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心情焦躁得不得了。
没有一件事是顺利的,连一步也无法往前迈进,不动的话会沉沦下去。就算爱人也不会被爱,被爱是种困扰。每件事都无法随心所欲。走到尽头,停下脚步,迟早会溺死。
不,不对。有火焰,只有火焰能随心所欲地操纵。
我这么心想,将小道具收到包包里。看了看手表,发现刚过九点。一到晚上,路上就没人了,正因为路上没人,才会引人注目。在这种场合,装扮成观光客是最理想的情况,为此我才买了旅行包。
最近到处都设置监视器。为了避开监视器,必须先熟知它的位置。金泽市内的监视器位置我大致都掌握了,用来避开监视器移动的地图也已牢记在脑中。假如这样还是有怎样也无法通过的地方,我就会用油漆喷监视器镜头,或是用长棒子改变监视器的角度。一切都是为了火焰。
我从小就喜欢火焰。怎么做火焰才会变大?怎么做火焰才会开心?思考这些事是我唯一的乐趣。
火焰惹人怜爱。它仿佛贪吃的小婴儿,什么都吃。吞噬一切,变得巨大。我像是在喂食宠物,给予火焰饲料。小型火焰吃了香蕉水后,猛然变大。稀释剂沸点很低,是最棒的燃烧加速剂。火焰很开心,它蹦跳、飞腾,舞动起来。
我深爱火焰。它是我的爱犬,我的挚友,同时是恋人。
那么,要怎么做?
我边思考边摩擦火柴,注视着微弱的渺小火焰。一点点的风让火焰宛如稻穗般摇晃。我试着用手遮住,并烫了一下手指,在炎热即将转变成痛楚前远离火焰,火焰仿佛在追赶似地伸长。
啊,啊。
火焰实在太惹人怜爱,我不禁发出声音。我已经无法忍耐了,那种冲动就类似看到在地上翻滚的小狗,会反射性地想跟它玩耍。
我将变短得快碰触到手指的火柴棒放入烟灰缸中。烟灰缸里有装水。
火焰发出「咻」的声响熄灭。
我来到外头。
就这星期的天气预报来看,这几天是晴天。我想准确知道这一带的天气,因此订阅了需要付费的天气预报网站。
我讨厌下雨。
我讨厌水。
我讨厌湿气。
尽管如此,我仍旧来到这座多雨的城市,这是因为我判断这里是纵火惯犯不会靠近的土地。
我将必要的物品塞入旅行包并拿起,旅行包是可以手提的大小。要是拖着行李走会发出巨大声响,所以我用手拿着。我已经花了好几天勘查城市。
我没有与任何人相遇,沿着预定路线前进。距离目的地还要二十七分钟,这是我测量过好几次的平均值。我决定回程稍微加快脚步。
我进入有些狭窄的私人道路,道路宽度是消防车不晓得能否进来的路宽。路上停着摩托车与脚踏车,所以紧急车辆要进入应该很花时间。
这条路的尽头就是目的地。虽然一楼是车库,但没有停放汽车,那里成了单纯的仓库。毕竟是在这种狭窄的私人道路里,这也是当然的。车库前设置着简单的铁栏杆。铁栏杆很矮,能轻易越过。其实也用不着越过,它根本没有上锁。
我打开铁栏杆进入车库,里头堆放着许多塑胶收纳箱,此外还有三轮车、脚踏车、健身器材与功成身退的暖炉。水泥墙看起来发黑,大概是灯油漏出的痕迹。
我将一旁的成捆旧报纸稍微靠近灯油的痕迹,从包包拿出装满灯油的宝特瓶,将灯油稍微洒在报纸上,然后点燃香烟。香烟燃起红色火焰后,我撕下滤嘴部分放入口袋,将火点燃的那端扔到报纸上。
灯油不会像稀释剂或汽油那样猛烈燃烧,在燃烧起来前,要花上一段时间。
我趁这段时间赶忙离开现场。其实我很想一直待在现场观察,但不打算为此冒险。快步离开现场时,心跳才总算加速起来。
火在燃烧,火在燃烧。
光是想着燃烧起来的火焰,心情就更加激昂。
不过——暂时停止为了自己纵火吧。
正因为有这样的自制心,我才能一直不为人知地纵火至今。
下次要纵火的话,得因工作才纵火。
按照计划顺利进行的那个,是比往常更大规模的机关。虽然想避免增加相关人士,但情况演变至此也难以避免。或许又得因此离开这座城市了。不,肯定会变成那样,没想到那家伙会来到这种城市。
我思考着许多事,在夜晚的城市中快步赶回家。没多久便听见远方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我已经算好那只会演变成小火灾,警笛声应该很快就会安静下来。
我走了一段适当的距离后,停下脚步,抬头仰望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夜空,大口深呼吸,然后侧耳倾听警笛声,就宛如舔舐沾在盘子上的酱料一般。
2
打从进入店里前,文吾就在抱怨。
「不管模仿得再怎么像,新的店就是新的店。算了,我大概可以想象店家会端出什么东西。」
白雪的活动热闹地结束,大家是来参加庆功宴的。平常是由姬川书店指挥举办庆功宴,但这次全程由白雪指挥,他邀请了所有相关人士。
「受人邀请还讲这种话,很不可取喔。」
这么说的是寿久,于是文吾的矛头转向寿久。
「话说,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我是受邀而来的。毕竟我儿子承蒙你关照,我想说来打个招呼。」
「事到如今还要打什么招呼?你平常总说自己很忙,我看你可以回去了。」
「邀请我在先,却突然叫我回去,是怎么一回事啊?」
「就是这么一回事。」
文吾歪嘴模仿寿久说话,进入店里。他要寿久回去并不是认真的。两人是挚友,从小学到高中毕业为止一直是同学。不过,寿久离开父母身边前往东京,就读东京的大学;在东京学习工作后,以父亲生病为契机回到金泽。喜欢新玩意儿又经常摆出暴发户态度的寿久,与个性客气又谦逊、天生就是个金泽人的文吾,从以前就是斗嘴的伙伴。
晴子、七子和秋兔三人,与这两人一起被邀请到保留着藩政期街景的主计町茶屋街的日本料理店,连同白雪在内的六人被带到店里的包厢。
两人没有在白雪面前继续争吵,但小菜送上桌,喝了倒在雕花玻璃杯里的铭酒后,他们又开始了。
「金泽真的有很多美食呢。」
白雪这么搭话。寿久回应:
「毕竟这里有丰富的食材嘛。金泽人真的很喜欢吃喔。」
「什么叫很喜欢吃啊。」
文吾呛声。
「我又没说错,你讨厌吃吗?」
「我跟你这种只要能吃什么都好的人不一样。」
「我也不是什么都说好吃吧。」
「这种吟酿酒你不是喝得挺开心的吗?」
「你也是从刚才就一直猛灌啊。」
「问题就出在这里。这可不是水喔,如果是正常的酒,怎么可能那样猛灌?如果能这样喝,那就不是酒,而是水啦。」
「嗯,的确,我觉得酒应该再甜一点,还要有种香醇的滋味才好喝。不过,这也要看个人喜好吧。尤其最近流行容易入口的吟酿酒——」
但文吾打断寿久的话说道:
「就是爱讨好最近的流行,金泽的文化才会衰退啦。做人要有原则,不受外界影响,守护应该守护的事物。但就算我这么说,去东京晃了一下就变成东京腔回来的人,大概什么也不懂吧。」
「结果又扯到这个?我可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人,只因为我去了一下东京,就把我当成外地人是怎么回事?」
「直到没多久前都不在这座城市的人,突然跑回来,然后说我是最替这座城市着想的人,这让人没办法予以肯定呢。」
「所谓的爱故乡,不是说待的时间愈久,感情就愈深吧。」
「就算你用标准话讲这些,也丝毫无法打动人心。」
「那只是乡下人的偏见。」
「我的意思可不是我讨厌标准话,而是说明明在这块土地出生、在这块土地生活,却使用标准话这点很奇怪。」
「我老爸也讲了一样的话喔,结果把老店伏部制箔逼得在第五代就歇业了。讲这种话的人是没有未来的啦。」
「听你讲话会让人愈来愈烦躁耶。」
「那一定是你缺乏钙质。」
「什么钙质啊。」
在两人斗嘴期间,料理接连端上桌。就算不晓得是茶会的缘故而带来丰富且纤细的美食文化,大众也能明白食物的美味。而且,观赏众多成套的九谷烧餐具也十分有趣,让料理显得更加出色。
「真亏他们能边吃这么美味的东西边吵架。」
晴子这么说道,同时一口塞入红鲈握寿司。
「真的很棒呢。」
七子看着寿久与文吾,叹了一口气。
「哪里棒啦?」
晴子问,于是七子回答:
「看到一把年纪的人——或者该说是白发的绅士——看他们像小孩子一样吵架,不是很棒吗?」
「我不那么认为。」
晴子这么说,但七子根本没在听。
「文吾先生在看菜单时,坐姿会变得端正一点喔,还会眯细双眼、蹙起眉头。」
七子「呼」一声地叹气。
「真是可爱。」
「他只是单纯老花眼啦。」
「有老花眼这点很棒不是吗?」
七子这么说道,然后似乎忍不住了,只见她拿起酒壶,前去帮两人倒酒。
「我实在不懂她。」
晴子低喃。
「活动很成功呢。」
坐在晴子旁边的秋兔向白雪搭话。
「我听说因为晴子小姐的人望,活动总是很成功喔。」白雪回答。
秋兔茫然注视着白雪的脸。这样近距离一看,即使从原本是狗的秋兔眼里看来,白雪也是个会让人迷恋的美男子。
闻言,正要把治部煮插图zhu的鸭肉放进嘴里的晴子,慌张地想说些什么,但秋兔只听见「姆呼姆呼」的声音。
注:治部煮 这是将鸭肉或鸡肉切成薄片并裹上面粉,与当季蔬菜一起用酱油味的汤头炖煮,金泽著名的乡土料理。
「白雪先生的粉丝从各地前来参加活动呢。」
秋兔这么说,于是总算把鸭肉吞下肚的晴子开口说道:
「早知道会从其他县市来这么多人,应该要去租个会议厅或会议室才对。我们拒绝了很多预约的客人,实在很可惜。」
「不,是我想要在姬川先生的书店举办活动。因为这就是我来金泽的理由。我以前也说过,我会回到金泽这块土地的契机,是因为在杂志上看到有书店致力于举办活动,对此很感兴趣的关系。」
「……理由真的只有那样吗?」
七子在有些距离的座位上低喃,但声音实在太小,因此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这时,文吾与寿久又激烈地辩论起来,文吾挖苦地说看到新东西就立刻扑上去的轻浮家伙不可能守护得了文化。七子一脸陶醉地看着两人,仿佛在观赏一流网球选手的攻防战。
他们一开始还很正经地在议论,但最后变成互喊「你这个笨蛋」、「你才是笨蛋」,跟小孩子吵架没两样。
「好啦好啦,就此打住吧。」
白雪一手拿着金泽的日本酒厂生产的麦烧酒,插入两人之间。
「我很清楚两位都秉持着热情在关心金泽文化——」
「你怎么可能清楚!」
两人异口同声说道。
「门外汉可以闭嘴吗!」
文吾这么说。
「这是金泽人在讨论金泽的代志啦。」
连平常讲标准话的寿久也冒出乡音。
「这不是局外人可以插嘴的事。」
文吾瞪着白雪。
「那还真是抱歉。」
白雪说道,又回到原本的座位。
「看吧,所以我才说不要理他们,他们其实感情很好。早知道他们会吵成这样,请我妈也一起来就好了。」
晴子边感叹,边将用了大量加贺蔬菜的炖菜夹来吃。
「如果是太太说的话,丈夫一定会听呢。」
秋兔看来比平常更开心。
「是这样没错啦,但我妈非常讨厌在人多的地方露面。」
「的确,如果是那位夫人,即使是我也会乖乖听话,因为她真的很漂亮。」
听白雪这么说,晴子将食指竖在嘴前「嘘」了一声。
「我爸很会吃醋的,你要是讲这种话,他可是会跑来找你算账的喔。」
白雪耸耸肩,换了个话题。
「这里的甜食也很美味。」
「咦,你喜欢甜食吗?」晴子说。
「非常喜欢。」
「烤馒头、烤馒头。」
秋兔连声喊着。
「烤馒头也很好吃,可惜这里没有卖。不过,这里有跟知名的日式点心店合作,可以让我们品尝也会外送到茶会上的知名点心喔。你看这个。」
白雪打开放在桌上的厚重菜单给秋兔看,菜单的最后一页上并排着日式点心的照片。豆沙点心让人联想到色彩高贵的纤细工艺品,还有宛如玩具般惹人怜爱的烘焙点心,以及各种使用了葛与洋菜、让人误以为是玻璃工艺品的高级生果子插图zhu。大概会根据季节替换种类吧,那一页只是夹在菜单里。
注:生果子 指水分含量较多,主要使用豆沙馅制作的日式点心。
「都是些让人舍不得吃的点心呢。」
秋兔佩服地说道。
「这个等一下再请他们打包成伴手礼吧。那差不多该为了荻兔小弟——」
白雪这么说时,点心在绝妙的时间点送上来了。
「这个很好吃喔。」
端上桌的点心像是切成两半的芝麻团子,里面包的馅有着太阳般的颜色。
秋兔不等白雪解说,就拿牙签叉起团子,一口扔入嘴里。
伴随着求肥皮Q弹的口感,满满的金芝麻风味在嘴里扩散开来。
滋味十分浓郁,再加上滑溜顺口的黄豆馅高贵的甜味,令秋兔露出幸福洋溢的表情。
晴子也几乎是一样的表情。
白雪同样笑着。
甜食似乎能引导大家获得幸福。
不只是甜食派的三人,文吾与寿久也露出仿佛在寒冷夜晚泡澡般的表情,啜饮着日本茶。帮他们倒酒的七子看来也是打从心底感到快乐。
大家一言不发地吃喝一阵子后,晴子戳了戳秋兔的侧腹。
「你别光顾着吃,找个话题跟大家聊一下啊。」
「话题是吗?」
「能在这种场合提供愉快的话题,才算是成熟的男性喔,就像白雪先生那样。对吧,白雪先生?」
「不用勉强自己成为大人吧。」
白雪面带笑容这么说,仿佛甜点里添加的薄荷那般爽朗。
「就是说啊。」
秋兔也面露笑容。讲得好听点是天真无邪,但简单来说,那表情像是拿到零用钱的小孩子。
「啊,但我想到话题了。我也是有可以聊的话题喔。就是那个,我一直在调查金泽的火灾。」
秋兔想起萩兔说过的话。
「为什么会调查那种事?」
白雪问。
「就是说呀,为什么会调查火灾呀?」
晴子也跟着问。
「喏,之前附近发生了小火灾对吧?在莲田古物商的仓库里。那让我有些在意,所以调查了一下。」
「知道了什么吗?」白雪问。
「是的。」
秋兔回想着从萩兔那儿听到的事情。例如上个月和这个月原因不明的火灾数量有点多,还有那些火灾发生得太平均,反倒有些不自然。他拼命说明这些事情。
「分析得真棒。」
白雪拍了拍手。
「所谓『火灾发生得太平均』,是指发生的地点吗?」
「像是发生地点与日期、星期和时间之类的,还有什么东西是如何烧起来,这些事情都没有规律。」
「萩兔真厉害呢,是不是之前的萩兔稍微回来啦?」
「咦?啊,是的,可能是那样呢。」
「实在太棒了。犯人可能太过坚持要让火灾随机发生,反倒打散成平均值,真亏你能注意到这一点。」
「对吧。呐,很厉害对吧?」
秋兔看来很高兴地这么说。因为对他而言,这等于是主人被称赞,但其他人并不晓得这点。
「笨蛋。」
晴子用手心拍了一下秋兔的背,声音响到让人觉得肯定留下了红色的巴掌印,秋兔也发出喊痛的声音。
「你再稍微谦虚点如何?」
被晴子瞪了。
「因为我很高兴嘛。」
秋兔沮丧地回答。
大概是觉得闹别扭的秋兔很可怜,白雪打断想再次斥责秋兔的晴子,开口说道:
「你们知道放火员吗?」
「那是什么啊?」
秋兔似乎已忘记挨骂的事,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
「简单来说,这种人专门接受委托纵火,让委托人诈领保险金。如果那么有规划的纵火案真的一直持续发生,说不定是职业放火员搞的鬼。」
「你是说这个金泽的小镇上有那种人吗?」
晴子表情有些阴森地询问。
「我是说有那个可能。我接到保险公司的委托,已经进行过好几次火灾调查。」
「咦,由白雪先生调查吗?」
「是啊,我也曾一度以消防员为目标喔。虽然结果是放弃了,但因为这层关系,有时会被委任进行火灾调查。放火员的手法愈来愈巧妙了。对了,你们听过『火焰人』这个都市传说吗?」
秋兔与晴子摇头。
「在保险推销员之间是很著名的传说喔。进行火灾调查时,会发现一种原因不明的火灾,从状况来看,无论怎么想都只可能是纵火,但不管怎么调查,都查不出手法。最终保险公司还是会支付保险金,但身为调查员,总觉得好像输了,所以才会有这种传闻诞生。也就是这种令人费解、原因不明的火灾案件,都是火焰人搞的鬼。他是一个单独行动,宛如超人般的放火员。当然,事实上不可能有这种人,没有人可以逃出以科学方法进行的火灾调查,简单来说,只是『不服输』的心态化为妖怪吧。」
秋兔佩服地心想,原来如此。
以秋兔自己的情况而言,只有觉得好玩与不好玩两种,如果觉得不好玩就会尽全力逃避,所以一直当狗的话,不会察觉到妖怪的存在吧。不过变成人类,慢慢知道许多事情后,感觉内心也隐约产生了妖怪,让秋兔感到害怕。话虽如此,这些事情对秋兔而言,还是非常好玩的体验。
大家在话题告一段落时结束宴会,陆续走出日本料理店。外面正滴着小雨,仿佛想挽留众人一般。
「来,这给你。」
白雪将折叠伞交给晴子。
「谢谢你。可是白雪先生怎么办呢?」
「我有带伞。」
白雪打开富尔顿的大雨伞。
白雪接着挥手道别,晴子连忙抓住他的手,询问要不要再续一摊,但白雪说他明天还有工作,慎重婉拒之后便回去了。
「晴子,我先回去啰。」
转头一看,只见文吾踉踉跄跄地走着。
「你还好吗?爸爸。」
「我会送他到店里。」
七子这么说道,并撑伞帮文吾挡雨。
「对不起喔,麻烦你了。」
晴子朝七子的背后说道,然后抓住打算回家的秋兔衣领。
「喂,萩兔。」
「什、什么事?」
「我们再续一摊吧。」
「啊,可是你看,我爸爸他——」
秋兔环顾周围,只见寿久正准备要搭上计程车。
「爸爸!」
在秋兔这么呼唤时……
「我先走了。」
寿久留下这句话,计程车的门关了起来。
「好,剩下两个人。」
晴子拉起秋兔的手,看起来像是快溺水的人紧抓着稻草不放。
「那我们再去喝两杯吧。」
秋兔看似开心地这么说。无论是怎样的情况,被某人需要这件事,都让秋兔觉得十分开心。
「你明明不能喝酒,真是嚣张。」
晴子又啪一声敲着秋兔的背,秋兔发出哀号喊痛。这似乎让晴子觉得有趣,因而好几次敲着秋兔的背,秋兔每次都发出哀号。
啪,好痛喔好痛喔——这样的声音飘向夜晚的城镇中。
3
晴子从柜台里对送完货回来的秋兔说道:
「你看过这个了吗?」
放在柜台上的是昨晚在日本料理店收到的伴手礼袋子。
「袋子里面有小盒子对吧。那是手工制作的,用可爱的纸绳束起,还用盖了店章的纸包装。在确认里面装的东西前,就已经让人觉得可爱得不得了呢。」
「你今天很闲吗?」
「是没有很闲,但这个不管看几次都觉得感动。改天再去那间店吧。不对,感觉那间店不便宜,应该要叫爸爸请客。」
「你真的很悠哉呢。」
「我才不想被萩兔这么说。」
「奇怪,七子小姐今天还没来吗?」
「嗯,就是说啊。我看看,她已经迟到大概三十分钟了吧。」
晴子看着手表这么说。
「她以前曾经像这样没来也没联络一声吗?」秋兔问。
「就算会迟到,她也一定会联络我们。」
「怎么回事呢?让人有点担心耶。」
「我觉得应该是宿醉睡死了,但还是确认一下吧,以防万一。」
就在晴子拿起话筒时……
「等一下。」
这么说道并从里头房间出来的是文吾。他一脸厌烦的表情。
「怎么,该不会是你忘了七子妹妹曾经联络过吧?你最近真的很健忘耶,还是去检查一下有没有老人痴呆症——」
「鲤渊她不会来啦。」
「咦?为什么?」
晴子问,秋兔也接着问:「是生病吗?」
「不是!」
文吾有些生气地说道。
「那是为什么?」
晴子好几次追问,但文吾始终保持沉默,没有回答。
「我说啊,你应该知道话讲一半就沉默下来,反倒让人更在意吧?」
晴子近似怒吼地这么说道,文吾才总算开了金口。
「我请鲤渊辞职了。」
两人异口同声地发出:「咦?」
「为什么,爸爸?」
「这也包括她本人的希望,所以请她辞职了。」
「昨天都还好好的,怎么今天突然就辞职?昨天没有那种征兆吧……难道说,该不会爸爸跟七子小姐之间发生了什么?」
「别说傻话,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
文吾满脸通红地怒吼。
「愈来愈可疑了呢。难道爸爸昨天犯了什么错——」
「就说什么也没发生了。」
「犯错是指什么啊?」
秋兔一脸认真地询问,晴子告诉他「那种事一般就叫做性骚扰」,但就算她这么说,秋兔仍丝毫不明白她的意思。
「那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又询问晴子。
「那个不重要啦。爸爸,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昨天明明什么事也没有,今天就开除了人家?爸爸,你不讲话我怎么会知道原因?应该说,你这样会让我一直想歪耶。」
「……要对你妈保密喔。」
似乎是怕了晴子的气势,文吾小声地这么说。
「果然发生了什么呢。你真窝囊,都一把年纪了,搞什么啊。」
「好好听我讲完。听好了,昨晚鲤渊送我回这里。」
「这我知道啊。」
「然后我在门口,想跟她说回家路上小心时——」
七子从包包里拿出文库本,向文吾道谢。那是她跟文吾借的书,是泉镜花的《春昼,春昼后刻》。文吾的确是借给她那本书叫她看,但接过书后文吾说:
「我应该说过不还我也无所谓吧?这书是送你的啊。我是希望在这里工作的人最起码要具备这些知识。」
只要店里来了感觉可以做久一点的工读生,文吾一定会赠送镜花的文库本。
「我收到时非常开心,所以记得。但我想暂且把这本书还给您。」
「为什么?」
「请您别惊讶喔。其实我喜欢文吾先生。」
「别开玩笑了。」
文吾这么回答,下个瞬间七子突然就抱住他。
七子来到店里打工后,文吾一次也没有把她当成女性看待。七子是比自己女儿还年轻的女性,文吾觉得她就像女儿或是孙女那样。
事情实在太出乎意料,文吾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然后怎么啦?」
晴子逼问。
「我推开她了。」
「啥?」
「我推开她,叫她别黏着我,然后说我很感谢她的心意,但没办法跟有那种想法的人一起工作,所以请她明天起不用来了。」
「你说了那种话?」
「嗯。」文吾点点头。
「然后七子妹妹怎么了?」
「她哭了。」
「那当然啦。」
「她边哭边又想紧抓着我,所以我这次相当认真地推开她,叫她先回家。」
「然后她就回去了?」
「回去了。」
文吾的嘴扭成ㄟ字形,晴子什么都没说,秋兔则是无法插嘴。三人各自噤口,现场陷入沉默。
「要对你妈保密喔。」
文吾悄声说道。
「那当然,这种事我哪说得出口。」
晴子这么说道,然后看向秋兔。
「当然我也不会说的。」
「这件事就放在我们心底吧。」
文吾这么说,然后消失到店里头的房间。
「伯父果然很有异性缘呢。」
「才没那回事。就算有异性缘,我爸也只爱我妈一个人。」
「好像是那样呢。看他们偶尔一起出门的样子,连我都觉得幸福。」
「天啊,我好震惊。」
晴子在柜台里头后仰靠在办公椅上说道。
「有什么好震惊的吗?是因为文吾先生感觉不会带你去那间店吃饭吗?」
「笨蛋。怎么说呢,我觉得七子妹妹很可怜,爸爸的做法太残忍啦。但我觉得喜欢上别人丈夫的人也有问题。可是比起这些,该怎么说呢?这表示爸爸一直被当成男人看待吗?是这个缘故,还是因为他本人超乎我想象,以男人的身份接受了这件事呢?或许因为是自己的父亲,而且是一把年纪的人,表现出雄性的一面让我觉得恶心吧。我一直以为,就算听到他那么说,我也会笑着劝告他。没想到他们会做出那种仿佛爱情剧一般的举动。」
「我不是很明白。」
「我想也是。你的脑袋原本可能很聪明,但沟通能力只有五岁程度。」
「那是什么意思啊?」
「是因为收到《春昼》而会错意吗?」
晴子无视秋兔,继续说道。
「是镜花的书对吧。那是怎样的书呢?」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秋兔不知为何有些骄傲地这么说。
「那是很不可思议的故事,要说明很困难。是妖女附身杀害男人的故事,也是梦境世界的故事,同时是两人逐渐被拉向死亡的故事。」
「是恐怖故事吗?」
「恐怖但也凄美。」
「我还是不太明白。」
「萩兔不懂没关系啦。」
晴子这么说,然后笑了。
「因为我也不是很明白。」
晴子说完,似乎想到什么而陷入沉默。以爱闲聊的两人来说,他们很难得在客人光顾而变得忙碌之前都一直保持沉默。
4
「提供日式点心给那间日式料理店的甜点店,听说是高峰本店喔。」
萩兔完全像只狗似地躺在房间正中央,秋兔则在一旁这么说。
「现在真的非常热门呢,很厉害吧。」
『姬川的父亲认识经营那间店的兄弟,我爸大概也是。』
「是弟弟在经营分店。然后,听说他们又打算在本店附近开一间有点时髦的日式点心店。」
『他们兄弟似乎感情不好,文吾伯父经常出门去帮忙仲裁。另外,大哥往东京发展的计划失败,似乎欠了很多钱。他好像也有来找我爸借钱。』
「主人为什么老是注意那些缺点呢?」
『因为这世上充斥着缺点啊。』
「高峰家的点心很好吃呢。这是变成人类的好处,可以吃到当狗时不会吃到的东西。啊,对了,关于让我们身体恢复原状的方法,那之后有进展吗?」
『我一直在调查这件事,但没有任何发现。不过……』
「不过怎么了吗?」
『我之前也说过吧,这世上有一种力量会引发人类智慧无法理解的现象。』
「观音力!」
『真亏你记得。你说得没错。其实我会作一种梦。』
「啊,我也是。我梦到很多东西喔,作梦很有趣呢。」
『梦境有时会述说真相。有一个梦我作了好几次,大概是发生那场意外时的梦。』
「咦?那个梦,搞不好是我也作了好几次的梦。」
『你梦见什么?』
「我想想,是一个发生在阴天、令人讨厌的梦。我知道那是一场梦,记得主人也在梦里。主人说着有些复杂的事,我莫名感到悲伤,然后下起了雨……好像是这样的梦。」
『说不定是相同的梦。』
萩兔发出嗷呜的声音,小声地这么说。
『我的梦会从打雷开始。』
在一片纯白的世界里,萩兔轻飘飘地浮在空中。他缓缓摇晃,同时慢慢上升。那有些类似要进入梦乡的感觉,飘浮感舒适到让人沉醉。上升得愈高,感觉就愈舒服。
——不行!
并非声音,而是一种类似意义的东西撞击着萩兔。
这样不行啊——萩兔这么心想。他这么一想,突然开始害怕上升。
——不行!
话语又刺中萩兔。
并且有什么东西缠住脚踝。
——不行喔,主人。
这次很清楚地听见了。
而且有人抓住自己的脚踝。
然后,被拖向下方。
身体很快地急速坠落,回过神时,双脚已经踩在地面上。
那里已经不是纯白的世界。
是神社内。
有一棵从根部裂开折断的大松树。
松树冒出漆黑的烟。
四处有火焰一闪一闪地晃动,仿佛来不及逃走一般。
有人倒落在树木旁,他的衣服已经烧焦。不光是衣服,皮肤也裂开了,烧伤恐怕遍及全身。
他的右手朝异常的方向扭曲。
大量的血液流进泥土。光看这些血,很难想象这个人还活着。
——是我。
萩兔看到那个人的脸,这么心想。
浮现出死相的那张脸,毫无疑问是自己的容貌。
「我死了吗?」
萩兔低喃。
「我已经死了吗?」
——主人。
附近传来这样的声音,自己的身体周围飘着焦糖色的云。
声音是从那朵云里传来的。
——不要紧的,主人。
云的一角缠住萩兔的脚。
萩兔心想,刚才把他拉下来的,就是这家伙吗?
云动了起来。
云拉着萩兔的脚,萩兔仿佛气球一般轻飘飘地移动。
——暂且进入这里吧。
一只柴犬倒在有点距离的地方。
是带出来散步的那只狗。跟萩兔的身体相较之下,外伤看起来少很多。
萩兔被云朵拉着靠近狗。
——请进入里面。
云这么说。
萩兔没有时间犹豫。他仿佛被灯火吸引的虫子,与意志无关地靠近狗,回过神时已经被拉入狗的身体里。进去之后,便无法脱离那副身躯。萩兔茫然感受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自己变成狗了吗?
萩兔没有真实感。他觉得迟早会有办法的吧,没怎么放在心上。
一睁开眼睛,只见云朵靠近萩兔的身体。那人已经快死啰——身为狗的萩兔打算这么说而吠叫出声。云朵缓缓在萩兔周围绕行,接着,突然像是下定决心般被吸入那具身体里。
『我不是很清楚那究竟是梦还是现实。但我实在重复了太多次同样的梦,所以一直在思考这件事的含意。然后,我突然明白了。那时我已经死了,但你将身体借给我,所以我的灵魂幸存下来,我就算这样终老一生也不奇怪。但你进入我的身体,靠着超乎人类的生命力,把我的身体也救活了。』
「这样我们两人再次交换的话,事情就能圆满落幕呢。」
『我不那么认为。那时候,我照理说会死亡,那就是我的寿命。虽然你硬是把它延长,但迟早会到极限。这就是所谓的命运。没有人可以阻止转动起来的命运。我的灵魂很快会跟这具身体一起衰弱凋零吧,到时你就以我的身份——』
「不要!」
秋兔不禁大叫出声。
随即有脚步声咚咚咚地接近。
差不多要过午夜十二点了,这时间不该大吼大叫。
「我没事喔。」
秋兔抢在寿久开口前这么说。
「只是作了有点奇怪的梦。」
「只是作梦吗?」
门的对面传来寿久感觉很不安的声音。
「只是作梦而已,抱歉让爸爸担心了。」
「你没事就好……真的不要紧吧?」
「嗯,让你担心了。」
「快睡吧。」
「是的,晚安。」
脚步声逐渐远离,然后消失。秋兔与萩兔四目相接,松了一口气。
『我没想到老爸会那么担心我。』
萩兔悄声说道。
「当然会担心啊,因为他是你爸爸嘛。」
『他以前是个工作第一的老爸,我根本没有他陪我玩的记忆。他对我很冷淡,开口就是碎碎念,虽然我也没有要听他说话的意思,毕竟我一直认为老爸显然是比我更差劲的人。』
「不管有没有比较差劲,爸爸就是爸爸啊。」
『……说得也是。』
「话说,我们刚才在讲什么?」
『关于作梦的事,但先不用管这个了。比起那个,你想不想听关于火灾的事?』
「是怎样的事情?」
『是你从白雪听说的事情。』
「是什么事情来着?」
『你告诉了白雪我跟你说过「没人注意到的纵火事件」。』
「我告诉他了。」
『于是白雪提起火焰人这个都市传说。』
「对,是个不可思议的妖怪。」
『我不晓得是不是妖怪,但就我的调查,那个词开始出现在网路上,是五年前的事。只不过并非公诸于世,而是在消防队员专用的封闭式社群网站里头流传。换句话说,这表示白雪曾经是消防队员,或是近似消防队员的身份。所以,我试着调查白雪的经历。白雪在二○○二年从国立大学毕业后报考了东京消防厅的录用考试,然后获取资格进入了专门系。』
「专门系是什么?」
『就是以大学毕业生为对象,培养所谓的菁英组和干部候补的课程。他也在演讲中提过自己为何会志愿当消防员。关于那家伙,留有许多这种纪录。根据这些纪录来看,似乎是二○○一年发生在美国的恐怖攻击事件——也就是九一一事件让他十分震撼,因此下定决心要从事拯救人命的工作。他成为消防员仅仅两年后,就取得紧急救护技术员的资格,成为救难队员。虽然他在消防队员里是精锐中的精锐,在第一线是最优秀的菁英,但换句话说,他等同是推掉了晋升机会,拒绝成为干部。我认为他在当时对第一线有强烈的执着,但他在二○○七年辞掉消防员的工作。』
「咦,为什么?」
『他没有明确说明理由,但这个肯定就是原因吧。』
萩兔让秋兔看萤幕。
上面刊登着老旧周刊杂志的报导。
大标题煽情地写着「白昼的恐怖——跟踪狂男子拿着菜刀跟踪」。
『有个拿着菜刀的男人,在郊外的住宅区刺伤一名女性。那名身受重伤的女性就是白雪的未婚妻。』
「他一定大受打击。」
『我想也是。但只是这样的话,用不着辞去消防员吧。问题在于事件发生后的报导。犯人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他纠缠着只是在路上相遇的女性。他的年纪比女性小很多,导致女性无法断然拒绝少年,与他见了几次面。虽然白雪建议她报警,但她不打算做到那种地步。』
「她是个温柔的女性呢。」
『但这一切成了反效果。简单来说,就是报导内容让人以为是年长的女性诱惑了少年。』
「还真是过分。」
秋兔的表情不断变来变去,脑海中浮现温柔的女性时露出微笑,觉得报导很过分时立刻露出快哭出来的表情。相对于此,萩兔则是一贯平淡地继续说下去。
『诽谤中伤的电话和找碴都集中在女性身上。我不晓得这篇报导造成多大影响,但少年只是受到保护管束处分,稍微挨骂而已,也没有被送到少年感化院。然而女性却失踪了,没有告知任何人她的去向。白雪甚至还雇用侦探,用尽各种方法找人,但没能找到她。因为女性有可能自杀,所以白雪也有报警请求协寻,但至今尚未找到人。』
「这样就算完全丧失干劲,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呢。话说回来,真亏主人能调查到这些事情。」
『白雪出身自金泽。这起事件是在金泽市郊外发生的事,他未婚妻的老家在那里。所以,我才能勉强利用狗的情报网搜集到情报。尤其是他未婚妻家所饲养,当时仍是只幼犬的狗还活着真是万幸。那只狗是混种约克夏,名叫塔夫。』
「真是可怜,塔夫在小时候就失去主人。」
『就是这么回事。你们狗虽然健忘,但这种事倒是记得很清楚。然后,白雪以防灾防盗专家的身份浮出台面,是从现今算起三年前的事。也就是说,在那之前的五年间,那家伙表面上是无职的。他似乎有些储蓄,事件发生的半年后,他到加州理工学院留学,学习防盗和防灾知识。那时,他似乎靠被认为是导致纽约世贸中心大楼崩塌原因的「挫曲(buckling)」研究论文获得高评价。所谓的「挫曲」,是指在某个空间里……』
萩兔说到一半时看了看秋兔,只见他露出「饶了我吧」的眼神望着萩兔。
『总之,他做出许多成果,在三年后回国。』
「是个很优秀的人呢。」
『我觉得他也没那么优秀。会因为无聊的事情受挫,就是内心软弱的证据。不过算了,问题在别的地方。那家伙是在二○一○年初回国,然后火焰人的传闻是从那一年过了一半后开始扩散。你怎么看?』
「怎么看是指什么?」
『恐怕在那之前,也有成堆感觉像是纵火,但被当成与犯罪无关而解决的案例。明明如此,为什么这时会诞生火焰人的传闻呢?』
「表示火焰人真的出现了吗?」
秋兔看来很高兴。
『有什么好高兴的?』
「有妖怪存在的话,不是很有趣吗?」
『并没有妖怪,恐怕是没有。不过算了,总之这一年一定发生了什么。例如就像我调查的那样,在细节让人觉得是蓄意纵火的原因不明火灾增加了。既然有那样的传闻出现,纵火案件的数量可能一时间增加了也说不定。』
「果然有正牌火焰人存在吗?」
『没错,有个正牌火焰人。』
「该不会主人知道火焰人的真面目吧?」
『我能推理出来。』
「咦,是谁?是我认识的人吗?」
『你记得莲田古物商的老爹吗?』
「咦,那位大叔是火焰人!」
『不是。你还记得那个老爹的仓库发生了火灾吧。』
「嗯,是秋田犬藤五郎小弟不见踪影的那天对吧。」
『他曾说隔天早上,有个人来拿寄放在仓库的东西。』
秋兔思索起来。
『他说,隔天有个男人上门吵闹。因为是小火灾,仓库里安然无恙,但要是消防车再晚一点到,火势应该会烧掉半间仓库。』
「或许是那样呢。」
『我调查了那个一早就找上门的男人。』
「在那个时候吗?」
『就是那个时候。因为你们很健忘啊。』
「的确是那样啦。」
『在那之后,他逃离了原本居住的公寓。他似乎很久没缴房租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他很缺钱。』
「这个我明白……但主人究竟想说什么呢?」
『一个缺钱的男人,为何会将昂贵的茶具寄放在仓库?但依店主所说,只要看一眼就知道那是便宜货。然后,那间仓库发生了小火灾。虽然碰巧发现得早,但如果晚一点发现,茶具就会毁损,如此一来,就算他叫店主按照一开始申报的金额赔偿,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白雪先生提过这件事呢,我想想,好像叫放火员?」
『你说得没错。』
「哇,也就是说那个大叔是放火员,换句话说,那个大叔果然是火焰人!」
『不是这样吧。反正都会搞错,倒不如说是带茶具来寄放的那个男人。』
「那么,那个男人就是火焰人!」
『你稍微思考一下再做出结论吧。莲田古物商的店主跟寄放茶具的那个男人都不是火焰人。虽然那男人大概脱不了关系,但他并不是主犯。那场小火灾后来被当成失火处理,调查的结果认为是有人乱丢烟蒂,然后碰巧烧到扔在前面的碎布,酿成小火灾。似乎经常有人把碎布装进纸袋扔在那里。这是从一个月前就有的状况,因此调查认为,大概是有人碰巧把香烟丢到那里。方法看起来很笨拙,但燃烧速度快到让人难以想象只有碎布,很有可能是用了燃烧加速剂。我不晓得消防队调查到什么地步,但犯人应该有使用光靠简易的分析检测不出来的燃烧加速剂。那不是多特殊的东西,因为有某种稀释剂很难检测出来。虽然有很多不自然的地方,但从一个月前就准备了纸袋,还使用难以检测出来的燃烧剂等行为,很显然是专家在搞鬼。』
「那个男人是指?」
『一个喜欢赌博的上班族。他看起来不像有不可告人的工作,应该是放火员在背后牵线的。话说在这天登场的人物还有一个,就是白雪。不知何故在那附近散步的白雪,碰巧在那里找到莲田养的狗,又不知何故带它回家。白雪的办公室距离火灾现场相当远,很难想象那是他每天散步的路线。』
「我的脑袋混乱起来了。也就是说,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是说纵火的就是白雪。』
「虽然主人这么说,但绝对不可能是那样啦。」
『为什么?』
「因为白雪先生是好人啊。」
萩兔傻眼地别过脸去。
『花了一个月以上的时间放纸袋,且在现场直接犯罪的或许是那个男人,只不过白雪肯定是挑在最后一刻,来观察事情是否顺利进行。』
「主人怎么会知道这种事呢?」
『我问了藤五郎。』
「啊……说得也是,只要问藤五郎就知道了。」
『藤五郎只要一听到警笛声,就会立刻逃出家门,赶往现场。它兴奋地跑到附近时,被白雪制止了。藤五郎很亲近人,它就在听到警笛声而兴奋不已的状态下,被白雪带离现场,然后暂时受白雪照顾。』
「他为什么会带走藤五郎小弟呢?」
『似乎是觉得它靠近火灾现场会有危险。』
「的确很危险呢。你看,白雪先生是个替狗着想的好人喔。」
『喜欢狗的诈欺犯要多少有多少,喜欢狗的人未必是好人。这种事情只要问那个男人马上就会晓得,但那家伙必须躲讨债的人,八成已经逃到外县市。』
「这么说来……」
『怎么啦?』
「见到白雪先生的时候,主人没有感觉到吗?他散发一种刺鼻的特别气味。」
『你也感觉到了吗?那是有机溶剂的气味,大概是稀释剂或是甲苯,所以我一开始就怀疑他。』
「可是感觉做事很糊涂呢,那时候也失败了嘛。」
『大概是因为消防车比想象中更早来。消防车到达的时间,明明是放火员最起码该调查清楚的事。』
「对吧,为什么会那么糊涂呢?」
『因为白雪是个糊涂的男人吧。』
「但他看起来不像个糊涂的人啊。」
『在你眼中,白雪是个好人吧。感觉你没什么看人的眼光,你看看这个。』
萩兔再次向秋兔秀出液晶萤幕。
上面写着「在车里严重烧伤!是自杀未遂吗?」这种斗大标题,报导内容是从一辆被丢弃在山中的轻型车里,发现了全身烧伤的少年。
『这似乎是八年前的新闻报导。没有特别受到重视,只是地方新闻。车子从里头封死,被送到医院的当事者说他是自焚失败。』
「这有什么问题吗?」
『这个少年就是刺伤白雪未婚妻的少年。』
「什么?果然做坏事会遭到报应呢。」
『就某种意义来说,或许是那样。然后,这件事发生后过了一阵子,白雪就到美国去了。』
「我渐渐明白主人的想法了。」
『怎么样?说来听听。』
「主人认为这是白雪先生的复仇。」
『如果你有意要调查,这个少年叫做蟹江,现在已超过二十岁。我也有查明他的所在处,应该可以直接问他吧。』
「主人已经查明他在哪里了吗?」
『大致上啦。』
「这也是靠狗的情报网吗?狗的情报网这么厉害?我以前应该也是其中的一员才对啊。」
『只是身处其中,什么也不会知道,必须掌握网络的构造并加以解析才行。哪只狗与哪只狗的联系是强是弱?情报发讯的主体是哪只狗?透过不断分析这类事情,才能把复杂的世界视为单纯且渺小的世界来理解……』
秋兔不客气地大打呵欠,所以萩兔结束了话题。一直在等这一刻的秋兔说:
「那我们出发吧,直接去听那男人怎么说。」
5
「大家一起兜风真快乐。」
但萩兔在后座看似很不愉快地哼着鼻子。
「我硬是拜托爸爸帮忙看店。」
晴子是受秋兔所托来帮忙开车。
「话说,可以再向我说明一次吗?为什么我们得去见那个叫蟹江的男人?」
「所以说,那个叫蟹江的男人,以前刺伤了白雪先生的未婚妻,因此我在想白雪先生是否为了复仇而伤害蟹江先生。」
「你怎么会有那种失礼的想法?」
「该说有那种想法,还是被迫那么想呢?总之,我想要有否定这想法的证据,所以才要去听他怎么说。」
「我真不明白。萩兔到底是怀疑白雪先生,还是相信他?」
「就是因为相信他,才要去确认。」
「那就表示你不相信他啊,真没礼貌。」
「不,我相信他,可是……啊啊啊啊,我也搞不懂了。总之,我想去听听蟹江怎么说。」
简直像闹脾气的三岁小孩。后座的萩兔捏了一把冷汗,深怕秋兔不知何时会说出灵魂交换的事。
「你都几岁了,别闹脾气啦。嗳,小秋,你的主人真像个小孩呢。」
晴子向后座的萩兔搭话。
『我不否定就是了。』
萩兔小声地叫了一声。
「你看吧。」听到萩兔的吠叫声,晴子说:「小秋也说你是个小孩呢。」
「咦?你听得懂他说的话吗!」
秋兔实在太过惊讶,瞪大眼睛询问。
「你真是个笨蛋耶。」
「我才不是笨蛋。」
秋兔一脸认真地回答。
「我绝对不是笨蛋。」
而且非常缠人。
「好、好,你不是笨蛋,不是笨蛋。」
「之前白雪先生曾提到火焰人的事情对吧。」
「噢,好像是妖怪还什么的。」
「也有人说,那搞不好就是白雪先生呢。」
「所以说,到底是谁讲了那种傻话啊?」
「不是谁讲的,只是传闻而已。」
「你听谁说的?」
晴子这么一说,秋兔不禁向后座的萩兔求助。萩兔别过脸去。
「我说啊,你回答不出来就向自己养的狗求救,未免太奇怪了吧?」
「因为他很可靠嘛。」
看到秋兔一副好人脸地这么说,晴子闭上了嘴。
她笔直看向前方开车。
沉默不自然地持续。
晴子的双眼湿润起来。
「……咦,你怎么了?」
秋兔这么一问,晴子便紧紧闭上双眼,眼泪夺眶而出。
晴子睁开眼睛,擦拭眼泪。她从鼻子大大吸了口气,然后从嘴巴缓缓吐气。在带着哭声的叹息后,她仿佛克制不住似地呼唤萩兔的名字。
「对不起,我做了什么?对不起喔。」
秋兔不懂她眼泪的含意,总之先道歉。
「我喜欢现在的你喔。」
晴子望着前方这么说。
「谢谢。」
秋兔无忧无虑地回应。
「我觉得现在的你身为一个人类,比之前的你要优秀多了。不是头脑好坏的问题,而是做为一个人类来说。可是……」
「可是怎么了吗?」
「你曾经是个让人受不了的自信家伙,性格傲慢,不管看到谁都把对方当傻瓜,是差劲透顶的垃圾,真的是个讨厌的男人,但除了讨人厌这点以外都很完美,所以更令人火大,光是跟你说话就觉得火大,光是看到你的脸也觉得火大。总有一天一定要揍你一拳——不只是我,你四周的人一定也都是这么想。」
秋兔被晴子的气势震慑住,丝毫无法反驳,只能呆愣地张大嘴听她说。
「可是啊,我没办法揍现在的你。哪有这样的啦……」
晴子的眼泪扑簌簌地掉落。
「太狡猾了。」
她仿佛低喃似地这么说,然后吸了吸鼻涕。秋兔伸手拿起放在仪表板上的面纸,递给晴子。
「所以说啊——」
晴子用面纸擦拭眼泪与鼻涕。
「我就是叫你别做这种事。天啊,真是够了,真令人火大。」
「对不起。」
秋兔不晓得该如何是好,一副不安的样子。
「萩兔,那果然是一种病呢。不管是多讨人厌都没关系,希望你早点变回以前的萩兔。变回那个不会因为我在哭,就递面纸给我的萩兔吧。」
晴子说到这里,自己拿面纸用力擤了鼻涕。
「你快变回原本的萩兔,让我揍一拳吧。」
「是的。」
「说好啰。」
「是的。」
「到了。可恶,脸都哭花了啦。」
『跟蟹江说,有人说要杀白雪。』
「咦?」
『你向晴子说明。你不会演戏,让晴子来说。』
「晴子小姐。」
「什么事?」
「请你跟等一下要见面的蟹江说,有人说要杀了白雪。」
「为什么?」
『就说那个人想要白雪是坏人的证据,所以这么拜托你。』
秋兔照萩兔所说的转告晴子。
『跟她说之后就交给我。』
「之后的事请交给我处理,在那之前则请你帮忙。」
「那么说不要紧吗?」
「不要紧。」
秋兔自信满满地回答,他绝对信任主人所说的话。
挂着泷泽工务店这个大招牌的店铺前有个停车场,晴子将车停到那里。
两人与一只狗下了车,拉开铝框的拉门,进入店里。土间摆着沙发与桌子,里头并列着办公桌,坐在沙发上喝茶的中年男性站起身。
「请问有什么事吗?」
「请问这里有一位蟹江信二先生吗?」
「这家伙就是蟹江。」
他用下巴指了指在里头的办公桌摊开账簿算账的青年。
「啊,你好。」
两人点头致意。
「我们有些关于白雪克己先生的事情要跟你谈。」
「关于白雪先生的事情?」
青年站了起来,是个看起来很认真、身材纤瘦的男人。
「有事要说的话,先过我这关吧。」
中年男性像要阻挡晴子等人似地站在青年前面。
「我是这里的老板,也算是那男人的养父,有事要说的话,由我来听吧。」
「我不晓得你们是如何得知这个地方,但这是采访吗?如果是的话,恕我拒绝。」
蟹江从中年男人身后探头这么说。
「不,不是采访,我们是侦探社的人。」
听晴子这么说,秋兔相当佩服。人类真的很擅长说谎,谎言流利地脱口而出。
「侦探社来做什么?」
男人以严厉的表情瞪着晴子。
「十分抱歉,这件事我们想跟蟹江先生本人谈,方便的话,能请您离席吗?」
男人看向后方的蟹江问说:
「可以把这些家伙赶出去吗?」
「啊,社长,我一个人不要紧的。」
「如果我在场比较好,我可以待在这里喔。」
「谢谢社长。有什么事情的话,我会叫您。」
「这样啊。」
男人这么说,依序瞪了晴子和秋兔。
「听好了,我们办公室的大小事都交给这家伙处理。他是个能够信赖的认真青年。不管过去发生什么,那种事一点关系都没有。」
「社长,不要紧的啦。」
蟹江这么说道,同时走来前方。
「请坐。」
「打扰了。」
晴子和秋兔边说边坐了下来,萩兔则在两人旁边坐下。
「真是只聪明的狗呢。」
「对啊,他非常聪明喔。」
这么说的是秋兔。
「我稍微离开一下,你们要是有无聊的小动作,我可饶不了你们。」
男人这么说,并尽全力用背影威吓晴子与秋兔,然后慢慢走进里头的房间。
「他是个好人呢。」
秋兔面带笑容这么说。
「是啊,社长真的是个好人,我绝对不想给社长添麻烦。话说,关于白雪先生的事情是什么?」
「有人说要杀了白雪。」
晴子仿佛在闲聊似地这么说,并观察着蟹江的样子。
「然后呢?」
蟹江一脸不知情地反问。
「然后呀,那人打算召集被白雪害惨的人,向他复仇。据说他为此想要白雪是坏人的证据。」
真是了不起的演技。秋兔打从心底赞叹,不禁脱口而出说了「好厉害」。
『你说之后就交给我。』
「之后请交给我吧。」
『照我说的转告他。首先是白雪在未婚妻遇刺之后,做了什么。』
萩兔按照顺序,以逐渐明了的事情为中心,说明白雪如何与蟹江扯上关系。秋兔将这些话原封不动地转达给蟹江。他告知蟹江自焚未遂是白雪搞的鬼后,等候对方的反应。
「白雪先生不是那种人。」
一直默默听着的蟹江这么说。
「你刺伤了白雪先生的未婚妻对吧。」
秋兔说。
「没错。」
「白雪先生当然对此事非常气愤。」
蟹江深深点头。
「所以白雪先生才会报复你吧?」
「没那回事。」
蟹江断言。
「你在车子里差点被烧死了耶。那是……」
「我原本打算自杀,就是自焚。只要看当时的报导就知道了。」
「自杀是吗……」
秋兔完全不懂想要自杀的心情,因为他认为生物就是要努力活着。
蟹江大概把秋兔的沉默误以为是怀疑的沉默。他不断重复「我是打算自杀」,继续说道:
「我觉得自己真的很对不起那名女性。你们看——」
蟹江掀起衬衫,他的侧腹残留着深红色的大块伤疤,是烧伤的痕迹。
「我全身还残留着自焚的痕迹,这是我罪过的烙印。以前的我愚笨且迟钝,不懂得将心比心。我十分清楚那会产生怎样的结果,这身伤痕也不容许我忘记。」
蟹江放下衬衫,将衣摆塞进裤子里。
「就如你们所说,白雪先生一定恨过我吧,但现在不一样。让我再次进入高中就读的是白雪先生;高中毕业后,让我就读会计专门学校的也是白雪先生;而且介绍这间公司给我的亦是白雪先生。虽然不晓得他为何愿意帮我到这种地步,但就算要花上一辈子,我也想报答他这份恩情。」
蟹江看起来不像在说谎,而是由衷感谢白雪。秋兔觉得,那实在不像是对害自己烧伤成那样的人会有的态度。
「白雪先生真的是个好人呢。」
秋兔这么说。
「是啊,我也这么认为。话说,那个想要杀害白雪先生的人是谁?」
「我们有保密义务,不能告诉你。今天非常感谢你的协助。」
晴子站了起来,秋兔也连忙站起身。
「刚才听到的那些关于白雪先生的事,我们会转告那个想杀害白雪先生的人,他说不定会因此改变心意。」
晴子露出笑容说道。
「假如……」蟹江站起身说:「假如白雪先生有什么万一,首先我会找出你人在哪里,让你得到应有的惩罚喔。」
蟹江用至今不曾露出的阴沉眼神这么说。
6
「看吧,结果白雪先生是个好人嘛。」
『真难以置信,我只觉得蟹江在说谎。』
拜托文吾顾店的晴子一个人回去姬川书店,秋兔与萩兔则在中途下车。
「为什么他必须说谎呢?」
『因为被白雪威胁啊。』
萩兔反驳,但感觉没有平常那种力道。
仅限这次,萩兔大大地打错算盘。他以为只要说有人抱持相同的怨恨,蟹江就会上钩,因而让晴子说出有人要杀白雪这种话。不过,结果完全扑了个空,看来蟹江很感谢白雪似乎没错。萩兔一直怀疑白雪是坏人,但这件事反倒颠覆了萩兔这种看法。
『要不要现在去找白雪?』
「咦?去找他做什么?」
『直接问他啊。』
「可是,你觉得那样他就会说实话吗?」
『哼!』萩兔从鼻子哼了一声。『你愈来愈像个人类了。没错,所谓的人类会轻易说谎,不过要认真地贯彻谎言,需要相当的资质。』
「资质?」
『就是适合或不适合做某件事。』
「原来如此。」
『你别说话了,有一群小鬼从刚才就一直在看我们。』
在人行道旁群聚的高年级小学生们,默默盯着秋兔他们这边看。
『要是他们开口搭话,事情就麻烦了。默默经过他们身旁吧。』
秋兔边感受着孩子们仿佛会刺痛人的视线,边紧张地走过他们身旁。他差点忍不住同时伸出右手与右脚。尽管如此,他还是勉强忍住,继续行走。
『不要紧,他们没有跟过来。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你还是默默听我说就好。』
秋兔轻轻点头。
『你知道白雪的办公室在哪吧?』
轻轻点头。
『你知道电话号码吗?』
又点点头。
『很好。既然这样,你打电话到他办公室,问他等一下能不能见个面。如果可以,跟他说我们大概二十分钟后会到。明白吗?』
秋兔拿出手机代替回答。
「啊,那个,我叫伏部秋兔,请问白雪克己先生在吗?是的,嗯,说得也是。那么,我大约二十分钟后会到,麻烦您了。」
然后,秋兔将没有接通到任何地方的手机贴在耳朵上,向萩兔搭话。
「找到人了,我们走吧。」
『原来如此,手机吗?这么一来,多少能自然点对话。』
「对吧?」
秋兔将手机贴在耳朵上,面朝正前方,看来真的很开心似地这么说。
雨云从早上就缓慢移动着。
阳光从云缝间泄出,天空封闭成灰色,光带又移动起来,躲藏在云朵后方。这现象不断重复,天空慢慢被浓灰色笼罩住,仿佛将失败的图画涂黑一般。
差不多是白昼会冒汗的季节,但风吹起来冷飕飕的。
潮湿的风与其说凉快,不如说让人感觉到危险的气息。尽管如此,秋兔依然很开心,因为有水的气味。仿佛随时会下起倾盆大雨的午后,没有半个人在这一带散步,萩兔说明了见到白雪后的步骤。
萩兔的说明结束时,一人一狗脱离了弯弯曲曲的狭窄小路,突然能看到白雪的办公室。那感觉不太像办公室,而是一栋两层楼建筑的新房子,十分宽敞。但这一带的民家都保留着城下町的古早氛围,办公室与附近民家相差悬殊,宛如冷冰冰的水泥块。
大型门牌上写着「白雪防灾科学研究所」。倘若没有这些文字,那栋房子感觉就像巨大的墓碑。
秋兔来到玄关前,按下门铃对讲机,立刻有人回应。秋兔一报上名字,门就发出仿佛虫叫般的电子锁声响并开启。那是一扇感觉冷冰冰,不过相当厚重的钢铁制门扉。
从门后露面的是一名年轻男性。他可能有从事什么运动,体格相当结实。
「请到这边来。」
「那个,请问这孩子该怎么办?」
秋兔看向萩兔。萩兔则是因为被叫做「这孩子」,一脸不服气地仰望秋兔。
「没关系,请直接进来里面。」
一人一狗在男人的带领下走进房里,可以穿着鞋子进房。
「尽头就是所长的房间,所长在里面等候。」
男人指向走廊的尽头。
从这里开始只有一人与一狗往前进。完全没有装饰的走廊让人想到学校或医院,途中有个通往地下的楼梯,看来这里似乎也有地下室。
走廊尽头又有一扇门,是跟玄关一样看起来很厚重的钢铁门扉。门口没有挂名牌或任何东西,因此没人带领的话,大概不会知道那是什么房间。
秋兔站在门前,敲了敲门。
「请进。」
听见声音的同时,门从内侧打开。
房间十分宽敞,两边墙壁堆满了书籍,正前方有一扇大型玻璃窗,从斜坡上的二楼能将金泽的城镇一览无遗。因为法规的关系,没有高大的建筑物遮挡。晴天时应该能越过犀川,眺望到遥远的彼方,但现在灰色云朵占据了大部分视野,家家户户被薄雾吞没,显得距离遥远。白雪背对着这只能说是幽玄的光景站在窗前,也像是会迷惑人心的妖怪美男子,与背景搭配起来,宛如象征派的绘画一般。
秋兔不由得看入迷了,在萩兔的催促下才总算开口问:
「他也可以一起在这里吗?」
为了保险起见,秋兔开口确认。因为这次没被称为「孩子」,萩兔十分安静。
「请进、请进。」
白雪招了招手。
秋兔与萩兔一起往前进。白雪前面摆着一张弧度平缓的大桌子,桌子中央有个大萤幕背对着门。
桌子前面摆着一张椅子。
「请坐吧。」
秋兔坐在那张椅子上后,白雪也坐到椅子上。
「这里地势比较高,如果天气晴朗,景色会很漂亮,可惜的是为了保护书籍,晴天会拉上厚重的遮光窗帘。只有像今天这样的阴天,才会拉开窗帘。真不晓得为何要装这扇窗户呢。」
白雪面带微笑地这么说,同时按下对讲机的按钮。
「阿鲶,可以帮我端杯茶过来吗?」
白雪这么说,然后看向秋兔。从正面被白雪注视,秋兔不禁低头看向脚边。久违地在近距离见到的白雪,俊美到让人呼吸困难。
「你在入口见过他对吧,那个体格壮硕的男人。他就是阿鲶。虽然名字很特别,但这是他的本名喔。他是我担任消防官时的部下,现在是请他做些像秘书一样的工作。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他真的是个优秀的青年,就跟你一样喔。那么,你要说什么呢?」
秋兔露出与平常不同的紧绷表情看着白雪,简直像来面试的学生一般。
『快点开始。』
在萩兔催促下,秋兔才总算开口说:
「那个,虽然很突然,但白雪先生认识蟹江先生吧。」
「认识喔。」
「这么问可能很失礼,呃,蟹江先生刺伤了白雪先生的未婚妻对吧。」
「没错。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已经不要紧了吗?」
「不要紧是指?」
「就是听到他的名字也不要紧了吗?我刚才去见了那位蟹江先生。」
秋兔凝视白雪的脸,想观察他的反应,但白雪的表情丝毫未变。岂止如此,反倒是被白雪回看的秋兔感到惊慌失措。因为秋兔觉得,自己内心的声音好像化为文字浮现在脸上。
「萩兔小弟在调查什么呢?」
白雪用仿佛在闲聊的语调这么问。
「关于白雪先生的事情。那个——」
『调查你这人是否值得信赖。』
「调查你这人是否值得信赖。」
「原来你不相信我啊。」
「不是那样的,只是……」
「侦探游戏还没结束吗?」
「不,不是那样子。」
「我听说你解决了很多事件。照这样下去,我好像要失业了呢。」
『继续说下去。』
「呃,可以请你回答几个问题吗?」
「请尽管问。」
「蟹江先生在你辞掉消防官那年,试图自焚对吧。虽然以未遂告终,但他身负严重的烧伤。你知道这件事吧?」
白雪一语不发地点点头。他的表情始终很温和,看起来不像在生气,也不像是感到慌张。
「我们……不对,我认为这可能是你为了复仇而设计的。」
「蟹江小弟怎么说?」
「他说他是自杀,自杀未遂。」
『你果然无法说谎吗?』
萩兔原本叫秋兔在这时说,蟹江坦承他差点被白雪杀掉。
「他不是坏人,但爱慕之情会让人疯狂,而且他当时才十五岁左右而已。」
「你不觉得火大吗?」
「我当然恨他啊,而且他几乎没有被问罪。我认为,犯罪者应该要得到应有的惩罚。」
「所以你才想复仇吗?」
「你要问的就是这个?」
「还有一点,白雪先生辞掉消防官后过了一阵子就去美国留学对吧。然后,从白雪先生回国那年起,火焰人的传闻便扩散开来。那个,该不会火焰人就是白雪先生吧?」
「你是说我就是那个放火员妖怪吗?」
秋兔原本就觉得自己无法从白雪口中探听到什么,不过,没想到居然问什么都会被转移焦点。
「白雪先生,我觉得你看起来不像是会做坏事的人,也觉得你绝对不会做坏事。但是……」
「有人跟你说我是放火员妖怪吗?」
「不是那样的。」
表情背叛了一切,秋兔绝对无法说谎。
「举例来说,看到年幼的小孩们在玩乐,我会打从心底希望这些孩子们可以幸福一辈子。这种心情并不是谎言。不过,假如有人对我说,他要夺走我深爱的人的性命,或是夺走十个小孩子们的性命,叫我二选一,那我无法断言自己不会为了拯救深爱的人,牺牲十个小孩子的性命。你觉得哪边才是我的真心话?我是为了自己深爱的人,可以夺走十个小孩性命的坏人吗?还是期望孩子们永远过着和平生活的善人呢?」
「我觉得让人做那种残酷选择的人是坏人。」
「那不算是回答呢。」
「我不想失去深爱的人,也不想失去十个小孩子。」
光是这么说出口,秋兔的脑海中就有讨厌的想象逐渐膨胀起来。
眼泪突然以让人惊讶的气势扑簌簌地掉落。
「我讨厌那样……我不要。」
秋兔边抽泣边这么说。
白雪将白色手帕放到桌上滑向秋兔,秋兔接过手帕擦拭眼泪。
「我现在也不断在寻找,但依旧找不回深爱的人。」
白雪说。
「有人在我内心划下无法愈合的伤疤。想要让对方留下同样的伤疤,是错误的想法吗?」
秋兔沉默下来。
「人犯了罪应该要得到相应的惩罚。你觉得这是正确的吗?如果有个坏人说要夺走你深爱之人的性命或是孩子们的性命,叫你二选一,你觉得那家伙才该死吗?」
无论哪个问题,对秋兔而言都太困难,脑袋仿佛会因为疑问与解答而肿起来。
「感觉要流鼻血了。」
秋兔带着哭声这么说。
萩兔发出低吼,这是在抗议秋兔的态度。
「抱歉,一直丢问题给你。如果是我,我认为给予犯罪者应有的惩罚是理所当然的,这与法律是不同的伦理观。但假如有某人惩罚了罪人,那个某人又会因为人类惩罚人类的傲慢心态,应该接受惩罚吧。」
『抓到把柄了啊,只差一步啰。』
「……这表示白雪先生果然向蟹江先生复仇了吗?」
「天晓得。如果要我说出自己的秘密,你也应该公布有相等价值的秘密吧?你也有什么重大的秘密,不是吗?如果有的话,就拿来交换吧。」
『别上当了,这是陷——』
在萩兔说出「阱」前,秋兔便开口。
「如果我说出自己的秘密,白雪先生也会把你的秘密告诉我吗?」
「可以这么说。」
「我是狗。」
秋兔这么说道,并盯着白雪的眼睛看。白雪没有笑,也没有说「别开玩笑」。他只是说「然后呢」,催促秋兔继续说下去。
「我与主人的灵魂因为落雷而交换。因为两边的名字同音,所以名字就维持原样,但灵魂交换了,我其实是一只狗。」
「然后,那只狗才是真正的萩兔小弟是吗?」
白雪俯视萩兔,萩兔则瞪着白雪。
「没错。」
秋兔回答。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的秘密啊。」
「那个,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我相信你不会说谎,或者该说你无法说谎。你大概毫无例外地无法说谎,这表示姑且不论内容真假,你都告白了真正的秘密。不对吗?」
秋兔不是很懂地连连点头。
「既然这样,也来聊聊我的事吧。我那时憎恨着蟹江小弟,不是因为蟹江小弟刺伤我的未婚妻,而是因为他只受到保护管束处分就被释放。他所犯的罪需要得到应有的惩罚,我认为他应该以死谢罪。所以,我把他叫到山上,让他搭上我准备好的赃车。我们在车上交谈时,蟹江小弟拼命谢罪,但就算看到他那样道歉,我也无法原谅他。我在交谈的同时,拿电鼠(myotron)抵住他的侧腹。电鼠简单来说就是电击棒的同伴,而且使用电鼠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比用安眠药或勒住喉咙更能确实让对方无法行动。
我确认他无法动弹后,用胶带封死车门和车窗。我自己要下车的门,则从内侧先贴上胶带后才打开车门。然后,我将灯油倒在蟹江小弟身上。我一边倒一边向他说明:『我等一下要在你身上点火。你很快就能够行动,但何时能动得看你的运气。就算火灭了也会因为燃烧产生的一氧化碳而中毒死亡,所以身体能动之后,立刻跑到车外才是上策。我会把这支手机放在车外,换句话说,只要运气够好,你就会得救。得救的你可以报警举发我,因为那时候你已经得到与你的罪过相等的惩罚。』
我只说明了这些,走到车外后用火柴点火。一度爆开来的火焰立刻慢慢变弱,这是因为虽然不算是完全封死,但车内气密性很高,缺乏氧气。在火熄灭前会产生一氧化碳,一氧化碳是种剧毒,根据浓度也会瞬间致人于死。
我留下他,自己徒步走回车站,走的是与车道完全不同的兽径。结果蟹江小弟并没有死,还主张自己是自杀未遂。我领悟到那正是他的赎罪已结束的证据。至于我给予了别人惩罚,因此在那之后必须以别的形式来惩罚如此傲慢的我。」
『这是自白啊。』
「这是自白吗?」
「我把秘密告诉了你,就只是这样。」
「如果我向警察说这些事——」
「我也会把你的秘密公诸于世。」
「咦……只要我不承认,没有人会相信这种事吧?」
「那么,你觉得你告诉警察关于我的事,警察就会相信吗?明明没有任何证据,唯一的证人也主张他是自杀未遂。」
『我会找出证据,一定会找出证据的。』
「它好像有异议呢,大概是打算找出证据吧。」
「咦,你听得懂主人说的话吗?」
「你称呼它为主人吗?原来如此。」
「你到底知道我们的什么事?」
「你们的灵魂交换了对吧。」
「是没错啦……」
「这世上存在无限种人类的力量无法估算的事。就算我其实是妖怪的化身,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不是吗?萩兔小弟。」
白雪向萩兔搭话。
「为了惩罚人类无法制裁的罪,火焰人会点火,火焰人就是这种妖怪。」
『再多问一些关于火焰人的事。』
「你就是火焰人对吧?」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妖怪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你是说火焰人是制裁罪恶的正义妖怪吗?」
「他一辈子都无法逃离伤害了一名少年的罪过。为了赎罪,他会弄脏自己的手来摧毁毒虫,直到那名少年说出真相的那一天为止。」
「但那些事情交给警察处理不就好了吗?」
「这世界上啊,存在一种天生的邪恶,危害世人就跟呼吸一样自然,必须有人制止他们才行。」
『问他跟田边有什么关系。』
「请问你跟田边先生有什么……」
这时记忆突然复苏。
「啊,这么说来,你曾跟晴子小姐说『那个男人不会再给你们添麻烦了』。啊、啊,这么说来,蟹江先生那时的情况,跟田边先生遭遇的意外很相似。这么说来,主人那时曾说『那是某人为了正义而动手』,真是厉害呢。」
『够了,别再说了。』
秋兔猛然惊觉,看向白雪的脸。
「啊,可是他知道主人的事情呢。」
白雪默默点头。
「田边先生遭遇的意外,是白雪先生下手的吧?」
「我用尽各种手段把田边逼入绝境,让他无法继续为非作歹,仅此而已。虽然我说要摧毁毒虫,但我觉得对方死掉也无所谓的情况,只有蟹江小弟那时而已。田边出的车祸有可能死亡,不是我设计的。」
「啊啊啊,那么,那个是怎么回事?偷拍者的摄影机烧起来的事件。因为那次事件,发现那家伙是个宛如恶魔般的强奸犯,再次逮捕了他对吧?」
「那男人正是个散发剧毒的生物,直到有人踩烂他的头为止,他都不会停止恶行。」
「那么、那么,那个怎么样呢?」
秋兔激动到呼吸都急促起来。
「莲田古物商的小火灾。咦?可是,那是谁不好呢?那个叫莲田的人是穷凶极恶的坏人吗?」
「那也不是我做的。」
『还有另一个火焰人!』
「还有另一个火焰人!」
秋兔与萩兔异口同声地说道。
7
夕阳正要西下。从早就有的雨云被夕阳照出红框,仿佛一幅怪异的画。
文吾放在姬川书店门口的特别座(板凳),此刻没有任何人坐着。这应当是晴子司空见惯的情景,但主人不在的板凳,助长了晴子的不安。
她拉开玻璃门进入店里。
柜台里没看到文吾的身影。
「奇怪?」
晴子故意发出声。
「爸爸?」
晴子漫无目标地呼唤,环顾店内一圈,虽然店内空间也没宽敞到需要环顾。
封面朝上平摆在文库架上的书本,崩塌摔落在地上。倘若是平常,晴子不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只会默默整理好,但此刻她觉得这很不吉利,内心骚动不已。
晴子捡起书放回架上,进入里头的办公室。摊开的纸箱和杂乱放在钢制办公桌上的文件,都显示文吾原本工作到一半。
就算文吾是出门办事,也会立刻回来吧——晴子这么心想,说服自己。最重要的是玄关没有上锁,文吾不可能放着没锁的玄关长时间外出。
晴子心想说不定是在楼上,走向店里头的电梯时,电梯响起到达楼层的电子声,电梯门打开。
「妈妈。」
晴子松了口气。
母亲从电梯里出来,一脸讶异地望着晴子。
「怎么啦?看你一脸惊讶。我看起来像幽灵吗?毕竟是雀色时刻嘛。」
「那是什么呀?」
「就是指傍晚,也叫做逢魔时刻。你知道在一天当中,这段时间是人影最模糊的时刻吗?」
「我哪知道呀。先别管这个,爸爸上哪去啦?」
「他刚才出门啰,还拜托我顾店。」
「咦,拜托妈妈?」
「我也是能顾店的啊。」
「我想也是,但真稀奇呢,爸爸明明很宝贝妈妈,当成温室花朵般照顾。」
「你在说什么呀。」
母亲笑了笑。她一如往常的笑容,稍微消除晴子的不安。
「话说爸爸上哪去了呢?」
「好像是高峰家的人联络他。那对兄弟的感情很差对吧,似乎是他们兄弟又起争执,拜托你爸去帮忙仲裁的样子,所以他才拜托我顾店。」
「是本店那边?还是分店?」
「他说是新的那间店,不晓得是哪边呢。」
「打电话来的吗?」
「应该是吧。怎么这么问?你有事找爸爸吗?」
「也没有啦。」
晴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内心又骚动起来。她拿出手机联络文吾,但机械声告知对方现在无法接听电话。就算传送简讯文吾也不会回复,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晴子还是传送了一封「请跟我联络」的简讯。
「妈妈,已经可以了,我来顾店就好。」
「这样吗?太好了。」
母亲应该对出来顾店一事感到不安,她的表情顿时开朗起来。
「那就拜托你啰。」
母亲匆匆搭电梯回房。
晴子走进柜台里,看向玻璃门的对面。夕阳似乎在眨眼间落下了,天色就宛如半夜一般漆黑。
「没什么好担心的,没什么好担心的,没什么好担心的……」
晴子仿佛念咒般重复这句话,说服自己。
8
「这个镇上的确有放火员。」
白雪说。
「而且,我不小心协助了那个放火员诞生。」
「这话是什么意思?」
秋兔问。
『听好了,别上当啊。』
萩兔发出低吼,秋兔轻轻点头。
「那是我在加州理工学院研究『挫曲』时的事情。有一个十六岁就跳级入学,名叫叶青的天才少女。她的研究也是以火灾物理为首的安全工学,因此我们经常碰面。」
叶青对防灾感兴趣的契机,亦是美国发生的九一一恐怖攻击事件。据说,她的双亲当时待在世贸中心大楼的北栋,在事件中牺牲了。由于两人同样是亚洲人,不知不觉间,白雪与叶青建立出类似师徒般的关系。她很迅速地吸收白雪拥有的知识,化为自己的东西。最重要的是,她对于火焰拥有动物般的直觉。在与火焰燃烧和爆发相关的实证实验中,她彻底发挥了那种力量。她对火焰的兴趣可说是相当特异。
「她简直像把火焰当成宠物般看待。火焰确实会像生物般行动,诞生、茁壮、消灭的过程也很类似生物。依据何谓生物的定义不同,火焰也有符合条件、可称为生物的情况。但就算这样,一般人也不会把火焰当成真正的宠物。这是当然的。不过正因为她有那样的想法,在制作燃烧实验的装置和处理实验数据这方面,她能提出别人想不到的大胆假设,且证实了好几个假设,是个非常优秀的学生。」
有一段时间,两人的关系十分融洽。但白雪在中途察觉到叶青的心意有了变化。
「她把我当成恋爱对象看待。我察觉到这一点,心想这下伤脑筋了,所以谨慎起来,提醒自己不要做出让人误会的言行举止,而且私下绝对不与她碰面。对我而言,叶青的年龄就像女儿一般,不管怎么看都不是恋爱对象。但是,我这种冷淡的应对,似乎反倒煽动她的心意。」
她屡次借故接近白雪,对他嘘寒问暖。她经常黏在白雪身上并牵手,还主动抱住白雪。白雪忠告了叶青好几次,要她别这么做,以免有负面流言传开,但毫无作用。
「某天,她突然提起我在日本的未婚妻。」
叶青开始详细调查白雪的隐私,也知道当时没有公布在媒体上的蟹江名字。
「然后就像你们一样,她认为蟹江小弟的自杀未遂是我搞的鬼。」
她拿这件事做出像是威胁的行为,所以白雪把她当作跟踪狂报警处理。
「最后她甚至擅自入侵我家,引发纵火事件。这件事闹到警察出动,结果她被赶出了大学。」
之后,白雪彻底调查了叶青的事,因为他不认为叶青的跟踪狂行为会就此打住,结果发现关于叶青的大部分情报都是假的。
叶青能进入大学就读,是伪造并窜改了文件,天才少女这个称呼也是假的。岂止如此,就连出身学校都是捏造出来的。扶养她长大,照理说目前与她同居的叔父夫妇根本不存在,她一直是一个人生活。完全不清楚她的收入从哪来,又是怎么凑出学费。据说在恐怖攻击事件中死亡的双亲,同样完全是骗人的。除了学校里的人,没有任何人认识她。恐怕「叶青」这个名字也并非本名吧,年龄亦不详。关于她的履历,全部都是虚假的。
她自白雪面前销声匿迹。
白雪立刻联络了待在日本的鲶。白雪曾拜托鲶照顾蟹江,蟹江的生活费和学费都是从银行透过鲶交给蟹江。除此之外,鲶也会依照白雪的指示,照料蟹江的生活。
白雪担心叶青跑去找蟹江。假如有那种可能性,他打算立刻回国。
不过他担忧的事一次也没发生,结果,白雪按照预定计划在隔年回国。
「然后,我思考着应该用自己得到的力量做些什么,并决定付诸实行。那就是用肃清的业火净化法律无法制裁的罪犯。我认为这样弄脏自己的手,便是对我的惩罚。或许是具备了某种天分,我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能够一直赎罪。然后,某天我发现一件事。叶青——不,是那个真面目不明的女人,已经来到日本。」
「那名女性就是另一个火焰人吧。」
「她是个放火员。为了赚钱,她利用了在大学获得的知识。然后,她也具备某种天分。就某种意义来说,她跟我很像,而且是我把她培养成最恶劣的放火员。我知道这时后悔也太晚了,所以必须阻止她才行。为此我一直追踪她工作的痕迹,以获得决定性的证据。」
「那名女性人在金泽吗?」
「对。只不过,我迟迟找不到她从事放火员这项工作的确切证据,直到那一晚才发现决定性的证据。」
那一晚,白雪为了惩罚不断犯下性犯罪的男人,采取了行动。他潜入男人的公寓,在男人平常用来偷拍的包包上动了手脚。他设下机关,只要打开装设在包包里的CCD摄影机电源,经过一段时间后,蓄电池就会起火。
那时是半夜。
白雪顺利设置完机关,要回到停在附近的车上时,在途中发现小火灾。他本想灭火,但刚工作完要回家,万一被人发现,遭到不必要的怀疑可就伤脑筋。因此,白雪从附近的电话亭拨了一一九通报火灾。
电信公司会提供拨号地点情报给消防局和警方,在他们接到来电的同时,告知位置与拨号者情报。白雪有时也会视情况自己通报消防局,因此事先调查过现今数量愈来愈少的公共电话地点。
在白雪打完电话走出电话亭时,遇见了藤五郎。藤五郎不知何故,一见面就对白雪吠叫。看它尾巴摇到都快断了,似乎也不是对白雪抱持敌意。倒不如说,它好像很兴奋的样子。不知何故,它突然就很亲近白雪,怎样也不肯离开白雪身旁。白雪已经联络了消防局,不太想在那附近多留,最重要的是藤五郎一直吠叫,仿佛迷路的小孩总算见到父母般缠着白雪不放,因此,白雪让藤五郎坐上自己开来的厢型车,就这样把它带到研究所。白雪知道藤五郎是有人饲养的狗,打算改天再寻找饲主,让它回家。
「幸好在那之前就被你发现了,因为这样才能立刻把藤五郎小弟还给它主人。」
「那么,那场小火灾是——」
「我后来调查过了,是简单的诈欺。不是诈领保险金,而是事先寄放像垃圾般的茶具,再拿茶具烧毁当借口来敲诈一笔的手法。不过以这种诈骗手法来说,对方花了很多功夫设计。要找出带茶具去莲田先生那里寄放的男人并不难,那男人是个小混混,很轻易就招认。他说这个手法是一名女性教他的。我恐吓那男人说纵火是重罪,但只要他作证是那女人教唆的,他的罪状就能多少减轻一点。我劝他向警方自首,然而在隔天,男人便不见踪影。尽管阿鲶一直在暗中监视,但只有一个人长时间跟监,终究会出现漏洞。在那时跟丢后,我一直未能掌握到对方的行踪,直到那女人对下一个男人动手,才总算掌握到证据。」
「她下一个动手的男人是田边吗?」
「没错,田边差点被那女人杀害。从她的做法来看,之前的小混混可能真的被她处理掉了。」
「你说被处理掉,是指——」
『就是被那女人杀害了。』
「可是,请等一下。那女人是在哪边跟田边扯上关系的呢?田边也在哪里纵火了吗?」
「因为田边让那女人有点不愉快。」
「不愉快?」
「田边到女人打工的店大闹一场,他的态度触怒了女人吧。」
『鲤渊七子!』
「是七子小姐吗?」
萩兔与秋兔同时说道。
「以我的立场来说,如果直接露面可以让她放弃犯罪行为,我觉得那样就行了,但情况看来也不容许我这么说。」
「七子小姐已经不在店里了喔。」
「我知道,她会逃走应该是因为我终于开始采取行动吧。我目前正在寻找她的下落,她似乎还没有去外县市的样子,我想她一定还待在市内。」
「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
「因为高峰本店的老板打算诈领保险金,她是共犯。在那个计谋达成前,她应该暂时不会离开市内。」
「即使她明知道白雪先生在监视她吗?」
「因为她热爱危险啊,她把这种互动当成游戏看待。我没义务陪她玩游戏,所以已经采取了对策,照理说会在下次放晴的日子付诸实行,不过——」
不知不觉间,背后的窗户被黑暗涂抹成一片漆黑,窗上映照出秋兔一脸不安的表情。是雨云让城镇陷入黑暗。
这时,手机的来电铃声响起,秋兔仿佛被枪弹击中般跳了起来。
「哇!吓我一跳。不……不好意思,失陪一下。」
秋兔拿出手机,是晴子打来的电话。
「怎么了吗?」
『我爸突然出门,我打手机联络他,但他没接电话。我有点担心,想等一下去接他回家。让我妈顾店也不太好意思,因为她是个很怕生的人,所以可以请萩兔来帮忙顾店一下吗?』
「可以,但我还在白雪先生的办公室,所以会花一点时间。伯父上哪去了呢?」
『我想是高峰本店吧。爸爸从以前就跟那家兄弟很亲密,好像是对方说有事要商量才被找出去。』
「既然这样,等他回来不就好了吗?」
『是这样没错,但我打电话给高峰本店,他们说老板出门参加公会的会议;打给分店,他们说公会相关的事情都交给大哥处理,结果还是联络不到爸爸。所以,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知道了,那我现在就前往书店。可是,文吾先生一定是跟高峰先生约在外面碰面吧?」
『应该是,他曾说会在新的店碰面,所以搞不好是约在建造中的店铺见面。为了保险起见,我想去接他回家,书店就拜托你啰。』
秋兔收起电话,向白雪说道:
「虽然还有些事情想问你,但有人找我去帮忙。」
「晴子小姐吗?」
「没错,真亏你猜得出来呢。」
「她说了什么?」
「好像是高峰先生有事找伯父,伯父就突然出门了,然后她很担心,想去接伯父回家。晴子小姐真是个孝顺的好女儿。」
「高峰是说本店还是分店?」
「好像说是新的店。」
「新的店是吗?我知道了,我开车送你,我们一起去姬川书店吧。」
「咦,可以吗?」
「你很急对吧?可能的话,我也想再见姬川先生一面,所以不用客气。」
秋兔看向萩兔,萩兔依然保持沉默,秋兔判断他这是答应的意思。
「那就麻烦你。」
秋兔鞠躬行了个礼,这么说道。
9
文吾钻过隔音防尘布,进到施工中的建筑物里。
他呼唤高峰的名字,但没有回应。
他疑惑地想着,为什么会被叫到这种地方。
高峰兄弟确实会拜托文吾仲裁他们的争执。每次碰面,大哥高峰要都会找文吾商量说:「我弟弟贡很生气,照这样下去,不晓得他会对我做什么。」看来是真的很害怕。所以,文吾一直觉得迟早得跟兄弟俩好好谈一谈。但是,他没想到会在平日的晚餐时间,特地被叫到正在施工的新店铺。而且最重要的是,找文吾出来的电话,是自称店员的女性打来的,这点十分奇妙。那声音听起来像个可爱的小孩,但文吾不懂高峰为何特地拜托店员转达。这是兄弟间相当私人的事,一般应该会亲自联络吧,为什么让店员联络文吾呢?
「高峰。」
文吾呼唤着高峰的名字,走向店内更深处。
虽说正在施工,但看来几乎都完工了,内部装潢也已大致完成,还亮着电灯。虽然尚未布置,但家具和厨房的机器好像也几乎都搬进来了。那些器材盖着白色棉布防尘,文吾心想简直像家具的幽灵一样。
「高峰,你在哪?」
文吾再次呼唤,但无人回应,令他有点火大起来。高峰突然叫人过来,文吾才急忙赶来,但他居然不出来迎接。文吾没想到高峰是这么没礼貌的人。
不过,在文吾气冲冲地往无人的店内深处前进时,慢慢不安了起来。
该不会是贡来到这里后,兄弟俩吵了起来吧?会不会是吵到最后,有哪一方受伤了呢?要该不会倒在店里的某处吧?
文吾呼唤着高峰的名字,同时走向更里头的厨房。
有油的味道。
单槽式油炸机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文吾曾听说新店不仅提供日式点心,也会制作西式点心,所以这应该是打算制作甜甜圈之类的油炸点心吧。
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油会沸腾呢?
文吾感到疑惑。
他也感受到除了油炸气味以外的味道。
是酒精的味道。
文吾环顾房间,发现角落放着两个业务用的大型马口铁罐。走近之后,酒精的味道变得更浓,那似乎就是味道的来源。罐子上贴着商品名称,看标示是食品添加物。为了让点心能放久一点,确实会掺杂乙醇当添加物,或是弄成雾状喷洒在点心上。不过,很难想象日式点心老铺首次挑战西式点心时会使用这种东西。而且马口铁罐有两个,到底是为了什么需要这么大量的酒精?
不过文吾的疑问只到这边为止,他心想总之现在必须见到要才行。
「高峰,你别闹了,快点出来吧。」
「欢迎光临。」
文吾听见了像小孩般的尖锐声音。是在电话里自称店员的女人声音。
「谁啊,开什么玩笑?」
「我没有在开玩笑喔。」
这么说并从大型调理桌阴影处现身的,是鲤渊七子。
「为什么你会在这种地方?」
「我跟高峰先生有点缘分。」
「要在哪里?」
「他好像去参加公会的全体会议。」
「全体会议?是要找我出来的耶。」
七子连连点头。
「店员说他在这里等我,叫我过来……」
文吾不禁「啊」了一声。
「是鲤渊你把我叫来这里的吗?」
明明应该立刻注意到这种事,但实在太出乎意料,脑袋没跟上状况。
「您真敏锐。」
七子呵呵笑了,那是她在店里不曾露出、宛如孩子般的笑容。
「这是怎么回事?可以请你说明一下吗?」
「我有事拜托您。」
「是高峰拜托的吗?」
「不是喔,是我个人的请求。」
「你在说什么?为什么我得在这里听你的请求?再说,你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你跟高峰是什么关系?」
「我们有生意上的往来。」
「生意?我一点也不懂。你没办法好好说明的话,我要回去啰。」
「等等。」
七子说着,飞奔到文吾身旁,然后像要撞上去似地紧抓住他不放。
「求求您。」
七子在文吾耳边低喃。
「请您抱我。」
「快住手。」
文吾试图推开七子。不过,虽说对方是女性,但他也没办法轻易拉开拼命紧抓着自己不放的人。
「适可而止吧!」
文吾怒吼,推开了七子,或许该说是撞飞她比较正确。
七子身体后仰,倒退了两三步。
「为什么要这样呢?」
看到七子一脸悲伤地这么说,文吾也觉得自己好像太粗暴了点。
「我之前说过吧?对于年纪就像自己孙女一样的少女,我怎么可能有那种感觉。更何况我是有妻小的人。我深爱妻子,打从结婚后,这种蠢事我一次也没想过。」
「我明白您是个诚实正直的人,可是,我的年纪并没有小到可当您的孙女喔,而是跟令嫒差不多。而且,我当然知道您是有妻小的人。可是,假如尊夫人因为意外事故身亡,您会怎么办呢?比方说,因为火灾失去一切的话。到时您也是单身,不管做什么都不成问题。」
「就算我失去妻子也不会考虑再婚,尤其不会跟你再婚。你该适可而止了吧。」
「您讨厌我吗?」
「那当然,我怎么可能喜欢会做这种事的人。」
「我被讨厌了呢,真伤脑筋,但我觉得您一定会改变心意。我有很多种说服您的方法,比方说,像这样。」
七子的右手握着小刀。
「您愿意说您爱我吗?」
七子凝视着文吾,眼神仿佛被抛弃的小孩,但看她手上拿着小刀,实在没什么好可怜的。岂止如此,这反倒更突显她的异常。
「笨蛋,那种东西才威胁不了……」
七子用刀刃抵住自己的喉咙。
她柔软白皙的喉咙流下一丝血。
「别做傻事!」
刀刃更进一步地陷入喉咙,血液分成两丝、三丝,染红了衣领。
她的行动没有丝毫犹豫,文吾看得出来那不是虚张声势或开玩笑的举动。
「我知道了,你先慢点。」
文吾这么说,同时靠近七子。
「你冷静想想吧。就算你这么做,男人的心也不会改变喔。」
文吾慢慢走近七子身旁。冰冷的汗水一口气冒出来。
「快住手,把刀子给我。」
他露出僵硬的笑容,靠近到勉强能构到小刀的距离。还差一点,还差一点——文吾一手伸向前方,踏出脚步前进。
或许说服起了作用,小刀缓缓离开七子的喉咙。
文吾大大吸了一口气,下一瞬间,他扑向七子。
他打算抢下七子手中的小刀。
文吾抓住七子的手腕,七子没有特别反抗,很干脆地让小刀掉落在地板上。文吾松了口气,身体放松下来。
「别做这种傻事——」
在文吾话说到这边时,发出了什么东西爆裂的声响。
文吾感到侧腹十分疼痛。从侧腹到脚尖窜过一阵剧痛,同时全身放松了力量,感觉像气力从身上开的洞口流走。
文吾瘫软无力地当场倒落。
这种虚脱感让他连一只手都动不了,已经丧失爬起来的力气,绝望与无力感紧抓着文吾不放。
七子俯视着文吾,她手上拿着像是携带型电胡刀的东西。
文吾拼命挤出剩余的气力,开口说道:
「快住手……」
他发出了仿佛低喃的声音。
「真可怜。能救你的就只有我喔。你是否明白这一点呢?这么一来,你就会回应我的爱吧。」
七子一脸得意地俯视文吾。
10
来的时候明明在宛如迷宫的道路上迷惘了那么久才抵达,但离开研究所后,一直是行驶在笔直的道路上。秋兔觉得这好像某种魔法,虽然萩兔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坐在座位上。
「请问,高峰先生真的打算诈领保险金吗?」
「没错,而且可以确定是七子教唆他的。」
「可是要怎么做?」
「就是纵火。并不是多困难的手法,简单来说,只要在容易发生火灾的地方有火灾发生就行了。根据我的调查,那间新盖的店似乎保了超过一亿圆的保险。」
「可是要怎么纵火呢?」
「这间新盖的店会贩售日式点心和西式点心,这是最重要的伏笔。」
「什么意思?」
「他们购买了油炸机,名义上说是要制作甜甜圈这种油炸点心。」
「油炸机是什么?」
「就是以高温保存油,用来制作油炸物的机器。他们打算拿那个当点火装置吧。另外还购买了大量用来消毒和保存的酒精。酒精的确也会用在点心上,但日式点心老店应该不会使用那种感觉会对味道有影响的添加物。换句话说,不管怎么想那都是燃烧加速剂。」
「就算这样,我还是不太懂。如果是老旧的中古住宅还能理解,但是,突然烧掉花了大笔钱建造的新店面,就算领到保险金,也几乎没有赚吧?」
「的确,如果是像样的建筑物,全部烧毁后领到的保险金与用来建造的金额不会有太大差距。不过,施工的是高峰的老朋友经营的建设公司。那间公司的社长喜欢赌博,在业绩原本就不好的时候,赌博也是一直惨输,现在欠了一屁股债还不出来,照这样下去,公司肯定会破产。这种公司承接了高峰新店的建设,讲白一点就是为了钱什么都肯做,于是高峰拜托那男人建造一间几乎派不上用场、就像是纸糊的店。而且,从内部装潢到厨房用的调理器材,都是那间公司承包的。在保险公司审核时,便能做出满纸谎言的报告。也就是说,高峰盖了一间用来烧掉的房子。」
「我不是很懂。那样该怎么说呢,不是很浪费吗?」
「虽然很费功夫,但能拿到一笔钱,并不是毫无益处。虽然是犯罪啦。他应该也打算利用兄弟感情不好这一点。万一火灾被怀疑是人为纵火,他打算主张犯人是弟弟。他应该为此事先埋下了伏笔。让世人知道他们兄弟的感情不好,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现在文吾先生被找出去,会是作战计划的内容之一吗?」
「这就是问题所在,照理说不会挑在这种日子纵火,所以可能单纯是想找文吾先生商量事情而已……」
雨水滴答滴答地打在前挡风玻璃上,随即下起了像在敲击似的大颗雨滴,景色瞬间变得雾蒙蒙。
白雪打开雨刷,传来仿佛小动物哀号般的声响。只能听见那样的声响,耳朵似乎被雨声给堵塞住了。
变成倾盆大雨后没多久,车子来到姬川书店前。
「好,书店到啰。」
「非常谢谢你。」
「铁拉门是关着的,不要紧吗?」
「是的,不要紧。我问了一堆没礼貌的事,真的很抱歉。」
「不会,我们彼此都会保密。这样就行了吧?」
「是的。」
「萩兔小弟也可以接受吗?」
萩兔在后座吠了一声。
下车后,瞬间就淋成落汤鸡,秋兔连忙跑到屋檐下。
白雪的迷你厢型车离开后,秋兔莫名感到不安。
天空被漆黑的乌云笼罩着,简直像半夜一样。
『按下那边的门铃。』
秋兔按下位于铁拉门旁的门铃后,传来「叽叽」的刺耳声响。
『怎么回事?明明是她找你来的。』
「是怎么回事呢?」
仿佛在回应秋兔的声音,铁拉门打开了。
晴子的母亲一脸不安地站在门后。
「哎呀,怎么啦?怎么会在这种时间过来呢?」
「是晴子小姐拜托我来顾店,我才过来的……」
「你说晴子呀,她好像很担心她爸,已经出门去迎接。哎呀……雨势真大呢。」
她仰望天空说道。
「晴子任性地说今天干脆关店,很迅速地整理收拾店内。那大概是十分钟前的事吧,对不起喔。」
「这样啊。我听说她要去高峰先生那里迎接伯父,请问是本店还是分店呢?」
「她两边都打电话问过,但她爸好像两边都没去。」
『是正在施工的店。』
「可能是去了正在施工的新店铺吗?」
「天晓得呢。我先生和晴子都像子弹射出去一样,一去不复返。晴子明明是个女孩子,为什么老是像到她爸这种地方呢?不管是哪边,应该都很快就回来了,请进来喝杯茶等他们吧。」
秋兔原本想说「那就打扰了」,但他看向萩兔,只见萩兔默默摇了摇头。
「承蒙您的好意,但我还是去找他们好了,等大家都回来再喝茶。」
「那么,我先去准备等你们回来啰。」
「找到人的话我会联络您。待会儿见。」
铁拉门拉了下来,秋兔从背包底部拿出折叠伞并撑开。
「好,我们走吧。」
『我原本认为只要探索气味就行了,但雨下成这样,没办法啊。』
「说得也是。总之,我们先去施工中的店铺看看吧。」
秋兔他们冲进了倾盆大雨中。
11
雨势变得更加剧烈。
即使待在室内,也能听见敲击般的雨声。
文吾被七子用金属胶带绑在折叠椅上。他的双脚被绑在椅子脚上,双手则是在椅背后方用胶带缠捆了好几圈,简直像被蜘蛛捕捉的小虫。
他的前方摆了一张小桌子。
围裙打扮的七子拿了一个大盘子过来。
「真快乐呢,文吾。」
不知不觉间,她直呼起文吾的名字。装在盘子上的是切成小块的哈密瓜、橘子、奇异果、桃子还有葡萄。
七子将盘子放在桌上。
她用叉子叉起哈密瓜,拿到文吾的嘴巴前。
「来,张开嘴~」
「你这么做到底——」
七子强硬地将哈密瓜塞到文吾正在说话的嘴里。哈密瓜在嘴角被压扁,流下甘甜的哈密瓜汁。
「很好吃吧?我也想过要做更精致的东西,但做点心很困难呢。那么,如何?你喜欢上我了吗?」
七子将脸凑到文吾面前,渴望着回答。
「就算我现在在这边说喜欢你,你也丝毫不会相信这种话吧。」
七子手上拿着刚才让文吾瞬间动弹不得的黑色塑胶制器具。
那就是电鼠,是白雪曾对蟹江使用的一种电击棒。电鼠与电击棒不同,看不见电极,所以看起来更像是无害的玩具。
从被盖住的电极能释放每秒二十八到三十五赫兹的高脉波,这比电击棒更能对人体深处造成影响,在麻痹随意肌并让人无法行动的同时,也阻断讯号传送到会振奋斗志的下视丘,让人完全丧失斗志。很多人在这时就会昏迷,根据个人体质不同,即使从休克状态恢复,也有甚至无法对话的情况。至于文吾,虽然一开始的疼痛已消失,但精神依旧委靡不振。尽管如此,他没有昏过去已经算是好的了。
「用威胁的方式让人说喜欢你,这种话你听了觉得开心吗?」
「很开心喔,因为只有说出口的话语才是真实的嘛,还要再奢求什么呢?所谓的内心——」
七子用叉子叉起哈密瓜扔入自己嘴里。她发出没气质的声音咀嚼着哈密瓜。
「没办法像这样享受吧。」
「我喜欢你。」
文吾宛如咒骂似地说道。
「怎么样?这样你满意了吗?好,快点替我松绑。」
「谢谢你。文吾说了喜欢我呢,我也喜欢你。那么,你爱我吗?」
「你打算把我怎么样?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好啦,快回答我。」
七子亮出右手拿的电鼠。
「我爱你。」
七子像小孩一样咯咯笑着。
「我最喜欢命令大叔了。那些自尊心强烈的大叔啊,就算一直拼命抵抗,最后还是会听从我说的话。大家都是这样,除了一个人以外。我原本不打算对文吾做这种事,也不是自己喜欢才用这种粗俗的做法。我本来想好好地从写情书开始,交往之后再上床,享受恋爱的乐趣。但文吾明明声称自己喜欢文学,却很迟钝呢,无可奈何之下我才主动告白,结果你就叫我离开。是怎么回事?」
「我的做法确实有点粗暴也说不定,但比起温柔到让你误会,倒不如说清楚——」
「借口会让我头痛,不用说废话了。如果那张嘴只会讲我不想听的话,我要缝起来喔。」
文吾闭上嘴瞪着七子。
「讨厌,我说笑的啦。不过算了,文吾好像也变老实了,我就回答你刚才的问题吧。其实这里是我的职场,我本来不想用在这种事情上头,但已经怎样都无所谓了,因为有碍眼的家伙阻扰,让我难以工作。啊啊,光是想想就让我烦躁。」
七子神经质地抓了好几次头发。
「再说这城市本来就很难工作,真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潮湿城市,连续好几天都是雨天、雨天、雨天。我的火焰好可怜。这城市真的跟我不合呢,今天也变成这样。」
七子将手贴在耳朵上,聆听着外面的声响好一会儿,雨声中还掺杂着自远方传来的雷声。
「雨天!雨天!雨天!还有河川与水渠!这种城市最好腐烂毁灭。」
「闭嘴!」
文吾这么说了,他也很惊讶自己居然能这么坚定地发出声音。
「你要是再继续侮辱金泽,我绝不饶你。」
「绝不饶你。」
七子故意模仿文吾的语调说话。
「你不饶我的话,打算怎么做呢?」
「打算这么做。」
声音是从厨房入口传来的。
七子转头一看,只见晴子气势汹汹地站在那里。她手上拿着附钩子的金属棒,那是用来关闭铁拉门的棒子。
「爸爸,你没事吧?」
「晴子,快点逃。你赶紧逃走,去叫警察!」
文吾挤出声音呐喊。
「你现在要从这里逃走是吧?」
七子看似愉快地说明。
「那么,我会踹倒这台油炸机。高温油流出来后,我打算用火柴点燃。已经沸腾并散发着油烟的油,马上会冒出巨大火焰。你知道角落放的是什么吗?」
晴子看向放在角落的两个马口铁罐。
「那是酒精喔,非常易燃呢。但因为这场混账雨的关系,可能没办法把一切都燃烧殆尽,这样会留下证据,也不知道能否诈领到保险金。不过你应该不在乎这种事吧,我也觉得怎样都无所谓了。但是,就算是那种微弱的火焰,你也能想象令尊会有什么下场吧?我其实是想制造出连骨头都会化成灰的高温,但感觉没那种闲功夫了,遗体可能会在半熟的状态下残留下来吧。无论如何,只要你从这里出去,到时令尊就会变成火焰的饲料。我最喜欢的令尊会成为我最喜欢的火焰的祭品。」
「你真是个长舌妇啊~~~~!」
晴子抡起金属棒,朝七子扑过去。
仿佛在呼应晴子的呐喊,闪电透过厚重的窗帘照亮店内。
与此同时,伴随着地鸣响起轰隆声响。
似乎在相当近的地方打雷了。
声音大到连呐喊奔跑的晴子也瞬间分神。
七子没有放过这个空档,主动扑进晴子怀里。晴子拿的是长长的铁棒,倘若被对方逼近到手臂附近,便无计可施。
七子仿佛擒抱般从肩膀冲撞上去,将手绕到晴子腰上。
她手上有像玩具般的电鼠,晴子没料到那会构成怎样的威胁。
电鼠前端抵住晴子的心窝,发出了跟雷鸣相比之下要微弱许多的电击声。
仿佛有万根针贯穿肉体,撕裂神经并窜到脚尖,这是晴子人生中一次也没体验过的剧痛。
她不禁松手,金属棒随之落地。
仿佛核心被拔除般失去力量,就连愤怒也蒸发,晴子恍惚地失去意识。
七子将倒过来的晴子推到一旁,离开她身边。晴子失去支撑,整个人面朝下倒地,脸撞上地板发出低沉的声响。
「晴子!」
文吾大叫,但没有回应。
「不要紧的,她没死。」
七子咧嘴笑着说。
这时,从外面传来了尽管被雨声盖住,但仍能断断续续听见的声音。
「姬川先生……在吗?」
是秋兔。
七子啐了一声。
他大概是推开外面的隔音布进来了,接着传来敲门声,然后听见雨声变得更剧烈,之后又恢复原状。他大概是推开玄关的玻璃门,走进店里。
「晴子小姐?姬川先生,你在那里吗?」
声音逐渐靠近。
「快联络警察跟消防局!」
文吾拼命挤出声音这么说。虽然他竭尽全力想大喊出声,但发出来的只是难以听清楚的呻吟。
「咦?姬川先生,什么?你怎么了?」
厨房的门打开,秋兔走进来,紧接着萩兔也进来了。
他首先看见倒在地板上的晴子,然后对面有被绑在折叠椅上的文吾,旁边还站着七子。
这一切都出乎意料,让秋兔暂时动弹不得。
『快看看晴子的状况。』
秋兔点头,飞奔到晴子身旁,帮她翻身转成面朝上。
晴子的嘴唇流血,大概是门牙撞伤的。
「晴子小姐,振作点。」
晴子瘫软无力地躺着,不过确实有在呼吸。她只是昏过去而已。
「萩兔小弟,快点联络警察和消防局,现在就去!」
文吾缓缓重复这句话。
「你们是果蝇吗?嗡嗡嗡地聚集过来,烦死人了。天啊,真是够了,给我差不多一点。为什么事情没办法照我想的顺利进行呢?神为什么要把这群垃圾聚集到这里来?天啊,麻烦死了!」
七子突然踹倒油炸机。
沸腾的油在地板上扩散,油烟袅袅升起。
『七子打算在油上点火,快跟她说就算她这么做也没用。』
萩兔吠叫。
「就算你点火也是没用的。」
拿出煤油打火机的七子看向秋兔,一脸「笨蛋又插嘴」的表情。
『这里设有洒水器,就算点火也会立刻被扑灭,而且消防局会接到通知。』
秋兔将原话转达七子,但七子只是不屑地哼笑。
「笨蛋似乎也会照笨蛋的方式动脑思考,但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洒水器的事。这间店的平面图我可是看过好几次了。你知道热油引发的火灾如果洒水的话,会变怎样吗?」
秋兔摇了摇头。
「受热而猛然膨胀的水,会将火焰挥洒到周围。我可爱的火焰会成长得更加茁壮喔。为此我才特地在这里设计了开放式洒水器。」
七子点燃煤油打火机。
「变成蒸气的油,很快会燃烧起来。」
萩兔没听她说到最后就冲了上去。
他跳过人类构不到的距离,咬住七子的手腕。
他原本打算咬住打火机,但七子的手稍微移开了。
打火机弹飞出去,落在冒烟的油上。
与空气混合的油烟,伴随着爆炸声转变成巨大的红色火焰。
烧焦天花板的火焰的光与热,一口气膨胀起来,瞬间遮盖住视线。
这时萩兔以扭断七子手腕的气势扭转自己的身体着地。
七子伴随着类似咆哮的怒吼,将电鼠抵在萩兔的喉咙上。电鼠发出炸裂的声响,苍白色电弧刺向喉咙。
认真想咬断七子手腕的萩兔,力量从下巴仿佛融化般流出去。
萩兔邋遢地伸长舌头,倒落在地板上。他倒在燃烧的油正上方,散发出毛烧焦的讨厌臭味。
从萩兔飞扑上去到落地为止,仅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
秋兔焦急地飞奔到萩兔身旁,连忙把萩兔从火焰里拖出来,将外套盖在萩兔还在燃烧的身体上。
就在这时候,洒水器发出「砰」的声响启动。
七子正在房间角落打开装有酒精的马口铁罐的盖子。
洒水器喷洒出来的是雾状的水,那并非七子订购的开放式洒水器,而是水喷雾这种专门对付油类火灾的灭火设备。
七子仰望着天花板。水雾落下,将整个房间弄得烟雾弥漫。
「……怎么可能……」
她像在低语般嘟哝。
「可恶!」
七子咒骂一声,挥洒酒精。
但为时已晚。
雾状的水降低温度,细微的水粒子抑制油烟,防止气化。
眼看着火焰逐渐变小,然后熄灭了。
「这实在太荒谬了!」
七子说着,同时将酒精从文吾头上哗啦哗啦地浇下。
『快阻止那家伙。』
依然躺在地上的萩兔发出低吼。
这时秋兔早已飞奔到七子身旁。
七子挥动马口铁罐。
秋兔无法彻底闪开。
装有十五公斤酒精的马口铁罐击中秋兔的太阳穴,发出声响。
秋兔被横扫在地,虽然只有一瞬间,但失去了意识。
七子趁这时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煤油打火机。
「去死吧,这群垃圾。」
她试图点火,但就算是煤油打火机,在冰冷的水雾中连火花都引发不了。
秋兔爬起身,得知七子打算做什么后,下一瞬间,他发出低吼扑向七子。
他比七子高一个头,无论身高或体重都有显著差距,但现在秋兔无法思考这样的体格差异。
他尽全力冲撞上去。
不堪一击。
七子被撞飞,转两圈之后撞上墙壁,手上的电鼠飞了出去。
秋兔一个动作就飞扑到躺平的七子身上。
他用双手按住七子的肩膀。
然后——不晓得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
因疼痛而冒出的怒火,还有对七子伤害了晴子、文吾以及萩兔的愤怒,在看到躺平在眼前露出害怕眼神的七子时,顿时烟消云散。
暴力般的冲动消失后,必须自己思考接下来的行动。不可以伤害人,可是照这样下去,她会伤害自己所爱的人。
怎么办?
秋兔看向萩兔,寻求解答。
『揍她!』
萩兔吠叫。
「不行啦,毕竟对方是女孩子——」
这时,七子用右手摸索着武器。她宛如卡氏地蛛般在地板上摸索的手指,摸到了电鼠。
看到秋兔一脸困惑的样子,七子笑了。
『危险!』
在萩兔发出警告时,电鼠抵住秋兔的侧腹,冒出火花。
即使衣服厚达五公分,高脉波仍伴随着剧痛流窜过全身。
有种「碰」一声炸开的感觉,身体浮向半空中。不,不是身体浮起来,出窍的是只能称为灵魂的东西。变成灵魂的秋兔从天花板附近看向萩兔的身体,可以看到一个人影像是要盖住狗的身体。
——萩兔!
这么大叫的同时,秋兔的灵魂又回到萩兔的肉体。
七子踹着那具身体,踢着毫无防备的腹部、头部还有背后,踢了无数次,仿佛跳舞般踢个不停。
虽然会痛,但刚才看到的光景更强烈地残留在脑海中。萩兔的灵魂试图脱离身体,也就是说,那表示他想一死了之吗?
「我想到一个好主意了。」七子说
或许厌倦了踢一个不抵抗的对象,她翻动没有任何动作的秋兔,让他换个方向,转动秋兔的头让他能看见萩兔。秋兔微微睁开眼,只见萩兔吐出舌头,似乎很痛苦地喘着气。他还活着——知道这件事后,秋兔暂且放心不少。
七子蹲在秋兔身旁,拿出她藏在背后的东西。
「锵锵~」
是小刀。
「好啦,要用这个做什么呢?把你切成碎片?这也不错,但我想到更好的主意啰。它——」
七子用刀刃比着萩兔。
「是你很重要的挚友对吧?」
「对啊。」
七子不屑地嘲笑秋兔的回答。
「我说啊,你最近真的让我感到很火大。搞什么?那种天真无邪的演出。你自以为很可爱吗?你是个纯真少年吗?纯、真、少、年。」
秋兔一脸疑惑地看着七子。
「就是这个,这种表情,这种『我的灵魂洁白无瑕』的表情是怎样?别开玩笑了。你以前明明是个那么讨人厌的人。你原本是个万一遭遇不幸,全世界都会举杯庆祝的人。不管怎样都是个垃圾的话,之前那样还比较好。我说啊,我来告诉你等一下我要做什么吧。一开始是这只狗,接着是那边的小姑娘,最后是我深爱的大叔。看完大家痛苦挣扎的模样后,就轮到你了。好啦,你明白我说的话了吗?你一定觉得要是趁刚才自己占上风时,先杀掉我就好了吧?不过,已经太晚啰,这就是天真的代价。」
七子站到躺平的萩兔身旁。
『快住手。』
萩兔光是低吼,似乎就竭尽全力。
七子踹起萩兔柔软的腹部,萩兔已经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别对主人出手!」
「主人?这家伙?你是在玩什么游戏?算了,那种事根本不重要。好啦,假如我用这个朝狗的喉咙刺一刀,你觉得它会有什么下场?」
七子亮着小刀给秋兔看。
秋兔试着让身体动起来,但肌肉仿佛湿毛巾般软趴趴地动不了。尽管如此,至少还能发出声音,这是秋兔并没有像文吾那样委靡不振的证据,但是,这时七子并未察觉到这点。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这么做也没有意义啊。」
「意义?需要意义吗?因为看到青蛙,就拿石头扔它;因为看到蚂蚁在地上爬,就踩扁它们。这需要意义吗?」
「你不觉得它们很可怜吗?」
七子咯咯笑了。
「可怜的是我啊。总是被人妨碍,凡事都不顺遂、受诅咒的人生。明明只有火焰爱我,但这个仿佛水沟般的城市也不允许这点。」
七子朝地板吐口水。
「那种事情,无论在哪里都不会被允许的。」
一开始是右手食指,秋兔发现只要灌注力量,就能缓缓移动。接着是中指动了。之后要让手动起来,只花了一丁点时间。当他回过神时,双手已经恢复力气,没多久后双脚也是。
「算我求你,请放过萩兔,萩兔他什么也没做不是吗?」
「那我就按照你选择的顺序动手好了。这只狗、小姑娘和大叔,要从谁的身体开始折磨才好呢?」
「折磨我就行了吧。」
「所以说那是最后的乐趣啊,你真是个不听别人讲话的蠢货。」
力量逐渐在全身复苏。下次不能失败,必须做出正确的选择。秋兔拼命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
电鼠对野兽没什么效果。虽然可以击退野兽,也能给予疼痛,但发挥不了让气力衰退的效果,大概跟大脑的构造有关吧,但秋兔不是很清楚原因。就现在的情况来看,原本是狗的秋兔的「心」忍耐住了冲击——应该这么认为吗?证据就是拥有狗身的萩兔,恢复速度慢上许多,这说不定是因为他的「心」是人类的关系。
无论如何,秋兔的身体已能自由行动,但七子认为他暂时还不会恢复。
「那么——」
七子说着在萩兔身旁蹲下来。为了让秋兔能仔细看清楚,她移动萩兔的身体,并支撑着萩兔的头。
她背对秋兔,试图用小刀切割萩兔的耳朵,没有注意到这时秋兔已经站起来。
「请你住手。」
秋兔这么说的同时,从后面拉住七子的手臂。
「求求你,请你不要再做这种事。」
小刀从七子手上掉落。
「对不起……你以为我会这么说吗?」
七子试图用左手拿的电鼠攻击秋兔的手臂。
秋兔松手拉开距离。
「你要逃走吗?你逃走的话,我就这么做。」
她将电极抵在躺平的萩兔腹部上。
萩兔像在跳动似地剧烈抽搐。
然后一动也不动,连叫也不叫一声。
「求求你,请你别再这样子了。」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以为能靠沟通解决事情啊?」
秋兔点点头。或许这又是做了错误的选择,尽管如此,秋兔还是只能这么做。
「我才不会停手,笨蛋。」
七子再次电击。
萩兔依然垂着舌头,跳动了起来。
「主人!」
秋兔大叫着飞奔过去,他推开七子,盖住萩兔身体,萩兔被秋兔的身体整个覆盖住。
「真恶心耶。为了狗自我牺牲?你脑袋有毛病吧。」
七子将电极抵在秋兔背上,故意间隔一会儿才按下放电钮。
秋兔牢牢地紧抱住萩兔。
电击同时攻击萩兔与秋兔。
秋兔与萩兔的灵魂从肉体被弹飞出去,他们都看见了彼此的灵魂。
秋兔抓住萩兔试图上升的灵魂。
——不行!
——已经够了,这就是我的命运。
萩兔试图甩开秋兔的手。
——不行,我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秋兔大叫,从脚踝爬到膝盖、大腿,紧抓着萩兔不放。
——这是我的生死,由我自己决定。
——那样绝对不行啦~~~~!
两人的灵魂交缠,朝着天空往上升。
两人的身体仿佛灵魂出窍般瘫软无力,七子试图拆散他们,但两人像是缝合起来似地紧紧相系。试了一阵子后,七子似乎是放弃了。她低喃着「我受够了」,仰望天空。
不知不觉间,洒水器已经停止,七子咧嘴窃笑说:
「总有办法的,还有办法喔。」
她低喃着环顾周围。
「有了。」
她这么说道,小小地摆出握拳叫好的姿势,捡起那样东西。
是煤油打火机。
她捡起打火机,试图点火。
火焰点燃,七子用怜爱的表情注视着缓缓摇晃的橘色火焰。
然后拿起装满酒精的马口铁罐。
「这样就结束了。」
她回到秋兔所在的地方,打开盖子,在秋兔背后淋上满满的酒精。
「现在气温很低,再等它挥发一下好了。」
她接着来到文吾面前。
文吾气喘吁吁,用低语般的声音开口说道:
「已经够了吧。洒水器启动后,消防局那边应该响起了警报。消防车很快就会到啰,要逃的话——」
七子不等文吾说完,又从他头上哗啦哗啦地浇下酒精。
「你可别说『要杀先杀我』喔,我已经受够自我牺牲的蠢蛋。无论是大叔、小姑娘、那个笨蛋还是狗,我都会烧掉。大家一起平等地烧成灰吧。」
「等等,你别冲动。」
呼唤的声音十分虚弱。
七子接着拿罐子移动到晴子身旁后,便听不见文吾的呼唤了。
晴子似乎已醒过来。她微微睁开双眼,但视线没有聚焦,似乎什么也没在看。她看来仍是完全动弹不得的样子。
七子也在晴子身体淋上酒精。
「好啦。」
七子转圈环顾周围,指着趴在地上的秋兔。
「果然还是先从你们开始吧。」
七子走近两人身旁。
「永别了,伪善者。」
她打开煤油打火机的盖子,发出极具特色的金属声响。
她掉以轻心了,以为秋兔和萩兔都快死了。
但秋兔在站起身的同时,一把抓住七子。他抓住七子的肩膀并伸脚绊倒她,利用体格差距将七子推倒在背后。
他跨坐在四脚朝天的七子胸口,从她手上抢走打火机。
「那么,你之后要怎么做呢?」
看到七子从容不迫地露出微笑,青年咧嘴笑了。
「像你这种人渣,就该处理掉扔进垃圾桶里。」
青年用拳头殴打七子的脸,没有一丝犹豫。
七子惊愕不已,青年抓住七子的领口,用力往上提。
「真遗憾啊,我是不会把你这种女人当女人看的。」
青年勒住七子的脖子,更加使劲往上提。七子的双脚离开了地板。
「……你——」
「没错,托你的福,我恢复原状了。话说在前头,这个萩兔是不会跟你沟通的。」
萩兔将七子按在墙壁上。
他握住拳头,挥落手臂。
「到此为止。」
从背后传来声音,是个熟悉的声音。转头一看,只见白雪站在那里。
「那是一份肮脏的工作,不是你该做的事,是我的工作喔。好啦,离她远一点。」
萩兔松手后,七子瘫软无力地坐倒在地,右眼瘀青且肿起来。尽管如此,她还是露出冷笑说道:
「白雪老师,你来见我了呢。」
「警察和消防员很快就会赶过来吧。你已经无路可逃了,叶青。」
「在这里设下机关的是老师对吧?」
七子指了指天花板。
「花了不少钱喔,毕竟是自掏腰包把洒水器全部换成水喷雾式。」
「之后请把那笔钱的请款单寄给我吧,我来支付。」
「钱就不用了,当作是庆祝你退休吧。我可是特地监听消防局的无线电,赶在消防车抵达前来到这里,看在我这份努力上,你就乖乖被捕吧。」
「笨~蛋。」
七子试图扑向掉落的打火机,但白雪一脚踩住她伸出去的手。
这时,消防车伴随着警笛声抵达,消防队员冲了进来。
「她就是纵火犯。」
白雪抓着七子的手让她站起来。巡逻车似乎也抵达了,白雪指示警察,看到七子戴上手铐后,带领急救人员赶往店里,文吾与晴子被搬到担架上。
漫长的一天总算要结束。
就在这时传来了怒吼声。
「怎么会这样啊,混账!」
发出怒吼的是萩兔,他用双手抱起秋兔。
「你在想什么,这只臭狗!」
说完,他呼唤附近的急救人员。
「快带这家伙去看兽医!」
急救人员露出困惑的表情,但还是瞄了一眼萩兔抱着的狗。狗从侧腹到脖子的毛都被烧光,露出红肿溃烂的皮肤。
「很遗憾,它已经没救了吧。要把它跟你一起送去医院也行,但无论如何,还是得以救人为优先。」
「够了!」
在萩兔这么说并推开急救人员时,听见了甚至撼动地面的雷鸣。
「雷!」
萩兔大叫,表情像是想到什么特别精彩的主意,然后,他抱着狗飞奔到下着倾盆大雨的道路上。
「就是现在!」
青年仰望不断落下的大颗雨滴呐喊。
「快点打雷啊!让我们再次灵魂互换!」
萩兔甩开劝他搭上救护车的急救人员的手,不断呐喊。
雷鸣频频撼动城镇,每次打雷,白光都会让城镇的剪影宛如皮影戏般漆黑浮现。但是,落雷并没有打到他们身上。
萩兔仰望着天空呐喊:
「我过去不是个虔诚的人,但从现在起会信奉。无论是神是佛是鬼,什么都行。总之我会信奉、会崇拜、会奉献,所以请再次把雷打在我们身上吧。」
简直像在嘲笑萩兔一般,雷鸣平息了。
萩兔当场跪倒在地,紧紧抱住秋兔。
「……哪有这种蠢事,这家伙是我唯一的挚友啊。我好不容易才有了挚友……可恶!」
萩兔用拳头敲打路面,边敲打边低喃:
「这世上根本没有神,这种事情我很清楚。我才不会拜托什么神,我要用自己的力量……等等,简单来说,关键就是高压电流……啊,就是那个!」
萩兔说着,抱起秋兔再次进入店里。他很快找到他要找的东西,就是电鼠。
「别随便乱碰现场!」
消防队员跑过来想制止萩兔。
萩兔紧抱住秋兔,将电极按在自己的手臂上并放电。
意识瞬间消失。
萩兔与秋兔连哀号都没有发出,当场倒落在地。
有两个灵魂又从他们的身体出窍。
秋兔正要升天,萩兔抓住它的脚。
「抓到你了。」
「这样不行。主人,请回到你自己的身体。」
「我会那么做,然后你也要回到你自己的身体。」
「咦?」
「不要紧,你不会死的。那副身体看起来像死了一样,是因为我的灵魂还在里头。如果你这种生命力强韧的柴犬灵魂回到那副身体,肯定会活过来。相信我,相信我说的话,回到那副身体里吧。」
灵魂猛然被拉往下方。
秋兔相信了萩兔所说的话。
两人的灵魂交缠,并逐渐掉落。
然后,萩兔在放眼望去都是白色细沙的大地上走着。
——是梦。
萩兔低喃。
这是一场梦。
走在他身旁的柴犬是秋兔。
萩兔踩着细沙,发出啾啾声响,漫步前进。
秋兔凑近萩兔脚边,跟着前进。它看来很开心地摇着尾巴。
好快乐,好快乐,快乐得不得了——尾巴这么说着。
「经历这次事件后,你明白了吧?这世上也有人就像恶意的集合体。」
萩兔说。
「这世界上存在一种天生的邪恶,危害世人就跟呼吸一样自然——白雪先生也这么说过,他说跟那种人沟通是没用的。」
梦里的秋兔很普通地说着人话。
「对于置之不理就只会散播危害的人,只有毁掉他的脑袋才能阻止他。白雪说得没错,沟通根本没用。」
「但我觉得沟通绝对不是徒劳无功喔。」
「明明你跟我都被那家伙害得这么惨,你还是这么认为吗?」
「是的。」
秋兔面带笑容回答。
「我们狗被咬的话也会咬回去,但不会杀死对方,因为那是在回应被咬这件事。这就是我们的——狗的对话。人类可以说话,所以会用说话来代替咬人。不是用牙齿,而是动舌头。这就是人类的做法,我喜欢人类的做法。」
萩兔不屑地哼笑一声。
「主人、主人。」
秋兔小跑步地稍微来到萩兔前面,开口说道:
「我是个乖孩子吗?」
「才不是。」
萩兔回答。
「你不听我的话,想要擅自先走一步,这种家伙才不是乖孩子。」
秋兔停下脚步。
刚才看起来那么愉快地摇动的尾巴,无力地垂下来。
「对不起。」
秋兔沮丧地说。
「笨蛋,骗你的啦。」
「是骗我的吗!」
秋兔当真感到惊讶。
「这场梦很快会醒来,这说不定是我们最后的交谈机会,所以我先说清楚,你真的是个乖孩子,是我唯一的朋友,很重要的挚友。所以……别死啊。」
别死啊……萩兔低喃着,醒了过来。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医院天花板。
萩兔摸索着记忆。之前,为了确认自己还没有清醒的身体,萩兔造访过这间医院好几次,所以记得很清楚,甚至对天花板和墙壁上的污渍有印象。现在大概跟那时候是同一间病房。
萩兔想爬起身,但失败了。
全身嘎吱作响,仿佛已沉睡好几年。
「萩兔,你醒啦?」
走进病房的是晴子。
「你一直说别死啊、别死啊,是对谁说的呢?」
萩兔没有回答。
「怎样都无所谓啦,但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你又会睡上一阵子。」
「那之后——」
萩兔首次发出声音。不是萩兔所想的那种声音,感觉有些不太对劲。仔细一想,从那场事件以来,萩兔一直没有说过人话。
「在那之后过了多久?」
「一天,你只有睡了整整一天。附带一提,我爸爸在隔壁病房。毕竟他一把年纪了,为求慎重才住院一晚,虽然全身上下好像都没什么事。我则是回家休息啰,因为伤口本身并不严重。下场最惨的是你。」
「秋兔怎么了?」
萩兔战战兢兢地询问。
「小秋它……小秋它……」
晴子抽抽噎噎地哭泣,但很显然是假哭。
「它没事啊。」
「你怎么知道?」
「我不懂你怎么会觉得我不知道。」
「太好了。」晴子没在听萩兔说话。「萩兔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然后,她忽然察觉到一件事,重新望向萩兔的脸。
「你刚才说什么?」
「我不懂你怎么会觉得我不知道。」
「那种感觉很麻烦的双重否定说话方式……」
晴子低喃。
「我没办法指出哪里有问题,但这种明显瞧不起人的态度……」
「瞧不起像你这样的人,是理所当然的吧。」
萩兔这么说,于是晴子惊讶地张大嘴巴,注视着萩兔说道:
「叔……叔……叔……叔叔~」
晴子大叫着跑出病房,有个影子从打开的门接着跑进来。
「秋兔!」
或许因为太久没大声喊叫,萩兔咳了起来。秋兔一脸担心地注视咳嗽的萩兔。
「你没事吗?你没事啊。」
秋兔身上缠着一圈一圈的绷带。萩兔下了病床,虽然身体四处发疼,但他毫不在意。他在秋兔身旁蹲下来,抱着它的脖子抚摸它的头。
「我很担心你喔。」
秋兔发出嗷呜的叫声。
「啊,对喔。因为已经复原了,你没办法说话。」
「狗本来就不会说话吧?」
萩兔的父亲寿久走进病房,看似不安地这么说。
「晴子,他果然还是跟之前没两样吧?」
「长久以来给你们添麻烦了,谢谢你们的照顾。」
萩兔这么说,并微微低头道谢。
寿久惊讶地瞪大眼睛。
「萩兔开口道谢了……」
寿久这么说,表情仿佛看见幽灵一般。
「看来也不是复原了呢。」
晴子这么说道。
萩兔站起身,坐到病床上开口说:
「已经复原了。我从以前就是个注重礼节的人吧,即使对方是比我差劲的人类。」
「萩兔!」
寿久与晴子同时这么说,两人一起紧抱住萩兔。
「不会错的,你就是萩兔。」
他们究竟把我当成怎样的人啦——萩兔内心这么想,但表情看来也挺开心的,并没有要推开两人的意思,而且他一手抚摸着将脸蹭向自己脚边的秋兔的头。
「……这样也不坏啊……」
萩兔小声低喃,以免被任何人听见。