补上这句话。
“知道了,为了你。
我的主人。”
帕蒂笑了。
我还能笑。
即使失去了爱德华,我还是笑得出来。
所以,明天我会照主人的吩咐,早起三十分钟为她倒一杯香气弥漫的好茶。
接着。趁下午的空档时间,将内衣下摆脱线的地方缝补好,并且擦好鞋。
我也要做到在那所学校里。许多跑腿与主人之间不断反复进行过的事。
直到必须离开那所学校为止。我会把握住青春的最后一段岁月——
~尾声~
就这样,在欧路卡女子学院制造了将近两个月骚动的瓦多达拉公主——克利休纳·帕德马帕蒂·卡耶克华特终于离开了。
就像刚来到这里的那天一样,帕蒂身上穿着镶金边、色彩鲜艳分明的纱丽,手腕上的金镯子喀啦喀啦作响,仿佛地上铺了红色地毯似的,慢慢走下宿舍楼梯。
看到这么多仆人跟在她身边伺候的景象,仿佛在她脱下制服的那一瞬间,身为普通女孩的帕蒂也跟着消失了一样,我的心里不禁寂寞了起来。
“再见!”
“再见,帕蒂公主!”
住宿生们全都聚集在窗户旁边,为这位曾经短暂地成为宿舍同伴的公主感到惋惜。
除了包括宿舍长在内的我们四个人以外(只有我们几个已经听帕蒂说明过整个详细情形了),大家都以为帕蒂的私奔计划最后宣告失败,因此落得被遣送回国的下场。
帕蒂在坐上轿子前,只回头看了宿舍一眼。
我不禁紧张起来。
一旦踏进她头上那片闪烁艳红的帕尔达之中,帕蒂就再也没办法出现在大家面前了。
“Forauldhngsyne,mydear!”
突然间。这首歌从我们攀附着的窗户上方传了下来。
“Forauldlangsyne。
We’lltakacupo’kindnessyet.”
(这首歌是……!)
发现这首歌的确非常适合现在这种场合之后,我也朝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曾经成为我们伙伴的公主,开始唱起“骊歌”。
For.Auldlangsyne,mydear,
我的朋友啊.让我们为了遥远的那一天
Forauldlangsyne,
为了遥远的那一天
We’lltakacupo’kindnessyet.
以及不变的友情。举杯庆祝吧……
在不知不觉间,大家也配合着我的歌声,一个接一个地唱和了起来。
歌声在转眼间便形成了足以响彻王国的巨大音涡,直达瓦多达拉。
接着再传到即将展开漫长旅程的她耳里……!
我竭尽力气地高声唱着。
并且心想:
——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的吧,帕蒂!
等到战争结束。
等到英属印度这个国家,从世界上消失。
当信奉印度教的人民以及回教教徒,都只在桌上子摆出食物,并且同桌共餐的那一天。
那一天一定很快就会来临。
那个时候.隔开你我之间的帕尔达,应该也已经消失了吧?
“再见!”
或许是我的祈祷确实传达给她了吧。只见她双手合十地做了个打招呼的动作。
“再见!”
“下次——再见吧’!”
就这样,我们不停唱着“骊歌”,直到帕蒂搭乘的轿子越过王国的墙壁,再也看不见为止。
Andthere’sahandmytrustyfere!
我诚实的朋友啊。牵起我的手
Andgie’sahando’thine!
再将你的手交给我
Andwe’lltakarightgude—williewaught.
让我们尽情畅饮友情之酒吧
Forauldlangsyne.
为了遥远的那一天……
Forauldlangsyne.
为了遥远的那一天……
——我们这些欧路卡女子学院的住宿生们再次见到她时,就在几天之后。
当我和往常一样为了学习印度文,而正在阅读从院长室偷来的报纸时,上面刊登了一整个版面、有关于帕蒂召开结婚记者会的消息。
照片里的她,脸上带着有如我那天看到的九重葛般艳丽的笑容。
报纸上,在瓦多达拉公主及海得拉巴王子结婚的大标题旁边,还写了这样一段文字:
‘前所未闻,公主·帕蒂出发前的结婚记者会!’
皇室的公主在结婚之际竟然还出面召开记者会,据说这种状况在印度可是史无前例。
其中。帕蒂强烈否定这是场“政策婚姻”的那段话,依然深深烙印在我的心里。
‘请大家记住。
我并不是为了印度,而是为了得到幸福,才会去海得拉巴。’
“恭喜你,帕蒂。”
我深深凝视着她在最后一刻送给我的一张照片。
相纸上排满少女们的脸,穿着同样制服、胸口打着同样的蝴蝶结,是洒红节的伙伴。
这就是帕蒂曾经来过这所学校的证明,也是我们曾经是好朋友的证明。
这个时候,瓦多达拉或许正施放着二十一响黄金礼炮吧。
虽然礼炮的声音无法传到邦达里寇特这边。
然而——
“我听到了喔。”
那个时候。我的耳朵仿佛确实听见从某处传来的一声声响亮礼炮……
~以及,尾声的序曲~
就这样,唯恐天下不乱的公主离开了欧路卡女子学院。
当她的新娘队伍。朝向南方的海得拉巴前进时。
“——啊啊,发生了好多事情喔……”
我发着呆,思考帕蒂留给我的最后一番话。
“没想到私奔计划竟然会失败……”
那天,在偶然于港口遇到的艾塞尔帮助下,我、小满以及荷莉叶妲三个人一路搭着马车.过了好久终于抵达凯休米纳里车站。
到达之后,我们很快就发现了帕蒂。
但是她却没有跟艾德在一起。
取而代之和提着大旅行袋的帕蒂一起出现的,竟然是——
“宿舍长……”
当我们看见蓓琳达带着她,从洒红节红烟那一头走过来的时侯,就知道这次的私奔计划宣告失败了。
“啊啊.果然还是行不通啊。”
小满她们一副打从心底感到失望的模样,因为对帕蒂很不好意思而非常气馁。
然而,事情却好像不是这样。
“从一开始。我就不打算跟他一起走了。”
帕蒂执起了我的手,用很认真的眼神说道。
帕蒂在离开学院前的最后一晚,把我单独叫到特别室去,并且将私奔计划的详细情形全都告诉了我。
也就是关于那个叫做艾德华·桑顿的男人的事情。
“他是MI的情报人员。”
帕蒂的私奔对象,也就是那个自称是伦敦时报记者的男人。其实是英国情报局的工作人员。
当帕蒂说破这件事实的时候。我所受到的打击几乎要摧毁我的心脏。
“咦,你的意思是说艾德华不是真的艾德华吗?”
英国秘密情报局。
隶属于英国外交部——即俗称的白厅,为英国首屈一指的情报机关。帕蒂还说,据她推测,其中的国外部队MI6——“蓝贝斯”的驻外机关,恐怕就在邦达里寇特的王国境内。
“这么说来,艾德说要带你私奔的事也是骗人的啰?他……”
——他,真的不爱帕蒂吗?
我实在提不起勇气直接询问这件事情。不由得噤声。
然而,帕蒂却仿佛从我的表情,察觉到我想要问些什么似的。
“夏绿蒂,我觉得人类其实是一种不说谎就活不下去的生物。就像人类一定得吃东西一样。”
她这样说着。我反问道:
“和吃东西一样?”
“没错。虽然大家都认为说谎不好,但是人在说谎的时候,肯定也是想保护某样事物的时候。而说谎也分为对自己或是对别人说谎。这两者的差异。”
所以,我不怪那个人对我说谎。
帕蒂的眼神非常坚定地凝视着我。
“因为,我也想保护那个人。
人类在说谎的时侯,也是为了某样事物拼命的时候。所以.即使你最重要的人骗了你,也不能一味地责怪对方,而是要去思考一下为什么对方非说谎不可。”
我不清楚为什么她到了这个地步,还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只知道,即使如此。帕蒂仍然爱着艾德华——不,是那个冒名艾德华的男人。
因为爱他,所以选择原谅。
就像那天夜里薇若妮卡对我说的一样,当心情升华之后,就能从高处原谅对方了。
不需要贬低自己。
“你也要小心一点喔。夏绿蒂。”
突然被她这么一说,我摇了摇头。
“为什么是我?毕竟,我又不是什么厉害的人物,也不像帕蒂一样贵为公主啊。”
“夏绿蒂.你仔细想想。既然艾德华是MI6的人,根本不需要专程透过你跟我联络对吧?”
这么一说。好像的确是这样没错。我点点头。
“但是。他却从一开始就要求你当联络人。虽然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又富有同情心,很容易一头栽进这种事情里,不过现在想想,这件事的确有点牵强……”
然后,正如艾德华所言,看准我可以胜任联络人角色的帕蒂,便特地邀请我乘上大象的背。并跑到邦达里寇特的街上散步。接着,就在我从大象背上掉下来的时候.利用神似阿姆利须的孩子,促使我追上前去。
之后。伪装成偶然遇见的艾德华便出手搭救我。
当我得知这些全是出于他们两个人的计划后,比起生气,我更对他们的手法高超感到佩服。
竟然能将整件事情计划得这么周全,我看帕蒂才应该去当情报局的情报人员呢!
“他恐怕想用某些方法跟你攀关系吧。”
帕蒂这样说道。
“为什么是我?”
“这我就不晓得了。不过,我曾经听说过,最令情报局人员感到头痛的。就属挑选年幼的情报人员了。因为这些人必须拥有就算在台面下的世界打滚。也不能散发出类似气息的天性。”
她以强硬的语调对我说:“你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可以的话。你尽快回伦敦会比较好。”
这句话。和很久以前卡莉曾经很认真地对我说过的话一样。
我摇摇头。虽然知道帕蒂是因为担心自己,但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为什么我不可以待在这里呢?”
接着,帕蒂用一种成熟的表情,注视着远方似的眯起眼睛。
“我第一次见到艾德华的时候,他说他才刚从芬兰回来。他的肤色,就好像之前真的一直都生活在雪地里一样。”
“我认为,如果那件事是真的,那他恐怕有参与某些对抗苏联进攻芬兰的作战计划。”
“芬兰的作战计划……”
“但是。这一连串的事情,最后都成了张伯伦在外交能力上遭到质疑的把柄。这次的失败真的会让他丢掉首相职位吧,紧接着占领唐宁街的将会是邱吉尔。他和主张和平主义的张伯伦不同,他绝对不会放弃印度。我想,无论使用任何手段,他都一定会把印度搞得一团乱。”
我第一个想到。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情会和自己扯上关系呢?
帕蒂接着告诉了我一件关键性的事情。
“所以,你被当成目标了,夏绿蒂。”
“咦……”
这是我所能做到的最后一件事了。她接着说道:
“英国目前还无法将兵力分给印度。不过邱吉尔仍然把印度当作是只要敲一敲。就会不断增加饼干的神奇口袋。你认为这样的他为了掌握印度,究竟会使出什么手段呢?他就只剩谋略战可以运用,只能在暗地里利用少数一些人来控制印度。”
“邱吉尔原本就一直与印度省有很深的关连。因此绝对不会放过和邦达里寇特皇太子有所关联的你。他一定会想办法将你纳入自己麾下。”
去寻找蔷薇。
她低声说道。
“蔷薇……?你是指蔷薇花吗?”
“没错。去寻找蔷薇,找出卡莉女神的蔷薇,只有它能够引导你走向真实的港口。”
就这样。帕蒂不断叮咛着要我多注意周遭的状况后,便从我面前离去了。
(我,被当成目标了……?)
我心神不定地站在自己房间的窗户旁边,眺望着狭小的王国景色。
如果是平常的话。每到下午总是会因为魔女夫人的巡视而胆战心惊,不过最近她好像经常外出(大家都说因为帕蒂离开了,让她更加卯足劲地筹募捐款),所以我才能像这样轻而易举地从院长室里,悄悄地偷拿报纸出来。
(张伯伦、邱吉尔、以及印度……)
我看着这些大大地刊登在报纸头条上的文字。
(虽然帕蒂要我小心一点……)
但是这些人对我来说。实在是太过遥不可及,因此我怎么想也想不到,像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孩,到底能跟政治有什么太大的牵扯呢?
或许我妈妈确实是情报局的探员。
但是.那是因为我妈妈有那样的才能啊。我总觉得那种工作.一定得经过特殊训练,并克服许多困难才行。
(没错。我光是要跟上学校内的教学进度,就已经非常吃力了,怎么可能成为情报人员啊?真是的……)
我一心认为帕蒂的担心纯粹只是杞人忧天,随手将报纸放到一旁之后,转头看向窗外。
接着,便看见一只有着熟悉的茶色尾巴鸭子。正小快步地跟在某人的身后。
“哎呀.是尿布。”
话说回来。最近好像都没有去喂尿布吃东西呐……
我在口袋里放了一些饼干,走出房间,追着它而去。它已经在艾塞尔家定居.应该是有人带着它到外面散步吧?
(不过,要说那人是艾塞尔,身高未免也太高了一点吧……?)
我一如往常地蹑手蹑脚从学院长室前面经过,一边小心注意着不让门铃响起。一边偷偷地走到外面。
正当我东张西望地环顾四周时.刚好传来一道熟悉的叫声。
“尿布!”
我出声呼唤它。
此时。艾塞尔家的某个人刚好准备将尿布带进屋子里。
这个高挑的熟悉背影让我一时看傻了眼。
那张脸……那张颇具男子气概、轮廓深刻的侧脸.高挺的鹰钩鼻以及略微乱翘的黑发……!
(为、为什么艾德华会在这里!?)
不会错。他就是帕蒂的私奔对象——英国情报员艾德华·桑顿。
(他走进艾塞尔家里……为什么?)
尿布好像以为还能得到司康饼,它一边嘎嘎叫地愉快摇着尾巴,一边跟在他的背后走进去。
我连忙紧迫在后。
(身为英国情报人员的艾德华,为什么会走进艾塞尔家里呢?他们两个人有什么关系呢?——难道!)
‘依照我的推测,M16的驻外机关,恐怕就在邦达里寇特的王国境内。’
一想到帕蒂一再要我多加小心的这件事,我脑中浮现一种可能性。
“该不会……”
我还来不及仔细思考,身体就已经率先行动了。
我一直跑到艾塞尔家的门口前面。然而,却没有看到平常总是站在那里的守卫,就连大门也没有上锁。我轻轻推开铁制的格子门,举步踏人一直连接到西式门廊的庭院。
“这是……?”
莫名地感觉到一股异样。
之前曾经来访过好几次的欧奇德屋邸,那足够让六匹马拉的马车通过的大门、以及有座水池的庭院……
“没有人来整理……?”
终于明白到异样感的来源之后,我不禁屏住了气息。
不仔细看可能还不会发现,但是庭院里到处杂草丛生,原本有如绿色天鹅绒般的草地已然失去光彩,连喷水池里的水都干枯了。
简而言之,庭院已经很久没有整理了。
“上次来的时候。明明不是这样的啊。”
距离上次过来这里,也只不过是半个月前左右的事情。在这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战战兢兢地打开玄关的大门。
“午、午安。”
平常总会有优雅的总管先生出来迎接客人的玄关大厅,此刻却不见半个人影。
还不只这样。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茫茫然地站在原地。
什么都没有。
装饰在正对着楼梯两旁的各代当家肖像图、楼梯平台的维纳斯石像、高度将近于我身高的青磁壶、鹿的标本……
原本装饰在玄关的所有物品,就像是魔法解除之后一样,忽然间全都消失不见。
“有如暴风雨过后的景象。”
我慢慢爬上阶梯。很奇妙地不觉得害怕,纯粹只是抱着想要探究这场魔法起因的心情,抬起脚步继续向前迈进。
原来空荡荡的屋子,会让空气变得如此寒冷。
虽然屋子里的人本来就没几个(我也只见过含羞草小姐、艾塞尔、艾塞尔的爷爷以及总管先生而已),但只不过是少了家具,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寒冷?
抵达二楼的我。毫不犹豫地朝经常和艾塞尔见面的交谊厅前进。
附近并没有发现艾德华的身影。明明确实看见他走进来了啊,他和尿布到底跑到哪去了呢?
“哎哟,还真是个可爱的小偷呢,夏绿蒂。”
突然从上面传来一道声音,吓得我心脏差点跳了出来。
“还是说,你又在玩侦探游戏啊?真是位好奇心旺盛的小姐呢。”
“艾德华!”
身材高挑的艾德华·桑顿,正背对着阳光。站在楼上的走廊前方。
“那、那个……艾德华,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向他询问起这间有如空屋般的房子。
“这是怎么回事?艾塞尔该不会是搬家了吧?上一次见面的时侯,他明明没有提到过……”
“………………”
他依然不发一语,我只好继续说道:
“呃,之前一个姓欧奇德,住在这里的人送我们到车站去。因为洒红节祭典的关系,所以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到达,最后终于见到了帕蒂。”
“………………”
“难得他为了不让我们陷入祭典的纷乱而特地绕路,结果却还是被绊住了。当时因为心情焦急忘了道谢,所以我今天是特地来跟他道谢的。但是,没想到他已经搬家了。”
“不过,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你明明就是英国的——”
说到这里。我赶紧闭上了嘴巴。
背叛帕蒂的英国间谍。
MI6的情报人员。
这个男人竟然能够正大光明地进出欧奇德贸易公司的屋邸.一定事有蹊跷。
“呼……”
我抬起头来。
也许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吧。艾德华突然从喉头发出咯咯的声音,接着便放声大笑。
“你那滥好人的性格到底是像谁啊,夏绿蒂?”
“艾德……”
“我所认识的史卡蕾特·蜜莉森·S,刚好跟你完全相反喔。”
我突然有一种心脏冻结般的感觉,张大了眼睛。
“什、么…………”
“你应该已经猜到我们的真实身份.以及这里是什么地方了吧?”
艾德华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表情笑着。
“这里是知更鸟窝啊。”
“艾德华……”
“艾德华啊。很可惜。那个名字的任务已经结束了。从今以后请叫我的本名。”.
他像是在晚会上和贵妇打招呼一般,很有礼貌地欠了欠身。
“我是大卫,大卫·史丹利,阶级是中尉,请多指教。”
我看到他邪副蛮不在乎的样子,打从心底恼火起来,于是未经深思熟虑就顶撞他:
“这么说,你真的是因为任务的关系,才假装和帕蒂相恋的吗?所有、所有事情都是骗人的吗?包括学校的事情、还有你父亲的事情——”
“哎呀呀,又是连珠炮似的问题啊?你还真是性急呢。”
这个重新正名为大卫的男人,一边搔了搔他那略微乱翘的黑发,一边说道:
“关于我父亲的事。是真的。”
“真的吗……?”
“嗯,利斯中学毕业的事也是真的。像那种事情。如果不混杂一些事实,很容易就会被发现是假的,特别是对女生来说。”
我的脸瞬间窜上一阵火热。
我无法原谅他竟然将帕蒂和其他曾经上过他当的女人相提并论,于是便以连自己都吓一跳的音量怒斥道:
“你、你真是太差劲了!”
“是啊,情报人员本来就是最差劲的人。无法对任何人说真话,不管是情人或朋友都不行。”
“唔……”
我感到有点后悔。
自己被这些MI6耍得团团转也就算了。但是.只要一想到连帕蒂真挚的感情,以及热心帮忙的宿舍生们单纯的心意都惨遭利用,我就咽不下这口气。
我将心中的不满吼了出来:
“……但、但是.亏你们还精心策划了这么个计划,最后还不是失败了?”
“什么意思?”
“本来就是,因为帕蒂最后还是到海得拉巴去了啊!”
他一时的沉默让我获得力量。便更加咄咄逼人地说道:
“你们失败了。包括要让印度失和的计划、以及企图引出王子阿姆利须的计划都失败了。之前逮捕卡斯尔顿夫人的计划不是也泡汤了吗?连续失败那么多次算什么间谍啊?什么白厅嘛,你们根本就比水沟里的老鼠还不如。请你记住,随意玩弄人心的人,一定会遭到报应!”
现在回想起来.才惊觉自己当时竟然敢对情报局的探员,说出这种不知死活的话。
不过,当时的我也只能利用耍耍嘴皮子的功夫,来对抗大人们丢下来的沉重压力。
“——没错。的确是没吃到点心呢。”
大卫丝毫没有受到伤害似的说着。
“点心?”
“用完餐后就连红茶也没有喝到呢。算了,毕竟都吃到主菜里的鲑鱼了.我们的首领也应该不会抱怨了吧——”
我完全搞不清楚艾德华到底在说些什么,不禁皱起了眉头。
“……什么鲑鱼啊?”
他笑了。
“夏绿蒂,这次的作战计划,被我们内部称为‘卡莉作战’。”
“卡莉……”
那是印度女神的名字。
专门掌管杀戮和牺牲的女神。笃信卡莉女神的孟加拉一带人民,每天都会以活生生的山羊头来祭拜它。
尽管那也是我经常挂在嘴边、再熟悉不过的名字,但是只要一听到。还是会觉得毛骨悚然。
好不吉利的代号……
“我们这些罗宾,并不是一次只参与一个作战计划,而是同时参与好几个作战计划。因为这样比较有效率。”
大卫在我眼前.一根一根地扳着他那修长的手指。
“举例来说。苏联占领了芬兰,就代表英国在支援芬兰的这个计划中失败了。”
我沉默地看着他扳下那根手指。
“又例如。身为苏联同盟国的德国,在背地里支持印度的革命团体。”
“例如.伪装成怪盗里里帕德的小偷,只以英国人为目标不断进行反英运动。”
“里里帕德!?”
“还有喔。例如,主张和平主义的张伯伦虽然认为让印度独立也无妨,但是他的对手邱吉尔却不这么想。”
随着他的手指一根根地扳了下来,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噗通噗通狂跳。
“这些全都是卡莉作战,并不是只有一个。”
“不是只有一个……”
“这下子我可是全部都跟你挑明了呢,夏绿蒂。作战计划的开端,就是那个怪盗里里帕德。”
他像是在自首般说道:
“你也知道吧?你应该在港口的仓库曾有过一面之缘。他是MI的探员,任务就是藉由不断进行反英活动,来接触其他反英运动家,最后再套出资金来源。
里里帕德就这样跟某位运动家碰头了,那是一位叫做S·C·鲍斯的运动家。”
我不知不觉地点点头。
我曾经在报纸上看过无数次这个叫s·c·鲍斯的激进派独立运动家名字。
“然后他查到把资金转给s·c·鲍斯的就是纳粹德国,于是我们便以这个当作芬兰作战的交涉筹码。这是卡莉作战的主菜。”
他冷静地笑着。
“交易的内容是这样的:英国在支援芬兰的活动中失败,德国可以得到丹麦及挪威。至于为什么苏联会得到芬兰、而德国是得到丹麦及挪威,则因为这是他们两国在缔结同盟时,早就已经决定好的事情。”
“交换条件是德国必须停止支援S.c.鲍斯,英国则是负责断绝他们的财源.完全掌握他们的行动。”
德国在牺牲印度这个中间人之后,得到了北方土地。
而英国则是以牺牲芬兰。来阻止德国对印度的干涉行为。
牺牲。
“换句话说。为了一己之私,彼此都各自将自己的国家献给了卡莉女神。”
“将国家……!?”
“你以为我们是在和印度人作战吗?”
说完后。他爽朗地笑了起来。
“是这样吗?嗯。还真可爱呢。”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只觉得站在眼前的这个人,好像不是自己所认识的那个人。
为什么呢?
这种充满压迫感的诡异气氛。
“就我们这些外交部人员的立场来说,要是让那个得了什么诺贝尔和平奖之后,就变得满脑子只有和平和平这种蠢念头的首相继续把外交当儿戏,可是相当不妙啊……事情演变至此。也只有尽速让张伯伦首相从唐宁街下台了。对吧?”
“不管对军方或是对我们来说,这都是必要性的谋略。”
大卫说罢,便从怀里掏出橘色的小盒子,那是印度生产的著名牌子“查米纳尔”。
他利落地用火柴点烟后,以手指捻熄了火焰。
接着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吐出一口浓烟。
我感觉到原本散落在脑袋里的碎片,一片片拼凑了起来。
换句话说,就是这么回事。
邱吉尔为了将张伯伦驱逐下台,并且要主张强硬对待印度的论调。就会把救援芬兰失败的责任推给张伯伦。然后,在他背后推波助澜的,则是等到海军大臣成为首相之后,就可以重新夺回权威的外交省及MI,也就是——
英国情报局。
这可不只是英国对德国、或是英国对印度这么简单的模式。而是一种肉眼无法辨识、光线无法到达,人心黑暗面与黑暗之间的战斗——!
“……这、这么说来,你们获胜了吗?不必派出任何军队.光靠你们的谋略!”
“这就是情报局的主要工作啊。你们算是很厉害的了.在我们的作战计划中唯一败下阵来的,全都是跟你——夏绿蒂·辛克莱尔有关的计划。不过失败的只是甜点和红茶,损失并没有那么严重就是了。”
说完后,他催促我走向一扇与走廊最里面的房间相通的门。
“好了,你可以继续往前走了。你有这个资格的,夏绿蒂。”
“往前……?”
“没错,我们首领会将你想知道的所有事情全都告诉你。”
我将手放在铁制的门把上,压下它。
门没有上锁。
我不加思索地打开了门。
接着——
——即使过了很久之后。
我依然会不断地回想起当时的事情。
那个时侯。如果没有打开那扇门。
如果在什么都不知道的状况下,离开印度。
我和他、还有他的人生。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呢……
“椅子……?”
仿佛某种舞台布景一般。
在什么都没有、空无一物的房间中,只孤零零地放了一张摇椅。
一边发出微微的嘎吱声。一边摇晃着。
我觉得那张椅子非常眼熟。啊啊,那不就是艾塞尔的爷爷经常拿来睡午觉的椅子吗……
“欢迎。”
突然响起一道声音,接着有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艾塞尔……”.
住在这栋房子的主人艾塞尔伯特·欧奇德,慢慢地转过头来。
“我就知道你会来。”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知道原来他一直在等我。
“果然连你也是吗?艾塞尔……”
我试图更加逼近他地向前踏出一步。
“你也和妈妈一样……是英国的间谍吗!?”
“别说什么英不英国的,夏绿蒂。那可是你的祖国呢。”
被他这么一说,我感到一阵慌乱。
“没错,我和你妈妈一样,我还曾经和你妈妈参与过同一个作战计划。”
“和妈妈……?”
“我的父母亲虽然是贵族出身,但他们两个却都是情报人员。虽然他们早就死了,不过在我稍微懂事以后,就已经走上这条路了。因此.我还真有点羡慕你呢,夏绿蒂。羡慕你直到现在还能够一无所知、悠然自得地活着。”
他的声音里.交织着一股我所不知道的感情。
如果真要用言语来形容,就像是恶意……
我突然感到一股恶寒。
现在站在眼前的,已经不是我认识的欧奇德贸易公司继承人,富裕家庭第二代当主了。
而是会根据对象,运用不同身份的国家情报人员……
“英国秘密情报局……”
和我妈妈一样、也和那个自称大卫·史丹利的男人一样,都是英国外交部的探员。
别号MI的情报人员。
通称“罗宾”。
“你愿意跟我们一起走吗,夏绿蒂?”
他突然说了一句令我摸不着头绪的话。
“咦……”
“你很有才能。我的上司已经注意你很久了,他希望你能够加入我们这些情报员的行列。”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能惊讶地张大眼睛。
“要我成为情报局的人员?”
“是的。”
“怎么可能!”
“当然有可能。我们是认真的。如何?这是场交易。如果你愿意接受这项提议.就可以知道事情的真相。”
事情的真相这句话,强烈动摇着我的思绪。
“事情的真相?”
“没错,你想知道的所有事情,我全都知道。像是你妈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及英国会怎么对付印度,还有你爸爸老是逃避着你的原因。
另外。还包括你小的时候,曾经在艾柏特音乐厅附近遇见的那个少年。”
我非常惊讶。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艾塞尔的脸。
“你说什么……”
我差点就跑到他的身旁。
“你认识那个男孩子吗?”
“是的.夏绿蒂。那个少年其实出生在印度的皇室。不过很不幸的是,他的母亲是个英国人。他从很小的时侯就跟母亲分开,一个人在皇宫里长大。
当他三岁的时候,他的哥哥们接连地在皇宫里离奇死亡。哥哥们的母亲和皇室亲戚怀疑这全是英国的阴谋,因此为了不让皇族被英国渗透过深.于是便企图谋杀那位王子——”
艾塞尔仿佛朗读教科书似的继续说道:
“被寄养在瓦多达拉皇宫里的他,在皇宫里遭遇到无数次的生命危险。接着,有一天他就忽然消失了。”
“他为了逃离刺客的毒手,只好辗转于世界各地。有时候到巴黎、有时候到日本……就这样,在持续过着有如吉普赛人生活的这段期间内。他偶然滞留在伦敦。”
“伦敦……”
艾塞尔有如正在述说壮烈故事的说书人般继续说道:
“逐渐长大的他,得知跟自己同母异父的姐姐就住在那里。他以为那个大自己一岁的姐姐,正什么都不知道地过着幸福的生活,而自己却得过着这种流浪的生活……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或许,他非常憎恨那个姐姐;又或者,他认为她拥有了自己永远都得不到的幸福。总之。他决定见她一面,后来……”
艾塞尔轻声一笑。
“至于后来所发生的事情,用不着别人来说,你应该最清楚不过了吧.夏绿蒂?”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嘴巴非常干涩。
因为自己之后所发出的声音,异常地沙哑。.
“你的意思是,那个男孩子就是阿姆利须王子吗?”
“是的。”
“你说他是我的弟弟?”
“是的。”
“因为妈妈和英国的关系,而辗转世界各地、居无定所的不幸王子?”
“是的。”
——我明天就要离开伦敦了。
说完这句话.牵起我的手的他。
那个时候。他确实曾经说过。
——我总觉得一定会再度遇见你。我的预感一向很准喔!
——在哪里?
——在印度。
我的心脏噗通、噗通地,简直像别种东西一般发出剧烈声响。呼吸困难.心脏正以超快的速度不停撞击胸口。
然而.我却不得不询问出口:
“……他在哪里?”
我像是从喉咙挤出声音似的问道
“阿姆利须在哪里?从他那时候和我在维多利亚女王像前面相遇,一直到现在的这段期间,他都在做什么?
艾塞尔。你之前曾经说过.邦达里寇特的大君因为生病而不久于人世,他是为了继承王位才回来的.对吧?”
“嗯。”
“——他现在在哪里?”
我目不转情地盯着艾塞尔咕噜地倒抽了口气的模样。
我忍不住继续问道:
“阿姆利须王子现在躲在哪里?他应该躲在离邦达里寇特的皇宫不远,随时都可以返回皇宫继承王位,并且还可以顺利躲过刺客追踪的地方…….对吧?他到底在哪里呢——”
我在犹豫了一下到底该不该说之后,最后还是向艾塞尔同道:
“该不会.他现在……就在我的身边……吧?”
艾塞尔伯特的眼睛睁大到足以改变轮廓的程度。
他接着用一种带点快乐、却又带点痛苦的表情点点头。
“是的,他在。”
“从去年夏天前见过面之后.一直……?”
“是的.一直。”
“时时刻刻都在?”
“是的,连一刻都没有离开过.一直都在你的身边。”
他的眼神非常温柔。
有着和初次见面时一样的玛瑙色眼眸……
我深吸了口气。因为。我忽然想起了我妈妈一直视如珍宝的那颗玛瑙.
(妈妈放在珠宝盒里的那颗玛瑙!)
妈妈真的是在偶然之下把它留在家里.然后自己一个人离开的吗?
自己的孩子们,总有一天会相遇。
我会来到她最爱的黄金尖塔国.并且和拥有与那玛瑙相同眼眸的人相遇。
‘卡莉,我最喜欢你了。
我们永远永远.都要在一起喔……!’
拥有美丽玛瑙眼瞳的朋友。
和他在遥远的异国基相遇,这就是我的命运。
邦达里寇特的王太子。阿姆利须·信。
——不对。
卡莉格特·艾里森!
“你说得没错。”
艾塞尔仿佛已经得到想要的东西般,浮现满足的笑容。
接着,轻轻地向我伸出手。
“好了。如果还想知道更多,你就非得跟我们走不可了,夏绿蒂。”
“和你……一起?”
“嗯。没错。和我们一起去旅行吧,我可以带你到任何你想了解的世界去——这个世界之下的台面下世界。我会负责带你去你一直非常憧憬、太阳照射不到的真实王国。”
我往后退了一步。
“台面下的世界……你从刚才就一直在说些什么啊?我只不过是……”
“到了这个地步,就别再害怕了吧。”
他那透过镜片投射过来的视线,仿佛要看穿我的心。.
“你以为大卫为什么要针对卡莉作战滔滔不绝说个不停?尤其对象又是像你这样平凡的人。”
“!?”
我知道恶魔已经偷偷潜入我之前一直没有注意到的地方了。
没错。仔细想想.当时大卫·史丹利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就将事情全盘托出呢?
就连面对帕蒂。他到最后还是没有泄漏自己的本名啊……!
“艾塞尔……”
“夏绿蒂,这个台面下世界的人类,简单说来就是必须和吸血鬼为伍。”
艾塞尔有点夸大其词地形容道。
“吸、吸血鬼……?”
“被吸过血的人类下场只有两种:一种是和吸血鬼成为同类,还有另外一种就是……”
他轻轻一笑。
“即使不说.你应该也知道吧?”
我感觉到自己因为全身发抖,牙齿也跟着喀喀打颤。
如果违抗,就会被杀!
想要从这里生还,就只能遵照艾塞尔的话。成为他们的同伴吗?
成为他们的同伴——
就像我的妈妈蜜莉森那样……!
“住手!”
突然,一阵粗鲁打开门的声音传来,响彻我和艾塞尔正呈现对峙状态的交谊厅。
我慢慢地转过头去。
接着,凝视着那个方向。
看到了总是守护着我的那两颗美丽玛瑙——!
“夏绿蒂!!”
卡莉几近疯狂地呼喊着我的名字,并且急忙跑到我身旁。
她像是要保护我一样在我面前站定。
“………………夏绿蒂,退后!”
卡莉用一种有如别人般的声音叫道。
不对,不是别人。那是我曾经听过好几次的声音。
‘我是为你特别打造的啊!
在九重葛的花丛里、在那个月明星稀的仓库里所响起的少年音色。
(果然就是你吗……?)
我赶紧仰头看着她。
你就是我的弟弟阿姆利须吗,卡莉!?
“喔喔,果然是你啊,卡莉格特·艾里森?不对,应该说阿姆利须·信王子才对。”
不知道为什么,艾塞尔仿佛松了口气似的垮下肩来。
“太好了,还好没有在最后的紧要关头搞砸。谢谢您乖乖上钩了啊,殿下。”
“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停来回看着卡莉及艾塞尔的脸后问道:
“艾塞尔,你该不会是为了将卡莉……”
“唉,失敬了,夏绿蒂,你果然是个非常优秀的钓饵啊。引他出洞的最佳做法.果然还是该利用你呢。”
被他这么一说,我不必不紧抓着心脏上方。
去年夏天的红茶夫人事件。
那个时侯特地为我准备礼服,邀请我去参加派对……
接着,现在则是利用大卫和尿布,引诱我走进这栋房子……
“我知道了,艾塞尔……你就是怪盗里里帕德吧!”
对于我的质问,他并不特别感到惊讶。
“回答得好。只可惜,你发现得有点太晚了喔,夏绿蒂。”
他说道。
我用一种完全不同于之前看他的眼神凝视着他。
夏绿蒂,醒醒啊。
他.已经是我的敌人了!
“那么.容我郑重介绍一下我自己吧。我的名字是艾塞尔伯特·亨利·哈伯特。”
“哈伯特……这么说来,欧奇德这个姓是……”
欧奇德这个姓氏果然是个假名。那么,那个兰花标志的欧奇德品牌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知更鸟巢。”
卡莉说道。
“知更鸟巢是……?”
“嗯,这点我会慢慢跟你解释的。夏绿蒂。”
艾塞尔仿佛有点佩服地说道:
“话说回来,你对我们的事了解得还真不少呢,阿姆利须殿下。说真的,你的确是个很了不起的探员,就连曾经和你见过面的我。都没能猜到你的真实身份。”
“………………”
“还有,就算是现在这样,从你身上仍然一点都感觉不到伪造性别的气氛。你到底是接受过什么样的训练,才能把自己改变得这么彻底呢?连我都很想向你讨教一番呢——还是说……”
艾塞尔单手将眼镜往鼻子上一推。
“还是说,根本就没有任何改变呢?”
“………”
“到底是哪一种呢,殿下?”
艾塞尔看见卡莉仍然不发一语的模样.摇摇头说道:
“唉,现在问不出来也没关系,好不容易才辛辛苦苦钓上钩,之后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呢。”
接着,艾塞尔轻轻地举起手来,催促我们看向房间南边.一个最大的窗子。
“听好,我们的同伴在窗户对面的尖塔上。同伴现在正分豪不差地瞄准了夏绿蒂的脑袋。”
“咦……”
原以为那边应该听不到艾塞尔的声音才对,岂知就在下一瞬间,突然从尖塔窗户反射一道光线过来。
“狙击镜……!”
卡莉严肃地低喃道。
想从那边瞄准这里,狙击手十之八九是使用来福枪。为了让我们知道那边的确有人,才刻意让狙击镜反光。
我感觉得到自己全身僵住。
这不只是恐吓,他们故意让我尾随尿布,将我引入这栋房子里。只为了在其他人看不到的地方,极机密地和卡莉接触。
(为什么?)
答案很简单,因为无法直接威胁他本人。说穿了,英国希望能够从邦达里寇特的王子阿姆利须身上获得“协助”。
所以才会拿我当诱饵。表面上,威胁我并不会对卡莉本身造成任何伤害。
(他是来真的。)
我仿佛忘记呼吸,继续凝视着艾塞尔的脸。
艾塞尔真的要……不,应该是英国情报局真的打算利用我来逼迫卡莉束手就擒。
他的祖国,同时也是我祖国的英国。
为了英国!
“殿下。你决定得怎么样了呢?如果你现在肯就此顺从我们,我们保证绝对不会伤害你心爱的夏绿蒂。”
“……………………”
一直保护着我的那双手臂,在眼前慢慢放了下来。
卡莉似乎有点不抱希望地低下头去。
“——不准你们伤害夏绿蒂。”
她强势地说了这句话后,便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
仿佛舍弃一切似的举动。
“卡莉!”
我不自觉地问道:
“你真的是阿姆利须吗……”
如石头般僵硬的背影微微一颤。
“你是邦达里寇特的王子吗?你是当时那个送我到艾柏特音乐厅前面的印度少年吗?”
“……………………”
看到卡莉仍然一句话也不说的样子.我忍不住又脱口而出一大串的问题。
说什么都好。如果不说些什么。卡莉好像就会离开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真的吗。真的是这样吗?你是我的弟弟吗?如果是那样的话.你不就一直都在——”
在非说些仟么不可的焦虑下。我冲动地说出了违背自己本意的话:
“一直都在骗我吗……?”
那瞬间。她以一种非常强烈的气势回头看着我。
“不是……”
我顿住了呼吸。
我从来没看过卡莉露出这种表情。
在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里充满紧张与思念.仿拂情感要爆发开来似的火热——
“……你……不是……”
“我听不到!”
我甚至忘了自己正受到来福枪狙击.不自觉地想冲到她身边。
就在这个时候。
“!!”
一团有如白色球体般的东西突然破窗而人,南边的窗户在发出巨大声响后便碎了一地!
“什么!?”
接着.视线瞬间暗了下来。
“嘎嘎——”
藉由那一声熟悉的鸭子叫声.我知道刚才从窗户飞了进来的物体.就是我饲养的宠物尿布。
“趴下!”
不知道是谁突然往我这边扑了过来.
“啊!”
我被突然飞扑而来保护自己的卡莉抱在怀里,在地上滚了一圈。
在他臂弯里的温暖触感.让我想起了去年夏天在港口的仓库里.和红茶夫人对峙时所发生的许多事情。
(啊…………)
我抬起头来.看着正抱着我的人的脸。
(卡莉!)
啊啊,我怎么会到现在都没有发现呢?
那个时候,前来帮助我的王子阿姆利须。
和那个时候的触感简直是——
——一模一样!
一看之下。才发现眼前一片黑暗。
我慌张地看看四周。原来刚才狙击手瞄准的那扇窗户,已经拉上了厚厚的窗帘。
看来是有人解开窗帘了。
“事情已经落幕了,阿姆利须殿下。”
在一片晦暗不明的视线里,突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我急忙站起身来,看向挺身保护我的卡莉背后。
“阿真……”
欧路卡女子学院的仆人阿真,正手持短枪站在我们身边。
他的枪口分毫不差地瞄准艾塞尔的脑袋。
“你们慢了一步,英国出身的罗宾。”
艾塞尔沉默不语。
“阿姆利须王子早就接受立太子的宣诏,已经不是你们这种身份的人能够交谈的对象了!”
即使枪口正对着自己,艾塞尔仍然不见一丝慌乱。
他将在慌乱中有点下滑的眼镜一推,眯起眼睛笑道:
“哎呀呀,印度知更鸟登场的时机还真是算得刚刚好呢,就连上次也是一样,看来我的运气更是糟透了。”
说完,他轻扫阿真一眼后,便慢条斯理地举起手来,弹了一下手指。
“再见了,夏绿蒂。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的。”
“咦……”
“请去寻找蔷薇。”
在那一瞬间.我的眼睛仿佛望进了艾塞尔那双翠绿、有如阿拉伯海般深邃的眼眸里。
“只有卡莉的蔷薇。才能带领你通往真相的港口。”
连眨眼的余地都没有,甚至没有时间让我把刚才吸进去的那口气呼出来,某个物体就从我们眼前落了下来。
“阿真!”
是吊灯。卡莉朝着就站在吊灯下面的阿真呐喊。
“呜!”
终于发现吊灯已然落下的阿真.迅速地往旁边一滚。
喀锵!
房间里再次响起了吊灯玻璃碎裂的声音。
(哇啊啊啊!)
某人的手臂硬是将我的身体环绕住。
我提心吊胆地睁开眼睛.原本应该在眼前的艾塞尔,果然已经随着烟雾消失而不见踪影。
“不见了?”
接着.我慢慢地移动视线,正好和像是盾牌一样保护着我的卡莉四目相交。
“啊…………”
她也正好看着我。
——她欺骗了我吗……?
我知道我不经意说出的责难正煎熬着她。
‘人类在说谎的时候.也是为了某样事物拼命的时候。所以,即使你最重要的人骗了你,也不能一味地责怪对方。而是要去思考一下为什么对方非说谎不可。’
我强烈地咒骂自己。
啊啊.我真是笨蛋、大笨蛋!
肤浅的我.一点也不明白当时帕蒂只对我一个人说出那些话的用意!
(必须道歉才行!)
“卡莉,我……”
我想快点向她道教。
现在不道歉的话.将来一定会后悔的。我必须跟她说.我井没有那样的想法.只是不小心脱口而出罢了……
(我得说。)
然而。我的嘴巴却一点忙也帮不上。根本就吐不出半句真心话。
身体动弹不得。
在紧要关头.却连一句对不起也说不出口。
(为什么!?)
她看着我。痛苦地叹了口气。
“夏绿蒂。不是那样的。”
(咦……)
她看着我,然后对仍处在惊讶之中的我。
将她的嘴唇。
强行贴覆了上来。
(……什…………)
嘴唇相碰的触感,真的就只是一瞬间的事。
趁着我如同字面上意思般地全身僵硬时,她的手从我身旁的墙壁退了开来。
“啊!”
接着,便有如脱兔一般,朝屋外跑出去。
“卡莉!”
我赶紧追向前去。
总觉得如果现在不抓住她,以后就再也见不到面了。
“卡莉,等一下!”
我竭尽全力地死命呼喊:“等一下,我想向你道歉啊。卡莉!”
然而——
“求求你!”
穿过空无一物的玄关拱廊,飞奔出欧奇德屋邸后。我这时侯才发现自己已经完全看不到卡莉的身影了。
(啊啊,怎么办!)
我毫不犹豫地跑向宿舍。
接着,突然从里面跑出了个意想不到的人物。
“夏绿蒂,大事不好了!”
那是面无血色的程度跟我有得拼的小满,我没问她之所以脸色大变的原因,直说:
“小满,你有看到卡莉……”
“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啦,大事不好了!”
小满紧抓着我的肩膀,用一种我从没看过的表情说道:
“这所欧路卡女子学院要关闭了!”
“咦…………”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朋友的脸。
之后又过了好一段时间,我们才从魔女夫人那里得知,为了让这所学校可以继续经营下去。她之前曾经和印度政府及藩国交涉过。
但是,四处奔波后的结果仍然不从人愿,由于印度的反英风潮正盛.再加上欧洲发生战争的影响,因此不得不将学校关闭。
战争的脚步声已经慢慢地,但确实一步一步地悄悄接近仍然一无所知的我们身边了。
之后。我们的学校欧路卡女子学院还是关闭了,我们也各奔东西。
由于自从那年秋天以来,纳粹就开始对伦敦进行空袭的缘故,这回我只好乖乖听从露西阿姨的建议,进入瑞士的寄宿学校就读。
之后,我虽然有好几次都曾经和小满及荷莉叶妲取得联络,但却始终无法得知卡莉的下落。
“蔷薇……”
我后来才发现到,原来艾塞尔在最后所说的话,和帕蒂所说的话一样。
‘只有卡莉的蔷薇,才能带领你通往真相的港口。’
‘去寻找蔷薇,找出卡莉女神的蔷薇,只有它能够引导你走向真实的港口。’
“走向真实——!”
我下定决心要去寻找蔷薇。
因为我有预感,藉由这件事可以让我走向真实,并且找到卡莉。
名为战争的怪物在这段期间,接连吞没了许多国家及人类,并且予以消化。
一九四〇年三月一二日苏联·芬兰战争结束。
德军开始侵略丹麦、挪威。
德军占领丹麦的哥本哈根。
丹麦对德战争宣布休战。
五月一〇日张伯伦内阁负起挪威作战失败的责任总辞。
海军大臣邱吉尔就任首相。
五月一五日荷兰对德投降。
六月纳粹德国占领巴黎。
——世界继续转动。
——等我再度遇见卡莉,已经是四年后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